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陵墓出來時,煦色韶光,寂靜一片翠綠。
這樣的好天氣,已經持續了兩個月。
茶茶走了兩個月了。
程司嶼還記得葬禮那天,不像她愛看的偶像劇里烘托生離死別時,慣有的霧色晦暝、驟雨滂沱。
正相反,那天的天氣過分得好,溫暖、明媚,一如茶茶。
像是盛大的狂歡,慶祝她終于逃出囚籠、重獲新生。
也像無聲的奚落,“恨”或“愛”,此類情感太過濃烈,她不愿分給他絲毫。
站在甲板上,程司嶼凝視著波瀾無驚的海面。
眼前浮光潮濕,塵霧嗡鳴。
茶茶真的走了,她的呼吸化作了空氣。
此后,他的每一次喘息,都是在損耗她仍存在于世的蛛絲馬跡。
“嗡。”
手機來電的震動聲,將程司嶼從晦暗的思緒中短暫拽回。
“程總,慕茶慈善已步入正軌,果果福利院重振規劃的推進也很順利,另外公司股東大會將于……”
電話那頭,特助的匯報漸漸模糊,在他右耳劃出一道尖銳的耳鳴。
“明天,就是遇到茶茶的日子。”程司嶼兀地輕笑一聲。
只不過是,三年前的“明天”。
喉間的刺痛勒得他幾乎說不出話。
他想說,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與茶茶的諾言也兌現了。
他是否有資格去見她。
低啞的嗓音像被海風吹散了一般,聽起來不太真實。
張文勛敏銳察覺到他的異常,倏地起身,向辦公室外走去,“程總,您現在在哪兒?”
事實上,這種異常持續了很久。
起初,張文勛以為憑著程司嶼對果茶的偏執程度,她的死訊會令他意志消沉,或者歇斯底里,甚至就此墮落。
但沒有。
從果茶離開以來,程司嶼一次都沒有在人前落過淚。
腳不沾地地工作、拜遍了從來不信的神仙鬼怪,甚至荒唐地請來招魂師。
他就這么吊著一口氣,茍延殘喘地活著,像是等待一次轉機。
但張文勛知道,回應他的永遠只有清晨空蕩的房間,晚歸漆黑的窗。
日復一日。恍恍惚惚,猶如隔世。
原來,死亡并不是解脫,而是一場密謀的復仇。
引擎發動的聲音虛虛遮蓋電話那頭的聲響,張文勛將手機死死貼在耳側,不自覺提高嗓音,“程總!不管您現在在哪兒,請先冷靜一些,想想茶茶小姐,她一定也希望您……”
每個人都試圖用茶茶來規勸程司嶼。
勸他回到正常的生活,勸他與自己和解,勸他……
放過她,也放過自己。
程司嶼眼睫輕顫,徑直掛斷通話。
此時的煙汀海,暮色四合。
絳紫的晚霞與深藍的海岸連成一線,短暫相逢的須臾,宛若合巹。
放不下,也放不了。
夜幕無限逼近海平面。深海冥蒙莫測,像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
程司嶼縱身躍下。
-
“嘭!”
一聲悶響過后。程司嶼從假寐中驚醒。
抬眸看去,張文勛正用腳抵著門,抱了大摞材料進來,“抱歉程總,打擾您休息了。”
作為朝夕相處的特助,張文勛當然知道程司嶼這幾日忙得幾乎沒有闔過眼。
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程總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明明前不久還是意氣風發的商界新貴,幾乎是一夜之間,性情全然大變。陰晴不定也就罷了,那股上位者的威懾氣場著實讓他有些發怵。
頂著那道幽深的視線,張文勛將材料放到他的辦公桌上,“您讓調查的資料都在這兒了。”
他頓了頓,有些猶豫,“那邊剛傳回消息,她已經出發了,一切……”
話音未落,耳畔輕快的腳步攪起沉悶的空氣。
數秒后,只剩大開的沉香木門在風中微晃。
張文勛咽下嘴邊的疑慮,不知為何竟也感到一絲暢快。
他在心底默默補完未說完的話。
……一切順利。
*
果茶沒想到一路上會這么順利。
她自幼在果果福利院長大,于小鎮的一方天地打轉,沒有出過遠門。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她決定提前出發,去往花城。
出門前,果果媽媽耳提面命“外面的世界很復雜,不能聽信別人的話”“要機靈點,保持警惕……”
可她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很熱情,還會主動幫她指路、提行李,就像自家人一樣。
原來大城市的人都這般善良可親。
站在花城高鐵站北廣場,果茶掃眼望去。
“車牌尾號三個九,黑色的車,很大很顯眼……”
回憶起下車前楊叔打來的那通電話,她喃喃自語道。
八月初陽光熾熱,一陣風過,臉上的汗水都要被熱氣蒸發。
999……999……
頂著日頭,果茶暈暈乎乎找起符合關鍵信息的車輛。
找到了!
將彩色編織袋綁到行李箱上,她徑直走向不遠處一輛黑得锃亮的車旁。
果茶在前座車門處停下。
一塵不染的車窗上只映出她自己的臉。
她將眼睛貼上去,試圖看清車內人。
車窗陡然降了下來。駕駛座坐著的正是一位中年男子。
“楊叔叔您好,我是果茶。您是不是等了好久,辛苦啦!”
看著眼前笑得明媚的小姑娘,王麟蹙眉,正要說什么。
后座傳出一聲低沉的咳嗽。
他突然福至心靈,忙點頭道:“誒對,稍等,我幫你把行李放上車。”
說罷,王麟小跑下車,幫果茶打開副駕駛的車門。
重新坐回駕駛座的數十秒中,他滿腦子都是“終于見到令總裁魂牽夢繞的神秘人物了!”
作為程司嶼的專職司機,王麟明顯感覺他這幾天不對勁。
向張特助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程總這幾日一直在調查一個女孩。
幾乎每天,他都要獨自趕往云山小鎮。
往返上百公里的路程,程司嶼不勝其煩地從晨曦中去,在暮色中回。
誰也不知道他在發什么瘋。
-
“誒,原來車里還有其他人嗎?”
看到后座低著頭、似乎正在處理公務的陌生男人,果茶以為是王麟順道拉的乘客。
正要打聲招呼,中間的隔斷玻璃驀地升起,阻絕了她接下來的攀談。
碰了一鼻子灰,果茶也不覺尷尬。
她轉回頭,眉眼彎彎地說:“楊叔叔,這輛車好高級呀,居然還有隔板。而且真的像您說的一樣,很大很顯眼!我在廣場上一眼就看到了!”
王麟笑而不語,心想:那可不是嗎,畢竟價錢擺在這兒。
不過他想不明白,程總好不容易看到人了,為何又避而不見?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縱的把戲嗎?
壓下內心的疑慮,再次啟動車子時,王麟抬頭瞥了眼車內后視鏡。
擋得可真嚴實。
“茶茶,接下來要去哪兒?”
王麟的問詢讓果茶一時愣住。
果果媽媽不是說讓自己先去他家暫住,等開學了再搬去學校嗎?叔叔這是忘記了……還是反悔了?
但她沒有說出自己的疑慮。她其實想得很明白,即使楊叔叔和果果媽媽是多年故交,但她畢竟是個外人,也不太好意思過多叨擾人家。
她可以在楊叔叔家附近找一家便宜的青年旅舍,這樣的話既有個照應,又不至于麻煩他們。
嗯,不過楊叔叔家在哪里來著,好像是一片海,叫煙……
“煙汀海。”
王麟陡然聽到耳返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那道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抑制某種情緒,“帶茶茶去煙汀海。”
“啊!你瞧我這記性,真是老糊涂了”,王麟當即拍了拍后腦勺,“之前早就說過了的嘛,去煙汀海,對不對?”
果茶聞聲點了點頭,歪著腦袋甜甜一笑,“楊叔叔,您一點也不老,看起來可年輕,其實剛才我也沒有想起來……”
就像海報上的年畫娃娃一樣,真有福氣。
王麟心中一陣妥帖,難怪能讓總裁茶飯不思、神魂顛倒的,這誰頂得住。
只不過……要是能不叫他“楊叔叔”就更好了。王麟內心滴血。
原來愛看霸總文學的下場便是,替身竟成了他自己!
沒一會兒,茶茶的注意力被窗外風景吸引。
她降下車窗,趴在窗沿,遇到并駕齊驅的車里冒出毛絨絨的狗頭,就學著小奶狗的叫聲去逗小狗。
待駕駛座的主人看向她時,又揚起燦爛的笑容,極其自來熟地跟人打招呼,像只歡樂而不知憂愁的小鳥。
王麟以為是自己也跟著笑出了聲。
半晌,反應過來,那道短促的笑聲來自耳返。
他悄悄抬眼,瞥向后視鏡,隔斷玻璃依舊遮得嚴實。
下一秒,耳返里傳來一聲冷清的提醒:“王叔,專心開車。”
行吧,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連多看一眼都不行。
王麟收回視線。
在等紅燈的空檔,手機彈出張文勛的消息:“完蛋!派去的保鏢說低頭看了會兒手機的功夫,人就不見了,王叔,你是去陪程總蹲人了對吧?”
王麟偷偷打字回復:“幸好茶茶小姐有福氣,沒走丟,不然你是真該死!”
“?什么意思?不對,你怎么知道她叫茶茶。”
張文勛發誓,自己絕對沒有泄露過半點有關總裁的秘密。
10、9、8……
紅燈閃爍不定。
身旁的小姑娘已經仰躺在椅背上,瞇著眼昏昏欲睡。
不出意外,那道熟悉的聲音再次從耳廓傳入頭骨:“王叔,麻煩將車內溫度調高一些。”
撥動溫控系統,車前的紅燈霎時跳轉。
王麟按下發送鍵——
「茶茶認錯車了,不小心上了總裁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