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靜謐無聲。
甚至能聽到女孩熟睡時輕緩的呼吸。
一陣炸音的來電鈴聲陡然響起。
嚇得果茶瞬間清醒,她手忙腳亂從背包里掏出手機,一串熟悉的號碼明晃晃地跳躍著。
楊叔叔?
遲疑地瞟了一眼身側正開著車的男人,果茶按下接通鍵。
“茶茶啊,你還沒出站嗎?我這車等了好久哦要超時了……”
掛斷電話后,她腦袋仍有些發懵:她坐的不是楊叔叔的車?那是誰的車?
果茶不敢打草驚蛇,萬一身側就是傳說中專門拐賣年輕女孩的人販子呢?
小心翼翼轉過頭,她再次試探性地喊了聲:“楊叔叔?”
摸爬滾打多年、看人眼色的功力已經到了爐火純青地步的王麟,一眼就看出茶茶眼底的懷疑和不安。
想來是真正的“楊叔叔”打來了電話。
王麟面色一如尋常,“茶茶,早就想問了,你為什么叫我楊叔叔?是不是記錯叔叔的名字啦?我是王麟王叔叔啊。”
完了闖大禍了,她真上錯車了!
“對不起!王叔叔,我、我好像認錯車了”,果茶頓時耳根泛紅,一邊迅速收拾好背包,一邊低頭道歉,“要不,您將我就放在路邊吧,我自己過去就好了。”
“你不是郭姹嗎?”王麟訝異地看了她一眼。
果茶搖搖頭,“我是果茶,水果的果,茶葉的茶。”
一想到因為自己,不僅害得楊叔叔在車站白等了那么久,還耽誤王麟也接錯了人。果茶愧疚不已,“王叔叔,實在不好意思,您現在放我下去,再返回去接人,說不定還來得及。”
下一秒,王麟手機也響了。
他說了兩句,掛斷電話后,扭頭笑道:“看來我還真是老糊涂了,原來是接錯人了。”
“不過那孩子已經自己打車走了”,王麟語氣平和,“沒事茶茶,我剛好也要去煙汀海,順道把你送過去吧。”
果茶松了口氣,突然又想到什么,她眉心微蹙,“那后排的乘客呢?也順路嗎?會不會耽誤您拉客?”
畢竟后座那個男人似乎有些冷漠,一直沒說過話。
王麟噗呲一笑,感情小姑娘是把他當成網約車司機了。
他也不解釋,計上心頭,“你要不自己問問他呢?”
果茶才不知道什么叫社恐和露怯,直接敲了敲擋板,“哥哥你好,我可以讓司機叔叔先送我去煙汀海嗎?或者先送你去目的地也可以的,哥哥你順路嗎?”
一口一句哥哥,叫得人心里軟乎乎的。王麟心道:這不得把程總美死。
果不其然,隔斷玻璃后面傳來一道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好”。
末了,他又補充一句:“順路,先送你。”
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果茶忍不住揚起嘴角,花城人真好,王叔叔真好。
哥哥也真好。聲音還很好聽。
-
跟楊叔叔解釋清楚事情的始末后,車也剛好到了煙汀海景區。
王麟把行李物品拿下車,估摸著東西的重量,“茶茶,你一個人能行嗎?要不我再送你一段……”
“不用不用!您已經幫我很多啦,不能再麻煩您了!”果茶接過行李,“快上車吧,別讓后座的哥哥等急了。”
看到男人擔憂的神色,果茶無端想起了福利院的叔叔,她忍不住上前,伸手輕輕抱了抱王麟,很快又松開,“謝謝王叔叔!”
活了大半輩子都沒和人抱過幾次的王麟,恍然間愣了神,回過神后的第一念頭竟是:程總完蛋了,這輩子也逃不掉茶茶的攻勢了。
待王麟坐回駕駛座,茶茶從背包里掏出兩個用塑封袋裝著的毛氈花胸針,遞過車窗,“叔叔,這個是我自己做的,送給你。”
她指了指黑色隔板,“還有一個給后座的好心哥哥……如果他不嫌棄的話。”
王麟躬身接過,指腹偶然摸到紙張的粗糲觸感,疑惑地翻過去,兩個塑封袋中間夾著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紙幣。
再望向窗外時,女孩笑靨如花地朝他揮了揮手,“拜拜啦!”
然后頭也不回地拖著行李箱走遠了。
巨大的彩色編織袋摞在行李箱上,看起來比她整個人還要厚重。
不過還沒走幾步遠,就有穿著景區工作服的工作人員主動幫她提起了行李。
王麟咂了咂舌,“這又是您安排的人嗎?”
他來這兒多少次了,就沒見過有工作人員幫人拿過行李。還有,茶茶說來花城的一路上遇到了很多熱心腸的好人,恐怕也都是程司嶼的手筆。
真不知說他是體貼,還是變態。
黑色玻璃隔板霎時降下。
一只手伸了過來,“給我。”
王麟心頭一梗,將其中一個毛氈花遞給程司嶼。
“還有一個。”
我就知道!王麟氣極,但對暴君的霸權專制又束手無策,只好眼巴巴地將另一個毛氈花也遞給他。
誰知程司嶼并沒有因此收手。
王麟震驚:“不是吧!孩子給我的五十塊辛苦費您也要嗎?這錢您用的出去嗎?”不如留給他買菜。
“嗯?”程司嶼動了動指尖,氣音中透出不容置喙的態度。
行,真行。王麟把錢重重壓在塑封袋上,以示自己的不滿。
手心上的小物件似乎還殘留著茶茶的體溫。
程司嶼動作輕緩地取出塑封袋里的毛氈花,用指腹細細摩挲,但又怕將脆弱不堪的花兒給碾碎了,只能強忍住手上的動作。
半晌,他才將視線從花上挪開,單手撐住太陽穴,“茶茶剛才抱你了。”
不是疑問,是肯定。他在車內看得一清二楚。
準確地說,從見到茶茶的第一秒開始,他就再也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慶幸車中有道擋板,能夠阻隔自己的視線,他不敢讓茶茶看到自己的眼睛。
否則她一定會看透他眼底可怖的占有欲和癡迷,然后……遠離他,像前世一樣。
他已經失去過她一次了。
這一次,絕不能重蹈覆轍。
“啊?難道您還要廢了我這把老骨頭嗎?”王麟表情浮夸。
以前,對凡事都不太上心的程司嶼倒不至于做這檔子事,但現在……
雖不知他和八竿子打不著的茶茶是如何認識的,但王麟很確信,程司嶼對她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偏執。
程司嶼輕笑一聲,眼皮也沒抬,“王叔,說笑了。”
“那程總……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等。”
*
等到楊叔叔后,果茶先把行李暫存在他家。
本想立刻就去找家便宜的青年旅舍,但楊叔說什么也不讓她住在外面,甚至還搬出了果果女士“施壓”。
果茶沒轍,只能應下。
心里卻在盤算:等找到一份包吃包住的兼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了。畢竟……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要找到枝枝姐。
果枝是和茶茶從小一起在果果福利院長大的姐姐,長得漂亮、人又聰明,幾年前在花城工作時被星探發掘,成了小明星,還賺了不少錢。
即使出名了,她也沒忘本,時不時給福利院捐款,也常常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去看望茶茶,兩人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
但從兩個月前開始,果果媽媽就怎么也聯系不上她,她原來的電話也成了空號。報了警,警方說她已成年而且身為公眾人物,立不了失蹤人口案。
那時茶茶正在全力備戰高考,果果媽媽怕影響到茶茶學習,便沒有告訴她。
直到高考結束,茶茶才知道枝枝姐已經斷聯好幾個月,所以在她拿到錄取通知書后,便決定提前去往花城碰碰運氣,萬一碰到認識果枝的人能有她現在的聯系方式呢。
“可是……該從哪里開始找呢?”
果茶雙手托著下巴,嘆了口氣。
花城比她想象中還要大,一個人淹沒在人潮里,摩肩擦踵中就銷聲匿跡了。況且她人生地不熟的。
想不通,就……先睡一覺。
暖暖的海風拂面,海水拍打礁石的白噪音讓人昏昏欲睡。
茶茶躺在樹蔭下的銀色沙灘,瞇起眼睛,背部滾燙的沙礫、鉆進鉆出的沙蟹,以及……
兩雙熾熱的眼睛,正明晃晃地盯著她。
“喂小孩,你怎么躺在這里?”
戴著墨鏡、身形頎長的男人揚了揚下巴,語氣中透著一絲鄙夷。
果茶拍了拍身上沾上的沙子,“不好意思,這里不能躺嗎?我看好多人都躺著呢……”
江知渺無語,你也不看看人家都躺在哪里?你都快躺我傘下了好嗎?憑自己有幾分姿色就想方設法故意接近他的人多了去了,但他沒想到,連這小土丫頭也這么有心機。
茶茶能有什么壞心思呢?她只知道這片地方的蔭涼最大、視野最開闊。
意識到可能占了人家的地盤,果茶報赧道歉,正要離開。
男人身邊的明艷女子突然叫住她:“妹妹,可以麻煩你幫我和我男朋友,在海邊拍個照嗎?”
-
敬業的茶茶攝影師拍了幾十張照片后,才點點頭,滿意收手。
“姐姐你真漂亮!”
果茶偷偷瞟了眼另一側的江知渺,“你男朋友是不是眼睛很小,為什么拍照時都不摘墨鏡?”
沈頌宜也笑著瞥了他一眼,用手擋住嘴巴小聲說:“對,他有些自卑。”說完這話,她自己都不信,嗤笑了一聲。
“小孩,這是你的手機嗎?”
江知渺從果茶剛蹲過的沙堆里撿起一部手機。
看著款式老土、磨損嚴重的“老人機”,他嘶了一聲,“什么世紀的老古董?”
“是我的是我的!”果茶湊上前,正要接過手機。
江知渺卻收回手,“作為交換,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到底還是出現了,第一個不友善的“城里人”。
“果茶。”茶茶悶悶不樂回道。
“喝的那種果茶?”
江知渺笑得前俯后仰,“這是正常人能取出來的名字嗎?你爸媽怎么想的?”
她沒有爸媽。她被果果媽媽從福利院后面的一片茶林里撿到,所以叫果茶。
聽說賤名好養活,福利院第一批跟果果媽媽姓的孩子都這樣取名,果枝、果真、果然、果動……隨意且率性,沒有人計較為什么這樣取名。
因為幸運的人會被領養,然后改名。至于等不到領養人的小孩……就更加不會在意自己的名字了。
但這些,顯然沒必要跟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解釋。
“要你管。”
果茶白了他一眼,攤開手心,“請還給我。”
“衣服土土的,名字土土的,手機也土土的……”
江知渺“嘖”了一聲,大掌一揮。
手機以一條拋物線的運動軌跡直直墜進海里,“扔了,我給你買個最貴最新的。”
果茶伸出的手僵在空中,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沈頌宜先反應過來,指著江知渺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有病吧?你把茶茶的手機丟海里做什么!”
好在扔得還不算太遠,一陣浪打過來,還能看到脆皮手機像在卷筒洗衣機里一樣,連連翻滾。
果茶冷著臉,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江知渺,不管不顧涉水去撈。
海水幾乎浸沒她的大腿,在僅留余溫的斜陽下泛出一絲冷氣。
起起伏伏的浪花下,果茶有些站不穩,腳步虛浮險些絆倒。
“小心。”
一只手橫亙而出,握住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