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湖泊
蕭月恒和莫星寒三兩步就上了高臺,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神色略有些匆忙,其余幾人察覺出不對,紛紛跟上了他們的步調。
結果站到亭子里之后,他們卻發現蕭月恒就是站在那里望著遠處的湖泊一動不動。
顧天一端詳著蕭月恒的神情,恍然道:“是不是很震撼?我第一次到這上面來,也覺得特別不可思議,從這里望出去居然這么漂亮。”
聽見他這么說,洛箏和元巧才將視線從蕭月恒身上挪開,轉而看向遠處的湖泊。
確實是很漂亮的一道風景線,還不會被其他的建筑遮擋住,景色一覽無遺。
但莫星寒對顧天一所說的美景絲毫不在意,他從頭到尾只看著蕭月恒。
直到蕭月恒垂下眼眸,緩緩偏過頭與他四目相對。
千言萬語,全匯聚在那個眼神當中。
莫星寒眼眸一顫,終于抬眼看向遠處那片湖泊。
湖面上依舊泛著淡淡的漣漪,蕩漾著細碎的陽光,像是被灑了一大片閃閃金箔似的,美不勝收。
然而莫星寒卻在看過一眼之后,驀地閉上了雙眸。
隔了幾秒,他又再次掀開眼簾,眼底一閃而過的金光。
只是那片波光瀲滟的湖泊同樣映照在莫星寒眼底,那一抹金光便尤為微不足道。
莫星寒很輕地握了下蕭月恒的指尖,無聲向他傳遞著信息——【看見了】。
在重新睜眼那一刻,莫星寒所看見的一切就與其他人截然不同了。
那面五光十色的絢爛湖泊已然不復存在,落在他眼中的,是一座被遮天蔽日般的沉厚黑霧彌漫籠罩的巨大山谷,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死氣沉沉。
這是他們生活過一百多年的地方,是他們的家。
而今,被不知道哪冒出來的混崽子搞成這幅鬼模樣。
莫星寒暗自磨了磨牙,眸光愈來愈冷。
盡管蕭月恒暫時還看不見無境谷的具體狀況,但光從莫星寒的神色來推斷,必然是不太樂觀的。
蕭月恒把人帶到身前,抬手覆在莫星寒眼皮上,嗓音溫沉:“別看了。”
莫星寒輕輕眨了兩下眼睛,眼睫掃過蕭月恒的手心,帶起一絲微癢。
“我怕你不高興。”莫星寒說。
除了莫星寒,無人知曉蕭月恒在無境谷花費過多少心思。
無境谷是他尋了成百上千個地方才找著的,而在他們住進去之前,這里也不過是一座尋常山谷罷了。無境谷內的靈氣全是蕭月恒一點點慢慢養出來的,是他劈開的石潭,栽種了竹林槐樹,也是他給無境谷命名,與這座山谷有了密不可分的連結。
蕭月恒是無境谷的主人,有人未經他的允許,擅自將整個山谷破壞至此,他怎么可能不生氣?
但蕭月恒這會兒真的沒空生氣,他只想盡快進入無境谷一探究竟。
無論設局之人是不是顧成洲,只要他們進入無境谷,背后之人必定有所察覺。
蕭月恒不信那個人還能繼續嚴嚴實實地藏著。
洛箏等人看完風景回過頭,瞧見的就是這一青一黑兩個身影疑似相擁的場景,幾個小孩皆是一愣。
元巧最先反應過來,清了清嗓子道:“那個,師父……”我們還在呢。
蕭月恒輕飄飄掃過來一眼,元巧后半句話瞬間吞回了肚子里。
洛箏跟顧天一眼觀鼻鼻觀心,只當剛剛什么都沒瞧見。
旋即,他們就聽蕭月恒開口道:“請問,該怎么過去那邊?”
幾個人又是一懵,顧天一疑惑道:“去哪邊?”
蕭月恒緩緩放下遮在莫星寒眼前的手,下頜一抬示意遠處的湖泊:“那邊的湖。”
顧天一絲毫沒有猶豫,當即擺著雙手說:“過不去的!”
那個湖泊是純天然形成的,周圍雜草叢生綠林環繞的,根本沒有一條能進去的路,也從來不會有人閑得沒事干,穿過層層疊疊的高大樹木,去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
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出了什么事,連呼救都沒人能聽見。
蕭月恒自然看見了圍繞在湖泊四周的杉木林,也就是他們這個高度視角不錯,可以將整個湖泊一覽無遺,換做其他房子的角度,大概只能瞧見湖泊一角,也可能壓根看不見。
也正因此,他才要問對這里比較熟悉的顧天一,有沒有過去的方法。
但聽顧天一的意思,應該是沒辦法幫他們這個忙的。
蕭月恒倒也沒有為難他,兀自垂眸思索著。
另一邊,元巧打量著蕭月恒的側臉,默默抿了抿唇。
在蕭月恒提出想去湖泊時,元巧便覺察出了一絲不對勁。
她不覺得蕭月恒會無緣無故想去這么一個地方。
元巧悄無聲息地挪到莫星寒身邊,偷偷碰了碰莫星寒手臂引來他的注意力。
莫星寒疑惑轉頭,見是元巧便微微傾身:“怎么了?”
元巧先是覷了一眼蕭月恒,然后小聲問莫星寒:“莫莫,你們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之前蕭月恒跟莫星寒談起無境谷這些事時,雖然元巧就在蕭月恒手腕上的珠串中,但她一直在沉睡,對此其實一無所知。
莫星寒略一沉吟,還是決定告知:“我們找到無境谷了。”
沒料到是跟無境谷有關,元巧眼底原本還亮著的光頓時一黯。
被她刻意壓在心底的那些沉痛剎那間又包裹上來,扯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當年元巧親眼看著無境谷淪陷,還親眼看著小師弟在她懷中咽氣,那一幕幕回憶都是魘,稍不留神就會幻化成執念將她困住。
元巧一直都得依靠極大的意志才能壓制住那些情緒,個中滋味沒人可以感同身受。
而現在,她將再次面對這一切。
那座曾經讓元巧格外留戀的山谷,如今竟成了她一步都不敢靠近的魘境。
元巧心神劇震,肩頭忽地被人輕輕一拍。
她驟然回神,抬起視線看向身側的莫星寒。
莫星寒直視著她,眼神令人心安,“不要怕,我們都在這里。”
元巧喉頭當即堵了一口氣,梗得她眼眶發燙。
當年那種無助隨著莫星寒這句話倏然消散,元巧終于反應過來,這次她不是一個人面對了。
聽見身旁的動靜,蕭月恒從思緒中抽出身,而后他就瞧見元巧通紅的眼眶。
蕭月恒神色一頓:“怎么了?是身體不適?”
盡管元巧看著活蹦亂跳的,蕭月恒卻還是不太放心她的靈息狀況,這會兒瞧見這一幕,還以為元巧是哪兒不舒服。
聽見蕭月恒出聲問,元巧生怕另外兩個小孩也發現她的失態,趕緊低頭擦去不聽話的水珠。
莫星寒替她回答道:“沒事。”
蕭月恒跟莫星寒對了個眼神,有些不解又有一絲擔憂。
于是莫星寒用口型無聲說了三個字:【無境谷。】
蕭月恒當即明白過來,不過他并沒有出聲安慰元巧,只是伸手搭在那個低垂著的腦袋上輕輕揉了下。
認真算來,元巧當年面對那一切時,也不過是洛箏這般年紀而已。
她可以做到不被夢魘纏身,已經很不容易了。
蕭月恒心想著,又轉過身喊了一句:“洛箏。”
還在跟顧天一欣賞遠處風景的洛箏循聲回過頭,應了聲:“怎么了恒哥?”
蕭月恒沉聲道:“我需要出去一趟,你留在這里。”
這還是蕭月恒第一次語氣如此不容置喙,洛箏頓時有些茫然。
他看了看莫星寒和元巧:“莫哥和元姐姐也去嗎?”
蕭月恒頷首。
洛箏又問:“對我來說很危險,是嗎?”
蕭月恒再次點頭,洛箏就沉默了下來。
過了片刻,他才抬起頭問:“哥,你是不是要去那邊的湖?”
蕭月恒沒打算瞞著:“是。”
聞言,顧天一立刻驚了:“你們要去哪?!”
他之前說得很清楚吧?
那里根本都沒有深入湖泊的路啊!
然而蕭月恒打定主意要去,顧天一說什么都不管用。
情急之下,顧天一都差點掏出手機向他哥求助。
但他身邊有個“叛徒”。
洛箏一把按住顧天一想給顧成洲打電話的手:“沒事,我哥他們很厲害的。”
顧天一扭頭看著他:“你確定?”
要真是這樣,一周前他們從范家帶出來的是誰啊?
洛箏抿抿嘴唇,沒有回答。
他不確定。
他現在整顆心臟跳得飛快,手還在克制不住地發抖。
太奇怪了。
就算看起來要靠近那片湖泊有些難度,但他為什么會這么慌啊?
洛箏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背后甚至在一陣陣地冒冷汗。
顧天一扒著高臺的石欄,眺望遠處的茂密樹林,試圖在這一大片綠油油當中找尋蕭月恒幾人前往的身影。
正當他四下張望時,手臂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緊接著,顧天一整個人都被拽著站了起來。
顧天一腳下一趔趄,差點就要仰面摔倒。
好在攥著他的力道足夠緊,慣性之下又給他拉了回去。
“哎喲我的天!”
顧天一哀嚎一聲,剛剛站穩就忍不住抬手拍拍胸口,安撫受到巨大驚嚇的小心臟。
然后,他扭頭看著神色凝重的洛箏,滿臉費解:“咋了這是?突然來這么一下,你要嚇死我嗎?”
洛箏用力握著顧天一的手臂,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慌張:“怎么辦,我突然好怕我哥他們出事……”
顧天一感覺他的臉色比受驚的自己還要糟糕,于是抬手拍拍他肩膀道:“干嘛,上一秒不還說你哥他們很厲害嗎?”
洛箏也說不出心底的不安從何而來,他就是忍不住心亂。
顧天一看了洛箏半晌,驀地攬過他肩膀說:“行啦,我帶你去找你哥。”
沒料到他會這么說,洛箏一下有些懵。
然而顧天一已經帶著他從高臺拾階而下,“別擔心,我瞧著你哥他們本事絕對不小,肯定沒什么事的。”
“而且他們也沒走多久,我們能追得上的。”
“……”
洛箏無言良久,驀地低聲說:“天一,對不起。”
顧天一被他突如其來的道歉搞得莫名其妙:“啊?”
洛箏垂著目光,說:“其實我哥沒想來你家后院,之前我是騙你的。”
話音落下,走在他身邊的人便安靜了下來。
洛箏頓時陷入深深的內疚與自責,卻不曾想他的肩膀再次被人攬住。
“誒,就這啊?”
顧天一大松一口氣:“我說你突然那么客氣干嘛,搞得我還以為咱兩真的生疏了。”
洛箏愣愣地:“你不……生氣嗎?”
顧天一很是無所謂:“這有什么好生氣的啊?”
他轉過頭,對洛箏揚起燦爛的笑容,依舊是那句:“咱兩誰跟誰啊!”
第72章 入陣
蕭月恒幾人確實沒走多遠,因為出了顧家老宅的大門,他們連那片湖泊外圍的杉木林都看不到。
正如顧天一所說,那片湖泊實際上跟顧家老宅隔著很遠一段距離,他們在顧家后院站得高望得遠,才能將湖泊的全貌盡收眼底。
不然之前去顧家老宅的路上,蕭月恒就該察覺到無境谷在什么位置了。
憑著對那片湖泊所在方位的印象,以及無境谷如今給出的微弱反應,蕭月恒帶著莫星寒和元巧先沿著顧家東邊那條小巷往下走。
因為一邊走還要一邊找路,蕭月恒幾人的速度并不快,所以洛箏跟顧天一雖然半途兜了個大圈子,沒多久還是成功追上了他們。
聽見身后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蕭月恒回頭便瞧見兩個小身影遠遠飛奔而來。
“我就知道,這小孩肯定不會乖乖聽話的。”莫星寒看著大步朝他們靠近的洛箏,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時隔多日,蕭月恒再次體會到了頭疼的感覺。
他扶了扶額,在洛箏站定腳步后無奈道:“不是讓你不要跟著?”
洛箏料到自己追上來肯定要挨訓,于是立馬擺出端正的認錯態度:“恒哥,我知道我修為很低,但我一定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蕭月恒無言:“這是關鍵么?”
但凡真的怕麻煩,蕭月恒從一開始就不會讓洛箏跟著自己。
不想讓洛箏跟著去這一趟,就是擔心無境谷之中的狀況沒法預料,洛箏會在這期間出什么事,而他沒能顧及到。
洛箏苦想片刻,驀地掏出之前那五枚用來占夢的銅錢:“哥,你之前在這上面放的護身符還有兩個沒破,我不會亂跑也不會亂碰什么東西,一旦有哪里不對我立馬開結界,絕對會保護好自己。”
說完,洛箏又弱弱加上一句:“你別讓我干等著,我坐不住……”
蕭月恒無言許久,眼神在洛箏和顧天一之間來回梭巡。
顧天一對上他的目光,立即挺直腰板:“哥你放心,我修為還行。”
“……”
蕭月恒一點都不放心。
他抬了抬手,指尖倏然浮現幾縷淺青色,光線交錯纏繞,幻化成那把熟悉的青玉折扇。
與此同時,扇面上掠出兩抹光點,分別飛向了洛箏跟顧天一。
光點在他們周身繞了個圈,然后停在兩人眼前炸開成一朵青綠色的小煙花。
蕭月恒推開折扇不疾不徐地搖著,兀自回身繼續往前走:“都跟緊點。”
這意思就是,允許他們跟上來了。
洛箏心下一喜,趕緊拉著顧天一亦步亦趨追上去。
顧天一湊在洛箏身邊,小聲道:“你哥剛剛,是在我們身上放了護身法決?”
洛箏點頭:“應該是的。”
而且他感覺,蕭月恒這次的法決比銅錢上面的還要仔細講究。
顧天一重新看向走在前方的青色背影,眼底緩緩飄起了困惑。
在這之前,顧天一從沒跟洛箏他們入過一次夢,所以他一點都不清楚蕭月恒修為的深淺。
顧天一一直認為蕭月恒頂多就是跟他小姑姑修為差不多,尤其那晚蕭月恒在破夢途中驟然沉睡不醒過后,顧天一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想。
然而就在剛才,蕭月恒竟然只是隨手一揮,就輕而易舉捏出了兩個稱得上復雜的法決……
即便是作為顧天一師父,如今的除夢師旁支家主顧明妤,都不可能這么隨隨便便就辦得到吧?!
如此來看,蕭月恒的修為簡直深不可測。
可顧天一實在想不通,蕭月恒這么有本事的除夢師,為什么此前從來沒聽任何人說起過呢?
他在腦子里飛快有關于蕭月恒的一切,眉頭皺得死緊。
倏忽間,一抹淺青色從顧天一腦海中飛速劃過。
接著,他整個人僵硬在了原地。
走在顧天一身邊的洛箏跟著停下腳步,不解回頭:“天一?”
顧天一喉結狠狠一滾,抖著聲音問:“洛、洛箏,你你你哥的名字,是什么?!”
“……”
洛箏心下一驚:“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顧天一卻根本不需要洛箏的回答了,眼神逐漸有些放空。
他滿腦子都是幾分鐘之前,蕭月恒那把扇子上筆力遒勁行云流水的一個大字——“蕭”。
無法看透的高深修為,似有若無的氣場,此前從未聽說過的人物……
蕭姓,洛箏管他叫“恒哥”。
從古至今,除夢師祖譜上唯有一人名字與這兩字掛鉤。
那就是祖譜最頂端那個名字,除夢師一脈的祖師爺,蕭月恒。
顧天一瞬間感覺自己快要不會思考了,他甚至無意識地低喃了一聲:“我靠……”
洛箏:“……”
洛箏正試圖給他做個心建設,結果顧天一猛地抓住他的雙肩,震驚道:“那是祖、祖……祖師——!”
沒等最后的字音蹦出來,洛箏已經飛快抬手捂住顧天一的嘴巴,愣是將那個字給按了回去。
幾步開外的元巧聽見動靜,回頭才發現他們沒跟上來,她疑惑道:“你倆在做什么?”
洛箏連忙揚聲回應:“沒事,元姐姐,我們馬上就來!”
聽見某個字眼,顧天一再次瞪大了雙眼。
元姓?管蕭月恒叫“師父”……
蒼天!
祖師居然真的會顯靈?!
顧天一瞠目結舌,瘋狂朝洛箏比劃著雙手,試圖以此表達自己的驚恐。
洛箏拖著他往前走了兩步,壓低聲音道:“你保證不大喊大叫,我就松開你!”
顧天一還處于難以形容的驚詫當中,下意識地連連點頭。
洛箏這才緩緩松開捂住他嘴巴的手,并語速極快地給他解釋:“這件事說起來特別復雜,長話短說就是你猜得沒錯,但你現在必須控制一下情緒,我哥這一趟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我們不能搗亂。”
別說,顧天一還真就在洛箏這一長串的輸出中慢慢冷靜了下來。
但他依舊覺得這一切很扯,不真實感在心頭蔓延開來,連腳步都變得有些虛浮。
顧天一視線死死黏在蕭月恒的背影上,恨不能將他看個對穿。
然后,在他目不轉睛的凝視下,那道青色身影回眸往這邊瞥了一眼。
顧天一:“……”
刷地一下,顧天一立馬垂下了腦袋,不敢再看蕭月恒。
前方,蕭月恒緩緩收回目光。
莫星寒跟他并肩走著,一邊四下留意著杉木林的蹤跡,一邊開口問:“你嚇他干嘛?”
蕭月恒目視前方,好整以暇道:“不喜歡被這么盯著。”
聞言,莫星寒側頭睨著他:“是嗎?”
于是接下來一段路,蕭月恒身邊這個人就沒有好好看過路,目光自始至終都在他身上。
蕭月恒漫不經心地抬手,在莫星寒柔軟的發絲輕輕一壓:“你不一樣。”
若是可以,蕭月恒倒是挺想讓莫星寒一直這么看著他的。
莫星寒腦袋往他那邊傾了傾,嘀咕著:“有什么不一樣。”
蕭月恒聽見了,似是而非地笑了聲:“你說呢,夢神大人。”
“……”
莫星寒又一次嫌棄:“你每回這么叫我,我都覺得渾身難受。”
明明凡人向他祈愿時也是這么喊,可是這么喚他的人變成蕭月恒,這個稱呼就會變得有些意味不明。
蕭月恒順著他的話:“那怎么辦,不然叫什么?”
聽出他話里的笑意,莫星寒忿忿地喊了聲:“蕭月恒。”
蕭月恒倒是適可而止,沒再繼續逗他。
他合起折扇,牽過莫星寒的手腕道:“知道了,叫名字。”
莫星寒。
除了蕭月恒,不會有第二個人這么喊了。
某個方面來說,也算是獨一份的稱呼。
……
他們一行人沿著東邊巷子走出很遠一段路,總算看見幾根影影綽綽的杉木枝丫出現在視野中。
不過等走到路的盡頭,他們就發現擺在面前的不再是修得平平整整的泊油路,而是足有半人高的灌木叢和雜草,地面也滿是淤泥,踩在上面都感覺好像會陷進去一樣。
這樣子的路況,可以說是擋死了他們繼續前進的想法。
蕭月恒望著依舊隔著老遠的杉木林,神色若有所思。
元巧湊在蕭月恒身后,探頭探腦瞧著前方的泥濘,皺著眉頭道:“這要怎么過去啊?”
別說走路,在這種泥地估計連站穩都尤為困難。
幾個小孩都在發愁路面的情況,莫星寒卻仰頭看著碧藍天空。
蕭月恒指腹在他手腕內側摩挲著,低聲問他:“有什么?”
莫星寒沉默片刻,垂下眼睫回答道:“瘴氣。”
彌漫整座山谷的濃重瘴氣,無境谷里頭究竟是有什么東西?
莫非是一大堆夢魘么?
蕭月恒轉了轉手里的折扇,先看了眼不遠處的灌木雜草,又緩緩垂下目光,望著腳下的泥濘。
他得先找到存在于無境谷周圍的陣眼,否則他們一腳踩進去的可能不是泥地,而是險境。
莫星寒瞧見蕭月恒曲腿蹲下,也跟著俯身:“要做什么?”
蕭月恒握著折扇打了個轉,說:“找門。”
在場幾人當中,也就莫星寒能明白蕭月恒說的門是指的什么,就是元巧都聽得一知半解。
她不清楚無境谷是被布了陣,在陣法上面也不精通,只能和洛箏以及顧天一在一旁瞧著。
其實蕭月恒在陣法上也只是略有所得,陣法與除夢不同,若是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與靈性,學上十年百年依舊沒辦法做出一個像樣的陣。
不過入陣與破陣還是有些竅門的,好歹能依靠著對各類陣法的了解找到一些門路。
而蕭月恒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個與陣門相連的入陣陣眼。
蕭月恒推算了很長時間,總算摸到一條不甚明顯的線,他當即順著往深處探,成功碰到陣法中的某處入陣陣眼。
但進展沒有那么順利,接下來蕭月恒來來回回嘗試了三四遍,仍然沒能成功開啟陣門。
不過在這期間,蕭月恒倒是有了另一個發現。
這個陣眼上恰好就有一道淺淡的陣紋,隱隱還能感受到一絲布陣之人的痕跡。
蕭月恒循著那抹跡象摸索著,終于在觸碰到某個地方時找到了破口。
其余幾人正一頭霧水瞧著蕭月恒動作,就聽一聲悶雷般的轟隆聲倏然響起,旋即,他們眼前的泥地與雜草被一團團黑色火焰焚燒而過,盡數化為了灰燼。
等他們在驚詫不已中再定睛一看,就發現那一團又一團龐大的“黑色火焰”之中時不時會閃爍出紅光。
這些東西根本不是火,而是一團團沼霧般的迷朧子。
作者有話要說:
剛在后臺看見,謝謝“滴滴嗒嘀嗒”的營養液~
第73章 魘陣(一)
“什么啊……這地方什么情況啊?”
顧天一剛從蕭月恒是祖師爺的震撼中緩過神,又因為眼前這幅場景再次大驚失色。
洛箏瞧著密密麻麻浩如煙海的迷朧子,同樣瞠目結舌:“這也太嚇人了……”
雖然入過幾次夢之后,洛箏已經不害怕迷朧子了,可是數量如此之多,霧體又如此龐然的迷朧子,洛箏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別說洛箏,就是元巧都沒見過這種場面。
元巧怔怔望著漸漸顯出山形的無境谷,不由自主攥緊了雙手。
眼前的無境谷,比她離開之時還要更加糟糕至極。
當年元巧趕回來看見的無境谷,壓根沒有這么多迷朧子堵在山谷外。
蕭月恒站起身,抬起眼眸看著那條通往無境谷谷心的山道。
以前每到這個時節,山道上便會開滿千姿百態的花簇,宛如點點繁星綴在漫山遍野之間,尤為惹眼。
那時,只要蕭月恒走過這條山道,總會有風徐徐而過,撩起一片片花瓣繞至身前,伴著他一步步進入山谷。
而現在,山道上布滿的不再是花團錦簇,而是不計其數的迷朧子。
蕭月恒緩緩垂下眼瞼,雙唇微動丟出兩個字:“走吧。”
顧天一還沒回過神,聞言下意識接了句:“走……這要怎么走?”
蕭月恒推開折扇,默不作聲地往前踏出兩步。
與此同時,他翻過折扇往前一揮,扇面當即掃出四五道青風,徑直沖著離他們最近的那團迷朧子掠去。
一道道青風橫切而過,那片迷朧子剎那間四分五裂!
顧天一立刻驚嘆不已:“牛——”
他這聲贊許堪堪脫口而出之際,就見那些被青風打散的漆黑沼霧竟然就地生成新的一小團一小團迷朧子。
“……”
顧天一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另一個字瞬間卡在喉嚨里。
洛箏瞧見這一幕,頓時瞳孔地震:“這是什么意思?只要打散都會變成新的?”
迷朧子的生存力什么時候這么強了?!
蕭月恒指尖輕輕敲了敲扇骨,語氣沒什么起伏:“那就不打散。”
直接將它完全摧毀,一縷黑霧都不給留就行了。
蕭月恒心想著,徑直橫過扇面用力一掃,一道勁風霎時卷向他們周圍所有的迷朧子,所過之處無一例外,統統被巨大的風力吸納,翻卷著升騰至半空。
風卷將周遭的迷朧子一掃而空,并翻涌著攪碎所有黑霧,將其一點點消融在風中。
蕭月恒率先邁出腳步,往前走出十來米之后又掃出一陣風。
另外幾人紛紛跟在他身后,被那一道道勁風吹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莫星寒跟元巧倒還好,洛箏跟顧天一就不行了,必須緊緊抓著另一人的手臂,才不至于被風一塊兒吹跑。
于是蕭月恒負責在前方開路,他們則亦步亦趨地跟著,時不時出手幫點小忙,毀掉沿途中不算特別大的迷朧子。
等他們好不容易靠近那條山道,卻發現迷朧子的數量只增不減,并且體型比之前那些還要龐大,幾乎將整條山道都霸占著。
莫星寒四下掃了一眼,對蕭月恒說:“我來?”
蕭月恒倒也沒攔著,稍稍往一旁讓出些許位置。
“小心些。”他說。
莫星寒不甚在意地甩甩手:“不就是一堆黑霧嗎?”
蕭月恒搖了搖扇子,不置可否。
迷朧子確實不是什么難對付的東西,即便他們眼前這些霧體足有四五米高,數量還特別多,可本質上也還是迷朧子,不能主動對他們發起攻擊,只能任人宰割。
蕭月恒也不是處不了,只不過會特別費時間,但是有莫星寒幫忙就不一樣了。
莫星寒邁出一個大步站到蕭月恒身邊,伸手解下腰間的浮生鈴輕輕往上一拋,那枚金鈴便懸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旋即,浮生鈴的周身散發出一層層金色光暈,隱隱浮現出符文經咒的金色字樣。
莫星寒另一只手兩指并攏,劃出一道金光注入金鈴內,霎時間,浮生鈴周身的光暈迅速擴大,散開在他們的四周,吞沒了一個又一個迷朧子。
莫星寒單手托著懸空的浮生鈴,靜靜站在原地不動。
片刻之后,光暈重新收攏,仿佛是一張密不透風的金色大網,將那些迷朧子盡數籠罩于其中,再一股腦地拖進莫星寒掌心上的金鈴之內。
僅僅是須臾間,方才還堵在山道之間的迷朧子幾乎全被莫星寒一次性清了個空。
顧天一目瞪口呆地站在側后方,徹底失語。
救命……
這又是何許人也?!
他們家祖師爺面對迷朧子面不改色就算了,為什么這個人也能恐怖如斯啊!
顧天一默默吞咽了一下唾沫,抓著洛箏的手神志不清道:“我有點腿軟……”
洛箏一聽這話,連忙反手握住他的手臂:“怎么了?你受傷了?還是哪里不舒服?”
元巧離他們不遠,將洛箏這句話聽了個一清二楚,當即回過頭急道:“誰傷了?”
她一開口,最前方的蕭月恒跟莫星寒也循聲看了過來。
顧天一瞬間站直了身體,并且語速飛快地說:“沒事我沒事,我什么事都沒有!”
洛箏被他搞得有些莫名,將他上上下下掃了一遍,不確定道:“真的沒事嗎?”
他怕顧天一為了撐面子故作從容,非要逞強。
顧天一本來就腿軟,被蕭月恒看著就更加站不住,不由自主地想要往下跪,偏偏洛箏還要一遍遍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沒事……
顧天一欲哭無淚,將腦袋埋到洛箏肩頭,物隔絕掉蕭月恒的視線。
然后他在洛箏耳邊悄聲說:“我真的站不住,我忍不住想給祖師爺磕頭……”
洛箏:“…………”
擔心顧天一真的當場行個叩拜禮,洛箏趕緊用力攥住他,輕咳兩聲道:“我勸你最好不要。”
之前洛箏光是喊蕭月恒兩聲“祖師爺”都被嫌棄得要死,顧天一要是真的跪下去磕兩個頭,很難不說蕭月恒會不會給他丟出去。
確定顧天一沒什么問題,洛箏也沒讓另外幾人擔心,揚聲對他們說:“他沒事,就是有些害怕。”
顧天一當即回神,張嘴就想反駁洛箏。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不遠處傳來蕭月恒不緊不慢的聲音:“害怕的話,就原地開個結界等一會兒,等我們解決完你們再跟上來。”
洛箏才不敢跟蕭月恒他們分開,連忙擺擺手道:“不用不用,我陪著天一就好了,恒哥你不用管我們。”
蕭月恒沒說什么,徑直抬手揮出兩道青風,掃去洛箏跟顧天一周圍的黑霧,而后他交代著元巧:“你修為比他們高,多留心看著些。”
元巧點頭應下:“好的師父。”
其實蕭月恒不說,她這一路也時刻留意著身后這兩個小的,只要聽見一點動靜,元巧都會立即停下腳步回頭查看。
好在洛箏跟顧天一始終沒有真的出什么事。
蕭月恒確認幾個小孩都沒事,才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到迷朧子上面。
莫星寒已經清了不少,山道往前有很長一段路基本是暢通無阻。
蕭月恒跟他一邊往無境谷深處走,一邊微仰著目光看向山谷上方的濃重瘴氣。
“你能看出這是個什么陣嗎?”莫星寒與他并肩走著,順著他的視線向上看去。
蕭月恒注視著那些黑氣,沉吟片刻道:“只是有些猜測,不一定準確。”
聞言,莫星寒轉而看向他:“嗯?”
蕭月恒也偏過頭,與他四目相對:“可能是魘陣。”
所謂魘陣,便是由夢魘作為陣基而布下的陣法。
身處這種陣法當中,每走一步便是一個夢魘,或小或大,絕對稱得上步步驚心。
魘陣中的夢魘通常由布陣之人的念想所化,但蕭月恒曾經想過另一種可能,便是在布陣之時多下一處功夫,將他人的夢魘引渡到陣法之內,由此形成更加詭譎多怪的陣形。
不過想歸想,蕭月恒到底沒真的見過此類陣形的魘陣。
然而眼下這個,還真就說不準了……
莫星寒略一思索,問道:“魘陣,破解起來難么?”
蕭月恒沒有半點猶豫,回答得果斷又干脆:“難。”
就算魘陣中的夢魘只是布陣者一人的念想,也足夠他們一番折騰了。
要如果還引渡了其他人的夢魘,那破陣的難度估計會往上翻個百倍千倍。
而且魘陣中的夢魘莫星寒不能一口吞,否則一旦觸發到什么不該動的機關,他們的處境就會變得更加危險難料。
但他們從入陣到現在還沒踏入任何一個夢魘,這與魘陣本身的設陣形式對不上,所以蕭月恒才無法確定這到底是不是魘陣。
不過無論是不是,會出現數量如此眾多的迷朧子,就說明這里匯集了不少已故亡者的夢魘,粗略估計得有上百個。
蕭月恒神色略有些凝重,不敢細想這其中有多少人是因為這個鎮壓無境谷的大陣而喪命的。
況且,這些喪命于此陣法的人,必定會轉化為一道道天譴,重新刻回到布陣者的身上。
蕭月恒很不解,布陣之人到底是與他們有什么樣的血海深仇,值得如此費勁心思,弄出這么一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陣法。
蕭月恒再次抬起眼眸,望著黑壓壓蓋過云層的漆黑瘴氣,默默握緊了手中的折扇。
總歸是回到無境谷了。
這背后究竟發生過什么事,他今日定要全部弄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
第74章 魘陣(二)
越往無境谷的深處走,山道上的迷朧子越是密集,起初蕭月恒和莫星寒還能顧及后方的幾個小孩,慢慢地就開始力不從心了。
蕭月恒還比他們所有人都要多留一份心。
他無時無刻都在留意腳下的狀況,以防一個不小心直接踩入某個夢魘當中。
眼看即將抵達無境谷谷心,蕭月恒心底的戒備卻不減反增。
太安靜了。
這一路上,他們除了碰見迷朧子,再沒有出現過任何阻礙。
若是能這么輕易到達谷心,那這個陣法鎮壓無境谷的意義何在?
蕭月恒不覺得布陣者會讓他們這么簡簡單單就進入谷心,于是越靠近山道盡頭,他的腳步越來越慢。
莫星寒就走在他身邊,很快有所察覺:“怎么了?”
蕭月恒目視前方,語氣微沉:“有些不對。”
話音剛落,他就倏然停在了原地。
莫星寒立刻跟著停下,目光四下一掃,眉頭一點點皺起。
元巧帶著洛箏和顧天一聚到他們身后,低聲道:“師父,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蕭月恒應了聲,視線自始至終落在不遠處的山道盡頭。
良久,蕭月恒忽而抬起折扇,扇面對準的卻不再是那些迷朧子,而是他們腳下的山道。
他干脆利落地一揮,青風平地生起,狠狠將他們眼前的所有景象撕裂開來。
躲在蕭月恒身后的幾個小孩當即愣在原地,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他們,居然一直在幻境當中?!
元巧迅速反應過來:“我們已經入夢了?”
這得是個什么樣的夢魘,竟然可以悄無聲息將他們引入幻境之中?!
亦或者,他們難道從一開始進的就是幻境?
幻境被蕭月恒撕開一條裂縫,隨即逐漸消散,露出底下真實的景象——他們靠近的根本不是無境谷谷心,而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斷崖,再往前兩步,他們所有人都會直接墜落深淵,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被遍布在斷崖中段的迷朧子吞噬。
洛箏喉頭上下滾動,方才恍然回過神,想到他們是死里逃生,雙腿緊跟著就是一軟。
得虧他跟顧天一一直互相攙扶著,才沒有一下子跪趴在地。
不過顧天一也沒好到哪去,他瞧著距離不到兩米的斷崖,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但凡蕭月恒再晚個兩秒察覺到,他們此時此刻都不知道摔成什么肉餅了……
一想到這兒,顧天一冷汗便爬滿了后背,手腳一片冰涼。
莫星寒將浮生鈴攏進掌心,神色微冷:“這個夢魘不對勁。”
不止夢魘,包括剛被蕭月恒打碎的幻境都很古怪。
他的浮生鈴,竟然沒辦法將其接手,也沒辦法將其吞掉。
莫星寒只要試圖催動浮生鈴,就會有另一股蠻力阻擋在他前面,無法撼動分毫。
這種狀況,莫星寒此前從沒碰見過。
蕭月恒聽出他的話外之意,合起折扇解釋道:“這些夢魘已經被煉制為陣法所用,自然與你平時吃的那些不同。”
說完,蕭月恒又抬手在他發尾一揉:“這個,你不能吃。”
莫星寒側過頭瞪他:“我不餓。”
蕭月恒頷首,一本正經道:“餓也沒辦法。”
莫星寒:“……”
雖然蕭月恒的語氣很討打,但他說的話沒錯。
莫星寒要是真餓了,確實沒辦法。
他們并不像尋常入夢那么簡單,而是身處一個恢詭譎怪的陣法當中,這些夢魘說不準就跟陣中某個重要節點有連接,莫星寒吃不了是一回事,就算真能吃,也絕不能隨便動。
站在斷崖邊說話著實有些欠妥,蕭月恒回過身,帶著他們退回到安全些的位置。
元巧抱著雙臂,指尖輕輕在臂彎間點了幾下,神色越來越凝重。
過了片刻,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氣道:“這是個噩夢。”
聞言,元巧身后立即傳來另外兩道細小的吸氣聲。
元巧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她來來回回看了蕭月恒好幾眼,卻還是沒等到后者開口。
于是元巧垂下腦袋,沒敢看蕭月恒:“師父,我占不出這個夢的夢官……”
元巧都快忘記上回占不出夢官是什么時候了,她開始懷疑自己的修為是不是有所倒退。
但是下一秒,元巧就聽蕭月恒說:“占不出來很正常。”
在元巧說占不出夢官時,洛箏和顧天一也掏出了銅錢想要試著占夢,卻在聽見蕭月恒這句話時不約而同地停住動作。
顧天一很是不解:“這個夢這么厲害嗎?”
竟然連師祖都占不出夢官?
“倒不是厲不厲害的問題……”
蕭月恒略一沉吟,而后平靜地丟出驚人話語:“而是這個夢魘,并沒有夢官。”
除了莫星寒以外,其余幾人全都大驚失色。
就連元巧都面露驚愕:“沒有夢官?那這個夢魘要怎么破?”
蕭月恒抬起眼眸,遙望著遠處的山林。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但凡是夢,就有破除之法。”
聽見這模棱兩可的一句話,幾個小孩頓時愁容滿面。
洛箏等人都認為蕭月恒是對眼前的狀況沒有頭緒,說有辦法只是為了穩住他們的心態。
他們不知道的是,蕭月恒非但沒因此感到苦惱,甚至在知道沒有夢官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氣。
既然沒有夢官,就代表這些夢魘沒有宿主。
而沒有宿主,則代表他可以無所顧忌為所欲為。
無論蕭月恒之后用什么方式破夢,都絕不會改變任何人的命數。
現在他只要弄清楚這個夢魘的具體情況,確定不會牽動陣法,那就能直接破夢了。
蕭月恒心想著,轉而看向身邊的莫星寒:“跟我走么?”
莫星寒被他問得莫名其妙:“為什么不?”
蕭月恒示意未知的前路,慢條斯地提醒:“我可不清楚那邊有什么,萬一是很危險的地方……”
沒等他說完,莫星寒已經率先抬腳走向前方:“真有什么危險,我還能護不住你?話那么多。”
蕭月恒難得被他一噎,頓時哭笑不得。
他伸手牽過莫星寒的手腕,又把人給帶了回來:“先等會兒。”
話落,蕭月恒回頭對幾個愣神的小孩道:“都多留點心眼,發覺不對立刻開結界,明白么?”
元巧、洛箏和顧天一異口同聲道:“明白的。”
直到他們跟著蕭月恒一步步走向不遠處的山林,顧天一的腦子才終于重新轉動起來。
他抬頭睨著蕭月恒的背影,默默在心底嘆道,真不愧是祖師爺,碰見這么棘手的場面居然還是面不改色的……
也就是顧天一跟蕭月恒還不熟,洛箏和元巧已經對蕭月恒這種不慌不忙的性子見怪不怪了。
蕭月恒跟莫星寒依舊在最前方開路,兩個人都沒有放松過一刻戒備,經過任何一處都會格外留心。
等到他們穿過山林,撥開層層疊疊的綠葉,被其遮擋的景象這才映入眼簾。
五步開外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流,而在河對岸則是一片片一望無際的莊稼田地,此刻正有好幾個身影彎腰在田地里忙活著,更遠處則是一座村莊,房屋之間炊煙裊裊,似薄紗般的白蒙蒙煙氣悠悠飄向了遠山。
駐足于此之前,他們誰都沒有設想過,山林之后居然會是這么寧靜祥和的一副場景。
洛箏恍惚間又想起之前婉娘夢魘里的木堯村,不禁有些茫然,懷疑所有噩夢是不是一開始都會這么風平浪靜。
顧天一除過不少夢,其中自然也有噩夢一類,但他當真是頭一回碰見這種噩夢開場,頓時滿臉困惑:“這……是噩夢?”
他們都在奇怪這幅安寧平和的景象為什么會是噩夢,蕭月恒卻在見到這座村莊之后,微乎其微地皺了皺眉。
是錯覺么?
他怎么覺得這座村莊似乎有些熟悉?
蕭月恒思索之際,莫星寒四下看了看,沒發現有通往河對岸的橋梁,于是偏頭問道:“要過去么?”
聞言,蕭月恒頷首道:“得過去。”
那他們就只能從這條溪流上淌過去了。
莫星寒沉思兩秒,跟蕭月恒打起了商量:“我能不能變回原身?”
蕭月恒剛要邁出的腳步一頓:“為什么?”
莫星寒掃了眼潺潺流動的溪水,語氣略有些嫌棄:“不想濕身。”
“……”
蕭月恒無言半秒,又低頭瞥了眼不到腳踝高度的水深。
然后,他抬手搭在莫星寒后頸一捏,沒好氣道:“就這么點水,都不一定能打濕你的鞋。”
莫星寒炸毛,抓過他的手想反駁。
但蕭月恒完全不給他反抗的機會,不容置喙道:“自己走,我不抱你過去,誰慣的你?”
莫星寒:“……”
莫星寒氣得不行,跟蕭月恒干瞪眼片刻,二話不說,直接金光一閃變回夢貘原身,不管不顧地鉆進蕭月恒懷里。
蕭月恒匆匆伸手托住扒在他胸口處的那團毛絨絨,一時有些語塞。
真是……
越養越嬌氣。
蕭月恒拿折扇抬起夢貘的下頜,對上那雙金眸無語道:“這就是你說的保護我?”
莫星寒直氣壯:“保護你跟不想沾水并不沖突。”
蕭月恒輕嗤一聲:“堂堂夢神,竟然還怕水。”
莫星寒糾正他的說辭:“是不想碰,不是怕,明白么?”
“……”
蕭月恒不明白,他只想給懷里這只夢貘丟河里。
他們說話的聲音并不大,后面三個人只能隱隱約約聽清幾個字眼。
不過顧天一也沒心思聽他們在聊什么,他在親眼看著莫星寒變幻身形之后,直接原地呆滯。
變、變身了?!
過了許久,顧天一才機械地轉過頭,一臉木然地問身邊的洛箏:“這,這位是……”
洛箏的表情可以說是一言難盡。
他冥思苦想須臾,最終還是決定破罐破摔:“是夢貘,也就是夢神。”
顧天一:“……”
久久一陣無言。
正當洛箏以為顧天一是被震驚到失語時,后者忽然扭過頭看著他,語氣幽幽:“你該不會也有什么隱藏身份吧……”
洛箏:“……”
顧天一被接二連三的龐大信息量沖昏了頭腦,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神智不清。
沒等洛箏回答什么,他就先深吸一口氣,尤其認真道:“沒事,你告訴我,我還撐得住。”
雖然混在一群大佬當中但真的平平無奇的洛箏:“你清醒一點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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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魘陣(三)
原本瞧著蕭月恒嫌棄的模樣,元巧還以為他又會像以前那樣,轉頭就把莫星寒丟給她抱著。
但蕭月恒這回還真沒有。
雖然嘴上說不慣著,他卻仍舊穩穩當當抱著那團毛絨絨過了那條小溪。
元巧不禁在心里偷偷嘀咕:最慣著莫莫的就是師父你了……
他們一行人陸續淌過涓涓溪水,雖然動靜并不大,可這么多人繞過來,還是引起了遠處莊稼里的村民注意。
不過那些村民也只是從田地里直起身,遠遠瞧著他們這個方向。
蕭月恒站定在岸邊,回望著那一道道落向這邊的視線。
與此同時,他眼前幾縷金光閃過,懷中緊跟著一輕。
旋即,蕭月恒便聽見側后方傳來莫星寒的聲音:“他們都在看你。”
莫星寒從蕭月恒身后探出頭,視線逐一掃過莊稼里的村民。
這么遠的距離,其他人頂多只能看清村民們是面朝這邊,但莫星寒語氣篤定,明顯是將村民的目光落點都看清楚了。
蕭月恒有些莫名:“看我?”
莫星寒嗯了聲,問他:“為什么要盯著你看?”
“……”
真是好問題,蕭月恒也想知道。
不過這種情況也不是頭一回了,很多時候蕭月恒都會莫名其妙被夢中邪祟盯上,無論他的身邊有沒有別人。
蕭月恒思索片刻,煞有其事道:“或許,是因為我的靈息比旁人好吃?”
剛好湊過來將這句話一字不落聽進去的三個小孩:“……”
您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么??
還不等洛箏他們從蕭月恒這句驚人之語中回過神,側后方又突然傳來一道陌生男聲:“幾位是?”
“!!”
幾乎是在男聲響起的同時,元巧便立刻抬手將洛箏和顧天一護在了身后。
他們齊刷刷扭過頭,就見兩步開外不知何時竟然站了個背著一捆柴的男人,而且表情看上去比他們還要驚異。
男人沒得到回答,又問了一遍:“幾位是?”
元巧抿了抿唇,思考著該不該作出回應。
雖然元巧修為不低,可她卻很清楚,眼下這個夢魘不是她能解決得了的。
之前不知不覺進了幻境不說,現在連身邊多了個“人”她都沒發現……
元巧不得不承認,她心里是真的沒底。
要不是還有師父在身邊,元巧這會兒大概已經自亂陣腳了。
她都如此,更不要說洛箏和顧天一。
好歹元巧瞧著還算鎮靜,反觀洛箏,他在男人忽然出聲時就嚇了一大跳,人都還沒回過神。
顧天一則是瞬間豎起渾身的防備,臉上就差沒寫“邪祟退散”四個大字。
男人與他們相對而立,神色越來越困惑,最終他將茫然的目光投向看起來最平靜的蕭月恒和莫星寒。
蕭月恒略微往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擋住男人看向莫星寒的視線。
而后,蕭月恒語氣如常道:“大哥可是本地人?”
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點頭道:“是啊。”
即便被男人用目光審視著,蕭月恒卻仍舊神色自如,語速不緊不慢:“叨擾了,我們原本是在周遭賞風景的,不想失去方向迷了路,這才繞到了這兒來。”
說完,蕭月恒也不給男人詢問的間隙,緊接著又說:“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哥即是本地人,必然是知道路的,能否告知該如何從這兒出去?”
“……”
“……”
雖然在場除了顧天一之外,其余幾人都知道蕭月恒編起瞎話來不打草稿的本事驚為天人,可當他們聽完蕭月恒的問題,還是忍不住感嘆一聲:真夠刁鉆的……
問題本身倒沒什么,刁鉆在于他們面前站的又不是真的什么村莊里的人,而是一個夢魘幻化出來的邪祟。
那么,作為想要吸食靈息的邪祟,男人是該順著蕭月恒的話,告訴他們怎么出去呢,還是直說一句你們都給我留下呢?
蕭月恒這一道送命題,直接讓周圍陷入了久久一陣死寂。
幾個小孩本來還因為男人的出現有些驚魂未定,結果蕭月恒這么一問,他們完全不害怕了。
非但不怕,三人還都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呆滯在原地的男人,眼底明晃晃飄著幾個字:你好慘。
男人:“……”
良久,男人終于再次開口,只是話里的內容卻與蕭月恒的問題天南地北。
“今年村子大豐收,大家伙兒都高興得很,正合計著今夜熱鬧熱鬧呢,幾位來者是客,要不上我那兒歇歇腳?”
男人堆起滿臉的笑容,看上去比之前熱絡不少。
然而蕭月恒卻沒有接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睨著他。
來者是客?
剛才還質問他們是什么人,這會兒倒是當做客人了。
蕭月恒很輕地嗤笑一聲,從容地應下這場鴻門宴:“好啊,勞你帶個路。”
見他同意下來,男人面色一喜,招呼著他們往村莊的方向走。
莫星寒走在蕭月恒身邊,輕輕抵了一下他的肩頭:“明知道是坑,你還真往下跳?”
蕭月恒輕搖折扇,氣定神閑道:“這不是有你護著呢?”
莫星寒:“。”
敢情這個坑是給他準備的?
莫星寒一時無語,幽怨地瞪了蕭月恒一眼。
然后他就發現,蕭月恒唇角勾了個不太明顯的笑。
莫星寒迅速反應過來,蕭月恒這是又在哄他玩兒。
他嘖了聲,漠然道:“誰護著你?我改主意了,愛怎樣怎樣,懶得管你。”
話音剛落,莫星寒就聽見蕭月恒低低笑出了聲。
莫星寒:“……”
還笑?
有什么好笑的?!
莫星寒忿忿轉頭,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蕭月恒緊跟著將視線從前面那個男人的背影上挪開,轉而跟莫星寒四目相對。
“我是真不明白,”蕭月恒眉眼含著笑,輕聲說:“你怎么會越來越可愛?”
“……”
莫星寒面無表情道:“我揍你一頓,你看我可不可愛。”
蕭月恒不以為意,但好歹沒繼續逗人了。
他重新抬眼望向前方,說回正題:“不說玩笑,我倒無所謂,你多看著點后面那幾個。”
莫星寒應了聲:“我知道。”
他說要護著蕭月恒不假,但更需要看顧的,還是身后這幾個小孩。
這三個小家伙修為參差不齊的,想不操心都不行。
雖然洛箏他們就走在蕭月恒和莫星寒身后,可是后者說話的聲音很小,雙方之間又隔著幾步距離,壓根聽不見任何內容。
他們只能隱約瞧見這兩人嘴巴一張一合,似乎是在討論什么要緊事。
若是幾個小孩知道蕭月恒跟莫星寒有大半段都是在插科打諢,估計都得無語凝噎。
……
走在前方的男人并沒有悶頭帶路,他時不時還是會回頭跟蕭月恒他們聊兩句,仿佛是一個真正的熱心腸村民。
只不過洛箏等人做不到跟男人正常交流,回答始終都是敷衍的嗯嗯啊啊。
唯有蕭月恒與他們的態度截然相反,他反而一直跟男人談笑風生,甚至還會主動找話題。
“你們的村子叫什么?”蕭月恒問著。
因為背著木柴,男人的步子雖然不快,話還是帶了些喘:“沒名字,村里大家伙都熟,沒去過外面也沒別人來,沒想過給村子取名。”
蕭月恒了然地頷首,又問:“村子大么?”
男人搖搖頭,抬起下巴示意遠處那些房屋:“村里只有幾十戶人家,不算大的。”
幾十戶……
蕭月恒心想,那也不少了。
此夢沒有夢官亦沒有宿主,正常來說,這個夢里出現的人都該無面才對。
可他們現在碰見的這位,包括田野間的村民,全都擁有完整容貌。
那么很有可能,與陣法相連的就是這些人,要么是所有村民,要么是其中某一個。
蕭月恒更傾向于后者,因為他在男人身上看不出一絲一毫陣紋的跡象。
不過也不排除這又是一個障眼法,畢竟這個夢魘非但是個噩夢,還是個存活超過百年的噩夢,并且它是陣法中的一環,必然會用盡一切伎倆阻止他們出去。
所以,與陣法相連的那個關鍵點,應當不會輕易給蕭月恒找到的。
假如村里其他人同樣如此,幾十戶人家,就是家家戶戶三口人來算,少說也有六七十人,多則上百。
而蕭月恒要在這其中找出隱匿的陣紋,難度著實不小。
眼瞧著離莊稼地越來越近,蕭月恒不動聲色地敲了兩下扇柄。
男人沒有直接帶著他們進入村莊,而是走了需要經過莊稼的土坡。
那些在田地里的村民,從發現蕭月恒幾人之后就沒再繼續干過活,視線始終停留在他們身上。
村民們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生動得就像是一個個正常人,而并非夢中邪祟。
甚至在他們跟著男人經過莊稼時,那些村民里忽然有人揚聲開口問:“張老三,你帶著誰呢?”
被喚作張老三的男人停下腳步,扯著嗓子回答道:“客人啊!”
又有村民說道:“生面孔啊。”
張老三提了提背后的木柴,朝村民們擺擺手:“遠方來客,遠方來客!”
聽見這話,莊稼里的村民們紛紛沉默下來。
隨后,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
“遠方來客”這四個字仿佛是什么咒語,只見那些村民沉默兩秒后,驀地同時露出一個詭異又夸張的笑容,望著蕭月恒等人的目光變得格外黏稠。
他們像是餓了很多天驟然看見山珍海味一般,兩眼冒著綠光,垂涎欲滴,有一兩個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與此同時,那些村民嘴里還在含糊不清地念著:“客人,客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
第76章 魘陣(四)
“這是什么意思……”
洛箏被那些村民的眼神嚇到,不自覺往后退了兩步,渾身都豎起了戒備。
顧天一也被那種視線惡心得頭皮發麻,全身都不舒服。
元巧眉頭緊皺,忍不住又朝蕭月恒走近幾步:“師父……”
蕭月恒和莫星寒并肩站著,將幾個小孩往身后護了護。
張老三跟村民們說完話,轉頭又朝他們笑了笑道:“看來大家伙都很歡迎幾位呢!”
“……”
別說,看起來確實挺歡迎的。
對食物的歡迎。
蕭月恒無言片刻,問張老三:“還走么?”
“走,當然走啊!”張老三瞇著眼笑,“幾位可要跟緊我啊。”
蕭月恒從容頷首:“會的,帶路吧。”
等到張老三回身繼續帶路,莫星寒沉冷的臉色才有所緩和。
察覺到他的情緒,蕭月恒默不作聲地伸手,將他牽到了身邊。
莫星寒一邊往蕭月恒那邊靠,一邊側眸瞥了眼莊稼里的幾個村民。
他這一眼絲毫沒收著威壓,那些村民頓時渾身一顫,紛紛識趣地垂下目光。
蕭月恒順著莫星寒的視線轉過頭,又往莊稼那邊看去。
“你別看。”莫星寒當即撓了下蕭月恒的手背,不大高興道。
于是蕭月恒收回目光,轉而望著他:“怎么了?”
莫星寒微垂著眼睫,神色看不太分明:“沒什么。”
蕭月恒勾住他的指尖,聲音溫沉:“很快就出去了。”
莫星寒低低嗯了聲,沒再多言。
莫星寒沒有明說,剛剛有一剎那,他其實很想直接將整個夢魘毀掉。
莫星寒特別不喜歡這些東西看蕭月恒的眼神,若非想到身后還有幾個小孩,他早就已經動手了。
蕭月恒自然不清楚莫星寒在想些什么,但他能感覺到莫星寒在生氣。
而莫星寒這份情緒,是在村民看向他們之后產生的。
蕭月恒心想,莫星寒大概也是覺得那些視線很膈應,所以才不高興。
思及此,他越發決定要盡快找到陣紋破夢-
雖然過了莊稼距離村莊還有一大段路,但是村莊的全貌他們已然得以看清了。
石子路的村道從他們腳下一路蜿蜒到村莊最深處,村民們的房屋有大有小,錯落有致。
從天色來看,這會兒應該是晌午,蕭月恒等人在遠處瞧見的炊煙是從好幾戶人家當中飄出來的,此時仍然冉冉升在不少房屋上空。
進了村子,張老三的步伐便不自覺加快,他回頭對幾人解釋道:“耽擱了一些時間,家里幾個孩子等著開飯,估計急著呢。”
一聽他提到吃飯,洛箏不可避免又想起莊稼里那些村民看他們的眼神。
托腦補能力太好的福,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張老三口中的飯該不會就是指他們幾個吧……
洛箏沒忍住打了個寒顫,硬生生止住腦子里更可怕的想法。
不過很顯然,不止洛箏一個人深受那些村民的目光荼毒,元巧跟顧天一在聽到張老三說“開飯”的時候,臉色也變得格外糟糕,煞白煞白的。
蕭月恒的注意力反倒不在張老三說的話上,越是靠近村莊,他心底那股熟悉感就越是濃重。
這座村子,他絕對是來過的。
是什么時候呢……
蕭月恒垂眸思索著,忽而被人牽著停下腳步。
“到了。”莫星寒低聲對他說。
聞言,蕭月恒抬起目光,這才發現張老三帶著他們停在了一處房屋門前。
與此同時,鄰近幾戶人家紛紛有人探出頭,好奇地望著蕭月恒幾人:“張老三,帶著誰呢?”
“……”
聽見這句話,幾個小孩的臉色頓時更難看了。
因為幾分鐘前,田地里那些村民也是這么問的,一字不差。
蕭月恒端詳著洛箏幾人的表情,又看了眼始終臭著臉的莫星寒。
然后,他搶在張老三開口之前出聲回答道:“我們是張大哥的朋友。”
一句“客人”被蕭月恒堵回喉嚨的張老三:“……”
果然,這些村民聽見朋友比聽見客人的反應要正常不少。
他們只是了然地點點頭,并沒有露出那種詭異又惡心的目光。
張老三被蕭月恒截斷話,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推開自己家的門,招呼著蕭月恒幾個人道:“來來,幾位先隨我進屋吧。”
但沒等蕭月恒看清屋內的情況,就有三個小身影先從里面猛地沖了出來。
“阿爹!!”
隨著這一聲石破天驚的叫喚,那三個身影已經撲到了站位最靠前的蕭月恒跟前。
蕭月恒還沒來得及避躲,就被身側的人一個用力拽到旁邊,堪堪躲過這一下迎面撞擊。
莫星寒本來心情就不好,這下神色更差勁了。
他半垂著眼皮,看上去兇神惡煞的,語氣也很不善:“會不會走路?”
那三個小身影被莫星寒一兇,頓時啞口無聲,一動不敢動。
莫星寒到底是夢神,神威壓下來還是很嚇人的,尤其還是壓制這些夢中邪祟。
就連張老三都被莫星寒這一句驚得一抖,臉上裝得有模有樣的表情也差點沒繃住。
好半晌,張老三才收拾好自己的神色,干笑兩聲道:“小孩不懂事,幾位別介意啊。”
一邊說著,他一邊用目光小心打量著莫星寒。
沒等張老三看出些什么,站在莫星寒身邊的蕭月恒忽然瞥過來一眼,滿含警告。
張老三立刻撇開視線,沒敢再看他們。
他將背后的木柴堆放到門邊,接著又端起假模假樣的笑說道:“都餓了吧?孩他娘做了飯,幾位別嫌棄,一塊兒吃點?”
“……”
這飯是能吃的?
就算能吃,蕭月恒也沒興趣。
他隨口編道:“我們都吃過了,不餓。”
似乎是對莫星寒和蕭月恒有了怯意,張老三并沒有繼續勸說,轉而對那三個小身影說道:“你阿娘呢?”
原本杵著沒敢動的三人霎時又活了過來,較大那個回答:“阿娘在喂雞,就快來了。”
三人當中最小的孩子問:“阿爹,你帶著的是誰啊?”
“………”
第三次了。
蕭月恒有些語塞,嚴重懷疑之后每個碰見他們的村民都要問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蕭月恒這次答得飛快:“是你阿爹的朋友。”
再次被他捷足先登的張老三:“……”
提出疑問的那個小孩歪了歪頭,像是不明白蕭月恒說的話。
過了片刻,張老三清清嗓子,對自己三個孩子說道:“都別堵在這,趕緊吃完飯幫你阿娘干活兒!”
三個小孩連連應著好,挪著腳步準備要往屋里走。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另一道輕快的腳步聲。
站在門口的顧天一循聲回望,便看見一個女人挎著簸箕朝這邊走了過來。
女人步伐很快,轉眼就來到了屋門前,抬頭瞧見他們幾個陌生面孔,女人當即張了張嘴巴。
但她話還沒出口,蕭月恒已經先回答了:“是朋友。”
“……”
女人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如此反復數次,最終還是選擇閉上。
一群人在原地干站片刻,這家人最小的孩子才率先喊了一聲:“阿娘。”
隨著他這聲輕喚,張老三一家子終于再次有了動作。
張老三媳婦對蕭月恒幾人笑笑,面色和善道:“孩他爹的朋友啊,稀奇稀奇,幾位都到屋里來,正好一塊兒吃午飯。”
一邊說著,她一邊走向張老三,隨即使勁攥住后者的手臂,用力到指尖都泛著白。
蕭月恒目光在張老三和他媳婦之間停留片刻,轉而又落在他們的小兒子身上。
令蕭月恒沒想到的是,那個小孩竟然在察覺到目光之后,仰頭沖他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
蕭月恒抿了抿唇,默不作聲地移開視線——
這個夢,當真是哪哪兒都讓人不舒服。
蕭月恒心想著,又將莫星寒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莫星寒順勢半靠著他,低聲同他耳語:“你知道怎么出去了么?”
蕭月恒捏捏他的手心,微乎其微地嗯了一聲。
得到回答,莫星寒緊繃著的身體才略微松弛了些許。
明明這個夢魘展現出來的氛圍比婉娘那個噩夢還要溫和友善,可莫星寒就是覺得這些村民的每個笑容每個眼神都令人特別不適。
蕭月恒松開莫星寒,伸手將他攬著半擁進懷里。
借著這個姿勢,莫星寒另一半繃著的神經也松懈下來,然后他就聽見蕭月恒低聲細語道:“不要動,配合一下。”
莫星寒:“?”
還不等他想明白蕭月恒這句話的用意,蕭月恒便一個使勁將他完全攏在懷中,接著對張老三夫婦道:“見諒,內子身體不適,用飯就不必了。”
“……”
“……”
屋內驟然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良久,張老三媳婦才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干咳幾聲道:“那,幾位先在這兒歇歇?”
蕭月恒從善如流地應下:“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
張老三連連擺手,從木桌底下抽出兩張長凳,招呼著他們坐下。
然后眾人就聽“咚”一聲悶響,顧天一已經率先一屁股坐到長凳上,兩眼放空,儼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
洛箏連忙緊隨其后,坐到顧天一身邊對其余人干笑兩聲:“哈哈,他也身體不適,身體不適……”
“……”
元巧有些不忍直視,揉揉鼻尖當做無事發生,默默擠到洛箏身邊坐下,將另一張長凳讓了出去。
等蕭月恒帶著莫星寒坐下,張老三夫婦才匆匆帶著三個孩子往偏屋走去。
蕭月恒抬手搭在莫星寒腦后,托著靠在了自己肩頭,而他的余光落在張老三一家人的背影上。
張老三夫婦腦袋靠得很近,嘀嘀咕咕說著話,那三個小孩就跟在自己爹娘身后,頻頻回頭打量他們這些人。
蕭月恒微垂眼瞼,正準備收回放在他們那邊的注意力,忽地聽見張老三媳婦悄聲說了句:“李大娘說的,官兵要來咯……”
官兵?
蕭月恒神色一頓,那些令他感到無比熟悉的信息剎那間串聯成一條線,再編織成一段被火焰籠罩的遙遠記憶。
蕭月恒想起來了。
這里,是他第一回入夢破夢的那座村莊。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ovo
第77章 魘陣(五)
當年這座村莊出事之前,蕭月恒只在山腳下逗留過,他對村莊原本的全貌并沒有多少印象,這才沒能立即認出來。
可即便如此,蕭月恒依舊在踏入這個地方之時,不由自主地感到熟悉。
畢竟當初那段記憶于他而言,還是尤其深刻的……
蕭月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忽然就覺得側頸一疼,并且沾上了一點濕潤……
他往旁邊偏了偏頭,有些無言以對:“咬人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
莫星寒直起身,從牙縫間擠出兩個字:“內子?”
蕭月恒垂下眼眸,面不改色道:“怎么,是害羞了?”
害羞個屁。
莫星寒磨了磨牙,覺得自己還是留情了,剛才就應該給這家伙再來兩口的。
蕭月恒卻仿佛沒瞧見他的神情,一本正經道:“也不是第一次喊,怎么還沒習慣?”
“……”
聽見這話,莫星寒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蕭月恒以前的確這么往外介紹過他,雖然就一回,但那次同樣搞得莫星寒抓心撓肺好一陣子。
那是莫星寒醉酒化形過后的沒多久,蕭月恒如往常一樣帶他出谷除夢。
一路上,蕭月恒時常以各種各樣的由或甜頭哄莫星寒化形,偏偏莫星寒總是忍不住上鉤,轉頭想耍賴又跑不掉,因此被迫化形過好幾回。
那會兒他們借住過一位宿主的府中,那位宿主的爹是個商賈之才,不僅能言善道還特別愛八卦,大抵是行商路上見多識廣,他一點都不在意莫星寒那雙金眸,瞧著蕭月恒跟莫星寒整日拌嘴還親密無比,就多嘴說了句:“二位感情當真是好,遠勝我與內子啊。”
當時聽完這句話,蕭月恒和莫星寒不約而同陷入了沉默。
就是因為莫星寒慢半拍反應過來,才會被蕭月恒占了這便宜。
蕭月恒率先朝那位宿主的爹一拱手,學以致用:“內子愛鬧,莊老爺見笑。”
那位莊老爺當即擺擺手,誒了兩聲:“哪有什么見不見笑,我瞧著可艷羨了。”
說完他又拍拍蕭月恒肩膀,語重心長道:“不過你也讓著些,別總氣得人家上躥下跳的。”
壓根沒有上躥下跳的莫星寒:“……”
蕭月恒反手按住想找莊老爺論的莫星寒,然后壓著笑意道:“受教了。”
等那莊老爺離開,莫星寒立刻將矛頭轉向蕭月恒:“什么內子?誰是你內子?!”
蕭月恒不慌不忙地:“他話都說到這了,我們也不久留,沒必要刻意解釋。”
莫星寒卻不樂意放過他,質問道:“為何就沒必要?”
蕭月恒隨口胡扯:“懶得替你想個新身份。”
莫星寒同樣張口就來:“你大可以說我是你師父。”
聞言,蕭月恒上下掃他兩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莫星寒準備跟他打一架時,蕭月恒才慢悠悠道:“可以是可以,也得有人信。”
莫星寒嗤笑:“你說了,自然有人信。”
蕭月恒不疾不徐地搖著折扇:“無論怎么瞧,我都比你年長啊。”
盡管作為靈獸,莫星寒已經活了一百多年,可蕭月恒作為除夢師,同樣通過修行活了百余年,兩人在年紀方面實在分不出個高低。
但單單從樣貌來看,蕭月恒是要比莫星寒穩重一些。
然而莫星寒根本不認這個,他一臉漠然道:“就不準我天賦異稟,自幼悟性極高,所以收你這晚開竅的傻子為徒?”
蕭月恒挨了罵卻不氣不惱,微微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那麻煩這位天賦異稟,悟性極高的莫公子,先占個夢瞧瞧?”
莫公子:“……”
莫星寒是只夢貘,又不是真的除夢師,他就會吞噬夢魘,壓根不會蕭月恒那些占夢破夢的本事。
于是,那場“戰役”,最終以蕭月恒略勝一籌而告終。
而今時今日,莫星寒再次栽在蕭月恒口中的“內子”二字上。
莫星寒抿了抿唇,非要跟蕭月恒較真:“要我習慣……聽你這話的意思,是準備之后都這么介紹我了?”
張老三一家人就在旁屋,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得不放低,彼此也靠得很近。
蕭月恒睨著莫星寒藏在鬢發下的微紅耳廓,無聲彎了彎唇。
“有何不可。”他回答道。
話音方才落下,莫星寒便挪開目光,不肯跟蕭月恒繼續對視。
他雙唇翕動,聲音輕到不能再輕:“即便不說我是你師父,你還能說我是你徒弟。”
蕭月恒緩緩轉了轉折扇,望著莫星寒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別的稱呼都不用,非要用“內子”這一個,意思還不夠明顯?
蕭月恒不信莫星寒不明白,否則反應不至于這么大。
所以這是在跟他——撒嬌?
蕭月恒半垂著眼眸,似是而非道:“你不行,當不了我的徒弟。”
莫星寒不解:“為什么?”
“他們好歹都懂一些除夢之法,”蕭月恒指尖輕敲了兩下扇骨,頗為認真道:“你一件都不會,說你是我徒弟,我嫌丟人。”
“……”
莫星寒氣結,腦袋往前一傾,作勢又要咬他。
蕭月恒非但不躲不避,還伸手將人給帶了過來。
于是莫星寒這股氣勢洶洶變成了投懷送抱。
“拜我為師,便要真真切切地學本事,”蕭月恒攬著他,同他耳語,“可若是我的心上人,你什么樣都行。”
“……”
莫星寒額頭抵在蕭月恒肩頸處,喉結上下一滾。
他能清楚感覺到,被蕭月恒貼著的那邊耳朵,溫度正在急速攀升。
這個人真是……
蕭月恒點到為止,并沒有將莫星寒逗得太過。
且不說旁邊有三個小孩望天望地裝空氣,當務之急還是得先從這個夢魘出去。
……
蕭月恒三言兩語將自己對這個夢魘的發現悉數告訴了另外幾人,他們一聽完,瞬間滿臉駭然。
“所以這個夢,是三千多年前的?!”
顧天一震驚到無以復加,還得拼命壓低自己的聲音,以防驚動張老三一家子。
他現在是真覺得腦子要轉不動了。
跟著出來這一趟,顧天一已經無數次覺得自己碰見了最離譜的事情,結果每次都會馬上出現另一件事將他打得更加暈頭轉向,措手不及。
三千多年前的夢魘啊……
這是什么恐怖事件?!
顧天一敢保證,他出去跟任何一個除夢師提起這種事,都會被當成在吹大牛的瘋子。
但這種事情就是真真切切發生在了他眼前,并且他此時此刻正在親身經歷著……
顧天一很茫然。
顧天一非常茫然。
而坐在他身邊的洛箏,同樣對此感到難以置信。
若非說出這個情況的人是蕭月恒,洛箏打死都不敢相信他們正處于一個三千多年前的夢魘當中。
他們三人里也就元巧對此接受良好,但她有些不明白:“師父,若這個夢魘是你第一回入夢那個,那它為何還會存在?不該是被你破除了么?”
“是。”蕭月恒敲了敲折扇,略一思忖:“所以我懷疑在無境谷布陣的人,極可能就是當年這座村莊中的某個人。”
否則后來的人不可能再弄出這么一個夢魘。
知曉這座村莊曾經有過夢魘的,除了蕭月恒就只剩下村莊里那些村民。
但當年那些心狠手辣的叛賊根本沒留下任何活口,這一點蕭月恒非常確定。
那么……
那個人,難道從死于這場無妄之災之后,所經歷過的每次輪回都從未遺忘前塵過往么?
要真是這樣,未免太讓人不寒而栗了。
蕭月恒思索良久,還是沒把這個狀況說出來,他知道這三個小孩湊不出兩個膽子,說出來只會平添他們的惶然不安,倒不如先暫時別說,他們也不至于太害怕。
至于莫星寒……
蕭月恒略微偏了偏頭,和身邊的莫星寒悄無聲息對了個眼神。
莫星寒沒說什么,只是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與此同時,離開好一陣的張老三突然從偏屋鉆出來,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
“瞧我這腦子,居然忘了給幾位倒點茶水解解渴,真是對不住,幾位千萬別介意啊!”
張老三還是那副熱絡模樣,張羅著端過來五六個茶碗,他先給洛箏顧天一還有元巧一人滿上一碗,再轉頭去給蕭月恒和莫星寒倒茶。
蕭月恒端詳著張老三的舉動,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一室靜謐的偏屋。
張老三端著茶水走到莫星寒身邊,斟酌好久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道:“這位……內子,身體可好些了?”
莫星寒:“………”
好沒好另說,他現在力氣倒是挺足的,很想打人。
幸好洛箏他們沒真的端起茶碗喝水,不然聽見張老三這一句,估計得噴自己一臉清茶……
但他們即便沒喝水,這會兒憋笑也快憋得內傷了,一個兩個肩膀都在瘋狂顫抖。
莫星寒深吸一口氣,一邊抬腳踩上蕭月恒腳背,一邊對著張老三笑容和煦道:“你再問一遍?”
張老三:“……”
懂了,馬上閉嘴。
莫星寒踩的那一腳壓根沒使什么勁,蕭月恒自然穩穩坐在位置上,不動如山。
只不過他開口時,嗓音里卻是藏不住的笑:“內子性子如此,大哥別計較。”
“……”
說真的,莫星寒快要厭倦內子這兩個字了。
因為這么一段小插曲,洛箏幾人入夢以來的不適感總算緩和不少,臉色也稍微好了一些。
蕭月恒也不想惹得莫星寒真的炸毛,一邊抬手在他發頂揉了揉,一邊轉移話題:“張大哥,有件事我很好奇。”
聞言,張老三眼珠子轉了好幾圈,隨后他掛上樂呵呵的表情問道:“是嗎?什么事啊?”
蕭月恒的目光并沒有落在張老三身上,他一直在看著莫星寒。
察覺到蕭月恒的視線,莫星寒也跟著抬起了眼眸。
兩人目光相觸之時,蕭月恒好似真的不明白一般,語氣疑惑道:“我有些好奇,你那三個孩子怎么不見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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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魘陣(六)
對于蕭月恒提出來的疑問,張老三先是一陣沉默。
而后,他再次掛起眉眼彎彎的笑容道:“沒有不見啊,他們都在的。”
蕭月恒不置可否,指尖微微動了動,那把青玉折扇便在五指間輕巧轉動了起來。
“既如此,我能再見見他們么?”蕭月恒問。
張老三仍然瞇著眼睛笑:“都在幫孩他娘收拾呢,過一會兒吧。”
蕭月恒輕輕一頷首,像是不打算緊追不放了。
但緊接著,眾人就看他站起身捋捋衣衫,對張老三說:“沒事,他們都在忙些什么,我過去瞧瞧,也能順便幫忙搭個手。”
“……”
張老三沒再回答蕭月恒的話,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表情都仿佛定住了一樣。
他這個模樣比露出生動表情還要詭異,元巧不自覺升起十分警惕,默默抬手將洛箏和顧天一護到了身后。
蕭月恒沒得到回應,也不再開口,靜靜凝望著幾步開外的張老三。
莫星寒抱著雙臂,藏在臂彎間的指尖已然隱隱浮現出淺淡色的金光。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張老三,防著后者的一切舉動。
過了許久,張老三才緩緩撐開了始終半瞇著的眼睛,他嘴角依然掛著弧度極大的笑容,眼底卻已經是一片冷光。
“幾位是客人,怎么能讓客人幫忙呢。”
張老三嘴唇開合,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怪里怪氣的笑音。
與此同時,房屋的四面墻壁倏地從屋頂滲出大片大片的鮮紅液體,那些殷紅順著墻面蜿蜒而下,縱橫錯節,逐漸交織成一張血紅色的墻網。
隨后,屋外突然有人輕笑了兩聲,如同低語般喃喃道:“客人,我們的客人啊……”
在這一聲之后,越來越多的人聲朝這座房屋匯聚而來,那些聲音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語氣或欣喜或責備、或悲慟或怨恨,糅合了無數情緒與雜念,紛沓而至。
而這些人來來回回念著的,都基本是客人兩個字。
無數道人聲由遠及近,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以至于屋內眾人都有一種這聲音是回蕩在腦海中的錯覺。
這種感覺真的特別難受,這些人聲既像鬼哭狼嚎,又像是無數人在耳邊誦經念詞,但凡心智不堅定的,絕對會在這種折磨之下情緒失控,從而失去智變得暴躁。
一旦如此,靈息必然會墜入夢魘中的危險之地,遭到夢中邪祟吞噬吸食。
正是清楚這一點,元巧在快要承受不住這些人聲時當機立斷,飛快抬手在身前結印開出一道結界,將自己以及身后的洛箏和顧天一籠罩其中。
結界一開,耳畔烏煙瘴氣的低語人聲才終于被隔絕在外。
但同樣的,他們也徹底聽不見蕭月恒和莫星寒兩個人的任何動靜。
方才緩過一口氣,元巧就立刻轉頭去尋另一邊的蕭月恒跟莫星寒。
然后她就瞧見,這兩個人還穩穩當當地站在原地,絲毫沒有開結界的打算。
蕭月恒甚至推開了折扇,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
在他們不遠處,張老三同樣沒挪動一步,只是表情比起之前要難看不少。
張老三緩緩轉動眼珠子,瞥了結界中的幾個小孩一眼,隨后再次落回到與他對峙的兩個青年人身上。
蕭月恒跟莫星寒神色都沒什么變化,仿佛失聰了似的,對周圍鬧哄哄的一切無動于衷。
“二位客人,可歇息好了?”張老三語氣幽幽地吐出一句。
聽見他這話,蕭月恒才略微抬了抬眼:“我倒是想問你,可裝夠了?”
“……”
張老三一點點收起臉上的笑容,神情變得危險又可怕。
他揣著雙手,冷淡道:“既然歇好了,那幾位客人便上路吧。”
張老三話音剛落下,眾人就聽見一聲砰然巨響!
稠密的黑霧從四面八方瘋狂涌進來,將整個屋子沖撞得搖搖欲墜,妖風呼嘯而過,卷著黑霧把他們層層疊疊包裹了起來。
元巧三人待在結界中,不過須臾就失去了所有視野,再看不見蕭月恒跟莫星寒半點影子。
“師父?!”
“恒哥!莫哥!”
幾個小孩瞬間亂了陣腳,叫喊著便想沖出結界去找人。
就在這時,他們前方不遠處亮起一道淺金色的光,同時蕭月恒的聲音從那個方向遙遙傳來:“都別亂動,離黑氣遠點,不準碰一下。”
聞言,結界中的三個人登時剎住腳步,定在了原地。
洛箏揚聲問:“哥,你們沒事吧?”
蕭月恒看了一眼身邊正在晃浮生鈴的莫星寒,慢聲回答:“沒事。”
黑氣涌進屋子那一瞬間,莫星寒便迅速解下了腰間的浮生鈴,金光乍然顯現,蕭月恒再掀開眼簾,就已經被莫星寒好好護在了身前。
他瞧著莫星寒晃浮生鈴的動作,難得好奇:“這是做什么?”
莫星寒拎著金鈴,語氣干巴巴的:“驅邪。”
“……”
好好一個夢神,愣是被他說得像個道士。
蕭月恒一時無言,干脆默不作聲地看著莫星寒搖鈴鐺。
其實說驅邪也沒什么錯,莫星寒的浮生鈴一出,基本不會有哪個邪祟會想不開靠近他們,但他又不僅僅是在驅散邪祟那么簡單。
莫星寒凝眸望著金鈴周身淡淡浮現著的符文,眼底緊跟著閃過好幾道不明顯的金光。
蕭月恒端詳著他的神情,驀地反應過來——
莫星寒是在找陣紋。
盡管莫星寒同樣不懂陣法,可他作為夢神,只要這樣東西是在夢魘里的,那他多少就能看出些不對勁的地方。
之前蕭月恒是打算讓莫星寒嘗試著找一找,但一直沒能說到這一塊上,一方面是找不到討論的時機,另一方面是時間緊迫。
他們必須盡快從這里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蕭月恒捻了捻指尖,神色微沉。
陣法正在發生微弱的變動,說明布陣之人此時此刻必定就在陣外。
入陣之前,蕭月恒便想過他們會引來布陣者,可他沒料到這是個魘陣,這會兒就是想出去抓人,也得先把夢破了再說。
蕭月恒四下打量幾眼,試圖在黑壓壓的濃稠霧氣中找到一個突破口。
但還沒來得及找到,蕭月恒便心頭一緊。
他倏然伸出手,一把將莫星寒帶到身邊,而后推開折扇狠狠朝后方一揮!
風刃橫掃而出,速度快到只能瞧見一抹青色殘影。
隨即只聽叮啷一聲錚鳴,風刃與另一個硬物迎面撞擊而上。
蕭月恒抬眼望著彌漫四周的漆黑霧氣,略微瞇了瞇眼眸。
莫星寒緊跟著收起浮生鈴,面色沉冷。
“找到了。”他沉聲說。
蕭月恒將他往后護了護,眼神還落在黑霧上:“在哪兒?”
可不等莫星寒開口,他們側后方又突然傳來幾個小孩的驚呼。
“這是什么啊!”
“天一!”
“快躲開!”
蕭月恒和莫星寒徑直往他們那邊而去,與此同時,蕭月恒橫過扇面,掃出四五道青風,清開元巧結界附近的濃重黑霧。
莫星寒更是直接在幾個小孩腳下開出一個新的結界,順便兩指并攏劃出幾道金色符文刻在屏障之上。
腳還沒站穩,蕭月恒跟莫星寒就看見顧天一身后半米處出現一個奇怪的血紅色大洞,從中延伸出不計其數的紅色絲線纏繞上顧天一,正用力將他往洞里拖去!
顧天一完全掙脫不得,連站都站不穩,但凡沒有洛箏死死拽著他,他已經被這些莫名其妙的紅線拖走了。
但洛箏到底力氣有限,根本抵不過紅線往回拖拽的力道,甚至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被一塊帶進那個血紅色的大洞之中。
顧天一本來還在拼命扯斷纏上來的紅線,一看洛箏要摔倒,他連忙急道:“你傻呀!還拉著我干嘛!快松開啊!”
“你才傻!”
洛箏扯著嗓子罵回去,又立刻緊咬牙關,生怕一個沒拉住顧天一就會被拽走。
好在下一刻,他的身邊便落下兩個人,一左一右分別拉住了顧天一的手。
蕭月恒和莫星寒往后使力,一把將顧天一給拽了回來。
與此同時,蕭月恒手中青色光芒顯現,折扇眨眼間幻化為一把長劍,劍鋒寒芒閃過,登時將纏著顧天一的紅色絲線盡數斬斷。
紅線一斷開,那股掙脫不開的勁力頓時消失,顧天一沒來得及反應,瞬間整個人朝前一撲,實實在在壓到了洛箏身上。
洛箏根本始料未及,顧天一砸過來時,他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直接過去了。
顧天一也摔得頭昏眼花,癱在洛箏胸口前哎喲哎喲地哀嚎著。
洛箏比他還痛苦:“別哎喲了!你趕緊給我起來!”
有了莫星寒的結界,元巧也不用繼續撐著法訣,連忙上前幫忙扶起顧天一。
蕭月恒劍尖朝下,抬腳走向那個血紅色的洞。
但他還沒靠近,那個紅色大洞突然開始扭曲變形,并且洞口在一點點縮小,僅僅片刻就比之前小了一大半。
蕭月恒腳步一頓,沒再繼續往前。
緊隨其后,結界之外驟然燎燒起熊熊烈火,火舌平地升起,以極快的速度燒過那些彌漫在他們四周的黑霧。
蕭月恒等人全被莫星寒的結界籠罩著,并沒有被烈焰影響到分毫。
接著,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焰火之中。
那人靜靜跪坐在地上,身邊還躺了好幾個一動不動的人。
待看清那人的面容,蕭月恒不禁抿了抿唇。
不久之前,這個濺了滿臉血紅、衣著狼狽的小孩,對他展露過笑顏。
這是張老三最小的那個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
第79章 魘陣(七)
借著元巧的攙扶,洛箏和顧天一總算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們順著蕭月恒的目光看見結界之外的景象,一時間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個夢魘的場景忽然一下變得好混亂,剛剛張老三還站在他們面前陰陽怪氣,下一秒人不見了不說,這會兒居然就躺在那個小孩身邊。
而方才還迷蒙繚繞在四周的黑霧,此時也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凈。
顧天一還念著那個拖走自己的古怪紅洞,卻不想回過頭時,身后竟然空空如也,別說洞了,就連那些紅色絲線都沒了任何蹤跡。
“什么啊,剛剛那個是什么玩意?”顧天一撓了撓頭,很是困惑不解。
蕭月恒略一思索,沉聲道:“應當是符咒。”
看那架勢,還可能是血咒。
蕭月恒轉而問顧天一:“你這幾日有沒有受過傷?”
顧天一搖頭:“沒有啊。”
他這幾天都跟蕭月恒一行人呆在一塊兒,壓根沒入過夢,更沒去過其他地方。
如果催動符咒用的不是顧天一的血,那就只能是直系血脈了……
顧成洲?
是顧成洲出了什么事,還是說這個符咒就是他用在顧天一身上的?
蕭月恒斂著眉眼,想到顧成洲是顧天一哥哥,他并沒有隨意下定論,血咒的情況也輕描淡寫給略了過去。
一旁,洛箏四下打量了一圈,疑惑道:“怎么突然燒起來了?”
之前蕭月恒并沒有詳細講述當年村莊發生過的一切,洛箏等人自然搞不清楚這場大火的意義。
蕭月恒無言須臾,還是將村莊所遭遇的事情從頭給他們講過一遍,不過為了節省時間,他的措辭尤為言簡意賅。
聽他說到村莊最后被放火燒毀時,顧天一咬緊了后槽牙:“喪盡天良!”
元巧抬眼望著不遠處的小孩,澀聲道:“所以,是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了么?”
“沒有。”
元巧的憐憫還沒來得及漫上心頭,蕭月恒已經直接否認:“沒有人活下來。”
洛箏驚愕:“那恒哥你當時入了誰的夢?”
蕭月恒神色平靜,卻語出驚人:“他們所有人的夢。”
“……”
所有人的夢?!
這一回,就連莫星寒都有些詫異。
他作為夢貘,雖然也經常在各個夢之間亂竄,并不會被限制在單獨一個夢境里,可即使是他,也從未一次性進入過將近百人的夢魘當中。
況且,那還是蕭月恒頭一回入夢,沒有半點經驗,也沒有任何人指點,最后卻仍然破夢了……
莫星寒默然許久,做出了評價:“你好嚇人。”
蕭月恒:“……”
元巧從震驚中回過神,再次看向坐在地上的小身影:“那這個小孩是怎么回事?師父你還記得他么?”
話落,她又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
要是還記得,這個小孩剛出現那會,蕭月恒就該反應過來了。
認真說起來,不止張老三一家,這座村莊所有人蕭月恒都沒什么印象,他對當初入的那片夢海究竟發生過什么都有些記憶模糊。
蕭月恒只依稀記得,他整整花了一夜才徹底清除掉那片夢海。
畢竟他是頭一回入夢,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全得靠自己摸索。
在那期間,蕭月恒并沒有與夢中任何一個村民有所接觸,他清楚知道自己所處之地并非現實,所以始終游離于一切人事物之外。
也正因此,蕭月恒才無法推出背后布陣之人。
而且他自認那時破夢做得還挺周到,每個村民的靈息他都給好好送入輪回,這還能招來什么天大仇怨?
蕭月恒不出思緒,剛想開口回答元巧,忽然就聽莫星寒緩緩出聲道:“我知道。”
聞言,蕭月恒目光一轉落到了莫星寒身上。
莫星寒卻在看著不遠處的小身影,語氣篤定:“他就是那道陣紋。”
“陣紋?”
洛箏幾人都對莫星寒這句話感到茫然,蕭月恒則在聽完之后略微皺了皺眉,接著將視線投向不遠處那個小孩。
陣紋怎么會主動暴露?
不止這一點很奇怪,蕭月恒還隱隱覺得這個夢魘被動過,危險程度明顯大幅度降低了。
這又是為什么?
在他們說話這個間隙,遠處忽然又出現了新的人影,來的不止一個人,而且看那步伐匆匆的架勢,約莫來者不善。
果然,等那些人走近,蕭月恒幾人率先看清的,便是他們手中拎著的彎刀。
坐在地上的小孩微仰起頭,臉頰兩側蹭了血紅色的指印,像是有人在血流不止之時還撫摸過他的臉,他望向來人的眼神透著刺骨的冷,蘊含著滔天恨意與殺意。
“嗤,這里還漏了條魚。”
最先走近的男人冷嗤一聲,絲毫不懼小孩目光中的狠戾。
旋即,人群之后有人慢步走了出來,那人身上穿著的,竟是與這些村民相差無幾的樸素衣裳。
“是你啊。”
男人看清地上的孩子,意味不明地說了句,接著他俯身與小孩平視著,伸手輕輕撫上小孩的面頰。
指尖滑過小孩臉上的哪一處,男人的目光也會跟著在那處流連,他苦口婆心道:“方才我便同你說過,你爹娘死了,你非不信,如今親眼瞧著了,死心了么?愿意跟我了么?”
小孩一言不發,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了面前的男人。
男人等了片刻沒得到回應,又收回手指緩緩起身:“你今日便是不同我走,也是要喪命于此的。”
“我爹,我娘,救你一命,替你治傷,村里人更是從未因你是客人,而有過嫌隙……”小孩一字一頓說著,每個字都像是被他咬碎了吐出來的,“你為何……你究竟,為何要置我們于此……”
男人視線往地上幾具涼透了的尸體一掃,眼底滿是顯而易見的輕蔑與不屑:“我本就是為了藏身于此,才刻意接近你們的,若非如此,誰樂意整日與一群粗鄙之人待在一處?”
“……”
男人目光一轉,再次落回小孩臉上:“我是瞧你合心意才留你一命,勸你別不知好歹,否則——”
“你就要同你蠢笨的爹娘與阿哥一般,先被砍作兩半,一會兒再被燒成灰。”
真可謂是字字誅心。
結界之中,洛箏和顧天一默默攥緊了拳頭。
蕭月恒低聲警告:“不許沖動。”
洛箏沉默幾秒,啞聲開口:“我知道的,恒哥。”
顧天一狠狠咬了咬牙,沒忍住低低罵了句:“畜生。”
元巧默不作聲,朝顧天一豎了個拇指,以此表達自己對他這聲謾罵的贊同。
他們當中,只有莫星寒絲毫不受任何情緒影響。
倒不是他鐵石心腸,而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切只是魘境。
莫星寒足夠清醒,所以當那道并不明顯的紋路出現在小孩后頸時,他幾乎是一下就注意到了。
莫星寒沒有立即打草驚蛇,他先是抬手去抓蕭月恒的指尖。
蕭月恒同樣有所察覺,反手握住莫星寒,輕聲細語道:“再等等。”
一邊說著,他一邊盯著那個小孩的身影。
陣紋既然在這孩子身上,那么此人應當就是轉世輪回之前的布陣者。
蕭月恒想盡量多看看,以防后面認不出轉世那一個。
不遠處,小孩后頸的陣紋忽明忽滅,紋路極其淺顯,稍不注意,很容易就會將之忽略。
小孩在男人說完話之后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后他雙手撐著地面慢慢站起來,說道:“我跟你走。”
男人臉色頓時緩和不少,語氣也變得溫柔:“這才對,識時務者,才能成大事。”
言罷,他抬手招來身后拿刀的士兵:“你們,將這里清干凈。”
而后男人就作勢要去攬那個小孩,但被躲開了。
這次他倒是不氣不惱,笑道:“不習慣?無礙,慢慢來,往后你定會喜歡的。”
小孩垂眼看著腳下的地面,不發一語。
男人帶著他走向不遠處的馬匹,嘴里還在同他說話:“先去找身衣裳,穿著這一身,我實在是不舒坦。”
“也得給你拾掇拾掇,瞧你一個好模樣,真是——”
男人話還未說完,倏然沒了下文。
他瞳孔緊縮,目光一點點下移,落在了插進胸膛的箭矢上。
小孩的手還死死握著那支箭,在男人垂眼看的時候,又使力往他心口捅進去半寸。
洛箏幾人看見這一幕,瞬間驚駭不已。
他們都以為這小孩真要跟著走,誰曾想他反手就給男人來了這一下重擊。
蕭月恒唇線抿直,看向小孩的目光有些許沉重。
這孩子連殺人都始終面無表情,甚至手都沒抖一下。
分明瞧上去也不過八九歲……
蕭月恒下意識回想了一下自己八九歲時的光景——那時的他,還在金玉滿堂的皇宮里頭尋歡作樂,民間疾苦于他而言仿若是天方夜譚,他的一切欲與求都會被滿足,還順便自認為善心大發地救了一只慘遭的夢貘。
他的八九歲是錦衣玉食,是金碧輝煌,是鮮衣怒馬。
而眼前的孩子在這個年紀,卻連一條活路都沒有。
蕭月恒再一次涌現出當初看見這座村莊遭難時那種難過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他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
隨后,他們身邊的火焰驟然升高數十丈,將結界之外的一切事物燃燒殆盡。
最后一個落入蕭月恒眼中的畫面,是那個小孩松開箭矢之后露出的天真笑容。
與他最初仰頭望著蕭月恒時的笑容一模一樣。
小孩緩慢地轉過頭,目光忽地投向了他們這個結界的方向。
蕭月恒一動不動地回望著,直到那個小孩徹底被熊熊烈火吞沒。
緊接著,熯天熾地的火焰中出現了嘈雜無比的喧鬧聲,聽起來像是有很多人正在逃竄。
蕭月恒一邊側耳細聽,一邊推開了手中的折扇。
他原本打算將結界外的滔天大火直接滅掉的,然而不等蕭月恒動手,火勢便突然莫名其妙地減弱下來,隱隱有熄滅的模樣。
隨即,他們眼前出現了另一幅景象——
斷壁殘垣的房屋,舉刀亂砍的官兵,四散奔逃的人們,濃煙滾滾的長街……
又是另一片生靈涂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苡沅”的營養液~
第80章 魘陣(八)
“這……什么情況?”
幾個小孩對于突然轉換的新場景都有些茫然,好在他們此時還在莫星寒的結界當中,并沒有被外界的狀況影響到。
莫星寒環顧著周圍的景象:皺起眉道:“進入另一個夢魘了。”
蕭月恒指尖輕輕敲著扇骨,神色微沉。
魘陣果然還是與尋常除夢全然不同。
上一個夢魘不完全算是蕭月恒破的,陣紋主動出現就算了,竟然還會自毀。
而他們在破夢的那一瞬間,居然又立即墜入這個新的夢魘。
……沒完沒了了。
蕭月恒微垂著眼眸,對莫星寒道:“能找著這兒的陣紋么?”
莫星寒當即聽懂他的意思,這是不準備繼續耗著,想直接找出陣紋破夢了。
他輕輕頷首:“可以。”
說完,莫星寒攤開掌心,浮生鈴閃爍了幾下金光,而后從他手心中緩緩懸空而起。
莫星寒捏出一道法決,化作一縷金光徑直注入金鈴之中。
旋即,淺金色的咒文再次浮現在浮生鈴周身。
尋找陣紋急不得,蕭月恒沒打擾他,轉而將目光投向結界之外的亂象。
人荒馬亂,百姓流離失所,糧食全靠爭搶,各地官府趁著中州亂勢大肆征稅,官兵濫用職權,刀劍落的不是外敵,而是毫無反抗之力的黎民百姓……
這,便是當年處于多事之秋的大昭。
那段時日,蕭月恒去過的每一處,沒有哪個是不亂的。
王朝有興必有亡,這一點蕭月恒很清楚。
只是無論興亡,受苦的終究只有百姓罷了。
“恒哥?!”
身后忽然傳來洛箏一聲呼喊,將蕭月恒從思緒當中拽了出來。
蕭月恒回過頭,問道:“怎么了?”
話音未落,他就順著洛箏幾人指著的方向看到了一個熟悉身影。
隨后,蕭月恒眼底一閃而過的詫異——
他看見了自己。
不對,嚴謹一點來說,是當初的自己。
蕭月恒心念百轉,剎那間想起這一段記憶。
當年他為了除夢去過好幾處暴/亂之地,唯有一處令他印象最深刻,便是撿到賀寧和梵九的那一回。
那是一個江南小鎮,原本是很富饒的地界,太平盛世之時,家家戶戶安居樂業,長街之上更是熱鬧非凡,來往商賈絡繹不絕。
但是這個地方也沒能成功逃過亂世紛爭。
蕭月恒不清楚具體發生過什么,只是等他到這里時,整座城鎮的糧食已然被官府洗劫一空,從原來的魚米之鄉淪為十室九空,餓殍遍野的荒蕪之地。
城里的長街之上更是看不見任何攤販,目光所及之處全是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流民。
那種情況下,但凡穿得稍微干凈些,背著包袱經過此處,都會遭到流民的圍困,會有數不清的手伸過來討要糧食。
窮途末路之人最為可怖,蕭月恒不想與他們交手,所以在入城時,他的手中便一直拎著長劍,以此作為震懾。
好在這么做還算有點用處,蕭月恒一路都很順利,并沒有遭受流民堵截。
但并非人人都像他如此,有劍作為威脅。
賀寧和梵九便是手無寸鐵從這兒經過,差點被一幫餓瘋了的流民活活撕碎。
他們那會兒也不過幾歲的年紀,兩個小孩能有什么反抗能力?
也就是蕭月恒正好路過瞧見,否則賀寧和梵九能不能在流民手中活下來都不好說。
蕭月恒望著慢步從哀嚎的流民當中穿過的自己,輕輕抿起了唇。
幾個小孩來來回回轉著腦袋,在蕭月恒和結界外那個青色身影之間來回確認,最后洛箏驚疑不定道:“哥,那個人是你?”
聞言,闔著雙眼找尋陣紋的莫星寒眼睫顫了顫,手里的浮生鈴金光逐漸變弱,像是受到影響正準備停下來。
蕭月恒有所察覺,抬手覆在莫星寒眼皮上,先低聲對他道:“沒事,你找你的,這兒有我。”
長睫在蕭月恒手心輕輕掃了兩下,莫星寒掌心中的金鈴便重新亮起光,他沒有睜眼。
蕭月恒安撫了莫星寒,才轉頭回答洛箏的話:“是我。”
元巧仔細打量著結界之外那個“蕭月恒”,好奇道:“師父,那你記不記得這是什么時候?”
蕭月恒輕輕一頷首:“我收付閑為徒之后的第三年。”
一聽這話,元巧也瞬間回想起這個時間點的記憶——付閑拜師后的第三年,正好就是蕭月恒帶回賀寧和梵九那一年。
元巧頓時有些驚異:“難道說,師父就是在這兒帶回了小寧和小師弟?”
聞言,旁邊沉默不語的顧天一登時清醒了。
這意思是,他接下來就要見到另外幾位師祖了嗎……
在經歷過一次次巨大刺激之后,顧天一現在對這種事情的接受能力明顯有見長。
至少他在反應過來將要見到賀寧和梵九時,內心居然平靜得毫無波瀾……
“的確是在這里碰見的他們兩個。”
蕭月恒一邊回應元巧,一邊看著結界外的自己。
他在想,為什么會有這一段記憶的夢魘,布陣之人是從哪兒弄來的?
從賀寧或是梵九身上么?
那他們兩人,此刻又究竟身在何處?
還有付閑,元巧當年趕回無境谷時好歹還有見到梵九,付閑和賀寧卻是在出事之后完全下落不明。
蕭月恒不想打擾到找尋陣紋的莫星寒,說話聲音始終放得很輕,元巧見他這樣,也跟著安靜下來,沒再繼續問東問西。
她轉頭看向結界之外,恰好就瞧見外頭的“蕭月恒”大步從他們跟前掠過去。
結界內的幾人不由自主隨著“蕭月恒”的步伐而挪動視線,然后他們就看見結界后方不遠處,一大群面黃肌瘦蓬頭垢面的流民正吵吵嚷嚷地擠在一處角落,不知道在爭搶些什么,表情全都猙獰駭人。
結界之外,“蕭月恒”大步流星地走向那邊,二話不說便徑直拔劍出鞘,森冷劍意自劍鋒橫掃而出,當即在一群流民之中劈開一條道。
這些流民本就因為饑餓過頭變得無比虛弱,即便“蕭月恒”這一劍并沒有動真格,那凜冽的劍意還是掃倒了一大片流民。
緊接著,那些流民搶奪的東西出現在了眾人視野當中——是一塊被兩個小孩緊緊抱在懷中的餅。
此時此刻,那塊餅已經被這幫流民七手八腳撕扯到只剩不到巴掌大小了。
兩個小孩自身的狀況也有些糟糕,一個在爭搶過程中被扯到左手,手臂應該是脫了臼,垂在身側一動不能動;另外一個年長些,大抵是想護著小一點那個,他不僅被抓破了臉和手腳,衣服也被撕得破破爛爛,全身上下血跡斑斑。
方才那群流民烏泱泱壓在兩個小孩周身,估計把他們擠壓得完全喘不過氣,這會兒兩個小孩臉色都不是很好,唇色青紫。
洛箏都覺得“蕭月恒”要是晚點趕到的話,這兩個孩子必定會被活生生給壓死。
元巧愣愣望著縮在角落邊的兩個小孩,眼底滿是不可置信與心疼,還有克制不住的憤然。
在此之前,她從沒聽蕭月恒提過碰見賀寧和梵九時的場景,也從不知道這兩個小師弟曾經有過這種遭遇。
元巧只記得,某天蕭月恒回到谷中時,身邊已經帶著賀寧和梵九了,他什么都沒說,只說賀寧和梵九之后便是他們的師弟。
元巧自己就是蕭月恒撿回去的,她對初來乍到的兩個小師弟接受得很快,并且盡到了作為大師姐該盡的責任,對他們也特別照顧。
而且他們幾人中,就屬賀寧最乖巧,其次就是梵九。
雖然偶爾也會跟著元巧和付閑一塊兒搗亂,但終究還是聽話的。
賀寧是元巧最疼的,有時她都特別舍不得賀寧挨蕭月恒罰,因為很多回賀寧都是被他們幾個人鬧騰到一塊被牽連的。
不過賀寧的這種乖巧,是給人疏離感很重的那一種。
最初被蕭月恒帶回無境谷時,賀寧跟梵九其實都很謹小慎微,無論是平日里的相處,還是說話做事,他們兩個始終都小心翼翼的。
梵九還算好些,跟元巧和付閑熟悉起來便慢慢拉近了距離,賀寧卻不然,他除了梵九,跟誰都親近不起來。
元巧甚至都覺得,要讓賀寧徹底放下防備心,估計得過上個四五年。
但任誰都沒想到,付閑居然另辟蹊徑,天天纏著賀寧不說,還總帶著他闖禍,再連累賀寧一起挨蕭月恒的罰。
原本元巧是有些看不下去的,想讓付閑收斂點,可她卻慢慢發現,賀寧的笑容越來越真切了,以往與他們相處時那種客氣疏離也漸漸沒了跡象。
也許正是這個緣由,后來付閑只用一份梨花酥,便總是能夠哄得賀寧幫他抄書偷懶。
元巧一直覺得賀寧是性子使然,從未想過他和梵九是經歷過什么才會如此難以靠近。
察覺到元巧的情緒變化,蕭月恒又一次出聲警醒:“這是夢魘,別被帶著走。”
聞言,元巧恍然回過神,她深吸一口氣,咽下涌上心頭的那股沉悶壓抑。
元巧修為還行,不會因為一點情緒波動就被完全影響到,蕭月恒對她還算放心。
蕭月恒轉而看向另一邊的洛箏和顧天一,卻不想這兩人的注意力還在結界外那個他身上。
蕭月恒一時無言,正想讓他們別離結界邊緣太近,但還沒開口,他輕輕搭在莫星寒眼皮上的手便被握住了。
蕭月恒的心思頓時轉移,目光落回到莫星寒身上:“怎么了?”
莫星寒默不作聲,他緩緩拉下蕭月恒的手,然后睜開了雙眼。
大概是閉眼太久,莫星寒剛剛睜眼時,那雙金眸還氤氳著一層薄薄的水氣,霧蒙蒙的。
蕭月恒垂眼望著他,又低聲問了一遍:“怎么了?”
莫星寒輕輕眨了兩下眼睫,喉結上下滾動:“陣紋,我找著了。”
可他的神色非但沒有絲毫欣喜,甚至有些凝重。
蕭月恒曲起指節,在他下頜勾了勾,聲音溫沉:“是什么?很難對付的東西么?”
莫星寒抿了抿唇,抬起眼眸與他四目相對。
蕭月恒指腹緩緩在他頰側一蹭:“沒事的,我在這里。”
“……”
莫星寒腦袋往前傾了傾,靠在蕭月恒肩窩處。
而后,他低聲在蕭月恒耳畔道:“陣紋,在賀寧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