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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無歸(十二)

    周遭景象一點點消散退去,蕭月恒眼底的笑意卻還淺淺彌留著。

    他大概能猜到莫星寒為什么回憶這一段了。

    最初蕭月恒以為莫星寒是修為未到,才始終維持著原身。

    可上元節那夜,醉酒的莫星寒分明可以輕輕松松化出人形,顯然不是不會,而是不愿。

    于是從那天之后,蕭月恒時不時就會變著法子套他的話。

    偏偏這家伙清醒時尤其難騙,總能跟蕭月恒胡攪蠻纏半天,無形之中將話題越扯越遠。

    所以莫星寒突然主動提起不愿化形的原因時,蕭月恒還挺意外。

    但聽莫星寒說完緣由,蕭月恒又實在哭笑不得。

    那時候蕭月恒是真擔心莫星寒再也不肯化成人形,就順著哄了兩句。

    可這會兒來看,他當時隨口哄的那幾句話似乎讓莫星寒記了好久好久。

    不過……

    哄是哄到點上了,結果莫星寒還是執著于原身,變成人形的次數簡直屈指可數。

    蕭月恒回想著,仍然是無奈輕嘆。

    而在他那聲嘆息落下的同時,新的記憶畫面層層疊疊覆蓋了上來。

    天光大亮,蕭月恒從垂著紗帷的床榻到了竹葉青翠的林間,他正坐在石椅上搖著扇子,面前的石桌上放了四五個開了封的酒壇子。

    壇子散發出的酒香濃郁,一點也不似蕭月恒那些槐花釀清甜,約莫是從別處買來的烈酒。

    蕭月恒方才回神,手已經伸了出去。

    他的指尖在那幾個酒壇上方打了個轉兒,不疾不徐地問:“誰帶回來的?”

    離石桌不遠處的地方,幾個小徒弟站成一排,眼觀鼻鼻觀心,全都沒敢接話。

    四個小孩臉蛋上皆飄著不自然的紅暈,因為片刻前才被蕭月恒丟去潭里洗過臉,這會兒發絲都掛著未干的水珠,衣襟也亂糟糟的,就連平日里最愛扎辮子的元巧都頂著個雞窩頭。

    蕭月恒目光掃過哪一個都覺得傷眼,他合起折扇抵著額角,微垂眼眸道:“若是都不認,就都罰。”

    這話一出,四個小身板齊齊打了個激靈。

    而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手,指著身邊的人異口同聲道:“他帶的!”

    “……”

    蕭月恒無語凝噎。

    只見四個小徒弟各指各的,愣是一個都沒落下,全是元兇。

    他們似乎也沒料到會是這個場面,紛紛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在小徒弟們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蕭月恒記起了這一段回憶。

    當年莫星寒糟蹋完蕭月恒的槐花釀之后,很是“過意不去”,承諾著要賠給他幾壇好上百倍的佳釀。

    蕭月恒沒將莫星寒的豪言壯語放在心上,不過幾日就忘了個一干二凈。

    結果除完夢回到谷中那日,迎接他的便是抱著酒壇醉成一片的四個小徒弟。

    而就在蕭月恒拎著徒弟們教訓時,真正的罪魁禍首從天而降,一股腦砸進了他的懷里……

    蕭月恒算了算,印象中差不多就是這會兒了——

    倏忽間,頭頂的竹葉一陣沙沙響動,蕭月恒眼還沒抬,一個黑影便徑直落下,撲通掉在了懷中。

    蕭月恒一時無言,心道,這也算另一種方式的自投羅網。

    莫星寒摔得暈暈乎乎,云里霧里抬起頭,就對上蕭月恒半垂著的眼眸。

    他暗道不妙,當即撒丫子想跑。

    蕭月恒沒讓他得逞,稍微一抬手就給摁住了。

    莫星寒在蕭月恒臂彎間一個勁地撲騰,還是沒能掙脫開。

    幾個小徒弟見他被捉,偷偷瞟了兩眼蕭月恒,想幫又不敢幫。

    蕭月恒抱著夢貘起身,對徒弟們說道:“都去我屋里的案上拿醒酒藥。”

    徒弟們趕緊頷首,一句好的師父還沒出口,又聽蕭月恒道:“日落之前,每人十張符篆,交不出來不準歇息。”

    十張符篆聽起來很少,但幾個小徒弟修為還不高,做的符篆起效甚微,每每都要做上百八十張,蕭月恒才會滿意一張。

    說是說交十張,但他們至少得做上好幾百張。

    四個小腦袋頓時蔫了,可憐巴巴地試圖討饒。

    然而蕭月恒只是掃一眼過去,他們又立馬乖巧應聲:“知道了,師父。”

    蕭月恒回身,抱著夢貘往竹林深處走去。

    身后傳來幾個小徒弟嘰嘰咕咕的聲音。

    “都說不要喝太多了,你們偏不聽,這下好了……”

    “莫莫也沒說師父今日回呀。”

    元巧一邊梳開亂糟糟的頭發,一邊惆悵:“十張符纂,別說日落之前了,明兒日出前能做完都算好的。”

    付閑也發愁:“師父出谷前留的課業我還沒完成,雪上加霜啊雪上加霜。”

    說罷,他轉頭就盯上還在衣襟的賀寧:“好師弟,幫幫忙唄~”

    賀寧動作一頓,無情拒絕:“不行,上回我幫你抄書已經被師父罰過了,再來一遍,我們又得被丟潭里。”

    付閑誒了聲,拋出甜頭:“別呀,你再幫我抄一回,回頭我給你帶梨花酥。”

    一旁的梵九聽了都有些語塞:“二師兄,你用這個哄小師兄多少回了,都不帶換的么?”

    元巧跟著打趣:“不清楚的,還得以為你家是賣梨花酥的。”

    付閑長嘆一聲道:“那沒法呀,我們小寧就好這個。”

    賀寧連個眼神都沒給他,轉身就走。

    付閑見他不搭自己,急了:“誒!小寧你等等我呀!”

    付閑趕忙追上賀寧,好聲好氣地哄他替自己偷懶。

    元巧跟梵九緊隨其后,對這幅場景已然是見怪不怪。

    蕭月恒還沒走遠,聽著他們漸遠的話語聲,回眸望了一眼。

    幾個少年人嬉笑打鬧著,眉眼間皆是春光明媚,恣意又瀟灑。

    他們就這么緩緩步入那片白光,隱沒在夢淵的記憶長流之中。

    ……

    莫星寒一路都在跟蕭月恒較勁,好半天才想起來問他:“你帶我去哪?”

    蕭月恒答得煞有其事:“帶你醒酒。”

    聞言,莫星寒立刻伸手撓他:“我又沒喝!”

    蕭月恒目視前方,不置可否。

    未多時,一方不大不小的幽潭出現在視野中。

    莫星寒扯著蕭月恒衣襟,惡狠狠道:“你敢扔我進去,我絕不放過你。”

    蕭月恒似笑非笑:“是嗎?”

    “……”

    莫星寒氣不過,偏偏翻來滾去就是逃不出蕭月恒的手掌心。

    蕭月恒壓根不在乎他的威脅,到了潭前,伸手便將他整個丟了出去。

    這一段記憶,蕭月恒印象也挺深刻的。

    因為這是為數不多的,莫星寒在清醒狀態下化出人形的時候。

    還因為,他們曾經在這里聊過一個話題。

    落入水中的前一刻,夢貘周身驟然金光一亮,蕭月恒腳踝旋即一緊,緊跟著也被帶了下去。

    落水聲響,潭面霎時蕩開一片水花,波光粼粼。

    不到片刻,蕭月恒率先破水而出,抹開糊了滿臉的冰涼。

    很快,另一個身影在他身前冒出來,水珠還掛在眉梢發間,人倒是先樂開了:“都說了,絕不放過你——”

    話音在兩人四目相對時,倏然止住。

    莫星寒睜了眼才發覺,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咫尺,一呼一吸都仿佛能夠交融。

    蕭月恒微垂著眼睫,眸底像是被潭水潤了一層潮濕,映著潭面上的波光瀲滟。

    他們就這么對視著,相顧無言。

    緊接著,莫星寒先一步躲開目光,語氣不明道:“趕緊上去,待水里好玩兒?”

    蕭月恒氣定神閑地反問:“不是你把我拉下來的?”

    見他倒打一耙,莫星寒登時扭回頭,咬牙切齒:“不是你先把我丟下來的?”

    “嗯,是我。”

    蕭月恒毫無半分歉疚,一點磕巴都不打:“我丟你是為了讓你醒酒,你拉我下來又是為何?”

    莫星寒差點氣笑:“你聞我身上像是有酒味的么?”

    他這話不過是隨口一說,哪曾想蕭月恒還真就俯身靠過來,在他頸側聞了聞。

    大抵是莫星寒慣愛在竹葉間打滾的緣由,他身上沾染著似有若無的青竹香,離得近了才能聞見。

    “是沒什么味兒。”

    距離陡然拉近,蕭月恒連聲音都放得格外輕。

    說話間,他的吐息全都呵灑在莫星寒耳后那片肌膚上,惹得莫星寒微微一顫。

    莫星寒像是被人戳到哪兒似的,猛地往后彈開,緊緊盯著蕭月恒:“你干什么?”

    蕭月恒狀似無辜:“不是你讓我聞的?”

    “……”

    莫星寒耳后紅了一片,滾燙的溫度從那個位置一路蔓延到心間。

    蕭月恒不動聲色地睨著莫星寒,目光從他泛著血色的耳廓掃過,心下一動。

    莫非從這個時候起,莫星寒對他就已經……

    嘩啦一聲,潭面再次蕩開一圈圈漣漪。

    蕭月恒驀然回過神,不遠處的人已然不見蹤影。

    他回首望向岸邊,就見莫星寒站在那兒,手心金光浮現,身上濕透的玄黑錦袍便在頃刻間干透。

    莫星寒弄完衣袍,才轉身面向蕭月恒:“怎么?你今夜睡這兒?”

    神色語氣沒有一絲異樣,偏偏眼神躲閃著,不敢再跟蕭月恒對上一眼。

    蕭月恒不緊不慢地回到岸邊,也不著急上去,只看著莫星寒問:“好功法,也幫我個忙?”

    莫星寒背著手,挺痛快地應下:“行啊。”

    蕭月恒輕輕一揚眉,卻沒有接話。

    果然這家伙又接上一句:“幫你可以,給什么好處?”

    蕭月恒懶聲道:“要財沒有。”

    聞言,莫星寒反而笑了:“堂堂七皇子殿下,無半分家財?”

    蕭月恒也一哂:“可不是么,一窮二白。”

    莫星寒轉過目光,終于再次對上蕭月恒的雙眼:“不攢點銀兩,留著以后好做聘禮么?”

    “聘禮?”

    蕭月恒一手托著下頜,就著這個姿勢仰頭看他,語氣含了些意味不明:“給誰的?”

    莫星寒神色如常,唯有聲音低沉沉的:“誰知道呢。”

    蕭月恒看了他許久,才緩緩開口:“沒錢,哪兒來的聘禮。”

    莫星寒同他對視著,默不作聲。

    片刻后,蕭月恒倏然眉眼一彎,笑開了。

    莫星寒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眼,一時有些怔。

    接著,莫星寒就聽見蕭月恒道:“我沒聘禮。”

    蕭月恒像是在逗他,說出來的每個字眼都染著笑意。

    他說:“我等人來下聘。”

    第62章 無歸(十三)

    莫星寒當年存著什么心思,可以說是昭然若揭。

    要不然蕭月恒也不至于總逗他,然后看他通紅著耳廓,別別扭扭地轉移話題。

    只是到了這會兒,蕭月恒回頭再看下來,忽然就覺得莫星寒那句混蛋倒也沒罵錯。

    離開無境谷之前,蕭月恒什么都安排好了,唯獨這份情意,他甚至都沒給一句準確回應。

    四周場景緩慢地轉變,站在他面前的人影也跟著化作星星點點的流光飄散。

    蕭月恒眼底情緒一點點沉了下來,感受著寒涼的潭水逐漸從他的周身褪去,被浸濕而緊貼在身上的衣物也慢慢變成輕薄的長衫。

    僅僅一眨眼,蕭月恒便離開了那片幽潭,又回到自己屋子里那張軟榻上。

    他身前的小案上放著兩個白瓷杯以及一個酒盅,燭臺點著,一旁放著幾個信封和四張金紙。

    屋外淅淅瀝瀝下著綿綿細雨,天色昏昏沉沉的,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時辰。

    蕭月恒瞥了眼案上那幾張金紙,分別是四個徒弟的字跡,都是給他交代新收的弟子如何如何,又問了些除夢途中碰見的疑惑。

    其中就屬付閑那封信最簡潔,只有四個大字:【師父勿念】。

    蕭月恒無言,懶得再回一封信告訴他自己壓根沒掛念著。

    他將幾封信件收好,轉而拿起面前的白瓷杯,湊近鼻尖處聞了聞——是槐花釀。

    蕭月恒只是聞,卻沒喝,又將瓷杯擱回案上。

    杯底與案面輕觸,發出很輕一聲“嗒”。

    隨后,蕭月恒便聽見南面那扇木窗傳來同樣輕的一聲細響。

    他沒回頭,身后也沒再有任何動靜。

    唯有落在檐上的雨聲,似乎離得更近了。

    過了許久,蕭月恒才動了動唇:“怎么不過來?”

    “……”

    無人回應。

    蕭月恒不著急,執起瓷杯抿了一口溫酒。

    等他飲完這杯酒,熟悉的聲音終于響起:“你回來了幾日?”

    蕭月恒擱下酒盞,扯過一旁的青衫披到肩上。

    “三日。”他答道。

    接著,蕭月恒緩緩轉過身,與窗邊的青年對上目光。

    青年依舊穿著一身玄黑長袍,倚靠著窗欞,整個人幾乎隱在昏暗之中,神色看不分明。

    蕭月恒虛虛抱著雙臂,邀請道:“過來陪我喝幾杯?”

    “……”

    昏暗里的身影輕微一晃,繞到了燭火之下,蕭月恒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莫星寒慢步走過來,語氣莫名:“攛掇我飲酒,懷的什么心思?”

    蕭月恒斂著眉眼,云淡風輕道:“能有什么心思。”

    莫星寒沒接話,從他面前掠過去,與蕭月恒相對而坐。

    雖然嘴上說著讓莫星寒陪自己喝,但蕭月恒最清楚他喝不了酒,就給倒了杯清茶。

    莫星寒從落座便一直在看著蕭月恒,也許是在窗邊站了太久,他眉宇間都沾著雨夜里的微涼。

    蕭月恒將茶遞過去,而后睨著他問:“什么眼神?”

    聞言,莫星寒垂下目光:“沒。”

    他嗓子有些啞,就接了蕭月恒那杯茶,潤了潤喉嚨。

    莫星寒收回視線了,又變成蕭月恒盯著他不放。

    蕭月恒在想,這個記憶片段是發生在何時……

    他隱隱有所猜測,卻不太敢斷定。

    對面的莫星寒察覺到目光,索性重新抬起眼眸:“問你件事。”

    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決定,他的語氣聽上去無比鄭重。

    聽聞此言,蕭月恒那個猜測便基本沒錯了。

    他知道莫星寒接下來要問什么,但還是由著這副身體出聲道:“問吧。”

    于是莫星寒就這么看著他,有些別扭地開口:“我們如今,算什么關系?”

    “……”

    能有什么關系呢。

    盡管他們一起相處了百余年,可莫星寒絕大多數時候都維持著原身,蕭月恒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對著夢貘有什么想法。

    真生出一些別的念頭,是在見過莫星寒化出的人形之后。

    不可否認,蕭月恒一直好奇他化形后的模樣,多少是有點另有所圖。

    偏偏莫星寒臨到此時才來問……

    蕭月恒很想回答心底那個答案,可他不可以。

    因為這些只不過是莫星寒封存在夢淵里的記憶。

    他要么按照回憶的走向去說話做事,要么被夢淵剝離,淪為旁觀者,看著這些記憶輪流回溯。

    蕭月恒不想旁觀。

    他任由這副身體帶著自己起身,慢步走向南面那扇并未關緊的木窗。

    雨勢愈來愈大,窗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院子里滿地泥濘,槐花樹枝丫飄揚,底下已然落了大片的白。

    蕭月恒抬手關上窗,擋去風吹進來的細密雨絲。

    做完這些,他才回過身,答非所問:“明日,我要出谷。”

    莫星寒神色一頓,頗為不解:“不是才回來沒幾日?”

    蕭月恒嗯了聲,似是而非道:“有事要辦。”

    莫星寒抿了抿唇,問他:“那你何時回?”

    蕭月恒還站在木窗邊,一絲微風從窗縫溜進來,撩起他肩頭幾縷墨發。

    發絲緩緩垂落時,蕭月恒回答道:“不知。”

    蕭月恒一直看著莫星寒,但他話音落下后,莫星寒卻斂下眼眸,不肯看他了。

    莫星寒沒什么語氣地問:“你同誰去?”

    這會兒蕭月恒倒是有問必答:“沒同誰,只有我一人。”

    他們又回到先前那樣,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只是二人調換了位置,莫星寒坐在燭火明亮的柔軟榻上,而蕭月恒靠在窗邊,聽屋外雨落青巖。

    莫星寒沉默須臾,才接著問:“去哪?”

    過了片刻,蕭月恒緩緩啟唇:“北疆。”

    “……”

    雨聲細細簌簌,恰好蓋住屋內這一陣無可名狀的死寂。

    當年跟莫星寒說起這回事時,蕭月恒并沒有過多留意他知曉之后的神色。

    直到如今回憶重現,蕭月恒才看清楚他的表情。

    莫星寒慣來不會掩藏情緒,就算明面上裝得從容不迫,眼神也還是直白的。

    他自己似乎清楚這一點,所以每回不想讓蕭月恒看出什么時,莫星寒便會目光躲閃,不肯跟蕭月恒對視。

    就像此時此刻。

    蕭月恒靜靜看了莫星寒半晌,又邁步往軟榻那邊走去。

    察覺到蕭月恒靠近,莫星寒捏著杯盞的指尖動了動。

    在蕭月恒站定腳步之時,莫星寒開口問:“為何要去北疆?”

    蕭月恒伸手拿過他捏得發緊的白瓷杯擱回小案上,溫聲道:“北疆戰亂不斷,夢魘叢生,我不得不去。”

    說罷,蕭月恒的指尖便輾轉來到莫星寒下頜,輕輕托著抬起來,與他四目相對。

    蕭月恒指腹在他面頰緩緩撫過,聲音很輕:“這些時日你越睡越久,不也是在解決那邊的夢魘么?”

    莫星寒抿緊雙唇,只望著蕭月恒不開口。

    他是夢貘,何處有夢魘禍亂,他自然最清楚了解。

    但就是因為清楚,莫星寒才沒來由地感到心慌。

    蕭月恒是厲害,可他也不過一介凡人,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蕭月恒溫熱的指尖在莫星寒耳垂上捏了捏,重新引來他的目光:“你做很多了,剩下的那些得我來。”

    也只有蕭月恒能去。

    在這個時間段,他的四個徒弟方才獨當一面,各自新收的弟子更是什么都不懂。

    戰亂而生的夢魘最是繁雜,除夢師一脈,除了蕭月恒沒有更合適的人前去了。

    蕭月恒微垂著眼眸,從莫星寒眼中看到了顯而易見的無措。

    相處那么多年,蕭月恒真的是頭一回見莫星寒露出這種眼神。

    他手指動了動,順勢滑入莫星寒發間,很輕地揉了揉:“擔心我?”

    莫星寒低聲反駁:“誰擔心你?禍害遺千年。”

    蕭月恒莞爾一笑,不甚在意道:“總歸不是去打仗,夢魘罷了,傷不著我的。”

    莫星寒卻還是不高興,眼瞼耷拉著。

    他呢喃似的說:“少糊弄我。”

    若真是這樣,為何要急著讓幾個徒弟出師?

    又為何要在無境谷設下不許外人擅闖的層層結界?

    還留下了好幾本有關除夢之術的書,暗格里塞滿了親手所制的符篆,金紙這等貴重之物的制作法子也留下了……

    這個人,分明是想過可能回不來的。

    蕭月恒曲起指節,勾了勾莫星寒下頜:“怎么就糊弄了?我何時被夢中邪祟傷過?”

    莫星寒抓開他的手,撇過頭不搭人。

    蕭月恒輕嘆一聲,忽地俯身朝他靠了過去。

    莫星寒只感覺背后被輕輕一推,整個人就進了蕭月恒懷里。

    蕭月恒擁著他,聲音低得像是要與雨聲糅雜在一起。

    “想帶你的,可那邊當真不安定。”他說。

    話音一落,蕭月恒就在心底復述莫星寒的話:少糊弄人。

    他當年,根本就沒想過要帶上莫星寒。

    即便莫星寒不受命數所限,蕭月恒也不愿讓他一同前往。

    北疆不是太平地。

    那幾年大昭中州朝廷一直內亂不休,又恰逢外敵來犯,北疆的戰一打就是數年,殞落了一名又一名曾經戰功赫赫的大將。

    蠻夷進犯大昭的土地,折辱鎮守疆土的士兵,欺凌北疆百姓……

    無論是作為大昭的皇子,還是作為大昭的子民,北疆之地,蕭月恒都得去。

    他是沒有打仗的能耐,但北疆的夢魘,他必須去斬除。

    至于得在北疆待上多少時日,蕭月恒也無從知曉。

    所以他既不能帶上莫星寒,也無法給出確切的回應。

    莫星寒額頭抵著蕭月恒肩膀,像當年那樣問著:“為何我不能去?”

    他是夢貘,是靈獸。

    只要莫星寒想,完全可以不顧蕭月恒阻攔,分出一縷神識跟上去。

    可他想這樣做的話,真身就必須一直沉睡,元神才能游走在各個需要他吃掉的夢魘之間。

    莫星寒不能那樣,若是他一次性吃太多夢,很可能會直接引來天劫,那樣就麻煩了。

    “你自然不能去,”蕭月恒環著他的腰,故作深沉道,“那邊亂糟糟的,萬一我一個不留神,你又給人捉走可怎么辦?”

    莫星寒:“……”

    莫星寒抬腳在蕭月恒腿肚就是一踹:“操心你自個吧。”

    蕭月恒輕笑出聲,非但不躲不避,反而將莫星寒又往懷里攬了攬。

    當年蕭月恒以為自己將一切都安排得妥當,才會心安得地離開無境谷。

    可他這會兒抱著懷里的人,忽然就有些想不明白——

    當初他是怎么做到頭也不回便離開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易夜白”的營養液~

    第63章 無歸(十四)

    北疆之地的夢魘狀況,比蕭月恒預想的要糟糕許多。

    當年去往北邊的一路上,蕭月恒破的幾乎全是險象環生的噩夢。

    而他不止要破除城中百姓的夢魘,還有交戰地那些將士們的。

    蕭月恒在城中待了一月有余,斬破大部分兇險萬分的魘境,才轉而動身去往交戰地。

    他原本以為交戰地的夢魘絕不比城里的好對付,到了地方卻發現,士兵們的執念都是思愁,是不甘。

    他們午夜夢回,思的是家中至親至愛,愁的是國之將亡,不甘的是沒能多殺幾個侵犯的蠻夷。

    這些將士不怕死,只怕太早死。

    若是能多站一會兒,或許他們就能多殺一個敵人,或許他們就能親自打下勝仗,或許他們就能回家與親人團聚……

    北疆那些夢魘大多都不險,蕭月恒卻一次比一次破的艱難。

    也是在北疆那幾年,蕭月恒患上了極其嚴重的失眠。

    接連不斷的夢魘讓他沒有片刻喘息,即便是有,他也整宿整宿睡不著。

    那段時日,蕭月恒在夢里夢外見過無數生離死別。

    他還記得在某個夢魘中,碰見一個比梵九大不了幾歲的少年。

    蕭月恒問他:“不害怕么?”

    少年先是一怔,而后有些靦腆地笑了笑,道:“起初是怕的,打著打著就習慣了。”

    蕭月恒望著他的笑,又問道:“為何要到軍中來?”

    少年目光落在被白光籠罩的面容,聲音雖輕,卻堅定:“我娘害怕蠻夷攻進城來,我呢,怕我娘死在蠻夷刀下,所以我要來打仗,我要把那些人打回去。”

    說完這話,少年的身影便隨著夢破一點點散進風里。

    蕭月恒靜默不語,在破夢的白光中送那個少年入了輪回。

    而少年死前最后一刻的念想,不過是吃一口阿娘做的面餅。

    見了太多相似的夢魘,蕭月恒頭一回覺得除夢令他心力交瘁。

    奇的是,他在心神逐漸疲累的狀態下,卻依舊沒被夢魘纏身過。

    而今再仔細回想,蕭月恒猜測是他有莫星寒贈予的鬃毛這個緣由。

    夢貘的東西,自然不會是什么尋常之物。

    屋檐上的雨聲漸弱,蕭月恒懷里的人也跟著漸漸淡去身影。

    場景再一次更新迭替,燭燈仿若被蒙上了一層輕紗,驟然變得更加昏黃黯淡。

    蕭月恒在一室昏暗中緩緩睜開了眼簾。

    周圍沉寂靜謐,唯有不遠處一盞將燼燭火燃燒出細微的噼啪聲。

    蕭月恒本想起身,卻發現這副身體沉重無比,根本不允許他有任何動作。

    沒辦法,蕭月恒只能轉動眼眸,掃過這兒的裝潢。

    他應該正在某個營帳內,帳簾垂放著,只露出不到半寸的縫隙。

    蕭月恒目光轉過去時,恰好瞧見月光透過那點縫隙灑在帳簾邊的地面上。

    他估摸著,此時大約是深夜。

    帳外也是一片寂靜,只有北邊獨有的凜冽風聲呼嘯著。

    蕭月恒這次都無需多加思索,只是看著這個營帳,就清楚這段記憶發生在何時了。

    離開無境谷時,蕭月恒還覺得即便身處戰亂之地,他也能置身事外。

    可到了北疆他才知道,有沒有打仗的能耐不重要,是什么出身也不重要,只要敵人攻打到城墻之下,但凡不提刀打回去,就得死。

    蕭月恒在交戰地待了個把月,便被迫提劍殺了數個蠻夷人。

    在此之前,他那把劍從未沾染過血氣,卻在那些時日里洗過一回又一回。

    蕭月恒還是不會打仗,但他學會了如何一劍抹掉敵人的咽喉。

    蠻夷人善騎射,慣愛用大刀,為了與此抗衡,大昭將士會穿戴厚甲抵擋戰場上的亂箭,再配用長槍細刀,在蠻夷人的刀鋒還沒揮下來之前捅穿他們。

    蕭月恒什么都沒有,只著一身青衣,手執一把長劍,在戰場當中極其惹眼。

    他頭一回在戰亂中出手,便被驍騎營的主將直接帶回了主營。

    蕭月恒一再強調不懂用兵之術,才被那名主將放過。

    大昭還是太缺能征善戰的將領了,否則那名主將也不至于如此草率就要重用蕭月恒。

    即便不想多插手,但蕭月恒身處廝殺之地,也不得不一次次被迫提劍上陣。

    戰場之上,亂箭無眼。

    蕭月恒雖然不是沖鋒陷陣的前線,還是一個沒留神中了暗箭。

    這會兒應當就是他中箭之后經過醫治,在營帳內歇息的時候。

    就是在蕭月恒受傷這一夜,莫星寒來了北疆。

    不是分出元神入夢來找他,而是直接真身找了過來。

    蕭月恒記得,他當時因為受傷難得睡了個很沉的覺,一睜眼便看到莫星寒坐在他身側,垂著眼眸緊盯著他……

    那,莫星寒呢?

    蕭月恒才覺著不解,就聽帳外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帳簾被人掀開時,蕭月恒緩緩合上了眼眸。

    腳步漸近,來人在他床側落座,而后便沒了動靜。

    蕭月恒一邊裝睡,一邊盤算著合適的時機睜眼。

    就在數到十的那刻,他忽地心神一震。

    唇角落下一抹溫涼,觸感柔軟,轉瞬即逝。

    蘇醒之前被人“輕薄”過,蕭月恒當真是一點都不知情。

    所以他這會兒難得愣住,到了睜眼的時刻都沒反應過來。

    不過蕭月恒雖然沒回過神,這副身體卻是會隨著回憶而有所反應的。

    “怎么在這兒?”

    聽見自己啞聲開口,蕭月恒才恍然醒神。

    他克制住伸手觸碰唇角的沖動,抬眼對上莫星寒深沉如水的金眸。

    莫星寒虛虛抱著雙臂,平靜地反問:“你又怎么躺在這兒?”

    蕭月恒輕哂:“倒霉唄。”

    莫星寒卻不跟他插科打諢,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是誰說的,不會受傷?”

    “是我。”

    蕭月恒應下,抬手撐著床褥便想起身。

    他摁過莫星寒無數回,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莫星寒一抬手給他摁了回去。

    “你少亂動。”莫星寒終于有了別的神情,蹙著眉頭訓道。

    蕭月恒順勢捉住他的手,慢聲問:“何時來的?”

    莫星寒試圖抽回指尖,但沒成功,索性就任由蕭月恒牽著了。

    “才到。”莫星寒言簡意賅道。

    他簡直是渾身上下都大寫著不高興三個字,蕭月恒問一句他答一聲,就是不肯多說其他的。

    蕭月恒哄他說了半天話,仍然沒能得到半點好臉色。

    直到莫星寒目光一掃,察覺蕭月恒唇色幾近于無,才倏然一驚,端來一旁熬了半晌的藥給他喂了下去。

    那藥實在太苦,蕭月恒意識原本還有些昏沉,愣是被苦出了大半精神。

    他把藥碗遞給莫星寒,轉而問道:“無境谷現下如何?”

    離開之時,蕭月恒做好了各方面的安排,卻還是不怎么放心。

    莫星寒將蕭月恒出谷那段時日發生的事情一一講給他聽,事無巨細。

    蕭月恒聽下來,全是幾個徒弟的事跡。

    元巧收徒比蕭月恒這個師父還隨便,路上撿著人就收不說,瞧見無家可歸的小孩也要主動收回去養著。

    有除夢天賦的,元巧便親自帶著,沒有天賦那些就算作旁門,給教一些防身之術或掙錢的本領。

    付閑呢,還是懶。

    出谷之后就一直緊追著賀寧不放,也算收了徒弟,結果全并在賀寧門下,讓他順帶一起教了。

    賀寧算是幾個徒弟里最讓蕭月恒省心的,盡管他在無境谷時也常常跟著另外幾個搗搗亂,但總歸是最有天賦也最勤奮那個。

    他收的徒弟同樣天資過人,不到兩年時間就都在修為上有了極大的突破。

    小徒弟梵九倒是沒收什么弟子,他自己在除夢之術上還不算精通,說是分不出多余精力去教旁人。

    不過除夢師這一行能修習,本身就很招人,所以梵九多多少少還是收了兩三個帶著。

    等莫星寒一個個講完,蕭月恒才笑吟吟地問:“那你呢?”

    他不在無境谷的這些日子,莫星寒又過得如何呢?

    自然是——

    “快活得很。”

    莫星寒淡聲回答,答案與蕭月恒記憶中的一字不差。

    蕭月恒輕笑著,捏了捏他的指尖:“沒想過我?”

    “……”

    莫星寒撇開視線,對此閉口不言。

    營帳的簾子被北疆遼原的風吹得翻飛,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二人靜靜相對而坐,沉默了許久。

    蕭月恒知道,莫星寒此刻正在生氣。

    盡管平日里這家伙也總對他罵罵咧咧的,但那些時候莫星寒并沒有真的動怒過。

    他要是真不高興,壓根都不會人。

    換做是如今的蕭月恒,能想出百八十種不同的哄人法子。

    但當時的蕭月恒一點都不會哄人,于是兩個人就一直那么干坐著,誰也沒有先開口。

    最后還是莫星寒先打破了沉寂。

    他問蕭月恒:“這邊的夢魘,你解決得如何?”

    蕭月恒這幅身體還是有些乏,語氣輕緩道:“早著呢,這仗一時半會打不完。”

    莫星寒抿了抿唇,曲起指節勾住他的手,神色不明:“這里的夢魘,我大多都能吃掉的,你可以不待在這兒。”

    聞言,蕭月恒抬起了眼眸望著他。

    “你的劫期還有多久?”蕭月恒忽然問。

    莫星寒一頓,喉頭滾了滾,欲言又止。

    蕭月恒清楚莫星寒想說什么,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莫星寒只是一個恍神,蕭月恒便從床榻上起了身。

    而后,莫星寒眼前覆下一片陰影。

    他微微睜大雙眸,跟近在咫尺的蕭月恒四目相對。

    “不準亂來。”

    蕭月恒聲音還有著受傷后的虛弱,聽上去沒什么氣力,卻分外不容置喙。

    莫星寒眼睫顫了顫,呼吸都忍不住放輕:“要你管。”

    他右手跟蕭月恒牽著,于是抬起左手想把人推開,卻不料蕭月恒驟然一用力,將兩人的距離徹底縮減。

    莫星寒眼底劃過一絲驚慌失措,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先落入了蕭月恒懷里。

    蕭月恒鼻尖描摹過莫星寒的面頰,就著這個距離同他講話:“我管你還少了?”

    真的太近了。

    呼吸間都是彼此溫熱的氣息,蕭月恒唇瓣開合之下,都仿佛在無形之中觸碰過他好幾回。

    莫星寒的心跳亂得一塌糊涂,他壓根拿這樣子的蕭月恒沒有半點法子,甚至做不出一丁點兒反擊。

    蕭月恒垂著眼眸,在莫星寒抿緊的雙唇上看了眼。

    僅僅一個眼神,就惹得莫星寒禁不住地想要后退躲開。

    可蕭月恒不允許他躲,又逼近了一步。

    “算我求你的,不要胡來。”蕭月恒輕聲細語地,像是在妥協,偏偏話里話外都不是那么回事。

    莫星寒快要受不了這種說話方式了,匆匆應道:“既然,你都求了,也不是不行——”

    尾音倏然湮沒。

    莫星寒眼眸狠狠一顫,智在剎那間崩塌作一盤散沙。

    他耳畔是擂鼓般的心跳聲,混雜著帳外呼嘯不斷的獵獵勁風。

    而他的眼神、呼吸、觸感盡數源于眼前這個人。

    蕭月恒,在吻他。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soleililith”的地雷~

    謝謝“易夜白”的營養液~

    第64章 無歸(十五)

    蕭月恒的吻并不深入。

    他只是跟莫星寒雙唇輕輕貼了貼,又很快退開了。

    方才起身,蕭月恒緊接著就被一股不可抗力從那副身體上強行抽離。

    他違反了夢淵的規矩。

    當年在營帳內,蕭月恒根本沒吻莫星寒。

    這個吻,是他偷來的。

    被夢淵剝離時,蕭月恒有一瞬間的混沌不適。

    等他再睜開雙眼,已然成了一縷只能旁觀的靈息。

    蕭月恒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望著那邊被歸正的回憶重新繼續。

    他并非突然樂意旁觀了,而是猜到這個夢淵接下去要回溯的記憶會是哪一段。

    一想到莫星寒當時是如何獨自面對那一切的,蕭月恒就克制不住心疼。

    所以,他還是沒忍住親吻了這個人。

    即使莫星寒此刻,只是夢淵里的一抹回憶。

    蕭月恒看著床榻上的自己跟莫星寒說完話,轉而合上了雙眼休息。

    而他那時沒看見的莫星寒的神情,這會兒盡數落入了眼底。

    莫星寒一直在看他,從他的眉眼,輾轉落到右肩的傷口,再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放。

    蕭月恒在莫星寒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飾的難過。

    那個眼神,戳得蕭月恒心口發軟。

    那盞燭燈到底是燃盡了,噗一聲細響,營帳內便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蕭月恒失去了行動力,只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闃黑里靜靜等待著。

    過了須臾,耳邊的風聲愈來愈清晰,像是一路無阻地穿過蒼野,再從他的靈息上貫穿過去。

    蕭月恒視野里還是一片漆黑,卻已經聽見獵隼在蒼穹之上盤旋著戾鳴。

    風,原本跟蕭月恒是很親近的。

    可這會兒的風,卻像是要把蕭月恒強行驅逐似的,不斷呼嘯著奔涌向他。

    黑暗終于緩緩褪去,夢淵幻化的回憶景象蔓延而至。

    戰鼓陣陣,馬蹄聲猶如悶雷般滾在蒼茫廣闊的遼原上,硝煙彌漫,遮云蔽日,風沙漫延,眺望所及之處,皆是一片廝殺。

    蕭月恒依舊在戰陣最后方,身邊已然是尸橫遍野。

    他看著自己提劍站在那里,沾染著滿身血污。

    蕭月恒無法再與過去的自己共用一副身體,此刻的他只能懸在半空觀望著。

    當初他在北疆足足待了兩年,每隔半月蠻夷便會舉兵來犯,簡直比吃飯睡覺還準時。

    而那幾年,北疆沒有一天是不缺軍糧的。

    朝廷亂勢直到新皇登基才有轉圜,在那之前國庫根本撥不出銀兩充當軍餉,將士們都是餓著肚子在打仗,蠻夷攻勢又迅猛,守在北疆的士兵越打越累。

    那一仗,是當時打得最艱難的一回。

    士兵們習慣了蠻夷人半月一次的進犯,于是從不主動進攻,只算著日子備戰,盡量保存為數不多的兵器與馬匹,以及青黃不接的糧食。

    可就是這種只守不攻的被動,讓他們陷入了瀕臨城破的險境。

    蠻夷人用半年定時定點的進攻,換來了一次沒有任何防備的偷襲。

    這一場仗,北疆差點失守。

    幾大營地接連覆沒,蠻夷大舉進犯,僅僅三萬人便踏平了蒼野三千里。

    那個階段,蕭月恒所處的驍騎營恰好在城內休整,主將拿到戰報后毅然帶著不到一萬人的兵力趕往了交戰地。

    蕭月恒也去了,只是沒來得及給莫星寒說一聲。

    其實再過不到兩日,新皇下旨快馬加鞭運送的軍餉就該到了。

    可天意弄人,蠻夷偏偏趕在這之前大肆對北疆發起了進攻。

    狼煙四起,烽火連天,北疆將士背水一戰。

    他們一步都不能退,若是后退,蠻夷人的刀就會落向城中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廝殺聲究竟過了多久才有所停歇,蕭月恒也不大清楚。

    只是等他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之中恍然回神時,舉目四望皆是血流成河,一片瘡痍。

    到最后,竟只剩他一人還站著。

    遼原的風呼嘯著卷向蒼穹,連天征戰地,未見有人還。

    蕭月恒看著自己屹立在血海尸山之中,眼底好似沒有半分情緒。

    瞧著瞧著,蕭月恒忽然心念一動。

    蠻夷的箭羽從天而降,與此同時,另一個黑衣身影飛快朝他靠近,幾乎是剎那間便到了他眼前。

    莫星寒將蕭月恒攬入懷中,再帶著人迅速退至前來支援的援兵兵陣之后。

    靈息狀態的蕭月恒垂眼看著,看莫星寒顫抖著雙手環在他背后,捂住那里不斷冒血的傷口。

    他聽著莫星寒低聲喚著:“蕭月恒……”

    蕭月恒沒有這一段的記憶。

    在莫星寒飛掠到身邊之前,他的意識早已搖搖欲墜,若不是莫星寒接住他,蕭月恒緊接著便會摔進腳下那一片血水中。

    莫星寒一直在試圖喚醒蕭月恒,但他懷中的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半點回應。

    此刻的莫星寒,遠比當初知道蕭月恒要來北疆時還要不知所措。

    他渾身都在發顫,六神無主,像是想要幫蕭月恒止血,又無從下手。

    蕭月恒聽他啞著聲音,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喊自己的名字。

    而后,一滴水珠滾落而下,砸在他蒼白無力的手背上。

    莫星寒哭了。

    蕭月恒幾乎是在看清他神情的瞬間,整個心臟便被揉做一團,疼得發緊。

    那雙金眸彌漫起一層又一層水霧,淚珠不斷從莫星寒面頰劃過,再垂落到蕭月恒手上、額間、唇畔。

    怎么辦啊。

    蕭月恒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怎么辦。

    他太想抱抱莫星寒了。

    他要心疼死了。

    可此刻的蕭月恒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莫星寒止不住地哭,然后用破碎的哭腔念著蕭月恒三個字。

    莫星寒甚至不敢伸手去探蕭月恒的鼻息,他捂在蕭月恒背后的手絲絲縷縷散著淺金色的光,療效卻幾近于無。

    傷口鮮血汩汩,染紅了莫星寒雙手,也染紅了他那雙眼眸。

    莫星寒哭了好久,卻沒能換來懷中人哪怕一聲回應。

    蕭月恒快要看不下去了。

    他想離開夢淵,想回到莫星寒身邊。

    就在這個念頭劃過腦海時,蕭月恒驟然僵在原地。

    因為他看見,莫星寒摘下了手腕間的白玉珠串。

    電光火石之間,那些無法串聯起來的線纏繞相交,組成一個蕭月恒最不想看見的可能——

    莫星寒將白玉珠串收攏在手心里,霎時間金光迸發,幾乎要將他們的身影吞噬。

    他在造夢。

    那條白玉珠串中的夢淵,根本不是莫星寒在婉娘夢魘里才造的,而是早在此時就已經存在其中了。

    蕭月恒的靈息也不是被封印,而是一直沉睡在夢淵當中。

    是莫星寒在他臨死之際造了個夢淵,并將他的靈息引渡進去,留了下來。

    可是,這么做是違反天道輪回的。

    蕭月恒已然能夠預見莫星寒接下來會面臨什么,他渾身血液在一瞬間涼透,甚至無意識地低喃:“不……不可以這樣……”

    但蕭月恒沒辦法阻止這一切。

    因為這些都是真真切切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當年的莫星寒還未被列入神位,修為并不深,那會兒的他造一個夢淵至少得耗費大半以上的修為。

    在金光消散之后,莫星寒懷里已經沒有了蕭月恒的身影。

    他跪坐在地,神色陷入深深的空洞與茫然。

    過了許久,莫星寒才慢慢站起了身。

    也許是一時間失去太多修為沒能緩過來,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沒穩住身形又跌坐回去。

    蕭月恒下意識想要伸手接住人,沒能觸碰到莫星寒時,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此刻不過是一縷靈息。

    來北疆支援的援兵數目遠比蠻夷人進攻時的兵力還要多,鐵馬金戈在莫星寒背后混雜成一片煙火海,而他一步步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沒回過一次頭。

    蕭月恒不清楚莫星寒要去什么地方,他只能寸步不離地跟著。

    莫星寒明明走得很慢很慢,周遭的景象卻在飛速流逝著,就好像他一個人在那段時間里走過了很多個地方。

    那些倒退的畫面中,有草長鶯飛,有市井長巷,有碧綠山水,有煙火人間……但莫星寒沒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過。

    然后,蕭月恒看見路的前方出現了一座山谷,一片竹林。

    莫星寒回了無境谷。

    他似乎很累很累,一踏入蕭月恒的屋子便蜷縮在那張軟榻上。

    莫星寒閉上雙眼,像是睡著了。

    但蕭月恒知道他沒有。

    因為莫星寒渾身都在發抖,他緊緊攥著手指,手背以及頸側青筋浮現。

    他在忍耐。

    不知是在忍耐難過,還是在忍耐疼痛。

    亦或是二者皆有。

    無論哪一個,都化作尖利無比的刀刃狠狠捅穿蕭月恒。

    屋外傳來一串焦急匆忙的腳步聲,來人大步流星闖過屋門時,軟榻上一片金光浮現,莫星寒又變回了原身。

    “莫莫?!”

    梵九倉皇驚愕地喊了聲,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榻前。

    聽見動靜,莫星寒微微抬起頭,眼眸中的金色淡得趨近于白。

    梵九顯然被他這幅模樣嚇得不輕,手足無措道:“怎么了?你受傷了么?傷哪兒了?我去拿師父留的藥,你等著我——”

    一邊說著,梵九一邊想起身去拿傷藥。

    但沒等邁出半步,一只手便猛地勾住梵九的衣袍,將他拽了回去。

    莫星寒啞聲道:“小梵九,幫我……咳!”

    才說了幾個字,莫星寒就先咳了個撕心裂肺。

    梵九連忙蹲回去,輕輕順著莫星寒后背,幫他緩過那口氣。

    即便是咳得歇斯底里,莫星寒依舊緊緊抓著梵九的衣袍,沒讓他離開半步。

    等到終于喘過氣,莫星寒當即將那條白玉珠串交給梵九。

    他的聲音本來就因為極度虛弱而嘶啞著,劇烈咳嗽之后更像被撕裂開來,破碎得不像話。

    “我大概,得睡上很長一段時間了……這個,你一定要拿好,誰都不能給。”莫星寒斷斷續續地交代著。

    梵九沒明白,但還是乖乖接過莫星寒手中的白玉珠串。

    只是莫星寒把珠串交給了他,目光卻仍然落在上面,一刻都未曾收走。

    梵九拿好珠串,心思還在莫星寒身上:“莫莫,你究竟怎么了?為何要睡很久?你不是跟師父在一起么?師父呢……”

    問著問著,梵九的話音漸漸小了。

    莫星寒一聲不吭,只緊緊盯著梵九握在手心里的白玉珠。

    梵九指尖不禁抖了抖,再開口時都有些忐忑惶恐:“這里……這里面……”

    莫星寒嗓音沙啞,道:“我留了一個夢淵,若是……”

    他又偏頭咳了好幾聲,每一聲都聽得蕭月恒心如刀割。

    “若是我,之后回不來,”莫星寒話音很輕,字字落在風里,“你要想辦法留下夢淵,留下他。”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梵九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蕭月恒去北疆這件事只有莫星寒一人知曉。

    在梵九的認知里,這就是一個尋常午后,而他突然之間便失去了師父。

    莫星寒交代完梵九,眼皮就像再也撐不住似的緩緩合上。

    而在他閉上雙眼那刻,周遭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蕭月恒單膝跪地,一手死死捂著心口,氣息急促又凌亂。

    每一個呼吸都在扯著他,痛徹心扉。

    作者有話要說:

    “連天征戰地,未見有人還”引用《關山月》,原文:“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謝謝“易夜白”的營養液(*︶*)

    第65章 無歸(完)

    夢淵原本是很溫和的幻境,蕭月恒此刻卻因為這些未曾知曉的回憶悲慟不已。

    他甚至沒能有片刻的喘息,夢淵轉瞬間又幻化出新的回憶場景。

    蕭月恒微抬起眼眸,眼底一片赤紅。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靈息是被別有用心封印起來的,所以對重生這件事始終不甚在意,或者可以說是有些抵觸。

    蕭月恒哪里會想到……

    哪里會想到,莫星寒不顧一切也要將他留下來。

    夢淵里的景象幾度輪轉,蕭月恒跪在其間,目光所及全是莫星寒的身影。

    莫星寒之后又回了趟北疆,但他太過虛弱,便只是分出一縷元神過去。

    他將蕭月恒沒來得及破除的夢魘吞掉大半,直到半月后北疆戰事漸有平息,莫星寒才收回那縷元神。

    那半個月里,莫星寒吃了很多夢,卻根本補不齊此前消耗的修為與心力。

    非但沒有補齊,蕭月恒還眼睜睜看著他愈漸消瘦。

    莫星寒好像失去了所有情緒,只是日日夜夜輾轉于凡人夢魘中,淡漠地看著紅塵俗世,凡間百態。

    蕭月恒就一動不動地待在那里,望著夢淵回溯過的每一個莫星寒。

    場景變幻數十個來回,再次緩緩變得清晰。

    竹葉蒼翠,風過葉落,淡淡的竹香縈繞在林間,不遠處泉水叮咚,溪流涓涓潺潺,鳥鳴清脆。

    分明該是一個鐘靈毓秀的地方,可天色卻灰蒙蒙的,云層壓得極低,如同整個天空隨時都會砸到頭頂似的。

    起初蕭月恒以為這里是無境谷的竹林,很快他又反應過來不是。

    這里只是很像無境谷而已。

    蕭月恒沒見到莫星寒的身影,終于慢慢站起身,想去找一下他在哪。

    但沒等邁出去半步,一個熟悉的身影便率先闖進了蕭月恒的視野。

    莫星寒還維持著人形,正深一腳淺一腳往這邊走來。

    蕭月恒看著他青白的臉色,不自覺攥起了手指。

    隨著莫星寒逐步靠近,黑壓壓懸在他上空的烏云也跟著蔓延而至。

    在莫星寒停下腳步時,天際滾過一道沉悶的雷聲。

    蕭月恒喉頭微微動了動,雙手頓時緊握成拳。

    是天譴。

    是莫星寒不顧輪回,非要留下他那縷靈息而招來的天譴。

    可作為將要受罰的人,莫星寒神色卻異常平靜,甚至可以說是面無表情。

    他只是在聽見悶雷聲之后,略微抬了抬眼望向陰沉沉的天際。

    莫星寒慢慢俯身,盤腿坐到了地上,而后再次看向越壓越低的云層。

    “快些吧。”他低聲道。

    聲音聽起來還是沙啞,干澀得要命。

    莫星寒沒有立即來承受天譴,他先花了半個月去解決北疆殘余的夢魘,因為蕭月恒那幾個徒弟還做不到這一步。

    之前蕭月恒破除了絕大多數難應付的,殘存的那些幾乎都是小魘,或正夢或思夢,均是莫星寒吃完能增長修為的。

    可半個月下來,莫星寒別說修為增長,原先那些都沒恢復一絲半點。

    蕭月恒望著漸漸閃出電光的黑云,喉嚨間像是堵了一大團棉花,梗得他呼吸不暢。

    那頭莫星寒想盡快受譴,這頭蕭月恒卻連連語無倫次,顛來倒去都是一句:“不行……不可以……”

    可夢淵不會如他所愿停下來。

    又一道沉重的悶雷聲從天邊轟隆而過,凜冽寒風霎時平地而起,散落滿地的竹葉被卷至半空,打著旋兒翻飛著。

    不過是一剎那,天色便完全暗了下來,周遭飛沙走石,雷鳴交加。

    倏忽間,一道驚雷劃破長空,觸目驚心的白光在莫星寒臉上一閃而過,將他的臉色襯得越發慘白如紙。

    天譴已至。

    沒有給蕭月恒哪怕片刻的緩神,他甚至都來不及去到莫星寒身邊,九霄之上便驟然降下一道玄雷,刺白的電光映在蕭月恒眼底,宛若劈進了他的眼眸里。

    但這道玄雷卻是分毫不差地劈在莫星寒身上。

    力道之狠,毫無半分留情。

    莫星寒幾乎是瞬間就歪了身形,偏頭咳得肝膽俱裂。

    然而不等他喘過這口氣,又一道駭人的玄雷直劈而下!

    這回比方才那道還要狠勁,就連炸開的雷聲都像是能撕裂天際。

    莫星寒呼吸一促,沒撐住咳出了一口血,殷紅當即順著他的唇角流下。

    那抹紅在頃刻間化作無數根細密針尖,直直穿透過蕭月恒的心臟,痛感從心口一路蔓延遍布至四肢百骸。

    蕭月恒痛死了。

    他從小到大沒這么痛過,那一道道玄雷也不是劈在他身上,可蕭月恒就是痛得快要無法呼吸了。

    接連四五道玄雷,莫星寒都是靠著一口氣強撐著挨過去的,在第九道劈下來之前,他再次偏頭咳出鮮血。

    緊接著,第九道玄雷破空而至!

    莫星寒倏然失了力,整個人朝著地面傾倒下去。

    蕭月恒就在莫星寒身側,卻連替他拭去唇邊那抹血痕都做不到。

    天道無情,第十道玄雷應聲落下。

    莫星寒雙手撐地,用后背捱過那道天譴。

    “咳、咳咳……”

    他不斷咳著血,在接連不斷的玄雷之下,連氣都快要喘不過來。

    蕭月恒赤紅著一雙眼,終究沒忍住,嘶啞著聲音祈求:“停下……我求你……快停下啊!”

    一直以來,蕭月恒從沒求過什么。

    他自小錦衣玉食,喜歡的想要的皆是手到拈來,因著年紀最小,父皇母妃以及皇兄都慣著他寵著他。

    即便是將要被拿去煉藥的莫星寒,蕭月恒都可以一句話救下。

    就連成為了除夢師,蕭月恒也可以靠著得天獨厚的天賦扶搖直上,從未碰到過任何阻礙。

    他生來只求過這么一次,卻得不到半分垂憐。

    夢淵里的景象沒停頓過片刻,如常回溯著。

    玄雷已經降下二十八道,莫星寒咳出的血從嘴角一路蜿蜒到脖頸,最終隱沒在玄黑色的交襟之下。

    他的眼神逐漸渙散,眼睫緩慢地翕動著,好似眨個眼都尤為費勁。

    蕭月恒探著手,不斷在莫星寒唇畔擦拭過一遍又一遍,只不過都是徒勞無功。

    云層間的電閃雷鳴短暫緩了緩,莫星寒趁著這個間隙連著大喘幾口氣。

    緊接著,他再次坐直了身體。

    承受了二十多道天譴玄雷,莫星寒眼底還是一片死寂。

    他仰起頭看向九霄上的云層翻涌,下頜血跡斑斑,目光卻寡淡懨懨。

    蕭月恒望著莫星寒,被他的眼神刺得心口鮮血淋漓。

    ……夠了。

    不要繼續了。

    可天邊的悶雷轟隆隆作響,像是在回答蕭月恒——還沒結束。

    僅僅一個晃神,第二十九道玄雷劈了下來。

    莫星寒方才坐正,又踉蹌著撲向地面。

    他這次沒有撐住的力氣,整個人結結實實摔了下去。

    就摔在蕭月恒跟前。

    蕭月恒喉間彌漫起血腥氣,已然在崩潰的邊緣。

    這簡直比凌遲還要痛苦千萬分。

    淺淡的金光絲絲縷縷浮現,將莫星寒一點點籠罩了起來。

    不稍片刻,光芒褪去,蕭月恒面前的人不見蹤影,而是變成奄奄一息的夢貘。

    莫星寒呼吸羸弱,趴伏在地上,蜷縮成小小一團。

    蕭月恒想把他攬進懷里護著,但他的手只會一遍遍從莫星寒的身體穿過。

    從宴席上救下莫星寒那一刻起,蕭月恒就信守承諾將莫星寒好好護著,盡管之后莫星寒離開了皇城。

    他們一同走過百余年,沒有哪一日不是吵吵鬧鬧的,可蕭月恒從不準其他人說莫星寒一句不是,更從未讓莫星寒傷過一回。

    蕭月恒想要莫星寒平安無憂,為此還拿戰功換來御賜神龕,換來此后的天下人供奉,換來一位夢神。

    重生至今,蕭月恒想過好幾個可能的緣由,沒有哪一個是拿莫星寒來換的。

    玄雷一次又一次降下,沒有半分憐憫。

    第三十道……

    第三十八道……

    第四十三道……

    終于,在四十九道玄雷之后,天際的電閃雷鳴逐漸消散,日光也撥開了厚厚疊疊的云層,灑向這一方天地。

    蕭月恒掌心撐著地面,墨發從肩頭垂落。

    他身前圈出了小小一隅,夢貘就氣若游絲地蜷在那里,宛如落在他懷中。

    那一道道玄雷最后都是先從蕭月恒這縷靈息上劈過,再劈在了莫星寒身上。

    天譴盡數了卻。

    莫星寒以身抵過四十九道玄雷,換回一個蕭月恒。

    電光與雷鳴聲遠去之后,四周萬籟俱寂。

    竹林里的溪水潺潺像是不復存在,蕭月恒連風聲都聽不見。

    他維持著姿勢一動不動,視線自始至終都在莫星寒身上。

    夢貘許久沒有動靜,連呼吸起伏都未曾有過。

    盡管知道這是夢淵中的回憶,蕭月恒還是有一瞬失神。

    曾經莫星寒問過他的一句話劃過心頭:“你們除夢師,真的沒有將夢境當作現實過嗎?”

    那時蕭月恒說起自己,回答是:“應該沒有。”

    在此之前,確實沒有過的。

    但就在剛剛,蕭月恒幾乎覺得這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有那么一剎那,他情不自禁地感到害怕,怕懷里的夢貘再也無法蘇醒。

    蕭月恒渾身冰涼,親眼目睹莫星寒承受天譴的痛深深刻在他的心口,久久未褪。

    就在這時,莫星寒額間的紅紋緩緩浮現出淺淡色的流光。

    蕭月恒神色一怔,稍稍直起了身。

    那些流光化作星星點點的光斑,縈繞在莫星寒額心,在那道紅紋四周跳躍著,浮動又消散。

    莫星寒依舊沒動靜,唯有胸膛恢復了細微的起伏。

    蕭月恒凝眸望著莫星寒,伸出指尖輕輕在他額間紅紋上碰了碰。

    下一刻,莫星寒脖頸那圈鬃毛冒出另一道光芒。

    是蕭月恒再熟悉不過的那道白光。

    在婉娘夢魘里,這道白光給莫星寒引來了天劫。

    在范玉霞夢魘里,這道白光拖著他進入了夢淵。

    而今,這道白光瑩瑩皎潔,溫和得像是一抹月色。

    莫星寒額間紅紋上的流光在虛空中搖曳幾下,慢慢朝著這縷白光匯聚,一點一點鉆進蕭月恒送他的那枚平安扣當中。

    這些流光,是莫星寒的記憶。

    夢貘不歸輪回命數所限,他若是犯錯,天道自會降下天譴加以懲戒。

    要是沒能承受住,就會修為盡散從頭修行。

    而從頭修行,就意味著莫星寒的靈識會被打碎重聚,也會失去此前所有記憶。

    可莫星寒不愿。

    莫星寒將記憶盡數從體內剝離,貼身藏在那枚蕭月恒給他的平安扣里。

    一道結界逐步顯現,將莫星寒以及他身下那方天地籠罩于其中。

    竹林悠悠,清風徐徐。

    此后百余載,他枕著過往,于此處長眠。

    第66章 夢醒

    大夢一場。

    蕭月恒恍惚中再次擁有意識時,細細密密的刺疼還沒退去。

    莫星寒一身傷的模樣仍然歷歷在目,蕭月恒覺得這場夢淵肯定會讓他的失眠再度加重,也許還會附加一個心臟疼的毛病。

    蕭月恒一邊心想著,一邊感受著五感逐步恢復。

    他能感覺到眼皮很沉重,大概是這一趟躺了不少天。

    原本有些遙遠的對話聲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落在蕭月恒耳畔。

    “我好怕他們醒不過來了……”

    “呸呸,不許烏鴉嘴。”

    “可是都已經七天了,恒哥和莫哥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洛箏望著床上依然緊閉雙眼的蕭月恒,眉頭皺得死緊,愁容滿面。

    距離他們前往范玉霞家除夢已經過去整整七天,而蕭月恒跟莫星寒在這段時間里一直沉睡,沒有半點動靜。

    七天前,他們還在范玉霞的夢魘里時,臨到破夢前一刻,蕭月恒和莫星寒突然就沒了蹤影,把洛箏跟元巧嚇了個半死。

    洛箏更是在焦急萬分之下,超常發揮獨自破了范玉霞那個夢。

    在蕭月恒和莫星寒消失之前,那縷從范玉霞額間飄出來的黑氣正是與宿主共為一體的夢官。

    它在和宿主分離的那一秒做出了反擊,目的就是能耗死一個算一個。

    只不過夢官千不該萬不該,挑上一個最難搞的蕭月恒。

    那兩支箭連蕭月恒一根頭發都沒傷到,夢官眼見沒得手,轉頭就隱入夢魘角落的黑暗之中。

    在那之后就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蕭月恒跟莫星寒雙雙被一道白光吞噬,從夢魘里消失無蹤。

    洛箏跟元巧在夢中查探過,連他們的一點靈息跡象都沒探到,頓時明白過來,他們兩人不在范玉霞的夢魘里了。

    兩個哥哥一塊不見,洛箏又是擔憂又是急躁,愣是將整個夢魘都翻了個底朝天,就為了翻出夢官斬除破夢。

    結果誰能想到,他這么魯莽草率的做法還真成功了……

    從夢里出來之后,元巧意外發現自己竟然重新擁有了身體,不再是一縷縹緲無形的靈息。

    與此同時,顧天一也抵達范家,但他是踩著洛箏破夢后頭到的,壓根沒趕得上幫什么忙。

    他們就半個多小時沒見,顧天一便發現洛箏身邊又多了個陌生面孔。

    顧天一撓頭費解,周童也一臉茫然。

    元巧并不是一開始就在這里的,她對周童而言完全是憑空出現的一個人。

    但元巧來不及跟他們解釋什么了,她滿門心思都系在沉睡不醒的蕭月恒跟莫星寒身上。

    明明入的同一個夢,洛箏跟元巧已經破夢出來了,另外兩人卻還沒有蘇醒的跡象。

    更要命的是,他們這一睡居然就是七天。

    元巧其實心里也慌,可她看洛箏一副快哭了的表情,還是出聲安慰道:“師父他們沒準是入了什么特別難纏的夢魘呢,師父那么厲害,莫莫本事也大得很,不會出事的。”

    洛箏扭頭看著元巧:“師祖,恒哥他們這樣,真的是入夢嗎?”

    “……”

    元巧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答非所問:“你呢,可以叫我元巧,也可以叫我元姐姐,但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師祖啊!”

    愁死她了。

    師祖師祖的,聽上去像在叫一個幾千歲的老頭。

    洛箏怎么都沒想到,被人糾正稱呼這種事,他竟然還能碰見三回。

    他想了又想,還是覺得直呼名諱大不敬,于是沿用元巧說的另一個稱呼,乖乖喊道:“元姐姐。”

    元巧滿意了,回答洛箏之前的問題:“莫莫只要睡覺就是在吃夢,師父跟他在一塊,肯定就是進了某個夢魘里頭。”

    洛箏細想一下,對元巧這個說法很贊同。

    但他還是忍不住擔心:“可是什么樣的夢,能困住恒哥莫哥這么多天?我從來沒見哪位前輩除夢需要睡這么長時間。”

    這個問題顯然也問倒了元巧。

    因為據她所知,蕭月恒從未入夢超過六個時辰出不來的。

    至于莫星寒,他也只有劫期那段時間睡了七天,平日里都是說醒就醒,元巧不止一次瞧見蕭月恒去薅熟睡的莫星寒,直到把呼呼大睡的夢貘給薅醒過來。

    現在是兩個人一起,連著入夢七天都沒動靜,別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咳……”

    一道不輕不重的輕咳從床上傳來,元巧跟洛箏瞬間齊齊扭過頭。

    蕭月恒單手撐著床褥,緩緩坐起了身。

    “師父!”

    “恒哥!”

    洛箏和元巧趕忙撲到床邊,上上下下打量著蕭月恒,兩人眼底都是顯而易見的憂心忡忡。

    “哥,你怎么樣?還好嗎?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是不是喉嚨難受啊師父?要不要喝水?”

    “……”

    蕭月恒原本就被夢淵里那些回憶折磨得身心俱疲,這會兒兩個小孩兒在他耳邊一嚷嚷,簡直是給不濟的精神雪上加霜。

    他抬起手覆蓋在眼皮上,語氣疲倦至極:“別吵,你們安靜點。”

    洛箏跟元巧當即閉上嘴。

    他們互相對了個眼神,再開口時自覺放輕了說話的聲音。

    “恒哥,你還好嗎?”洛箏輕聲細語地又問了一遍。

    元巧也不多話,眨巴著眼睛看蕭月恒。

    良久,蕭月恒才似有若無地嗯了聲。

    盡管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但看他這副模樣,元巧和洛箏也都反應過來不對勁了。

    他們默默安靜下來,讓蕭月恒獨自平復心緒。

    又過了片刻,蕭月恒總算放下蓋著雙眼的手,掀開眼簾問:“莫星寒呢?”

    洛箏伸手指了指墻面:“在隔壁,這邊床不大,我怕你們擠一張床會不舒服,就讓你和莫哥分開睡了。”

    元巧聽出蕭月恒的言外之音:“師父,你要過去么?”

    蕭月恒輕輕一頷首,雙腳落了地。

    他起身的同時,目光在所處的房間四下掃了掃。

    “這是哪?”蕭月恒問。

    他還記得范玉霞那個房間的構造,與眼前這個并不一樣。

    洛箏給他解釋:“我以前跟師父住過的地方。”

    從范玉霞的夢魘里出來之后,洛箏便帶著元巧以及沉睡不醒的蕭月恒和莫星寒回了這邊。

    起初他還以為這里的房子空了那么久,肯定落滿很多灰。

    結果顧天一一聽他說要回這個房子,立刻點頭贊同:“我哥一直有安排人打掃,那邊隨時都可以住人的。”

    洛箏聽完特別驚奇,感激之下還有些許不解:“洲哥干嘛要讓人打掃啊?”

    雖然他跟鐘庭是前兩年才搬走的,但這些年一次都沒回來過,顧成洲何必請人打掃一棟沒人住的房子?

    對此顧天一也不太解:“不知道啊,可能他覺得,萬一你們會回來也說不定。”

    這不算什么大事,算起來顧成洲還在無形之中幫了個忙,洛箏沒揪著這個疑問困惑太久,很快就給拋諸腦后了。

    蕭月恒此時心思都在另一個人身上,也沒過多追問這些事,點點頭便轉身要往外走。

    元巧看著他披落滿肩的墨發,趕緊抓來床頭柜上的白玉簪道:“師父,你要不先弄下頭發?莫莫就在隔壁房間,不會有什么事的。”

    然而蕭月恒的步伐卻沒停頓過半秒。

    “不用。”

    蕭月恒大步邁向門口,推開房間門的同時,他低聲道:“我等不了。”

    ……

    兩個房間門相隔不過四五米,彼此之間更是只隔了一堵白墻。

    蕭月恒三步并作兩步,眨眼間便到了隔壁那扇門前。

    或許是為了隨時能聽見動靜,洛箏給門留出了一條縫。

    可臨到站在門前,手搭上了門把手,蕭月恒卻微妙地頓了頓。

    莫名其妙的,他思緒放空了一瞬。

    但也只是那么一兩秒,蕭月恒又很快回過神。

    他徑直推開門,而后就跟坐在床上抬眼望過來的青年對上視線。

    莫星寒瞧見是他,松開了握著平安扣的手,遙遙跟蕭月恒四目相對。

    蕭月恒來時分明步履匆匆,到了此時卻反而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他望著那雙熟悉的金眸,絲絲縷縷的疼痛又蔓延了上來。

    莫星寒等了片刻,見蕭月恒還是沒打算進來,于是伸手拉開堆在身上的被子。

    但他沒從床上下來,而是側了側身,然后直接沖著蕭月恒張開雙臂。

    蕭月恒:“……”

    蕭月恒到嘴邊的話倏然一轉:“干什么?”

    莫星寒所當然道:“我覺得,你應該想要抱我。”

    “……”

    蕭月恒氣笑了:“抱什么抱?”

    莫星寒不樂意地嘖了聲,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不抱就不抱,你兇什么。”

    蕭月恒踏進房間,反手將身后的門關上,緊跟著落了鎖。

    聽見房門上鎖的那聲細響,莫星寒的眼睫禁不住顫了顫。

    可他還是故作鎮定地維持姿勢,目不轉睛地瞧著走向他的蕭月恒。

    “我兇?”蕭月恒沉聲問道,語氣不明。

    莫星寒繼續嘴硬:“難道不是?你都不肯抱——”

    “我”字還沒出口,他已經被迎面走來的蕭月恒拽著擁進懷里。

    圈在腰間的手力道很緊,隔著薄薄衣料傳遞過來的溫度也很燙。

    咫尺之間,莫星寒聽見了蕭月恒飛快無比的心跳聲,一下下透過緊貼的胸膛,與他的心跳交融。

    蕭月恒的聲音在他耳畔落下,一字一頓:“誰給你的膽子?你怎么敢?”

    莫星寒壓根沒被蕭月恒的語氣嚇住,他略微抬了抬手,輕輕勾住蕭月恒的脖頸,如愿將他抱了個滿懷。

    莫星寒用指尖繞著蕭月恒的發絲玩兒,跟蕭月恒耳語的聲音又輕又緩。

    他像在指責,又像在跟蕭月恒撒嬌:“你嚇死我了。”

    第67章 溫存

    “誰嚇死誰?”

    蕭月恒沒好氣地反問,他都感覺自己快被莫星寒受天譴的模樣嚇去半個魂了。

    要不是他自知修為還算高,簡直要懷疑那些畫面會化作夢魘纏縛上來。

    夢淵里的記憶自然也回到了莫星寒身上,但他不直氣也壯:“就是你嚇我。”

    蕭月恒抿了抿唇,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莫星寒在他耳邊小聲說:“你流那么多血,可不是嚇死我了。”

    “……”

    蕭月恒難得被他反將一軍,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莫星寒趁機把人抱得更緊,語速飛快地下定論:“那這事就算是扯平了。”

    蕭月恒才不打算就這么扯平,他偏過頭,就著姿勢在莫星寒最為敏感的后頸輕輕咬了一口。

    “你干嘛!”

    莫星寒瞬間炸毛,瑟縮著想要往后躲開。

    然而橫在他腰間的手又加了力道,根本不讓他退開分毫。

    莫星寒氣不過,偏偏又躲不掉,只能咬牙切齒地威脅:“你松開,不然我咬回去了!”

    蕭月恒陰晴不定地嗤笑一聲:“試試。”

    “……”

    莫星寒垂眸打量著眼前的白皙脖頸,來回磨了磨牙,還是沒舍得真咬下去。

    而且,蕭月恒的語氣怪可怕的。

    蕭月恒當真被莫星寒嚇狠了,這會兒抱著人的力道都是克制著的,否則很難說會不會勒疼莫星寒。

    他從沒如此情緒失控過,即使已經夢醒,心口也還是一陣陣地疼。

    房間里沉寂了許久,他們靜靜感受著彼此的氣息、心跳與溫度,誰也沒有先松開。

    直到門口傳來一道輕到不能再輕的腳步聲,不清楚是來自洛箏還是元巧。

    來人似乎只是聽了聽動靜,并沒有敲響房間門,很快又再次抬腳離開了。

    等腳步聲逐漸遠去,蕭月恒才緩緩松開了莫星寒。

    莫星寒抬眼看向門口:“剛剛是不是有人?”

    蕭月恒嗯了一聲,卻沒打算出去,反而身形一晃上了床。

    感受著柔軟的床墊往下一塌,莫星寒疑惑:“你這是……還要繼續睡?”

    “不睡。”

    蕭月恒語氣淡淡:“也睡不著。”

    莫星寒見他不起來,索性傾身靠了過去:“我陪你睡,就睡得著了。”

    沒有誰會在夢神身邊失眠。

    唯有蕭月恒是唯一一個例外。

    之前跟莫星寒睡在一張床上,蕭月恒的睡眠狀況并沒有好轉多少。

    更何況,他這會兒也沒準備睡覺。

    蕭月恒抬起手,指尖在莫星寒下頜輕輕一勾:“會不會疼?”

    這個問題留到此時再來問,說實話并沒有多大的意義。

    該受的天譴莫星寒一個沒落下,也到了到靈識打碎重新修行的地步,難道還會不疼么?

    可蕭月恒就是想問,就跟為了徹底記住那段回憶似的。

    然而他怎么都沒想到,莫星寒的回答格外輕描淡寫。

    “過去那么久,疼不疼的早就忘了。”莫星寒牽住他的手,不甚在意道。

    蕭月恒目光微抬,眼底情緒不明。

    莫星寒瞧著他這個模樣,竟然還樂了:“怎么?你心疼我啊?”

    “……”

    蕭月恒的確很心疼,并且因為太心疼,他都不舍得跟莫星寒算賬。

    偏偏這家伙幾句話這么一攪和,蕭月恒越看他越覺得氣不過。

    蕭月恒倏然攥住莫星寒的手,一個用力將人拉了下來。

    莫星寒沒設防,就這么一頭扎進他懷里。

    只是這姿勢實在不對,莫星寒腦袋直愣愣地磕上蕭月恒肩頭,磕得眼冒金星。

    他抬起另一只手捂住額頭,惡聲惡氣地喊:“蕭月恒!”

    蕭月恒始終沒什么情緒起伏的臉上,終于因為莫星寒這聲怒吼有了些許變化。

    他唇角彎了彎,眼底緊跟著浮現笑意:“嗯,我在。”

    莫星寒剛緩過那陣暈,就聽見蕭月恒這一聲含笑的回應,頓時怒從心中起。

    “你是混蛋嗎?”莫星寒抬起頭,怒視著他,“我當年絕對是想不開,救你干嘛?讓你直接歸西得了。”

    這下蕭月恒是真的笑出了聲,他頷首附和:“是啊,你說你傻不傻?”

    莫星寒:“……”

    莫星寒氣死了,破罐破摔道:“我今晚就暗殺你。”

    蕭月恒微微一愣,然后偏頭笑得更加過分。

    從醒來到現在,蕭月恒心頭那份始終揮之不去的滯悶難過,終于在莫星寒的一字一句中逐漸化解,轉而變成暖融融的情意填滿他的胸膛,幾乎要滿溢出來。

    事實上,那些情意也早已擅作主張從蕭月恒眼眸中涌現出來,直白地攤開在莫星寒面前。

    莫星寒又不敢跟蕭月恒對視了。

    他欲蓋彌彰般撇開視線,心跳因為眼前人的笑容變得越發不可控,怦怦砸在心口。

    莫星寒正愁心跳聲會不會被蕭月恒發現,就聽這人又低笑了一聲。

    熱意驟然順著胸口蔓延至全身,最后在耳垂處匯聚。

    莫星寒喉結微動,聲音莫名有些發虛:“笑什么笑?”

    蕭月恒伸手覆在莫星寒腦后,偏要跟他對視。

    然后他望著莫星寒那雙金眸,溫聲跟他打商量:“別殺我,我可以拿別的報恩。”

    莫星寒不知道他葫蘆里買什么藥,抵不住好奇問:“別的是什么?我考慮考慮。”

    蕭月恒掌心微微使力,壓著他貼近自己:“但我如今是真的什么都沒有。”

    莫星寒剛覺得被耍了,就聽見他笑意輕淺地接上一句:“沒辦法,只能以身相許了。”

    “……”

    過了許久,莫星寒才對此做出了反應。

    他又朝蕭月恒靠近些許,輕聲細語道:“我也入了那個夢淵。”

    蕭月恒一揚眉:“嗯?”

    莫星寒目光下滑,落在蕭月恒彎著笑的唇上。

    他慢聲說:“你明明親我了,在夢淵里。”

    話音剛落,莫星寒便瞧見蕭月恒喉結上下一動。

    只是這么一個動作,就惹得莫星寒心如擂鼓,口干舌燥。

    蕭月恒太清楚莫星寒了,無論是逗人還是勾引,他都能輕而易舉做到。

    都不需要多說什么,蕭月恒只略微抬了抬下頜,莫星寒便自己貼了上來。

    唇瓣相抵,滿含柔情。

    蕭月恒微垂著眼瞼,眼底僅有一個莫星寒。

    莫星寒對這些親密接觸實在知之甚少,只會學著蕭月恒在夢淵里那樣輕輕一貼,然后他就心滿意足地準備退開。

    然而雙唇分開不到半秒,一直擱在他腦后的手突然一個使勁。

    莫星寒心下一驚,再次吻在蕭月恒唇上。

    蕭月恒得了逞,沒給莫星寒一點反應時間,舌尖往前一探,在他唇縫輕輕舔過。

    莫星寒懵住,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齒關緊跟著也被分開。

    他的氣息在一瞬間全亂了套,蕭月恒卻仍然不管不顧加深了這個吻。

    心跳混雜著曖昧的水漬聲,清晰地響在耳畔。

    莫星寒本來就熱,聽著這些聲音,整個人更是快要燒起來了。

    蕭月恒這次的吻跟夢淵里那個淺嘗輒止的截然不同,他吻得又兇又狠,根本不允許莫星寒后退半分,掌心始終壓在他腦后,手指插入柔軟的發間。

    不清楚究竟過去多久,莫星寒只覺得周遭的空氣越來越滾熱粘稠,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忍不住推了推蕭月恒,微乎其微地輕哼一聲以示不滿。

    可莫星寒用錯了方法。

    蕭月恒非但沒因此放過他,甚至環住他的腰,一個用力便將兩人的位置調換了過來。

    這個過程中,他們相貼的唇沒分開過一點。

    莫星寒后背抵在軟軟的床墊上,被蕭月恒圍困在這一隅之地。

    溫度一再攀升,燙得莫星寒指尖發顫。

    蕭月恒的墨發披落而下,有些散在莫星寒身側,有些則搭在莫星寒腰間,霸占著他的每一寸。

    敲門聲突然響起,驚得莫星寒狠狠一抖。

    蕭月恒終于停下攻勢,手指在莫星寒臉側揉了揉,吻也緩了下來,安撫似的輕碰著。

    莫星寒半睜開眼,眼底蘊著濕漉漉的霧氣,唇角沾染著意味不明的水光。

    他勾在蕭月恒脖頸的手輕輕一撓,低聲道:“有人找。”

    蕭月恒沒起身,與他額心相抵:“誰?”

    只是一個字,那低沉微啞的嗓音都引得莫星寒心間一動。

    他被蕭月恒這聲反問逗得想笑:“你問我啊?”

    蕭月恒又一次湊近過去,吻了吻莫星寒彎起來的唇角。

    房間外,元巧敲完門沒得到回應,就不敢再敲第二遍了。

    她向來有眼力見,尤其在蕭月恒跟莫星寒的事情上。

    元巧原本想問問他們躺那么多天餓不餓,需不需要吃點東西什么的,但蕭月恒看起來并不打算她,所以元巧又原路返回,下樓找洛箏去了。

    一樓餐廳。

    洛箏正在擺弄碗筷,頭一抬卻只看見元巧一個人走下樓梯,他當即疑惑:“元姐姐,你不是去叫恒哥和莫哥吃飯嗎?”

    元巧不太習慣洛箏給她的家居鞋,走得踢踏作響,聞言點點頭:“原本是想叫的,但我怕師父收拾我。”

    洛箏聽得一頭霧水:“恒哥為什么要收拾你?”

    元巧晃到餐桌前,端詳著桌上的山珍海味,食指大動。

    她先拿起筷子夾了個糖醋排骨,美滋滋地吃完之后,才在洛箏茫然的眼神中,高深莫測地開口:“你還小,等你長大些就明白了。”

    “……”

    突然間,洛箏福至心靈。

    什么長大不長大的,他早就成年了。

    至于明白什么……

    洛箏默默給元巧盛飯,無聲揭過了這個話題。

    開玩笑。

    他早就明白了好嗎!

    第68章 拜訪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遠去,蕭月恒才略微支起身,托在莫星寒腦后的手也緩緩下滑。

    他的指尖沒入莫星寒發尾,掌心貼在莫星寒后頸上,溫度有些燙。

    莫星寒正覺得不太自在,搭在那里的手就再次動了動。

    蕭月恒輕輕揉捏著莫星寒頸側,像是在哄他。

    但這里是莫星寒最怕被碰的地方,他瞬間感覺到一股古怪的癢意倏然而起,從蕭月恒指尖之下的位置一路流竄過全身。

    酥麻還帶來了陣陣奇異的熱流,直抵小腹,再迅速沖上頭頂。

    那一瞬間,莫星寒眼前仿佛炸開了一朵朵絢爛煙花。

    莫星寒禁不住呼吸一緊,低低悶哼出聲,他驀地抓住蕭月恒的手,不允許蕭月恒再繼續作亂。

    蕭月恒貼近他,溫笑著問:“怎么還這么怕癢?”

    身體給出的反應對于莫星寒而言太陌生了,他一邊適應著,一邊抗議:“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你別碰了。”

    蕭月恒也沒為難,順勢跟莫星寒十指相扣,而后親了親他的手背。

    他們又在房間里賴了一會兒,才起身下樓去找洛箏跟元巧。

    彼時,洛箏跟元巧還圍在餐桌前吃飯。

    元巧對現今的一切食物都很新奇,幾乎每一盤都會動筷,洛箏看她吃得比較多的都是酸甜口的,于是悄無聲息地把幾樣合元巧口味的菜式端到了她面前。

    元巧吃得正歡,一抬眼就瞧見前后腳下樓的蕭月恒和莫星寒。

    她招呼著兩人說:“師父,莫莫,來用飯!”

    洛箏聞聲抬頭,見蕭月恒跟莫星寒看起來都精神尚好,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臨到此時,蕭月恒總算想起來問元巧:“可以維持原樣了?”

    剛醒來那會急著找莫星寒,其他一切人事物蕭月恒全都沒來得及過多細問。

    聽見他問,元巧點點頭說:“從之前那個夢出來就突然可以了。”

    其實她到今天也沒想清楚這是為什么,雖然有莫星寒的夢淵幫忙養著,可元巧最清楚自己的靈息狀態如何,明明是還沒到能夠維持原身的地步,但她此時此刻就是可以好好地站在這里。

    蕭月恒伸手,兩指并攏在元巧額心輕輕一抵。

    一縷淺青色光芒乍現,片刻后又隨著蕭月恒收回手的動作一起消散。

    “靈息無大礙。”他說。

    莫星寒接過洛箏遞給他的瓷碗,瞥了一眼元巧問:“你自己有沒有覺得哪兒不適?”

    元巧并不知道莫星寒失去記憶的事情,她之前跟莫星寒打過招呼,但后者并沒有給出什么回應。

    那時候元巧還覺得,現如今的莫星寒有種說不清的距離感。

    以至于此刻莫星寒主動搭話,元巧居然有些受寵若驚,眼睛都在一瞬間亮起了光。

    “我沒事我沒事!”元巧回答著,忍不住往莫星寒身邊挪了挪:“莫莫,你偷偷告訴我,師父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聞言,莫星寒側目睨了蕭月恒一眼。

    蕭月恒垂著眼眸,正在一一端詳餐桌上的吃食。

    瞧上去,蕭月恒好像并不關注這邊的動靜,偏偏在莫星寒視線投過去時,他忽然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莫星寒:“……”

    莫星寒收回目光,沒正面回答元巧的問題,只是反問道:“干嘛?你難道打算替我欺負回去?”

    元巧登時坐直了身體,語速極快:“借我十個熊心豹子膽我都不敢。”

    她能有什么能耐敢去欺負師父?!

    莫星寒輕笑兩聲,沒再接著這個話題聊。

    蕭月恒等他們說完話,才轉而問洛箏:“我記得你在樓上說,這是你跟你師父住過的房子?”

    洛箏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道:“是啊,我們在這邊住過三年呢。”

    蕭月恒抬眼掃了一下房子布局,覺得不太像范玉霞那種自建房的風格,于是又問:“這個房子沒有重修過?”

    “沒有,”洛箏搖頭,“師父說反正也不住久,重修太浪費錢。”

    說完他就問:“哥,你不吃點東西嗎?”

    之前在酒店時,蕭月恒好歹還動過一兩筷子,今天他卻連筷子都沒碰。

    蕭月恒看著桌上的食物,毫無食欲。

    但另外幾個看起來都吃得很開心,尤其是莫星寒,他不怎么吃普通人的食物,所以總會好奇這些東西是什么味道,每每碰見飯點都會湊熱鬧。

    蕭月恒瞥了眼正在挑菜吃的莫星寒,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耳垂。

    莫星寒對他的觸碰無動于衷,滿門心思都在那些食物上面。

    蕭月恒重新看向洛箏,說:“吃吧。”

    總歸不能掃了其他人吃飯的興致。

    洛箏趕緊拿起瓷碗,想要給他盛飯,結果蕭月恒手一抬阻止了:“我自己來就好,你吃你的。”

    聽他這么說,洛箏就把瓷碗遞了過去。

    蕭月恒接過來,一邊添飯一邊接上之前的話題:“先前你說跟顧天一是鄰居,所以我們還在福喜街,顧家老宅就在旁邊?”

    洛箏頷首說:“是啊。”

    他本以為蕭月恒是想確認身處何地,結果蕭月恒下一句就是:“能去顧家老宅看看么?”

    洛箏吃驚又困惑:“啊?去那邊干嘛?”

    不等蕭月恒說什么,洛箏就突然反應過來:“恒哥,你是想搜查顧家?!”

    “……”

    蕭月恒更改了他的措辭:“是去拜訪一下。”

    然而洛箏已經自動代入他還在懷疑顧家人的想法,正自顧自喃喃著:“能去是能去,但顧家老宅那么多人,萬一搜著搜著被發現了怎么辦?”

    蕭月恒:“……”

    蕭月恒放下飯勺,坐到莫星寒身邊,提醒洛箏道:“無論是什么時代,未經主人同意隨意翻動別人家的東西,都是偷盜行為,犯法。”

    洛箏贊同地頷首:“對啊,所以我們不能被發現!”

    蕭月恒:“。”

    難得見蕭月恒啞口無言,莫星寒樂得不行:“你恒哥的意思呢,是他真的沒想過要翻找什么,就是去那邊逛逛。”

    洛箏半信半疑:“真的啊?”

    話落,洛箏又來回看了蕭月恒好幾眼,小聲道:“恒哥,你要真想做什么,得提前跟我通個氣,我好做個心準備。”

    再怎么說,他跟顧家人也是熟識,真被發現在人家家里亂翻,多冒昧啊……

    說不定還會被轉頭扭送警察局。

    蕭月恒被洛箏鬧得沒脾氣,干脆敷衍地嗯了兩聲當做回應。

    其實他也不是非去顧家不可,但既然就在旁邊,不去白不去。

    蕭月恒對顧家人的疑慮是還沒完全打消,過去看一看也不耽誤什么事兒。

    原本蕭月恒的打算是破完夢直接去找無境谷的,誰能想到中間會被拖入一個夢淵,睡上整整七天。

    他倒是沒什么,就擔心莫星寒一下子恢復太多記憶還沒緩過來。

    而事實上,蕭月恒的擔憂一點都沒錯。

    那些重新回到身體里的記憶,莫星寒還是不太適應。

    他偶然一個恍神,都會覺得那是另外一個人的經歷。

    可一旦回憶畫面跟蕭月恒有關,莫星寒又會執拗地一遍遍回想,直到潛意識都認定在蕭月恒身邊的人是自己為止。

    不過夢淵說到底并不傷神,更多還是那些記憶帶來的情緒共鳴。

    不光蕭月恒想到莫星寒受天譴時會心慌,莫星寒想到他提劍站在血流成河的沙場上時,同樣心有余悸。

    甚至剛醒來那一刻,莫星寒眼尾都還沾染著一抹濕潤。

    蕭月恒找過來時,他不想被看出異樣,所以一直在插科打諢。

    直到莫星寒在蕭月恒眼底看到了心疼,看到毫無掩飾的情意,他才恍然驚覺,那些事早已過去了好久,而他也真的救回了蕭月恒。

    莫星寒正出著神,面前的瓷碗突然多了一塊咕嚕肉。

    蕭月恒淡然自若地收回筷子,垂眸看他:“發什么呆?”

    莫星寒抬起目光,發現另外兩個小的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吃完了,這會兒正聚在客廳那邊擺弄花花草草,餐桌上只剩他和蕭月恒。

    “沒發呆,我在想事情。”

    莫星寒說著,挑起那塊肉丟進嘴里。

    蕭月恒又給他夾了一筷子清蒸魚,問道:“想什么?”

    莫星寒樂得接受投喂,蕭月恒夾什么他吃什么,吃完了再回答:“想,我一直在找的東西。”

    說到這個,蕭月恒也才想起來,莫星寒此前確實說過在找某樣東西,但始終沒找到,甚至不清楚具體是什么。

    蕭月恒打量著他的神情,了然道:“想起來找的是什么了?”

    莫星寒卻沒有急著回應,反倒開始指使起人:“我要吃那個。”

    蕭月恒順著莫星寒示意的方向看過去,是一盤青椒炒肉。

    他伸了筷子夾起肉絲,徑直喂到莫星寒嘴邊:“張嘴。”

    等莫星寒吃了,蕭月恒又再次朝著那一盤伸出筷子,夾起一塊青椒繼續投喂。

    莫星寒一口咬下,剛覺得甜,一股辣勁便緊跟著漫上口腔。

    他不太會吃辣,當即偏頭嗆出了一陣咳。

    客廳那邊的洛箏和元巧聽見動靜,紛紛投來了目光。

    蕭月恒對他們擺擺手,示意沒事,轉頭給莫星寒盛來了一碗豆腐湯。

    莫星寒猛喝兩口,眼里冒著淚花:“你報復我呢?”

    蕭月恒很是無辜:“我沒嘗過,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

    他全程沒吃過什么東西,的確不清楚那道菜是辣的。

    莫星寒一噎,愣是找不到合適的話回懟。

    等他再次端起瓷碗喝湯,蕭月恒才問:“所以,你找到那樣東西了么?”

    莫星寒喝湯的動作微頓,片刻后緩緩放下了瓷碗。

    這棟房子的餐廳與客廳是貫通的,而客廳又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此時屋外陽光明媚,時不時有風穿堂而過。

    這里的風與夢淵里北疆的風截然不同,溫柔又涼爽。

    蕭月恒很喜歡感受風,于是在清風繞過之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敞開著的落地窗。

    與此同時,他身邊的人輕聲說:“我一直在找的,是你。”

    蕭月恒循聲回眸,目光落回到莫星寒身上,語氣有些意外:“找我?”

    莫星寒嘴唇動了動,卻沒來得及開口說什么。

    蕭月恒傾身靠過去,趁著兩個小的沒留意這邊,他在莫星寒唇邊偷了個吻。

    “那你找到了。”蕭月恒說。

    作者有話要說:

    即將進入最后一段劇情,了下大綱,結果越越卡…

    謝謝“易夜白”的營養液~

    第69章 顧家

    蕭月恒自己沒吃多少東西,他的筷子卻是直到喂飽莫星寒才擱下。

    等吃完飯,收拾完殘羹,洛箏給顧天一發的信息也得到了回復。

    為了想出一個合適的拜訪由,洛箏差點撓禿腦袋上的頭發。

    最后他干脆給顧天一發信息說,蕭月恒好奇顧家老宅后院的風景,能不能讓他們過去瞧一瞧。

    由很扯,然而顧天一的重點完全放在了另一個地方。

    洛箏點開顧天一回復的信息看,率先進入視野的便是滿屏大哭表情包。

    洛箏:“……”

    然后他在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表情里,艱難找到顧天一發來的信息:【干嘛這么見外!你以前來我家都不會問的!】

    洛箏一時無言,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他埋頭敲字給顧天一回復:【以前都是我師父帶著我過去,當然不需要我來問啊!】

    顧天一沒再發信息,直接給洛箏打了個電話過來。

    “你要是想來的話隨時都可以過來呀,正好我哥也在家,還能趕得上打個招呼,他聽說你回來了還挺驚訝的。”顧天一在通話那頭說。

    洛箏自然沒什么異議:“行啊,那我們等下就過來,不會打擾你們很久的。”

    說完他又把嘴邊的疑惑給咽了回去。

    洛箏有些不明白,既然顧成洲一直遣人打掃這邊的房子,難道不該對他住進來表示意料之中嗎?

    但他最后還是沒問出來,因為那樣太像在質疑顧成洲這么做有什么目的,實在有些傷人。

    更何況,顧成洲能對他有什么目的,真想要這邊的房子,早就大手一揮買下來了……

    洛箏想到這,將心里那份古怪的不解驅散走,接著他就聽見顧天一在那頭小聲說:“也不用太晚來,越早越好。”

    洛箏頓時了然:“洲哥是不是又罰你了?”

    顧天一語氣惆悵:“罰我寫字呢,寫不完今天不給我睡覺。”

    洛箏半點不留情面,當即樂出了聲。

    手機那頭當即傳來顧天一的連連控訴,他們又瞎扯了好幾句,洛箏說盡早過去“拯救”他,這才掛斷了電話。

    然后洛箏就轉頭去問蕭月恒,準備什么時候過去顧家拜訪。

    蕭月恒略一思忖,道:“那就現在過去吧。”

    顧家老宅要真的沒什么古怪之處,那他也沒必要一直記著這地方,索性還是早點看完的好。

    于是他們幾個人即刻動身,出門右轉直達顧家老宅。

    說是鄰居,兩家還真就只隔著一堵兩米高的石墻,頂上是青巖綠瓦,越過墻頭還能瞧見顧家老宅種的一株槐花樹。

    蕭月恒見著這個,又想起之前鐘庭家院子里的老槐樹,他問洛箏:“你們很喜歡槐樹么?”

    洛箏聞言搖了搖頭:“沒有啊。”

    然后他順著蕭月恒的目光瞥見隔壁的槐樹枝丫,恍然道:“哥你是說這個啊?只是巧合啦,當初搬家我跟師父也沒想到那棟別墅里種的樹跟這個一樣,還是等到花季才發現的。”

    說起來,小時候顧天一能天天翻墻過來,這棵槐樹功不可沒。

    洛箏跟元巧走在前頭,蕭月恒跟莫星寒跟在他們后邊。

    莫星寒聽完兩人的對話,小聲問蕭月恒:“你還真沒放下對顧家的懷疑?”

    蕭月恒牽過他的手腕,低低嗯了聲:“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

    也不清楚究竟是他想太多,還是想得不夠多。

    莫星寒不明白蕭月恒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只是問他:“無境谷在這里?”

    蕭月恒略微探了探,答道:“很近。”

    莫星寒思索片刻,忽然說了個猜想:“有沒有可能,無境谷就在顧家老宅周圍。”

    或者,就是在顧家老宅這塊地方。

    蕭月恒知道莫星寒的意思,但他一路走來已經探查過,無境谷并不在顧家老宅這里。

    說話間隙,他們已經隨著洛箏的腳步停了下來。

    顧家老宅那堵跟洛箏家相隔的石墻,是一整面綠瓦白漆圍墻,將整個顧家都包圍了起來,而他們眼前是兩扇寬大沉重的烏木門,門邊的墻面上設有可視門鈴,洛箏三兩步上前撥通了門鈴。

    不稍片刻,屋內便有人接通:“哪位?”

    對方應該是顧家家傭,聲音很年輕。

    洛箏禮貌回答:“你好,我是天一朋友,跟他說好了來找他的。”

    呼叫器那方安靜幾秒,隨后那道聲音再次響起:“請稍等,馬上給您開門。”

    幾乎是在呼叫掛斷的下一秒,他們面前的烏木門便咯吱一響,隨即緩緩朝內被打開。

    門后即是前院,一個蓄著胡須的中年男人踩著石子路迎面走來,瞧見洛箏就笑得眉眼彎彎:“是小洛箏呀,好久沒來啦,幾年沒見都快認不出來了!”

    洛箏對男人笑了笑,喊道:“巖叔。”

    巖叔是顧家的管家,平時除非來的是貴客,否則出來迎的都是另外的家傭。

    這會兒他來給洛箏幾人帶路,足以看出顧家人確實很看重洛箏。

    巖叔先應了洛箏,目光隨即落到他后頭的蕭月恒幾人身上:“這幾位,是你的朋友?”

    洛箏趕忙點頭,介紹道:“是的,他們跟我師父也認識。”

    提到鐘庭,巖叔也就明白過來了——這幾位大概都是除夢師。

    巖叔朝蕭月恒幾人都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后他抬了抬手,迎著幾人進門:“你們先隨我進屋。”

    洛箏跟顧家人有話聊,蕭月恒他們就完全是陌生客人,所以都沒多話,被巖叔問到什么才會回應兩聲。

    只不過,巖叔基本都是在跟洛箏和元巧說話,另外兩個除了一開始點頭打過招呼,此后他們再沒有任何交際。

    或許是某種直覺,巖叔瞧著那兩位應該都是本事不小的大人物。

    蕭月恒倒是沒多大留意巖叔偶爾瞥向他的目光,他沿路都在四下打量。

    顧家老宅的前院打得非常規矩,草坪、花圃、圍欄、噴泉……都可以看出是時常有人收拾的,草坪修剪得平平整整,花圃里的花嬌艷欲滴,圍欄干干凈凈,噴泉更是清澈見底。

    他們跟著巖叔一路走過石子路,穿過前院跟中廳來到會客廳。

    顧天一大概是聽見了動靜,踢踢踏踏就從一旁的旋梯飛奔下來。

    “哎喲!小少爺你可慢著點!”

    巖叔瞧著他三步一臺階的架勢嚇得不輕,連連喊道。

    等顧天一穩穩落到他們面前,巖叔這才撫著胸口大出兩口氣:“嚇死人了,跑這么快做什么?”

    顧天一嘿嘿一笑,輕拍著巖叔后背幫他順氣:“我這不是著急見洛箏嗎?”

    說完他就偷偷對洛箏擠眉弄眼。

    洛箏:“……”

    顧天一目光一轉,瞧見后方的蕭月恒跟莫星寒,一改之前不敢搭話的態度,熱絡招呼道:“恒哥莫哥,你們想去看后院是吧,走走,我帶你們過去。”

    蕭月恒還從沒聽洛箏以外的人喊他“恒哥”,頗為新鮮地挑了挑眉。

    顧天一沒瞧見他的反應,回頭又對巖叔說:“叔,你回去休息啊,我帶著他們逛逛。”

    巖叔在顧家老宅多年,是看著顧天一長大的,最是清楚他的脾性。

    顧成洲罰顧天一寫字的事情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這會兒顧天一急著攬這個活的用意,巖叔當即明白過來。

    他無奈地笑笑,轉身對蕭月恒幾個人說:“那我先去忙活別的,幾位隨意就好。”

    等巖叔的背影拐過回廊,顧天一立刻大松一口氣。

    洛箏笑他:“要不要這么夸張?”

    顧天一皺起臉:“你在桌子前寫個幾小時字試試?”

    他應該是真的討厭寫字,連這個話題都不愿意多聊,帶著蕭月恒幾人往后院走去。

    蕭月恒有個問題倒是挺不解的,他不疾不徐地走在偏后方,問顧天一:“你應當也還在上學?”

    顧天一在巖叔面前強裝出來的熱絡已經不見蹤影,這會兒突然被點名還莫名其妙地一激靈。

    明明蕭月恒也不嚇人,說話的語氣也很溫和,但顧天一就是覺得他身上有種很強的氣場……

    顧天一驀地想到顧成洲,頓時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他有時候面對蕭月恒,簡直就像是在面對顧成洲,有種小輩面對長輩時的天然犯怵。

    被洛箏戳了下手臂,顧天一才驟然回過神:“啊,那個,是啊,還在上學。”

    他沒懂蕭月恒問這個干嘛,總不能是要過問成績吧?!

    顧天一正滿心惶恐,下一秒就聽蕭月恒疑惑道:“所以,你也在休學?”

    蕭月恒是真的不解,他以為洛箏一個人不上課天天跟著他們瞎跑就算了,結果顧天一看起來也沒什么事。

    莫非,現如今的小孩上學都不需要聽老師教導么?

    顧天一當真是沒料到蕭月恒好奇這個,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覺得蕭月恒身上那種距離感瞬間消散不少。

    洛箏也對蕭月恒的問題挺意外的,替顧天一回答道:“他沒有休學。”

    他知道蕭月恒會好奇這個完全是因為不了解現今的教學模式,于是解釋道:“天一跟我都在讀大學一年級,這階段課程還不會很滿,所以空余時間比較多。”

    再加上顧天一不是個安安分分讀書的料,幾乎是一有空就往校外跑。

    洛箏會休學是因為鐘庭,那陣子鐘庭病得很嚴重,他實在沒心思待在學校,就申請了休學一學期。

    蕭月恒對此似懂非懂,只是單純好奇罷了,得到回答之后也沒再多問別的。

    就在此時,與后院相鄰的一個偏廳拐出來個高大身影。

    來人穿著一絲不茍的白襯衫,臂彎間挽著一件深灰色西裝外套,鼻梁架著一副銀絲細邊眼鏡,雙唇微抿,神色頗為從容不迫。

    都不需要介紹,蕭月恒一眼便能看出,這個青年人是顧天一的哥哥,顧成洲。

    顧成洲走出偏廳時并沒有留意動靜,抬眼才發現不遠處站著一群人。

    在他看過來的同時,蕭月恒不動聲色地捻了下指尖。

    方才那一剎那,蕭月恒清楚看見,顧成洲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

    他,在慌什么?

    第70章 后院

    蕭月恒在顧成洲眼底捕捉到的情緒也就一瞬間,在那之后,顧成洲無論是舉止還是神色都一切如常。

    他朝幾人走了過來,先跟洛箏點頭打了個招呼,洛箏也乖乖地喊了聲“洲哥”。

    顧成洲應下,隨即面向蕭月恒,語氣斯文有禮:“看來二位沒什么事了,幾天前可把這幾個小孩急得不行。”

    他一邊說著,一邊上下掃了蕭月恒跟莫星寒兩眼。

    蕭月恒頷首,接過話道:“多謝掛懷。”

    顧成洲哂笑著:“倒不是我掛懷,那晚天一突然闖進我書房,讓我幫他救人時,我還嚇了好大一跳,以為他是在外面闖了什么大禍。”

    說到這里,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一旁裝死的顧天一身上:“巖叔呢?怎么是你在接待客人?”

    顧天一支支吾吾道:“巖叔有事要忙。”

    聞言,顧成洲抬手在他后腦輕輕一掃:“巖叔是你支開的吧,我能不知道你?”

    顧天一踢踢腳下的地板,默不作聲。

    不過大概是顧及到還有客人在,顧成洲到底沒訓人,只是問道:“要往哪邊去?”

    顧天一看他不追究寫字的事,當即滿血復活:“四處逛逛!晚點我再帶他們吃個下午茶。”

    顧成洲頷首,又在顧天一頭頂揉了揉:“哥還有事,你好好招待,不準再瞎鬧。”

    顧天一生怕他再罰自己,趕緊點頭答應下來。

    顧成洲交代完顧天一,才轉頭重新對蕭月恒他們道:“實在不好意思,公司里還有很多緊要事務等我處,讓天一帶你們好好逛逛,我先失陪了。”

    “耽誤你了。”

    蕭月恒牽著莫星寒往一旁退了兩步,給顧成洲讓出離開的位置。

    莫星寒不太愛跟人打交道,自始至終都靜靜待在蕭月恒身邊沒開過口。

    但是在顧成洲經過時,莫星寒卻忽然微乎其微地蹙了下眉。

    顧成洲剛才,是在看他們相牽的手嗎?

    莫星寒偏過頭,凝眸望著顧成洲漸行漸遠的背影。

    蕭月恒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輕聲問:“怎么?”

    莫星寒收回視線,轉而面向蕭月恒:“他一直在看你。”

    蕭月恒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失笑道:“想多了,他也有看你。”

    準確來說,是從碰上面之后,顧成洲的眼神就基本都在他們兩個身上,原因不明。

    想到顧成洲一開始說的話,蕭月恒抬眼看向幾步開外的幾個小孩。

    元巧恰好抬眼看過來,目光短暫跟蕭月碰了一瞬。

    她眨了眨眼,當即會過意。

    趁著顧天一和洛箏在聊天沒注意,元巧默默挪到了蕭月恒身邊。

    “師父?”她用氣音小心翼翼地喊了聲。

    蕭月恒同樣低著聲,問她:“在這之前,你跟顧成洲見過面?”

    元巧點點頭說:“確實見過,那天晚上破完夢發現你跟莫莫怎么都叫不醒之后,是洛箏這個朋友喊他哥哥幫的忙。”

    說完,元巧又略微沉吟兩秒:“師父,或許我這么說有些不講道義,可是……”

    “嗯?”蕭月恒側頭看了她一眼。

    元巧低垂著腦袋,糾結片刻才把話說完:“師父,我總覺得他怪怪的。”

    蕭月恒重新目視前方,語氣如常道:“哪兒怪?”

    元巧斟酌半天,愣是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對顧成洲這個人完全不熟悉,真要說出怪在哪里,她又說不出來了。

    別說是顧成洲,元巧跟洛箏還是這幾天才稍微熟絡起來的。

    而且認真說起來,顧成洲真的沒什么不對勁的行為舉止。

    包括蕭月恒跟莫星寒出事那晚,要是沒有顧家的幫忙,元巧和洛箏估計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非要說哪個地方讓元巧覺得古怪,大概就是顧成洲每回看向蕭月恒的眼神和反應。

    尤其是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那會兒蕭月恒尚且沉睡不醒,對周遭一切毫無知覺。

    元巧跟洛箏分別守在蕭月恒跟莫星寒身邊,顧天一負責回家去搬救兵。

    他搬來的人,就是顧成洲。

    顧成洲聽顧天一說完情況后,帶著顧家不少人趕了過來。

    接著,他在推開門看清緊閉雙眼的蕭月恒那一刻,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毫不夸張的說,顧成洲當時在原地愣了將近半分鐘,還是走在后頭的顧天一困惑不解地喊了一聲哥,他才猛地回過神。

    那時候元巧就對他的反應很是不解,誰曾想顧成洲目光一轉落到她身上,眼底的情緒同樣無法形容,像是特別震驚,又像是格外駭然。

    再然后,顧成洲匆匆讓開位置,讓前來幫忙的人進了房間。

    那晚兵荒馬亂的,除了元巧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發現顧成洲的神色變化。

    而顧成洲可以說是即來即走,都不等顧家的家傭幫忙把人帶到樓下,他就已經率先離開了。

    當時顧天一說他哥是忙著回去處公務,畢竟他過去找人時,顧成洲還在書房里看文件。

    可是今天再見到顧成洲,元巧心里對他的那股不自在還是揮之不去。

    偏偏顧成洲開口那句“以為顧天一闖了什么大禍”,完全能夠用來解釋他那晚的慌亂。

    但是剛才顧成洲抬頭看見蕭月恒時,依然有一霎那的驚慌失措。

    盡管他很快調整好了神情,但那一秒的反應還是被蕭月恒察覺到了。

    蕭月恒垂眼聽著元巧細說那天晚上的事情,面上無波無瀾。

    他想,或許他懷疑的人不該只局限于除夢師這一行的人。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顧成洲都有些不對勁。

    但他現在不在這兒,蕭月恒也沒法多分析些什么。

    蕭月恒思索著,準備晚些時候趁顧成洲在家,再過來拜訪一次。

    方才做好決定,他的手心就被人輕輕撓了撓。

    蕭月恒眨眼回過神,側目對上莫星寒那雙金眸。

    莫星寒貼近過來,同他耳語:“我懷疑他。”

    蕭月恒微微朝他傾身,聞言嗯了聲:“的確有些古怪。”

    莫星寒抿了抿唇,語氣微沉:“我還是覺得,無境谷就在這里。”

    也許此前那一個個指向東南的線索,就是指的顧家老宅。

    不說別的,單單是顧成洲這個莫名的反應,顧家老宅就不清白。

    蕭月恒指尖微動,緩緩在莫星寒手背摩挲幾下,以示安撫。

    “可以找到的。”他說。

    無境谷現如今必定是被某個大陣壓著,才會瞧不見半點蹤影。

    蕭月恒確實懷疑顧成洲,但有一點實在解釋不通——顧成洲分明是個普通人,他哪里來的能耐控制住這么大的陣法?

    如果真是莫星寒之前猜測過的那樣,當年惹出一切事端的那個人,入了輪回卻沒有被抹去前塵往事的記憶,那這個人的修為應當是還在的,否則也無法讓那個大陣彌留至今,以至除夢師一行世世代代短壽。

    要真是他們懷疑的那樣,顧成洲能讓蕭月恒跟莫星寒雙雙看不出修為,其實力絕對不容小覷。

    而如果那個人根本沒有輪回轉世,活了幾千年,那作為顧家長子的顧成洲就不可能會是設局之人。

    明明已經掌握了不少線索,卻還是疑云重重。

    每一條線仿佛能夠串聯,又無論如何都對不上。

    蕭月恒斂著眉眼,心想大概只有再見顧成洲一面,才能摸清楚此人究竟是怎樣的底細。

    ……

    顧家老宅著實寬敞,他們兜兜轉轉不知繞過多少個回廊,顧天一才指著一處拱門說:“從這兒過去,就是我們家后院了。”

    聞言,洛箏才忽地回過神。

    他說要來看后院完全是瞎扯的,本來盤算著到了顧家之后跟顧天一聊天轉移注意力,趁此讓蕭月恒四下看看。

    結果倒好,洛箏自己被顧天一聊暈了,還真就一路跟著他來了顧家后院。

    洛箏扯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回頭對蕭月恒說:“哥,去瞧瞧?”

    蕭月恒無可無不可,答道:“都行。”

    顧天一聽這話,撓頭不解:“啊?你們不就是為了來看后院嗎?”

    “對!”

    洛箏怕他多想連忙應下,然后拽著顧天一往前走:“你快帶我去瞧瞧,我也好久沒來了,你養的烏龜還活著么?”

    顧天一斬釘截鐵道:“那當然啊!養得可好了!”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繞過了拱門。

    蕭月恒帶著莫星寒和元巧,抬腳跟了上去。

    穿過拱門,視野頓時變得開闊。

    顧家前院相比起后院,簡直是冰山一角。

    前院好歹一眼能看到頭,后院則不然,放眼望去甚至看不見那堵青檐白漆的圍墻,只能瞧見錯落有致的綠樹成蔭。

    后院堆砌了一個人工湖,湖水碧綠幽幽,飄浮著片片蓮葉,以及還未到花期的菡萏;湖里時不時游過幾尾錦鯉,魚尾搖擺出碧波漣漣,洛箏提到的烏龜則趴在湖心石上,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荷尖上的蜻蜓。

    不遠處屹立著一座八角亭頂的高臺,能沿著臺下的石板拾階而上。

    蕭月恒遙遙望著那座高臺,問顧天一:“站在上面可以看得多遠?”

    顧天一見蕭月恒好奇這個,當即帶著他們往那邊走。

    與此同時,他回答道:“看清楚整個后院肯定是沒問題的。”

    說完顧天一頓了頓,想起什么又補充道:“還有就是,我們家后面有個特別大的天然湖泊,隔了挺遠的,只有站在上面才能瞧見。”

    聽見這話,蕭月恒心底忽然一動。

    某種強烈的直覺涌上心頭,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莫星寒還被他牽著,只能跟著一步兩臺階往上邁。

    高臺的石階并不是很多,不過片刻,他們便到了上方。

    這座高臺就是個亭子,專門添置了石桌石椅,上面還扣著一套干凈茶具,想來應該是有人常常在這邊停留。

    但蕭月恒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方石桌上,他一站上去,便抬眼望向顧天一說的那個湖泊。

    那真的是一片特別大的湖泊,湖面被日光照得波光粼粼,泛著一道道白燦燦的光。

    從這兒放眼眺望,風景絕對稱得上極佳。

    可這些于蕭月恒而言都不是重點,他遠遠望著那片湖泊,一時有些怔。

    找到了。

    無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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