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還土王愿(九) 夢境
黎神將醒過來的沈白抱起來時, 神情幾乎是冷酷的。黎神的唇抿著,微陷的眼眶中,湖綠色的眸子深如夜色。
他的眉弓本就壓的極低, 此時皺緊了, 幾乎要顯出一種驟發驟起的鋒利威脅來, 挑起的眼角使得他像一只躬身進攻的野獸。
沈白抱著云為他織就的小絨羊,目光空洞而茫然, 緊緊貼著黎神, 似乎褐膚巫祝便是他唯一依靠。
“父親?”沈白小聲叫到, 膽怯地垂著眼, 睫毛一顫一顫,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擋住與銀發同色的眼瞳,手指虛虛地觸著黎神上身繁復溫暖的圖騰。
……他下意識想靠著,情感上卻膽怯地一動不動, 生怕男人將他再扔掉。
——男人在生氣,沈白有些惶恐地感覺到。
他直白地記得, 姨姨不養他的原因便是空洞到冰冷的眼睛——這兩個詞是姨姨對他說的。但好在他很快就有父親了……會有的,就算這個父親不接受他, 他也會有下一個父親的!
沈白是乖孩子,沈白不想當沒人要的孩子。
沈白默默握著拳想,努力不讓淚珠從眼中掉出來。
褐膚巫祝沒有應答。
若是昨日, 幼崽若能說出這句父親, 他能一人打上高天,提著北帝的頭送與幼崽為禮。
但此刻, 他卻一言不發地抱著幼崽,如同抱著一小塊黃金,但絕對比抱著黃金更加小心。
“幼崽……”
半晌, 沈白聽見從頭頂傳來一聲夾雜著詭異情緒的嘆息。
他呼吸一窒,不知所措地等待著,迎接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沈白感覺自己都僵住了。連帶著被抱著的自己,都仿佛一個異物般待在男人懷中。
他們似乎應當不該這么假裝熟悉的抱著與被抱著,他與男人沒有任何關系,他是一個累贅。
他想要馬上從男人懷中鉆出來,但又連咬著牙動動身子的勇氣都沒有生出來。
沈白咬著唇,低著腦袋,眼淚終于從眼眶中掉出來,落到男人胸膛上。于是沈白連哭都顧不得了,一邊抹眼淚一邊擦落在那里的水珠。
“……幼崽,看著我,聽著我。”
一只手攥住沈白抹著眼淚的手,把它拘在懷中,抹去他的眼淚。
沈白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黎神,膽怯幾乎要化成金光溢出來。
事實上,在沈白身后,他的祝力早已化作另在場巫祝通通手足無措的悲傷共溢,讓整個神庭都沉浸于強迫性質的巫祝情感共溢當中。
“……幼崽。”兇魂毫不抵抗地迎接了來自幼崽的苦痛。
那些深埋于記憶中的陣痛如同侵略身體的長矛,帶著旋轉的鐵與刺刺破他的軀體。終日沉浸于亡者與生人邊界的巫祝長長嘆了一口氣,放開祝力,任由幼崽肆無忌憚地折磨自己的神經。
“幼崽。”
他又喚了一次,“我們的過去如此不堪,可你的也是么?”
明明他們來的并不算太晚,他才五歲,他們有漫長時間另幼崽意識到自己是擁有愛最多的孩子。
可——
可幼崽,你為何早已經歷了足以擊倒一位英雄的苦難?
兇魂無聲嘆息著,上前托住幼崽的后頸,使得他不由得看過來。
掌管生與死的巫祝低聲換道:“幼崽……到我這里來兒,從夢境中醒來,先回到生人的世界當中吧。你的血脈在神庭當中、神樹之下,且不在、也永遠不會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地。”
“……你會從那里醒來的。”兇魂如此平靜地篤定道,“待你再次睜開眼睛,你會不能再清醒地意識到,整個世界是如此愛你。”
第42章 還土王愿(十) 絨兔
是晴空, 日光披著金紗,本應被呵護著抱在懷里的巫祝幼崽卻不見了蹤影,諸位巫祝皆或坐或靠, 旋圍著一只……
于神庭前方種植著萎靡繁復花草的草地之上一只小的實在不能再小的、仿佛剛剛出生的絨兔。
那只全身泛著一圈太陽光的小絨兔幼崽嚼著一條霍爾牛肉干, 眨巴著一雙銀白色豆豆眼。
他本應是一團毛茸茸, 白與銀聯銜著,見不著眼睛。但瞳孔周圍卻環繞著一圈漂亮純黑, 讓一只本應成為絨球的絨兔變得了一只有眼睛的純種小兔。
黎神盤坐于絨兔身旁, 微微朝著絨兔側目, 唇角卻久違地翹著。
“幼崽……”他竟然朝著那只小絨兔略顯無奈地喚道, “你真的能吃得下兩斤牛肉——但你只是一只小兔,你的牛肉干都去哪里啦?”
小絨兔——沈白,聞言停下咀嚼,眨巴著眼睛瞥了瞥黎神, 扭動著小屁股背對他,繼續啃啃啃嘴中好吃的牛肉干。
黎神不由自主地提起唇角, 支起手臂順勢側躺,伸出手提攜著小絨兔, 撥弄了兩下絨兔的毛球尾巴。
周圍的神祝低笑起來,紛紛注視著小小一團絨兔。他們的眼神炙熱而真誠,帶著淺淡的寵溺, 仿佛在看終于能夠自主進食的小孩。
他們似乎都停下了活計, 只圍著他們的幼崽打轉。黎神不再一日復一日地浸于夢境當中探尋將來,靠著烈火寒冰灼身的苦痛催動自己空洞的丹田。
刀耕也不再似是雕塑般佇立于焦黑土地當中, 鳳胥不再沉默地落于枝蔓之上,羽翼無言垂落,一坐便是一日。
云師垂著手, 垂著眼將摯友掉落的靈角打磨,薄薄晶瑩自表皮灑落,卻并不飄舞,而是匯聚于神祝手腕的一側,凝結為一串兒小繩。
之后,這串小繩還會加入月光與陽光,交于云再次編織,最終停留于幼崽的脖頸之上。
他的身邊墜落著寒冰與雪花,刀鋒般的眉眼卻溫和的要命。他攆著最后的收尾線頭,終于也抬起眼,將一切專注落于沈白身上。一只小的實在不能再小的、仿佛剛剛出生的絨兔。
這一眼,仿佛最后一根“稻草”,最終壓倒了嚼著肉干越發心虛的沈白小絨兔,嚼嚼嚼的動作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他動了動毛絨腦袋,瞧瞧那邊托著下巴笑意吟吟看他的鳳胥,又悄悄另一邊眼神冷漠但一眨不眨盯著他的兇魂。
小團子沉默了一會。嚼巴著咽下牛肉,怯怯地往后縮了縮,尾球一搖一擺。
雖然父親們都很好,但嗚嗚嗚……
沈白哭唧唧地想,但是他們太粘人啦!
他總有種要被他們端上餐盤生吞的預感。
他努力往后退著,四只短腳努力搗騰,卻最終也退不動了。
沈白愣了一會,下意識用尾球探了探,卻發現尾球似乎被擠成了一張餅。
他驚恐地回過頭,便看見剛剛阻止他吃牛肉的罪魁禍首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褐銅色的骨指間夾著自己撞到他赤裸胸膛上的尾球。
沈白:“……”
沈白心虛地啾啾兩聲。
他著實能夠理直氣壯地背對著一位神祝,但倘若許多神祝團團圍著他,他還是會害臊到跳入水中,尋找瑾魚,藏在它身后了。
黎神微笑著搖了搖頭,“幼崽,想不到你的返祖期如此可愛……”
兇魂半跪于沈白身側,低聲嗯了,黑到滲血的眼瞳冰冷璀璨。
沈白茫然地抖了抖耳朵,被投食一根促進消化的不明紫草。于是他連忙叼住,又開始嚼嚼嚼。
他真的好餓;這時候餓,吃飽后沒多久也餓,睡著也餓,胃部燒灼著疼痛,靈魂饑渴著嘶吼糧食,迫使他不得不一日大多時候都在吃吃吃。
沈白小兔自醒過來后,便維持著一只小兔的模樣。
他先是見著了大大的房子,房子四周風幡飛舞,風鈴叮叮咚咚,空曠、安靜,安全。
他下意識得到這些信息,才低下頭慢慢舔舐著自己的小絨毛。沈白歪著圓腦袋,努力回想自己的記憶,想要得到點有用的東西,最終想起零零碎碎、美好的事情。
他有了父親。他很幸福。他于什么地方得到的、一點細微的溫暖。那些記憶隔著一層溫柔的絨膜,沈白試探著將意識貼在上面,悄悄蹭了蹭。
軟軟的。
他擁有那些記憶,只是記不清楚,沈白還是沈白。
認識到這一點,沈白全然放下心了,絲毫不在意自己如今成為了一只毫無攻擊力的小兔子,低著頭努力啃啃啃自己的毛毛。
好餓。
沈白一邊嚼自己的毛,一邊有點委屈地想,父親怎么還不來看看他。
于是當黎神進來時,便見著一只餓到啃自己毛毛的幼崽小絨兔。他震驚到失手打碎了銅盆,下意識將自己的胳膊低了過去。
“好幼崽。”黎神焦急地哄著,“你怎么返祖過了頭?這是你的祝力映像嗎?……不,我們如今不說這個。”
眼瞧著幼崽還想要繼續啃自己的毛,他嘖了聲,強行撬開小兔的嘴巴,將手臂塞入小兔口中。
小兔:?
小兔茫然地啃了啃他只能咬住一點點的手臂,恨不得頭頂冒出一個問號。
他咬著手臂,努力透過遮擋視線的褐色“墻壁”,兩只腳腳扒住那條胳膊,半趴于上面,觀察肯給他吃的好人。
……哇,他有毛絨絨的頭發;他好高大!好人!等一下,好人剛才叫他“幼崽”?
沈白的小腦瓜轉著,從記憶中拎出一個畫面:女子抱著一個孩子,溫柔地叫那孩子“崽崽”,而他小心拉著女子的衣角。
……沈白眨巴了眼睛,心中決然涌入顛覆心海的喜悅。
這是父親嗎?
沈白想。他能夠毫不猶豫地啃自己毛,卻不舍得啃父親的肉肉。
沈白的心臟撲通撲通跳著。他有點害怕,又帶著期待地站直身子,看著神色急切擔憂的高大褐膚男人,朝著他啾啾兩聲。
【父親?】幼崽這么叫著。
黎神的面容驟然癱瘓了,瞳孔瞬息放大,人如驚鵲。
黎神……說實話,他當時,的確是能自己殺入高天,奪得一枚頭顱送與沈白為禮的,只是沈白咬著他的手臂,他恍然忘記了而已。
——事后少見懊惱了幾分。
此時,躺于草面之上的黎神輕聲嘖了聲,想起這事,還是覺得很吃虧。
只是兇魂很快將他的注意吸引了過去。
披著深黑斗篷的神祝淡淡道:“我的祝力隔絕了他的下一個夢境。于是,他停留在三歲與【潛覺中存在的運命】了。”
“……說人話,兇魂。”笙烽想也沒想,抬起腳踹向兇魂。
兇魂挨了一腳,甚至并沒有躲,只是神情有點委屈。
每一次說話,他都會挨打,可他認為自己的說法也沒什么疑問。為何大家都會做出一副聽不懂的模樣?
“簡略的說,幼崽此刻擁有兩份記憶。一份被封存、壓抑,帶著……”兇魂瞧了眼黎神,“黎神所夢見的苦痛記憶,強迫地將那些東西封于自己釀造的水面之下。”
“一份是再次從提取過一遍的記憶當中,再次提取出來的,全然只有美好的記憶——也是現在的記憶。”
兇魂的卷曲黑發垂落著,落在小絨兔身上,似乎給他蓋了一層被子。他輕輕揉了揉小兔子的耳朵,神色依然冰冷著。
“兩次壓抑加之使用的生羚獸肉,讓本就混亂的祝力更加暴虐,提前進入了發育期,肉l體迫于生長壓力,干脆地舍棄了人形,選擇優先發育祝力,再反過來發育肉l體。”兇魂總結道,“趨利避害的本能。”
“一只小絨兔,或是疑似絨兔的新生物種。”黎神如是說,“……會持續多久?”
“視取得祝力的情況而定。倘若補給充足……”兇魂沉吟半晌,“三日?”
沈白不管他們在討論什么,嚼完小草后忍耐了一會,忍不住啃巴啃巴黎神的衣角。
黎神發現時,他的半個大衣角都被啃完了。
黎神:“……”
兇魂:“……”
圍過來的神祝們:“……”
最終,云師握緊靈角,干巴巴地問云:“食用神衣有事兒嗎?”
云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吃罷,無非味道不好罷了,你怎么得了異食癖了?”
云師也沉默了一會,瞧了眼雙眼蒙布的云,隱隱浮起的良心最終占據了上風,默默咽下“是幼崽食用的”這句讓人心梗的話。
毫不知情地幼崽依舊保持著讓人喜愛的要命的小絨兔形狀,無辜地嚼著黎神的衣角。
黎神嘆著氣,無奈地說,“尋找灶神務必要提上行程了……”
“不過,在此之前。”黎神瞥了眼泛起水紋波瀾的地面,眼神逐漸泛起冷光。
“……是不是有什么污晦進入我們的領地了?”黎神輕聲喃喃,周身泛起血色金光。
神祝們淡淡看去,一位穿著白錦衣的使者自地面升騰,攜著一只明顯被上過刑的土地公。
刀耕的眼眸驟然深了。
南蠻之使。
鳳胥抬了抬眼,默不作聲地抬起手,握住刀耕攥成拳頭的手。
“巫祝們。”使者絲毫不膽怯,他的濃眉之下是一雙充滿傲慢與冷靜的褐眼,面孔方正,身材結實。
他嚴肅地朝著神祝們宣告:“即便我們——高天四國并不知曉你們為何如此瘋狂,但我們準備就此屠殺北土的事件,與你們詳談。”
黎神皺起眉頭。
“我們的條件是:不允許再次屠殺使者團。”
黎神平靜道:“你的頭馬上便會出現于深淵當中。”
使者胸有成竹地說:“不會。”
他仰著頭,頗為自信地說:“巫祝們,我們的兌換是:巫祝的一名幼子——我們可以允諾使用巫祝血脈,為你們制造一名幼子。”
盤踞于巫祝身上的無嗣之咒,壓抑著他們絕望地眺望著見不著影子的希望。使者是如此相信著,巫祝拒絕不了這個條件,即便知道這個交換背后全然滿是陷阱。
他如此堅信著,眉眼沒有任何恐懼的神色,滿懷無聊的等待他們的妥協。
但等了許久,他面前依然是一片死寂。
一股詭異的恐懼自內心升起,使者心跳驟快,便見著懷抱著一只絨兔的黎神站了起來,無比冷漠地瞧著他。
神祝們也無比平靜地注視著他,沒有被冒犯的憤怒,亦無狂喜。
狂風列列,烏云遮擋了太陽,天空默然黑暗下來,死亡的氣息彌漫著。
使者的冷汗驟發而下。
“放屁。”
半晌之后,他聽見黎神緩緩自喉間吐出這兩個字,音調依然帶著古老韻律。
使者猛地睜大眼,“這、這可是一個巫祝的孩子,你們……”
黎神上前一步,平靜地打斷了使者:“您——從高天之上屈尊而下的高貴使者?奪取了我們的土地還不夠,還要奪取我們的孩子應該擁有的一切?”
“即便你提前預告了這件事的發生,但以你們的狡詐而言,恐怕那個幼子早已誕生,只待我們接納。”
黎神說著使者全然聽不懂的話,冷笑著,輕慢地說:“讓他進入毒蛇窟窿里去吧,讓他承受我們的幼崽曾經承受的苦痛,讓他經歷一切,然后再讓高天之上高坐的帝王親自俯首,我們或許會接納他,使他作為灶神的小吏而活。”
“你們想干什么?”鳳胥緊接著說,似是有點困惑的,“……怎么就如此精確地踩了我們死穴?”
“什么?什么?”
使者惶然后退,眼中逐漸彌漫上難以掩飾的懼怕。
刀耕注視著不斷后退、跌落在地面上的使者,露出一個殘忍的微笑。
幼崽形狀的人形土地神被扔開,躺在地面上,紅腫的眼透著水光,奄奄一息,四肢斷著。
“回去告訴你的帝王,這是一次尤為徹底的愚弄,我們將進行報復。”刀耕張開雙手,微微瞇著眼,嘆息著說,“簡直是太好了,幼崽,你有飯吃了。”
沈白嚼著黎神塞給他的草葉,聽見刀耕叫了一聲“幼崽”,于是開心地啾著回應了一聲。
“哦,對了。”刀耕上前幾步,微笑著提起使者的頭發,注視著他幾乎要魂飛魄散的渙散眼眸,“本次期限是……不明。”
第43章 還土王愿(十一)捉 沙盤
深夜。
青銅大盆中的炭火噼里啪啦燃燒著, 濯紅泛著青蘭的夜晚霧氣。風幡隨著清風微微晃動,風鈴輕輕叮咚。
沈白小絨兔蹲在鼓鼓囊囊的軟墊上,被黎神的臂彎舉著, 嚼著胡蘿卜, 看著垂手而立的神祝們, 耳朵一抖一抖。
哼哼,沈白大勝利!大家還是帶他玩了!
沈白有點開心地嚼著咯吱咯吱響的白色胡蘿卜。
兩個陰時之前, 黎神不厭其煩拿了三個陰時哄他睡覺, 直至確認沈白的確是振奮到實在睡不著, 他才嘆了口氣, 惋惜地放棄了抱著小絨兔睡覺的念頭。
“的確是吃撐了。”黎神無奈地捏著額角,“即便是祝力餓著的,但精神卻早已振奮到極點了……罷了,醒著或許會緩解一些。”
他的手輕而易舉將到處亂蹦的小絨兔捏在手心, 將一根形如碧玉的蘿卜塞到絨兔嘴中。
守在另一旁的云微微仰著頭,祝力浮于身旁, 似乎在聯系著。半晌,他才低聲嗯著, “明日先叫云師去一趟冠帶那邊吧。我們儲存的清心與長榮并不充足。”
他垂著眼,祝力緩緩繞著角落中一堆泛著微光的“蘿卜”與“綠草”,似是在守護著。
一株可醫百病的長榮、與一株可長壽命五十年的清心, 如今卻被當做換解幼崽腹痛的藥丸取用, 倘若要讓高天之上藏于宮闕中的所謂皇帝之子知曉,必然會紅了眼吧?
云無聲地勾起笑容, 伸出手點了點沈白毛絨絨的小腦袋。
沈白順勢抬起頭,啾啾著舔了舔云的指尖,兩只前爪抱著, 腦袋一點一點的舔。
黎神應了,環著啃“蘿卜”的沈白與他一同站于一旁。沈白扒拉著黎神的手臂,瞧見陸陸續續有神祝撩開風幡,各自尋了一個角落。
只有一名披著銀色大氅的神祝腳步不停,直直行至沈白身前隔著一個小桌的位置。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輕輕叫:“啾啾!”
他記得這名神祝——秩尺——他藏起來了羚獸肉!
沈白小絨兔從記憶中提取出這個信息,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名神祝看了半晌,隨之憤憤地努力縮起來,全身都在使勁兒,似乎像蓄力的小炮子。
他做好了打算:要猛地沖到秩尺面前,嚇他一條,然后嗷嗚一口咬住他,好叫他試試欺負小絨兔是什么下場!
沈白興奮地搓搓爪爪,默數三個數。
三,二,一,跳——欸?跳!
一團白色自黎神懷中飛出,卻在一個瞬息后如同被貓叼住后頸的小貓般懸于半空,無助地撲騰著四條短腿。
沈白:“嚶。”
黎神揪著沈白,在空中晃了晃,“安心,幼崽。”
他一眼便能看出沈白想了點什么:“羚獸都是你的,你想要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重新將沈白放入懷中,神色平靜到幾近冷酷:“你瞧……待會兒,你指哪,我們打哪。”
沈白茫然地叼著蘿卜,啾啾叫了兩聲。
【是游戲嗎?】沈白啾啾。
云點了點頭,“是。”
沈白也點了點頭,小腦袋瓜甚至沒有想明白,為何大家都能聽懂他說話,就專注地瞧著藏了自己糧食的秩尺看。
金光自手握圓鈴、身披雪色銀氅的巫祝手心綻放、飛舞,宛如星光般繞著中央的木桌旋轉。
不消片刻,空間被擴散、建構,桌面憑空于神庭中生長了幾十倍,然而沈白仔細觀察,卻覺得被迷了眼般,桌子還只是占據著原本的一小塊地方,神庭并沒有因此顯得擁擠。
沈白震驚地叼著胡蘿卜干,呆呆望向秩尺,兩只耳朵豎起來。
秩尺抬起雙手,裹挾著沙土氣息的沙盤自巨桌盤旋,如同土龍般臥于桌面之上,殘破旗子錯落地垂落著。
頃刻之間,高天局勢如同明鏡般浮于神庭之內,黎神將沈白放到沙盤之上。
沈白的四只爪爪接觸到軟沙土。土顆粒竟然并不硌腳,而是如同泥土般細膩。他好奇地抬了抬左右兩邊的爪爪,略顯冰涼的觸感從腳腳上傳來。
“去吧,幼崽。”黎神盤坐下來,濃如黑云的墨發垂落著。男人似笑非笑地支著頭,目光冰冷地注視著沙盤,微笑著豎起手指輕聲問:“你想先去哪兒?”.
灶神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神。
他居住于神祝大地邊兒上的深淵之中某一個地方,旁人不可分辨那處,他自己亦不能分辨這處,只是一日復一日地煮飯、積攢神力,偶爾出門轉悠,猜想自己今日會從哪個出口走出。
偶爾他會碰見一些人,比如身為神祝的云,躲避太陽與月亮的云,又比如無聊采摘黑暗充做絲線的云。
于是,灶神扭著圓滾滾的身體,又打開門逛深淵時,再次遇見云時,他由衷感到驚喜:“好久不見,云。”
白衣神祝站于彌漫的霧氣當中,肩膀上蹲著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絨兔,叼著一根白玉般的胡蘿卜。
他的雙眼依然蒙著白布,只是神色卻奇跡般潤色起來。
灶神簡直像是滾過去的,繃緊的衣服將身體襯得更像一個圓球,形似長成球的小老鼠,嘿嘿笑著湊到云身邊,“你養小動物了?還是給我的禮物?天呀,小絨兔,有好幾種做法!”
嚼胡蘿卜的沈白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灶神。
“啾啾?”沈白往后縮。
云沉默了一會,終于伸出手,只用一根食指嫌棄般推著灶神,往外推了推。
灶神嘿嘿一笑,他也不生氣,笑容滿面地說:“你已有好多年不曾下來了……我當真以為要像冠帶般,等云師等個幾百年。”
云嘆了口氣,“不至于,我們以后會天天再見了。”
灶神頭頂冒出一個問號。
云平靜地瞧了他一眼,無比自然地當著他的面拿出一個巨大麻袋。
灶神看了看麻袋,又敲了敲注視著他的云,又猛地想起什么,再看向那只似乎不起眼的小絨兔。
一看不要緊,要緊的是,那小兔子咬著的竟是長榮!
長榮,他做飯都只舍得放一點點點點,一年才用完一小根的長榮!
“他、他是?”灶神顫巍巍地開口。
他突兀有種脊背發涼的不妙預感。
云竟然笑了一下,于灶神記憶中首次有點溫柔地笑了一下:“這是我們的幼崽——他正處于返祖期間,需要補充龐大祝力——我們打到了一只羚獸。”
灶神眼前一黑,瞬間明白了云是來做什么的,扭頭就滾。
云不急不緩地等待著灶神滾了一會。
不多會后,灶神果然自己滾回來了,撞在云的后背上。
灶神以為撞了石頭,抬頭一瞧是云,立刻流下寬面條淚。
“你瞧,幼崽。”云彎著唇對沈白說,“作為某一處福利天賦頂尖的交換,他必有一處為死穴——灶神分辨不清楚方向,是個路癡。”
說完,他便毫無猶豫地將自己的友人裝進麻袋,打包帶走了。
第44章 還土王愿(十二)捉 神子
太陽曬屁屁, 沈白小絨兔起床了。
從四面雕花的圍欄木床上醒過來,小絨兔蛄蛹著爬到床邊上,小心翼翼地扒著頭, 打量自床至地面的距離, 沮喪地發現自己跳不下去。
……但巫祝們出門前, 在中央桌上為他留足了一天的糧食,若是他下不去, 今天就要餓肚肚。
沈白在床上繞著圈蛄蛹了兩圈, 最終捂著自己咕咕叫的肚子, 爬到床邊上。
他的肚子挨著床鋪, 背部朝著外頭,兩只后腿扒著床單,十分努力地扒著,一小步一小步往下爬, 形似一只會動、能自己進入主人口中的甜湯團子。
落地!沈白的四只爪爪都扒住鋪在地上的厚重土色地毯時,開心地抖抖耳朵, 顛顛小跑著抵達目的地,叼住肉塊嚼巴。
是羚獸肉肉!沈白小幼崽有點幸福地想, 干渴的胃中終于填補了所需的東西,溫暖到另小幼崽懶洋洋地側躺于桌面上,四只腳腳在半空中胡亂滑動。
灶神面目滄桑地蹲在桌子旁的小爐后面, 瞧著嘴巴一鼓一鼓的幼崽, 悲傷地說,“巫祝的幼崽……!我一大活人在這兒, 你怎么就不想到使喚呢?”
“……這肉我煮了三日。”他越說越傷心,圓滾滾的身子氣得抖動起來,“云說, 我以后日日都要煮,幼崽,你好能吃!”
神庭外,悠閑徘徊的冠帶似乎聽見了灶神大嗓門的動靜,探過頭來看了一眼,又輕快走開了。
他的蹄下踏著少許血跡,昭示了此地也并非幼崽心中所想那般平靜。
至少,沈白昏睡的這一段時間里,早已有六路人馬前來試探了。
冠帶踩了踩蹄子,依偎著自己的伴生,與趕來的同伴呦呦打著招呼。
身披草葉的樹人緩緩點頭,手中拉著眼睛滴溜溜轉動的小樹幼崽,雙臂上的樹枝尚且稚嫩。他朝著靈鹿揮了揮手,松開父親的手,抱住靈鹿的脖子蹭了蹭。
它們生性于草木當中,對掌管森林的靈鹿天生善意。
一團灼燒著火焰睜開眼,看著靈鹿與樹人幼崽親昵的模樣,叼住身旁呆木的石身泰坦,不服輸地擠擠挨挨。
數不清的靈獸與靈物遍布于神庭前后的空地中,放眼望去,簡直要讓人分不清巫祝是否在點兵。
冠帶瞧著大多都帶著血跡的靈獸與靈物們,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止他與灶神二位,幾乎所有能趕到的靈獸全部到了,并全部是自發的。
若非他們在這里候著,神祝們必然會留人于神庭當中。
它們圍聚著環狀閣樓中央的身挺,前前后后將其中最珍貴的幼崽庇佑的密不透風。
“畢竟是巫祝第一個幼崽啊。”冠帶嘆息著說,濕漉漉的眼睛中露出寧靜的慈祥。
“他誕生時,數位巫祝為他加持了祝福,神樹為他遮蔽了來自高天的窺探,整片巫祝大陸為他絞動了自然規律,降下封閉一切的大雨。”
靈鹿細聲對自己的伴生道,“他無疑是下一位最能接近神樹身下的存在,理應受到萬物愛戴……可如今我們能給他的,只有這些血色了。”
其余的,都被高天搶了去了。
冠帶扭過頭,透過風幡,靜靜注視著里面幸福嚼著羚獸的幼崽。
誰能說得清,巫祝這兩次緊迫的進攻,是否有想要奪回曾屬于幼崽東西的欲l望呢?.
排排緊湊富裕的巷啰之中,沙煙四起,青石鋪就的小路隨處濺著鮮血與沙土,一座格格不入的洗盆架立在一角。
好寂靜。
僥幸躲過屠殺的孩子小心翼翼縮在溫暖的青磚房夾縫中,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閉著眼睛,無比驚恐地于黑暗中被迫回味自己父母死前的慘叫。
他無聲地留下眼淚,心中只余獨剩一人的恐慌、痛苦當中,連復仇的欲望都升不起來,只是熱切欺盼著外頭一墻之隔的那些巫祝離去。
偏偏那些巫祝似乎并沒有聽見他的欺盼,踱步聲似有似無地在他耳邊響著,似乎能夠感知到存在一般,玩味般戲弄著獵物。
腳步聲、水聲,一下一下收緊他的心臟。他咬著牙,只這一小段時間,便快要崩潰到大哭出來,無助地欺盼那些魔鬼快些離去。
然而他的欺盼必然不會回應。
本應回應的神祝是殺死他父母的死敵,然而他竟然因為過恐懼而對著他的仇人欺盼起來了。
藏匿著孩子的墻面后,一名神祝饒有興致地駐在原地,感受墻面中著隱約傳來的微弱“祈求”,濃綠眸子中滿是詭異的訝異,而后漸漸轉為隱忍不住嗤笑。
【瞧瞧,一名向巫祝祈求饒恕的高天子民……哈哈,簡直不敢相信——似乎我們的確是剛剛殺死了他的親人吧?】他似笑非笑地向著自己的同類傳遞“共溢”,祝力金光抖動得像止不住發笑的含羞草。
他將染上血色的手浸入擺在盆架上的銅盆中。清水蕩漾著水波,一股一股向邊緣翻涌。它們擠擠挨挨著,在下一波洶涌時驟然染上血色,清澈見底的水波彌漫上宛如琉璃的明紅。
水珠四濺,淌下淡色血珠的雙手從盆中離開,隨意地甩了甩,摁在防水的牛皮紙上。
這正是黎神。
與他調笑般的語調不同,他的神色近乎是冰冷的,縱使查看地形圖也未曾低頭,身旁匯合的神祝遠比他更嚴肅,對黎神的話不做任何回應。
他綿如海洋的黑發扎了起來,赤l裸的上身幾乎全然被血液濺滿,徒留一小塊右臂上方揮劍的肌肉逃過此劫,尚且干凈。
流動的紅色滴滴答答順著他的脊背、肌肉、馬甲線,落到腰帶上,又順著褲腳落下,一直滴到鞋面,再淌到青石板上,被另一只腳碾去。
“黎神。”身著黑袍的神祝聲音平緩而厚重,他緊閉著雙眼,如同死亡般的黑影降落在他身上,如同自深淵爬上來的噬魘獸。
兇魂壓低聲音,略有些涼薄地說:“……清醒一點兒。”
“我很清醒。”黎神回應道,“否則我會直接帶著幼崽上來,叫他眼睜睜看著剝奪了他……”
兇魂上前一步,握住黎神尚且潔凈的肩膀。
他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語氣冰冷:“黎神,你不會想要我在這里睜開眼睛的。”
一般情況下,他的目光所及并非全然死物,但極端憤怒之下所毀滅的東西,卻不止只有生命。
實物便都會隨著他看過去而消失殆盡。
黎神閉了閉眼。
他失去了玩鬧的心思,一拳砸向身旁墻壁。
“砰”,碎裂的青石塊掉落在地,倒在地上的孩子驚恐地抖著身子,眼睛垂落著,連看都不敢看黎神一眼。
“別殺我……”他幾近崩潰地哭著,“你們說過的,不殺孩子,不殺孩子……”
“哦。”黎神冷漠地注視著他。
黑發、紅眼,與他們幼崽一樣大的年紀。
但黎神沒有一絲動容,他蹲下身,唇角緩緩咧開一個沈白從未見過的笑容:“高天的孩子,你似乎真的認為我們不殺孩子是因為我們仁慈?”
他的眸色幾近于墨黑,喉間赫赫著,注視著瞳孔緊縮的孩子,“不不不……我們是在為自己的幼崽祈福啊,即便我們并不知道他會不會到來。”
好在他來了。
黎神吸著氣,輕聲說,“好吧,為了我們的幼崽,你要不要說點什么來挽救你的性命?”
神祝們皆漠然注視著黑發孩子,幾名神祝甚至忍不住捻著手,壓抑自己蠢蠢欲動的攻擊欲望。
“我、我……可是你們不應該殺我們。”孩子笨拙地說,“你為我們修了房子,給我們好多東西,就連屠殺都不怎么會落到這里,你們難道不應該去找貴族與皇帝嗎,我……”
黎神的唇角拉平了。
他站起來,與孩子拉開距離,神色重新回歸平靜。
他的瞳孔中間幾乎是空茫的。
“哦,你是如此想的。”兇魂閉著眼睛,對著黑發孩子道,“……如此啊,原來你們都是這么想的。”
他甚至笑了一下。
黎神說不出來話,神祝們皆說不出來話,痛苦從心臟處壓榨而出,順著血流將所有的臟器與知覺都浸沒在無助的苦楚當中。
但兇魂能說。
他向來能夠忍受痛苦,即便黎神身負火燒與寒冰,也從未比兇魂背負更多疼痛。
“我們的孩子來自冰冷的、落著暴雨的夜晚,自海面上,只披著一張薄毯。”兇魂依然閉著眼,但他的神情已經是死寂了。
無言的悲傷與不甘彌漫在他身上,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棉花一團團堵在嗓中,讓他窒息到眼前發黑,全身無力地顫抖。
“你們的每一座房屋上,都貼著本應只供給給我們幼崽使用的供暖符文與造冰符文,你們的每一個孩子從出生便能擁有我們幼子必須親自收集才能得到的‘神職’。”
黑發孩子茫然地坐在地上,身邊還包圍著暖洋洋的祝力。
他習慣享受這些東西,這是他天生得到的。
“你們的孩子天生擁有天生祝力,天生擁有福利天賦,天生擁有我們孩子本應擁有的一切。”
兇魂停住了,哈了一聲,“今日我告訴你,你們的這些所謂的習以為常的珍寶,是從我們幼崽身上榨取的。”
“高天于五十年前,將本應屬于我們幼崽的天賦,以六萬巫祝子民的性命相逼,轉移到了高天的孩子身上。”
若非如此,沈白現在會過得更好,所有靈物都環繞在他身邊,陽光與月光為他編織頭冠;清晨,便會有靈獸為他銜來果實與花,夜晚的黑幕傾身而下,無數來自萬物、自然的祝福,將如同流水一般加注在他身上。
兇魂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下幾乎將要撕裂他的疼痛,微笑著,“現在,我們要收回來了。”
高天的每一片浸潤過我們祝力的土地,每一個浸潤過我們幼崽天賦的人,哪怕是孩子,都不無辜。
兇魂這么想著,緊緊握著拳頭,鮮血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第45章 還土王愿(十二) 國逝
曝日, 刺目的火焰自高天之上蔓延,以燎原之勢橫掃四塊大陸。鳳胥的翅膀上灼燒著紅色,將無法熄滅的祝火吹得更加狂躁。熄滅的祝火吹得更加狂躁。
層層街巷之后, 是層層高懸的臺階。碧玉鑄成的石階每一個都加持著巫祝權福, 拾級而上的人, 將會于最高的位置上迎接屬于他自己的太平盛世。
黎神盤坐于北帝曾坐著的黃金王座上,眼中全是空曠到無聊的淡然。
他的烏發早已因為過于傾瀉祝力而瘋漲, 此刻如同黑龍般盤踞在他身旁。男人墨綠色的眼眸中倒映著宮殿外形如煉獄的場景, 眼中什么都沒有。
“如何, 諸位。”黎神寂靜了片刻, 似有似無地向巫祝們傳遞自己的洶涌的情感共溢,“有什么感覺么?壓制了我們六百余年的高天的四分之一,竟會如此輕易地滅絕于我們手下。”
他等了片刻,沒有得到一位巫祝的回答。
——看起來大家都殺瘋了, 連黎神的共溢都懶得接受。
黎神得出這個論斷,搖著頭嘆息一聲, “欸……希望云回來時還能保持意識。”
北帝并不能全然吞下來自巫祝的龐然祝力。云被挖去的兩只眼睛,倘若愿意, 還是能回到他身上的。
……只是云恐怕要抱著北帝的頭顱啃一啃了。
與幼崽相處久了,他也開始用“啃”這個字眼了。
黎神略感好笑地想著。他抬起手,揮灑出一片祝力, 凝結為泛著金色漣漪的鏡面。金水波動著, 隨之悄然浮現地面正在努力吃飯的幼崽。
好歹有了祝力供應的沈白已經脫離了“極端返祖”,成了長著兔耳朵與兔尾巴的三歲幼崽。
幼崽好像是從早吃到了晚的, 肚皮鼓著,一旁的灶神哭著將煮飯的勺子攪拌地飛快,似乎要舞出殘影。
幼崽化形的兔耳竟然是豎著的, 長度只絨兔彎折耳朵的一半,又短又胖,時不時抖一抖。
黎神看著看著,無意識地微笑。
沈白似乎能感覺到窺察,叼著肉片轉頭看向那邊,恰巧與黎神對上視線。
坐鎮高天中央的神祝眼神一滯,盡管他清楚沈白并不能準確感知到,但還是為暗戳戳觀察幼崽的行為而尷尬心虛。
眼瞧著沈白頭頂還未消退完整的兔耳警覺地動了動,黎神斷然撤除鏡面,默然捂住自己的胸口。
“太可愛了。”隨他陪在宮殿內的笙烽默默替黎神說,忍不住用火捏出個兔耳幼崽。
通體被火焰燒紅的幼崽只有半個掌心大小,浮現空中眨巴著眼睛,無辜地彎了彎腦袋,飛去蹭弄笙烽。
笙烽深吸一口氣,不受控制地彎起唇角。
半晌,沉浸在吸崽中的兩個神祝似乎回過神來了,不舍地將火人小幼崽放回大火中。
黎神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跌跌撞撞奔向火焰的火人幼崽。
他不用閉眼夢見,便能知曉小火人的運命。
它墜入火焰之中,成為燒毀人與物的一部分,隨著鳳胥吹過來的風,化為濃黑塵埃,仿佛從未來到過這土地之上。
形如他們數次為了族人性命與還未誕生幼崽妥協的一次又一次圍高天而做的祝解,明知無用,明知還活著的族人只會是永遠也禁錮他們的質子。
卻無論如何也放棄不了那些身處牢獄的族人。
黎神驟然握緊扶手,宛如古神雕塑般的臉上充斥著莫名執著。
他必然不可能使得幼崽落入這般田地的,哪怕代價是放棄他們數百年未曾見面的族人。
他們以奇襲之勢摧毀了北土,必然會被其余三國戒備;他們被扣押于三國的族人必然會再一次放到天平的一端,成為衡量的籌碼。
黎神的呼吸急促起來,凝刻于身的疼痛如山裕般壓得他彎下腰,心口擰起一片猙獰。
火焰自宮殿外燒上他的祝力,活活包裹著無聲彎下腰的黎神。
他于一片火焰中恍然虛眼,看見自己的師長、諸位神祝的友人;又看見許多身上盤踞著黑氣鎖鏈的巫祝。
他們沉默而無聲地佇立在酐鐵鑄就的牢獄當中,一身祝力被封印地極為牢固,百年如一日地重復著無望的日子。
他們的眼神遠比現存于大陸上的巫祝要深遠,張開的手臂似乎能夠環繞住神樹。
“走吧,回去吧,黎神。”
他的師長平靜地對他說,“你的決定總會有結果的,歷來如此,是否?”
“我們躊躇于此地,亦只為了不曾誕生的子嗣——他終究還是來到了我們身邊。”師長展開手臂,無聲地隔著長長的距離,環繞住他并未見過的幼崽。
“去做吧。”去為我們的孩子掃清我們曾受過的苦難。
他們的族人這么說,所有沉默著的巫祝從眼中透露出這些話。
黎神自夢境中醒了。
他睜開眼,加劇的疼痛并未落到他身上,他亦沒有彎下腰,依舊脊背挺直的坐在王座上。
他緩緩轉過頭。
笙烽靠著祝力,閉著眼調控依舊還在燃燒的焰火。
黎神支著頭,又看向宮殿外。
他無聲地看了一會,突兀對身旁燒起大火的笙烽說,“我不清楚幼崽喜不喜歡這座宮殿,再不然,我們今日去南蠻走一趟吧?”
笙烽捏著拳頭沉吟了一會,慢吞吞地回到:“我無意見,你大可前去詢問其余巫祝。”
“大家不會拒絕的。”黎神托著下巴,祝力環繞著濃密黑發,幻化出形如臂環的發環,將發絲一截截裁斷束好。
他站起來,如同一具刻意打造過于高大完美的褐色雕塑,束起的頭發晃動。
“走吧,前往南蠻之地,諸位。”
自黎神身上第二次向巫祝們傳遞而來的共溢,帶著狂放的憤怒與熱意,使得他們滿懷詫異地接受了。
刀耕仰著頭,成熟的麥穗自腳下的肉塊上生長成熟,沉甸甸的墜落著。
啊、啊。
“南蠻啊。”他想起那片折磨土地神最為暴虐的國家,揚起一個血腥的笑容,“好,我去。”
鳳胥瞥了一眼刀鋒,默然頷首嘆息。
諸位神祝毫無異議地通過了這項匆忙之中的決定。
祝力造就的戰車嚎叫著停駐,于四面八方接上零散神祝,掉頭朝著南方。
高天之上的北土已是一片廢墟,黎神確認這里再無一個生命。
云坐在戰車上,與黎神的車匯合時,語調緩慢地對他說,“將北帝的頭顱洗干凈送下去……希望幼崽喜歡這份禮物。”
黎神挑眉。
云應當清楚北帝擁有他的一部分權柄吧?
他思索著瞧了一會神色平靜的云,想了想,依然揮手將車上的一個圓球扔了下去。
第46章 還土王愿(十三)捉 灶神
沈白抱著形如大橙般的白色果子, 努力地窩在小塌中啃著。
從天上掉下來的白色圓球被灶神丟在一邊,說什么也不讓他碰。
冠帶叼回來的果子好似小貓爪子,一個個擠擠挨挨地團在一起, 毛茸茸的, 果肉甜軟, 汁水從咬破皮的果子中淌入嘴,吸引著幼崽忍不住去拿下一個。
冠帶不贊同地踏了踏蹄子, 用靈角頂了頂他, 溫潤鹿眼中滿是勸阻。
沈白尷尬地收回第二十二次伸向白果堆的手, 小聲地說:“我還沒吃飽。”
他的肚子還在咕咕亂叫, 饑餓感隨著由灶神親自煮熟的靈肉的填充而逐漸消失,但饑渴卻也因此重新冒出頭來。
幼崽委屈地晃了晃頭頂的耳朵,亮晶晶的銀質圓瞳中滿是渴盼,兩只手握著放在胸前, 身后的圓球尾巴一晃一晃,整只崽閃的一眾團團圍著神庭的靈獸與靈物眼都直了。
他在撒嬌。
冠帶深吸一口氣, 閉眼向后退了兩步,呦呦叫了兩聲。
它不擅長應對幼崽的撒嬌。只要睜眼, 這些果子就必然都是沈白的了,于是它干脆利落地不看了。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假裝聽不懂冠帶說話, 依舊可憐兮兮地注視著冠帶。
靈鹿閉著眼睛蹬了身旁看戲的灶神一蹄子。
“哎呦!”灶神宛如被鋼針扎了屁股般蹦起來, 一竄到了神庭頂端,又如同氣球彈下, “冠帶!你踢哪不好,踢我的屁l股!”
沈白眼巴巴看了看閉著眼不松口的冠帶,又瞧著近在眼前的小白果子, 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把小拳頭塞進嘴巴里舔。
真的不能再吃了。
沈白沮喪地垂下頭。
他真的很渴,嗓子被火燒著,幾乎要被烤出油來,卷著皮,腫脹的疼痛著。
但是冠帶說不能不再吃了,那沈白就當真乖乖停下不吃了。
沈白低著頭眨巴眼睛,淚珠珠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他連忙珍惜地舔進嘴中,卻無論如何也不開口說第二次要吃果子了。
恰是湊近過來的小樹人蹲在地面上,好奇地伸出手來拽沈白的衣服,猛地看見了渴到舔眼淚的幼崽。
它充當眼睛的兩顆黑色果實凸起,徒然跳起來往外跑,驚恐地拽著父親,嘰嘰地叫著,讓大家都朝神庭里看過去。
樹人摸了摸它孩子的腦袋,掛著慈祥的微笑,隨著眾紛紛探頭的靈獸一同瞧過去。
隨后,看著含著淚舔食眼淚的可憐幼崽,與所有靈物一同失去笑容。
靈鹿也似乎被打懵了般,略帶踉蹌地退后了兩步,整只鹿都失去了顏色。
只有沉浸在自己屁股遭殃中的灶神愁眉哭臉的勸著沈白:“好崽,你忍忍,巫祝們回來便能為你取來高天獨有的靈泉水……普通的水你如今喝了無用。”
“這些水竹有一些深淵毒物,雖然它確是能解渴,但也確實不能多吃呀……”
說了一半,灶神的聲音逐漸消失了。
四周的寂靜使他意識到一些不妙,驚悚自背上誕生,將他全然吞沒殆盡。
他戰戰兢兢地轉過頭,目睹了諸位靈物落在幼崽身上的心疼眼神。
灶神睜大了被肥肉擠的小小的眼睛,咕咚一聲咽了口干水,才膽戰心驚地轉過頭瞧向沈白。
沈白一點也不關心外頭那么多靈物都湊到他身邊,只一心一意舔自己的手。
好渴。
沈白吸了吸鼻子,不可制止地生出想要咬破自己肉皮、吮吸血液的渴盼。
但他沒動。
他的心中充斥著一種直覺:只要他這么做了,一定會有他不愿意看見的事情出現。
晚上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咬好了。
沒有賊膽兒,但并不完全沒有的沈白憂郁而渴望地想。
下一刻,他便被圓球般的灶神抱住了,大力地抱在懷里,像絨兔用自己柔軟的肚子包裹幼崽。
沈白茫然地抬起頭,還不由自主唆自己的拳頭,兔耳朵蔫巴巴地垂著。
“哎呦,幼崽,幼崽,幼崽……”灶神似乎被沈白舔舐眼淚震驚到崩潰,他使勁揉搓著沈白的臉,抱著他,又上下摸著,將沈白整個圈在盤起的雙腿中,不大的眼睛中滿是震動的無望喘息。
他仰著頭,搓著沈白的臉長嘆:“幼崽,我可是灶神啊,我可是掌管世間食量的神明啊。”
沈白乖乖點了點頭,即便渴到快要哭了,依然努力回道:“嗯,灶神最好啦,給沈白煮肉吃。”
灶神苦笑了一下,忍不住扶住自己額角。他的心因為沈白的話緊縮,浸入溫暖的柴火當中,“幼崽,你真是……”
“一個幼崽,竟然在我面前餓到想吃自己的眼淚?”灶神深吸著氣,抱起沈白便往神庭外走去,苦痛到潰敗的不知所措一步步侵蝕著他的心臟。
他簡直要不知道如何辦了。
灶神出生的意義便是眾生溫飽,他所為止存在的一切皆為使得眾生食用更好的東西。
六百年前的亂世當中,他背著巨大的包袱,于災難當中掏出鍋碗瓢盆,給每一個碰見的人或靈獸做飯,即便他們多天后為了一點食物襲擊他。
灶神不問以后,也不管紛爭、對錯、戰爭、立場,悶著頭給所有來找他尋求食物的人與靈物做飯。
他的包袱中仿佛存貯著永遠也取之不盡的食物,他將這些食物分給天下、地上的所有生物,他成了那場動亂之后,神樹唯一一個沒有足夠信心保住的神明,只得將他放置于深淵,以躲過高天遍地搜尋“可以生出無限食物的灶神”。
灶神沒有餓死過一個孩子。
以前不會,現在也不會。
他推開來不及繞開的靈獸、靈物們,滾著往獨圈起來的吃水用塘旁走去,身后不知何時背了一個比他人還大的白包裹。
靈鹿看了看包裹,微微睜大眼,用后蹄擋住了想要上前說什么的樹人。
樹人將根扎在原地,抱著臂瞪著灶神,目光清澈,帶著明知的、意料之中的敬重。
灶神將沈白抱到水邊,將他放下來,捂住沈白的眼睛。
他貼著沈白的耳朵,嘻嘻笑著說,“幼崽,你想不想猜一猜,你面前是什么水?”
他似有似無地引誘著沈白,似乎是擔心幼崽猜不到,干脆地提示了“水”。
沈白抿著唇,攥著拳頭忍受饑渴,被一個水字勾起的渴望再次如同傾巢蟻蜂傾泄而下。
他努力地聚集思維,說,“水,能喝的水?”
灶神又問:“誰能喝的水?”
沈白恍惚著,口水幾乎要從嘴角留下來了。
幾個刻意重復的水字,將他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推下懸崖,大人也難以忍耐的饑渴爆發式地涌上心頭,沈白忍不住又哭了。
他抽泣,忍耐著想要咬一口自己的想法說,“我、我,沈白想要能喝的水,我想喝水,沈白真的很渴……”
隨后,他竟聽見灶神似乎松了一口氣,
灶神挪開捂著他眼睛的手,笑瞇瞇地從池子中舀起一瓢水遞給他:“哎呀,這的確是幼崽能喝的靈泉之水啊,不信你嘗嘗?”
沈白茫然看著灶神,淚珠還在臉上掛著。
他意識來不及反應,耳中不住的回想著“可以嘗嘗,我可以喝水了”幾個大字,于是身體已經不由自主湊過去,將頭埋進水瓢中。
干涸的喉嚨終于得到緩解,如同月光般清涼的甜水身體中淌過,沈白恍惚浸入月亮當中,祝力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星星點點,即便在白天也是亮晶晶的。
他生生將一大瓢都裝進小肚子中,沒有接灶神不放心般遞過來的第二瓢,對著灶神很認真地說,“好喝。”
他湊過去,用小臉蛋蹭著灶神,與他對視。
沈白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睛亮到灶神心神慰藉。
灶神撫摸著沈白的腦迪,忍不住笑了。
“幼崽……欸,我的好幼崽。”
他將沈白緊緊抱在懷中,不住地貼著,珍惜地像抱著百年難遇的小珍珠,背后的包袱鼓囊著。
那是灶神的財寶。
——他并非無限產出、而是依靠灶神血肉供養的、“許愿成真”的伴生包袱。
第47章 還土王愿(十四)捉 歸程
太陽經歷的第三個東升西落。
柳枝在夜間溫柔地發著碧色光, 似有似無地灑落在所有人身上。
神庭外,沈白抱著云給他編織的小玩偶,乖乖跟在灶神與靈鹿身后轉來轉去。
夜間的慘叫、咒罵和求饒, 高揚的血液與哈哈大笑著大肆屠殺的靈獸似乎從未現身, 至少從未抵達沈白的耳邊過。
灶神憂郁地叫醒呼呼大睡的幼崽, 憂郁地坐回自己的鍋前,憂郁地架起柴火蒸煮羚獸肉。
他唉聲嘆氣地往鍋里倒水、添肉, 加上調料, 深吸著撲鼻香氣, 最終流著寬面條淚眼睜睜看著幼崽連肉帶湯一滴不剩的全部吃光。
“欸……”
灶神再次嘆了口氣。
眼瞧著幼崽吃飽了, 他本應是欣慰的,但做廚子的竟然連自己的殘羹剩飯都吃不上,簡直讓心生憐憫!
沈白捧著碗,抿著唇瞧著灶神。
他的祝力無聲無息地飄在身后, 自天地間所有生物中攝取能夠攝取的一切東西。
巫力、食物、見識、情感……
這種感覺并不同于黎神、云與他共同共溢的感情,更像沈白照顧小絨兔, 能從小絨兔的動作中猜出它想要做什么一樣。
灶神的憂郁清清楚楚被他感受到。
灶神又給他盛了滿滿一碗,身旁架起的大鍋中早已見底, 只剩貼著鍋底的一層油湯。
這些天,他每日都比前一日更餓,祝力以一種詭異的速度瘋狂增長, 幾乎讓他撐得每日打嗝, 但精神卻越來越饑渴。
兩種背道而馳的感覺并不能相互抵消,反而要將沈白撕扯開來, 變成不知道怎么辦好的笨蛋。
逐漸的,沈白發現了一些“規律”。
只要天上的土地落下來一塊,他那夜必然會更加“飽”一點, 然而清晨起來也會更餓。
昨晚,天上的土地又落下一塊,轟隆一聲,像下了一場土雨,沈白早已學會淡定了。
沈白低著頭瞧了瞧滿滿一碗飯,又抬頭看了看灶神。
沈白默默捂住了肚子。
他放下碗,伸出手指悄悄拽了拽灶神。
灶神納悶地低下頭,揉了揉沈白的臉蛋:“怎么了,幼崽?沒吃飽,我再……”
“我吃飽了。”
第一次說謊的幼崽顯然有點緊張,拽著灶神的袖子,耳朵緊張地豎著,“我吃不完了。”
灶神怔了一下,低下頭捧起沈白的小臉。
幼崽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盡量露出無辜可愛的表情。
他窸窸窣窣地捧起冒著熱氣的碗,獻寶一般舉起手捧給灶神,“殷土吃。”
被喚了真名的灶神擰著眉頭,看那碗肉塊的眼神,似乎是看壞了一鍋湯的土粒。
他接過碗,在幼崽亮起來的眼睛中放到桌子上,抱起幼崽便往外滾去。
沈白:“?”
“冠帶、冠帶。”灶神急匆匆地滾到靈鹿面前,“快讓你家南方瞧瞧,幼崽好像腦袋出問題了。”
沈白:“??”
沈白小聲說:“殷土罵人。”
靈鹿抖了抖靈角下的耳朵,沉吟著踏上前來,低著頭嗅了嗅沈白。
半晌,它抬起頭,溫和地呦了一聲。
灶神皺起眉頭,“無病?那他為何不吃飯了,還說自己不餓。”
“天知道,他肚子叫的聲音,高天之上的巫祝都能聽見!”
沈白瞪大眼睛,猛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子。
肚皮在主人的注目之下,慢悠悠咕嚕了一聲。
沈白:“……”
沈白的眼中漸漸續起眼淚。
灶神跳了起來,發出靈鹿陌生而熟悉的尖叫:“幫幫我冠帶,快叫你家南方來啊!!”
冠帶身后的黑鹿瞥了眼灶神,搖著頭頂了頂圓的似個球的灶神,直頂得他一個趔趄。
它將眼淚汪汪的幼崽叼到自己嘴邊,放到靈鹿身旁,轉回灶神身邊呦叫了兩聲。
沈白被推到了冠帶身邊,抹了抹眼淚爬到它背上,沮喪地貼著它的脊背。
他悄悄探出頭,從手指間的縫隙中偷偷看著南方與灶神。
灶神似乎怔了一會,滾回神庭呼嚕呼嚕將一大碗肉塊與湯全部吃掉了。
沈白重新雀躍起來,翻了個身,抱著冠帶蹭了蹭。
“大家什么時候回來?”沈白小聲地問,“我好想大家。”
靈鹿回過頭,呦呦叫著蹭了蹭沈白。
【快了。】
冠帶寧靜到仁慈的眼眸中如此說著。
灶神默默蹲到自己鍋前,繼續憂郁地煮了第四鍋羚獸肉。
南蠻幾乎要被血洗了一遍,大陸一片一片墮落,本屬于“巫祝之子”的眷顧與天賦成倍成倍的折返至沈白身上,他只會一日比一日更餓,根本不可能吃飽。
……也會一日比一日更強大。
巫祝們那些震天撼地的力量如重山深水般砸到高天之上,獨自為六百年的壓迫發泄、碾磨。
灶神轉過頭看了一眼扒在冠帶身上的沈白。
“高天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灶神又低聲念了一遍,頓了頓,他又念了一遍,“高天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無知者才無罪,不享福者才無罪。”
“明知自己身為壓迫一方下,閉著眼睛索取利益者不值得同情。”
灶神又一次嘆息著對自己說,“殷土,他們不值得救。”
他向鍋底下塞柴火。
欸,巫祝到底從哪撿回來這么一個幼崽,他能否也去北海蹲上一蹲?
灶神咂巴了一下嘴.
第四日午后。
巫祝的戰車依舊沒有塌入領土,無窮無盡的塵土依舊在南方簌簌落下。
靈鹿遠眺遠方,情不自禁噠噠了兩下蹄子。
【莫非他們會直接覆滅兩塊大陸?】
它呦呦叫著,【即便是屠殺的皆為罪人,業障……】
啊,罷了,他們肯定不在乎。
巫祝們有幼崽了,即便死兩個神祝換來能補充幼崽祝力的食物,他們也是愿意的。
靈鹿細細地嘆了口氣,前蹄不停。
他的蹄下埋著斷肢殘臂,它不住地用前蹄飛快刨土,趁著幼崽不注意時將無數碎肉快埋進土中。
……欺盼刀耕回來之時,不會指責它浪費肥料。
周圍的許多靈獸也照模照樣地做著同樣的動作。
空氣中彌漫著美人虞芬香到熏人的味道,將嗆人的血腥味異常完美地中和了。
足有百年大樹般高大的粉色美人虞有一雙自帶眼線的柔美眼睛,似乎十分高興自己能夠肆無忌憚地釋放香味,將自己幾百年的儲存都拿出來了,根莖一晃一晃,于是地面也被拍的一晃一晃。
它看著跑來貼貼的幼崽,快樂地抖了抖花粉,紛紛揚揚的落了幼崽一身。
“他真可愛,又有天賦。真可惜不是我家崽。”美人虞瞧著沈白蹦蹦跳跳地朝著火靈走去,憂郁地對靈鹿說,“真的不能抱走嗎?”
靈鹿踏了踏蹄子,溫潤的鹿眼中閃過無奈,側過頭頂了頂白日做夢的美人虞。
這些靈獸當真湊到一起商量過能否將沈白偷走,當做自己的幼崽養育,結果是差點為了作為哪家的幼崽撫養而打起來。
即便還沒有解決“到底能不能抱走”這件最值得關注的事情。
靈鹿此時想起來那場差點需要它下場調節的“內杠”,還是會猶然生起名為無語的感情。
美人虞怏怏不樂地繼續拍打地面,幼崽也跟著一顛一顛,兔耳朵和尾巴都一抖一抖。
他跑起來時,周圍的靈獸盯一天。
等著幼崽過來黏他們時,便抱著幼崽左親又親。
幼崽跑去找其他靈獸時,匆忙背過身使著鏟子、枝條、巫力,玩命般將藏在死角的尸體埋進地下。
天可憐見,為了瞞過似乎越來越“警惕”的幼崽,他們真可謂使出了渾身解數,殺人力求不見血,再次也要噤聲,埋這些四面八方送死的家伙,遠比打一場大戰還累。
熊熊燃燒的火球人深吸一口氣,顫巍巍拄著鏟子,在自己的身體中摸出一張浸滿油的手帕,擦了擦自己掉落的小火珠,雙目滄桑。
能將火靈折磨到流汗,也實在是一項成就了。
火靈全身的小火苗吧嗒吧嗒往下掉。
路過的幼崽連忙轉過彎來,一一踩滅,蹲下身子揪了揪被火苗壓彎燒黃的小草,心疼地挨個摸了摸。
別燒呀,加油恢復!
沈白握著拳頭給它們打氣。
“你們很好吃的,要加油長哦。”沈白咽了咽口水,和在祝力浸潤下微微舒展枝葉的小草們講話。
剛剛感激不已的小草:……?
沈白尚不知大人們在做什么,只能隱約意識到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于是,他一個人只黏一會,便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跑到另一人身邊玩了。
下一秒,來自幼崽清脆的聲音另剛剛埋完“罪證”的火靈魂飛魄散。
“淼淼,你在做什么呀?”沈白站在它身邊踮著腳,圓圓的眼睛眨巴,“沈白可以玩嗎?”
火靈眼前一黑:“淼淼……”
它顫巍巍地將沈白抱進懷中,吐著憤怒的火苗問,“幼崽,誰告訴你了我的小名?”
它多大一只火靈,小名竟是六個水,這簡直是它聽一遍生一遍氣的著火點。
沈白乖乖指了指火靈身旁木楞的石頭人。
低著頭默默干活的石頭人察覺到一人一靈的目光,抬起頭來,呆呆地對著沈白打了個招呼。
火靈盯了一會自己缺心眼的摯友,痛苦地轉過頭去,假裝沒問過。
沈白哈哈大笑著跑走了。
直到看著幼崽跑的不見蹤影,火靈才扭過頭將友人拖到角落,搖晃著它發出尖銳爆鳴:“說,你是不是為了哄幼崽開心,才說了我的小名逗幼崽開心!?”
石頭人委屈地搖了搖頭。
“你又不會說話!?萬一你這么多年一直瞞著我呢,說,快說話,我的小名!”
火苗看起來快要碎掉了。
石頭人著急的也要碎掉了,喉嚨大張著,啊啊地叫。
過了一會,兩靈物都愣住了。
火靈注視著自己的友人,聲音都放輕了;“你能出聲了,祈石?”
不等它祈石回答,他猛地看向抱著絨兔走掉的沈白。
沈白似乎能夠感覺到它們的注視,回過頭來時,眼瞳依然清澈而明亮。
他能感受到火靈心中對友人失聲的遺憾的。
沈白抱緊絨兔,滿心歡喜。
等到大家回來,他便能告訴大家,沈白也能幫到大家了。
……雖然不知道是怎么幫到的!
大家什么時候回來呢?
沈白逐漸不笑了,抬起頭來,沉默地想.
第六日凌晨,南方最后一塊土地消失殆盡。
血色的泥土使得南方的土地平地起高山,一片改變方圓幾萬尺地形的山丘巨聲落下,河流截停,大海改路,瀑布傾瀉而下,彩虹浮現。
青草與植物伴隨著血肉與祝力的滋潤快快冒出頭來,覓食的小動物幾天內便占好了自己的地盤。
金光與生力蔓延,孕育著屬于這片山丘自己的守護靈。
它或許千百年才能誕生,但,它的確是會誕生的。
黎神自高天望著綿連一片的山丘,眼神寧靜而平和。
他目之所及,大絨兔陪伴著小絨兔啃青草,大象卷著鼻子玩水,山麓之中,滋潤的綠意幾乎像是百年森林。
一物死,一物生。
自然向來公平。
任誰也猜想不出,這一片生機勃勃的山脈,三天前只是一片伴隨著塵沙的荒土。
沈白偶然往南方望過去時,才驚覺那邊竟然有了山的影子。
風幡與風鈴的響聲如同往日。
沈白坐在神庭中,啃完十大碗肉加上二十碗湯,放下碗。
今日,他的祝力幾乎快要憋不住般無窮無盡地向外蔓延,舒展著,如同菌網般向外擴張。
神庭外,靈鹿驟然起身。
靈獸與靈物們也紛紛起身,納悶地低下頭。
只見草地上一個個蹦出小小胖胖的蘑菇,眨眼之間將草地變成蘑菇地。
它們整齊地搖搖晃晃,可愛的不行。
靈鹿沉默了一會,低下頭咬了一口蘑菇,無比平靜地看見那只被咬了一口的蘑菇好似震驚了,不晃了,使勁扭著腰轉過頭,尋找啃自己的罪魁禍首。
靈鹿觀察了一會小蘑菇,默默將叼住的一小塊蘑菇塊放到僵住的蘑菇上,踢了踢南方。
南方默默為蘑菇覆上治療祝力。
小蘑菇委屈了一會,才慢吞吞繼續晃著。
緊張注視著靈鹿這邊的靈物與靈獸都紛紛松了口氣。
“這是幼崽的天生神祝?”它們悄悄交流著,“有思想的造物……巫祝究竟要出一個什么神祝,另一株神樹?”
它們打量著小蘑菇,一靈一只地分配好了,好奇地看著。
火靈道:“養不了幼崽,養幼崽的蘑菇也可以吧?”
諸位默然點點頭,低下頭注視著自己選中的蘑菇。
神庭內一無所知的幼崽伸了個懶腰,莫名覺得舒服了一些。
他的饑餓感與飽腹感似乎消散一些了。
這種寧和只持續到巫祝們的戰車抵達神庭之前。
伴隨著洗不去的煞氣降臨的四輛戰車碾上草地,一個不落地將新生的蘑菇壓在下面。
黎神笑著,雙手洗的干干凈凈,看不見一絲血污,他張開雙手,大聲說,“幼崽!”
屋內的沈白猛地抬頭,放下絨兔便往外面跑。
他連看都沒看,直挺挺沖著巫祝們沖過來,撲進黎神懷中,死死抱著,兩只手扒拉住黎神身旁的兩位神祝。
黎神抱著沈白,就唇貼在他的臉上。
“黎神。”沈白的眼淚止不住滴下來,他抽抽噎噎地說,“下次離開能不能帶上我?”
“我也能干活,沈白已經不是累贅了,不要再丟下沈白了。”
沈白抹了抹眼淚,不顧黎神,從他身上爬到云身上,拽著鳳胥和笙烽,又抽噎著張開手要兇魂抱。
他挨個在巫祝們懷中走了一遍,挨個嘟囔了一遍,才被巫祝們圍住一一哄著安靜下來。
黎神揉著沈白的臉,帶著愛意和感動的笑容還未浮現,便被紛傭而來的靈物與靈獸們掀開了。
他哈了一聲,終于肯施舍給這些靈物一點眼神。
剛剛跳開的靈物與靈獸們瞳孔震動,紛紛抬起戰車和巫祝們,尋找自己剛剛培養出感情的小蘑菇。
火靈抱著自己被壓成片的呆滯蘑菇,小火苗從眼睛處瘋狂地掉。
狼藉地面上,無數靈物沮喪地看著自己“認領”的蘑菇。
沈白眨巴著眼睛縮在刀耕懷中,看著一片鬼哭狼嚎,后知后覺地側過頭小聲對巫祝們說,“這些蘑菇好像是我的欸?”
他有點開心:“……啊,又有好吃的了。”
靈獸們的哭聲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向沈白。
沈白歪了歪頭,頭頂疑惑地冒出一個問號。
第48章 還土王愿(十五) 星火
最后一只矮矮胖胖的蘑菇, 被沈白拎起丟進火靈手中。
“好啦。”沈白托著下巴,眼睛發光地瞧著火靈,“沈白都修好蘑菇啦, 你要走嗎?”
“大家都走啦。”
將被擠扁、壓扁的蘑菇們復原之后, 靈物與靈獸皆歡喜地抱著小蘑菇離去了, 火靈是最后一個。
熱鬧的群落一天天寂靜下來,直到如今, 火靈將成為這片獨屬于巫祝的領地重歸安寧的終點。
火靈抱著小蘑菇左瞧右瞧, 點了點頭大喜:“好好, 這的確是我的那只小蘑菇!”
沈白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們是怎么判斷出來的?”
火靈小心翼翼地將蘑菇吞進自己溫暖干燥的胃袋中, 好好保護起來。
它先是轉過大火球般的身子,湊近沈白,探出細細的手揉了揉他的臉,“幼崽, 你是如何分辨我們的?”
沈白唔唔叫了兩聲,臉頰被揉捏著, 口齒不清地回答:“大家都長得不一樣呀……”
“哈,所以蘑菇們也長得不一樣。”火靈嘻嘻笑著地放開沈白, 制止了他辯駁的話,“噓,當然, 你不需要分辨它們。”
“以后你會明白的。”塞下這句搪塞幼崽常用的話之后, 火靈伸出手,燃起一束細小的火苗, 大火球身子中間的部分燃燒的更加明亮。
它展露出一個微笑:“作為交換,我把火祝送給你。”
沈白瞅了眼火靈,站起來, 習以為常地接過來了。
火靈最終也離去了,他的友人在神庭外等它。
沈白坐在神庭中央,隔著風幡聽見火靈罵罵咧咧的聲音與石頭人木楞符合的粗劣聲音,
他低下頭,觀察手心似水般的小火苗。它長的像一只紅色雨滴,向上飛舞著,不燙,甚至不熱。
“……”沈白看了一會,抬起頭來,目光恰巧對上坐于他身邊,一直注視著他的兇魂。
神祝身著黑袍,低著頭,卷曲的墨發自兜帽垂下,只露出黑影之下的半張臉,薄唇抿的冰冷。
但沈白依然一點一點蠕動到他身邊,毫不害怕地趴到他身上。
兇魂的身軀僵硬了,蒼白到發黑的手動了動,猶豫良久,最終還是輕輕落到沈白的背上。
他隱藏在黑影之下,注視著沈白的目光中透露出珍重到厚重的濃郁感情。
“兇魂。”沈白喚道,目光中顯而易見地透露出困惑,“為什么大家都一定要給我東西呢?”
他抓著袍子,一邊講,一邊自如地換了個姿勢,背部靠著兇魂,雙腿并著,雙手捧著小火苗。
過了一會,沈白空出一只手,默默將自己被壓住的小尾巴拽出來。
兇魂無法忍耐般皺起眉頭,目光直直落在緊貼著赤l裸下腹的毛絨球尾巴上。
那只毛絨球似乎并不知曉自己即將脫毛的命運,自在地晃悠著,在兇魂的皮膚上一掃一掃。
癢意自那里攀巖。
兇魂沉默著盯著那只尾巴一會,面無表情地垂著嘴巴,緩緩……
捏住了它。
沈白的尾巴猝然被捏住,悚然一驚,瞪大了眼,轉過頭。
兇魂冷漠地與對視,手上卻動作不停地捻了捻。
沈白震驚地瞧著一臉平靜的神祝,又低下頭瞧了瞧那只依舊頑固揉捏尾巴的手,一臉不可置信。
神庭外煮肉的灶神燒完柴火回來,瞧見讓幼崽趴在懷中的兇魂,下巴掉到了地上。
他也不再管柴火了,仔細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使幼崽躺在懷中的確是兇魂后,干脆利落地翻著白眼昏了過去,被路過的鳳胥好心接住。
灶神的雙眼空洞著,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
只可惜接住他的是鳳胥,無論什么聲音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兇魂讓人近身了?”鳳胥挑高眉,似是聽不懂灶神的話般,“什么,當初你靠近兇魂時,可是被迫拎著洗了六十遍身子?”
他將灶神拎到鍋前,又好心放下幾捆柴火,“今日換個口味吧,幼崽好似吃膩了。”
灶神破口大罵:“羚獸肉能入味已是我神通廣大,還換個口味!?”
鳳胥聳了聳肩,輕快地轉移了話題:“啊哈,兇魂他只是性格比較內向而已,只要你擠擠,他定然會叫你過來的。”
灶神正往灶底下塞柴火,聞言眼前一黑,差點沒載到鍋里去。
你管那個掌管生死界限、整日與骷顱為伍,每次屠殺必然首先動手的神祝叫內向?
那他這個終日縮在家中,早些日子才被拽出來的灶神算什么?鍋向嗎?
第49章 還土王愿(十六) 公正
沈白無助地捂著自己被拽成片片的尾巴, 有些委屈地跑出神庭,一把撲向鳳胥。
生著雙翼的神祝微笑著,脊背舒展挺直, 自然流暢地接住了跑過來的幼崽。
“兇魂扯我的尾巴。”沈白小聲向鳳胥告狀。
他的視線落在神祝潔白如雪的羽翼之上。如同蒼雪般細膩的羽翼沾染著銀色輕塵, 邊緣卻鋒利如金, 似是能割破人的手指。
鳳胥嘆了口氣,托住幼崽親了口, “欸?是嗎, 讓我看看, 他怎么扯我們崽的尾巴了?”
沈白連忙扭過上身, 一只手扯住自己的尾巴,學著兇魂的樣子揉捏了一遍。
毛球尾巴原本還是一個好球,絨絨的發著光,時不時還能抖一抖, 吸引某些不懷好意的神祝看過來。
此時,它的毛毛卻全都垂著, 任由沈白不住揉捏,似是發誓要掉光所有絨毛, 有氣無力地攤在那,說什么也不肯動,只跟著沈白的動作一上一下的。
沈白揉捏完了尾巴, 眼巴巴看向鳳胥, 銀瞳中透露出渴望。
鳳胥當然知曉沈白想做些什么。
他們從浩瀚海水抱入懷中的幼崽,懷著與時間萬物與眾不同的祝力, 也擁有與萬物全然不相關的情感。
按著常理,被人“欺負”了,必要原物奉還甚至雙倍奉還。獨屬于幼崽們的世界單純的幾乎透明, 夜色與日光分明。
但沈白不同。
他低下頭,目光淺淡而溫和地看著幼崽。
沈白似乎將他的眼神視為鼓勵,銀瞳快要閃出光來,握著小拳頭與他密謀:“我也想兇魂長出尾巴,我也要摸摸兇魂的尾巴。”
鳳胥笑了出來,低著頭蹭了蹭沈白。
“幼崽……”他嘆息道,“你怎么這么惹人喜愛。”
他的本意是夸贊,沈白的耳朵卻慢慢紅了,直直蔓延到脖頸。
鳳胥是在說他幼稚嗎?
莫非,幼崽的尾巴讓大家摸摸,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他瞧瞧“無緣無故”夸贊他的鳳胥,又瞧瞧神庭中捻著手指回味的兇魂,咽了咽口水,輕聲說,“那、那好吧,那我就不摸了。”
他低著頭,沮喪地安撫了一下自己可憐兮兮的尾巴,隨后掙扎著自鳳胥身上下來,拉著他回到神庭當中。
鳳胥哭笑不得。
他似乎意識到幼崽理解錯了他的意思。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偶然掃到沈白耷拉在身后的尾巴,默然將解釋的話咽了下去。
……至少要等他摸過尾巴之后,再解釋清楚吧。
鳳胥略帶心虛地想著.
是夜,沈白被兇魂趕到床上,扒著被子不肯睡覺。
月光穿過風幡與風幡的界限落在地板上,涼風吹拂,風鈴響的清脆,風幡下擺輕動。
神庭內的炭火燒灼的溫暖。
夏夜熟悉的閑適迎面而來。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不閉上眼,抱著絨兔玩偶,拉著兇魂的衣角。
“大家怎么還沒有回來?”沈白蹭弄著絨兔,蹭著蹭著就到了兇魂身上。
沈白悄悄將臉貼到兇魂赤l裸的胸前,眼中溢滿寧靜的幸福。
兇魂拍撫幼崽的動作停頓了一會,黑瞳中劃過一絲微妙的情緒。
他坐起身,摸了摸沈白的臉,眉頭微微皺起,表情似是猶豫。
沈白專注地看著他。
幼崽的祝力在夜空中蕩漾,不動聲色地傾入獨屬于兇魂的死者領地,與對方早已成熟的祝力糾纏、黏連,返回沈白身邊時,帶著雨后泥土與青草的甘味。
他小心翼翼地咂巴咂巴嘴。
他能感受到祝力自兇魂身上帶回的情感只是幻想,但依然忍不住抿了抿,試圖嘗一嘗味道。
祝力說,兇魂在猶豫是否需要告訴他,大家都在做什么。
沈白彎了彎腦袋,目光越過兇魂,落到堆成小山丘的“贈物”上。
那些或發著光、或動著、或奇特的東西,是靈獸與靈物換取他蘑菇的回禮。
即便沈白的祝力“告訴”他,那種交換只是靈獸與靈物們為了交予他那些東西的正當理由。
“不能告訴沈白嗎?”他又向兇魂懷中縮了一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神祝詫異地低下頭,手搭上沈白的臉頰。
他瞬息之間判斷出沈白話語的來源:“幼崽,你能夠感受到情緒……不,記憶?”
沈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兇魂若有所思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沒有再說話。
月光落在他們身上,風涼,但沈白的被窩是熱的,他扯了扯小被子,搭在他與兇魂兩人身上。
沈白窩在神祝身邊,絨兔窩在他懷里。
片刻后,他聽見問,“能感受到什么?”
沈白呆呆地想了一陣,茫然問道:“這段時間兇魂想了什么嗎?”
黑發神祝低聲應了,一直注視著幼崽的眼瞳寧和如月色。
沈白皺起眉頭。
金光自空中溢出,如同螢火般飄在夜空當中。
空間于黑發神祝面前蕩起微波。
瞬息之中,萬物驟變。
閉眼、再睜眼,眼前似是換了個世界。
夜風吹動草葉,泥土與雨水落下,月光將土地照的亮如白晝。
他們身下的床還在,但人卻早已身處野外,遠處的森林郁郁蔥蔥,聲聲蟲鳴悠遠。
兇魂靠著床頭,極為緩慢地掃視了一圈周圍,無比平靜地摟緊懷中的幼崽。
他將幼崽翻了個面,牢牢護住,使幼崽的臉埋在他懷中,見不到外面。
沈白只能感覺到身邊好涼,本在遠處的蟲鳴剎那清晰起來。
“腫么辣?”沈白被緊抱著,口齒不清地艱難問道。
兇魂沒有回答。
他的祝力覆蓋了整整七百個長尺,一寸寸搜尋過去,一遍遍向黑發神祝傳遞著代表安全的祝解。
幼蟲、絨兔,拖家帶口的小家伙們;窩在枝葉上熟睡的鳥兒。
月光灑下,一切于神祝眼中無所遁形。
他默然開始進行第二次祝算。
祝解告訴他,死亡的陰影不曾在將來的十個陰時降臨到這片土地之上。
如此,他才稍微放松下來,低下頭安撫般親了親幼崽的臉頰。
“幼崽,你能從我這得到點什么?”
他輕聲哄著沈白。
沈白艱難地說,“嗯……我、我和其他孩子一樣,應該?”
“……”
是“幼崽應當與其他孩子一樣”。但即便如此,能僅僅從祝力彌漫便能獲得“記憶”,或許還包含著“情感”的天生神祝也過于強大了。
兇魂抿著唇,蒼白的臉色幾乎要浸染到唇色上。
沈白如今五歲。
他還未抵達神樹,便能夠生出帶有靈識的生物、能夠輕易辨別生命情緒,能夠輕易轉換空間。
于抵達神樹之前自發生出的天生神祝,將會成為神祝的天賦,是他拿到屬于自己的神職前最為沉淀的一部分。
盡管這些天賦都達不到“神職”的強度,但……
他的天賦實在太好了,好到令兇魂指尖顫抖。
自然向來公平,祝解需要祝力來支撐,一切饋贈終將擁有結局。
他不擔心沈白之后會不會越過他們,成為更強大的巫祝,也不在乎他是否是下一位最接近神樹的巫祝。
但他很在乎,沈白不會不……
天才早夭。
第50章 還土王愿(十七) 走掉
剎那間, 世界于兇魂眉眼虛幻當中逆轉盤旋。
兇魂不自主沸騰的祝力升騰、滾燙,不可制止地擴張,幾乎是侵略地將方圓百里牢牢禁錮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鳥獸驚起, 千百振翅聲與呦鳴慌亂響起。
趁著月色, 兇魂清楚瞧見萬千鳥兒從棲息枝條舒羽而飛, 小獸失措地跑向森林深處,野鹿的幼崽跌跌撞撞跟隨著母獸。
它們共同意識到了此地已成為一名不接受生命這一鮮活存在的神祝領地, 盡管并無智慧, 卻也無意識的避開了。
他早已祝算過兩次此地安穩無恙, 但給予尋找出路的焦慮與崩潰急于做點什么, 分散自己幾乎快要無路可逃的情緒。
否則,他也不清楚他會做點什么。
兇魂的眼瞳震顫,思維堅韌地定格于那個他幾乎不能再回想第二次的猜想之上。
月亮清亮,遠處蟲鳴;幼崽在他懷中, 他貼在他身上,如同一只袒露著肚皮的絨兔, 是溫暖的。
某一刻,兇魂只期翼時鐘能夠長時間地停頓于此刻, 他甚至不太想要思考。
他們在早已寧靜如夜色的曠野中坐了許久,好長一段時間后,沈白才聽見抱著自己的神祝開了口。
兇魂低著頭, 聲音略微嘶啞著說, “我們回家吧,幼崽。”
他什么都沒說, 只是緊緊抱著沈白,唇角蒼白如血。
銀發幼崽怯怯應了一聲,抓著兇魂的衣袍, 小心撫摸著他的臉。
“兇魂不生氣。”沈白將兇魂越發慘淡的臉色看在眼里,有點心疼地小聲哄他,“我會乖乖的,我都聽到啦,兇魂是因為我而不高興的。”
說著說著,幼崽有點難受。他下意識咬住唇,呼吸困難。
祝力環繞著他與懷抱著他的巫祝,清晰無誤地將隱約模糊的情緒傳遞給他,如同吸收養分供給蘑菇生長的菌網。
它們湊近沈白,還在與他竊竊私語,一遍遍的重復著自神祝身上得來的情緒。
“兇魂在悲傷。”
“悲傷、憤怒、痛苦。”
“……幼崽。”
沈白睜大眼,心重重一顫。
他尚不能把控它們的范圍,但卻能駕馭它們的開關。
這一刻,沈白模模糊糊地想,他要是不能感知大家的情緒就好了。
“你在為我痛苦嗎?”沈白蜷縮起來,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
“如果你在為我痛苦的話,那我、那我就走掉好了。”沈白小聲說,眼中的淚水隨著眨動濺出來,落到兇魂手臂的皮膚上。
黑發神祝猶然感到被燙傷般,猛地顫動。
他馬上托著幼崽,將他的小臉牢牢錮住,額頭抵著額頭,語氣局促:“為何這般問?你要走,去哪?”
“天底下難道還有遠比巫祝能帶給你的東西更多?”
兇魂的指尖顫抖起來,他猛地起身,腳步落到田野當中。
沈白茫然無措地被扔在床上,緊緊抓著被子。
他的祝力仍不死心地懷繞著兇魂,于是傳來了他更不想遇見的結果。
沈白注視著眼神冰冷的神祝,也想哭。
他更加膽怯地問:“你怎么更生氣了?”
兇魂的眉頭突突直跳。
他再聽不進幼崽所說的每一句話,記憶只單單停駐于那句“我走”。
走!
走,哈哈。
兇魂皺起眉頭,彎下腰,沉默著。
他看見身下的草葉卷起、枯黃,焦黑。
他熟悉的死亡降臨在這片土地之上,與他方才祝算而出的未來截然不同。
隨著他祝力的蔓延,與生命這種鮮活毫無關聯的死寂浮現于田野之中,不過三息,方圓幾百尺便淪為死地。
除了他身旁的那張木床,與坐在床上惶惶不安的幼崽。
幼崽抱著雙腿,無助地注視他,膽怯,并且想要逃跑。
兇魂的思維又停滯了一會,將“逃跑”這個詞扯出來反復查看。
他低著頭,手掌摁在土地上,泥土的膻味纏入鼻腔,幾乎令他嘔吐。
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土地上。
沈白的眼瞳驟然一縮,猛地站起來就要跑到他身邊,“兇魂,你……”
黑發神祝垂著頭,卷曲如墨的頭發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別動。”
“別過來、收回你的天生神祝。”
他不能再讓幼崽過來了,他真害怕自己現在便會動手,使自己的所有祝力轉移到沈白身上,使自己變成個依附于沈白生存的附庸,時刻不離的看著他。
這種結果沈白不會愿意看見,于是兇魂也不愿意叫沈白看見。
沈白不動了。
他注視著兇魂,心臟慢慢縮起來,迷茫與委屈浮上心頭。
兇魂不允許他靠近。
沈白呼吸急促,攥緊拳頭,忍耐著自己的眼淚,一點點將自己的祝力往回拽。
千里之外,剛踏入神庭的神祝們驟然向著西方看去。
黎神的深綠色眸子微深。
“兇魂的祝力紊亂了。”
鳳胥平靜地說,“但他還帶著幼崽。”
神祝們表情平和地接話。
“他并無瞬移或同類天賦。”
“那便是幼崽的天賦。”
笙烽輕聲呢喃:“可幼崽的天賦分明是創造具有靈識的生物。”
刀耕說:“……兩個天賦。”
“或許更多……他如此敏銳的情感察覺,遠比我們的共溢強大。”
他們停下來了。
寂靜在神祝之間傳遞。
而后,他們無比默契地喚出戰車,朝著幼崽所在地飛速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