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澈說的,是北安八中胡同里那家叫“國泰”的賓館。
也是兩人初遇的賓館。
江雨濃看了他許久,才問:“對當年釋懷了?”
她問得很輕,仿佛那些事不是八年前發生的,而是昨天。
沉澈上前一步,兩人離得很近。
“江雨濃,無所謂的,不管我釋不釋懷,重點是現在我回來了。”
江雨濃盯著他,神色冷淡,“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沉靜了下,“好好休息。”
他說完頓了頓,然后轉身走了,留下江雨濃一個人呆滯在原地。
弘一法師說:“人這一輩子,就是活個過程。沒有永恒的生命,也沒有不老的青春,時間一到,該老的老,該走的走。我們最終也不過是時間的過客。既為過客,又何必執著?感恩遇見,珍惜擁有,就足矣。”
可沉澈,他偏不。
他永遠熱烈、坦蕩,這很不像他的名字。
但他又永遠純粹、潔凈,又很像他的名字。
高中有一次課間,忘了是怎么引起的名字話題,同桌林雪淺說,她家人起名的想法跟江雨濃是一樣的,出生那天預報原本要下暴雪,可實際就下了一點點,所以取了“雪淺”兩個字。
其他同學也七嘴八舌說著自己名字的來歷,還有人吐槽說自己名字父母隨便起的,難聽死了,高考前一定要改名。
后來話題轉到了沉澈,問他的名字有什么來歷嗎。
沉澈拖腔帶調,懶懶地說:“我這名字啊,那可太有來頭了。是集了我們全家老小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精力取出來的。”
“首先我這姓,它本來就不一般,其次我這個名,‘澈’字,清澈澄凈的意思,寓意我干干凈凈、堂堂正正做人。”
江雨濃記得很清楚,當時她在前面安靜做卷子,明明看不到身后沉澈的姿勢和說話時的表情,但她就是能想象出,那時候的沉澈一定勾著唇角昂著頭,左胳膊搭在椅背上,右胳膊放在桌面轉著筆,長腿一條伸在走廊,另一條蹬在桌撐上,把椅子翹起兩個角,一晃一晃地搖著自己玩兒。
剛轉學的時候,江雨濃一直以為他是耳東陳,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想過,沉澈就是自己在賓館打工時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后來親眼看到他名字的時候,江雨濃心里莫名篤定覺得,沉澈的父母一定希望他做一個清朗明亮的人。
因為沉澈,諧音澄澈。
現在看來,還真是這樣。
靠在林雪淺桌邊的一個男生聽了沉澈的話,嗤笑一聲,玩笑道:“沉大少爺,你進a班都是憑著家里的背景,還干凈做人呢?”
他其實沒有什么惡意,畢竟那個年紀口無遮攔。但這話總是不好聽的,加上江雨濃格外煩這個人,所以停下筆瞟了他一眼。
然而當事人沉澈不但沒生氣,甚至還大方地解釋說:“那怎么了?我家的錢和背景也是干干凈凈堂堂正正拼來的,沒偷沒搶為什么不能用?”
因為曾遭受過不公,所以不管是轉學前還是轉學后,江雨濃都很討厭有錢有勢力的人。
這種打心底的討厭,讓她一開始就對沉澈產生了偏見。
但因為這句話,她對沉澈有了改觀。
是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自己曾經遇到過的那樣。許多有錢人的錢和人脈,也都是自己憑能力賺來的。
既然是干干凈凈賺的,憑什么不能用呢?為什么要因此遭到別人的嘲笑呢?
難道就因為自己沒有,就不允許別人有嗎?
只是江雨濃沒有想到,這份純粹,沉澈竟然保持到了現在。
哪怕他已經經歷了社會,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
……
此后的幾天,三人按照趙明陽制定的計劃一一游玩,只是全程只有他自己情緒高漲,沉澈不掃興,但也不興奮。江雨濃更不用說了,就是一個合格的旅行搭子。
不拒絕不建議,指哪打哪,很聽話。
最后一天下午,沉澈說這兩天辛苦他們了,晚餐他請,安排在了望江對面的一家,可以看到整個望江。
三人落座在包間,正對面的那堵墻幾乎一整面都是玻璃。
看過去的瞬間,整個望江建筑群盡收眼底。
大寒那日的雪堆積在房頂,有一些還沒化。
純白的積雪附在歷經幾十年的建筑群上,有種說不出的和諧美。
積雪之上,是大片大片烈焰般的夕陽,火紅的灼燒著。
望江上輪船不斷,有的出發,有的駛離,各自忙碌,奔赴前程。
趙明陽進門看到這景象后,下意識感慨了一句,然后抬步走到窗邊往對面看,幾秒后回頭跟沉澈說:“沉先生,這位置絕了!”
“喜歡就好。”沉澈應了一句。
江雨濃從頭至尾沒發表過意見,放下包脫了外套坐在一邊,靜等開飯,想著趕緊吃完趕緊回家。
三人坐下聊了一會兒后,飯菜開始上桌,期間沉澈出去了一趟,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菜上得也差不多了。
沉澈看著桌子,問趙明陽,“怎么沒吃啊?”
“等你一起。”趙明陽老實道。
“等我干嗎啊?”沉澈落座,看著他說,“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了。”
趙明陽笑,“說句實話沉先生,雖然這幾天跟你相處得很愉快,而且你也很好相處,但怎么說你都是投資人,除了感謝,還得尊重。”說完正經的,趙明陽語調一變,又道:“再說了,這也是最基本的禮貌呀。”
沉澈輕笑了一聲,拿起筷子,“那現在吃吧。”
剛動筷子沒幾下,服務員又上了一道菜。
西紅柿炒雞蛋。
滿桌子的精致菜肴中,這盤西紅柿炒蛋顯得尤為突出。
江雨濃看著那道菜,內心沒生出什么波瀾。倒是趙明陽盯著锃亮的白瓷盤,說:“我來嘗嘗這家的味道怎么樣。”
說完,他盛了一點到自己的盤子里,加了個番茄剛入口,細長雙眼立馬睜大,甚至撐出了很淺的一道雙眼皮。
“哇,這個西紅柿雞蛋做得絕啊!”他右手把筷子順勢一收,豎了個大拇指,“這個好吃沉先生,你嘗嘗!我覺得這道西紅柿雞蛋炒的,完全滿足你上次說得那位故人的做法,西紅柿切成大小不一的塊,雞蛋一面焦一面嫩。”
“是嗎?”沉澈挑眉,也盛了一勺。
“真的好吃!”趙明陽見他盛完又把菜轉到江雨濃面前,“雨濃你也嘗嘗,真的好吃。”
江雨濃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雖然很不想吃,但還是輕聲說了句:“謝謝。”然后盛了一點。
沉澈嚼著嘴里的食物點頭,咽下后說:“嗯,確實不錯呢。”他看向身邊的江雨濃,問:“江小姐覺得呢?”
江雨濃還在嚼著,一小塊西紅柿加一小塊雞蛋,卻好像怎么嚼都嚼不完。
她很多年沒吃這道菜了。
上次那家她在葉夢迪的強烈推薦下嘗了一點,做得確實好吃,但不是記憶中的味道。
當時江雨濃覺得西紅柿炒雞蛋而已,味道其實差不多的,沒吃出來區別,可能是時間太久,自己也不記得當年自己做得是什么味道了。
可今天這道一入嘴,說眼眶酸澀有點夸張,但剛剛那一刻,她是真的愣了。
怎么會,這么像……
八年了,熟悉的味道沒有變。
她快速咀嚼囫圇咽下,看著沉澈說:“好吃。”
沉澈聞言眉梢略抬了一下,沒說話。
趙明陽仗著自己這兩天跟沉澈待的熟,那顆好奇的八卦之心開始試探著往上躥。
他先是掩飾般輕咳了一聲,然后才偏頭小聲問:“那個,沉先生,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叫我名字就行,問。”沉澈說。
趙明陽:“行,沉澈。你的那位故人,男生女生啊?”
“女生。”沉澈脫口而出。
聽見是女生,趙明陽眼睛又大了,這次雙眼皮徹底出來了。
“那,跟你是,什么關系啊?”
“她啊……”沉澈先是低頭,然后不經意瞄了一眼江雨濃,假意思考兩秒后,補充道:“高中同學。”
江雨濃:“……”
“高中同學啊!”趙明陽驚呼,“那這個女生得很優秀很厲害吧,不然怎么能讓你記這么多年。”
沉澈點頭,“是挺優秀,也挺厲害。”說完突然換了語氣,帶著那么點委屈說,“但她這個人脾氣不太好。”
趙明陽覺得有八卦可聽,立馬放下筷子把身體往沉澈方向轉了轉,“怎么個不好?”
“趙明陽你還吃飯嗎?不吃走了。”江雨濃抬頭看著趙明陽問。
趙明陽扭頭看她,只以為這是江雨濃在提醒旁邊坐著的是投資人,自己有點過了。于是反應過來的他連聲道:“吃吃吃,這么好的飯,我當然吃。”
說著坐正重新拿起筷子,還招呼一旁的沉澈吃。
江雨濃低頭扒拉著盤子里的菜,突然沒了胃口。
自己清楚自己對沉澈不好,和從沉澈嘴里聽到自己對他不好,是兩種感覺,哪怕他明顯是開玩笑的。
這之后趙明陽沒有再跟沉澈說這個話題,一直聊別的。十幾分鐘后,他看著窗外突然驚呼一聲。
“快看!”
江雨濃的思緒被這聲驚呼打斷。她抬頭,就見趙明陽瞪大雙眼指著對面,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原來是建筑群開始亮燈了。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一幢幢經歷了戰時的建筑在這個和平的年代亮起奪目的燈光,一眼望過去,金碧輝煌。
江雨濃從來沒有在這個位置看過望江,從前都是在望江看向這邊。
現在坐在這里看過去,有種陌生又熟悉的矛盾感。
而且這種矛盾感,沉澈在看向江雨濃的時候也有。
三個人看著相同的風景,心情截然不同。
-
飯后三人道別,趙明陽主動送江雨濃回去,江雨濃沒拒絕。
路上,趙明陽一直在跟她八卦沉澈的事情。
“雨濃,你說沉先生那位高中同學是不是他初戀?我覺得是,而且還是白月光的那種。”趙明陽自問自答,還給自己聊激動了,“哎呀,你說像他那樣的人,初戀怎么都得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掌上明珠吧?還得是從小到大生活在城堡里的那種,不然可不般配。”
江雨濃抿緊了唇,沒說話。
王子本來就是要配公主的,丑小鴨原本就是天鵝,而灰姑娘的故事現實生活中根本不會存在。
誰都清楚,沉澈那樣的人,跟掌上明珠才般配。
“而且你還記得吧,沉先生說那個女生脾氣不好,這一聽就是有錢人家嬌滴滴的公主啊!但他那語氣里可是一點聽不出抱怨哈,滿滿都是懷念。你說說,這得是多優秀的一個姑娘才能讓他念念不忘這么多年啊。”
趙明陽見自己說了半天江雨濃沒反應,抽口轉頭看了她一眼,問:“我剛剛說的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江雨濃說。
“那你怎么沒反應啊?”
“我該有什么反應?”
趙明陽“嘖”了一聲,“你不吃驚嗎?沉澈那身高長相家世,怎么看怎么是女友無數的類型啊,結果人家……”
他原本想說“結果人家這么多年就喜歡一個人”的,可說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倒抽一口冷氣后轉頭看了一眼江雨濃問:“雨濃,那天咱在ktv,他回答真心話的時候,是說自己剛剛接吻了吧?”
江雨濃有點不想聊,但貿然打斷總感覺哪里怪怪的,于是“嗯”了一聲。
“那他干嗎老點西紅柿炒雞蛋,給自己弄這種深情人設啊?”趙明陽不懂了,“有錢人都這樣嗎?”
江雨濃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了,“別想了你,收拾心情上班。還有,他是投資人,他的私事我建議你聽了就忘了,不要在研究院瞎說,不然傳的到處都是你看人家會不會撤資。”
“知道,我又不傻。”趙明陽說。
到了小區,江雨濃下車,并囑咐趙明陽回去慢點。
看著他的車開走江雨濃才轉身往自己家走。
她攏了攏外套,繞過門衛,拐過樓的一角,轉身走進單元門的時候,看到了站在樓梯口的沉澈。
他今天穿了etro的米咖色印花毛呢大衣,整個人看上特別溫暖,跟今年的華川正好相反。
見江雨濃過來,沉澈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還挺快。”
“沒你快。”江雨濃說。
“我可不快。”沉澈挑眉反駁。
可能是太了解彼此了吧,沉澈知道江雨濃一定聽得懂,而江雨濃也確實聽出了別的意思。
她扔給他一個白眼,錯過他上樓。
剛走兩步,沉澈叫住了她。
“江雨濃。”
江雨濃在距離沉澈高三層臺階的位置停下。
滿是小廣告的破舊樓道里,兩人背對著背安靜了數秒,直到感應燈熄滅沉澈才開口。
“黎明會到來的。”他說,“黑暗再長,黎明也會到來的。”
江雨濃抬了一下眼睫,嘴唇也略微抿了一下。
三秒后,她重新抬步往上走。
沒有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