第31章 山嫁(十二)
洛箏這一覺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睜開眼那刻,他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不過懵懂的狀態(tài)只維持了幾秒,很快洛箏就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地。
彼時,蕭月恒正在跟莫星寒拌嘴。
蕭月恒:“也沒見你吃別的東西,怎么這么圓?”
莫星寒:“嗯嗯,不像你,長成方的。”
蕭月恒:“抱著累手,什么時候變回來?”
莫星寒:“等你睡著的時候。”
蕭月恒沒忍住,失笑道:“都說不會讓你去了。”
莫星寒躺得四仰八叉,氣勢倒是一點不落下風:“誰信你的鬼話?我愛怎樣怎樣,你管得著嗎?”
蕭月恒問:“或者我?guī)湍阕兓厝诵危俊?br />
莫星寒:“你有本事試試。”
“……”
洛箏一個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火速上前打斷這次友好交談。
莫星寒最后還是維持了原身。
他沒骨頭似的趴在桌上,哈欠連連,一副隨時都能睡著的模樣,還不忘警告蕭月恒不準靠近半步。
蕭月恒一臉無所謂,根本不在意他那句“再吵醒我就宰了你”的威脅。
瞧這二位祖宗不厭其煩地吵吵鬧鬧,洛箏簡直哭笑不得。
莫星寒又懶懶打了個哈欠,困蒙蒙地問洛箏:“好點沒?”
其實看洛箏的狀態(tài),不用問都知道恢復得不錯。
“我覺得我現(xiàn)在完全可以出去打一架!”洛箏雙手握拳,神色認真道。
莫星寒扯了扯嘴角,到底沒有實話實說打擊小孩的信心。
但蕭月恒是個沒有心的。
他上下掃了洛箏一眼,同樣認真地問:“跟誰打?趙有為嗎?”
“……”
蕭月恒精準打到洛箏的痛點,后者瞬間閉了嘴。
莫星寒看樂了,但眼皮卻控制不住地耷拉下來。
他趴得很不規(guī)矩,半個身子都在桌沿外,一個不小心準會摔個狗啃泥。
蕭月恒看在眼里,只是沒急著伸手去扶。
果然,直到呼吸起伏變得平緩,莫星寒都沒想著往里翻個身。
垂在桌側的尾巴動了動,蕭月恒才無聲輕嘆,伸手將那團睡得迷迷糊糊的毛絨絨攏進懷里。
另一邊,洛箏安慰好自己,正想問問蕭月恒接下來做什么。
結果他剛仰起頭,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跟蕭月恒后方的神像對視個正著。
洛箏嘴比腦子快,困惑脫口而出:“嗯?怎么感覺哪里怪怪的?”
蕭月恒抬眼看向他:“怎么?”
洛箏幾步上前,越過蕭月恒去打量方桌上的神像。
好半晌,他才一臉古怪道:“哥,這個雕像之前有拿東西嗎?”
蕭月恒只思索了兩秒,給出答案:“沒有。”
洛箏一怔,再開口有些磕磕巴巴:“那、那是有人來過這?”
蕭月恒靜默片刻,緩緩啟唇:“不清楚。”
放在洛箏身上的護身咒被破之后,他跟莫星寒就離開這里趕過去救人了。
至于后面有沒有其他東西進來過,無人知曉。
想起回屋時在神像臉上看到的淡淡笑容,蕭月恒一言不發(fā)地起身走上前。
洛箏給他讓開位置,小聲嘀咕了一句:“總不能是自個變出來的吧?”
“……”
也不是沒有可能。
蕭月恒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神像不論是儀態(tài)還是裝束,都與他們最初看見的不同。
這會兒,神像手中正握著一把降魔杵,表情也從菩薩低眉變成金剛怒目,絲毫沒有先前的悲天憫人。
洛箏越看越覺得這座神像邪門,忍不住往蕭月恒身邊靠了靠。
蕭月恒瞥他一眼,輕描淡寫道:“不是什么大問題,先把要緊事辦了。”
說完,他側身面對洛箏:“伸手。”
洛箏懵了半秒,然后聽話地伸出左手。
蕭月恒:“兩只手。”
“?”
洛箏神色迷惘,卻還是乖乖將兩只手都伸了出來。
下一秒,一個重物驀地滾進他掌心!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洛箏已經(jīng)在條件反射之下把那團毛絨絨撈進懷里抱穩(wěn)。
“……”
洛箏低頭看看懷中熟睡的夢貘,又抬眼望向神色自若的蕭月恒,茫然不解:“哥,你這是干嘛?”
蕭月恒用扇尖點了點夢貘的耳朵,慢悠悠道:“沒力氣了,你抱著。”
“………”
沒……力……氣……
您抱了有三分鐘嗎!!
洛箏內(nèi)心咆哮,面上卻只敢弱弱地哦一聲,然后老老實實抱緊夢貘。
把莫星寒交給洛箏,蕭月恒就轉身往屋外走。
洛箏趕忙跟上,追到他身邊問:“恒哥,不管神像嗎?”
蕭月恒語氣隨意:“暫且不管。”
反正也掀不起什么大風大浪-
屋門被人小心翼翼敲響時,趙有為正在屋內(nèi)焦頭爛額地打轉。
聽見敲門聲,他滿身防備立刻豎起:“誰?”
外頭安靜幾秒,男生熟悉的聲音低低穿過門縫:“我,洛箏。”
趙有為三兩步來到門前,卻在開門前一秒猶豫了。
他安靜片刻,忽地拋出一句:“洛箏是誰?”
門外的洛箏被他問得一懵,原地開始頭腦風暴。
蕭月恒掃了眼茫然無措的洛箏,兀自上前又敲了敲門:“趙有為,開門。”
“吱呀——”
蕭月恒話音才落,屋門立即從內(nèi)打開。
洛箏:“?”
他剛想質(zhì)問趙有為怎么還區(qū)別對待,結果還沒開口,一只手倏地伸出把他用力拽進屋里!
情況太突然,洛箏手忙腳亂之中差點把夢貘給摔出去,好在身旁的人及時扶了一把,他才借著力道勉強穩(wěn)住身形。
緊接著,洛箏就察覺懷里的夢貘翻了個身,他立即膽戰(zhàn)心驚地低頭——
莫星寒依舊閉著雙眼,睡得很熟。
洛箏松了口氣,轉頭問趙有為:“你干嘛?嚇我一跳。”
趙有為這才發(fā)現(xiàn),洛箏手里還抱著一個棕色毛絨物體。
他之前沒看見過這東西,下意識問了句:“你抱著什么?”
洛箏一噎,不知道要不要告訴趙有為這是莫星寒原身。
沒等他做出決定,蕭月恒先出聲岔開話題:“為什么不開門?”
一聽這話,趙有為瞬間垮了臉:“我害怕……”
他應該是一晚上都不敢閉眼,臉色很差勁:“昨晚這個門就老是有人敲,我一問是誰,就沒聲了……”
作為昨晚被羅剎婆追殺的人,洛箏同情地看著趙有為,要不是還抱著夢貘,他都想上前拍拍趙有為肩膀說一句“難兄難弟”。
蕭月恒沒洛箏這么熱情,只是略一頷首,別說同情了,態(tài)度要多冷淡有多冷淡。
趙有為也沒想過蕭月恒會安慰他,自顧自說道:“而且那個女人來過,說今天晚上就要舉辦祭祀,跟山神拜堂成親。”
洛箏吃驚:“今晚?”
“她說,”趙有為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聲音艱澀:“法師已經(jīng)請示過山神,山神諭令——今夜親迎。”
“……”
一片寂靜中,蕭月恒慢條斯地問:“她什么時候來的?”
他的語氣很平靜,無形中安撫了兩個小孩的不安和焦慮。
趙有為想了想,說:“大概天快亮的時候。”
蕭月恒若無其事地頷首,話鋒忽地一轉:“你之前為什么會覺得她是你的母親?”
他話題轉得太突然,趙有為懵了兩秒才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喊她媽媽?”洛箏對他的回答非常不滿意,逼問道。
到底是年紀小,趙有為一下就慌了:“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知道她不是,但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啊!”
想到之前村民說過趙有為半夜起來梳頭的行為,蕭月恒又問:“除了控制不住這個,還有其他的嗎?”
趙有為皺眉苦想片刻,訥訥道:“我不知道怎么說……之前就是感覺,越想說什么越說不出來,還一直很冷,胸口也很悶……”
“冷?胸悶?”洛箏聽得一頭霧水。
他還是頭一回知道,被困夢魘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蕭月恒沉吟半秒,說:“應當是夢官上身之后造成的。”
洛箏這才想起,之前村民說過趙有為夢游的情況。
他趕緊追問趙有為:“現(xiàn)在還會嗎?胸口悶或者別的?”
“好像……不會了?”趙有為在心口揉了揉,自己都不太確定。
蕭月恒睨他一眼,抬起執(zhí)扇的手輕輕一揮。
一縷青風掃至趙有為身前,自他胸口處穿過。
那一瞬間,趙有為只覺得渾身一輕,一股微涼從心臟的位置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周身驀地亮起淺淺淡淡的青色光芒。
在光芒之間,還縈繞著些許不知名的黑氣,或是被驅(qū)除,或是被吞噬。
趙有為茫然地看著雙手:“這是……什么?”
“瘴氣。”蕭月恒言簡意賅道。
不過很顯然,趙有為沒聽懂。
洛箏倒是清楚,這些書里提過的他都記得。
“瘴氣就是夢官在你身上留下的東西。你之前身體被它占用過,如果不幫你消去這些瘴氣,就算從這個夢魘出去,之后你也很容易再次被困夢里。”
到底不是除夢師,洛箏這番話說完,趙有為依舊似懂非懂。
但至少有一點趙有為很清楚——蕭月恒是在幫他。
將瘴氣盡數(shù)消除后,那縷青色光芒也慢慢淡了下來。
趙有為活動幾下身體,終于感覺輕松不少,胸口的沉悶也不復存在。
蕭月恒收起折扇,接著問:“我們來之前,還有沒有別的事情發(fā)生過?”
他本意是想問除了婉娘來過一趟以外的事,卻不想趙有為解錯誤,說了另一件事。
“我一直都覺得這里不對勁,特別是村口那些人。”
“她們每次聽見我喊那個女人媽媽,就會安靜幾秒,然后開始嘻嘻哈哈地笑,就跟昨晚那群鳥飛過來時,那個笑聲一模一樣!”
洛箏當即皺起眉:“你確定?”
他們聽見的笑聲分明是一群小孩子,而那群村民都是年方二八的姑娘,再怎么樣都不可能聲音一樣吧?
趙有為斬釘截鐵地點頭:“我保證絕對一樣!”
沒等洛箏再說什么,他們的屋門忽地被敲響。
洛箏跟趙有為幾乎同時僵住,然后齊刷刷扭頭看向糊著紙皮的木門。
現(xiàn)在是白天,屋外天光大亮,如果有人站在門口,影子絕對會投映其上,被屋里的人看見。
然而他們只能聽見敲門聲,卻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趙有為往洛箏身邊靠,放低聲音道:“又來了!昨晚也是這樣!”
洛箏咽了咽唾沫,故作鎮(zhèn)定地擋在趙有為身前:“別怕,有我們在呢。”
話剛說完,他求救的目光就克制不住地飄向蕭月恒。
蕭月恒站姿隨意,還在不疾不徐地搖扇子。
察覺到落在身上的視線,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抬眼對上。
“……”
大概是相處久了,洛箏居然瞬間讀懂了他的眼神:【看我做什么?】
雖然不知道蕭月恒是又犯懶,還是準備考驗他,但洛箏都明白,這是讓他來處的意思。
于是他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趙有為,小聲問:“昨晚這種情況,你就問了一句是誰?”
趙有為點頭:“問完就安靜了。”
洛箏深吸一口氣,決定效仿。
反正這屋里不僅有蕭月恒,他懷里還抱著一只夢貘,buff疊滿!
洛箏挺直腰桿,扯著嗓子朝門外吼了句:“誰啊?!”
果不其然,敲門聲停了下來。
沒想到效果這么顯著,洛箏竟然有那么一秒覺得不夠帶勁。
他剛覺得這個念頭很不合適,就見房門上憑空投下一個直挺挺的人影!
洛箏嚇得一抖,甚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直到衣角被身后的趙有為拽住,洛箏才大喘一口氣,然后顫著聲再次開口:“誰在外面?”
話音剛落,又一個影子出現(xiàn)在門上,隨后是第三個、第四個……
洛箏繃不住了,他帶著趙有為逃也似的飛奔到蕭月恒身邊。
“哥,這些、這些是人嗎?”洛箏縮著脖子問。
蕭月恒面色不改,反問道:“除了我們,這里還有別的人?”
“……”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江添”的營養(yǎng)液~
第32章 山嫁(十三)
屋門上堆著層層疊疊的人影,頗有點萬人圍城的壯觀陣仗。
怪就怪在這些影子從頭到尾別說吭聲,連晃都沒晃一下,始終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但即便如此,洛箏還是誠惶誠恐:“它們不會殺進來吧?”
在洛箏靠過來后,蕭月恒垂眸看了眼他懷里的夢貘——看這架勢,估計還要睡個三五個小時才會醒吧。
蕭月恒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慢聲回答:“不用擔心,它們不會進來的。”
對兩個小孩來說,蕭月恒就是他們的定心骨,說什么都可信。
他說不會進來,洛箏跟趙有為就同時松了口氣。
等他們兩個稍微平靜一些,蕭月恒才側目打量屋外的黑影。
外面這些是什么東西,他基本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雖然看著很詭異,實際上完全不危險,否則蕭月恒也不會由著它們在外頭圍著。
不過夢官弄出這些是為了什么?
不讓他們離開這間屋子嗎?
那是不是有點瞧不起人?
這么點東西,別說困住他,等再過一會兒洛箏發(fā)現(xiàn)這玩意根本沒有攻擊性,沒準連兩個小孩都困不住。
也確實如蕭月恒所料,沒過多久洛箏就察覺到不對勁。
他壯起膽子走到屋門前,仔仔細細將門外的黑影打量過好幾遍。
“恒哥,外面這些……好像都是紙人?”洛箏驚詫,扭頭對蕭月恒說。
蕭月恒頷首,語氣沒什么起伏:“夢官折騰出來的。”
說到這,他忽地揚了揚折扇,示意洛箏過來。
洛箏立刻幾個大步來到蕭月恒跟前:“怎么了哥?”
蕭月恒說:“趁這會兒沒什么事,你再占一次夢,試試能不能看出夢官。”
“……”
洛箏欲言又止,半晌才開口:“其實我大概能猜到。”
聞言,蕭月恒眉梢一挑:“是嗎?”
洛箏點點頭:“夢官是婉娘,對吧?”
之前聽洛箏說瘴氣的時候,趙有為就對夢官這個詞匯感到好奇,這會兒再聽見忍不住問:“什么是夢官?”
盡管除夢之后會抹去夢里的一切,但洛箏仍然時刻謹記著除夢之術不外傳的規(guī)矩。
于是他轉頭看著趙有為,眼神高深莫測:“好奇心害死貓,你確定要知道那么多?”
“……”
趙有為默默縮回角落,小聲嘀咕:“不了,你千萬別告訴我。”
蕭月恒有些好笑,莫名覺得洛箏很像他那幾個徒弟。
洛箏視線轉回來,看見的就是他哥笑意淺淺的模樣。
他一下被笑得茫然,不解地問:“哥你笑什么?難道我猜錯夢官了?”
“沒有,”蕭月恒說著,收起一點笑,“說說看,怎么猜到的。”
洛箏撓了撓頭,說:“太明顯了,她跟我們在村口碰見的那些村民完全不一樣,而且……”
他停頓兩秒,才接著往下說:“昨晚我再感覺到夢官的時候,聞到了一陣很淡的香氣,跟婉娘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樣。”
蕭月恒點頭表示肯定,也沒有吝嗇夸獎:“不錯。”
洛箏沒想到自己真能猜對,眼里頓時亮起光:“那下次婉娘過來,我們是不是可以直接破夢了?”
然而這次,蕭月恒不假思索就丟出兩個字:“不是。”
他否認得過于果斷,以至于洛箏愣怔好一會兒才問:“為什么?”
蕭月恒斂著眉眼,目光不偏不倚落在熟睡的夢貘身上。
“你覺得,為什么有了夢貘,卻還要有除夢師存在?”他問。
這個問題洛箏從來沒想過,思路瞬間卡殼。
他絞盡腦汁思考良久,試探著回答:“可能……有些夢境,夢貘吃不掉?”
好比趙有為這個夢,莫星寒親口說他沒有辦法動,因為這夢里除了宿主以外還有另外一個靈息。
蕭月恒認可了洛箏的答案,又問:“還有呢?”
“……”
這次洛箏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原因。
蕭月恒難得沒有為難他,解釋道:“有很多執(zhí)念太深的夢魘,是無法一次破除的。夢貘可以吞噬夢境,卻沒辦法吞掉那些情緒或念想。”
“執(zhí)念不消,夢魘便會卷土重生,周而復始,不散不滅。”
蕭月恒說完,對上洛箏訥訥的目光:“除夢師不僅要破夢,還要連同執(zhí)念一起了結。”
夢官確實是宿主念想的化身,可他們要做的,又不僅僅是破夢那么簡單。
洛箏下意識看向宿主趙有為:“執(zhí)念……”
趙有為被他看得一愣。
洛箏:“你有什么執(zhí)念?”
趙有為:“???”
“……”
這么簡單粗暴的問法,著實在蕭月恒的預料之外。
他沉默半秒,語氣很是復雜:“是讓你找。”
洛箏被蕭月恒硬邦邦的四個字砸回智,連忙擺正態(tài)度:“好的恒哥——”
話音還沒落下,另一道微弱的聲音從角落傳來:“那個……我沒聽懂你們在說什么,但是我想讓村子里的祭祀不再舉行,這……算嗎?”
趙有為顫巍巍舉著手,慌亂的眼神中卻多了點堅定。
“我知道,這話從我嘴里說出來很難讓你們相信,可我真的不想祭祀延續(xù)下去了。”趙有為慢慢垂下手,低聲喃喃道。
會產(chǎn)生這個想法,倒不是他有多偉大的覺悟。
山神曾是木堯村所有人的信仰,祖祖輩輩都堅信這座村子是仰仗山神庇佑才一直風調(diào)雨順。
這樣的觀念同樣根深蒂固存在于趙有為的意識當中,但是在親眼目睹那場祭祀之后,他就被更加厚重的罪惡感瘋狂撕扯著。
趙有為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清楚那些被當做祭品獻給“山神”的女孩有多無辜。
她們不是為了獻祭才降生的,她們同樣是活生生的人。
越是想到這點,趙有為越是不安惶然。
就在三年前,他的母親差點也淪為這場祭祀的犧牲品。
說不后怕是假的,眼睜睜看著一條鮮活生命在面前消逝,不做噩夢才奇怪。
蕭月恒看了趙有為片刻,問他:“你能有什么辦法阻止他們?”
趙有為沉默良久,低聲說:“我可以想辦法舉報。”
“干脆報警吧。”洛箏接過話,“那些人跟犯罪有什么區(qū)別?”
屋子里的氣氛一時有些沉重,就連門外的黑影看上去都比原先要壓抑許多。
趙有為抿緊嘴唇,想問洛箏他們要怎么報警,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另一道略帶困惑的聲音先響起:“報警是什么?”
“……”
“……”
凝重的氛圍瞬間被打破。
在趙有為茫然的眼神中,洛箏扭頭去看發(fā)出疑問的蕭月恒,確定他是真的好奇而不是在緩解氣氛之后,才認認真真地解釋:“就是報案的意思,警察是專門負責抓壞人跟破案的。”
蕭月恒看過的書還沒涉及這層面,頷首表示明白了。
“報案也行,但要有證據(jù)。”他說。
不僅如此,還要提防著不被村里其他人發(fā)現(xiàn)。
洛箏也反應過來,報警不是動動嘴巴那么簡單。
他問趙有為:“你能不能找到什么東西用來作證?”
趙有為先是沉默,一雙眼睛像是盯著地面,又像是沒有落點。
良久,他說:“沒什么比湖底那些尸骨更能證明的了。”
……
直到黃昏降臨,洛箏才想起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先是掃了一眼角落里發(fā)呆的趙有為,然后悄無聲息地挪到蕭月恒身邊。
察覺到有人靠近,一直合眼假寐的蕭月恒掀開了眼簾。
“恒哥。”洛箏低聲喊了他一句。
蕭月恒應聲:“做什么?”
洛箏留意著趙有為那邊的動靜,小聲道:“之前不是說,這個夢不是因為趙有為而產(chǎn)生的嗎?”
蕭月恒頷首:“嗯,怎么?”
“那我是不是搞錯了?他是宿主,但夢官根本不是他的念想化身,對嗎?”
見洛箏終于反應過來,蕭月恒挑了挑眉:“是,又不是。”
“……”
洛箏一噎,腦袋上瞬間掛滿問號。
蕭月恒像是沒看到他迷茫的表情,反而問起之前留下的疑題:“這么久過去,夢的破綻看出來了么?”
洛箏游移不定地點了下頭,語氣非常遲疑:“破綻是不是,沒有生命?”
蕭月恒不置可否,眼神示意他繼續(xù)。
洛箏這才接著往下說:“那些村民雖然很熱情,但表情和語氣都特別不自然,一點都不讓人覺得親近。還有就是,夢里太安靜了,夜晚本來該有很多小動靜的,可這里什么都聽不見……”
蕭月恒抬手拍拍洛箏肩膀,表揚道:“很棒。”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蕭月恒發(fā)現(xiàn)洛箏很善于觀察,這一點連他的幾個徒弟都很難做到。
不少除夢師都依賴于占夢,卻沒想過要是有朝一日卜象出了差錯,或是迷失在過于真實的夢境中,會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雖然洛箏修為不高,但給他一點時間好好歷練,往后肯定也能成為很厲害的除夢師。
這也是為什么夢魘對洛箏來說危險,在他提出要跟進來時,蕭月恒還會同意的原因。
盡管要耗費更多精力護著洛箏,但總歸是值得的。
蕭月恒夸完人,又氣定神閑地拋出下一句:“再考你個問題。”
洛箏都還沒來得及高興,蕭月恒已經(jīng)自顧自問了:“村子里有那么多人,你猜這個夢的夢官為什么專門挑上趙有為?”
“……”
許久過去,洛箏才不大確定地說:“難道不是因為他看見那場祭祀?”
蕭月恒重新?lián)u起扇子:“不急,自己再琢磨琢磨。”
他沒催著要答案,洛箏那股被提問的緊張感頓時消減不少。
但好半天過去,他依舊沒能想出個所以然。
洛箏干脆帶著滿腹疑問挪回門口,打算等婉娘再過來的時候仔細觀察觀察。
結果這一整天過去,婉娘一次都沒來過。
暮色四合,屋外密密麻麻的黑影仍舊沒有離開的跡象。
洛箏在門口探頭探腦,聽蕭月恒說才知道他們在村口碰見的村民也都是紙扎人。
“那外面這些,會不會是之前那些村民?”洛箏回頭問蕭月恒。
蕭月恒靠坐在椅子上,模糊不清地回:“是吧。”
是不是都不重要,他現(xiàn)在更想知道祭祀什么時候開始。
少了莫星寒在這鬧,這一天蕭月恒過得可謂是百無聊賴。
他三不五時就會睜眼打量蜷在洛箏懷里的夢貘,確定一下醒沒醒。
來回看過好幾次,抱著夢貘的洛箏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
在蕭月恒再次看過來的時候,洛箏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地問:“恒哥,你又要弄醒莫哥嗎?”
“……”
蕭月恒一時語塞,而后丟出兩個字:“沒有。”
洛箏將信將疑,低頭瞧著臂彎里酣睡的夢貘。
半晌,他小聲嘟喃:“還不醒……有這么餓嗎?”
蕭月恒耳尖,聞言抬了抬眼瞼,目光再次落在莫星寒身上。
嚴格來說,莫星寒并不完全是因為餓了才會睡覺。
以前這種情況也很常見,莫星寒隨他入夢就時常如此。
往往在破夢之前,蕭月恒都要先四下瞧瞧,確認一下身邊有沒有一只呼呼大睡的夢貘。
有除夢師解決的夢,自然不需要夢貘再出手。
更多時候,莫星寒都是通過睡覺的方式,去處置那些無人知曉的殘夢。
比如他人口中所說的,醒來后便消散得一干二凈的夢。
這些夢,可以說全是莫星寒一個人解決的。
只不過莫星寒少有露面,所以在蕭月恒成為除夢師之前,夢貘并未為人所知。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世人皆知,有一位夢神會聆聽祈愿,吞掉不計其數(shù)的幽深夢魘,還人間一個又一個好眠的漫漫長夜。
第33章 山嫁(十四)
天色徹底暗下來那刻,屋外驟然響起一段高昂的嗩吶聲。
幾乎是下一秒,洛箏跟趙有為就騰地從地上躥起來,再飛奔到蕭月恒身邊匯合。
還沒等他們從古怪的嗩吶聲中回過神,又見外面驀地亮起橙紅色的火光。
與此同時,在門外杵了一整天的黑影終于動了。
它們開始在外面來回穿梭,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不過并沒進屋。
洛箏為此松了半口氣,又有些困惑:“它們在干嘛?”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問,誰想蕭月恒直接回答:“把門打開,不就知道了。”
“……”
這門是可以隨便打開的嗎?!
洛箏跟趙有為腦袋里同時飄過這一句。
然而蕭月恒神色認真,看上去不像在開玩笑。
洛箏顫巍巍地:“哥?”
蕭月恒視線一轉,輕飄飄跟他對了個眼神。
很奇怪的,洛箏跟他對視那一瞬間,所有不安頓時散得一干二凈。
緊接著,蕭月恒抬腳往門邊走了過去。
趙有為見他真打算去開門,慌亂無措道:“真、真的要開嗎?”
隨著他話音落下,屋門吱呀一聲,被蕭月恒由內(nèi)打開。
搖曳的火光霎時傾瀉進來,洋洋灑灑落了蕭月恒滿身。
他背后的兩個小孩同時繃緊神經(jīng),生怕那些黑影因為門開而直接闖入。
然而,直到蕭月恒往前兩步站到門檻邊,都沒有任何東西進入屋內(nèi)。
洛箏跟趙有為稍稍放下忐忑不已的心,也跟著挪到門邊往外瞧。
屋外已經(jīng)全然換了副樣貌,樹梢上、廊上、拱門都掛上了紅綢緞,一群穿著艷麗的姑娘在院子里忙得不可開交,有的拎著大紅色的燈籠往前廳去,有的則拿著囍字的紅紙貼上門窗,還有抱著紅木漆盒子走向后院的。
她們一邊忙活,一邊嬉笑著逗趣,畫面熱鬧又喜慶。
蕭月恒站在門口,將外院的一切盡收眼底。
這些姑娘無論是穿著還是妝容,都恰到好處地融入周遭環(huán)境。
可即便如此,蕭月恒仍然覺得其中有一絲違和。
來來回回掃視好幾遍,他的目光終于緩緩落到廊檐下的燭臺上。
——火。
姑娘們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卻沒有任何一個靠近亮著火光的燭臺。
蕭月恒收回視線,指尖輕輕敲了敲扇骨。
“有人過來了!”
趙有為放低聲音,短促地說了句。
另外兩人不約而同看向他所在的右側,果然有一道倒映在門上的模糊影子朝這邊走來。
洛箏又不自覺往蕭月恒背后躲了躲,屏息凝神望著那道影子靠近。
趙有為也縮在后頭,輕聲細語道:“還不關門嗎?”
蕭月恒沒動,不答反問:“關門做什么,等它來敲嗎?”
“……”
很快,那道影子出現(xiàn)在他們視野里。
依舊是個姑娘,裝扮與院子里那群忙碌的姑娘類似,只不過來人臉色更蒼白一些,襯得那身衣裙越發(fā)鮮艷,就連唇色都紅得似血。
她匆匆來到趙有為這間屋子門前,看見蕭月恒跟洛箏在這里也沒覺得奇怪,只是自顧自給出懷中的紅木盒,低眉順眼道:“小先生,這是婉娘子給你準備的喜服。”
這聲“小先生”,顯然不是在喊站在門口的蕭月恒。
因為這個姑娘的目光始終落在趙有為身上,蕭月恒跟洛箏于她而言仿若不存在。
趙有為雙腿哆嗦,一開口牙齒就打顫,根本不敢上去接那個木盒。
最后還是蕭月恒伸手接過,并和顏悅色地回了句:“辛苦。”
門外的姑娘聽見這句,眼球忽地向上一翻盯緊了蕭月恒。
蕭月恒面不改色,甚至在跟這個姑娘對視時,一邊不合時宜地想:紙人這么翻眼珠子難受么?
半晌,那個姑娘一言不發(fā)地轉過身,朝著來時的方向離開了。
等她走遠,蕭月恒才垂下眼眸端詳手里的紅木盒。
木盒上的雕刻手藝比鐘庭夢里那個旋梯扶手強了不止一星半點,盒子一面雕著龍鳳呈祥,一面雕著鴛鴦戲水,兩旁則分別雕刻著繁復的合歡花紋。
光是木盒本身都已經(jīng)分外貴重,難以想象放置在里面的喜服有多華麗。
蕭月恒看完木盒,正準備打開瞧瞧里面的東西,結果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就聽身邊的小孩驀地低呼一聲。
他循聲側過頭,只見洛箏懷里的毛團來回翻了好幾次身,然后緩緩睜開那雙淺金色眼眸。
察覺懷里的夢貘醒了,洛箏連忙收緊手臂,生怕莫星寒睡眼朦朧的摔下去。
他剛想問莫星寒是不是被吵醒的,就感覺臂彎一輕。
等洛箏再定睛去看,懷里已經(jīng)空了。
莫星寒落在不遠處的桌子上,舒展著身體伸了個懶腰。
接著,他抬眼看著屋外的火紅燭光問:“這是準備干嘛呢?”
蕭月恒往里走,隨口回道:“準備成親。”
“?”
莫星寒剛睡醒,眼底染著濃濃的倦懶,看起來竟有些懵懂。
沒等他醒過神,一旁驟然傳來一道吸氣聲。
趙有為緊盯著桌上的夢貘,眼神驚恐:“會、會說話?!”
莫星寒瞧著他目瞪口呆的表情,玩心忽起。
他彎了彎金眸,笑瞇瞇道:“是啊,要聊會天嗎?”
“……”
趙有為呼吸一窒,人差點沒緩過來。
洛箏有些心疼地看著趙有為,某一瞬間仿佛看見了剛認識莫星寒的自己……
雖然莫星寒真沒什么脾氣,但有時候也是真的愛捉弄人。
蕭月恒放下手中的木盒,旋即轉身走向一旁的方桌。
莫星寒正犯著懶,就見一只修長的手伸到眼前,將他一把拎了起來。
“不要欺負人。”蕭月恒將那團毛絨絨按在懷中,說道。
莫星寒掙扎兩下沒脫身,索性也不折騰了,沒好氣地開口:“有你什么事。”
說完,他揚起腦袋看向趙有為:“放心,你是活人,我吃不了的。”
“………”
趙有為瞪著雙眼,大氣都不敢喘。
作為活了兩千多年的夢神,莫星寒絲毫沒有欺負小孩的愧疚。
蕭月恒更是懶得管,轉身回到木盒邊上。
莫星寒張嘴打了個哈欠,然后抬爪拍拍盒子問:“這什么東西?”
“衣服。”蕭月恒說。
莫星寒一頭霧水:“哪來的?”
蕭月恒難得有問必答:“別人送的。”
說完,他指尖微動,喀啦一下打開木盒的銅制鎖扣。
紅漆木盒被打開,入眼便是一套紅色喜服,旁側還放著一個鏤空金冠。
莫星寒左右打量幾眼,恍然大悟:“是給趙有為的?”
聽見自己名字,縮在洛箏身邊的趙有為又是一激靈。
他哆嗦著點點頭:“是……”
“不是。”
另一道聲音打斷趙有為,語氣不緊不慢:“是給我的。”
趙有為、洛箏:“???”
在兩個小孩茫然的眼神中,莫星寒煞有其事地點頭:“也對,畢竟要去的是你。”
“等等……”
洛箏小心翼翼插嘴:“恒哥,你要替趙有為去跟山神成親?”
蕭月恒回頭跟他對視一眼,提起喜服問:“要不你去?”
“……”
“正好,可以多學點東西。”
“……”
“怎么樣?”
“……”
不怎么樣。
洛箏挺直背脊,語氣誠懇:“不用了哥,我覺得有些東西可以不學。”
蕭月恒:“不想去就不去,該學的還是要學。”
“好的恒哥!”洛箏飛快應下,生怕他反悔。
蕭月恒本來就是說著玩的,也沒真打算讓洛箏去這一趟。
屋外動靜漸歇,洛箏透過房門看了兩眼說:“她們好像收拾完了。”
“鐺——!”
一道銅鑼聲緊隨其后乍然敲響。
洛箏跟趙有為嚇了一大跳,不等他們有所反應,又是兩聲鑼響:“鐺——!鐺——!”
而后,遠處傳來模糊的人聲高喊:“出嫁儀式起——”
緊接著,雜亂的腳步聲在長廊上不停回蕩,仿佛有數(shù)不清的人來回走動,可紙窗上卻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在這其中,有道腳步聲最為明顯,步履匆匆往他們的方向而來。
不清楚來者的身份,洛箏也不敢繼續(xù)在門邊待著。
他拉著趙有為挪到靠里的位置,警惕地盯著屋外靠近的影子。
莫星寒往外瞥了眼,神色倦怠:“早知道多睡一會兒了。”
蕭月恒聞言看向他:“還沒吃飽?”
莫星寒似是而非地哼了聲。
這模樣瞧著有些古怪。
以往莫星寒睡醒都會更加有精神,這次醒來卻莫名有些蔫。
夢貘有氣無力地趴在蕭月恒懷里,還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蕭月恒略微皺眉,抬起指節(jié)輕輕勾了勾莫星寒的下頜。
莫星寒沒躲,甚至順勢將腦袋靠進他寬大的掌心里。
觸手可及皆是柔軟,蕭月恒眉頭皺得更深。
“去干了什么?”他問。
“善事。”莫星寒耷拉著眼皮說。
是個人都能聽出莫星寒不欲多言,蕭月恒卻非要尋根究底:“所以干了什么?”
莫星寒顯然不打算配合,干脆利落地閉上了嘴。
說話間隙,屋外那道影子已然到了門前。
一個身穿紅大褂、手拿絹帕的喜婆大步邁進屋子,她眉梢眼角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眼睛幾乎都要瞇成一條縫。
“哎喲,小先生呀,今兒個可是大喜日子,您拾掇好了么?用不用老婆子幫忙?咱可得抓緊著點,千萬別誤了吉時——”
一進屋子,喜婆的嘴巴就跟打開了什么開關似的,噼里啪啦一頓說。
但等她睜眼看清屋里站著三個人時,“吉時”的尾音頓時卡在了喉嚨里。
喜婆臉上的燦爛笑容僵住,然后她維持著詭異的表情問:“三位……誰是新郎官啊?”
一邊問,喜婆一邊轉動著眼珠子,逐一掃過屋里頭的幾個人。
很快,她的目光落在長得最好看、并且離紅漆木盒最近的那個男人身上。
喜婆重新笑逐顏開:“這位小先生——”
“少啰嗦。”
男人徑直打斷她,眼神微涼:“新郎要干什么,說重點。”
第34章 山嫁(十五)
喜婆被蕭月恒一噎,笑容裂了很久都沒復合。
雙方干瞪眼片刻,喜婆才干巴巴地開口:“瞧您問的這話,新郎官當然是要收拾打扮,蓋好蓋頭等著上花轎呀。”
“……”
收拾打扮?
還要蓋頭?
洛箏抽了抽嘴角,默默扭頭去看當事人的臉色。
他跟蕭月恒隔著一段距離,后者又垂著眼睫,神情不太分明。
但待在蕭月恒懷里的莫星寒不僅看得見,甚至覺得如芒在背。
盡管蕭月恒的眼神無波無瀾,但他依舊被看得想炸毛。
也不知為什么,莫星寒不太喜歡跟蕭月恒長時間對視。
他發(fā)覺躲不開視線,索性把腦袋往下一埋,權當看不見。
夢貘的腦袋在手臂上磕了下,蕭月恒一時無言。
其實不用莫星寒明說,他大概也能猜到這家伙是怎么回事。
好歹養(yǎng)過那么久,莫星寒什么情況下會無精打采,蕭月恒心里多少是有點數(shù)的。
估計這家伙是在吃夢途中耗費修為去干了什么事,才會一覺醒來依舊滿臉困頓。
至于他究竟做了什么……
蕭月恒抿起唇,略微使勁捏了下夢貘的爪子。
莫星寒當即不樂意,張嘴在眼前的修長手指上咬了一口。
只不過這一口,連個淺顯的牙印都沒留下。
喜婆半天沒得到蕭月恒的回應,只好揚聲再次提醒:“這吉時眼看就要到了,新郎官,你看你連衣服都還沒換……”
蕭月恒終于抬起眼眸,不疾不徐地打斷她:“知道了。”-
蓋頭原本必須由母親或德高望重的長輩來蓋,但婉娘沒出現(xiàn),這個活就被喜婆攬了。
她跟著蕭月恒進了里屋,洛箏他們則留在外間。
蕭月恒得換那套喜服,于是讓莫星寒自己找地方待著,他轉身去了屏風后頭。
莫星寒向來隨意,直接在喜婆不遠處的軟毯上趴了下來。
他們之間的距離并不遠,結果喜婆就跟瞎了一樣,從頭到尾沒給過莫星寒半個眼神。
不僅如此,她嘴上還在跟屏風后的蕭月恒喋喋不休。
“新郎官,喜服瞧著還喜歡?”
“我聽幾個姑娘說,這可是婉娘子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可費勁了。你瞧上面的花樣,一看就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不過也是,難得村里又有喜事,婉娘子自然高興!”
“別說是婉娘子,我來時瞧著外頭紅彤彤的,心里都歡喜得很!”
“……”
蕭月恒反手將長發(fā)束起,又拎起紅漆木盒中的金冠戴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慢聲開口:“之前村里也有喜事?”
喜婆壓根沒覺得蕭月恒問這話有哪里不對,樂呵呵地接過話茬:“可多了,三不五時就能喝上各家喜酒,熱鬧得不得了!”
“那喜事都是你來辦?”蕭月恒又問。
喜婆:“當然啦!咱村里就我干這個,不是我還能是誰啊?”
“這樣啊。”蕭月恒語氣微揚,“有件事我挺好奇的,能問問你么?”
喜婆當即應下:“能!當然能!”
蕭月恒笑了,話里卻沒什么笑意:“我很好奇,一直以來沒人說你吵嗎?”
“……”
喜婆的笑容迎來今晚第三次凍結。
蕭月恒繼續(xù)道:“難道成親時,旁邊都要有人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
“在扮喜鵲嗎?”
“……”
“該不會只有你這樣吧?”
終于,喜婆閉上了那張進屋之后就沒停過的嘴。
莫星寒旁聽全程,樂得打了個滾。
屋內(nèi)可算有了片刻安寧,蕭月恒慢慢悠悠地起衣襟。
喜婆看似也能同人正常交流,但總歸只是個紙人,各方面還是沒有夢官那樣自如。
這會兒只是被蕭月恒堵上幾句,就杵在原地當起了人形樁子。
將喜服好,蕭月恒才不緊不慢地繞出屏風。
莫星寒就趴在屏風外側,聽見動靜就抬起了腦袋。
然后,他怔在了原地。
莫星寒很少會留意什么人的長相,但他已經(jīng)是第二次因為一張臉而愣怔了。
蕭月恒并沒有按照喜婆說的往臉上抹粉,卻依舊被大紅色喜服襯得膚白若雪,偏他肩寬身長,容貌又英挺分明,毫無半分女相。他這樣的,無論怎么打扮都不會柔媚,反而會在彎唇笑起來的時候多添一抹風流。
是好看得有點過分了……
莫星寒猛地回過神,匆匆垂下目光,心跳聲卻還震耳欲聾。
他不清楚自己這是怎么了,一邊試圖平復心跳,一邊為此感到懊惱。
蕭月恒沒留意到莫星寒的神情,一手握折扇一手拎蓋頭,兀自往外間走去。
沒等他靠近那扇門,喜婆立刻身形一晃擋在了門前。
“新郎官,吉時還沒到呢,您可不能隨便出去。”
蕭月恒一頓,站定腳步:“只在外間也不行?”
“不能。”
喜婆語氣很平,眼神變了,一雙眼瞳死氣沉沉,完全沒有之前的生動。
蕭月恒略微皺眉,揚聲喊了聲:“洛箏。”
外間傳來一串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接著洛箏清脆的聲音響起:“恒哥,你叫我?”
在他的話音之外,隱約還能聽見趙有為在小聲詢問怎么回事。
確定他們二人一切正常,蕭月恒才松開眉頭。
他低聲交代:“不要亂跑,也別出去。”
洛箏連連應好,然后有些不解地問:“哥,你們怎么不開門?”
他話音剛落,堵在門口的喜婆便倏地抬頭,緊緊盯著面前的蕭月恒。
蕭月恒瞥了喜婆一眼,言簡意賅:“暫時出不去。”
說完,他轉身去尋莫星寒的身影。
后者還趴在屏風外側的軟毯上,腦袋埋在兩個爪子之間,不知道在干嘛。
門外洛箏還在著急,又扯著嗓子問:“恒哥!你和莫哥沒出什么事吧?”
蕭月恒抬腳走向莫星寒,回了洛箏一句:“沒事,別擔心。”
察覺到有人靠近,莫星寒立即抬起頭。
沒料到他反應這么大,蕭月恒腳步一頓,毫無預兆對上那雙金眸。
同時,他成功捕捉到莫星寒眼底沒來得及藏好的一絲無措。
蕭月恒眨了眨眼,旋即半蹲下去:“剛剛還在傻樂,這會又是干什么?”
“……”
盯著別人的臉看愣神這種事,莫星寒一點都不想承認。
他抖了抖雙耳,避重就輕:“你罵誰傻?”
蕭月恒朝他伸手,在那對耳朵上輕輕一捏:“誰應了誰傻。”
莫星寒瞪他:“想打架?”
每個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威脅意味十足。
蕭月恒卻不以為意,甚至好心提醒:“現(xiàn)在還不行,干活要緊。”
趕巧的是,在他說完下一秒,屋外驟然鑼鼓喧嘩,嗩吶聲吹得悠揚曲折。
緊接著,堵在門前的喜婆驀地嘻嘻一笑,說:“吉時已到——”
“新郎官,咱們蓋上蓋頭,上轎吧。”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吱呀一聲響,里屋的門竟然自動開了。
蕭月恒回頭看了眼,忽然瞧見一個之前根本不存在外間桌上的東西——神龕。
那東西端端正正擺在他之前放喜服的方桌上,里頭的神像又變了,這會兒是四手雙腳,臉上掛著古怪又夸張的笑容。
蕭月恒一臉木然,心想如果這玩意就是山神,那他真的一點都不想上花轎了。
但這個花轎,他不上也得上。
喜婆見蕭月恒不動,往前兩步催促:“新郎官,得蓋上蓋頭了。”
“喊你呢,還不快去?”莫星寒看熱鬧不嫌事大,也跟著催。
蕭月恒起身的動作一頓,眼眸往下垂,落在搖頭晃腦的夢貘身上。
隨后,他再次俯身,將夢貘整個拎進懷里。
按住不斷掙扎試圖反抗的莫星寒,蕭月恒才伸手把蓋頭交給喜婆。
喜婆依舊跟看不見莫星寒一樣,笑容滿面地接過紅蓋頭:
“一蓋舉案齊眉,二蓋比翼雙飛,三蓋,永結同心佩——”
紅色綢緞蓋到頭頂,蕭月恒的視野瞬間只剩腳下一隅。
他不太習慣地擰眉,忍住想要掀開的念頭。
喜婆將手伸到蓋頭之下的位置,笑盈盈道:“走吧,新郎官。”
蕭月恒沒急著動,而是問她:“只有新郎一人能上花轎?”
“您可真會說笑,花轎當然只能新郎一人上去。”
“那不是人的呢?能帶么?”
“……”
莫星寒隱隱覺出不對,他仰頭對上蕭月恒的目光:“你要干嘛?”
蕭月恒所當然道:“又沒說不能多別的東西,你同我一起。”
莫星寒:“……”
他朝蕭月恒亮起爪子:“你才是東西。”
蕭月恒微微一笑:“好,那你不是東西。”
“……滾。”
喜婆大概沒料到蕭月恒會問這個,沉默了好久都回答不上來。
最后她瞪著眼睛,上下嘴唇一碰重復道:“新郎官上轎。”
蕭月恒這才抬腳往外走,進不去只能守在門邊的洛箏跟趙有為立即迎上來。
瞧見他的裝扮,洛箏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問:“恒哥……是你嗎?”
蕭月恒沒什么語氣地回答:“不然呢。”
周遭一切都透著喜慶之外的陰森詭異,洛箏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慌得不行,這會兒聽見蕭月恒的聲音,那股不安跟害怕的情緒總算消散些許。
蕭月恒這邊還在跟洛箏說話,領著他的喜婆卻一步未停,大步朝著外面走,洛箏跟趙有為只好亦步亦趨跟上去。
廊檐繞著大團大團的紅綢緞,垂下來被風吹出層層紅浪,沿途的梁柱上都貼滿了“囍”字剪紙,檐下的紅燭火光搖曳,在夜色中晃出幾分不著邊際的喜氣。
一直到聽見鑼鼓聲近在咫尺,蕭月恒才驟然停下腳步。
喜婆沒防備,踉蹌著差點摔個狗啃泥。
她慌里慌張地穩(wěn)住身形,然后側過頭問:“新郎官,怎么不走了?”
蕭月恒沒搭話,只是自顧自轉身面向跟在后頭的兩個小孩。
他頭上蓋著蓋頭,也沒有開口,洛箏卻立即心領神會湊了上去。
“恒哥?”
“抱著,別離他太遠。”
蕭月恒一抬手,把懷中的夢貘交到了洛箏手里。
莫星寒已經(jīng)恢復不少精神,扒拉幾下直接趴到洛箏肩膀上。
確定他不會掉下來,洛箏轉頭問蕭月恒:“哥,那你呢?”
“我?”
蕭月恒再次轉身,漫不經(jīng)心道:“我去成親。”
作者有話要說:
成親(×)
砸場子(√)
第35章 山嫁(十六)
一進花轎,蕭月恒就將頭頂?shù)纳w頭扯下,而后掃了一遍所處的環(huán)境。
轎子空間不算大,確實只能容納一個人進來。
他環(huán)視一圈,又抬手掀起轎簾往外瞥了眼。
看清前頭幾個轎夫,蕭月恒略微瞇了下眼眸。
這個夢除了他們幾個人,果真沒有別的任何男子。
就連抬轎的,都是幾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姑娘。
偏偏她們沒表現(xiàn)出半點吃力,臉上甚至洋溢著歡天喜地的笑容,仿佛即將迎來什么天大的好事。
蕭月恒放下轎簾,趁著這會兒再次捏了個法決探尋元巧的靈息。
這一回元巧的靈息比之前要清晰許多,蕭月恒幾乎立即確定了方位。
趕巧的是,這個花轎也在往同一個方向前進著。
蕭月恒垂下眼瞼,緩緩敲了兩下扇骨。
他之前猜測元巧的靈息在夢官手上,如今來看大概真是如此。
婉娘今天一直沒出現(xiàn),要么是昨晚的狀況讓她有了警惕,所以找地方躲著,要么她現(xiàn)在就在他們即將要去往的祭祀點。
但婉娘從一開始就在他們眼前晃悠,這時候根本沒必要躲躲藏藏。
更何況,這種在占夢時就會對除夢師下手的夢官,蕭月恒不認為她會選擇躲避。
雖然不確定元巧在婉娘那里算不算好消息,可事情終于有了眉目,蕭月恒還是稍稍松口氣。
但他沒能放松多久,轎子就突然一陣左右晃蕩,緩慢地停了下來。
“請新郎官下轎——”
聽見喜婆在轎簾外高喊,蕭月恒只能將蓋頭重新蓋好,然后抬手掀開轎簾。
結果他剛剛往外踏出半步,一抹冰涼就倏地貼上了他的手臂。
很冷,貼上來那一瞬間甚至有些刺疼。
蕭月恒動作頓了頓,立刻聽到喜婆催促:“新郎官,跟我走吧。”
喧鬧的鑼鼓聲在轎子停下時也沒了動靜,四周在剎那間陷入死寂,蓋頭之下更是昏暗一片,顯然方圓十幾二十米沒有半點燈火。
蕭月恒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卻能無比肯定,莫星寒和兩個小孩都不在這里了。
“新郎官,跟我走吧。”
喜婆再次催他,語氣變得有些冷。
蕭月恒終于邁開腿,跟著它一步步往前走。
“要去哪里?”
跟著走出十幾步,蕭月恒很突兀地出聲問。
身旁沉默良久,還是那句:“跟我走吧。”
這就不是個能聊天的……
蕭月恒索性不再廢話,雙腳一并徑直停在原地。
幾乎是下一秒,寒冷殺意就從他的身后襲了上來!
蕭月恒迅速側身,抬手扯下蓋頭的同時,折扇刷地推開掃出數(shù)十道風刃!
鏘啷幾聲錚鳴,風刃碎在某個不知名的硬物上。
蕭月恒幾個起落退到遠處,擰眉看著幾米開外穿著紅褂袍的喜婆。
喜婆那張撲著腮紅導致臉色白得發(fā)青的面容已經(jīng)干裂開來,露出猙獰的真容——是羅剎婆。
而在它背后不到十米,還有另外幾個轎夫裝扮的、六七個奏樂者裝扮的、四五個艷麗衣裳的……
這十幾個羅剎婆的腳下,全都掉落著一張紙皮糊的外殼。
今天這些,很明顯跟昨晚洛箏撞見的不是一個路數(shù)。
還沒等蕭月恒觀察一下地形,其中三個羅剎婆就同時對他發(fā)起了攻擊。
蕭月恒橫過折扇,青光乍現(xiàn),凝聚在扇面之上。
羅剎婆猛撲到眼前時,他抬手干脆利落一揮!
青風卷著凌厲刃意狠狠掃向羅剎婆,后者速度也很快,身形一晃全都躲過了這一招。
緊接著,又是兩道黑影直沖蕭月恒而去!
速度之快,幾乎成了兩道殘影。
周遭無一絲亮光,目之所及皆是黑沉模糊一片。
蕭月恒在瞬息間躲過三四個殺招,也不留任何余地,撤身時轉過折扇又是一揮。
青風平地生起,直接將殺到他面前的兩個黑影卷向半空,狠狠拋向遠處砸到地面。
“嘭——!”
巨大兩聲悶響之后,四周漫起滾滾塵煙。
但蕭月恒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剛打趴兩個,又撲上來四五個。
羅剎婆這東西本就不好對付,何況這會兒還跟尸儡似的前仆后繼。
再次打了十幾個來回,蕭月恒終于有些厭煩地皺起眉。
真的沒完沒了。
蕭月恒腳下輕點,竟然直接落到將近十個羅剎婆的包圍圈中央!
剛剛那幾分鐘混戰(zhàn)里,十幾個羅剎婆圍攻都沒能從蕭月恒手中討到一點好處,甚至連他一片衣角都沒摸到。一群羅剎婆原本就越打越狂躁,瞧見蕭月恒自投羅網(wǎng)當即亮出索命的尖刃。
眼瞧著數(shù)道致命招數(shù)殺到面前,蕭月恒面不改色地轉了轉折扇。
電光火石之間,周遭忽然噗呲亮起橙紅色的火光!
不僅僅是亮起一盞燭火,而是在剎那間亮起了數(shù)百盞。
一時間,四周燈火通明。
暖色光亮照在蕭月恒那身大紅喜服上,也將他瑩白的膚色映出幾分淡紅。
可惜這抹嬌艷的顏色并沒能讓他看上去溫和一些,反而瞧著越發(fā)冷厲。
那些羅剎婆看見燭火像是看見什么洪水猛獸,怒吼幾聲后退到?jīng)]有光的地方。
它們蟄伏在暗處,滿含殺意地盯緊蕭月恒。
蕭月恒沒有放下一絲一毫的戒備,默不作聲地看著乍現(xiàn)的燭火。
“叮靈——”
半空之中驟然傳來一聲空靈的脆響,像是翡翠跟玉石輕輕撞擊發(fā)出的聲音。
蕭月恒循聲抬起眼眸,望向聲源的方向。
只見黑沉夜空中,在那輪圓盤似的皎皎明月之下,正懸空飄浮著一張貴人榻。
貴人榻四角纏繞著紅綢緞,直至垂落到塌下,在空中翻卷出漂亮的紅色花浪。
又是兩聲叮靈輕響,蕭月恒才看清聲音來處——貴人榻上掛著一串紅翡翠流珠,珠圓玉潤,煞是好看不說,風一吹便是幾聲脆響。
任誰瞧見這個場景,都該以為榻上躺著個美若天仙的佳人。
但蕭月恒抿起唇,面無表情地望著貴人榻上的東西——
榻上沒有佳人,甚至連個人都算不上。
端正擺在上面的玩意,正是那尊時不時會變換形態(tài)的神像。
與此同時,一只妖烏撲楞著翅膀落在貴人榻上,嘻嘻笑了兩聲:“子時三刻,拜堂成親!”
“……”
蕭月恒冷著臉,握緊了手中的折扇。
誰瘋了才會真的同這玩意成親。
青色光點在指尖縈繞浮現(xiàn),折扇緩緩消失,進而化作一柄長劍。
蕭月恒凝眸看著半空中的貴人榻,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妖烏絲毫不在意他的反應,說完那句就展開臂膀飛向了漆黑夜空。
不稍片刻,昏沉夜色中憑空出現(xiàn)了成百上千只妖烏盤旋其上,每一只都發(fā)出了孩童嬉笑聲。
這幅場景與之前在趙家后院遇見的一模一樣。
周圍燭光明亮,地面上只有蕭月恒是那抹艷麗的紅。
而半空中,圓月之下的貴人榻忽然飛出一條寬大的紅綢,緩緩朝著蕭月恒而去。
接著,那頂慘遭蕭月恒隨手扔開的蓋頭被某只妖烏叼起,看起來是打算再次為他蓋上。
蕭月恒半瞇起眼眸,手中的長劍閃了閃寒芒。
“嗤——”
暗處,始終虎視眈眈盯著他的羅剎婆低吼幾聲,似乎在警告蕭月恒不要輕舉妄動。
可它們都不知曉,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懼任何威脅。
對那幾聲低吼,蕭月恒仿若未聞。
在妖烏叼著蓋頭蓋上來時,蕭月恒手腕一動。
長劍僅僅往上一劃,紅蓋頭便在剎那間一分為二。
在他毀去蓋頭的下一秒,妖烏仰天長嘯!
所有燭火又在一瞬間熄滅,黑暗處的羅剎婆再次出擊!
這回的攻勢比之前更加猛烈,羅剎婆的數(shù)量更是突然翻了十倍不止。
孤零零的艷紅被層層黑影包裹其中,像是隨時會被生吞活剝,毫無生機。
在尖鳴嘶吼聲中,蕭月恒隱約聽見一絲異樣的輕微聲響。
咕嘟、咕嘟——
很像涓涓水流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動靜。
但蕭月恒還來不及仔細分辨,數(shù)十只羅剎婆又襲到他眼前。
如果有其他人在場,大抵會覺得瞠目結舌。
僅僅是一人一劍,與如此之多的夢中邪祟殊死搏斗,竟然半點沒落下風。
長劍在半空中挽出青色劍意,猛地橫掃而出!
蕭月恒斬盡半米以內(nèi)的羅剎婆,旋即抬眼看向被妖烏盤旋包圍的貴人榻。
那座神像……
蕭月恒眸底映著寒涼月光,劍意森冷刺骨。
就在他踩上摞得半丈高的羅剎婆,伸手去抓那條從貴人榻垂落下來的紅綢緞時,變故突生!
危險感知的本能直沖后頸,蕭月恒毅然停下腳步,迅速凌空側了個身。
“叮——!”
尖銳之物刺穿金冠,而后又被用力往上一挑。
發(fā)冠頓時散開,青絲轉眼垂落滿肩。
蕭月恒眉頭蹙起,手里一個翻轉,劍尖徑直刺向背后離他不到半米的羅剎婆。
而緊接著,又是一股殺意凝聚上來。
眼前的羅剎婆尚未解決,蕭月恒只能分心捏出一個法訣,準備打到另一個麻煩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空中圓月突然變了顏色!
只見原本瑩白皎潔的月色倏地渲染上一層淺金,由外圈一點點朝著月心吞噬,直到整個月亮被金色包裹,成為一輪掛在夜空中的“金色太陽”。
周遭一切在同一時刻被定住,就連殺到蕭月恒身后的尖刃都沒了動靜,所有事物都凝滯在原地,無法動彈。
蕭月恒提著劍,微微仰起目光,望向那個破開幻境、從天而降的黑衣青年。
來人就近落在半空中的貴人榻上,左手掌心上懸浮著一枚金鈴鐺。
此時此刻,那枚金鈴周身縈繞著淡淡金光,隱隱還浮現(xiàn)著某種經(jīng)文符咒。
蕭月恒只看了一眼,又對上那雙緩緩垂下來的金眸。
第36章 山嫁(十七)
“你又打算一個人解決?”
莫星寒臉色極差,眼底還隱隱含著慍怒。
不知為什么,蕭月恒這時候聽見他的聲音,竟然莫名有些想笑。
不過要是真的笑出聲,莫星寒估計真會合著一群羅剎婆跟他打起來。
蕭月恒斂去笑意,慢條斯道:“這回真不關我的事。”
他既不是夢官,又不是作為夢神的夢貘,哪來的能耐在夢中造一個幻境?
還是一個置自己于死地的幻境。
莫星寒也不知道信沒信,似有若無地嗤了一聲。
蕭月恒環(huán)顧一圈周圍,可算明白過來之前聽見的水聲是怎么回事。
只見貴人榻下方那一大面的堅實土地,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化為一片靜幽湖泊。
平靜湖水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出天上的圓月以及那張他們所在的貴人榻。
蕭月恒收回目光,問莫星寒:“你把幻境接手了?”
“我要是想,整個夢境都是我說了算。”莫星寒幽幽吐出一句。
聞言,蕭月恒輕輕扯唇笑了笑。
盡管聽起來張狂又囂張,但不可否認,莫星寒確實做得到。
雖然莫星寒跟在他們身邊時總是在睡覺,甚至有時候洛箏都會忘記他是個實打?qū)嵉膲羯瘢會反過去擔心他因為犯懶而碰見危險。
可蕭月恒清楚得很,那些被除夢師標為危險的夢中邪祟,其實統(tǒng)統(tǒng)入不了莫星寒的眼。
他不出手或許只是因為懶,或許是習慣由除夢師來解決。
反正無論如何,都不是因為莫星寒弱。
這家伙可不止一次入夢以后,把夢境當自己家一樣來回閑逛。
瞥見蕭月恒的笑容,莫星寒立即炸毛:“你笑什么?”
還笑?!
要不是他察覺出花轎不對尋著靈息追過來,這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那羅剎婆捅個對穿了,還能站在這里笑?!
偏偏蕭月恒沒半點收斂,被莫星寒呵斥一句,居然還笑得更加肆無忌憚。
莫星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揚言要放開那群羅剎婆,任蕭月恒自生自滅。
蕭月恒這才抬手制止:“別,真的有點打煩了。”
說完他腳尖點地,身姿輕盈一躍而起,順著那段紅綢,幾個起落來到莫星寒身側。
“洛箏呢?”蕭月恒站定之后問。
莫星寒看見這張臉就來氣,目視前方干巴巴道:“跟著呢。”
“啊啊啊啊——!”
緊隨莫星寒話音之后,凄烈的慘叫聲陡然在半空中響起。
蕭月恒側頭,眼睜睜看著冒金光的圓月中心掉出兩個小身影,齊齊朝著湖泊墜去。
蕭月恒:“……”
好在莫星寒沒那么喪盡天良,真讓兩個小孩這么摔下來。
他稍微抬抬手,洛箏跟趙有為就倏地停在半空,被一團淡金色的光芒包裹住,托著送到了貴人榻跟前。
洛箏整個人還驚魂未定,瞧見蕭月恒又立刻換上焦急神色:“哥!你沒什么事吧?!”
他上上下下將蕭月恒打量一遍,確定只是頭發(fā)散了并沒其他異樣之后,總算大松一口氣。
天知道剛才看見莫星寒匆匆開陣時的臉色,洛箏心底有多慌張,他都以為蕭月恒是碰見了什么大麻煩。
就在不久前,他們還不明所以跟在迎親隊伍后頭,以為會被帶往所謂的祭祀地點。
結果一直趴在洛箏肩上的莫星寒忽然就抬起頭,緊盯著搖搖晃晃的花轎,然后丟出一句:“他不見了。”
洛箏還沒從這句話中反應過來,就感覺肩上驀地一輕。
緊接著,虛空中亮起一道金色的光,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光亮之中。
洛箏后知后覺緩過神,猜測是蕭月恒出了什么事,卻根本沒有機會問一問具體情況。
因為那抹金光消失之后,莫星寒腳尖剛碰到地面就抬手在身前結印,轉眼間開出一個尋靈陣。
“跟上。”
莫星寒頭也不回對他們說。
他的語氣無比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洛箏卻因為莫星寒這一聲愣了半秒,然后被手臂上一股大力拽回神。
“他、他他不是之前那個……”
趙有為扯著洛箏的手,一句話說得語無倫次。
洛箏沒空給他解釋莫星寒的情況,反正這些事情破夢之后趙有為都不會記得。
不等做個心準備,那個陣法就突然將他們兩人整個卷了進去。
等眼睛一閉一睜,周遭環(huán)境已然翻天覆地,失重感更是在剎那間襲上來。
洛箏甚至沒搞清楚身處何地,就撲通落在一團軟綿綿的金光里。
再然后,一抬頭看見了蕭月恒。
想起莫星寒離開前扔下那句話的語氣,洛箏又偷偷抬眼去看他現(xiàn)在的神情。
后者依然臭著臉,但相比起之前要好不少。
于是洛箏再次松了一口氣。
他完全沒想到,莫星寒會因為蕭月恒不見而那么生氣。
當時洛箏都有種感覺——要是找不到蕭月恒,莫星寒可能會把整個夢境給端了……
莫星寒沒注意洛箏的目光,他低頭看著地上密密麻麻的黑影,問身邊的人:“打算怎么解決?”
蕭月恒從衣袖中翻出之前的發(fā)繩,一邊束起長發(fā)一邊說:“總不可能留著。”
聽見他們兩的對話,洛箏才終于想起來瞧一瞧這個幻鏡的狀況。
這不看還好,一看直接給他人嚇傻了。
地面上那堆羅剎婆,粗略一掃都知道不少于百只,更別說還有半空中那無數(shù)只妖烏。
洛箏瞠目結舌:“哥,這、這么多……你居然還打得過?!”
太恐怖了吧?!
得是多高的修為才能做到啊!
蕭月恒卻不以為意:“不算打得過,五五開罷了。”
“……”
您自己一個人,跟這一堆羅剎婆和妖烏五五開……
洛箏一下子竟不知道蕭月恒是在自謙,還是在瞧不起底下那些東西。
正當洛箏還震驚于蕭月恒的修為時,莫星寒已經(jīng)有了下一步動作。
他將金鈴置于虛空,而后抬手劃出一道光芒點進鈴鐺當中。
下一秒,金鈴周身的經(jīng)文符咒開始運轉。
整個幻境瞬間像是被人用力擠壓碾碎一樣,所有場景在頃刻間化為光怪陸離的粉末,朝著四面八方分崩離析。
而那些最初被莫星寒強行定在原地的羅剎婆和妖烏,也在幻境崩塌的同時重新獲得行動力。
剛被放開,這些東西又再次沖著他們一群人襲來!
趙有為當即嚇得失聲尖叫,不斷往洛箏背后躲。
洛箏被他扯得趔趄,拼盡全力才沒從貴人榻上掉下去。
蕭月恒瞥了兩個小孩一眼,抬手揮出一個淺青色結界罩在他們周身,沉聲交代:“洛箏,待在結界里。”
洛箏立刻點頭:“好!”
蕭月恒轉身往地面上掠去,腕間稍稍一使勁,長劍霎時劃出四五道勢如破竹的劍意。
離他最近的幾只羅剎婆剎那間灰飛煙滅,連帶著后方打算撲上來的都被斬了個干干凈凈。
幻境被摧毀得支離破碎,莫星寒才將金鈴收起,然后伸手在虛空中一握。
數(shù)十道金光瞬間匯聚在他手中,轉眼凝成一柄周身泛著流金的長劍。
緊接著,莫星寒執(zhí)劍落到蕭月恒身后,干脆利落地刺穿兩只偷襲的羅剎婆。
“別說,這玩意還挺好用。”
莫星寒嘖嘖兩聲,半真不假地評價一句。
聞言,蕭月恒抽空回頭瞥了眼。
瞧見那把冒金光的劍,他輕輕一挑眉:“你會使劍?”
莫星寒順手挽了個漂亮的劍花,直氣壯道:“不會啊。”
“……”
“不過看你用過幾次,多多少少也會兩招。”
莫星寒說著,又拎著長劍斬了四五只羅剎婆。
聽出他話中的興奮勁,蕭月恒一時無言以對。
半晌,他淡淡提醒:“別給自己扎著。”
莫星寒不屑地嗤笑一聲,睨著他:“怎么,怕我會使劍了打不過我?”
蕭月恒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掃了他一眼。
莫星寒被這一眼看得渾身不舒坦,差點拎著劍朝蕭月恒沖過來。
只不過半途中,他又被幾只妖烏絆住手腳,這才作罷。
盡管羅剎婆的數(shù)量非常駭人,但在此之前,蕭月恒一個人都能牽制住它們,別說現(xiàn)在還多了一個莫星寒。
他們兩個人硬是打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沒用多久就將這些東西處得七七八八。
就在蕭月恒跟莫星寒準備一鍋端時,夜空中驀地傳來另一道清脆鈴音——
“叮靈。”
幾乎是在鈴響那一刻,那些崩塌的幻境又再次恢復如初。
唯有那輪圓月跟最初不同,既不是金色,也沒有變回白色,而是慢慢染紅成一輪血月。
洛箏立刻扯著嗓子問:“莫哥,剛才是你的鈴鐺?”
莫星寒退回到蕭月恒身邊,沉默兩秒后否認:“不是。”
他的金鈴又稱浮生鈴,鈴音并非人人都能聽見的。
而且浮生鈴必須注入修為才會響,莫星寒輕易不會這么做。
因為一旦浮生鈴響起,聽見鈴音的人會立即墜入他的夢淵當中。
莫星寒之前對蕭月恒這么干過,但當時是為了替他穩(wěn)固靈息。
這會兒又沒什么事,他是閑得慌才會搖鈴鐺。
蕭月恒四下一掃,發(fā)現(xiàn)那些羅剎婆和妖烏都在鈴響之后停止了攻擊。
他略一思忖,踩著之前那緞紅綢來到貴人榻上。
然后在洛箏張口問他怎么上來了之前,蕭月恒驀地抬手,將榻上的神像往下一推——
撲通一聲巨響,神像徑直墜入底下深不見底的湖泊當中。
洛箏一頭霧水:“恒哥,你這是做什么?”
蕭月恒微垂目光望著神像沉沒的位置,語氣輕緩:“幫忙。”
“……?”
洛箏沒搞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忽然就聽他們背后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柔笑。
洛箏跟趙有為驚恐回頭,才發(fā)現(xiàn)貴人榻不遠處竟然多了另一個身影。
那人踩著一條飄在半空中的紅綢,垂著一雙美眸看著他們——
準確來說,是看著蕭月恒。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消失整整一日的婉娘。
她穩(wěn)穩(wěn)站在隨風微蕩的紅綢上,身上還穿著昨日那套姹紫嫣紅的襦裙,發(fā)髻也沒有任何改變。
唯有那張臉,慘白如紙,唇色卻紅得刺眼。
在蕭月恒抬眼看過去時,婉娘再次彎起眼睛笑了笑。
“謝謝,確實幫了我一個大忙。”她輕聲說。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夢很快結束啦
謝謝“已也。”的營養(yǎng)液~
第37章 山嫁(十八)
“不客氣。”
相比較婉娘鄭重的道謝,蕭月恒的回答就比較隨意。
他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婉娘發(fā)間的琉璃簪,眼神意味不明。
察覺到蕭月恒的視線,婉娘垂下了眼眸。
而后,她又是彎唇一笑:“其實,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來這兒,要做什么,我都清楚。”
一聽這話,洛箏登時睜圓了眼睛:“你知道?!”
婉娘把玩著手腕上的玉鐲子,語速很慢道:“除夢師,到夢里來還能做什么?不就是為了解決我們嗎?”
說完,她抬起目光,再次看向蕭月恒:“是嗎,蕭月恒?”
在婉娘喊出蕭月恒名字那刻,洛箏狠狠倒吸一口涼氣。
騙人的吧?!
再怎么厲害的夢官,也不可能知道他們祖師爺?shù)拿M啊!
別說是祖師爺?shù)拿M,知道他們是除夢師就已經(jīng)夠嚇人了。
蕭月恒反而沒什么意外之色,淡淡應了聲:“是吧。”
從一開始婉娘就在試探,蕭月恒有想過她可能認識自己。
不過蕭月恒不太確定她此番是為了什么,只隱隱有幾分猜測。
思索間,不遠處婉娘又開了口:“我也不想對你們動手,但……”
婉娘頓了頓,說:“但總歸是立場不同。”
蕭月恒輕輕頷首,附和道:“你說得對。”
“……”
婉娘被他這四個字一噎,后面的話忽然就卡在了喉嚨里。
見她安靜下來,蕭月恒問:“還想說什么?”
“……”
蕭月恒的態(tài)度在婉娘預設之外,她欲言又止片刻,還是選擇沉默。
但婉娘沒出聲,底下那些東西卻都忽然狂躁了起來。
羅剎婆的嘶吼跟妖烏的戾鳴夾雜在一起,有種蓄勢待發(fā)的架勢。
婉娘微微皺起眉,唇瓣動了幾下,似乎小聲說了句什么。
蕭月恒沒讀出那句話具體的內(nèi)容,就聽身旁的洛箏驚道:“恒哥!又冒出來好多!”
之前那些羅剎婆分明被蕭月恒跟莫星寒清得差不多了,結果那片原本平靜的湖泊突然一陣劇動,再次爬出無數(shù)只羅剎婆,很快它們就匯成黑壓壓一片,將整個地面淹沒。
妖烏從四面八方而來,翅膀揮動的聲響不絕于耳。
莫星寒收起不怎么善用的長劍,落在蕭月恒身邊說:“幻境崩了。”
蕭月恒嗯了聲:“能看出來。”
不僅崩了,還崩得地動山搖。
周遭環(huán)境不到片刻就坍塌得面目全非,唯獨那面湖泊以及不計其數(shù)的羅剎婆和妖烏還在,排山倒海包圍過來。
夜空中那輪血月更是大得可怖,像是能將他們?nèi)烤磉M去吞掉。
瞧著底下密密麻麻的黑影,洛箏不禁往結界里側躲了躲,手上還不忘將趙有為護到身后。
趙有為整個人已經(jīng)抖成篩子,話都說不利索:“這、這這么多,確確、確定能打得過?”
洛箏沒說話,抬眼看向不遠處兩個身姿挺拔的身影。
其實瞧見這么多的羅剎婆和妖烏,洛箏心里也沒底,但想到還有蕭月恒跟莫星寒在,他又不由自主覺得安心。
不過……
這都圍得水泄不通了,那一青一黑兩個身影怎么還沒有動作?
“怎么就不能一口吞呢?”
莫星寒輕輕嘖了聲,聽起來很是不高興。
蕭月恒伸手過去,按著他腦袋一揉:“不行。”
莫星寒擋開他的手,不大樂意道:“這點分寸我還是知道的。”
那道未知靈息還沒找著,他才不會隨便碰這個夢。
萬一跟以前那樣不小心把靈息給吞了,肯定又得挨玄雷劈。
莫星寒可沒打算在這種事情上吃第二次虧。
蕭月恒將人往身旁帶了帶,而后抬眼看向婉娘所處的位置。
后者依然站在貴人榻后方的紅綢上,距離他們并不遠。
“你能到她那里么?”蕭月恒忽然問。
聞言,莫星寒順著他的目光,視線落在那道纖細的身影上。
他點點頭說:“可以是可以,你想做什么?”
蕭月恒笑了笑:“幫我個忙。”
……
眼看那些羅剎婆已經(jīng)順著紅綢往上爬,洛箏終究還是做不到臨危不亂。
在看見某個黑影撲向蕭月恒那一刻,洛箏扯著嗓子大喊:“哥!小心背后——”
就在洛箏出聲的同時,蕭月恒跟莫星寒突然兵分兩路,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飛速掠去。
洛箏一時間不知道該看哪個,腦袋來回扭了好幾次:“恒哥!莫哥!”
“你們?nèi)ツ膬喊。 ?br />
洛箏的呼喚沒能得到任何回應,他兩個哥哥頭也不回地奔向不同地方。
蕭月恒到底還穿著喜服,那身大紅色實在太搶眼,洛箏的目光最終還是先放到了他身上。
疾速落到地面后,蕭月恒片刻沒有停歇,提劍就斬。
喜服衣擺非常寬大,隨著蕭月恒揮劍的動作在風中不斷翻卷。
可即便如此,那些羅剎婆仍然碰不到他一片一角。
這抹紅色殘影就這么單槍匹馬穿梭在浩浩蕩蕩當中,來去自如,迅捷如風。
貴人榻上兩個小孩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臉上紛紛流露出震驚。
趙有為狠狠咽了下口水,喃喃低語:“你哥,好可怕……”
“……”
洛箏從驚愕中回過神,輕咳兩聲說:“那什么,他一直都這么厲害。”
話落,他又在心底偷偷困惑:怎么感覺……他哥好像放走了好幾個?
洛箏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又想不通蕭月恒會這么做的原因,也就沒往深里想,轉身去看另一個人。
這一回頭,洛箏再次驚呆在原地——
莫星寒已經(jīng)在瞬息間到了婉娘身邊,正單手扣著婉娘纖弱的肩膀,另一手利索抽出她發(fā)髻間的琉璃簪。
東西拿到手,他還很有禮貌地丟出一句:“謝啦。”
遭到搶劫的婉娘:“……”
莫星寒還沒來得及退開,整個幻境就在剎那間徹底瓦解得一干二凈。
婉娘甚至來不及出聲說什么,成百上千只妖烏就在一瞬間將莫星寒裹住,尖喙恨不能將他撕咬成碎片。
可惜它們都不知道,莫星寒比蕭月恒更難對付。
他甚至都不需要動手,光是腰間的浮生鈴忽閃兩下,半米內(nèi)的妖烏全部轉瞬化為灰燼。
若非性子使然,作為夢神,莫星寒周身肯定會縈繞著無法忽視的威壓,凡人或邪祟都不能隨意接近。
只是他愛玩愛湊熱鬧,所以總比別的神明要更加平易近人。
可一旦莫星寒收起這一派祥和,那種不怒自威的壓制便猶如萬重山。
至今為止,也就蕭月恒能在他的威壓下繼續(xù)談笑風生。
殘存的妖烏死死盯著莫星寒,卻不敢再隨意靠近一步。
再怎么樣,它們也算有點靈氣,知道眼前這個黑衣青年惹不得。
“我有點好奇。”
莫星寒把玩著手中的琉璃簪,稀奇道:“你明明是夢官,怎么好像根本控制不住它們?”
“……”
婉娘抿起紅唇,沒有言語。
那些妖烏卻在莫星寒說完話時,朝著他尖銳地鳴叫好幾聲。
莫星寒嘖了聲:“我就借來瞧瞧,這么生氣做什么?”
就是一支很普通的簪子,連流蘇都沒有,只有一朵剔透晶瑩的梅花琉璃。
也不是什么貴重物品,偏偏這些東西都要死要活地護著。
莫星寒沒看出特別之處,于是沖著底下?lián)P聲問:“蕭月恒,你要這玩意來干嘛?”
蕭月恒在打斗的間隙里抽空回答:“有用。”
才發(fā)現(xiàn)地面上的狀況,莫星寒也沒心思管什么簪子了,腳尖一點就想下去幫忙。
可沒等他有所動作,懷里的琉璃簪忽然亮起一束光。
一開始只是很淺很淡的光芒,沒幾秒這光就變得刺眼,幾乎要將莫星寒整個吞沒。
與此同時,妖烏再次沖著莫星寒而去。
但莫星寒周身的威壓太過強大,妖烏必須成群結隊開道才能勉強靠近。
然而就在它們距離莫星寒僅有半米時,一道法訣驀地飛了過來!
這道法訣來得太突兀,即使不是多厲害的術法,但在莫星寒神威的逼迫下,撲在最前頭的妖烏竟然全都避之不及。
洛箏完全沒想到,自己慌里慌張打出去的這一道,居然真能將妖烏逼退。
可他都沒來得及驚嘆,就遠遠瞧見妖烏盤旋著轉向他們。
洛箏牙關一緊,暗道完蛋。
果然下一秒,他們結界周圍的妖烏數(shù)量驟然增多,攻勢也比之前更加猛烈。
雖然有結界擋著,可親眼看著這些妖烏戾聲嘶鳴著撞過來,趙有為還是嚇得抱頭尖叫。
他臉上已經(jīng)糊滿了眼淚鼻涕,表情驚恐萬分,一直在往洛箏背后躲。
洛箏心里也很慌,說到底他年紀跟趙有為差不多,還沒入過幾次夢,哪里見過這種陣仗?
但他是除夢師,總不能推趙有為一個普通人出來面對這一切。
洛箏咬咬牙,抬手捏出一道新的法訣,將蕭月恒做的結界又稍微加固了一下。
“怎么辦?!我們怎么辦!”趙有為哭喊著,“這個結界真的能撐住嗎!”
洛箏額上已經(jīng)開始冒冷汗,卻依然死死堅持穩(wěn)住結界不被擊破。
與此同時,他不忘安撫趙有為:“別怕,說了會帶你出去的,而且我哥他們還在呢。”
洛箏話音才落下,四五道凌厲的劍氣就自身后橫掃而來!
劍光交錯,剎那間將包圍在結界外的妖烏盡數(shù)斬盡,接著一陣強力勁風從后方席卷而來,狠狠卷起繼續(xù)撲上來的其他妖烏。
是蕭月恒!
洛箏心下震驚,趕緊回過頭去看。
要知道,蕭月恒可是面對著無數(shù)只羅剎婆,他那句“我哥還在”也只是在穩(wěn)定趙有為的情緒,根本沒想過蕭月恒真的能分出精力來救他們。
洛箏擔心蕭月恒因為這一下分心出什么亂子,回頭才發(fā)現(xiàn),原本跟羅剎婆打得天昏地暗的蕭月恒早就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僅僅愣怔半秒,洛箏又飛快抬頭往上看——
只見蕭月恒不知何時已經(jīng)去到了莫星寒身邊,長劍直指數(shù)百只妖烏,緊迫氛圍倏然凍結。
作者有話要說:
太困了今天,睡一覺就沒了時間概念,我有罪……(T ^ T)
第38章 山嫁(十九)
蕭月恒凝眸望著盤旋半空的妖烏,微微側頭喚了聲:“莫星寒。”
身后那團幽幽發(fā)亮的光圈靜寂片刻,傳來熟悉的聲音:“怎么?”
語氣聽上去挺正常,應該沒碰見什么危險。
確定莫星寒安然無恙,蕭月恒才松了松緊握長劍的力道。
他正想問問莫星寒是什么情況,就聽身后傳來另一道清脆的女孩子聲。
那聲音小心翼翼,又帶著點欣喜地喊了一句:“師父……?”
光團中,莫星寒有些訝異地轉了轉手中的簪子:“原來就是你啊。”
難怪蕭月恒讓他拿這東西。
一直戴在婉娘發(fā)髻上,這縷靈息幾乎被掩蓋,始終無法被探查到。
莫星寒手指輕輕敲了下發(fā)簪上的琉璃梅花,說:“幫你一下啊。”
接著,他指尖冒出一縷淺金色光芒,緩緩將整支琉璃簪包容其中。
與此同時,圍繞在莫星寒周遭的瑩瑩淡光全部消散,他重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蕭月恒后退到莫星寒身側,垂眸瞥了眼他手中的光團:“元巧?”
他這聲輕喚剛落,莫星寒掌心里的光團就忽閃幾下,開始不斷變換外形。
先是變回簪子,然后又變成貓狀,不到兩秒又變成鳥類,緊接著又變成游魚……
眼瞧著徒弟連個人形都變不回來,蕭月恒眼神逐漸變得復雜。
在元巧從動物開始朝著死物變化時,蕭月恒到底沒忍住,劃出一道法決融進光團之中。
莫星寒看得好笑,完全沒料到蕭月恒的徒弟是這么個畫風。
不遠處,洛箏驚訝地望著那團慢慢幻化成人形的光。
他當然知道蕭月恒口中的元巧是誰,在除夢師那本祖譜里,這個名字就寫在祖師爺名諱底下,是蕭月恒的親傳徒弟之一。
論起來,洛箏得喊一聲師祖……
所以不止祖師爺,幾個師祖也還活著?!
洛箏這邊還在兀自震驚,蕭月恒他們那邊,元巧已經(jīng)成功恢復自己的模樣。
方才現(xiàn)身,她就直接對著蕭月恒一拱手:“師父,我錯了!”
蕭月恒根本不吃元巧這套,反手握著長劍劍柄,在她手背輕輕一敲:“少賣慘,做了什么?”
“……”
“師父,我只是想幫幫她。”
元巧癟癟嘴,低聲說,“她真的沒有傷過人。”
說完,她轉頭看向幾米開外的婉娘。
婉娘同樣看著元巧,兩人視線短暫一碰。
這種小動作自然躲不過其他人,就連貴人榻上的洛箏都察覺到不對勁。
因為自從元巧出現(xiàn)之后,婉娘就始終緘默不語,崩塌幻境里的羅剎婆更是直接退回湖泊中,包括妖烏的數(shù)量也在同步遞減。
蕭月恒沒多說別的,只問元巧:“為什么會在這兒?”
元巧原本以為會挨訓,驟然聽見這一句愣了愣。
很快她反應過來,搖搖頭說:“不知道,我有意識時就在這里。”
蕭月恒正打算再問什么,卻聽另一人插話道:“她是我留下來的。”
除了瑟瑟發(fā)抖不敢加入其中的趙有為以外,余下幾個人不約而同看向婉娘。
“是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婉娘只看著元巧,聲音緩而慢:“一縷沒有歸宿的游魂,跟我們差不了多少。”
蕭月恒沒給面子:“還是有區(qū)別的。”
“……”
“師父,”元巧試圖緩和氣氛,“你又不是看不出來,她跟別的夢官不一樣。”
蕭月恒不置可否,輕飄飄睨了元巧一眼。
元巧很有眼力見地閉上嘴,眼神開始四處亂飄。
然后她的視線就這么落在蕭月恒身邊那個黑衣青年身上。
趁著蕭月恒沒留意,元巧幾步挪了過去。
“莫莫……”
莫星寒正關注著不遠處的婉娘,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極低極低一聲輕喚。
他怔楞一瞬,垂眸對上女孩的眼睛,語氣困惑:“你叫我什么?”
元巧同樣茫然:“莫莫啊,我不是一直都這么叫你么?”
她是第一次見莫星寒的人形,雖然有些陌生,但聲音總歸是熟悉的。
只是元巧沒料到,莫星寒會因為她這一句陷入久久的沉默。
莫星寒沒有回應元巧,而是倏地轉頭看向蕭月恒。
所以他之前真的沒有猜錯。
三千多年前,他們肯定是認識的。
可無論莫星寒怎么回想,關于蕭月恒的記憶仍舊是一片空白。
為什么?
為什么全都不記得?
難不成還真的死過一回?
莫星寒臉色逐漸糟糕,雙唇也抿得死緊,唇色幾近于無。
蕭月恒察覺不對勁,偏過頭瞧見的就是他臉色蒼白的模樣,心口登時狠狠一跳。
就在這個間隙,莫星寒鎖骨之下突然冒出一縷忽閃的光,圈在蕭月恒手腕上的珠串緊隨其后也震了好幾下,像是下一秒就會斷裂開來。
某一剎那,莫星寒只覺得有什么東西翻卷著涌入腦海,沒等構建出任何畫面,又迅速土崩瓦解,沿著記憶縫隙飛快流逝。
伴隨而來的,還有太陽穴一陣猛然的劇烈刺疼。
痛感非常強烈,還蔓延擴散到四肢百骸,鉆心刺骨,就是莫星寒也禁不住悶哼一聲。
蕭月恒立即收起長劍,伸手把人帶進懷中,劃出一抹淺青色光芒注入他額間。
隨后他抬起眼眸問元巧:“怎么回事?”
這狀況發(fā)生得太突然,元巧整個人都還在發(fā)懵。
聽見蕭月恒又揚聲問了一遍,她才猛然回神:“我、我沒干嘛啊,就是太久沒見,過來跟莫莫打了個招呼……”
蕭月恒頓時了然,斂下了眉眼。
他之前一直對舊事閉口不提,就是擔心隨意觸動過往記憶會對莫星寒造成什么傷害,卻不想還是出了岔子。
蕭月恒將失力的莫星寒抱緊,又往下瞥了他鎖骨一眼。
這個位置,應當是那枚平安扣。
與那縷閃爍微光交相呼應的,還有蕭月恒手腕間的白玉珠串。
平安扣忽閃一下,白玉珠串就會收緊一些,仿佛彼此之間有什么不可言喻的牽連。
蕭月恒這會兒沉不下心多作思考,他轉而看向婉娘,單刀直入:“還打么,不打我們就先走了。”
婉娘:“……”
她低聲道:“我沒想攔著你們。”
“你也攔不住。”
“……”
蕭月恒沒心思扯東扯西,直截了當?shù)溃骸爸澳阋恢睕]對趙有為動手,是因為你根本不想要靈息,對嗎。”
明明是問句,他卻用的陳述語氣。
洛箏本來一心都掛在突然歪倒的莫星寒身上,遠遠聽見這話,腦子里陡然閃過在屋子里 ,蕭月恒給他留下的第二個問題——為什么木堯村那么多人,婉娘偏偏選中趙有為?
正如蕭月恒所說,婉娘作為夢官,除了占據(jù)過趙有為的身體以外,確實沒做過別的傷害趙有為的事,反倒是一直逮著洛箏不放。
先前他只是占個夢就立刻受到威脅,入夢后才踏進村子又差點被“村民”攝魂,之后還被羅剎婆追著跑,進入幻境,連妖烏都優(yōu)先攻擊他……
雖然都沒下死手,但可謂是針對得很徹底。
洛箏也對此非常摸不著頭腦,就算想挑軟柿子下手,那怎么獨獨跟他過不去?
可能這么說有些缺德,但作為宿主的趙有為對婉娘來說不是更好拿捏嗎?
除非,婉娘從一開始就另有所圖。
圖什么?
一個夢官,不圖凡人靈息存活,還能圖什么?
洛箏冥思苦想,目光觸及到身邊哆哆嗦嗦的趙有為時,一段對話倏地在耳邊回響起來:
“你有什么執(zhí)念?”
“……我想讓村子里的祭祀不再舉行,這算嗎?”
剎那間,洛箏醍醐灌頂。
所以趙有為會成為這個夢的宿主,很可能是因為……婉娘跟他有著相同的執(zhí)念?
他們都想要廢除木堯村的山神祭祀?
不遠處,婉娘沉默良久,終于輕啟紅唇:“是,我對靈息并沒有興趣。”
她說完輕輕一點腳尖,緩緩朝著地面落下去。
在婉娘站定的同時,洛箏他們所處的貴人榻也在勻速降落。
蕭月恒攬緊莫星寒,一同落到地面上,落點就在貴人榻之前。
洛箏見他下來,趕忙帶著趙有為貼過去。
等元巧也落到身邊,洛箏立刻很有禮數(shù)地喊了聲:“師祖。”
元巧:“……?”
“靈息對我來說確實不重要,”與他們對立而站的婉娘再次開口,“只要那場祭祀存在,我就永遠都在這里。”
有蕭月恒在,洛箏都敢壯起膽子頂撞婉娘:“你就是一個夢官,沒有靈息還能支撐夢境?”
婉娘看向他:“總歸有別的法子,不是嗎?”
聞言,洛箏微微愣住,當即想到之前鐘庭所用的以魂養(yǎng)夢之法。
可鐘庭是除夢師知道也就算了,婉娘在一個小山村里頭又上哪兒知道?
就在這時,一旁的蕭月恒緩緩丟出兩個字:“山神。”
“???”
洛箏被這兩字嚇一大跳:“她是山神?!”
婉娘卻搖搖頭,輕聲否認:“我不是神。”
她只是一個曾經(jīng)在木堯村生活的普通人。
也不對。
還是有些不普通的。
山神以及那一場場祭祀,與她家逃不開干系。
婉娘家里靠做紙扎活為生,盡管收入不多,可整個村子里就她家會這個,足夠以此生存下來。
山神祭祀是村里的傳統(tǒng)習俗,而祭祀所需的一切紙活,一直是由婉娘家包攬的。
婉娘小時候性子很怯,敢做紙扎活,卻不敢跟外人交際。
所以這場祭祀究竟是如何舉行的,她一直到成年后才徹底知曉。
知曉的方式很可笑,因為被選中成為山神新娘的正是她自己。
婉娘一家從曾爺爺那輩就在替山神祭祀干活,結果代表命運的黑鴉竟然落在紙扎鋪的招牌上,諷刺意味十足。
她媽媽因此在村長門前長跪磕頭,可直到頭破血流也沒能讓村長松口,只換來一句:“要是違抗神諭觸怒山神,整個村子都得完,這是你娃兒的命。”
在黑鴉落到婉娘家的前一天,婉娘還在跟媽媽說,想去上學,還想去山的那邊看看。
她媽媽很高興,摸著她的小辮子說:“長大啦,不躲在家里怕見人啦?”
可最后一句輕飄飄的“是命”,就輕而易舉敲定了婉娘的結局。
她被披上紅嫁衣,塞進紅花轎,送上那方索命臺。
更可笑的是,祭祀桌上那些即將作為山神符的紙扎物,全出自婉娘之手。
她不敢細想,之前村民們從法師手中高價買下的山神符上,以朱筆劃出的道道紅跡究竟是什么。
更不敢去深想,至今有多少女孩同樣經(jīng)歷了如此可怖的遭遇。
那些紙扎物承載的根本不是山神庇佑,而是一個個枉死的冤魂。
而這一切,她自己也逃不脫干系。
銀光在眼前一閃而過,婉娘能感覺到溫熱液體順著手臂蜿蜒而下,從指尖一滴滴滑落。
好冷啊。
她沒覺得疼,就是真的好冷啊。
距離神臺不到半米的距離,舉著白色杯子接血的法師,是看著婉娘從小長大的伯伯。
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悲慟,平靜又冷漠。
隨著血液快速流失,婉娘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她注視著眼前熟悉的面容,再也感受不到一絲一毫溫情。
正是這個曾經(jīng)對她疼愛有加的人,親手將她殺死。
為了一個子虛烏有的神明,為了以此從中謀利。
一片天旋地轉,婉娘在水流涌入鼻腔那刻,終于心生無邊絕望與恐懼——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楊林”的地雷~
第39章 山嫁(完)
“這只是你們的一場夢,卻是我們真正經(jīng)歷過的現(xiàn)實。”
婉娘垂著眼睫,聲音又輕又飄渺:“我也恨過,可我不想變成比他們還可怕的東西。”
站在她對面的幾個人沉默著,臉色都算不上好。
周遭陷入久久的沉寂。
在這種時候,稍稍有點別的動靜,無論多細微都會被無限放大。
比如莫星寒靠在蕭月恒肩窩處,發(fā)出的那聲很輕的低吟。
霎時間,四道灼灼目光同時投向相擁而立的兩人。
蕭月恒:“……”
蕭月恒權當沒看見那一道道或好奇或擔憂的視線,轉而垂眼去看懷中的人。
莫星寒依然合著雙眼,但呼吸比之前平緩了些許。
“還好么?”蕭月恒低聲問。
莫星寒還是沒睜眼,只有雙唇微微動了動:“困。”
那股鉆心入骨的疼從身體里褪去后,隨之而來的是沉甸甸的不容置喙的倦意。
莫星寒很少會出現(xiàn)這種不可控的困倦狀態(tài)。
雖然他經(jīng)常要入睡去吃掉人間丟給他的夢境,但只要他想,隨時都可以蘇醒。
所以蕭月恒隨意打擾時,莫星寒也能及時將神識收回原身中。
睡覺或者不睡覺,他都是可以自主決定的。
只有一種情況,莫星寒無法選擇什么時候從混沌中出來。
那就是劫期。
可莫星寒非常清楚,他根本不該在這個時間段渡劫。
他既沒有犯不該犯的錯,修為也沒在一時間得到大幅度提升,這場劫期就來得非常莫名其妙。
但凡婉娘這個夢真的能吃,莫星寒沒準真能提升大段修為。
但事實是,這個夢他連碰都不能碰。
莫星寒梳近來他做過的所有事,很快鎖定一件最有可能引發(fā)他劫期的事情——
他正在試圖挖掘一段,或許存在過但不知因何被抹消的記憶。
蕭月恒輕輕捻著指尖,從之前留在莫星寒體內(nèi)的禁制上,查探到一絲不對勁。
他略微蹙眉,沒料到隨意觸動莫星寒記憶的后果會糟糕至此。
竟然只是聽了元巧一句稱呼,就直接迎來懲罰似的天劫。
蕭月恒垂下另一只手,緩慢又自然地扣入莫星寒綿軟的五指間。
“難受?”他問。
莫星寒沒力氣再開口,很輕很輕地搖了下頭。
與此同時,兩人十指相扣的雙手倏然亮起影影綽綽的淺青色光芒。
看清楚蕭月恒在做什么,元巧表情登時從憂心忡忡轉為訝異。
她沒看錯吧……
師父這是在替莫莫擔劫數(shù)??
元巧沒看錯。
蕭月恒確實在為莫星寒這個天劫做一層保護。
以前莫星寒在他身邊渡過一次劫,當時蕭月恒也為他這么做過。
這并不是一件難事。
只是這樣做,承擔劫數(shù)的痛苦會翻倍落到蕭月恒頭上。
莫星寒當然也能覺察出他在做什么,立刻耗費僅剩的力氣掙脫與他相扣的手。
蕭月恒沒讓他如愿,搭在他腰間的手順了順:“睡一覺。”
“醒了,就出去了。”
隨著他溫沉的聲音落下,莫星寒也被不可抗的天力拖進漫無邊際的混沌之中。
緊接著,莫星寒額間出現(xiàn)一道紅紋,正是他作為原身時浮在額間那道。
不過只要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道紅紋比先前的顏色要深沉許多,幾乎成了暗紅色。
蕭月恒不清楚莫星寒這次天劫需要睡多少天,但很顯然,他們不能繼續(xù)在夢里待著了。
他將陷入沉睡的莫星寒抱得更緊,然后抬眼對上婉娘探究的目光。
“是你自己來,還是我們幫你?”
蕭月恒問得太過平靜,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問了句吃飯沒。
以至于洛箏十幾秒后才反應過來,蕭月恒是在問婉娘,是打算自行了斷還是由他們動手。
這個發(fā)展當真是超乎洛箏預料了。
他一開始通過占夢卜象得知這是個噩夢時,哪里敢想他們的破夢方式會這么風平浪靜?
婉娘安靜片刻,答非所問:“這個祭祀,能永遠消失嗎?”
蕭月恒言簡意賅:“可以。”
婉娘又看了眼元巧,聲音忽然放輕:“她之后會好好的,是嗎?”
蕭月恒不假思索道:“是。”
說完他又頓了頓,補上一句:“你們也是。”
你們?
洛箏滿頭問號,可算是聽清他們對話中一再提到的“你們”。
為什么要加上們?
不是只有婉娘一個嗎?
婉娘因為蕭月恒的話愣了下,然后她再次綻放笑顏:“原來如此。”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知曉這個夢境的不同之處。
婉娘輕輕嘆出一口氣,像是終于松懈,又像是釋懷。
她轉頭看著皎白月色下的靜謐湖泊,小聲道:“你們可以解脫了。”
“我也是。”
在婉娘話音落下的同時,平靜無波的湖面重新泛起一陣又一陣波動。
洛箏跟趙有為瞬間升起萬分警惕,以為是那些羅剎婆即將卷土重來。
可湖泊上蕩開一圈圈輕柔的漣漪后,忽然有無數(shù)光點從黑沉沉的湖底慢慢向上升起。
直到光點冒出湖面,洛箏才在昏沉夜色里看清那是什么東西。
那是一個個透明泡泡,瑩亮的光點就被裹在其中,托載著它們朝婉娘聚攏而去。
洛箏怔怔望著這些光點泡泡一個又一個飛向婉娘,不可置信地呢喃:“這、這是……魂魄?”
這個夢里,竟然承載著這么多個沒有往生輪回的生魂。
他突然明白過來,婉娘之前為什么說不需要靈息也能支撐夢境,以及那句祭祀存在她就存在。
這些曾經(jīng)受害于山神祭祀的女孩,全都沒有進入輪回。在夢魘誕生后,她們又將自己的魂魄喂給了作為夢官的婉娘。
她們無法自救,只愿這場祭祀能夠永遠終結。
洛箏想起自己一開始聽見趙有為夢游時,對這個夢可能存在十年以上的判斷。
當時只覺得慌亂和害怕,現(xiàn)在他卻滿心都泛著酸澀。
十年,或者更久,婉娘才等到一個和她有著相同想法的趙有為。
如果沒有這場夢魘,如果趙有為目睹那場祭祀之后不想廢除祭祀,那些浸血的秘密將永遠埋藏在木堯村之中。
山村太偏僻,村民幾乎與外界沒有連系,思想也于這一隅天地固步自封。
一場足以被稱為殺戮的祭祀,延續(xù)數(shù)載,竟然除了受害者,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對、不該。
既可怖,也可悲。
一個個魂魄將婉娘縈繞,她如紙般蒼白的臉色都被光亮柔和不少。
婉娘抬起手,輕撫過那些漂浮虛空的生魂。
“雖然這個夢的主人是我,可她們不該由我掌控,所以即使我不想對你們動手,也無法阻止。”婉娘說,“很抱歉,她們只是太害怕了,并沒有什么惡意。”
“……”
洛箏不敢茍同,他望著不斷冒出光點泡泡的湖泊,試探著問:“我占夢的時候,是你想拉我進來嗎?”
婉娘搖頭:“不是我。”
洛箏又問:“之前那些村民是?”
婉娘輕輕頷首:“是她們。”
“她們本沒有形體,是我替她們做的。”婉娘說。
洛箏可算是明白過來,之前看著那些紙人為什么會覺得別扭了。
她們待的不是原身,又都是亡魂,肯定做不到像個活人,也沒辦法像夢官一樣自然,所以才表現(xiàn)出一種不和諧的詭異感。
但是——
洛箏:“之前的羅剎婆難道也是她們嗎??”
婉娘卻搖頭:“那些是她們的恐懼。”
“……”
洛箏皺著臉:“可這些羅剎婆為什么那么針對我?”
婉娘抬手掩在唇畔,似是而非道:“也許,是你太可愛了?”
“……”
你騙鬼啊?!
洛箏無言以對,偏偏又不好對著那些漂浮著的生魂發(fā)作。
畢竟都快要去輪回了,洛箏不想她們在這世間最后一刻還要遭受自己指責。
等洛箏不再說別的,一直躲在他背后的趙有為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探出半個腦袋。
趙有為還是很害怕,這一切對他一個普通人來說,就算是夢也實在太超出心承受范圍了。
但聽完他們的對話過后,趙有為還是鼓足所有勇氣看向那個將他引進夢中,還假扮過他母親的女人。
“你……你不要擔心,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把山神祭祀毀掉的。”趙有為說。
聲音聽上去有些底氣不足,卻意外的堅定。
婉娘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說:“那就很好。”
她和這些魂魄借由夢境,在世間茍延殘喘那么久,為的就是這么一個人、這么一句話罷了。
在婉娘又一聲輕嘆中,那些虛空中的魂魄驟然變得光芒萬丈。
光點匯聚成大片大片的強烈白光,仿佛能洞穿整個黑夜。
夢,要破了。
蕭月恒遙遙望著婉娘被光芒淹沒的身影,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這期間,祭祀有停下來過嗎?”
刺眼的白光中傳來婉娘一聲輕到不能再輕的嘆息。
她說:“有就好了。”
從這個夢魘誕生至今,那些喂進來的生魂從未斷過。
蕭月恒抿起唇,良久才再次開口:“謝謝。”
婉娘在一片白茫茫中輕柔笑了笑,聲音空靈:“我什么都沒做,何必道謝?”
蕭月恒:“元巧給你添麻煩了。”
“她沒什么麻煩的,還總想著幫我做些什么,”婉娘說著又笑了,“明明自己都成那樣了……”
滿門心思掛在莫星寒身上的元巧終于回過神,連忙沖著白光喊:“婉姐姐,我說會幫你們廢掉那場祭祀,就一定會做到的!”
婉娘不置可否,打趣一般:“你顧好自己吧。”
這句話的尾音逐漸變?nèi)酰钡酵耆г诠饷⒅小?br />
蕭月恒抬眼看著吞噬夢境的刺眼白光,輕聲對洛箏說:“帶趙有為出去吧。”
洛箏意識已經(jīng)隨著夢破變得渙散,聽見蕭月恒的話,他強撐著捏出一道法決,把趙有為捆著一起帶走了。
元巧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有些不知所從。
正如婉娘所說,她現(xiàn)在就只是一縷連自己都顧不好的靈息,能恢復原形完全是因為在夢里,出去后沒有合適的載體同樣要玩完。
雖然聽蕭月恒跟婉娘之前的對話,元巧隱隱覺得自己師父有辦法,可她這會兒根本不敢上去詢問。
沒什么原因,怕挨罵。
但元巧不主動搭話,不代表蕭月恒不會。
正當元巧絞盡腦汁思索該怎么賣慘裝可憐,就聽她師父聲音淡淡,一字一頓地重復:“婉姐姐?”
元巧:“……”
蕭月恒目光還停留在緩慢消散的夢境上,語調(diào)平平:“聽上去,你們還挺熟。”
元巧:“……”
半晌,元巧果斷選擇低頭:“師父,我真的知錯了。”
夢官終究跟他們是對立面,元巧能在這里跟她們相安無事地相處,主要是因為這個夢魘執(zhí)念足夠強,目的性足夠明確,并且支撐它存在的生魂足夠多。
但凡換個狀況,元巧這縷靈息早被吸食殆盡了。
蕭月恒目光落在身邊垂頭喪氣的徒弟身上,到底沒多說什么。
時間地點都不太合適,情況也錯綜復雜,不適合以此教訓人。
蕭月恒只能撿重點問:“為什么在這兒?”
他之前問過一模一樣的問題,元巧明白這是想要更明確的回答。
可她認真回想許久,卻還是無奈搖頭:“真的想不起來。”
蕭月恒算著夢境殘留的時間,暫時略過這個問題,問起別的:“無境谷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你另外幾個師弟呢?”
誰想一提起這個,元巧神情頓時劇變。
元巧突然開始語無倫次,仿佛陷入了一場無比雜亂的回憶當中。
她說:“師父,他們……付閑跟賀寧不見了,小九也受了重傷,我想帶他去找你的,可是……”
而與此同時,元巧整個人忽然開始虛化,像是隨時都會隨風而散。
蕭月恒神色微凜,沉聲道:“元巧,冷靜下來。”
隨著他這一聲,元巧混亂的腦海像是被人當啷敲下一擊,登時靈臺漸明。
她緩緩仰頭看著蕭月恒,語氣跟丟了家的小孩一樣委屈:“師父,無境谷沒了……”
第40章 無境
“沒了是怎么回事?”
蕭月恒的語氣并沒有多大起伏。
畢竟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猜測過無境谷出了事,元巧的話不過是進一步證實了這個可能,沒帶來多少意外。
當下最要緊的,是得了解清楚當年發(fā)生過什么,盡快揪出背后的罪魁禍首。
蕭月恒實在不喜歡這種敵在明我在暗的被動感覺。
只是他怎么都沒想到,元巧的回答居然還是:“我不知道。”
夢境邊緣已經(jīng)全數(shù)消散,頂多撐不過半分鐘。
蕭月恒語速加快了些許:“那說你知道的。”
元巧沒敢多耽擱,簡明扼要道:“師父你出谷三年后,我跟師弟們合力給無境谷加過一道結界。”
他們幾人本意是想鞏固蕭月恒留下的結界,并且阻攔他人誤入其中,卻不料沒過多久,這道結界包括蕭月恒留下的,忽然一起碎掉了。
好巧不巧,那陣子元巧和梵九都不在谷內(nèi),賀寧也接了個委托,無境谷就只剩下一個無所事事的付閑。
結界碎掉那一瞬間,與之有所連系的元巧隱隱能感知到,可她當時還在除夢途中,根本無從分心。
等到破完夢,元巧快馬加鞭趕回去時,整個無境谷早已失去原有的一切生息,山谷上空彌漫著鋪天蓋地的大片死氣,將其籠罩成漫無天日的絕境。
元巧進谷比以往艱難數(shù)百倍,拼了命也沒能真正靠近無境谷中心。
這座曾經(jīng)她能隨意出入的秘境,如今卻將她死死擋在外面。
無境谷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留在無境谷的付閑有沒有出事,元巧一概不知。
甚至到最后,她都沒能親眼看看谷內(nèi)的情形。
在山谷一處斷崖邊,元巧找到滿身血污昏迷不醒的梵九。
梵九用鮮血淋漓的手指攥緊她的衣袖,用氣若游絲的聲音求她:“走,快走……”
他的傷勢太重,元巧幾乎耗盡所有修為卻還是無力回天。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師弟在懷中緩緩合眼,再沒回應。
別說無境谷,元巧連梵九都救不了。
她遙遙望著谷中無邊無際的黑霧,滿心凄然。
元巧帶著逐漸冰涼的梵九,一路沿著山道離開。
可惜她最終也沒能從無境谷走出來。
元巧能記起的最后一個畫面,是她背著梵九停在一個湖畔岸邊。
她身心俱疲,又走了很遠的路,實在累得沒力氣,才停下來稍微休息了一下。
卻不想這一休息,意識就徹底陷入漫無止境的混沌。
等元巧再睜眼,她已經(jīng)成了一縷將散未散的靈息。
元巧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身處何地。
梵九去了哪里?
無境谷還在不在?
付閑還有賀寧,他們又怎么樣了?
這一切,元巧全都無從知曉。
她只能漫無目的飄蕩在陌生世界中,看月升日落,看人間煙火。
沒有歸處,沒有自由。
彼時的元巧,還不知道自己所處之地其實是個夢魘。
直到婉娘偶然發(fā)現(xiàn)她,將她帶了回去。
盡管元巧靈息非常虛弱,可她終究是個除夢師,還師承于蕭月恒,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
但也僅限于此,她做不到只剩靈息還能破夢。
后來,元巧跟婉娘熟悉一些,才漸漸了解清楚這個夢魘因何而生。
婉娘之所以會知道蕭月恒的名字,是因為元巧偶然跟她提起過。
那時候婉娘問她:“一直不愿入輪回,你也有什么未了心愿嗎?”
元巧想了想,搖頭說:“不是。”
婉娘又問:“那是為什么?”
元巧沒過多猶豫,脫口而出:“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
“我?guī)煾浮!?br />
“他叫什么?如果見到,我會幫你帶來。”
當時婉娘是這么跟她說的。
元巧也不知怎么想的,還真就說了。
換做其他時候,她肯定不會隨意透露蕭月恒名諱,避免出什么岔子。
更何況,跟她對話的是一個夢官,別說幫她帶來蕭月恒,能不能見到都懸。
可元巧真的太久沒見到師父和師弟了。
元巧想,無境谷出事時,蕭月恒和另外兩個師弟都不在,他們應該是好好的。
只要他們誰還在,就一定會找到她。
而事實上,蕭月恒也真的找到她了。
但是——
蕭月恒抿緊雙唇,靜靜聽完元巧所說的一切。
他全程沒有打斷過,同樣也沒有坦白,無境谷出事這個時間段,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了。
當初蕭月恒決定離開,就已經(jīng)想過再也回不去的可能。
所以才會留下那個結界,只期望能多護著這幾個小徒弟更長久一些。
他那會兒還琢磨,這結界怎么著也能撐個十年五載的吧。
結果……
在身體逐漸變輕,騰空感緩緩升起時,蕭月恒對元巧說:“該出去了。”
元巧也知道這個當口沒辦法再多說些什么,于是抓緊問:“師父,你那時候……去哪里了?”
“……”
蕭月恒雙唇微動,卻沒來得及將話說出口。
夢境徹底坍塌,他懷中緊跟著一空。
失重感突如其來之時,蕭月恒迅速施法將元巧的靈息收攏過來。
緊接著,他就體會到熟悉的靈魂歸位之感。
蕭月恒緩緩掀開眼簾,視線逐漸清明。
出來了。
還是在趙有為那間屋子,趙有為也還躺在床上。
洛箏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揉著腦袋,估計也才清醒沒多久。
而莫星寒,因為他們?nèi)雺魰r是依靠在一起的,所以破夢后也沒有離得太遠。
他就抵著蕭月恒右側肩膀,閉著雙眼睡得安穩(wěn)。
蕭月恒略抬了抬手,將他重新帶進懷里。
不遠處洛箏察覺到這點動靜,立即轉頭看過來:“恒哥,你們出來啦?”
蕭月恒應了聲,問他:“趙有為怎么樣?”
洛箏點頭:“沒事了,估計再過一會兒就能醒。”
說完,他又四下掃了兩眼:“師祖呢?”
蕭月恒擁著莫星寒換了個姿勢,確定他能睡得舒服些,才不緊不慢開口:“元巧不會喜歡這個稱呼的。”
“……”
關于稱呼這件事情,洛箏都快麻木了。
他禁不住小聲嘀咕:“怎么都愛折騰這個……”
洛箏自以為聲音足夠小,卻不知道這話一字不落進了蕭月恒的耳朵。
不過蕭月恒沒多說什么,只回答洛箏的問題:“元巧在我這里。”
洛箏不解:“哪兒?”
這屋子也不大,蕭月恒身后是墻,左邊也是墻,除了懷里有個莫星寒,壓根沒瞧見身邊有別的人影。
洛箏正覺得茫然,就聽蕭月恒說:“在珠串里,之前我待的那個。”
“……”
“那個手串?”
洛箏震驚:“它不是沒了嗎?”
當時蕭月恒出現(xiàn)之后,洛箏翻遍整個香爐,以及供奉桌附近的角角落落,卻連一顆珠子都沒找著。
居然一直在蕭月恒手里嗎?!
像是看懂了洛箏的面部語言,蕭月恒頷首承認:“的確在我手腕上。”
洛箏陷入久久的無言。
蕭月恒抬眼,端詳他片刻,開口道:“想拿回——”
剛起話頭,洛箏就忽然抬起頭打斷他:“所以,那條手串其實是恒哥你的啊?”
“……”
半對半錯吧。
從送出去那一刻起,這珠串應該屬于莫星寒。
蕭月恒似有若無地嗯了聲,低頭看向懷中呼吸平緩的莫星寒。
也不知道,這一回需要睡多少天。
洛箏一直看著他這邊,自然沒錯過蕭月恒的視線。
他終于找到機會詢問:“莫哥,是怎么了?”
莫星寒突然昏過去時,洛箏跟趙有為都還在貴人塌上,隔著好一段距離,根本不清楚他們那邊發(fā)生了什么。
更嚴謹一點來說,從婉娘出現(xiàn)之后發(fā)生的一切,洛箏幾乎都是云里霧里的。
除了想明白破夢的重點所在,其他的狀況他都沒搞明白。
蕭月恒沉默半秒,還是告訴了他:“是劫,可能需要多睡幾天。”
洛箏登時嚇一大跳:“劫?”
什么情況?
怎么突然就渡起劫來了?!
洛箏剛剛升騰起著急不安的情緒,結果一抬眼就對上蕭月恒平靜無波的神情。
洛箏飛快冷靜了下來,心想:看他哥的表情,應該不是什么大劫吧……
“唔……”
床榻上一聲輕哼,拉回洛箏跑遠的思緒。
他扭頭看去,趙有為皺著眉,慢慢睜開了雙眼。
在跟洛箏四目相對時,趙有為猛地一個激靈,整個人跟裝了彈簧似的彈進床鋪里側。
然后,洛箏聽見一句熟悉的開場白:“你、你你是什么人啊?”
洛箏:“……”
這種被人恩將仇報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洛箏干巴巴道:“除夢師,你爸媽請來的。”
未免趙有為再被嚇一跳,洛箏先發(fā)制人:“那邊還有兩個,都是我哥。”
趙有為懵了兩秒,順著洛箏指的方向往床對面一瞟,才發(fā)現(xiàn)那邊還有人。
夢中發(fā)生過的那些事,早在破夢時就被蕭月恒從趙有為的記憶中抹去。
這會兒他只覺得自己睡了一場囫圇大覺,睡得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趙有為呆呆坐在床上緩神,半晌重新抬頭看向一旁的洛箏。
洛箏被他看得莫名,沒等開口問,就被趙有為猛地拽住了手臂!
“你們!是從外面來的?對不對?”
趙有為神色驟然變得特別激動,抓著洛箏的力道更是用力得發(fā)緊。
洛箏吃痛,一張臉瞬間皺起:“你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趙有為卻還是緊緊抓著他,像是拼命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他轉頭看了眼屋門,克制著放輕聲音說:“幫幫我,求求你們,幫幫我……”
這下洛箏連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忍痛不解道:“幫你什么?”
夢不是已經(jīng)破了嗎?
趙有為直直盯著洛箏,一句話都是從喉嚨里抖出來的。
他說:“村里,祭祀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