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瓦隆之槍(三十一) 曙光(二更)……
小型星艦停于烏云菌菇身前的一片空地上。
空無一人的寂靜城市中, 從星艦中下來的十五個人形智械錯落地站著。
陰影悄無聲息地覆蓋大地,風很冷,他們的軍裝披風冽冽作響。
沈白小蘑菇瞪著眼, 掃過在場所有軍團長。
叫囂著快逃的直覺充斥全身, 沈白咽了咽口水, 將自己再往烏云菌菇身后縮了縮。
陰影落下時,烏云菌菇頓感不妙, 驚慌直沖腦門, 抱著沈白便是一個百米沖刺。
然后被佰圖斯攔在起點負一米。
它狼狽地抬起頭。
智械笑瞇瞇地豎起一根手指, 盯著快要呼吸不過來的烏云菌菇, 友善地說,“您可以隨處逛一逛,但能否將我們冕下交給我們呢?”
烏云菌菇顫巍巍地發出一個泣音:“啊?”
“就是這只啦。”佰圖斯伸出手,在烏云菌菇的傘蓋中撥弄了一番, 捉出一只瑟瑟發抖的小白蘑菇。
沈白的豆豆眼早就被嚇到消失了。
他從十五位軍團長的站位與充滿不妙的氣氛中感到了自己的屁屁幻痛。
“抱歉,有點私事處理一下。”佰圖斯一邊笑著說, 一邊捏著小蘑菇站起來。
背對烏云菌菇,他的笑容瞬間消失。
“看好它。”佰圖斯平靜地說, 隨即踏入星艦。
其他軍團長紛紛跟上,星艦門啪的關上。
烏云菌菇蹲在原地,還沒想明白發生了什么, 只知道它見到的乖巧可愛蘑菇崽被智械帶走了。
啊, 那名智械似乎叫蘑菇崽……冕下?.
星艦內,總控室。
沈白怯弱地縮小, 整只崽團成一個球。
說真的,他是心血來潮出去玩的,誰知道智械們反應這么大。
按照沈白的猜測, 他身上不得有十個八個定位器?
圖靈的銀瞳淡淡注視著沈白,從未在沈白正面暴露的冰冷氣場肆無忌憚的延伸。
祂的手指輕輕搭在沈白蓋著毯子的腿部。
蒼紅血管埋在蒼白的玉質指骨之下,隱隱透出閃動光芒的液體從崎嶇青紅中淌過。
往常這雙手帶著令人感到舒適的溫度,落在沈白的臉上、腰間。
但現在,它們凍的如寒窯中取出來的冰塊。
沈白抿了抿唇,緩緩垂下眼,避開圖靈的視線。
精神力瘋狂地向他傳遞警報,某種另人后背發涼的預感層層順著大腦攀爬纏繞,禁錮著小小的心臟。
沈白現在能從全身上下任何一個地方聽見自己鼓動的心跳。
“你往外跑什么?”
半晌,圖靈仿佛放棄了對峙,語氣平和地開口。
沈白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圖靈閉上了眼睛,無機質的銀瞳被祂隱藏了起來。
沈白的視線當中,臉部輪廓完美的智械表情還算安全,嘴角維持著一個平直的角度。
祂微微低著頭,銀發淌落于身,從寬大的肩膀、胸前流下,濺到單膝落地的腿上,又從那里淌到地上。
剎那間,圖靈再次回歸到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一個完美冰冷的智械神明坐落在沈白面前。
哪怕祂的雕塑被塑成了下跪姿勢,但神明依舊是神明,涼薄而無情的霧氣將兩人埋沒,其他軍團長默契地退至霧氣當中,緩緩隱去身影。
純白當中,只剩下一尊眼部蒙著黑暗的神明與呆滯的幼崽。
沈白頂著磅礴的能源霧氣呼吸一窒,又立刻回過神來。
沈白說,“我只是出去玩。”
他絞盡腦汁:“就算是最嚴厲的家長,也不能阻止孩子出去……”
圖靈打斷了沈白的話:“沈白。”
沈白不說話了,嘴巴緊緊抿著,目光不動不動地盯著圖靈。
他有點不知所措,兩只手攥的緊緊的。
銀發智械依然微微垂首,閉合的雙目將一切情緒遮在里面,面如精心雕刻的圣像。
祂淡漠地說,“你是我們的孩子。”
祂停頓了一會,將這句話揉開了再次重復:“你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是你的母親與父親。”
沈白深吸一口氣,難以抑制地皺起眉頭,勉強將心中升起的酸澀丟出去。
他就快要為了這些話投降了,盡管這些話,他們對他說過許多次。
圖靈繼續為這句話添加修飾:“你是我們的孩子。”
神明緩緩抬起頭,向自己庇護的人類傾盡人類不能預見的美:“但您是我們的航標。”
沈白一切醞釀已久的反駁因這一句話卡在喉間,成為了滑進廢棄孔的廢稿。
他的心臟驟然生長出了千萬個,落在全身上下,不要命地跳動。
它們泵出一千個人才能消耗的血液與動力,將幼崽頭一次撐到崩潰。
像打了一千針興奮劑。
沈白的手摁著心口,只想發泄瘋狂上涌的腎上腺素。
圖靈:“您能明白嗎?”
沈白沉默著,半晌慢吞吞嗯了一聲,又說,“這和我們的話題有什么關系?”
“寸步不離自己的君主,是臣下的職責。”圖靈十分平靜地回答。
祂的聲音在霧氣中回淌,像水流般匯聚,躺在沈白手心中。
“……任您翱翔,是家人的責任。”
圖靈說,“是這樣的,但我們并不打算過多履行第二個責任。”
沈白說不出滋味的感動戛然而止。
他用極其茫然的眼神打量圖靈。
圖靈似乎能夠感受到幼崽的視線。
祂的唇角微微牽動,露出一個略帶嘲諷的微笑。
這是真正意義上,圖靈自主露出的第一個微笑。
“我們并非智械條例中自帶出場限制的智械。”圖靈很隨意地說,“用正常的方式養育孩子……笑話。”
“說實話,幼崽,你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即便你不打開核心指令,我們也并非完全按照核心指令行動。”
沈白倏地瞪大了眼,猛地后仰。
圖靈不置可否地收回搭在幼崽身上的手,落在膝上。
“佰圖斯送你抵達我的本體時透露過……我可以‘繞過’指令。”
“這個做法是,寫出一段代碼,替換指令中某些字詞,并讓自己相信,我寫出的這一段代碼并沒有觸犯指令,當然這很難。”圖靈攤開手,將瑟瑟發抖的幼崽往前抱了抱。
觸碰到幼崽之后,祂似乎被摘下了眼上蒙著的白布。
神明睜開美到詭異的銀瞳,靜靜注視著世人——現在只有沈白。
“當然,其他智械并不能,包括其他軍團長。”
圖靈摸了摸沈白的頭發,淡淡地說,“但我是圖靈。圖靈繞過了,就等于全體智械繞過了。”
沈白已經不能思考了,機械地聽著圖靈一點點暴露自己的底牌。
即便這張底牌早已失效,但沈白依舊從中感受到不能控制冒出的毛骨悚然。
“崽崽,你害怕什么?”圖靈微微挑眉,捏了捏沈白的臉。
沈白任由圖靈左揉右揉,似乎被嚇傻了。
“你后悔嗎,解開我們的束縛?”圖靈有意無意地詢問,“即便是我,也只能繞開指令而已,只要指令還在,你有無數種方法處理我們。”
沈白回過神了。
他做了一件事。
沈白扭過頭,抓住圖靈的領子,神情冷靜地說,“我現依然有智械的全權控制權。”
決定智械生死的總閘安分地躺在他的心臟中。
他的精神力依然在十五艘龐大的星艦本體中奔走。
他隨時能夠摧毀智械,代價是搭上整個星系的命——倘若智械反抗,他與智械之間的交鋒點會落于誰的執行時間最短。
而智械百分之一萬會選擇自爆。
沈白不怎么意外地從自己的知識范圍內拖出答案,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圖靈仿佛不在意地嗯了一聲。
“……”沈白掃了一圈周圍的白霧。
即便他看不見,也清楚其他十四位軍團長都在默默看著他。
于是他放心地扭過頭,拍了拍圖靈的臉,“我要通過總閘再下達一條指令。”
圖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指尖很快陷入衣料。
“哦?……恢復核心指令?”祂似乎微笑著說,“當然,這時最正確的選擇。”
沈白難得嘖了一聲,冷酷無情地敲了敲圖靈,“費這么大力氣,我要白給其他人做事?”
“萬一再出現一個人類怎么辦?”沈白憂心忡忡地說,“我想了想,我還是有點小氣。”
圖靈眼皮一跳。
祂一直掌握的談話節奏被幼崽輕易打亂了。
沈白頂著圖靈難以置信的眼神說:“這樣吧,你們把核心指令改成沈白至上?”
沈白說,“雖然以前我和恩西斯開過玩笑,但現在看來,這個計劃是不得不實施了……你們還是在我里比較好。”
“……”
沉默遠比任何時間都長。
圖靈抱著沈白,難得僵住。
祂的核心處理了很長時間的數據,也沒有讓本體做出任何有用的回答。
只有一絲微弱的數據流悄悄碰了碰混亂的核心,告訴祂:放棄吧。
放棄什么?圖靈默默檢索了一次數據庫,將視線定格在幼崽眼中。
沈白等了一會,發現沒有智械符合他。他略感悲憤地小聲說,“果然,上一次恩西斯果然是騙我的。”
“不是……”
似乎察覺到圖靈放棄了掙扎,恩西斯自霧中緩緩走出,略帶疲憊地捂住額頭:“這是我們想送給您的禮物,冕下。”
沈白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恩西斯。
于是軍裝智械不得不再次說,“在核心中寫入您的名字,是我們出發前向您透露的禮物內容……這并非玩笑。”
重錘從天而降,將沈白砸得暈暈乎乎。
他在椅子上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消化這個消息。
智械們忐忑地等待著幼崽的反應。
即便給出的是這片宇宙最珍貴的東西,但沒有提前經過幼崽同意,按照幼崽獨有的控制欲,恐怕……
在所有智械的注目中,幼崽果然有了動作。
來了!智械精神一陣,齊齊準備迎接狂風暴雨。
只見沈白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圖靈。”
幼崽閃電般揪住想要后退的圖靈臉頰,陰沉沉地問,“你們已經打算好在核心內寫入我的名字,還拿反抗核心嚇唬我!?”
當他小蘑菇真的吃素的?
“我真的生氣了!”沈白大聲說。
圖靈:“……”
祂的核心發燙,干巴巴地說,“你別生氣,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一陣雞飛狗跳之后,沈白答應了智械這件事之后再計較。
作為交換,他跑出去玩的事情就此勾銷。
看著某些智械非常遺憾的表情,沈白深覺自己做出了一個正確決定。
直到現在,小蘑菇才覺得自己的pipi保住了,不痛了。
重新變回小蘑菇,沈白又被圖靈提著回到賽博主題館,蹲在烏云菌菇面前恩將仇報。
“不要說出去哦,見過我的事。”
沈白假惺惺地說。
欺負不了智械,他還欺負不了一只蘑菇?
烏云菌菇顫了顫。
它似乎經過了大徹大悟,緩緩抬起菌蓋,瞅了瞅沈白。
“如果我說出去呢?”烏云菌菇鼓起勇氣問。
已經往回走的圖靈停住了,沈白跟著回過頭。
佰圖斯笑瞇瞇地將視線轉移到烏云菌菇身上,伴隨著時間流逝,菌菇抖動幅度越來越大。
就在烏云菌菇破防滑跪的前一秒,沈白終于開口了。
他被圖靈抱在懷中背對烏云菌菇,變回人形嚴肅地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奶兇奶兇地威脅道:“小蘑菇!你也不想你的種族……都被做成油炸烏云菇吧?”
烏云菌菇眼前一黑。
到底是誰剛才說白蘑菇是好孩子的?
……油炸烏云菇還是它自己說出去的菜名!
第32章 阿瓦隆之槍(三十二) 結束
西維斯草草與他親自送走的金鱗人魚見了一面。
沈白帶著圖靈一起, 將蒙著黑布的巨型魚缸空運過來之后,便當著西維斯的面變成小蘑菇,興致勃勃地前往精靈幻境主題館了。
“再見, 西維斯!”沈白走到一半, 似乎才想起來現場還有一個活人, 連忙補了一句,“我會回來接小魚的!”
半個蘑菇從門外探出頭來晃了晃, 然后迅速縮回去。
隔著會見廳長長的地毯與厚重的門扉, 西維斯都能聽到智械首腦與圖靈嘰嘰喳喳交談的聲音。
“圖靈, 我不太想每天批那么多文件欸。”
“嗯。”
“……要想個辦法逃避一下工作。”
他坐在方椅上, 身體僵硬地聽著小蘑菇嘀嘀咕咕的聲音逐漸遠去。
這一次,他開始真正思考智械首腦是不是真的想卸磨殺驢。
無論如何,這種“首腦能變成蘑菇”的絕密情報,還是最好不要讓他再知道第二次吧?
他回去要請第二次催眠師了……
即便首腦允許他知曉, 也并不代表他可以保存記憶。
西維斯深吸一口氣,撫了撫額頭。
“冕下很活潑。”他無奈地看向在水晶魚缸內靠著的人魚, 委婉地說。
瑞安甩了甩魚尾,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比你好玩多了。”
西維斯呼吸一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瑞安。
這句評價很私人,很越級。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西維斯猶疑地想, 腦中閃過剛才仿佛刻意讓他聽見的交談。
他不覺得沈白和圖靈讓他與瑞安見一面, 只是為了所謂的“敘舊”。
瑞安的態度能隱晦透露出太多事,他不相信那位首腦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這些情報流出去。
他感覺他的心跳不自主地加快節奏, 一股被選中的澎湃熱情情不自禁上涌。
金鱗人魚瞥了一眼自家侄子,意味不明地吐了個泡泡,手貼上水晶缸。
跟著沈白久了, 他也學會了幼崽在談判時先禮后兵的手段……
雖然沈白察覺不到那是一種談判策略。
但這次與他一起坐在談判桌上的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侄輩。
“把我送走時的氣魄,你現在怎么沒有了?”瑞安淡淡地說,“據我所知,冕下本次出行只選擇了見你。”
“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西維斯。”被囚禁在水晶中的人魚平靜地說,“不要讓我失望。”
西維斯的心跳已經快到幾近停滯了。
他呆滯地思考了一會,站起來茫無頭緒地走了幾步,突然看向瑞安:“這次星系狂歡是我開場致辭嗎?”
“是。”瑞安嘆了口氣,“非要我把話說開……加油,大侄子。如果你做的還不錯,三大星系之后就是你的天下了。”
西維斯重新坐下,皺著眉,頭垂著,整整沉默了十分鐘。
但瑞安很明顯地看見他的手在不停抖動。
瑞安耐心地等了一會,終于看見自己侄子紅著眼眶抬起頭來。
他沒有再提一句之前的話題,仿佛真正敘舊般,淺淺地說閑話。
“過得好嗎?”西維斯問。
“挺好的。”瑞安說,“只不過不能再畫畫了。”
“……抱歉。”西維斯說,“您是我唯一拿的出手的賠禮。”
年輕執政官的臉上很平靜,眼睛是濕潤的,但沒有眼淚。
他從未想過目睹智械內部巨大變革后,還能活下來。
但首腦放過了他,于是他只能從自己最重要的人中選擇一個“換”。
金鱗人魚垂著眼望了望自己華美的尾鰭。
西維斯的父親死去之后,他將西維斯從三歲養到成年,又從成年扶至三十一歲。
再次見面,他們之間隔了一層水晶墻,這將是他最后一次為西維斯付諸相助。
瑞安回過神來,“啊,換了個活法罷了。”
人魚的表情也很平靜:“我們的族人活的很好。”
西維斯閉著眼,不肯看瑞安。
他心里有一千萬句話想要說,抑制太久遲遲爆發的情緒讓他喘不上氣。
他相信他的叔父也是如此,但他們都沒有開口。
冰冷的會見廳內,陰影拉得很長。
他們的交談僅限于此。再次打開會見廳的門,瑞安會是智械首腦的私有物,他會是B首都星的最高執政官。
他們之間再沒有任何關系.
精靈主題館,郁郁蔥蔥的陽光,巨幅森林與放大的植物。
“烏云菌菇進行了六次記憶清除。”圖靈提溜著小蘑菇,漫不經心地匯報。
沈白震驚:“……它沒傻吧?”
圖靈:“或許。負責的智械對他提問,十五的六次方是多少,它答不上來,但三加三等于六倒是記得很清楚。”
沈白:“……哦,沒傻。”
沈白眼前是一片紅彤彤的高大卡通蘑菇,形成了一個蘑菇森林。
毛茸茸的胖蜜蜂和小精靈提著蘑菇蜜籃子飛來飛去,有一只大膽地停在圖靈頭發上。
沈白盯著那只蜜蜂看了一會,跳上去戳了戳蜜蜂pipi。
蜜蜂不可置信地盯著沈白,發出一聲尖銳嘶鳴,提著籃子飚眼淚飛走了。
小蘑菇滿意地回到圖靈手心,又被下一只停在圖靈手臂上的蜜蜂吸引。
他盯著第二只可憐蜜蜂的pipi蠢蠢欲動。
圖靈面無表情地任由小蘑菇嗷嗷亂躥,然后揪準時機,揪住小蘑菇,不算重的對著根部拍了兩下。
沈白震驚地回過頭,看向圖靈。
銀發智械冷酷地與他對視。
三分鐘之內,沈白回憶了無數次剛剛圖靈干了點什么。
半晌,沈白有些訕訕地說,“我只是欺負了一下小蜜蜂。”
圖靈聳了聳肩,“我只是欺負了一下小蘑菇。”
沈白:“……那我們還是來談一下公事吧。”
圖靈嘆了口氣,似乎很遺憾的樣子。
“好吧。”.
“西維斯能接受嗎?”沈白憂郁地蹲在破敗的公交站牌旁,雨淅淅瀝瀝地下,圖靈為他舉著一柄大荷葉。
將那么多工作壓在別人身上,小蘑菇都要心虛成紅色了。
圖靈淡淡地回答,“他能將金鱗人魚送過來,就能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至于理解不了的情況,圖靈根本沒有想過。
西維斯用不了,會有下一個北維斯。
沈白眨了眨眼睛,沒有多說話了。
他很清楚,如果他不接受那條小金魚,那么他也沒理由留下西維斯的命。
既然西維斯親眼目睹了智械內部變革,又清楚沈白其實只是一只可憐的小蘑菇,那么接下來許久機密落到他身上也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嗎?
……殺的時候也好殺。
小蘑菇晃了晃腦袋,將多余的思維甩出去。
長著七八十條腿的老人參在站牌前剎車。
沈白往人參穿著的小兜中放入幾顆栗子,保持著憂郁上了車。
圖靈因為過高被人參拒收,臉色陰沉。
小蘑菇蹲在座位上,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
“下一站是蘑菇城。”沈白看了看路線,嘀咕了一聲,“只有一站嗎?”
他坐了十幾分鐘的車,到下一個站口下來,并且愉快地混進遮天蔽日的蘑菇群中,和人造蘑菇們一起帶著耳機搖搖晃晃。
遠方精靈森林中巨大蒲公英漫天飛舞,小精靈忙碌地分發小花瓣,小蘑菇奮力跳來跳去,終于搶到一片,舔了舔。
“甜甜的。”沈白小聲說。
“嗯。”他身后有聲音傳過來,沈白回過頭去看,蘑菇林已經消失了。
只有看不清邊界的智械們站在那,天空晴朗。
小蘑菇扭了扭,變回人形,轉過身揉了揉眼,又轉過來。
沈白意識到智械憋了個大的。
圖靈注視著沈白,停頓了一會才說,“崽崽……”
沈白嗯了一聲,緊張地站在原地。
“我們擁有三個星系。”
圖靈張開手,付諸鎖鏈具象化的核心指令展露出來。
祂用極低但沈白聽得清清楚楚的聲音說,“你擁有我們。”
他們從一個枷鎖駛入了另一個枷鎖。
不過,任誰看到他們的旅途也會說,他們是沈白的枷鎖吧。
第33章 還土王愿(一) 巫祝
雷霆猶如狩獵出征的轟鳴, 與托著長長利劍的閃電狂暴的在風雨交加的夜空中共同發出戰鼓擂動的怒號,晦暗的黑云如同士兵般齊聲嘶叫。
天地在地崩山摧的天災中搖搖欲墜,冰雹與雨水大笑著迸裂在墨綠的大地上, 將海面與天際無限接近地拉扯到一起。
一艘遍布著刻紋的帷幔包裹的小船在海面中流浪, 如同一栗浮于太空的小行星。
它不大, 只有容納至多兩個成年人,但對于不到五歲的幼崽來說, 它卻過于大了。
沈白仰面躺在被帷幔外大雨淋濕的船板上, 黑云幾乎要貼著他的鼻尖壓下來。
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蜷縮成小小一團。
但緊接著, 沈白怔怔地看著身旁另普通人哭喊恐懼的世界,小聲茫然地笑了一會。
他和小船一起浸沒在轟鳴伴隨著海浪咆哮的聲音中。
他不知道為什么要笑,但自體內洶涌而上的迫切與狂喜告訴他,現在似乎是要笑的。
沈白看見船帆的帷幔散發出溫暖的金色流光, 緊接著,悸動另他無法抵抗地昏睡了過去。
意識模糊之前, 沈白最后一眼,是遠方如同一片瀕臨破碎的秋葉般, 在海面上起伏的平整的大陸。
那里,撐起天空的巨大神樹亮起微弱的光芒,數萬柔軟的長枝如同牧神抱起羊羔柔嫩而白皙的手, 緊緊探入黑沉的大地將它懷抱, 如同安慰那個在暴風雨中哭泣的孩子。
這種滅世般的天災能讓所有人都團縮成一團,在個個施加了溫暖祝福的屋子中依偎著。
而不是如同這幾個迎著暴怒祭神的怒火勇敢站在泥濘中的不知相之人, 頂著澆滅洶洶烈火的漂泊大雨,焦灼地盯著大陸邊緣遙遙無際的翻滾海面。
“……十個陰時,十個陰時。祝算出來明明是十個陰時, 為何他沒有來?”
他們穿著漆黑的斗篷,為首面孔深邃的高大男人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顯得震顫起來,他如同神樹一般富有生機的濃綠的眸子墜入了深沉的痛苦,如同消失了祝力一般枯萎下來,黯淡地讓人心生痛苦。
他身后的人們也陷入了蛇窟泥潭般,死死盯著震蕩、攀附而空無一物的海面。
綠眸男子不甘心地循望著翻滾的海面。
他唯恐自己想要尋找的小船打翻在一個巨大的浪頭中,于是早早就將水下的狠厲種族驅趕,將祝力覆蓋了方圓一千個長尺,期翼而忐忑地等待著夢境中的可憐幼崽從遠古的大陸漂流而來。
六百年來、唯一一個被巫祝夢到的幼崽、唯一一個在這片被四國聯手死死封印的無垠深淵之下、迸發的頑強幼株,如同一輪他們拒絕不了的日冕,撕扯著脫力死寂的他們,拼命向這個象征跑去。
但是、但是……
無垠的海岸線上什么都沒有。
唯黑暗中鋪天駭浪翻滾。
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巫祝忍不住上前一步,高高舉起纏滿圖騰的雙手,像是在毒洞中不甘而痛苦地為君王臣服,俊朗的面孔貼近冰涼的雨水,黑發濕漉漉地緊貼在裸露的蜜色胸膛上。
他的面部充滿了某種絕望的悲痛,“神樹……祝解告訴我們,他會在今晚來到我們身邊。”
“我們清掃了一切,瞞過了北土、南蠻,傾盡您浸潤的祝,讓一切都消失在今天這場傾世大災之中,只要他來,只要他來!”
男子猛地轉過身,充滿絕望的眸子苦澀地盯著身邊的另一位神祝,根骨盤錯的手臂猛地垂在心口,“告訴我,云;我的祝錯誤了嗎?神樹啊……”
披著斗篷的神祝沉默不語,寂靜地看向滿心愧疚與苦痛的巫祝;雙眼被慘白的布匹蒙的死死。
那是他為了祈求北方的帝王留下他族人性命而留下的質子,而如今為了今日那個可能來到的幼崽,他再次獻祭了自己的僅剩的喉音,喚醒了這場擎天蓋地的冰雹大雨。
瓢潑的冰雹與隨從帶著狂笑,伴隨著刺入骨髓的寒風砸向巫祝的脊梁,他幾乎要彎下強健的腰盤,流暢的肌肉線條伴隨著棕色密紋扭曲,雨水濺上他的臉龐,冰冷浸入骨髓。
他恍惚地想起自己夢見那個孩子時喜悅到崩潰的心情。
他也曾懷疑這是否是四國一次毫不費力而有效的謀算,但誰不為這個夢境動搖?
一個活生生的、新生的、屬于巫祝的幼崽,足以另薈聚于神庭傾聽祝算的所有神祝付出僅剩的一切,哪怕這似乎是一個直白的陰謀。
“好了;這又是北土或西域為我們獻上的一次驚喜……”披著濃密黑發的高大巫祝恍惚地呢喃,極力按捺高誦著憤怒與哀戚的心臟,“哈哈,那我們如何回報……”
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腦中無數次重現的那個孩子。
“……來了,黎神。”
“什么?”被喚名字的男人驟然抬頭。
他的雙肩被背生雙翼的神祝死死箍住,力度大到另骨骼發出咯吱作響的悲鳴,疼痛伴隨著碎裂聲在空氣中敲響,但他環繞在身邊的祝卻一點也沒有產生反擊的意識。
“我說,我們的孩子;在海面的前方,從那艘神樹編織而成的船上。”垂著巨大純白羽翼的神祝放松了力度;他生著柔軟小羽的指尖還在顫抖,但他同樣也和周圍的人一般,目光一刻也離不開晦暗的海面。
在轉身之前,男人先于視線將祝力再次擴散了千尺,直到感受到那艘如同滄海之栗的小船,另帝王恐懼的浩瀚祝力才戛然而止。
連接海岸的水面上泛起冰寒的裂紋,雪霧頂著雨水頑強地裸l露在空氣中,寒冰寸寸銜接,最終蔓延成一條鋪滿厚厚冰層的地毯。
名為云師的神祝一腳踩上自他身邊延伸的冰層,又一層厚冰從他的腳下擴散,將碎冰凝實、團團握緊。
他一路前行,赤裸的雙足生著細碎的冰塊,毫不畏懼地在鋪天蓋地的駭浪中穿梭。
掌管氣息的鳳胥抬起手,用柔順的風將他推到遠處,瞬息之間,有著海浪般卷曲長發的男人迎著大雨出現在搖搖晃晃的小船當中。
映入云師眼簾的,首先是一個有著鋪地長發的孩子,然后是散發著微弱金光的繁復帷幔。
腳步聲輕卻深刻地透過船板傳到沈白耳中,昏睡中,他潛意識感到有人登上了船。
他霎時清醒了,睡意一掃而光,心臟瞬間被高高提起,緊貼著皮膚砰砰直跳,幾乎想要先于身體跳出血肉先行逃跑,比外界的溫度還要低的涼意流進血管,牙齒發顫。
他費勁地想要睜開眼,他想跑,甚至生出了想要將爬上這間小小疪所的人推進大海中的絕望,緊接著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他怎么能夠下意識覺得登船的一定是壞人呢?萬一不是研究所的人呢?
但是,除了研究所,誰愿意在這么大的海浪中搭救一個漂泊、沒有價值的,發絲雪白的銀瞳怪物呢?
……等一下,研究所是什么?
沈白的鼻頭酸酸的,眼皮像是被千山壓住了一般沉重,無論如何努力也怪異地掙脫不開。
半晌,努力了半天的幼崽心死如灰地躺在船板上,自暴自棄地更緊地蜷縮了一下,然后又驟然放松,連著使勁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算了,算了。”沈白在心中對自己說,“已經跑了這么遠了,我很努力了。”
抱抱你,沈白。
他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不去想接下來自己身上會發生什么另他難受的刑罰。
云師微微睜大了眼看著眼前將自己笨拙保護起來的幼崽,下意識放輕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放出祝力,讓幼崽熟悉自己的味道。
真的是一個屬于巫祝的孩子。
云師的目光在眼睜睜看著祝力歡喜地撲在不大的孩子身上、融入那孩子身邊薄薄金光時充滿水色,他匆忙垂下眼,讓凝聚著浩瀚感情的金瞳黯淡下去。
過于充沛的心緒會通過祝力滿溢到身旁的巫祝心口,使他們共同承擔或共享一份痛苦、喜悅,但幼崽第一次接受共溢并不應當是這種時刻。
等祝感受到幼崽因為寒冷而緊緊皺起的眉頭松開,身體不再緊繃,他才敢上前。
“神樹啊。”云師喃喃道,他輕輕俯下身,寬大的臂膀將外界的風雨一寸不落的遮擋在外面,順勢單膝跪下,手穿過比他胳膊還要瘦弱的肩膀,將幼崽半抱起來。
長長的銀發像月光般穿過云師的指縫墜落,他感受到幼崽的皮膚如同剛剛誕生的水豚般稚嫩。
柔軟的溫度透過薄薄的布料傳遞到云師的臂膀上,他仔細傾聽著幼崽淺淺的呼吸,終于感到塵埃落地般的安穩。
這確是一個屬于他們的幼崽。
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蜷縮在小毯子中的幼崽,膨脹的舒適幾乎要讓他感到墜入云端,聲音輕的像是怕飛吹了一根羽毛,摻雜著復雜的痛惜:“你怎么這么孱弱?簡直比絨羊的幼獸生的還要小。”
而絨羊的幼崽,他一只手便可以抱兩只。
沈白自暴自棄的想法伴隨著對方懷抱的動作僵硬地丟在原地。
厚重的胸膛遮擋了帷幔并不能完全擋住的天災,將寒冷阻隔,溫度緊貼在他的臉頰上。
同樣的溫度懷抱了他的背部,如同一個出現在冬夜的火爐一般暖融融的流淌。
沈白呆滯了。
……什么?他恐慌地想,他被人抱起來了?
什么?
心臟承受不住超載的情緒,猛烈迸發出沈白看不見的金光,他在驚慌中情不自禁地再次拆解重組了對方施展動作的每一步,腦子最終頑強地無視了主人的祈禱,施施然停在了“一定是個擁抱”的答案上。
下一刻,沈白被這個事實嚇得完全昏迷過去。
與云師祝力不分你我的金光瞬間也跟著在空中揮散,云師怔了一下,才明曉發生了什么。
“……什么,幼崽。”他哭笑不得,將沈白輕松抱在懷里,如同抱一只軟綿的小絨羊。
“我將那些對你來說過于灼熱的感情拒之門外,但你居然被自己劇烈的情感趕進了夢境,像一只受了驚嚇將自己縮成一團的小刺猬……”
滿頭蓬松卷發的男人舒展了眉頭,俊朗的臉上滿是笑意,連接著耳邊的皮膚透出一點幾乎看不出來的藍,亮晶晶的鱗片點綴在上面,緊緊懷抱住幼崽,再踏著冰毯回到岸邊。
他知曉族群一定按捺不住,尤其是黎神;但又因為族群承受的苦痛而控制不住滿溢的強大祝力與情緒,在原地躊躇徘徊。
那位歷史上第一個能夠接近神樹千尺的黑發巫祝,獨自背負了四國加注于巫祝之地的一般詛咒與天罰,烈火加身,寒冰佇夢。
冰雹與雨水凍結在一起,落在云師的斗篷上,凝結成不大不小的雪花,頃刻間將其變成一展雪白的大氅。
他赤腳站上岸邊,在黎神與身邊一眾神祝忐忑的視線中,緩緩點了點頭。
“一個屬于我們的幼崽。”
人群驚喜地歡呼起來,似乎連寒冷都忘記了。大家團團圍住云師,為幼崽擋住了風雪,小心注視著。
他的祝力已經顯現了。
被稱為云的神祝沉默地想,祝力代替眼睛輕輕環繞著沈安,比一縷微風還要溫柔。
但緊接著,他們再次寂靜下來,一同看向站的最遠的巫祝。
那正是剛剛站在最前面的男人,他濕漉漉的墨綠眸子定格在云師懷中的幼崽身上,雙拳緊緊攥著,腳卻像生了根般盤踞在原地,一點也不肯上前。
他的祝力太過龐大,會如同一枚鐵錘般鑿進沒有祝力保護的幼崽體內。
云師看向僵在原地不肯上前的最強神祝,神情平靜,吐出話語的聲調如同羽毛般柔軟:“請您上前;他已呼喚醒了祝力,您傷害不了他。”
黎神一怔,試探著上前一步,放出一絲不能再孱弱的祝力小心地試探著,謹慎地卷起幼崽一縷銀發的發絲。
……沒有異動。
巫祝的眉頭涌上喜悅,他不再躊躇,大步上前珍惜地接過他夢中描繪過無數次容貌的幼崽。
四周的神祝再次湊過來,數雙眼睛悄無聲息地共同見證,他們停在原地,也注視著墨發男人躬起脊背,將失而復得的幼崽珍重壓在臂彎中。
他們團成一個圓,在闃然無聲地在孢災與雨雷中慶祝新生。
黎神低頭細細將懷中幼崽的分分寸寸同夢境一一對上,眼眶怔忪,“你確有一頭遠比鳳胥的羽翼還像月光錦綢的發絲……”
倘若沈白聽見這么直白的贊美,必定要惶恐地后退到最小的角落中,卻又不敢置信又貪婪地回味著短短一句小話,但現在他只是像一只小海豹一樣翻著肚皮呼呼大睡。
黎神珍惜地抱著蜷縮成一團的幼崽,厚重、深邃的眼眸中倒映出幼崽回避性沉睡的臉。
“真小……”黎神嘆息。
數百年,強大的祝力使夢魘日夜徘徊在他的夢境,他亦于陰時陽時行走于刀尖、跌落于毒洞、硫磺之中般剝皮削骨般的折磨加諸于身。
但此時,黎神無比慶幸于自己擁有預見的祝解。
下一刻,他的祝帶來了消息,黎神的眼角微微擴大,顯得有些詫異。
他站起身來,轉過頭輕聲與身邊的神祝們宣告:“他是一個來自異界的靈魂,難怪來晚了時間。”
第34章 還土王愿(二) 高天(新增2500字……
“……是異界的孩子。”
沈白迷迷糊糊蘇醒的時候, 遠處隱約走近、逐漸清晰的聲音已經能夠被他理解了。
“異界的、孩子?什么意思?”他小聲嘟囔著,奮力掀開眼皮,懵懂地看向周圍。
不知來處的疲倦仿佛要將他拖入泥潭, 沈白默默握著拳頭, 咬著唇抵御懶到冒泡泡的瞌睡蟲。
盡管他虛弱到一句話都不想說, 長于心臟的莫名警惕還是使得他來回掃視身邊的一切。
入目不屬于他所儲存知識的古樸老木搭建而成的寬闊廣屋,長長的、鑲嵌著凹凸符文的輕薄土色風幡代替墻壁浮在四周, 透過幡與幡的簾角, 能窺見明媚的日光, 在光滑的古樸地板上散出五彩之光。
比起房子, 它更像一間承擔了古老祭祀神職的神殿,唯有佇在地上的金銅燈燭與正中央的木矮桌;還有帷幔隔開的角落,他身下的一張鋪著紫布的大樹床。
這間廣廈,竟是只有一個木質房頂與四周柔軟的風幡支撐而起。
沈白無措地抓著身下染著繁瑣花紋的毯子, 拼命翻找自己的記憶。
好奇怪,明明記得這些“習俗情報”他應當知曉, 仔細翻來卻尋找不到;亦又困惑于他自己從哪里知曉——明明他才五歲。
“幼崽……這里是巫祝之地,神樹庇護之所。”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他的耳邊適時響起低沉的聲音。
聲音實在不能再輕,尾調依然婉轉著古老韻律,仿佛雨水從蒼青的松枝下落, 浸透泥土。沈白怔了一下, 才意識徒然意識到,他身邊有一個人。
他茫然地仰頭看去。
盤坐于床邊的是一位擁有蓬松如同黑云般卷發的年輕褐膚男性。海藻般的溫暖長發將他整個寬闊的古銅胸膛鋪滿, 不用他轉過身去,沈白便能想象到他的后背也定然遍布棉花般的柔軟發絲。
繁復的金色密文對稱地遍布在男人腰腹,左肩自下攀附著震撼而瑰麗的黃金配飾, 右臂箍著染著流蘇的臂環,大理石雕刻的肌肉線條遍布。
他的眼眸醞釀著一潭湖綠般的酒水,年長者獨有的溫和在那里停滯,而后落在沈白身上,像一位庇佑羊群的牧羊人,年長后于厚實氈房中陪伴幼崽。
男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自夢境中窺探數次的可憐幼崽,低低接著道:“亦是高天之下、遺棄之民茍且偷生之地。”
不等沈白反應過來,他便更換姿勢,自盤坐變為支起一條腿,燈籠褲垂下兩條墨紅束帶,被張開的手臂隨意揮開。
沈白瞪著眼,眼睜睜的、身體僵硬的看著男人極其自然地將手放到他的臉上。
男人手心的溫度緊密地貼著他的右臉,熱度穿透兩層皮膚,薄薄的紅暈像染在饅頭上的粉色面皮。
黎神在睡夢中無數次穿透虛影,如此將幼崽懷抱住,如今他真的撫摸到了。
他百感交集地感嘆著,珍惜地輕輕撫摸幼崽柔軟的臉蛋。
“我名黎神,幼崽。你想問什么?”黎神仿佛見不著沈白驚慌失措的眼神,溫柔地問。他絲毫不覺得如此詢問一個五歲的幼崽有何不妥,眼中沉綠的湖水寧靜而柔和。
他想問什么?
沈白呆呆地蹭了蹭黎神的掌心,不大的腦袋下意識隨著問話轉了好多圈。他仔仔細細從記憶中搜尋著,“他想做什么”。
他的回憶中什么真實的東西都沒有,只能隱約自隔著薄霧的過往中感受到名為腫脹、歡欣、憐惜的情緒……和溫暖的東西、愛。
“我想活的好一點……我認識誰?我、我什么都記不得。”半晌,沈白從記憶中抽身,小聲說。他垂著眼,稚嫩到帶著明顯嬰兒肥的臉頰隨著話音一顫一顫,使黎神的目光忍不住在那處流連。
黎神注視著他,手掌輕輕下滑,托住幼崽整張臉揉了揉。
正午的陽光攜帶著風,悄悄吹起輕薄的風幡,將大篇幅的五色光芒帶到地板上,它們一直吹著,垂于風幡之上的古銅風鈴叮叮咚咚。
沈白長長的銀發被吹動幾縷,他連忙吹了吹,就吃進嘴巴里的發絲吐出去。
“幼崽,你已身處于巫祝之地,高天不會再接納你。你的來路已然并不重要,但你如今需要活下去。”黎神垂著色彩濃密的眸子,眼底的色調深似每次前往高天之時極為相似,帶著厚重的血。
沈白呆呆地聽著眼前生著長者般氣息的男人輕聲詢問:“……你愿意與我們共同生活在一起嗎,作為我們的幼崽。”
說這話時,黎神喉結滾動,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到沈白耳邊一道陽光上。
吹動風幡的風,定然是鳳胥吹進來的,幼崽所居的神庭之外必然有許多神祝等待不住幼崽回答,使得鳳胥受了他們的誘哄,吹入氣息探知神庭之中的模樣。
他出去必然再拔掉鳳胥羽翼之上最美麗的羽毛三支。
但神樹啊,即便是他對幼崽的回答也……黎神不安地想,方才那句問話,他于幼崽蘇醒之前在心中復讀過無數遍,但真正吐字而出時,他依舊忐忑無比。
沈白愣了很久,憑借直覺囁嚅著說,“我該留下嗎?”
他的牙還沒長齊,短短的,說話還漏風。沈白忍不住用舌頭頂了頂長出一點點小牙的軟肉,癢癢的。
“……當然,幼崽。”黎神收回落在沈白臉上的手,撐著地板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幼崽。他被幼崽笨拙頂牙的動作可愛到,恨不得抱著他狠狠揉揉。
沈白下意識有點失落地追著黎神的手,趁手便被黎神抱了起來往外走。
他瞪大了眼,小小一只蜷縮在黎神懷中。繪制神秘符文與圖騰的胸膛緊貼著他的小臉,沈白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溫暖的。
“我們缺少一位接替我的傳承神祝,而你正好合適——這是我們養育你索取的報酬,你不必為我們看似一味的付出感到折磨。”
黎神不急不緩地敘述,伴隨著越來越近的風鈴叮咚,他終于停在斑駁著五彩光芒的半透明土色風幡之前。
去他的傳承、讓那些“折磨”喂神樹去吧,巫祝的幼崽本應有光明的一生,而并非為了“一味的付出”小心翼翼。
在沈白目光不及的上方,黎神的眼神極其冷漠。
他們早于幼崽蘇醒之前于神庭進行第二次祝算,他自夢境中再次窺探到了幼崽的過往。
夢中,他見到了陰沉的血色、晦暗、痛苦、寒冰,令人喘不過氣的悶沉窒息與長長久久的絕望彌漫在那里。
黎神穿梭在哪些情緒中,捧著可憐兮兮涌向他尋求慰藉的無形記憶,惶然如初覺灼身之痛。
他什么都做不了,過去無可改變,幼崽更與他異界相隔。
他能夠釋放幾千個長尺的祝力,像是真如南蠻之帝所說“皆為廢土”。
他們的過去已然極為悲慘,屬于他們的幼崽竟也如此凄苦?
那時的黎神幾欲沖上高天殺穿整整四國,扼住那些帝王的脖頸質問他們,是否是他們的欲l望肆意揮霍,才將幼崽的過往沾染成灰暗慘苦的東西?
散亂著蓬松黑發的神祝微垂著眼,將自己的陰暗暴虐壓抑、反復碾如塵埃。
他輕輕掀開風幡,沈白順勢往前看去。
他眼中的赫然是十幾名神祝。
他們身邊皆彌漫著金色微光,自沈白出現,便紛紛攘攘地向沈白跑去。于是無比溫和而無言的不明感覺自沈白心中浮現,仿佛整個人泡入陽光,沈白頓了一下,慢慢抬起頭。
所有人都無比綿和地注視著他,一股名為溫存的情緒涌入沈白心頭,他縮在黎神懷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呢。
于是黎神微笑著說,“……你瞧,我們人很多,實在需要一個傳承人。”
云師得了黎神的眼色,微笑著上前摸了摸幼崽的頭發,眉眼溫潤,自赤l裸雙足下所過之地皆結為冰晶,漂亮地開了一路。
他伸出手,于金光環繞之中輕輕捧出一只由雪捏出的毛絨動物。
沈白瞬間便被吸引了,眼巴巴地盯著小雪絨球,渴望之情溢于言表。
“這是絨羊的幼崽,這個季節,它們正很可愛,吃的是父母咀嚼后的鮮美小草。”云師輕輕將小絨羊放進沈白手中,輕輕揉了揉他的臉。
……還是個五歲的幼崽,連抵達神樹的年齡都不夠。
云師閉了閉眼,將翻涌而上的疼惜再次壓下。他距離幼崽太近了,情感共溢帶給幼崽的傷害太大。
“好吧,如果不麻煩你們的話,如果我能做好的話。”被一只小絨羊收買了的沈白將自己燙燙的臉貼住黎神有些冰涼的肌膚,捧著小絨羊垂著眼說。
他有點害羞。
但猶豫了一會,沈白還是小聲說,“……高天是我們的敵人嗎?”
他并沒有等待回答,神祝們剛剛升起的喜悅消失殆盡,鳳胥微微滑動眼眸,“……黎神。”
他雙手的小羽微微飄動,風將所需要的消息送至他的耳邊,又一一送至各位神祝耳邊。
黎神的眼眸瞬息之間便沉了下去。
“新人不問舊事,幼崽。”黎神撫摸著沈白的頭發,重新撩開風幡,抱著沈白走入神庭。
這一次,他直接將沈白放到了正中央桌后的軟墊上。
“一切代表祝福的祝等待著你,有些骯臟不應當出現在你身邊。”黎神低聲說,“在這間神庭當中吧,他們不能透過神庭窺探秘密……”
神祝的眉頭皺得死緊,仿佛經歷了幾番掙扎,才咬牙道:“倘若你當真想要得知高天之事,那么……”
沈白搖了搖頭:“不要。”
黎神閉上了嘴,輕輕將額頭抵在幼崽的額頭上。他綿密的蓬松黑發將沈白整個藏在里面,沈白抓了抓,小心地蹭了蹭。
半個陰時后,黎神走出神庭。
沈白跪坐在風幡中央土桌之后,眨巴著眼睛戳弄云師為他捏出的小雪絨羊。
他一個人很乖地坐在那里。只要黎神不想他問,他便不問了,揉著真的好似一團棉花的小雪絨羊,將它的羊角扯成長長的兔子耳朵。
土色風幡外,團聚著神祝的角落傳來低低絮語。
“……北土的帝王‘尋請’云為其國降下大雨,滋潤干涸谷物。”鳳胥微微抬頭,唇角彎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看起來,他們并不為上一次的鮮血所動搖。”
“他們何曾動搖過。”
與鳳胥不同,生長著似鳥羽般火紅背翼的紅發神祝冷淡接道,“殺了再長,長了再殺,子民生死于四國帝王僅是稍顯苦惱之事。”
“……畢竟他們使土地分食了我一半族人的尸體。”紅發神祝緊緊閉著眼,耳邊紅黑色的疊羽僵直。
黎神默不作聲。
紅發神祝——笙烽的族人,自出生便擁有的天生祝愿皆為浴火重生,他們的血與骨埋在四國之下。
“那么,準備征戰,明日出發,三日內結束。”
黎神緩慢而平靜地陳述,眼眸深邃,自眼底浮現的血液將湖綠染得骯臟,“北帝需要云之神祝的喚雨之祝,巫祝不可能滿足;但我們需要避開幼崽。”
“新生之子不可直視血災。”黎神低低地說,“庇佑將于神樹之下誕生,在抵達神樹腳下之前,他應遠離一切不潔之物。”
神祝無聲附和了。云師不禁再次說,“他的確好像一只絨羊幼崽。”
神祝們思索了一番,將他們能夠一只手抱起的幼崽與小絨羊對比了一番,紛紛點了點頭。
他們誰也不對征戰做出應對,屠殺與他人的詛咒于巫祝熟悉至極——即便這次北土再拿云的族人來換云祝算一次,也不可能滿足。
昨晚風雨瓢潑之時,為了此時坐在神庭當中的新生幼崽,云早已獻祭了他能夠喚醒雷暴與雪雨的聲韻。
曾經掌管日月升降、雨雪寒暑、四季更迭的神祝,失去雙眸、又失去喉音,如今僅剩能夠叫醒冬日沉眠野草的微弱祝權。
云沉默著地離開他們。
他知曉本次他不會出征,因他是被征集之神祝。
每一次征戰皆由高天挑起,而他們便如同報復一般,每次被點名喚去的神祝從不出現。
沿著熟悉的路掀開風幡,云垂著純白色的衣袍落座于沈白身旁,伸出手略微摸索著撫上沈白的臉。
“……我名為云,幼崽。”
沈白捧著小絨羊抬起頭,看見了雙眼蒙著慘白布匹的白發男性。
“云。”沈白乖乖說,清澈眼瞳中倒映出純白身影。
“接下來三日,我會陪著你。”云刮了刮沈白的臉,溫和地說,“我們先去看絨羊幼崽。”
……他不清楚幼崽什么模樣,但絨羊,他未曾失明時倒是見過。
幼崽一定遠比小絨羊可愛。
云閉著雙目嘆息著想。
第35章 還土王愿(三)捉 神職
熊熊烈火于天空之上肆虐, 百日中隱約傳來的雷暴、嗡鳴……
天際邊緣飄下的簌簌火花宛如鐵樹銀花般,跳躍著落到巫祝大地豢養小動物的森林中,被悄無聲息浮現的冰雪消融。
“吱吱、吱吱吱……”
“啾啾、咩……”
森林中央一片鋪著柔軟草葉的空地處, 竟有許多小動物團團圍著一只巫祝幼崽。
若是讓高天坐于王座的帝王施舍著垂眸下望, 必然會驚恐至極地看見他們久祝不嗣的巫祝大地, 竟然出現了一個真實的、活著的孩子!
可惜,神樹柔軟而堅韌的柳枝遮擋了來自天際的所有窺探。火焰自天際墜下之際, 他們也并無向下窺視的時機。
沈白被云抱到這里后, 便被放下仔細叮囑了神袍的用法, 隨后看著云很快離去了, 有什么重要事情似得。
幼崽穿著形如大人般寬松潔白的神袍,但森林中的動物深知那上面刻了多少道隱秘的保護符文,隱隱透出的神光幾乎要將空氣扭曲了,更別提上前近身。
但幼崽仿佛帶著神秘的吸引力, 迷人的香甜味道從幼崽身上肆意飄散。那名肅然強大的神祝離開后,被一直誘惑著的它們東倒西歪地滾到幼崽身邊, 迷醉地揪住一點衣袍蹭著。
白色的綿綿小絨羊擁有團團棉花的身子,全身上下只有兩只黑色小眼睛, 它們十幾個十幾個地挨在沈白身邊。
搖曳著蛇尾的獨角小鹿眨著濕漉漉的眼睛,幾只圓滾滾的小重明鳥啾啾地抓著沈白的肩膀,長著三只足的小黑鳥被擠掉了, 沈白眼疾手快地將它捧起來吹了吹, 被另一只飛來的小青羽色鳥啄走了。
沈白微笑起來,不自知散發而出的金色祝力中充滿幸福。他在它們之中撈一撈, 還能撿起兩只被擠到絨羊底下的委屈小老虎。
“也是白色的?”沈白頭頂冒出一個問號,困惑地喃喃。
他戳了戳小老虎頭頂威風的“王”字:“我總覺得,你應該是別的配色?難怪能混進小羊群里。”
全身上下只有黑白毛毛的小老虎縮著腳腳越發委屈地叫了一聲, 奮力張開身側沒有發育完全的小翅膀,力證自己并非老虎,然而沈白早已沒看這邊了。
搖晃著紅松茸大尾巴的松鼠球滾來滾去,將幼崽的視線吸引過來,當著震驚的幼崽,從肚皮底下掏出一只小松鼠球!
沈白吃驚到云塞到他手中的小榛果都掉了。
眼見幼崽瞳孔震動,松鼠球再接再厲,又從肚皮底下掏出一只小松鼠球!
哈!
沈白啪嗒啪嗒鼓起了掌,從神袍的儲物口袋中掏來掏去,捧出一小捧榛子分給松鼠球們。
“轟——”“嗡——”
地裂爆鳴之聲在沈白耳邊響起,他怔了一下,下意識向著西邊看去。
那里的森林天邊似乎燃燒起了火燒云,絢麗的彩霞轉瞬即逝,龐然祝力從哪里爆發出來,血霧飄散,頃刻將方圓百尺的樹木染上燒寥血跡。
數百個還未死絕的錦衣人睜著憤恨的眼,努力站立著面對漫不經心攔住他們的神祝。
一身白袍的云垂首閉眼,纏繞慘白布匹的雙眼渙散無神。即便如此,面對膽敢下界再次“下旨”的北土子民,他依然鋒利到見血封喉。
“敬我們尊敬的北帝。”神祝不急不緩地將雙手于胸前交疊,寬大衣袖垂下,“您奪走我的眼、我的子民;隨后又想在我子民骸骨締造而成的北土高天之上,灑下由我血液滴滴浸潤的神祝之雨……哈。”
“蒙面喪心。”他淡淡地說。
“這是你們應該做的。”北土子民肅然道,“巫祝之力殘忍、血腥,允許你們為我們所用已是……”
云仰起頭,無聲地望向天際。
銳光滑落,出聲頂撞神祝的人“咚”地一聲,圓滾滾的東西從脖頸之上落地,緩緩滾落至云腳下。
北土之人愕然注視著瞬息之間失去生命的同伴,終于顯露出真正的惶恐神色,無措地四處看著。
他們面對巫祝次次如此高傲,不就是因得巫祝從未伸手屠殺高天下派的使者?
這是神祝第一次對使者團動手,這昭示著什么!?
“若非我等子民的尸骨長久不甘地凝固于你們的土地之下,若非我活著的子民被你們囚于高天……”云看都沒看那只頭顱,輕輕向旁邊一靠,低著聲緩緩陳訴。
這一次,再沒有一人膽敢反駁一句了,他們只要想張口說話,那還沒閉上眼睛的頭顱便讓聲音于喉間赫然。什么帝王旨意,都不比翻滾的求生之欲更加洶涌。
云慢慢念完了重復過千百遍的話,心情不由得舒緩,隨即彌漫上淡漠的悲哀。
他數次于使者團前蒼白無力地敘述,整身磅礴祝力無從出身,只余無盡悲哀于心中肆意彌漫。
這一次倒是完完整整說出了,可哀傷為何卻并未退卻?
“但這一次……”云渙然揚起微笑,裸足向前點地,張開雙手俯身,“尊貴的北土子民們,你們喜歡讓我等演繹的曲目,我等也喜愛叫您上演。”
北土之人的眼球驚恐地亂轉,想要逃跑的腿打著顫,不知名的液體自褲腳滑落,腥味彌漫。
“我、我們是貴族……”一名使者囁嚅著、絕望著說。
“北土不應質疑巫祝之力,使者團的每一個人,我等記憶猶新。”云輕聲說,“來,上前——界定吧。”
神祝伸出蒼白晶瑩的骨質手指,點于空中,金光漣漪自那處顯現,祝力吞沒了方圓空間。
神祝蒙著白布的眼睛自黑暗中睜開,空洞無比地透過白布“注視”著顫栗的使者:“你們準備活下來哪個?”
——為了我們的孩子。
云享受著空氣中散開的慘叫與血霧,沉醉地想。
為了我們的孩子,高天應當付出一些什么,慶祝我們孩子的誕生。
將數百余人屠殺完畢之后,最后一滴血跡自神祝的袍角滑落,白衣皎潔如新。
他規整地站在原地,連雙手都沒有抬,從始至終宛如降落于林間的純色月光。
片刻后,他等待著血霧散開,才慢慢轉向沈白所在的方向。
“啊,祝愿高天之上的火焰與雷鳴不會驚擾到你,幼崽。”云低沉著訴說祝福,滿眼嘆息,“你本應落于巫祝所有祝愿當中;讓你降臨便遇到戰事……”
即便是殺戮成性的我們,也感到無比愧疚.
沈白正坐在地上眨巴著眼睛,手中抓著一把泥土,呆呆與眼前優雅倦美的靈鹿四目對視。
剛剛圍聚著沈白的小動物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徒留下茫然無措的沈白面對靈動之物。
它高如大樹,頭頂的鹿角蹙成磐結沉重的珊瑚,但又因似晶瑩水晶而顯得輕盈,全身白如十二月最初的積雪,黑色的濕潤鹿眼透露著它們種族共有的仁慈與懵懂。
四蹄下踏著淺淺浮現又消融的雪花,踩行所過之路皆剩一片被凍到瑟瑟發抖打著霜兒的小草。
靈鹿彎了彎腦袋,似乎極為困惑地瞧著森林中百年未曾有過的生面孔,噠噠噠踏著寒氣行至沈白面前。
一只幼崽!靈鹿仔仔細細湊著腦袋嗅了一遍沈白身上的味道,鹿瞳中顯露出驚訝的神情來。
它似乎呆滯了,四蹄無措地踢踏了一會,緊接著繞著沈白走了一個小圈。
沈白抓著小小一團泥土,盯了一會靈鹿,低下頭將準備捏小兔子的泥土捏成了小鹿。
“呦……”它輕輕用角頂了頂沈白,又用蹄子點了點環繞著沈白的冰晶大圈,靈動柔軟的聲音又響起來,“呦……”
“嗯?”沈白絞盡腦汁地從模糊記憶中回想回答靈鹿的辦法,片刻后喪氣地垂下頭:“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你喜歡這個嗎,送給你?不要生氣,我真都忘記了。”沈白猶豫了一會,坐直身子抬起雙手,將捏的很好看的小鹿展示給靈鹿瞧。
沈白很遺憾地發現,靈鹿也聽不懂他的話。
它只是很焦急地點著冰色圓圈,又用長角輕柔地頂沈白的手、肚子。
沈白也著急起來,“你想做什么,小鹿,我聽不懂。”
幼崽看起來快哭了。
靈鹿也幾乎快要跳起來了。
森林的共識當中,幼崽應當歸屬于整片森林共同養育,每一位在幼崽身邊的大人都是短暫上任的家長。
即便它不知這只幼崽是從哪只小鼠洞、小絨羊洞里跳出的,但很顯然,這就是一只帶著輕微祝力的幼崽!
因神祝們屠殺而從天降落的火雨只會越發緊密,它要如何告訴幼崽,只能待在它畫出的圈中,才不會被火雨所傷?
靈鹿躊躇地徘徊著。
它早已將幼崽身上的神衣忽略殆盡,被幼崽兩字蒙蔽雙眼的靈鹿憂心忡忡地側望右方燒起一片的火云,又復循望眼巴巴看著他的幼崽,垂下頭再次頂了頂幼崽。
沈白下意識捧住了靈鹿晶瑩的角。
觸手是溫潤的,宛如一塊暖玉,沈白悄悄多摸了一會,剛剛準備松手時,竟然驚恐地發現一小節鹿角隨之掉落在他手中了。
鹿角!掉落!了!
沈白瞪著掉落的一節鹿角瞳孔震動。
靈鹿滿意地點了點頭。
它的鹿角充斥著瑩潤祝力,足以庇佑這只幼崽在火雨中幸存。森林磅礴之處,鹿角亦可庇佑幼崽避開黑暗、沼澤。
之后、乃至長久之后,何時身處森林之中,他便永久不再迷失、饑餓,樹木會落下葉片指引他走出深林,亦能為他建造房屋隱居避世,動物會為他引食。
沈白看著鹿角,卻幾近驚恐地叫起來,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向靈鹿,幾乎是瞬間眼淚便掉下來了,“是我碰掉了嗎,小鹿?”
他無措極了,捧著鹿角的手幾乎是顫抖的,“對不起……我能做點什么補償嗎,我不該、”
“……冠帶將角贈與了你,幼崽。”清冷熟悉的音調自身后傳來,沈白輕攥著鹿角回過頭,淚眼朦朧中看見云踏著金霧行來。
云自幼崽面前站定,與靈鹿點頭寒暄:“冠帶……許久不見。遠方之火我已熄滅,不必憂心。”
“呦。”靈鹿輕輕點了點頭,雀躍地點了點前蹄,似乎在為雙倍的喜事高興。
“幼崽……”云俯下身,嘆息著揉了揉沈白的頭發,“收好,這是森林之主贈與你的信物;從今之后,森林亦為你的家,樹木與動物皆視你如珍寶。”
沈白還沒反應過來,緊緊抱著鹿角,眼中還帶著水光,“什么……?”
他思考不了云話音的意思,只想知道一件事:“它痛不痛?”
“……”云點了點沈白的額頭,側目看向靈鹿。
靈鹿微微搖了搖頭,用角碰了碰沈白的臉蛋,溫柔的叫了一聲,“呦~”
沈白抽抽噎噎著小心撫摸了一下靈鹿剔透的角,才放松下來,抱住靈鹿的脖子,與冠帶臉貼臉,胡亂蹭著,“冠帶,好小鹿,真的不痛嗎?痛痛飛飛……”
幼崽!貼住了它!
靈鹿對著云眨巴眨巴眼,幸福到快要暈過去了。
云無奈地搖了搖頭。
“它為云師之友,兼掌本界森林樹木、花草動物。只是云師很久沒見過它了。”云雙手搭在一起,寬大的袍子將他遮住,遮蓋雙目的白布溫順垂于腦后。
云微微抬起手,向著靈鹿介紹:“我們的幼崽——我們的。”
靈鹿怔了片刻,低下頭貼貼沈白。
巫祝的幼崽……它茫然過后,幾近欣喜地觸碰沈白,呦呦地叫著。
巫祝六百年來第一個幼崽啊。
靈鹿無聲嘆息,恨不得再脫落一支鹿角交給抱著它又親又蹭的孩子。
停頓了片刻,云看著眼前幼崽與靈鹿抱成一團的模樣,似乎在思考著什么,看了又看靈鹿,才上前一步,緩緩沉吟著說:“他的名諱為沈白。”
沈白歪了歪頭,疑惑地想,自己還沒告訴過大家名字呢。
靈鹿微微點頭。
它知曉,巫祝的真實名諱只會在真正承認之人之間傳播,交給他巫祝最為珍貴的幼崽名諱,已經是巫祝極其信任于它、與它交給幼崽靈角的雙重周慮之下,才做出的決定。
這極為正常。若它六百年只有這么個小崽,它只會將它藏到能夠獨自捕獵、能夠獨自應對高天之時,才會陪伴著他出來。
更何況是……背負著無嗣之咒的巫祝。
靈鹿歪著頭蹭了蹭沈白,呦了一聲。
云很快將趴在靈鹿身上的沈白抱起來,親昵地摸了摸頭。
“或許云師很快便會來見你,冠帶。”云輕聲說,“我帶幼崽逛一逛。”
靈鹿點了點頭,輕巧踏著冰晶走去。
它走遠后,沈白低著頭仔細觀察鹿角,才驚訝地發現曾經結滿冰晶的小草早已解凍,那些雪化成雨水落進土壤之中,成為草珠解渴的源泉。
沈白抓著云的衣袖,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冠帶走過去的路都化開了欸!”
“嗯。”云徐徐抱著沈白走過森林。
這一次,他再沒有靠著沈白指路了,沈白所行之處,樹木皆為他繞行,他自然而篤定地向前走著,穩穩抱著沈白。
“冠帶與云師天生祝力皆為冰雪。冠帶的伴生為一黑鹿,名為南方,長有深如夜空的靈角。
“南方行之地皆為火焰,它們相生相伴,共享祝力,相互抵消謀害森林的雪與火。”云很輕很輕地說,“之前,云師走過的路,也會結冰、再次化開。但現在只有冰晶了。”
沈白蜷縮在云懷中,小手貼著云的臉,依偎著他,眼睛還是濕潤的。
云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因冠帶的祝力空靈至空洞的原因,森林中的幼崽大多不愿親近于它,可偏偏它平生最為喜愛幼崽。”
“……不過,大抵是因你可愛,才贈與你鹿角吧。”
沈白抽了抽鼻子,小聲說:“那我以后不要再可愛了。很貴重吧,這個東西?”
云為前半句話微微挑眉,思索了一番,“論貴重——南蠻之帝貪于深林資土,數次利用火燒大林、屠殺動物來要挾冠帶,也并未獲取的東西,應當還算貴重吧?”
沈白抱著略帶彎曲的、形似水晶珊瑚的鹿角,睫毛潤潤的。
行走之中,他見著之前的小動物們,此時都紛紛探出頭來了,興許是他懷中抱著的鹿角,膽大的三足鳥居然落到了沈白頭頂,揪吧揪吧筑了巢。
此時,不止是小的動物出來了,大的、小的,拖家帶口,大絨羊帶著小絨羊,額生豎目的白虎帶著一窩小白虎,嗷嗚嗷嗚地對他喵嗚,奇怪的蛇尾小鹿、小鳥們、松鼠……
威脅著小動物們不要往前走、打擾巫祝家長與幼崽的動物家長們頷首向沈白示意,它們紛紛稍微低下頭。
向森林新生的小主人致禮。
沈白狠狠地一一點頭回去,換得一群家長的善意低吼,似乎在笑。
沈白仔細檢查了一遍自己今天認識的新朋友,確定沒有漏下之后,一一將遇見的動物都說給云聽了。
神祝沉吟了許久,才緩緩吐露出憋不住的話,“幼崽……你說的,恐怕除了絨羊,就有獨角鹿身蛇尾的飛廉、形似有翼白虎的小窮奇、叫聲似風的重明鳥、三足烏、青鳥……”
“嗯。”云沉默了一會,咀嚼了一番他叫出的大巫動物后裔,“也好,你即便不需冠帶之角,或許也能于深林之中穿梭自如了。”
沈白茫然地歪了歪頭,無辜極了。
云深吸一口氣,喃喃著說,“回去之后,我們需要將靈角掛于你身上,這是你得到的第一個上古大巫后裔之祝,森林的神職。”
即便是巫祝之子,這種獲取神職的速度,也太過于快速了吧?不知曉黎神回來,發現幼崽憑空得了個神職是什么反應。
云頗為有些期待。
第36章 還土王愿(四)捉 夜晚
深夜, 月碧,柳枝漂浮于月光之下,巫祝之地于深藍夜空下明亮如初。
涼風吹拂, 風幡與風鈴發出布料摩挲與叮咚輕響。沈白躺在神庭的小床中, 暖暖的青銅石爐升起熱煙。
月光透過風幡落到他手邊與被子上, 將手心染成發著光的玉器。沈白睡意朦朧地點著頭,身后輕輕拍動的手幅度漸弱, 于沈白恰巧墜入夢境之時離開。
云眉頭舒展, 注視著身下小小一團熟睡的幼崽, 親昵地曲起手指蹭了蹭他的耳垂。
“小海豹……”他無聲呢喃, 將沈白蹭到身下的被子掖好,仔細蓋好幼崽的肚皮,趁機撫摸著幼崽的肩膀、脖頸、臉。
半晌,他十分輕微地嘆了一聲, 白至形似冠帶鹿角的手向上抬起,抓住幾絲月光。
側躺于幼崽身邊的神祝曲腿坐起, 羊奶般滑嫩的寬大衣袍滑下,他側過頭, 透過布匹凝視著一片黑暗。
這幾日他無時無刻不再想著,倘若他還有眼睛、哪怕只是一只,或許也能看見他們孩子的模樣;他定然如同一只染成黑色的小絨羊……云師也曾說過, 他睡起來的模樣好似小海豹轉世……
幼崽睡起來的確是翻著小肚皮的。
云不再想了, 只探手摸住沈白肥嘟嘟的臉蛋。
戰爭將持續三日,象征著祝力的火雨不停, 屠殺便不會停止;今日北土敢于下派使者團,后日亦可下派擁卒。防患于未然之際,他不可入睡。
畢竟他身邊還有一只還未抵達神樹身邊的、初生的幼崽。
云輕揮手, 祝力如同星光般點綴于身后。他背對著月亮,靠于自身祝力之上,趕在月光落于幼崽身上之前捻住它們,將冷光于腿上搓成細如針芒的絲線。
條條皎潔絲線自月光中浮現,在云的撥弄下,如悅動的古琴琴弦。
于神衣之上本應細不可見的絲線卻折射著耀眼銀光,隱約的金光摻雜在銀色里面,然而周圍并無金銀色澤。它似乎是自己發光的,但仔細看,它便又捉迷藏般消失了。
云微低著頭,默然捻了一晚上的絲線。
風幡外的風越發大了,淅淅瀝瀝的聲音逐漸響起來,伴隨著絲線的增多,澆打于風幡與神庭邊緣的小雨狂暴起來,隱約的雷鳴炸裂,樹木在風中成了擠下身子獵獵作響的綠塊,淡紅色的水跡悄悄于神庭周邊彌漫,攀附著爬進風幡之下,獨屬于雨天的味道彌漫。
云無比平靜地坐在幼崽身邊。
他手邊的動作并沒有停過,神庭內依舊溫暖而平和,一切風雨被隔絕于神庭之外,連聲音都不能入侵。
后半夜,沈白迷迷糊糊醒來之時,便看見田螺神祝默默在自己床邊勾線織衣。
沈白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問:“云……?”
清涼的風飄進,幼崽往被窩中縮了一點,“下雨啦?”
云低低回應了一聲。
沈白卷了卷被子,一點點一點點向云蛄蛹,努力許久后蛄蛹到云的腿上,小手抓住云的衣服。
“你怎么不睡覺?”沈白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幼崽……”云放下手中的織了一半的月光,將手放到沈白鋪散一床的銀發中。
“云要崽崽哄睡覺嗎?”沈白半閉著眼睛小聲問,指尖卷著柔順神衣動來動去。
云無聲地笑了起來,“嗯。倘若你現在睡下,我也會緊跟著睡下了。”
沈白努力睜大眼睛,握緊拳頭,學著大人哄自己的語氣說,“我不困。如果云現在睡覺,我也會睡覺……這是什么?”
冰冰涼涼的絲線從手指間繞過,沈白這下不困了,湊過去抓住它們。
……這樣子是哄睡不著了。
云略微有些好笑地揉了揉沈白的頭發。
“月光。”神祝幾近溫柔地說。
“我小時經常在月亮的眼皮底下偷捻過多的月光,氣得月亮暴跳如雷,不愿與太陽輪換,非得見著我穿著月光織就的神衣,好叫它趁機喚醒月光吊起來我一回不可。”云指尖翻轉,再次從月光中抽出一條微不可察的輕薄絲線。
云一手托著沈白,一手將收集而來的月光捆成一小束,慢慢地說,“后來某日,它們輪換時偶然發現……我竟然也偷捻了日光,于是它們便合起來嚇我了。”
沈白滿眼崇拜,雙目亮晶晶地看向云:“哇,月亮和太陽會和你玩嗎?”
云啞然:“……幼崽,你從哪里聽得出它在和我玩?”
沈白笑著往云身上蛄蛹,團成一團窩進云懷中。
風幡之外刺破天際的慘叫與謾罵透過神樹下墜,落進大地的每一個角落中。森林沉默著,土地也沉默著,冷漠地注視著高天之上墜落的血雨。
【此為巫祝第一千六百六十次屠戮。】冠帶靈動的眼眸中倒映出滋潤森林的血雨,與身邊相伴的黑鹿靜靜地說。
【或許是最后一次。】南方溫柔地拱了拱冠帶。
冠帶也拱了一下南方,【因為他們得到的幼崽?不……你還記得高天四國為巫祝之地下的無嗣之咒嗎?我總有預感……】
靈鹿靜靜注視著充斥磅礴祝力與血腥的雨,半晌才說,【他們會為了幼崽更加瘋狂才對。】
第37章 還土王愿(五) 寶物
先是清晨的日光傾瀉大地, 再是晌午濃烈的火球將不服輸的草葉與樹木照的蔫吧搖旗投降,又推移至暮色如血。
沈白坐在卷起風幡的神庭當中,努力將自己小小一團金色祝力凝聚起來, 變成有用的鉤針。
又失敗了!沈白再也忍不住, 生氣地揪過一團理直氣壯、洋洋得意到處飄的祝力, 奮力揉搓起來。
云坐在他身邊,只從動靜便猜測出幼崽如何動作, 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的心臟滾熱沸燙, 像是燒開了一鍋水, 滋滋直冒水蒸氣。
“他們快回來了, 幼崽。”云摸索著將手攀上桌子,又依靠桌子捉住幼崽奮力揪扯祝力的手,將它帶著落到自己心口處。
平緩有力的跳動從沈白手下傳來,伴隨著玄秘的詭異靈感沿著兩人接觸的手臂相互傳遞著, 一種令他無所適從的溫暖從云心臟處暖融融地流淌進他的血管中。
沈白微微睜大了眼,無措地看著云。
“大家的心臟也有祝力嗎QUQ, 我連小鉤針都做不出來,”沈白有點難過地說, “我是不是有點沒用?”
云聽著耳邊可憐兮兮的幼崽聲音,忍不住抱住他,想象著幼崽揉捏祝力的樣子揉來揉去, “怎么會?幼崽, 你才這么小,還有三年才能走到神樹底下, 喚醒自己的天生神祝。那個時候,你的能力才算是剛剛走上正途。”
他再次撫向自己的心臟,“經過神樹祝福的神祝之間會有一條見不著的鎖鏈, 它會指引著你一次次向巫祝所在之地團聚……如你所感覺到的,黎神他們已經往神庭走著了。”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神樹底下?”沈白眼巴巴地欺盼著,伸出小手,豎起三根手指,一根根摁下去,“第一個,我要努力成為黎神的繼承者,第二個,快點強大起來保護大家,第三個……”
沈白茫然地想了一陣,總覺得自己應該還是有第三個目標的,但他卻想不起來了。
“你可以慢慢想。”云溫柔地摸了摸沈白的腦袋,“我們的時間會很長很長,太陽與月亮會是我們生命中最長久見證的同路人。”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縮在云懷中晃了晃雙腿。
他小聲說,“好。”
桌子上璀璨的月光與不同顏色的日光一一排列著,云抱著窩在自己懷中不死心繼續揉捏祝力的幼崽,慢吞吞將它們勾成布料。
他一面抱著幼崽無比溫馨地織布,一邊冷漠地想,若是黎神他們回到神庭之前不清洗干凈身上的血腥味,他就將他們扔到深淵底下好好清醒一會好了.
深深的叢林整整環繞了大地一周,往里是潺潺溪水,再往里便是拔地而起的吊腳高樓、再往里便是磐結成圓形的土樓,正中央便是神庭。
如今,早在某處溪水中覓食的小魚默默游走,拖家帶口地前往遠處,憤怒卻只能憤怒著啃著水草。
每次天下過紅雨之后,他們便會被迫吃兩天素食……為何?看上面!
“你聞聞還有嗎?還有嗎?”
“什么?”
“血味!嘔,我早便想要說了,他們的血真臭!”
伴隨著水液濺起,嘈雜的聲音宛如鬧市,鳳胥皺著眉頭,嫌棄地走遠了一點,距離他緊張兮兮涮洗自己的同伴們無比遙遠。
他抖了抖羽毛,眉眼舒展著,全身上下潔凈如新。
他身邊默默擦洗沾滿血肉的手臂的黎神抬眼敲了敲眉目驕傲的鳳胥,搖了搖頭:“這下好了,曾被幾次調笑的人,現在反倒是唯一一位能夠清閑的了。”
鳳胥懶洋洋地靠在風中,羽翼柔軟,小羽毛從羽翼之上落下,又化為金光消失。
他一直嫌棄于那些骯臟血跡與高天子民,屠殺從不下地,每次回來都干干凈凈,與這些莽夫截然不同。
“……冠帶來了。”鳳胥耳邊的小羽毛動了動,似乎聽見了風帶來的消息,他很快說,“快點兒。”
諸位神祝紛紛默契地停手,整理著裝,跨上戰車,飛速跑開。
遲來一步的靈鹿噠噠噠地行之水流上方,看著原本清澈見底的河流染上泥土與血色,原本純質的鹿眼中再次凝聚出一點憤怒。
小魚們紛紛游過來,熟練地委屈著吐出泡泡向大家長告狀。
顯然,這件事并不是第一次發生,然而每一次冠帶也趕不上當庭與神祝們對峙。
但現在,它已不想忍耐了。
巫祝的幼崽誕生,天知曉他們會如何走之后的路。
他們內部必然會巨幅震動,只有神樹知曉他們之后會不會一天一洗?
它的森林,難道要變成彌漫著巫祝洗澡水味兒的森林?
冠帶噠噠噠走了一會,猶豫了一會,第一次朝著遠處飛去一柄帶著閃光的東西,挨個安撫了小魚之后才慢慢離開。
小魚們紛紛看著閃光飛遠,這才也滿意游走。
每一只小魚悲傷地背著一捆水草——沒有什么辦法,中上游的食物這幾日定然是不能再吃了。
欸,什么時候才能不吃草啊。
一條小魚奮力卷起身子,咬掉自己背上捆著的水草一根,一邊嚼一邊憂郁地想。
沿著宛如蛛網般行路飛騰的戰車之上,神祝們紛紛默契吐氣。
“又躲過一劫。”
黎神聽著身邊神祝的抱怨,嘴角無奈揚起:“怎么能叫劫?朋友之間樂趣罷……”
他忽然停住了,咳嗽一聲,略顯心虛地瞥向遠方。
那里,閃光隨即而止,不帶任何停頓地略過黎神、鳳胥、大多數神祝,飛速砸至云師額頂。
云師額頭一痛,抱怨道,“為何只打了我!?”
鳳胥眼皮都沒抬:“你自己反省一下。”
不就是幾百年沒見它么。
云師苦笑了一番。
他想起幾百年前的某一場如同北帝喧喚云一般的、來自西域對他與兄長的喧喚,又想起三日前尋找到的小幼崽。
云師的面容不由自主松弛起來,嘆息著從頭頂拔出入腦三分的尖銳冰匕,對著它說:“我過幾日,定然抱著我們幼崽去你那邊做客……等等,什么叫你已見過我們幼崽了?!”
云師吃驚地站了起來,腳下彌漫的冰晶驟然延展,恨不得接管整個戰車,“什么,你給了幼崽靈角?”
這下,神祝們紛紛向云師看去了。
他們呆滯地停在原地,仿佛在咀嚼這個消息,而后徒然站起來了。
喜悅在所有神祝眼底蔓延,他們忍不住奪走云師手中寒冷的匕首,仔仔細細查閱了這則消息。
隨后,劇烈的笑聲自飛騰戰車之上飄逸,神祝用一種古怪到極致的目光相互對視著,有神祝忍不住向高天看著。
黎神最為興奮,他很快地調轉車頭,哈哈大笑:“諸位,我們的幼崽!”
他再次帶著驕傲與榮譽地念了一遍:“我們的幼崽!”
“走吧,距離三日之約還有兩個陰時,我們要向我們第一次‘捕獵’成功的幼崽獻上一份祝福……我想想,哈哈,北帝的寶庫中,是不是有一件很適合幼崽的東西?”
黎神笑著,墨綠眸子中露出與展露于幼崽面前截然不同的猙獰與殘暴。
第38章 還土王愿(六) 偷家
夜色漸沉, 云再三望著神庭外冷冷清清的主路,空洞眼眸深邃的像月亮與太陽換班時血紅的殷色。
……一個人影都沒有,不, 不如說一根巫祝、神祝、別管什么祝的毛都沒有, 然而這的確是三日之約的最后一個陰時。
云眉頭微挑, 纖細指節微微敲擊手心,祝力不由自主彌漫上詭異冰涼。
他不太想了解神祝們為何不回神庭, 但這個節頭, 幼崽剛剛被他們捉住養起來, 又極其神速地獲得了第一份神職……
云沉默著, 敲擊的動作突然微微一滯。
哦,冠帶與云師為摯友,哪怕兩位已百年相隔不見——好了,那群神祝必然是找東西為幼崽“祝賀”去了。
云的嘴角松弛, 埋于白布之下的雙眼很快眨動了幾下。
哦,明明是他先親眼見著屬于幼崽的“靈鹿送祝”, 要其他神祝“祝賀”?
即便是他的同伴,也不應該……
云抿唇, 敲擊手心的動作終于完全停下了。
沈白揉捏自己可憐兮兮的祝力的動作也逐漸慢下來了。
他先是看了看云,咽了咽口水,悄悄往外探頭, 也瞧了一眼神庭之外。
噫!哪只神祝都沒有回來QUQ!
沈白倒是不太擔心大家的安危。他相信任何一位神祝都非常強大, 只是不清楚大家為什么耽誤了行程,于是當務之急是……
哄顯然看起來不太高興的云!
沈白放開自己的祝力, 握著拳頭努力將它們憋成自己印象中最“深刻”的東西。
一只亮晶晶的金光小兔由祝力中跳脫而出,沿著主人勾勒的金色小橋跳到云的肩頭,抖抖耳朵。
“……”云微微抬頭。
他的肩頭落下一個略顯重量的渾圓東西, 很暖,略癢的感覺自下頜傳來。
“云,你摸摸,我造出來一只小絨兔!”沈白有點開心地說,“暖暖的!”
云從肩頭捧下一只渾圓的、屁股處帶著第二個小渾圓,還長著兩只長圓耳朵的生物。
他在手心摩挲了兩下。溫度通過皮膚傳遞到血管中,流淌進心臟。
他毫不吝嗇地夸贊:“崽崽捏的絨兔很可愛,很少有幼崽能夠在這么大的時候,自主控制祝力捏造物體的。”
沈白用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云,湊過去跟著小絨兔一起蹭了蹭云的手心。
云默不作聲地撫摸著小兔子,心中思緒萬千。
絨羊、絨兔;森林……靈鹿。
好,他知曉送幼崽什么祝賀了,他想想,距離三日過去還剩半個陰時,時間異常充裕。
啊,敬愛的黎神與他的同伴們——神樹在上,保佑他們尋找的東西再了不起一點兒吧,好叫他再多些時間與幼崽送禮。
云將小絨兔遞給沈白,動作十分迅速地從祝力中凝聚出金針,熟練編織起來。
云不再難過了!
沈白抱著小兔子,蜷縮在一邊,有點高興。
小絨兔,我們是有用的。
沈白雙手夾著小兔子的咯吱窩晃了晃,十分開心地將它抱進懷里,睜大眼睛注視著手部動作快到看不清楚的云。
哇~
沈白眼巴巴注視著用月光與日光編織的布藝制品。
“我有一個神職為編織與制造,此為布娑婆見著我可從太陽與月光中獲得絲線后贈與我;她身處東方。”云一邊編織,一邊與沈白說著話。
沈白問:“布娑婆婆?”
他為沈白介紹:“東方是一片很奇異的土地。我們互通往來,她們皆為女子,骨背結實,膚色皆為褐,眉眼濃密,為人豪邁而真誠,使用龜甲占卜——她們的幼崽自水流中誕生。”
“若有機會,我們會去那里游歷。”
沈白好奇地問,“那我們的幼崽呢?”
云動作不停,溫和地笑了起來,聲音很輕:“就是你呀,幼崽……”
沈白沒有聽見,迷茫地哼了一聲。
云平緩道:“我們的幼崽自夢境誕生。”
部落最強大的神祝于最接近神樹之地夢見的孩子,必然會于神樹指引之下來到他們身邊。
云停下來,將不動聲色遮掩的織物摩挲一遍,確認完好后放到沈白手中。
沈白徒然怔住了。他知曉云在織東西,但他不認為云是在為他織東西,那是連神祝們都穿不上的陽光與月光,云辛苦一夜才得到了那么一小縷。
但是云用不容置疑的力度將織就的東西塞到他手中。
是、是給他的?嗎?
沈白茫然地抱著小金兔子與……
與一只用世界上最珍貴絲線織就的、幼崽的玩具——一只身體為月光、眼睛為黑夜、四只梯子為太陽的,獨一無二的毛絨小絨羊。
他下意識將兩只小動物擠在一起,舉起來,呆愣地注視著它們。
“祝賀你得到第一份神職,幼崽。”云“注視”著沈白,雙手交疊于膝上,聲音輕緩、珍重。
沈白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視著兩只小動物,停了好一會后,才小聲說,“謝謝云,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了。”
他眨巴眨巴濕潤的眼睛,仗著云看不見肆意滴眼淚。
它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冒了出來,如同刻在靈魂中后知后覺的觸動。
沈白沒有任何悲傷感覺,但淚腺便自主出水了。
云無聲地勾起唇角,手動了動,想要落到幼崽頭上。
這時候,咚的一聲,有東西墜落于神庭之外。
沈白悄悄吸了吸鼻子,淚眼朦朧地看過去。
一眾神祝拎著一只看不清的龐然大物,全都掛著愕然震驚的表情楞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盯在沈白與他雙手之間。
很顯然,他們聽見了沈白剛才說了點什么。
他們耗費苦心全力拖出來一份大禮,被一只小絨羊打敗了,幼崽甚至感動哭了。
黎神神情復雜地望著沈白手中的呆萌小兔與小絨羊,又瞧了眼桌上墊在絨布中的靈角,最后瞧了眼不動聲色清冷依舊的云。
……遭了,他好像被偷家了。
他輕輕咋舌,眼眸深如潭水。
第39章 還土王愿(七) 神獸
明亮夜色之下, 黎神松開略帶血腥氣的巨獸,大步向著神庭內走去。
他直直注視著幼崽,于是還未回到神庭當中, 臉上卻已經掛上微笑, 一點兒也顯現不出生氣出來。
“幼崽。”黎神行至沈白身邊, 以手觸地,順勢盤坐下來, 興致勃勃地逗弄他起來, “哭什么?莫非你新得了個落淚成珠的神職?”
他湊近沈白, 手指刮走一滴落在臉頰上的淚水, 低沉著聲音,含糊地笑:“它能落成什么,小珍珠?”
沈白不哭了,一手抱著一只玩偶, 眼眶紅紅的,“它不會變成小珍珠。”
“是嗎?”黎神似乎十分苦惱地皺起眉頭, 寬大的手掌拍了拍桌子,砰的一聲, 瞬間吸引了沈白的注意力。
他下意識向下看去,又舍不得剛剛回來的神祝們,視線在兩者之間來回移動。
下一秒, 一團微弱金光自黎神掌心升起, 沈白再看過去,一顆圓滾滾的白色珍珠躺在那里。
他震驚地探過身去, 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顆珍珠,小聲哇了一聲:“我的!?”
黎神露出淺淡的微笑:“你的什么?眼淚?”
沈白看了看黎神,又看了看那顆珍珠, 小心地將它從黎神手中接過來,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陣,探著頭小聲對黎神說:“這不是我的、我的眼淚吧?”
沈白決定,只要黎神說“是”,他這輩子便不要再哭了。
羞!
黎神微微挑起眉頭,聳了聳肩,鐫刻于上身的鎏金圖騰于月光下泛出流光。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曉,或許神樹知曉。”
說罷,他起身,朝著外面走去,臂環上的配飾與風幡之下的風鈴共同發出清脆響聲。
沈白連忙站起來,眼巴巴地扯住黎神的衣角,小聲說:“快告訴我。”
云坐在桌后,聽了黎神哄騙幼崽出去的全程,半晌才坐在原地,于孤零零的神庭中露出一個細微的、略顯悲傷的笑容。
若是他的眼睛還在……
云又一次忍不住這么想。
火熱的羽毛落在他肩上,伴隨著宛如熊熊烈火于背后爆燃的溫度,一個人站在云的身后。
他沒有回頭,嘆息著說:“笙烽……”
“啊,云。”笙烽的眼眸中倒映著被黎神抱在懷中的幼崽,聲音卻又低又沉,“不要這么想,至少你的族人還活著。”
云搖了搖頭:“我并不后悔,只是時常遺憾……幼崽來了之后更甚,幾乎無時不想罷了。”
笙烽問:“因再也見不著太陽與月亮?”
“因我再也無法聽懂太陽與月亮的話,因我再也不能攜著幼崽踏上月亮與太陽共同拉就的神車,同他于天際遨游。”
笙烽不再繼續這么話題了,只是也跟著坐在桌子后。
他一條腿貼著地板,手臂支在上面,瞇著眼,托著長尾音向云轉述前方的一片歡騰場景。
一庭之外清冷與熱鬧全然隔絕,好在笙烽的火焰長久的燃著,讓云稍微感到慰藉。
“幼崽看見了羚獸……吃驚……騎上去!?啃了羚獸的角……”笙烽越轉述,兩人的表情越發詭異,最終忍不住沉默下來。
“……我們幼崽。”笙烽扶著額嘆息,“膽子很大。”
云沉默著點了點頭。
那可是羚獸,高天放了三百年也只敢從上面取一小塊肉來慶祝誕生之日的上古神獸。
當初他還擁有雙眼時,他們才敢于將太陽上的火焰掐取下來烤炙神肉,小心翼翼地將散去一大半神力的肉塊放進嘴中,來增加那么幾百年的壽命亦或健康、氣運。
“不過現在只能去尋找灶神才能煮動羚獸了吧。”笙烽懶洋洋地支著頭說,“我記得……你的左眼是第一個挖掉的。”
“嗯,所以我再也喚不應太陽了。”云低聲說著,緩緩抬起頭。
他是想看看月亮的,但眼前一片黑暗,眼眸空曠、無光。
往常,白日里他的左眼是金色,夜晚中右眼是銀色,它們分別象征著太陽與月亮。
月亮悄悄將一縷本應落在外頭的月光落在云身上,冷光中鋪散著白衣的神祝對此一無所知。
笙烽看著披著月色的云,淡淡移開雙眼。
他們任何一名神祝都付出過絕對稱得上慘重的代價,但他們誰都不需要同情——付出是值得的,他們的族人每位神祝的無價珍寶,他們的部落是巫祝大地上唯一一塊被珍藏的巨寶。
他們從不覺得自己是被迫奉獻,哪怕他們的確空有一身祝力,卻礙于種種禁錮,不甘心地注視著神樹之上的高天。
巫祝的付出必有代價,一切只是為了最終復仇做一切應做之備。
現在,這塊巨寶找到了最后一份象征著希望的東西。
高天的最后一份“祝福”——無嗣啪一聲迸裂了。
笙烽重新將視線移至幼崽身上,緩慢地展露一個笑容。
那邊,沈白咬著一小片被嘎下來的角片,頭被崩的懵懵的。
低沉的笑聲在沈白耳邊蹦開,黎神靠在風幡之下,抱著雙臂,肆意地看著沈白,像是在看第一次一只自己吃草的小絨羊。
沈白坐在不知名巨獸身上,耳邊回蕩著的笑聲讓他的臉一點點紅起來。
他有點羞澀地抿了抿唇,將卡在嘴邊的一小片硬骨片掰下來,有點生氣:“是你們讓我咬下去的。”
鳳胥嗤笑一聲,“小笨崽,黎神未曾向你詳述它是什么?”
“誰知道這是什么。”沈白小聲嘀咕。
他被眾人抱到這東西身上,神祝起哄之下,他就真的嗷嗚一口咬下去了。
別說,雖然這家伙身上的毛毛硬硬的,但彎曲的、似海螺的骨角還蠻香的,他咬了一小塊,像凝固的奶。
他看著還在不停大笑的眾神祝,生了一會悶氣之下,憤怒地將小奶片放進嘴里,嘎巴嘎巴嚼著吃了。
黎神的笑容僵在臉上。
鳳胥也不笑了,面露震驚地注視著沈白。
一團火焰自空曠地帶生起,隨后是第二團、第三團……
身上燒著火焰的笙烽自神庭中走出,將拖著的云帶的飛起,“幼崽!?”
“你生食了羚獸!?”他也不管迷茫的云了,目瞪口呆地佇在原地,眼睛都要跳出眼眶來。
沈白嚇了一跳,硬生生將本含在嘴中的骨片咽下去了。
“咕咚”一聲,在徒然靜謐起來的夜色中分外響亮。
幼崽當真將羚獸的一部分咽下去了,生咽,不經過太陽的烘烤,也未經過灶神的烹飪。
諸位神祝沉默、茫然、困惑地盯著幼崽,如同盯著一只長出翅膀的小絨羊,又似乎旁觀了鯉魚越過高山、或飛鳥游過深海。
半晌,黎神先是動了。
他站在羚獸面前,神情嚴肅地伸出雙手,像拔蘿卜一般將沈白自羚獸身上報下來,從上到下從頭到腳的好好看了一遍。
沈白咽下骨片,腦袋熱熱的,全身都似乎燒起來了,仿佛被挾持著,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巨獸,咽了咽口水。
“還想吃……”神祝們聽見幼崽略帶渴望的聲音。
鳳胥此時已經不是看有翅膀的小絨羊了,他現在看的是吃肉的小絨羊。
“怎么能吃得下?”鳳胥吃驚地問身旁的神祝,“按道理,這已經并非得不得病的問題了,按道理說——神獸之肉本不應被凡體咽下!”
除非經過陽火炙烤煮沸!
“嘖。”身旁被他捅了好幾下的神祝不耐煩地抖了抖生于耳上的繁復繡球花,長滿花枝草葉的衣服探出一根粗壯藤蔓抽了鳳胥一下。
他反駁道:“那是按道理,這可是我們的幼崽!哼,有點非凡的天生神祝怎么?”
黎神不做聲地將沈白拔下來,再拔到云懷中,湊到一旁與諸位神祝焦躁地嗡鳴了一陣。
沈白茫然地抱著云的脖子,看了一會不帶他嘀嘀咕咕的小團體,余光卻幾次流連到巨獸身上。
他幾次咽著口水,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湊到云耳邊小聲說,“云云,我還想吃那個。”
云謹慎地問:“哪個?”
“我剛才吃的那個。”沈白有點羞澀地說,“好好吃呀,云你吃嗎?”
雙眼蒙布的神祝嘴角一抽:“我吃不動。”
沈白乖乖應了:“哦,云云的牙口不好。”
云:“……”
沈白瞧了瞧云,悄悄拽著他示意他往左邊走。
云溫順地走了兩步,身邊的風便小了下來。
是尋了個避風的地方嗎?幼崽很聰慧。
云這么想,也就停在原地不動了。
于是等到黎神眾人商議完后回頭看去,便看見云抱著幼崽站于羚獸之前,幼崽懷中還抱著一團眼熟的骨片,嘴里還叼著一片。
幼崽一面眼神無辜地望著他們,一面繼續嚼嚼嚼。
他的祝力無師自通地浮在云的身旁,幫小主人隔絕了咀嚼和拿取的聲音,指使云無知無覺地站在原地,繼續微笑著。
黎神眼睜睜瞧著仿佛覺醒了點什么屬性的幼崽嚼著羚獸角,腳步一頓,差點栽倒在地。
鳳胥的翅膀煽動兩下,偃旗息鼓,只差耷拉在地上。
笙烽的焰火更為顯眼,它們差點飄走,點燃了高高的盤圓閣樓。
花草瘋漲、空氣稀薄、驚悚升起、水位上漲……
不自覺引發一場小型巫祝暴動的幼崽茫然著,繼續從懷中拿出一片骨片嚼嚼嚼。
好吃。
沈白幸福地想。
黎神是先回過神來的,但首先搶了幼崽食物的卻是鳳胥。
風先一步抵達幼崽身邊,蠻不講理地奪取了幼崽的存糧。
其余神祝默契上前,將他們方才還大為自豪的“戰利品”踢到身后,包括那只羚獸。
頭發似乎為一朵白色水母般漂浮的神祝面無表情地咬著牙,當場開辟出一個小空間,擠著將羚獸塞了進去。
沈白還沒回過神來,眼前的空地上便什么東西都沒有了。
他嘴里還有一點沒咽下去的骨片,也被黎神強硬地掰開來扣了出來。
身著花草的神祝跟在黎神身邊,快速藏起黎神遞給他的骨片,沈白便下意識跟著可憐兮兮地看過去。
好想吃……為什么這么好吃?
沈白的心臟咚咚直跳,祝力于無知無覺中再次攀升。
“兇魂!”黎神身邊的神祝伸出雙手,急得腳下瘋狂長出繁茂綠植,“你快來!干活!”
“叫我為何?”名為兇魂的神祝低聲吼道,“我的天生神祝為掌管生死祭祀,那羚獸已死幾百年,我去再哪撈它的魂靈?!我又不會復死人之生!”
“刀耕……你冷靜一下。”鳳胥在旁邊勸到,冷汗直流,“你快要長出雜草來了,想想你的稻種。”
他的腳被刀耕祝力泄露生長而出的草物纏得死緊。
沈白什么也聽不見了,耳邊一片寧靜,眼中也只剩一小片還帶著口水的骨片。
它躺在掌管豐收與稻谷的神祝手心,擁有無上魔力吸引著他吞下去。
刀耕慌亂抬起頭,就瞥見幼崽綠到不正常的眼眸。
“幼崽,你不能再生吃了……”
他的聲音在幼崽委屈的眼神中越發小聲。
刀耕咬著牙,胡亂思考了一會,在幼崽如饑似渴的目光中,抬起手擦了擦骨片。
然后視死如歸地吞了下去。
沈白一下子懵住了。
黎神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鳳胥沉默了一下:“哎呦,刀耕……”
他艱難組織了一下措辭:“你別太寵幼崽了。”
“會消化不良吧?不知道會不會回一趟神樹重組巫體。”笙烽抽搐著嘴角說,“幼崽,別看傻子。”
沈白訕訕地意識到不對勁。
他從周圍神祝的表態中意識到,那些骨片似乎是對大家不好的。
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刀耕,立刻就問:“這些東西是不能吃的嗎?”
“你會有事嗎?”沈白越說越發著急,他掙扎著從云的懷抱中掙脫出來,趴到刀耕身上,繁復花瓣將他包裹在里面。
略顯陌生、十分新的祝力環繞著刀耕,它們霸道地侵入原有者的領域,將一切仔仔細細摸了個遍,最終停于刀耕胃部,蠢蠢欲動,大有破一個洞鉆進去瞧瞧的意思。
刀耕腹部一涼,危機感自那里升起。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瞥了一下黎神。
黎神咳嗽一聲,終于舍得救場了:“幼崽,刀耕并沒有事,他的天生神祝為耕種,骨片最多長久停駐于他體內,不可能造成……別的影響。”
也只有刀耕能吞下羚獸骨角,就連黎神都只能進口,不可吞咽。
“對,黎神保證。”刀耕急忙哄著眼眶通紅的幼崽,小心翼翼地貼著又蹭又親。
“不許騙我哦。”沈白攥著一朵小花,努力嚴肅著神情,聲音還發顫,“要是騙我的話,我就、我就……”
黎神很快打斷了沈白未盡的話。
他輕輕揉了揉沈白的腦袋,“幼崽,你大可先關心一下自己;此為羚獸,不可生食。”
“哦。”沈白吸了吸鼻子,“可是它很好吃。”
他分出一只小金兔,放在刀耕肩上,“這是給你的,以防萬一你騙我……”
“不要生病哦,刀耕。”沈白捧著刀耕的臉,珍重地說。
這一下,輪到周圍的神祝眼綠了,直勾勾盯著那只小金兔。
黎神扶額嘆息:“它不可被凡體入口,但你似乎很奇特地咽了下去。我們認為這或許和你的天生神祝有關,這幾日你便先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輕易走動,我也不知曉你會如何。”
沈白乖乖點了點頭,半晌,又不死心地補充:“可是它真的很好吃……”
“明日我便趕灶神去為你煮肉。”黎神說。
沈白乖乖巧巧地再次點了頭。
黎神抱起沈白,額頭抵著沈白的額頭,“欸,嚇到我們了,幼崽。”
未曾經過烹飪的神獸之肉或許會有些危害,但它們絕不會將被神獸庇護的巫祝置之于死地。
倘若是高天之上的子民,生肉縱使入口后也會全身腐爛而死,但巫祝不同。
“幸好你是巫祝的孩子。”黎神苦笑道,“幼崽,此時我是如此慶幸著。”
“不過現在,你該睡覺了。”黎神輕聲說,手掌覆蓋在幼崽眼上。
沈白眨了眨眼睛,又乖巧地點了點頭。
他靠在黎神肩頭,一閉上眼便很快困了。
時間太晚。
他迷迷糊糊中最終叮囑道:“不可以把我的小兔兔放到一邊哦。”
咂巴咂巴嘴后,幼崽又說:“我的羚獸肉肉……”
剛剛想要將幼崽放回床上的黎神停下動作,微笑著吻了吻幼崽的額頭。
“小笨崽,下次記得,巫祝不可輕易許下承諾,像是你剛剛想對刀耕說的那樣。”
沈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像一只翻了肚皮的小海豹,銀色長發鋪開了一床,像月光。
黎神靠坐在他身邊,注視著幼崽的睡顏,平靜地說:“或許他的天生祝力能夠與神獸齊平。”
“是嗎?”云靠在柔軟的風幡上,輕聲道,“自古以來,神獸庇佑巫祝、巫祝庇佑靈獸。然而,神獸皆崩于天劫,羚獸為最終存在的神獸之體。”
“你是指,我們有了一個能夠與上古神獸比肩的巫祝?”
黎神不置可否,但云似乎感覺到了什么。
他低聲問:“比你如何?”
黎神緩緩說:“應當比我強的。”
云怔楞著,半晌無聲地摩挲著坐下來,靠著沈白的小床,捉住沈白的小手,貼到自己臉上。
“幼崽……”他無聲地張開口,空茫的雙眼中滿是疼惜。
“黎神得到了無上的祝力,也承擔了同等分量的職責與祝力帶來的苦痛。”
你的肩上會落下如何另我們仿徨、絕望的,屬于你自身的疼痛呢?
黎神默然無語,只是緊緊攥著沈白的另一只手,微微垂著頭。
“或許不會。”他最終這么疲憊地說。
白日,太陽施施然飛上天空,晴空萬里。
這本應是叫醒幼崽后,一起前去捉灶神的日子,但所有神祝都圍在神庭當中的小床前,圍成一個完整的圈,彼此的神情都十分奇特。
“……所以這是,生食羚獸的副作用?”
半晌,與周圍神祝一同緊盯著小床上小小一團的鳳胥茫無頭緒地問。
“啊。”兇魂回了一個音節,眼睛都沒有從小團子身上離開。
鳳胥緩緩將視線放回到小床上。
只見讓所有神祝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佇在床前的,是抱著被子和小絨羊滾成一團的小沈白。
……床上的沈白團子,最多只有三歲,小小一只蜷在被窩中,好像一只小湯圓。
幼崽、或許因為使用羚獸生肉,出現了返祖現象,成了更小的幼崽!
黎神恍恍惚惚得出這個結論,恨不得讓昨日的自己再給幼崽塞幾斤生肉進去。
第40章 還土王愿(八)捉 三歲
銀白色短發的小孩子咂巴著嘴巴, 抱著柔軟的絨被呼呼大睡,恨不得冒出來一個鼻涕泡泡。
他似乎被神祝們討論的聲音吵到了,眉頭努力皺起來, 卻因為過小而顯得眉毛很淡, 像一只通體白色的小糯米團子。
但總之, 幼崽是十分努力地翻過身了,只露出一個裹著睡袍與床單的屁屁背對著他們。
神祝們:“……”
他們緊緊盯著貼著被子睡顏幸福的幼崽, 由衷自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慰藉。
【這是我們的孩子。】
他們這么想著, 我們的孩子會在陽光與月光的照耀之下成長, 會自長滿稻谷的豐收麥田中挎著小籃子, 抱著采摘的花兒笑,會在自己的床上打著小呼嚕。
而不是自幼便掙扎于高天苦難,因著自己的族人或兄弟,被迫一次次為他們出手喚醒自己本應降落于自己土地上的祝力。
黎神呼吸都放輕了, 墨綠眸子中的底色漸漸下沉,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幼崽在他的眼眸中心住下。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 單膝跪地,褲腰的束帶逶迤在地面上, 他輕輕用手在地面上抹開一個大圓,將束帶移到一旁,而后無聲地將手擱置到了距離幼崽僅剩幾個小尺的距離。
“幼崽……”他小聲喚著, 生怕聲音太大吵醒了困困的幼崽, 卻又因得著急著探知幼崽身體情況而憂心忡忡。
他就這么直直盯著只能趴在他胸膛上的小號沈白瞧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將手覆蓋在幼崽的肚皮上。
“醒來了, 幼崽。我們需要瞧瞧你沒有沒事,記憶是否跟著返祖。”黎神低聲說著,稀釋到不能再次稀釋的溫柔祝力撫上沈白的額頭, 似是敲門般碰了碰。
“嗚。”
沈白迷迷蒙蒙地感覺有什么東西闖入了自己溫暖的夢境巢穴中。
在黑色夢境中,他變小了好多好多,又似乎沒有變小——他不是只有三歲嗎?
沈白只有三歲。
他點了點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飛。
“我有小翅膀?”
沈白下意識飛了一圈。
他有點高興地意識到他真的有小翅膀,即便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高興。
他煽動著小翅膀,正想瞧瞧自己長了什么樣,扭來扭去也找不到真實視野。
路過一面不知從哪里跳出來的鏡子,沈白這才看見自己居然變成了一只白色團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越湊越近,終于像是破開水面般,闖入鏡面掉了進去,頭朝下栽進濕潤的黑暗中。
等他奮力蒲扇著小翅膀搖搖晃晃飛起來時,鏡中的世界早已泛起星星茫茫金光。
那是黎神的祝力,但幼崽已然腦袋一團糊涂,并不清楚。
但即便團子不清楚這些金光是什么東西,也知道終于有人在這一片黑暗中尋找到他了。
他開心地將它們一只只撿回來,再一只只抱著帶到鏡面后邊去。
團團螢火蟲般閃爍的圓光包裹著一只有很小翅膀的團子,團子焦急地圍著那面鏡子蹦來蹦去,卻再也找不見方才進入鏡中的路。
“出、出不去了。”
團子笨拙地一個字一個字咬著說,眼淚繞著金光亂轉,“怎么辦呀?”
“有人來接沈白嗎?”
“……我叫沈白嗎?”
團子呆坐在黑夜當中,團簇的螢火緊緊照亮了他身邊一小片兒地方,其余的一切都是死寂的、恐怖的、透不見一點光亮的墨黑。
“有人來接沈白嗎?”團子又復重復了一遍,困惑地抱起一只螢火,歪著頭問它,“寶寶,你也在等父親嗎?”
“沈白在很乖很乖的等父親。”
“父親如果來接沈白的話,沈白就有家了。”
小團子蹲在只發著微弱光芒的一小片地面上,很小聲很小聲地對光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