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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一百零一章 “珚珚,你想知道我阿母的……

    天空中積滿鉛灰色的密云, 遮住本就不多的天光,灰云壓得極低,仿佛隨時能坍塌傾瀉, 北風呼呼猛刮, 攜來的雪粒子拍打在人臉上, 如同小刀割破皮膚。

    四周遠遠地圍了一圈人,沉默地立在風中, 注視著他們。

    蘭珠也來了,她比丘力居晚一會兒, 見到躺在雪地里生死不知的阿干, 她下意識要上前, 被丘力居拽住, 她朝她搖頭, 蘭珠只好站在原地, 一雙眼睛流露擔憂。

    姜從珚跪在雪地里,她感覺到隨著時間流逝, 膝下的雪化開,浸濕她的衣裳,變成冰冷刺骨的寒意鉆進她身體。

    忽的一陣狂風卷過,她打了個顫, 再次摟緊拓跋驍的脖子, 齒關發抖,在他耳邊輕輕說:“拓跋驍, 我有點冷, 我們回去吧!

    拓跋驍沒說話。

    姜從珚試著去抓他的手,男人的大掌一向十分溫暖,現在卻冷得像凍過的鐵。

    她牽住他的手, 另一手撐在他肩上試圖站起來,不知是被凍的還是跪得太久麻了,她只覺膝蓋以下都失去了知覺,起身到一半,反而支撐不住栽了下去。

    男人下意識摟住她,這才注意到她烏黑的鬢發間已鋪上點點碎雪,小臉更是蒼白如紙,沒有一點血色。

    “可能是腿麻了,讓我緩一緩。”姜從珚小聲說。

    話音剛落,男人的長臂卻倏地抄過她膝窩和后腰,直接將她橫抱起來。

    姜從珚低呼一聲,下意識掙扎了下,反應過來后卻不動了,任由他抱著自己,還主動抬起胳膊環過他脖子,將臉靠在他肩膀上。

    拓跋驍喊了句“驪鷹”,黑亮膘肥

    的馬兒便甩著尾巴靠過來,男人抱著她飛身上馬,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拓跋驍一走,現場才像暫停鍵結束般重新動起來。

    丘力居忙上前去看拓跋勿希的狀況,他現在實在慘,整張臉被打得血肉模糊,鼻梁似乎凹進去一塊,嘴里吐了很多血,身上雖被衣服遮著,也能看出傷得不輕,尤其是左手小臂,已經露出里面森白的骨頭。

    丘力居不敢碰他,忙叫人用擔架把他抬回去。

    兩個當事人一走,眾人便散了,現場只留下一地凌亂的腳印和鮮紅刺目的血跡。

    阿榧見女郎被漠北王抱著回來,兩人形容還如此狼狽,心中大驚。

    “女郎!

    阿榧忙迎上前,見女郎只是衣裳臟了些,臉上并沒有傷痕,才稍稍安心,她視線一轉,這才注意到漠北王臉上有傷,神情也不大對,好像發生了什么事,但也不像吵架。

    拓跋驍回到寢帳將她放下后,整個人仿佛失了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姜從珚解下被雪洇濕的斗篷交給阿榧,下裙其實也濕了,但她顧不上這些。

    拓跋勿希被揍得險些沒了命,拓跋驍也沒太好過,尤其他當時完全失了智,根本顧不上防御,額角、唇角都破了,流出的血液凝干在皮膚上,斑駁暗紅。

    姜從珚牽起他的手,他手背也破了,尤其是關節處,幾要露出骨頭。

    阿榧見女郎凍得厲害,遞來一個暖手爐,姜從珚沒要。

    姜從珚朝她使了個眼神,阿榧心領神會,很快帶著侍女把熱水送到浴室,在臥室多點了兩個炭盆,找出兩人的干凈衣裳放在熏籠上烘著,自己又翻找出酒精藥膏紗布等物放到托盤中,送至臥室,然后退到了外面廳堂。

    室內只剩兩人,靜悄悄的。

    點了炭盆,溫度比外面暖和許多,不斷作響呼號的北風聲反襯出屋內的幾分溫馨。

    緩了一會兒后姜從珚倒是沒那么冷了,手腳恢復知覺,她抬頭看著男人,“我給你清理下傷口,一會兒去上藥!

    她拉起他的手朝浴室走去。

    男人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卻也還算乖,任由她擺弄。

    姜從珚先給他解了滿是污泥和血跡的衣裳,這便看到他上半身的情況,左肩一片撞擊的紅腫,后背也一大片被碎石刮擦出來的痕跡,腹部一大團暗影似被重擊過。

    這比她想的還嚴重些,男人卻跟個沒事兒人一樣。

    光看皮肉看不出什么,她擔心他臟腑受傷,忙把阿榧叫過來,讓她去請張復。

    她擰了熱帕,推著男人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仔細給他擦拭臉上的泥和血。

    她已盡量放輕了動作,還是難免碰到傷處,男人皮膚一收,額角的血管鼓了鼓,顯然是疼了,他卻沒發出任何聲響。

    姜從珚將他渾身的泥擦掉,連頭發都一縷一縷仔細擦干凈,又取過酒精絨球給他傷口消毒。

    “有點疼,你忍一忍。”

    男人這次的反應比剛才更大,憋得滿臉赤紅,肌肉猛跳,還是咬著牙。

    許是疼痛的刺激讓他思緒清明了些,碧眸中的木然散去,漸聚起一點神光。

    他看著面前的女孩兒,正低頭給自己處理傷口,露出認真寧靜的眉眼和小半張臉,她靠得這么近,身上的馨香鉆入鼻中,他吸了一口,忽然就埋首過來,胳膊一環,她整個人便被攏到他懷里。

    他聞了一會兒,忽然就來親她。

    姜從珚想推他的臉,又怕碰到他的傷口,被他堵著唇,含含糊糊地說,“你別這樣,傷口還在流血,我先給你上藥包扎!

    男人竟然真的聽話不動了。

    姜從珚便繼續給他剩下的傷口消毒,然后涂上藥膏,用紗布包扎起來。

    涂到臉上傷處時,她忽然道:“這張臉這么英挺俊朗,要是破了相多可惜,以后不許隨便打架了!

    男人瞳仁微動。

    這時,阿榧在簾外稟告,說張先生來了。

    姜從珚便取過熏籠上的衣裳給他套上,帶著人出去。

    “麻煩子疑這么冷的天還要跑這一趟,我看王的皮外傷還好,只是不知臟腑是否有損,還請子疑幫王診斷!

    張復忙道“不敢”,又說“這是我職責所在”,取出脈枕擱到一旁的高腳方桌上。

    “請漠北王置腕!

    拓跋驍仿佛沒聽見,根本不理會張復,姜從珚便抓起他手腕擱過去。

    張復診了一會兒,“脈象尚穩,我估計應當沒有大礙,但若為防萬一,可否讓我觸一下胸腹的傷處?”

    姜從珚點頭,剛想給男人解衣,卻被他攥住手腕。

    這意思是不愿意了。

    她權衡了下,張復的醫術她是信得過的,他說沒問題應該便是沒大礙,就沒強迫男人,只跟張復道了句歉,又讓他幫忙抓藥調理。

    張復自是應好。

    所謂醫病醫心,身體之疾不是最要緊的,更重要的是心中之疾,張復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開的方子不只是增補氣血,更多是理氣平火的效用。

    剛剛診脈他就診出來了,漠北王心里憋著一股十分強烈的郁氣,要是不爆發,就只能自己慢慢消解了。

    看完診,張復告辭去抓藥。

    剛走出沒多遠,蘭珠和丘力居攔住他,“神醫,你能不能救救拓跋勿希?”

    “他傷得很重,要死了,只有你能救他了,我求求你去救救他。”

    丘力居說的是鮮卑語,還好張復來王庭的時日不短,又經常跟鮮卑人打交道,這才勉強聽懂了。

    六王子也受傷了?

    難道漠北王的傷跟六王子有關系?

    張復猶豫了下,他自然是女郎這邊的人,可醫者的道德又讓他做不到見死不救。

    張復仔細回憶剛才的情形,女郎并沒有提及六王子,阿榧也沒交代說不許他去救人。

    若是當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女郎應該會囑咐他,既沒說,那就是由他了。

    丘力居和蘭珠見張復一直不說話,心臟緊緊吊起,緊張到了極點。

    拓跋勿希得罪了王,王會放過他嗎?

    兩人四只眼睛充滿祈求地看著張復,仿佛這是她們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行,我去看看吧。”

    見他終于點頭,兩人激動得語無倫次,只不住道謝。

    張復早想過六王子傷得不輕,真見到時還是嚇了跳。他上過戰場,更慘烈可怖的傷他都見過,眼前這點對他算不得什么,真正讓他驚訝的是漠北王竟把六王子打得如此傷重,顯然是在下死手。究竟是怎樣的矛盾才會這樣?當初六王子打了敗仗漠北王都沒發這么大脾氣呢。

    接著他又想,幸好還有女郎能勸得住,不然六王子現在已經是具尸體了。

    他初初診斷了一遍,那些看似恐怖的皮肉傷都算不得什么,最為嚴重的是肋骨斷了五根,左臂骨折,右大腿骨裂,內臟還有些破裂,太陽穴還凹了些不知有沒有傷到內里的大腦,弄不好真會死人。

    便是他也沒把握說完全能治好,只能跟丘力居說盡量。

    他肯幫忙丘力居就千恩萬謝了,不敢再要求什么,只能在心里默默向胡天神祈禱,祈求神讓拓跋勿;钕聛。

    …

    張復離開后,姜從珚打了個噴嚏,凍的。

    拓跋驍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還是先前的衣裳,裙擺處的布料顏色比別處深,顯然是打濕了。

    一回來她就給他處理傷口,她自己卻沒來得及換濕衣。

    他頓生出一股懊惱,忙讓她去換衣裳。

    姜從珚見他終于肯說話,眼神也不似先前麻木,放下心來,去換上一套干凈暖和的衣裳。

    拓跋驍抓住她的

    手,果然冷得跟雪一樣。

    “是我不好!彼f。

    姜從珚笑著搖搖頭,又讓阿榧把飯擺進來。

    折騰這么久,天都黑透了。

    以往食欲旺盛能吃三四碗飯的男人,今天卻只吃了一碗飯就放下了,這一碗飯還是被她看著才吃下去的。

    吃過飯洗漱完,兩人躺上床,姜從珚靠近男人,雙臂主動搭上男人的腰,“睡吧,睡完一覺,今天就過去了!

    男人反手抱住她,力氣極大,幾乎要將她嵌進骨頭里。

    姜從珚被他勒得有點疼,卻沒說話,任由他抱著。

    她今天也累得不行,就這么躺著,不一會兒思緒就迷糊起來,就在她快要睡著時,寂靜的床幃里突然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

    “珚珚,你想知道我阿母的事嗎?”

    姜從珚霎時睜開了眼。

    第102章 一百零二章 拓跋驍

    朦朧的睡意煙消云散, 姜從珚看著男人近在咫尺的胸膛,仿佛聽到了自己和他的心跳,這聲音似經過一整個漫長的冬季, 猛獸自冬眠蟄伏蘇醒而發出的第一聲強有力的跳動。

    她想了想, 在他身前輕輕道:“想!

    “我曾經好奇過, 你不曾說,我便知這或許是你的一段心事, 如果你現在想告訴我,我很愿意聽!

    她這么說完, 男人卻沒第一時間說起往事, 反而又問, “你相信拓跋勿希的話嗎?”

    姜從珚沉默, 她的沉默讓拓跋驍有些不安, 剛想要說什么, 便感覺懷里的人在推他。

    他身體僵硬,怔怔地松開了手。

    姜從珚從他懷里退出些距離, 仰起臉朝上看他,“難道我在你眼里是個如此沒有分辨能力的人,會去相信一個對我滿懷惡意之人說的話?”

    她語氣有點冷,表情凝肅。

    拓跋驍被她說得有點狼狽, 眼神不由躲了下。

    他不是不相信她, 是對自己不夠自信,其它所有事他都能隨意置之, 唯獨關乎他母親的事, 他不允許任何人發出一句指摘。

    她如此反應,反倒叫他放下心來,也對, 以她的心性和智慧,是不會相信拓跋勿希的污言穢語的。

    拓跋驍終于不再猶疑,慢慢說起他母親的往事:“你知道我阿母是個漢人!

    姜從珚點點頭,她撐著手肘將自己的位置上移些許,跟他面對面,目光靜靜地看著他,給拓跋驍帶來一種淺淺的安撫力量。

    他繼續說下去,“她叫王芙,十六歲時被擄到了草原上。阿母長得很好看,是風俗不同的鮮卑人也覺得好看的那種好看,于是她被獻給了上任鮮卑王,也就是我的生父!

    “因為美得與眾不同,我阿母最開始很是受寵了一段時日,第二年便有了身孕生下我,但她很快就失寵了!

    那時的拓跋驍自然是不記事的,這些都是他后來從旁人的言語里拼湊出來的答案。

    姜從珚有些疑惑,既然王芙很受寵,后來又怎會在正值年華時香消玉殞呢?但她沒問,只默默等待男人的下文。

    拓跋驍看出她的疑惑,“因為,我阿母不喜歡拓跋塔。”

    “她家人就是被鮮卑人所殺,她不會喜歡上自己的仇人,而且,她曾經定過親,有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夫,他們本來是要成婚的,后來卻發生了意外!

    “我阿母對拓跋塔一直很冷淡,久而久之,拓跋塔失去耐心,加上阿母是漢人,那些人在拓跋塔耳邊讒言說我阿母有異心,拓跋塔就將我阿母拋棄了!

    拓跋驍說到這兒,聲音中已帶上恨意。

    姜從珚抬手輕撫上他的胳膊。

    王芙的悲劇是拓跋塔一手造成的,他害她失去了親人,又強占了她,還因為在王芙面前得不到面子和自尊,便由喜轉惡將她丟到一邊。

    被王厭棄的姬妾哪兒能有什么好下場,尤其她孤身一人在草原上,又是漢人,處處被排擠,光是活著就不容易了,更不要說還帶個孩子。

    雖還沒聽到后面的故事,可光從她把拓跋驍養大,還教他識了字明了理便能看出她是一個很堅強很厲害的女人。

    姜從珚想,若自己落到她那種處境,或許并不能比她做得更好。

    “從記事起我就一直是跟著阿母生活,我們那時的日子很難,拓跋塔不再分給阿母食物,我跟阿母單獨擠在一個破敗的樹皮搭的帳篷里,每天都在想辦法活下去……”

    拓跋驍還記得那段歲月,他五六七歲,每天跟在阿母身后,阿母為了養活他們母子,主動去那些牧民家里求來漿洗的活兒,這活兒很累,報酬又低,可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換取口糧的活計了。

    他們沒有草地,沒有財產,連一只羊都沒有,只有像奴隸一樣從早干到晚才能換到食物。

    他那時人小,干不了太多力氣活兒,就跑遍偏僻的草地去找野果野菜和鳥蛋。因為他黑色的頭發,大家都知道這個小孩兒是漢人的雜血,歧視他、厭惡他,還有人帶頭欺負他,朝他扔石頭,搶走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食物,他不服氣,撿起石頭扔回去,他們就來圍上來打他。

    他一開始打不贏,每次回到家都鼻青臉腫,阿母一邊找草藥給他敷上一邊問為什么打架,他說,別人欺負自己他才打回去的,而且,他們最珍貴的食物被搶走了,沒有食物,又要挨餓了。

    阿母說,既然打不贏,還總受傷,以后別打了,躲著他們走,他倔強地不肯,他又沒做錯,憑什么任由別人欺負自己,總有一天他會打贏他們的。

    那時的他不懂別人為什么只欺負自己,問阿母,她想了很久才說,“因為阿母是漢人,你也有一半漢人血脈!

    “漢人就要被欺負嗎?”

    王芙搖頭,“也不是,還因為我們不夠強大!

    不夠強大。

    因為不夠強大,所以別人都欺負他們母子。

    “那我要變強,強大到別人都不敢再欺負我和阿母。”

    “好,我等鸮奴長大。”王芙溫柔地摸摸他的頭。

    那一刻,他腦海中刻下了一定要變強這個信念,他后來也一直是這么做的,每打完一次架,他都比上一次更厲害,八歲以后,那些比他還大三四歲的鮮卑兒就都不是他的對手了。

    “……那段日子很苦,阿母卻用盡她所有的愛去教導我。有時夜晚的星空下,我們坐在胭脂湖邊,阿母一邊錘洗衣裳一邊跟我講著中原的故事,還在沙子上寫下漢字,我就是那時學會識字的。”拓跋驍說。

    “這應該是你最美好的記憶之一了!苯獜墨婍樦貞

    “是!彼耐昀镌僖矝]有比這更美的記憶了,他暫時忘記了饑餓和困苦,思緒徜徉在阿母描繪的故事里,尤其是那些英雄的故事,他會渴望著自己長大后也變成那樣的人。

    “后來,因為阿母漿洗的活兒干得好,經常派活兒的牧民終于改觀了,盡管生活還是很苦,可我們漸漸積攢了些固定的物資,甚至還換回來兩只小羊……”

    他們終于有自己的羊了,那時拓跋驍興奮不已,等把羊養大,生下小羊,以后就能擁有越來越多的羊,擺脫現在的日子了。

    “那是一段為數不多的安寧日子,希望就在眼前,然而,我們的羊被人搶走了!”

    拓跋驍語氣憤然,哪怕已經報復過,至今想起來仍恨恨不平,要是他們的羊沒被搶,他們沒有為了找吃的去到一片偏遠的樹林,阿母或許就不會遭受欺侮。

    姜從珚感覺到男人的身體繃得越來越緊,肌肉繃到極致甚至打起了顫,她握住他纏著紗布的手。

    男人反手握住她,力氣很大。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我們正為找到一片木耳林而高興,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是我和阿母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這是拓跋驍最不能提起的禁忌,現在卻主動告訴她。

    姜從珚半垂下眼睫,沉靜的眸光攜了一絲悲傷,她其實能料到,一個被拓跋塔厭棄的女人,早已失了庇護,草原上那些虎狼怎么會放過她呢,一旦確定她前任所有者不會再在乎她后,豺狼們就會一擁而上。

    少年拓跋驍親眼看到他阿母被個男人壓在地上,他那時拼了命地撲上去打他、咬他,可他太小了,還不到九歲,他能打敗十二三歲的半大少年,卻打不過真正上過戰場的

    成年男人。

    他被打倒又站起,踢飛又爬回來,只想從這男人手下解救出自己母親,可最終,他被打暈了過去。

    一切還是發生了,他無力阻止。

    他那時其實還沒能完全理解這種侮辱,卻從阿母的掙扎和眼神中感受到了絕望。

    他恨自己為什么不能馬上長大,恨自己為什么不能變成故事里的英雄去救下阿母。

    醒來后,阿母反主動抱住他,不停安慰他:“沒事的,鸮奴,只要你好好的,阿母就沒事!

    打那以后,他們越發肆無忌憚,有時還不止一個人,他們粗暴地發泄自己的獸-欲,使阿母遍體鱗傷。

    少年拓跋驍每次都拼命阻止,可他每次都慘敗,甚至有一次,他被他們綁起來,親耳聽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話語。

    “我那時發誓,我一定要殺了他們每一個人!每一個!”

    拓跋驍渾身戰栗得更厲害了,手腳都在發抖,碧眸中帶著深深的恨意,即便過去這么多年,只要提起,他依舊恨得痛徹心扉,情緒太過激烈,他五官甚至扭曲起來,加上臉上未愈的傷口,脖脈僨張,在幽昧的床帳中如同一只長滿獠牙惡鬼,腦后的黑發都仿佛是他怨氣具化而成。

    姜從珚卻沒覺得可怖,她只泛起一股憐惜,心臟微微抽疼,其實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的童年都算得上幸福,盡管揭開真相后,那曾經的幸福變成了反噬她的利刃,可她那時確實是快樂過的,她不曾經歷過拓跋驍經歷的一切,說什么感同身受都是假話,但她現在確實為他心疼。

    這個驕傲睥睨、目空一切的男人,也曾有過一段難以訴說的往痛。

    她輕輕將額靠過去,貼在他鬢角,胳膊將他環住。她此時也不知說什么話來安慰他,只能這樣陪著他。

    “你做到了,你為阿母報了仇。”姜從珚說。

    “不,我沒有。阿母還是死了,在我十一歲時,她自殺而亡!

    姜從珚猛地抬起眼皮,“為何……”

    “我十一歲,第一次殺死了一個欺辱她的男人!

    第103章 一百零三章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薄

    拓跋驍無時無刻不想殺了欺辱他阿母的人, 終于,他在十一歲成功干掉了其中一個。

    一把破舊卻被磨得極鋒利的小刀,毫不猶豫地捅進那男人的心臟。

    拔出刀時, 鮮血噴了他一臉, 可他一點都不害怕, 他只覺暢快,他終于報仇了。

    死的男人是拓跋塔手下一個還算重用的將軍, 他家里帶人來捉他,要殺了他償命, 可他終究是拓跋塔的兒子, 他們不敢直接要他性命, 他被綁到拓跋塔面前。

    拓跋塔聽完事情經過, 又見他即便被綁著也充滿兇光如同狼崽子般的表情和眼神, 竟然大笑了一聲, 讓人給他松綁。

    拓跋塔圍著他看了好幾圈,最后十分滿意地說, “我拓跋塔竟然還有個這么野性神勇的兒子,不錯,以后你就是七王子了!

    拓跋驍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原以為自己可能會被殺死, 最少也要遭頓毒打, 沒想到拓跋塔竟要他當七王子?

    他一點都不渴望七王子這個名頭,但他想保護阿母, 如果他成了七王子, 別人是不是就不敢欺負他們了。

    拓跋驍沒有拒絕,于是鮮卑王庭多了個十一歲的七王子。

    拓跋塔又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鸮!

    “什么鸮?”

    拓跋驍抿唇, “驍,在漢語里是勇武能打勝戰的意思!

    拓跋塔皺了皺眉,顯然不太喜歡他這個解釋,但他也懶得再給兒子取個名字,最終便沒說什么,隨便他了。

    于是,他有了個正式名字,拓跋驍。

    拓跋驍想,他終于能改變自己和阿母的命運了。

    他迫不及待回到家,告訴阿母自己為她報了仇,殺了欺負她的男人,以后,他會把剩下幾個也殺掉。

    阿母依舊笑著應好。

    那天,拓跋塔還叫人送了羊給他,這么多年他和阿母頭一次吃到這么鮮美的肉,他前所未有的開心。

    他終于長大了,他們以后不用挨餓受凍了。

    他以為自己能帶阿母過上好日子,可第二天,阿母死了,于樹下自絕而亡。

    他起初不敢相信,他認為一定是有人謀害了阿母,他瘋了一樣要找出兇手,可他找不到,他只找到一封阿母留給他的絕筆信。

    “鸮奴,你答應過阿母,要好好活下去!

    …

    “我是答應過阿母,可阿母不也說會一直陪著我嗎?她為什么就這么食言了?”拓跋驍閉上了眼,以手覆面,痛苦低吼。

    “你是不是一直怨恨阿母拋棄了你?”姜從珚輕輕問。

    拓跋驍一怔。

    他一直下意識回避這個問題,阿母對他有恩,為他付出這么多,無論怎樣他都不該怨她,可從心底最真實的感情來講,他未嘗不是怨她的。

    她怎么能在他馬上就要看到希望的時候這么做呢,她難道不知道他會有多絕望嗎?

    姜從珚感覺到他在發抖,她緊緊摟著他,兩人的氣息幾乎交融到一起。

    “你有沒有想過,阿母為你做的已經夠多了!苯獜墨娔孟滤氖,不容他躲避,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你說阿母對你永遠溫柔,在你面前永遠堅強,可沒有人能在經歷這么多悲慘的遭遇后一點都不崩潰,她是為了你,為了你一直苦苦堅持著。”

    “于阿母而言,活著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

    年幼的孩子是她唯一要活下去的理由,等拓跋驍終于能獨立生存時,她才得以解脫。

    盡管沒見過他阿母,可姜從珚已經能想象出她該是何等堅韌和溫柔,人在逆境時所有的惡與壞都會被放大無數倍,尤其面對年幼的孩子,他們無力反抗,是最佳的泄恨工具,所以那么多人在遭遇羞辱和不公后會把氣撒到女人和孩子身上,可王芙從來沒有,她一個人咽下所有苦難,只憑這一點,拓跋驍就不該怨她,她給了他所有的愛,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

    拓跋驍緊緊抱著她,將臉埋進她脖子,他何嘗沒有這么開解過自己,可他有時也會冒出一個念頭,阿母是不是因為他身上一半胡人血脈才會把他拋棄得這么干脆,如果他是她和她喜歡那人的孩子,她還會不會這么做。

    他已無從得知這種假設的結果,這些年他刻意不去回憶那年的巨變,將他童年所有的記憶埋藏在腦海最深處,不對任何人說,不許任何人提。

    “你說得對,我不該怨我阿母!蓖匕向數偷驼f。

    “可她離開了我,”拓跋驍忽然抬起頭,大掌鉗住她胳膊按在枕邊,上半身懸起,“珚珚,阿母已經走了,我現在只有你,我要你答應我,以后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不許離開我。”

    他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深眸直勾勾地看著她,眼神鋒利得像刀,不容她有絲毫閃躲。

    男人在她面前猶如一塊即將墜落的巨石,姜從珚被他陰影籠罩,抬眸看過去,只見他閃著凌厲眸光的眼睛,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和希望。

    “珚珚!

    見她沒第一時間回答自己,拓跋驍的氣勢又沉了幾分,掐著她的力道不自覺加重,整個人如繃到極致的弓弦。

    姜從珚知道她現在只要說個“好”字男人就會松懈下來,可她不想這么說。

    “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我只能跟你說,只要我們仍像現在這樣,我就會一直陪著你!弊罱K她說。

    拓跋驍皺了皺眉,這話跟他想聽的有些不同,但轉念一想,她說還像現在這樣,他當然會一直保護她不讓她經歷阿母曾經的悲劇,這樣一來,她就會一直待在自己身邊了。

    “好,你要一直陪著我。” 他勉強接受了這個承諾,身體慢慢躺了回去。

    可下一秒,他又急急湊過來親她,雙臂抄過她腋下,將她摟進他懷里緊緊箍住。

    姜從珚有些措手不及,他剛剛還這么痛苦,現在卻來得這么突然。

    她想或許是情緒堆疊到了頂峰需要宣泄安撫,難得見到這個男人脆弱的一面,便任由他抱著自己,滾燙的吻落到臉上。

    她任由他親了一會兒,眼見男人還沒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往下,手還扯起了她衣襟,趕緊抓住他的手。

    “別……你身上有傷。”

    “沒事!蹦腥祟^也不抬。

    “張復說了近幾日最好不要劇烈動作。”

    拓跋驍頓了瞬,可還是身體的情緒壓過了理智,吮著不肯

    放。

    姜從珚是真擔心他的傷,又道:“我今日才知道阿母的事,你非要這樣的話,我在阿母面前都沒臉了。”

    “才不會,阿母只會替我高興,我有了喜歡的女子,我們還成了夫妻。”

    姜從珚:“……”

    不過他雖這樣說,最終還是停住動作沒再繼續。

    姜從珚心里暫松口氣。

    兩人又恢復到先前那樣相互擁著的姿勢,親密卻不含情-欲。

    時隔多年頭一次將這段往事說出來,他突然滿肚子傾訴欲,想把一切都告訴她。

    拓跋驍又斷斷續續說起他和阿母的往事,“……我曾經問過阿母,為什么不能假意討好拓跋塔,這樣就能少受些苦了,她說她不愿意,她心中有個郎君,是她少年所愛!

    “她說,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那時他還小,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可他卻阿母身上感受到了刻入骨髓的堅定。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苯獜墨姷偷椭貜土司洹K运菚r特意問了自己這句話。

    “阿母明明遭遇了那么多不幸,可她還教我,要我做個君子,可我要讓她失望了,在草原上,君子是活不下去的,只有比別人更兇狠、更厲害才能活下去……”

    就算他當時成了口頭上的七王子,他也必須靠武力和不要命才能立足。

    姜從珚半靠在男人懷中,聽著男人低沉的嗓音,她有點明白拓跋驍為什么會選自己了。

    他大概受王芙影響,喜歡漢人女子的美麗與婉約,但尋常漢女太過柔弱他也不喜歡,他理想中的妻子,應該是兼具美麗和堅韌,甚至要比王芙更堅強才能入他的眼。

    而她,或許是那兩次相遇誤打誤撞展現出了一點他想要的特質,加上兩位公主實在不是他喜愛的,她又出身姜家皇室,正好滿足了他的要求,于是最終選了她。

    這算是某種命運嗎?姜從珚說不清,正如她現在也分不清,拓跋驍的這種喜愛,究竟有幾分是出自他的想象,有幾分是對她這個人。

    如果有一天,他發現自己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他還會喜歡她嗎?

    “你帶我去祭拜一下阿母吧,成婚這么久都沒去祭拜阿母,她可能要生我氣了!

    “不會的,要氣也是氣我!蓖匕向敼雌鹚豢|長發把玩。

    “既然你想,我們明天就去!彼终f。

    “好。”姜從珚點點頭,瞥了眼帳外將要燃盡的蠟燭,“太晚了,你今天還受了傷,早點睡吧!

    拓跋驍確實累,身體和精神都累,壓抑多年的心事傾訴出去后整個人都輕了一頭,心神放松下來,很快就睡了。

    第二日,兩人早早起了床。

    洗漱好,姜從珚命阿榧去準備祭拜所需的東西,又讓拓跋驍自己去換藥。

    男人還想磨她幫他換,她說自己有事,男人只得瞅了她好幾眼,最后獨自去了。

    姜從珚則趁這個空檔,來到書房,鋪開紙筆。

    天氣太冷,手都僵成了石頭,在手爐上暖了好一會兒關節才靈活起來。

    她提筆,開始寫字——

    王芙墓銘。

    王芙,中原漢女,前事未詳,十六流至鮮卑,婉婉有儀,是歸于王,越明年,乃育王七子驍。兒今嫁夫君,乃初聞母事,知母與夫昔年不為王所悅,度日苦寒,生之甚艱,心甚悲之;然又聞母嘗閱古籍,舊史及諸子書,聞而盡知之無遺,遂教于子,令其明事理、辨是非,得君之道……

    吾祭君從于享之,君魂氣無不知也。

    拓跋驍很快換完藥找過來,見她站在桌案前,問:“你在寫什么?”

    姜從珚正好落下最后一筆,將筆輕置,轉過身對他道:“我想著去祭拜母親,總要帶點什么,那些俗物都太尋常,便給母親寫了篇祭文。”

    拓跋驍眉頭一動,站到她旁邊,視線落到平鋪的白色宣紙,上面一個個勁秀優美的字,表達出女孩兒最真摯的感情。

    就算王芙不是拓跋驍的母親,她的為人也值得姜從珚欽佩,所以寫這篇祭文時,她根本不需過多思量,腦中自然而然便浮現出這些話語。

    拓跋驍眸色動容,情緒越來越激動。

    “吾祭君從于享之,君魂氣無不知也!”

    第104章 一百零四章 貓頭鷹寶寶。

    這篇墓銘辭藻平實樸素卻情感真摯, 對王芙的人生進行了概括。

    姜從珚并未遮掩她悲慘的遭遇,卻不僅僅是描繪她的不幸,而是把重點放在了她身處逆境仍保持自我、堅韌不拔、用心教育孩子的高貴品行上。

    若這篇墓銘有幸流傳千百年而不遺失, 世人通過這短短幾百字, 便能了解到這個時代有一個偉大的女性叫王芙。那時的人們, 或許也會為她感到惋惜和欽佩。

    拓跋驍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尤其是最后一句, 完全擊中了他的心。

    只要我一直祭祀你,你的精神品質便會一直被世人傳頌, 永垂不朽。

    姜從珚道:“我覺得, 相比起禁止旁人議論, 讓世人知道母親真正的品行才更重要。真正明事理的人會敬佩她, 那些陰暗小人只敢在心里非議, 以母親的為人必也不把他們這些非議放在眼里。只要我們還記得母親, 后世傳頌她、稱贊她,她便一直活在人們心里, 若所有人都遺忘了她,她才真正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拓跋驍長呼出一口氣,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幾欲跳出胸腔的心臟上,定定地看著她, “你說得對, 之前是我狹隘了!

    姜從珚微微一笑,“那我們今天先去祭拜, 之后我叫人刻上墓銘, 將此銘立于母親墓前!

    “好!

    墨跡風干,姜從珚折起宣紙抄入袖中。

    阿榧也將祭拜用的紙錢、香燭、酒水、肉食、糕點等物準備好了,她聽女郎說是去祭漠北王的生母, 便知此事極為重要,準備的祭品尤其豐厚,快趕上周年大祭了。

    此時已是十一月,昨夜又下了一夜雪,放眼望去,白雪覆蓋,山丘皚皚,雪深逾膝,連胭脂湖表面都結了一層透明的冰晶。

    這樣的天氣極難出行,尤其看不見雪下的路況,更比平日多了許多危險。

    拓跋驍不放心她單獨乘騎,讓她跟自己共乘驪鷹。

    姜從珚猶豫了下,最終同意了。

    一來這種路況騎馬確實危險,二來她覺得今天要去做祭拜母親這么莊嚴的事,男人應該不會亂來。

    如她所想,被抱上馬后,拓跋驍除了緊緊摟著她,并沒有做別的。

    天極寒,她內里穿了厚厚的幾層棉衣,外面又罩了那件保暖性極佳的狐貍毛斗篷,袖里捧著暖爐,后背貼著男人冒著熱意的胸膛,倒是不太冷。

    拓跋驍穿的就比她單薄許多了,只穿了正常厚薄的里衣和一件薄棉中衣,外穿她先前送他的漢袍,再披了件虎皮大氅。

    姜從珚第一次看到這虎皮大氅的時候還驚訝了瞬,這竟是件少見的白虎皮。拓跋驍說這是他前幾年獵到的。

    她知道他神勇無比,可聽到他僅憑一人就射殺了老虎時還是很驚訝,現在的野生老虎可不像后世動物園里圈養的那么無害像只大貓,它們可都是在叢林生活中廝殺出來的王者。

    但拓跋驍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他說,“從古至今,射虎者也并非我一人。”

    當時姜從珚調侃了句,“難不成只有做得古往今來第一人才值得夸耀?”

    拓跋驍沒說,但他很可能就是這么想的。

    這個男人真是驕傲極了。

    不過他也有驕

    傲的資本。

    姜從珚靠著男人胸膛,兩人騎馬走在前面,身后跟著幾個親衛,帶著祭拜所需。

    一路上,姜從珚看到許多人家在鏟雪。

    他們居所多為帳篷,雖以木柱加以鞏固,畢竟不如屋舍牢固,每日晨起必要鏟盡篷頂的積雪以防壓垮帳篷。

    積雪難行,不算太遠的距離,他們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抵達。

    王芙的墓穴在胭脂湖之南,她曾說過,他日去后,惟愿面南而居。她的家鄉在草原之南,于是拓跋驍將她葬在了此處。

    這是一片微微起伏的山丘,勉強算得上一座矮山。

    姜從珚舉目遠眺,大片的雪光有些刺眼,她以手掩額微瞇起眸,左邊同是一片起伏的矮丘,右側卻是一片少見的樹林,此時葉子完全落光,枝上堆滿白雪,但到春夏時,想必會滿目青翠,更廣遠的地方,隱約能看到云霧中的山峰。

    以她淺薄的地理風水知識來看,這是一塊不錯的安眠之地。

    行至墓前,幾個親衛將石墓上的積雪和其下的枯草打掃清理干凈,又拿出祭品。

    她這才看清,面前的石碑上只刻了幾個簡單的大字:母王芙之墓。

    姜從珚讓他們把東西放下,自己親自將香燭點燃插至香爐中,又一一將果品擺放整齊。

    天氣滴水成冰,估計已到零下十幾度,只稍稍從袖中露出手,不到片刻她便失去了知覺。

    遣散親衛,拓跋驍與她跪至墓前,他右手大掌牢牢牽著她凍得冰涼的細指,

    “阿母,我來看你了。這一次,我不是一個人來,給你帶了兒媳婦兒,她叫姜從珚,是我心愛的姑娘,跟你一樣好看,堅強,你要是見到她肯定會喜歡的……”

    姜從珚下意識偏過頭瞥了眼男人的側臉,他剛剛說了句話。

    他們雖成婚半年,其實沒怎么說過情情愛愛的話,拓跋驍沒這么細膩有情致,而她……她平時也不會說這些,但現在,他卻無比自然地說她是他心愛的姑娘。

    姜從珚瞳仁微動,繼續聽他不停地說。

    對于拓跋驍這樣心智堅定的人而言,脆弱終究只是短暫的曇花一現,男人現在已經收拾好情緒,能夠對著亡母的墳塋開懷地講起自己現在的情況,尤其是說到她時,語氣里甚至帶著某種喜悅。

    拓跋驍說完,又問她,“你有沒有什么想跟阿母說?”

    姜從珚想了想,看著面前的石碑,“阿母,其實我早該來看您,都怪拓跋驍不帶我來!

    拓跋驍聽她告自己的狀,看過去,姜從珚感受到男人的眼神,回過頭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就是你的錯。

    拓跋驍無話可說,只能裝作若無其事。

    姜從珚繼續說,“您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其實我不想用這么簡單的兩個字來形容您,可又覺得這兩個字最貼切,您不辭辛勞將他養大,還把他教得這么好,真的很厲害……”

    聽到這兒,拓跋驍眼中綻放出異樣的神采。

    她說他好?

    姜從珚絮絮叨叨地說了會兒話,到最后,她想說什么又有點猶豫,看看旁邊的男人,“你站到遠處去,我有些話只想單獨跟阿母說!

    “有什么話是我不能聽的?”男人輕哼。

    姜從珚不答,只推推他胳膊,“你去不去?”

    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最終還是妥協了。

    姜從珚看他確實走遠了,這才看著王芙的墓,又慢慢開口,“阿母,或許是某種機緣和宿命讓我嫁給了拓跋驍,我昨日應他說今后會一直陪在他身邊,只是我心中仍有份擔憂,若您在天有靈,我只愿您佑他,平安無虞!

    想到兩年后那場劫,她總是會不安,她目前找不到任何拓跋驍會早逝的蛛絲馬跡,那更大的可能就是戰場上的意外了。

    拓跋驍以真情待她,她非鐵石心腸,不可能沒有絲毫動容,她確實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的。

    拓跋驍站在遠處的風中,眼神忽的一凜——原來她是為了給自己求平安。

    他有些時候也覺得她對自己好像不太熱情,但現在,他滿足了,她嘴上不說,其實早把他放心上了。

    想到這兒,他胸口涌出一股熱流,讓他即便在隆冬大雪中也沸騰不已。

    她就是太過矜持,把自己趕走干什么,當著他面說啊。

    姜從珚哪里知道男人還存了這等小心思,她知道他耳力比尋常人強,已經特意讓他走遠了,結果他還偷偷卡了點,將將好能聽到她一點聲音。

    她說完話起身,拓跋驍就過來了。

    “你跟阿母說什么了?”

    男人有時也狗得很,明明偷聽到了,偏還要來問,姜從珚搖頭說這是她和阿母的秘密,不告訴他。

    男人覷了她眼,哼,就算不說他也知道了。

    他現在只覺前所未有的暢快。

    阿母雖離他去了,可他現在有了她。

    姜從珚見男人突然飛揚的心情,不明白他在高興什么。

    回去路上,她照樣被他擁著騎在驪鷹背上,想到什么,她忽然道:“你的小名叫鸮奴?”

    “嗯,怎么了?”

    “沒什么,只覺太過可愛,很難想象用這兩個字來叫你!

    “嗯?”拓跋驍鼻腔發出一聲疑問。

    姜從珚不說話,只低頭自己吃吃笑了笑。

    鸮,貓頭鷹,鸮奴,貓頭鷹寶寶。

    尤其想到后世博物館那些圓乎乎的貓頭鷹古物,就更覺得可愛了。

    拓跋驍實在沒懂她在笑什么,伸手掐住她臉掰過來看著自己,“你呢,你小名叫什么?”

    “你猜!

    這怎么猜得著。

    拓跋驍知道她故意刁難自己,捏捏她的臉,微微俯身,鋒利的眉眼逼近,“你要是不說,我就親你了!

    姜從珚:“……無恥。”

    “你說不說?”他的唇就要貼到她唇上,一團熱氣撲過來。

    后面還跟著親衛呢,姜從珚憤憤地瞪了男人一眼,最終還是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長生奴!

    “長生奴?”拓跋驍跟著念了遍,又道:“很適合你!

    “我也喜歡這個名字!苯獜墨娹D回頭去。

    原來的小女嬰生逢早產,比她同胎哥哥還虛弱,幾乎不能養活,姜淮只愿自己一雙兒女能好好的,延醫請藥,費勁所有心血,連取個小名兒都帶著最美好的祝愿。

    愿她不會辜負這個名字-

    兩人一大早出門,剛走沒多久,丘力居和蘭珠就來了,阿榧忙迎出來。

    “王和可敦在嗎,我想求見他們?”丘力居站在門口。

    “不巧,剛出去了,少說也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卑㈤紟е敢獾。

    丘力居也不懷疑她這話是不是拒絕自己的托詞,只說:“那我就在這兒等他們回來吧!

    阿榧也知道昨日六王子惹得王暴怒差點被打死,丘力居今日過來大概就跟這事有關。

    她平日來都直接進帳,今日卻主動候在外面。

    阿榧想到她們和女郎的情誼,女郎的性子并不喜歡遷怒人,于是勸道:“王妃和蘭珠姑娘進來等吧,外面太冷了,擔心凍壞身體。”

    丘力居只搖頭。

    發生了那樣的事,她沒臉再像以前一樣了。

    阿榧又勸了兩句,丘力居都堅持,她便不再說什么了,只是時不時關注著,中途送了一次熱茶幫他們暖身體。

    快到中午時,他們終于看到遠處行來一小隊人馬,打頭的駿馬膘肥油亮,不是拓跋驍是誰。

    拓跋驍遠遠地看見丘力居,眉峰倏地朝下一壓,眼神冷了兩分。

    姜從珚精神有點困,在男人懷里瞇了會兒,忽感覺他身體繃了瞬,睜開眼便也望見帳前的丘力居和蘭珠。

    她們二人迎了過來。

    她剛坐直身體,人已至帳前。

    “王!鼻鹆用傲司洹

    拓跋驍抱她下來,理都不理邊上兩人帶著她就往帳中走去,姜從珚甚至沒來得及反應。

    丘力居急了,眼看兩人的背影要消失在面前,

    又叫了句,“可敦。”

    這時姜從珚已經被他帶入帳中,丘力居完全被隔在帳外。

    “丘力居想見你!彼腥说。

    “不見!蓖匕向斚胍膊幌刖途芙^。丘力居肯定是為了拓跋勿希的事而來的。

    姜從珚知道拓跋勿希碰了他的逆鱗,男人必定放不下恨意,可她跟丘力居有情誼,實不忍見她這般。

    “你不想見她,那我見一見行吧,問清她的打算后我再跟你說!

    拓跋驍不贊同地看著她,可對上她一汪軟水的眼眸,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他轉身坐到正中的坐榻上。

    姜從珚就知他是妥協了,讓阿榧把兩人請進來。

    剛才匆匆一瞥沒來得及細看,及至現在她才看清丘力居滿眼憔悴,頭上肩上堆了些雪,臉都凍青了,顯然是等了許久,蘭珠稍好一點,卻也跟往常活潑明媚的模樣大相徑庭。

    兩人遭逢巨大的打擊,死氣沉沉,惶惶不安。

    姜從珚看得有些不是滋味,正要叫阿榧端來炭盆和熱茶給她們暖一暖身體,丘力居卻直接跪到了地上。

    姜從珚鳳眸微張,一時說不出話。

    丘力居顫著齒說起來,“我今日來替拓跋勿希向王賠罪,他做錯了事本該受到懲罰,我愿意獻上所有的牛羊和金銀,只求您寬恕他這一回……”

    “張神醫說他傷得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活,如果他熬不過來,那自然是他的命,可要是他活過來了,王能不能、能不能饒他一命?”

    丘力居一邊說一邊不住磕頭,姜從珚實在不忍她這樣,上前扶住她胳膊。

    拓跋驍依舊沉著眼不說話。

    丘力居又說她愿獻上一半兵馬和土地,男人仍未松口,一點也不在意她給出的條件。

    丘力居說完自己要說的話,拓跋驍依舊沒表態,姜從珚只好將人勸回家。

    離開帳篷時,丘力居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么,可最終沒說出口。

    姜從珚轉過身,男人終于有反應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想替她說話嗎?”

    女孩兒輕輕搖頭,“我心里是可憐丘力居的,但我知道這是你的事,該由你自己來決定!

    拓跋驍起身過來,將她攬到自己懷里。

    他先前還想,要是她給丘力居求情自己要不要答應她,可她并沒有叫他為難。

    姜從珚也回手抱了他一下,然后輕輕推開他,“我叫張復再給你仔細看看傷吧,不然我不放心!

    拓跋驍覺得自己沒事兒,根本用不著,可她十分堅持,又想到她這也是關心自己,心里舒暢,便由她了。

    張復很快再給他觸診了一遍,確實沒有太大問題,只需將養一段時間,待淤血散去就無礙了。

    姜從珚這才完全放心下來,又問拓跋勿希的情況如何,她知道張復昨夜去看診了。

    張復小心瞥了拓跋驍一眼,見他并未發怒,這才小聲將拓跋勿希的傷勢稟明。

    總之情況不容樂觀,可以說離死只差一步之遙,就算活過來,身體大損,要想像從前那般孔武強健也不可能。

    這也是他該的,那話放誰身上也忍不了。

    忙碌了大半日,很快又到了晚上。

    氣溫實在低得厲害,即便帳篷上加蓋了厚厚的氈布,門口也用厚重的簾子和木門擋住寒風,屋內還放了炭盆,刺骨的寒意依舊無孔不入。

    姜從珚是極不習慣這種寒冷的,涼州冬日也冷,但她建了暖房,也就是帶火炕的屋子,燒起來后也就暖和了。

    今年初來乍到又事情繁雜,等到明年,明年她想修個屋子,不一定多豪華,但肯定比現在方便許多。

    冬日可做的事少,現在上床睡覺又太早,她便還像從前那樣拿本書給拓跋驍念著聽。

    男人還把她摟在懷里,以前夏日她嫌熱,現在卻有些享受,男人的體溫就是個大暖爐,被他這么抱著,再蓋上一層薄被,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姜從珚將自己想建房子的事跟男人說了,他自是應好,還問她要建成什么樣的,需要哪些東西,又道:“你住慣了中原的宮殿,帳篷太簡陋了,是不是委屈你了,我早該給你建個漂亮的宮殿,這樣才配得上你。”

    “你這話聽著怎么有點氣悶的意味!苯獜墨娬{侃了句,又認真跟他說,“我確實沒那么習慣草原上的帳篷,但我也不覺委屈,我在涼州時,住的屋子也只是舒適方便些,并不算華麗,你在長安看到的那些精美恢弘的宮殿非我所有,我也并不喜歡,所居所處,最重要的還是共同生活的人,不然就算再奢華又有什么用呢!

    拓跋驍聽了此話,心里更是像被暖流沖刷過,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陣舒適。

    她這樣,叫他如何能不愛她。

    姜從珚念了會兒書,去簡單洗漱了下。

    她現在也不能日日沐浴了,只能擦一擦,倒不是怕麻煩,是怕受了寒生病。

    熱水燙完腳,她趕緊鉆到放了湯婆子的被子里,將自己捂嚴實,免得熱氣跑出去。

    片刻,男人拽開她的被子擠進來,姜從珚沒拒絕,還把腳伸到他小腿里取暖,然而下一秒,一道粗糙的質感鉆進衣裳攀上她肌膚。

    “珚珚……”男人啞著聲音喚了句,意思不言而喻。

    姜從珚隔著衣裳抓住他的手,“你傷還沒好全!

    “我沒事,你那醫士不也說了我沒事嗎!”

    “他也說了要你好好養上一段時間!

    “我只是一點外傷,根本不妨事,你要是不肯,我才真要內傷了!

    姜從珚:“……”

    “不行。”

    哪怕她已十分堅定地拒絕,拓跋驍還不肯放棄,尤其這兩日情感上發生了如此大的波動,他只感覺自己更愛她了,恨不能時時跟她在一起永遠不要分開。

    昨夜頭一次跟她提及亡母,剖開心事,他確實沒那么洶涌的欲念,但壓抑的情緒和愛戀一直持續發酵,到了今夜已經抵達頂峰,再不泄出去,他真要憋出內傷了。

    “珚珚,長生奴,珚珚……”他不停喚她名字,

    姜從珚見這么冷的天,男人額上竟也出了些汗意,又根本抓不住他作亂的手,感受到他繃成弓弦的身體,最終只得半推半就地應了。

    “只許一回!彼是有點顧忌他的傷。

    “嗯嗯。”男人隨口應了句,已經胡亂親了過來。

    ……

    說好一回,男人卻停歇了兩次,硬生生把這一回拖了一個時辰。

    “……”-

    天氣變涼后,姜從珚的胃口好像也比從前好了些,加上每頓飯男人必要她多吃,直到吃不下為止。

    兩月過去,不知不覺,她竟真長了點肉,雖還偏清瘦,比起從前還是圓潤了少許。這點,拓跋驍是最先發現的,畢竟日日抱著揉捏,這軟滑的觸感越來越叫人愛不釋手。

    這個時節,不到申時就完全黑了,一日大半時間都在黑夜中度過,要處理的事也少,拓跋驍難得有這么多閑暇時光,待傷好后,她沒了拒絕他的借口,他便夜夜抱著她胡天胡地,氣得姜從珚要趕他走。

    拓跋驍有恃無恐,“我走了晚上誰給你暖床?”

    姜從珚:“……”

    第105章 一百零五章 照出一道清瘦孤寂的背影。……

    十一月底, 姜從珚送往涼州的年禮到了。

    崔老夫人聽人來報,歡喜異常,竟親自從暖房里走出來等, 正陪著她說話的張紅纓、張音華、張佑幾個小輩忙來扶她。

    “祖母, 小心雪天路滑!

    張佑跑得最快, 最先碰到她胳膊,崔老夫人卻不甚在意地揮開他手, “你祖母還沒老邁到這種地步,用不著你來當拐杖!

    少年的手懸在半空, 只好撓頭。

    張紅纓張音華兩姐妹見狀, 只咧著嘴笑他。

    這時, 送年禮的人也抬著幾個箱子到了院子里, 見到崔老夫人, 忙把東西放下行禮。

    “屬下等替女郎問老夫人安, 這是女郎命我們送回來的年禮!绷_七道。

    崔老夫人只掃了一眼:“年禮等會兒再看,先把我孫女兒的信給我!

    羅七便忙解下身上背囊, 從中拿出一個被油紙封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再解開油紙,雙手恭敬捧上。

    厚厚一疊,可見里面信很多。

    一路風雪交加, 兼之世道不平, 他可謹慎了,尤其是這一包信, 生怕出現意外損毀, 旁人都信不過,只有自己貼身背著才放心,每日必要檢查是否完好。

    張紅纓、張音華還有張佑都忙圍上來, 等祖母拿走她的那封信后,姐弟三人便迫不及待翻找自己那封。

    他們可算趕巧了,今天來陪祖母能第一時間拿到信,大哥大姐還有三哥他們就得等到晚上了。

    張紅纓對羅七幾人道:“一路天寒地凍,你們辛苦了!

    羅七忙俯首回:“不敢,這是屬下的職責。”

    張紅纓便叫家中奴仆帶他們下去喝熱茶暖身體,給他們張羅飯食,等會兒祖母必還要親自問他們詳情,又想到外面風大,她勸崔老夫人進屋再仔細看信,幾人便轉身回到暖房。

    崔老夫人剛剛表現得急,看信的速度卻極慢,要把每一個字都記在心里,想象著長生奴寫這封信時的模樣。

    她在信里說她一切安好,漠北王對她很是尊重,并沒有強迫她做不愿的事,而且還幫了她許多,她現在已經能在鮮卑立足了,叫外祖母不必擔憂云云,又說她挺喜歡現在的生活,比在梁國時少了許多拘束,能做的事也多了,要是順利,日后說不定還能反過來對涼州有所增益……

    明明是好事,崔老夫人蒼老的眼中卻浮出淚水。

    長生奴說她一切都好,可離開從小長大的故土,一個人遠嫁塞外,周邊都是兇惡的胡人,哪里容易立足,還不知要耗費多少心血、面對多少危機,遠的不說,只說幾月前去往鮮卑的路上發生的截殺,消息傳回來時她險些急暈過去,聽說她被烏達鞮侯擄走受了傷,她只恨不能插翅飛過去,盡管她后面來信說只是一點磕碰并不礙事,可自己又如何不知她報喜不報憂的性子,長生奴生來幼弱,七歲時又命懸一線,這些年她只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還重要,她的心肝啊……

    張紅纓看完自己的信,見祖母還在看,滿臉憂愁和擔心,默默嘆了口氣,他們這些小輩都能圍在祖母身邊,只有珚珚一個人不得不離開涼州,珚珚又是姑姑唯一的骨血,這叫祖母如何能不記掛。

    今年三月,珚珚被皇帝賜給漠北王和親的消息傳回涼州時,祖母大發雷霆,當即在門口大罵起了“姜明小兒,黑心爛肺,昏庸無能”等話,祖父忙遮攔,反倒被祖母打了一頓,祖母不罵皇帝,又轉來罵祖父“都是你張維沒本事,你要是雄兵百萬,皇帝還敢如此對待我兒?”

    祖父當時只能無奈受下祖母的打,他要是有百萬雄兵,豈能叫當今這位還坐在那位置上?早把多年的血仇報了。

    祖母罵完,又叫祖父去調兵,自己還準備披甲駕馬,說要把珚珚接回來,決不能叫她去和親,塞外環境如此惡劣,要嫁的還是胡人,長生奴那般嬌弱,去了安還有命在?大不了就跟梁帝小兒撕開這層遮羞布,誰怕誰?為了這姜氏江山,他們張家不知忍了多少氣。

    祖父也知祖母在氣頭上,不敢勸,最后還是珚珚及時送回來的信幫祖父解了圍,珚珚說萬望外祖父外祖母聽到賜婚消息后不要沖動,她已權衡過利弊,是自愿嫁與漠北王的,要是張家突然行動,反倒可能壞了她的計劃。

    祖母當時捂著信痛哭,口里只念叨“我的兒”,她說是自愿,可這份自愿只是為了局勢,何嘗有半點感情,她的長生奴應該配個世界上最好的郎君。

    后續幾月,陸續又有書信送達,珚珚不斷安撫,祖母總算才接受這件事。

    張紅纓上前一步來到祖母身邊,輕輕攬住她的肩,“祖母,珚珚既然要走這條路,我們就該支持她,您該看看她信里是不是要我們做些什么配合她,我們好早些準備起來,等明年一開春就行動。”

    她這么說,崔老夫人終于收起情緒打起精神。

    這時,門口的小廝來報,說主君回來了,話音剛落便見一位身材健碩的將軍跨過門檻大步走進來,他身上穿著甲,一邊走一邊摘下頭盔遞給旁邊的小廝,顯然是剛練完兵聽到外孫女兒的信到了急急趕回來的。

    涼州侯張維,戎馬數十載,雖年近七旬鬢發花白,可身上自有一股沙場磨礪出來的兇悍威勢,如有血煞,尋常人見之即畏,萬不敢當尋常老者來看,便是此時回到家中氣勢稍減,步伐亦虎虎生威。

    然及至崔老夫人面前時,他卻面露討好之意,搓了搓手,“我孫女兒的信呢,快給我看看!

    崔老夫人睨了他一眼,“把你這抓過馬糞的爪子洗干凈了再來拿信!

    張維:“……”

    這回真的沒摸過,手上泥巴也不多。

    張紅纓張音華姐弟幾個都忍不住笑了。

    上上次珚珚送信回來,祖父也是練兵回來,著急看信,便沒注意手上的污泥,一把抓了信紙在上面留下個烏漆嘛黑的指印,氣得祖母狠狠打了他幾下,自那以后就說祖父的手抓過馬糞。

    祖父很不樂意,他堂堂涼州侯不要面子的嗎?

    無法,涼州侯只得去洗了把手,這才有資格看孫女兒給自己的信。

    看到一半,他忍不住拍案叫好。“不愧是我張維的孫女,是個能干大事的人!

    崔老夫人氣憤地瞪了他一眼,這些臭男人眼里只有“大事”,一點兒也不想長生奴一個女兒家,要走到今天多不容易。

    看完信,崔老夫人又把羅七叫過來問姜從珚在鮮卑的具體情況。

    “長生奴在鮮卑當真如信上說的一切都好?漠北王待她如何?”

    崔老夫人對待小輩溫和得如同一個尋常人家的老嫗,可此時坐在榻上,表情一收,久居高位風雨幾十年的氣勢泄出,便叫人不敢再想其它,只下意識服從她的命令恭恭敬敬將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樣說出來。

    羅七一五一十地稟了自己知道的情況,尤其是新建起的作坊和商隊,至于漠北王待女郎如何,他自然不清楚內情,只說,“……屬下有時見漠北王與女郎同行,常帶笑,還會主動扶女郎,應當還算體貼吧!

    崔老夫人盯著他,“真的?”

    羅七忙道:“屬下不敢欺瞞老夫人!

    崔老夫人又問了他許多問題,涼州侯見羅七臉色僵硬,汗都要滴下來了,沒忍住說了句,“行了,你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審犯人呢。”

    崔老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您是涼州侯,天天日理萬機,自然沒空關心長生奴一個人在塞外過得好不好。”

    聽出老妻話里的怒意,涼州侯也不敢再多嘴了。

    總之,因為姜從珚的年禮,涼州張家又熱鬧起來,氣氛堪比過年。

    姜從珚光是信就寫了十幾封,外祖父、外祖母,兩個舅舅舅母,還有六個兄弟姊妹,加上給涼州管事的,研墨都研了兩盤。

    禮物也是各人都有,還提前送了長輩們的生辰禮,或是一副自己畫的畫,或是編的平安結,給崔老夫人的是一些難得的皮毛,叫她冬日御寒,給涼州侯的是一些拓跋驍先前從羯族帶回來她用不上的金銀,算是一筆不小的錢了,她自是不好當著拓跋驍的面給賣了,送給外祖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反正她只說當做禮物送給了親人。

    等到晚上所有人都回來后,涼州侯又把他們都聚起來商量接下來的事,明年他們必要去鮮卑一趟,但動靜不宜太大,派誰去還是個問題-

    長安。

    姜淮也收到了女兒送回來的年禮,正大光明送進來的。

    王府都是梁帝的眼線,自然會將此事報上去,但女兒孝順父親天經地義,要是不關心父親反會被罵不孝,梁帝便是想阻止也不能。

    楚王府如今愈發冷清了,趙氏被送走,連帶著她院子里的人也被發落,姜從珚那邊就更不用說,除了先

    前趙氏安排過來的人,她自己的人全帶走了,便是留下的也都轉到暗處。

    負責送禮的親衛元加拍了許久的門才終于從里面打開,門房還揣著手打著哈欠,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元加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忍下沒說什么,徑自帶著手下幾人跨進王府。

    長安也下了場大雪,整個王府被雪覆蓋,卻沒見一個人出來鏟雪,下人們都窩在屋里躲懶,他們想,反正主君也不出門,他也不在意,鏟了雪給誰看,今天鏟了明天又堆起來了,費這活兒干什么。

    元加把年禮送進澧水院,只見楚王一副半醉不醒的模樣,披了件大氅,大氅下擺露出一截皺巴巴的布料,實在不修邊幅。

    他雖疑惑,卻不敢不敬,恭敬奉上年禮和書信,楚王隨意應了兩聲,吩咐下人帶下去好生安頓,便不再說什么,轉身回去了。

    元加想,楚王不問問女郎的情況嗎?

    將近年關,許多人家都在準備過年,天天走親訪友,熱鬧非凡,楚王府卻完全隔絕在了這些熱鬧之外。

    眾所周知,楚王終日酗酒,不問世事,宗室親友亦不往來,是以沒有一個人登門。

    天色昏暗下去,姜淮點起兩支燭,盡管知道這封明面上的信不會寫太多話,他還是一字一句認真看下去。

    屋外北風呼號,姜淮擁著大氅坐在空蕩蕩的閣樓中,看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雪色,執起酒壺又給自己續了一杯。

    昏昏黃黃的燭光落在他身上,照出一道清瘦孤寂的背影-

    長安城的另一邊,姜羽兒也收到了一封信。

    當負責跑腿送信的小童來到她院里時,正好遇到下學歸來的十一郎。

    十一郎在門口瞥了眼,見她高興得眉眼都彎起來了,皺眉鼓臉,腳步一轉跨進她院中。

    “又是阿兄的來信?”

    姜羽兒不妨他突然出現,動作一頓,下意識把手里的信藏起來,嘴里訥訥應:“……是!

    這其實是謊話,這是阿姐的信,桓七郎沒給她寫過信。

    這誤會還是上次結下的。

    桓均離開后,姜羽兒又有一次收到了阿姐的信,卻正好被十一郎撞見,他當時問,“這是阿兄的來信?”

    姜羽兒不想暴露她在跟阿姐相交的事給自己和阿姐招惹是非,鬼使神差的,她點了點頭,十一郎見她承認,又氣又恨,卻不能在她面前發泄出來,只能懷著滿肚子郁氣跑了。

    “阿兄待你可真好,又給你來信了,都沒給我寫!笔焕捎炙嵊謿猓肫鹚齽偛乓荒樔杠S的表情,很是不懂,“你就那么喜歡我阿兄,見到他的信這么高興?”

    不等她回答,他又忙道:“我勸你別喜歡我阿兄,他不會喜歡你的,他給你來信只是礙于面子,他喜歡的是盧姐姐!

    這話也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說起來他也矛盾又委屈,他明明感覺阿兄還是喜歡盧姐姐的,不然走之前不會特意囑咐他關照盧姐姐那邊的情況,但現在他對這個六公主又是怎么回事呢?難道阿兄要腳踏兩條船?不行不行,他不許。

    姜羽兒知道他誤會了,可要解釋也不知從何說起,她又不可能告訴他真正的原因,只能繼續誤會下去了。

    “你讓我看看阿兄給你的信里說了什么!笔焕缮焓。

    他要瞧瞧,要是阿兄真在信里關心她寫了甜言蜜語的話,他一定要告訴盧姐姐,跟她說阿兄變心了,讓她別等阿兄了。

    “不行!苯饍簱u頭拒絕。

    “為什么?有什么我看不得的?”他奇道。幾個月下來他也知道這個小嫂、不,是六公主,性格軟得很,現在居然拒絕得這么干脆。

    她越是拒絕,十一郎就越好奇,越不肯罷休。

    “總之就是不行!苯饍阂е降皖^說。

    “行吧,那我不……”話音未落,十一郎倏地躥過來,趁她不注意一把從她手中搶走了信,姜羽兒怔了片刻反應過來,忙來追他,“你還給我,你把信還給我!

    別看十一郎比她還小兩歲,他正是抽條長個的時候,已經比她還高一點兒了,加上習了些武,整天上躥下跳,靈活得跟個猴兒一樣,三兩步就躲開了,哪里是她能抓得住的。

    姜羽兒不肯放棄,嘴里只叫著“把信還給我”,十一郎就不,追著追著,姜羽兒沒注意腳下,踩到邊上的雪,一個沒穩住就摔到了地上,膝蓋狠磕了下,疼得她差點掉下淚來。

    十一郎見狀,一時無措起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姜羽兒的侍女忙去扶她,她卻固執地看著十一郎,“你把信還給我!

    她眼圈兒紅紅的,含著一汪淚,就這么坐在地上仰頭看著自己,迎著冬日的暖光,白白的臉蛋上一雙眼睛委屈又堅定,十一郎的心忽然就似被什么輕輕地敲了一下。

    “我、我沒想害你摔跤的。”十一郎愧疚不已。

    要是阿兄知道他去搶她的信,肯定會教訓他的。

    “對不起,我不該搶你的信,我現在還給你,你別哭,我給你道歉!笔焕擅Π研湃厮种小

    姜羽兒接過,發現信封被他捏出幾道褶,有些不高興,但還是安心下來,至少沒被他看到信的內容。

    十一郎見她還不說話,不知她有沒有原諒自己,有些惴惴,絞盡腦瓜子想做點什么賠罪。

    “地上有雪,我扶你起來吧。”說著他就直接上手了,抓住她的胳膊將人提起來。

    姜羽兒被他嚇了一跳,低呼一聲。

    十一郎松開手,沒想她根本沒反應過來,加上膝蓋還疼著,被他這么一扯一拽的,根本來不及站穩,眼看又要摔下去,他忙抓住她的手將人撈回來,因為著急使的力氣太大,她狠狠撞到他身上。

    十一郎愣怔了。

    姜羽兒只覺天旋地轉,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的,被他折騰得不輕,根本來不及想別的,好一會兒才穩住身體,忍著膝蓋的疼痛推開他。

    她轉身往屋里走去,一瘸一拐的。

    十一郎想到是自己害她受的傷,忙跨到她身邊,卻不敢像先前那樣直接上手了,試探著問,“要不我扶你進去?”

    “不用!

    “你的腿磕得很疼嗎,要不我給你請個醫士看看?”

    “一點小傷,不礙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十一郎有些煩躁地撓撓頭,“你是不是還生我的氣,我給你賠罪,我以后絕不這樣了!

    姜羽兒停下腳步看他,“你說的,以后不許再搶我的信!

    十一郎拍拍胸膛,“我保證不會再犯了,這樣你能原諒我了嗎?”

    姜羽兒輕輕點頭。

    “嘿嘿!笔焕珊┬α讼。

    等十一郎離開,姜羽兒坐到內室,女夏撩起她的褲腿查看傷勢。

    難怪剛才疼得站不穩,摔的那下著實磕得不輕,整個膝蓋都腫了,還破了皮。

    女夏一邊給她上藥一邊低聲埋怨,“公主您就是脾氣太好了,十一郎害您摔成這樣,您居然就這么原諒他了,要是稟告給夫人,夫人肯定要罰他。”

    姜羽兒搖搖頭,“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夫人對我雖好,十一郎畢竟是她孩子,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頑劣了些。”

    桓母對她還算不錯,可姜羽兒知道,跟她的兒子比起來自己只是個外人,若總為些小事去說十一郎的不是,就算面上不說,她心里恐怕也是對自己有意見的。

    她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能少些是非就少些是非吧。

    十一郎回到隔壁院中,忽的伸出手看了看,接著想到什么,他猛地搖了搖頭-

    姜從珚的年禮送抵各處時,她也收到了長安和涼州的年禮。

    尤其是涼州送來的,香料布匹,應有盡有,最重要的還是幾封信。

    三表哥在信里跟她總結了涼州這一年的經營情況,比上年的規模又擴大了些,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叫她不必擔心。

    至于外祖母的信,更多是問她在草原習不習慣,衣食住行有沒有受委屈,還送了許多干果菜蔬,都是她以前愛吃的。

    姜從珚看得心里暖暖的,這樣全心

    全意愛著她的家人,她怎么忍心看著他們將來飄零亂世,血濺山河。

    進入十一月隆冬,天氣越來越冷,大地一片雪白,整個草原都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只能窩在屋子熬著,熬到冬天過去。

    有些牲畜篷不夠結實,晚上被風刮破洞,牧民們第二天起來鏟雪,發現不少牛羊被凍死了,一時傷心不已。

    牛羊都死了,就算熬過冬天,等到明年又該怎么辦呢?

    姜從珚讓阿椿和兕子一直關注著牧民們的情況,主動提出用麥子換回一些凍死的牛羊。

    牧民們自然愿意,麥子可以保存很久,就算新生的牛羊一時長不大,他們也可以靠著麥子不餓肚子。姜從珚則把換回來的牛羊宰殺洗凈后用鹽腌制做成肉干,等明年可以讓商隊帶去中原交換物資,也算一種互利互惠了。

    雪越來越大,終于,十一月下旬時,一場異常強大的暴風雪席卷了大半草原。

    這天晚上,姜從珚睡著后都被外面的狂風吵醒了。

    第106章 一百零六 鮮卑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拓跋驍比她先醒, 察覺到她呼吸紊亂,攬著她的胳膊收緊了些,“你以前沒見過這樣的風雪吧, 害怕?”

    姜從珚給了他一個白眼, 又反應過來此時屋內漆黑他看不見, 自己該是白費情緒,只得推推他的胳膊, 叫男人別勒這么緊。

    說來也是惱人,男人特別喜歡抱著她睡, 雖到冬天這樣更暖和些, 可他抱得忒緊, 有時腿也箍著她, 叫她極不舒服, 任她怎么說也不改。

    “沒有, 只是有些擔心這一夜過去,族人們會遭受不小的損失!

    她凝神感受周遭的情況。她的寢帳本用了數十根巨木做支撐, 入冬后還重新加固過,幾乎算得上王庭中最堅固的帳篷了,便是如此,她都感覺到了墻面在顫抖, 仿佛地震般, 靠墻的花瓶都被震了下來,墜到地上發出瓷器清脆的碎裂聲。

    “風這么大, 許多帳篷恐怕都經不住。”她清淡的音色在蒙蒙夜晚中有些悠遠。

    拓跋驍的臉色也有幾分凝重, 看著她的臉,“你先前說得對,這幾年來, 冬天確實越來越難熬了!

    姜從珚憂心忡忡,剩下半夜也睡不著,忽又想到匈奴,心頭一驚,猛地抓住男人胸前衣襟,問,“匈奴那邊的遭遇恐怕不會比鮮卑好到哪兒去,如是這樣,他們明年會不會進軍?”

    她睜大眼睛看著男人在黑暗中隱隱約約的面部輪廓。

    “極有可能。”

    姜從珚心下一沉。

    匈奴向東進軍,受到攻擊的就是鮮卑,若向南進軍,涼州和大梁便要卷入惡戰。

    匈奴本就覬覦南方豐饒的土地和物資,惡劣的天氣是最佳催化劑,足以叫搖擺不定的匈奴人下定決心。

    所有歷史都是有跡可循的,四年后的長安城破不過是此前所有矛盾的累積。

    她此刻深深感覺到自己在大自然和歷史的洪流面前是多么渺小如塵埃。

    拓跋驍感覺到她不安的情緒,只能將人摟緊了些,唇抵在她額上親了親,“你放心,匈奴膽敢來犯,我必叫他有來無回!

    拓跋驍想滅匈奴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他打仗看似兇猛只以武力取勝,實則每次出兵必有自己的考量,不是這般的話,如何能做到戰無不勝。

    “嗯。”她輕輕應了聲。

    她自是不擔心拓跋驍,可大梁……

    她對大梁的感情很復雜,她厭惡現在的梁帝和被士族把持的腐朽朝廷,心知這樣的朝廷早已無力回天,可千萬百姓何其無辜!

    山河飄搖,最先遭難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室貴族,而是本就苦苦掙扎求生的庶民百姓。

    接下來一個時辰兩人都沒睡著,闔眼瞇了會兒,眼見天邊快要露出一絲光亮時便起身洗漱穿衣。

    昨夜風雪那般厲害,姜從珚趕緊派了幾個親衛出去傳信,把底下人召集過來,拓跋驍手下的人也過來了,沒去王帳,直接來姜從珚帳中前廳等候王的命令。

    來人不少,可地延尋、拓跋懷、賀然干、段目乞……加上她自己的手下,足足一二十人,將廳屋擠得滿滿當當。

    積雪厚達三尺,極難行路,眾人趕來時很是費了一番工夫,下半身都被雪浸濕了,肩上全是雪,眉上亦沾了霜,手指僵硬如鐵,不斷搓手跺腳,渾身打顫。

    姜從珚瞥見,叫侍女搬來火盆,奉上熱茶,先暖下身子。

    她與拓跋驍居于上首,待眾人從寒風中暫緩過來,開口道:

    “想必你們也知道今日召你們來為何,昨夜風雪異常猛烈,我只在門口粗粗一望便見數十帳篷被狂風卷破,至于別處恐怕更甚,其余可先不管,受損的帳篷今天一定盡量修補好,否則等入了夜,風雪還不停歇,恐難熬過今夜……”

    她先分出一撥人去統計自家情況,看看各作坊、營房、倉庫受損情況如何,能拾掇的都拾掇,又派阿椿、兕子、張錚、賀然干、都魁等人各領人去王庭各處查看,派分了各人負責的事宜。

    可地延尋見她竟就這么自然地把王庭的事都決定了,眸色沉了下來,望向拓跋驍,卻見他眉毛都未動一下,對她這種越過他直接做做下決定已經習以為常,甚至還能從他眼神中看出兩分贊許之意,覺得這個漢女的安排十分妥當。

    放在從前,原本該是他來統領下面的人。

    這才多久,短短不過半年,這漢女就在王庭中興建起許多作坊,占去了大片大片的土地,雖說王庭的土地都該是王的,可按照以前老鮮卑王在時的情況,基本都是分給手下的貴族。

    她利用作坊里產出的糖跟鮮卑人大肆交易,許多人早在不知不覺間就被她籠絡過去了。

    她還將梁人工匠都握在了自己手里,也因為工匠在她手中,今年秋天交易回來的鐵都送到了她那兒,她更是趁機要走了一小半,說是要打造農具送去土默川,對,土默川,那一片水草豐美的土地也被她的人控制了大半。

    越想,可地延尋越是心驚,王現在十分沉迷這個漢女,對她無所不應,等再過幾年,整個鮮卑恐怕都要被這漢女把持了。

    可地延尋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危機朝鮮卑襲來,更向自己襲來,若再不采取行動,他的地位就要被這漢女取代了。

    但是王現在十分沉迷她,要是直接指責攻擊她反倒會觸怒王,該想個不會牽連到自己的辦法……

    姜從珚分派好王庭內的事情,便把接下來的場面交給了拓跋驍。

    拓跋驍淡淡掃了眼面前幾人,“你們誰愿去察看其余部族的情況?”

    這活兒跟剛才巡查王庭可截然不同,鮮卑地大人少,各部族十分分散,若是平時跑馬而去,除了幸苦些也沒什么,可這隆冬時節,剛下過一場暴雪,這時出門無疑十分危險,萬一路途被困,極可能丟了性命。

    幾人都遲疑了下,最后竟是拓跋懷主動站了出來,“王,我愿去!

    他目光炯炯,神情堅定,似乎完全不在意路途的艱險。

    他既主動請纓,拓跋驍自然沒有不應,很快給了他信物,讓他下去準備,接著又有兩人應了任務,拓跋驍也都答應了。

    姜從珚瞥了拓跋懷一眼,自宇文佗身死,土默川在若瀾的管理下步入正軌后拓跋懷便回到了王庭,他原想跟著拓跋驍一起去打羯族,后來卻跟叱干拔列一起去了西境防備匈奴,也是入冬前才回到王庭。

    就她觀察來看,拓跋懷是個聰明、有膽量、善于見機行事的人,難怪原本的歷史上他能在拓跋驍隕落后組織起鮮卑殘部繼續抵御匈奴,這樣的人本該合她眼緣,且他還精通漢文化,但不知為何,或許是他過于積極主動了,反倒叫她有些抗拒。

    可他確實沒做什么不好的事,土默川那次能成功說服獨孤卜還有他很大的功勞在其中,算是幫了她一個大忙,這便叫她不好說什么,只能先看著吧。

    一條條命令下達,各人職責分明,眾人很快領命下去。

    作坊中有不少木匠石匠,加之這幾月收了不

    少學徒,已有兩三百人,對于鮮卑來說雖仍有些嫌少,可有比沒有好,張錚他們帶著木匠們去了各處垮塌的營帳,尤其是軍營中的軍帳,在木匠們的指揮下很快緊急修補起來。

    有些原本尚算結實只是破了洞或掀了頂的帳篷還能修補修補,一些本就不甚牢固的,已完全被雪壓垮,甚至整還有個帳篷被昨夜大風卷走的,不知吹到了哪兒,連根毛都看不到了,以至于想修補都無處下手,就算再建,一來時間來不及,二則也沒這么多材料。

    沒了房子棲身的牧民只感到一陣絕望,一家老小緊緊摟在一起,勉強扯起一張毯子裹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他們正為今夜的處境而絕望,這時,竟有一小隊人馬冒著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那是個漢人,不過他身邊跟著一個鮮卑人,好像也不是,像雜血兒。

    那人走到他們面前,環視一圈,雜血鮮卑問,“你們的帳篷被吹跑了,今夜有沒有能安身的去處?”

    牧民愣了一會兒才答:“我親人朋友的帳篷也都被壓垮了!

    那就是無處可去了。

    雜血鮮卑將話譯給那漢人,就見那漢人掏出一份紙筆,在上面畫了一下,他也看不懂,然后牧民就聽到那雜血鮮卑說,“你們今夜無處可去的話,就先去可敦手下的作坊里躲一躲,不過你們要守規矩,要是敢偷盜里面的東西或者故意鬧事,管事就會將你們丟出來!

    牧民一家聞言,大喜過望,忙道“不敢不敢”,只要能有個遮風避雪的屋子幫他們熬過最艱難的夜晚他們就感激不盡了,哪里還敢不知足地鬧事。

    那人便給牧民發了個繩編手環,上面掛了個數字號牌,正好是這家人口數量,跟他說帶著手環就可以去作坊里暫住一晚了,又給他們指了方向,隨即就往下一家去了。

    牧民一家直到現在都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這才趕緊收拾些家當,帶著一家老小前去作坊避雪。

    “可敦真好啊!”牧民不由感嘆。

    這樣的事并不只三五幾例,幾乎每個小隊都會遇到許多,姜從珚派出去的人,如同一張不斷蔓延開來的網,將王庭一點點織起來。很快,該修補的修補,該去避雪的避雪,再把每個小隊遇到的情況匯總到姜從珚這里,她便能估摸出王庭的受災情況了。

    除了災情,她更是第一次這么清楚地了解到王庭的人口情況-

    拓跋勿希那日被拓跋驍打了個半殘,后張復被丘力居求去幫他治傷,張復醫術高超,便是如此,也來來回回燒了半月拓跋勿希才終于脫離垂;謴土艘庾R?伤麄麆輰嵲谔,元氣大傷,尤其是斷裂的肋骨和左臂,起碼得養上三四個月,是以這一個多月來,便是醒來也沒有什么精神,不曾下地走動。

    也是他自己自暴自棄,覺得自己被拓跋驍揍成這樣十分沒有臉面,又知自己刺了他最不能觸碰的傷疤,以拓跋驍睚眥必報的性格,怎么可能放過自己,就算現在沒要他的性命,早晚有一天也會親手提刀過來。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年拓跋驍才不過十三歲,卻在一日間連殺三人,那三個人都是曾經欺負過他漢人母親的。因為這件事,他觸怒阿多和貴族大人,被丟到了最險惡的一次戰場上,可他卻憑借超乎尋常的堅毅和勇武贏得了兵士們的擁護,帶著他們打了勝戰活了下來。

    登上王位后,他把所有欺負過他漢人母親的人都殺了,還放出話不許人再提,膽敢犯他忌諱,此前這些人就是你們的下場。

    “等我死了,你就帶著彌加回賀蘭部去吧。”那日拓跋勿希剛恢復意識時對丘力居這么說。

    他眼前還清晰浮現著兩人扭打在一起時,拓跋驍那雙眼睛里壓制不住的狠厲之色,那是一種刻骨的殺意。

    丘力居聽到這話,當場就怒了,要不是他還重傷著,恨不能狠狠打他一頓,只哭著罵,“你知道我和蘭珠為了保住你的命費了多少心血求了多少人嗎你就說要死?拓跋勿希,你以前不是說自己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鮮卑勇士嗎,現在不過受了點傷就要死要活,你身為六王子的傲氣呢……”

    拓跋勿希癱在床上閉眼不聞,卻在此時,手指被只柔軟的小手抓住。

    “阿多,你不要死,你還說要教我騎馬射箭當鮮卑勇士的,阿多……”

    拓跋勿希睜開眼,只見彌加站在床邊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又見丘力居眼圈烏黑,臉色憔悴得不成樣子,臉頰的皮膚被-干冷的天氣凍得皴裂。

    他知道她最愛美了,每到冬天就要用羊脂涂臉保護皮膚,現在卻也顧不上了。

    她都是為了自己才這樣,拓跋勿希再說不出要死的話,只是再不像先前那般自信狂傲了。

    他還不能自主行動,理不了事,他也不想管那些,于是這些日子大多是蘭珠在幫他跑腿。

    蘭珠有事決定不了,過來問他,他只隨口說好,由她去,蘭珠攬下軍隊和部族中的事,一段時日下來,拓跋勿希的屬下也都習慣了。

    昨夜發生了雪災,今晨一大早他們直接來找蘭珠,詢問該怎么辦。

    搶救當然是要搶救的,但該救哪里,怎么救還需要她來決定。

    蘭珠從小在草原長大,經歷過不止一次雪災,更清楚到了晚上氣溫驟降后若是沒有屋舍取暖是真的能凍死人的。

    她同樣命令先把還算完好的帳篷修補好,讓那些帳篷被毀完全沒了遮擋的牧民去擠一擠。

    然而不一會兒有人來報,說貴族大人們并不愿意,“大人們說他們的牛羊也要進帳篷,沒有多余的位置。”

    蘭珠氣得差點罵人。

    普通牧民的帳篷本就不如貴族的結實,現在那些人寧愿保牛羊都不肯讓牧民進去。

    可她也實在沒辦法,她不是拓跋勿希,沒那么高威望,根本指使不動那些人。

    軍隊里的人在軍帳中擠一擠還能應付過去,可他們的家人怎么辦?他們的家人基本都是普通牧民。

    蘭珠思來想去也沒想到好辦法,這時那個報信的年輕騎兵抬頭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你說!碧m珠命令道,話語中已歷練出了幾分領導人的威勢。

    年輕騎兵是她親衛,隨侍在她身邊,對她平日的交往也有幾分了解,知道她之前跟可敦關系不錯,想起這一路過來自己看到聽到的情況,便把此事告訴給蘭珠。

    “……可敦把許多沒了帳篷的牧民暫時放進作坊里,您之前跟可敦感情好,這時去求她幫忙,她應該會愿意吧!

    蘭珠垂下眼,沒立馬同意。

    其實,她已經很久沒去找過阿珚姐姐了,自從發生了阿干那件事,她沒臉再去找她。

    她后來想過要不要去,可終究下定不了決心,她怕自己跟阿珚姐姐回不到從前那樣的親密了。

    之前沒去,現在遇到了困難才想到去求她,蘭珠心里實在別扭得很。

    可親衛一直巴巴地看著自己,畢竟是關乎那么多人的性命,蘭珠捏了捏拳,長呼出一口氣,“牽馬過來!-

    不到申時天就黑透了,一切救災工作都得抓緊,不斷有人來到帳中跟姜從珚匯報進展,她忙得幾乎腳不沾地,連中午的飯用得都很匆忙,拓跋驍更是一大早就跟著底下人一起出去了,鮮卑人性情桀驁,姜從珚那些救災措施雖是極好,那些貴族未必肯配合,需他這個王親自露面展威,當然,這也是一個收攏人心的機會。

    因他身上一半的漢人血脈,族中許多人未必真心誠服于他。

    姜從珚剛聽完匯報打發走兩個人,阿榧掀開厚實的門簾送人出去,正好瞧見站在門口的蘭珠,她一愣,轉頭:“女郎,蘭珠姑娘來了。”

    姜從珚也怔了瞬,“趕緊把人請進來。”

    蘭珠聽到阿珚姐姐的聲音了,這才跨入帳中。

    姜從珚起身過來,見她斗篷上全是雪,臉蛋都凍青了,嘴唇發紫,整個人呈現出久凍之后的僵硬,碰了碰她的手,果然又冷又硬,幾乎成了石頭,忙取下小火爐上的茶壺,倒了一杯

    熱茶,“快喝點熱水暖一暖身體!

    蘭珠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阿珚姐姐還像從前那樣。

    屋子里好暖和,她一瞬間好像進入了春天,一股熱流從心臟蔓延開,流淌到四肢,讓她僵硬的身體漸漸恢復知覺。

    蘭珠輕飄飄地捧過遞來的熱茶,低頭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湯流入喉嚨,不知怎的,她突然就很想哭。

    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在這一刻忽然就安穩了。

    “阿珚姐姐。”她啞著聲音喚了一句,眼圈兒里蓄了一汪水光,“對不起!

    “對不起”三個字她是用漢語說出來的,發音不算標準,還帶哭腔,姜從珚卻聽懂了。

    姜從珚心里輕嘆一聲,上前一步,伸出胳膊抱了抱這個比自己還高一點點的小姑娘。

    “沒事兒,我從沒怪你!

    “我先前還擔心你因為你阿干的事不愿再跟我做好朋友了,現在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釋,我都知道!

    蘭珠聽著她溫柔婉轉的聲音,心想,阿珚姐姐果然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人了,跟丘力居一樣好。

    姜從珚只抱了一下就把人放開,拉著她坐到碳爐面前,“你來找我是不是為了雪災的事?天要黑了,得抓緊時間。”

    蘭珠精神一凜,抬起眼皮,這才將自己目前的困境告訴給她。

    “……我實在命令不動那些貴族,我聽說阿珚姐姐的作坊在收留晚上沒有地方過夜的人,能不能收留一下……”

    “可以!

    蘭珠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這兩個字,著實驚訝了一下。

    姜從珚道:“他們都是王的子民,現在遇到困難,我自然該幫助他們!

    “好了,別發呆了,我馬上派幾個人到你那兒去,就近安置,你快點去告訴那些牧民,讓他們趁著天還沒黑趕緊搬過去吧!

    “你阿干不管事,你就是老大,你要拿出老大的氣勢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溫和,這樣底下的人才會敬重你怕你,才會聽從你的命令!

    ……

    蘭珠沒想到事情這么輕易就解決了。

    她帶人去安置牧民,進作坊前,她板起臉,在空中狠甩了下鞭子,面容前所未有的嚴肅,“可敦愿意收留你們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你們要遵守可敦的規矩,要是被我發現故意鬧事不聽從安排的,我的鞭子就要喝血了,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北娙她R聲應道。

    她騎在馬上,年紀雖輕,可她身份尊貴,自有種上位者的氣度,之前磨煉了一個多月,加上被姜從珚點撥后故意放出氣勢,眾人竟真被鎮住了,不敢生出別的念頭。

    姜從珚的作坊多是建成的低矮土屋,當時她就考慮到草原惡劣的風沙暴雪天氣,修建得格外厚實,保暖效果比帳篷強上數倍,土屋十分結實,只有頂上的瓦片和干草被吹落少許,受損并不嚴重,數百間土屋接納了近萬受災的牧民。

    第二天統計結果報上來時,除了牲畜和財物損失比較大,傷亡并不多,只有不到三百人。

    這算是鮮卑經歷如此嚴峻的雪災以來傷亡最小的一次了,鮮卑人都不由對可敦產生了一絲感激和敬佩,尤其是受到照拂的牧民,要不是可敦收留,他們恐怕都要凍死在雪夜里了,于是對姜從珚這個漢人可敦也再生不出任何意見,相反,他們十分感激她。

    當然,只有王庭救災救得十分及時,王庭之外姜從珚暫時就管不到了。

    兩三天過后,這場席卷草原的暴風雪才終于過去,姜從珚安排下面的人開展后續的重建工作。

    一切都很順利,牧民們十分配合,然而,不知何時,王庭里卻傳起了一則流言。

    大巫說,“我們鮮卑之所以會遭受雪災,是胡天神發怒了,胡天神認為我們鮮卑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眾人一驚。

    鮮卑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今年剛來到鮮卑的,不就只有那一個——可敦!

    原本對姜從珚心懷感激的人不由遲疑了,今年的暴雪真的是胡天神降下的懲罰嗎?

    姜從珚聽到這個流言,第一時間就明白這是沖自己來的,有人想要對付她,不愿見到她在鮮卑威望日重。

    第107章 一百零七 “鑄金人!

    “將這妖言惑眾, 意圖借鬼神之說謀害可敦的巫人給本王抓起來,用火燒死!”

    拓跋驍聽到謠言后,大怒, 當即就叫阿隆去查究竟是誰散播出來的, 不過兩日就順藤摸瓜找到了最開始泄出謠言之人是鮮卑大巫。

    他豈是忍氣吞聲的性格, 他當然也一眼看出這是中傷姜從珚的毒計,于是目露兇光, 拔然而起,立馬就要殺人以泄憤。

    她嫁給他, 他承諾過會保護她, 不會叫任何人傷害她, 他一定會做到。

    當年的他沒能保護好阿母, 現在, 他已經是鮮卑之王, 絕不會叫她重蹈阿母當年的覆轍。

    他帶上近衛親自去抓人。

    姜從珚原也還在盤算此事,流言不會無緣無故出現, 還出現得如此巧合,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她擋了別人的路。

    她不否認自己侵占了原本屬于一些鮮卑貴族的利益,比如被她修建作坊所占去的土地, 土默川的農田, 陪嫁而來的工匠,王庭原本的奴隸,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 這些都該是屬于鮮卑人的,可現在,這一切都在她手里。

    前幾月, 拓跋驍南下攻打羯族,雖勝,參戰的貴族們都分得了許多金銀戰利品,但收獲的奴隸卻比從前少了許多。

    更不用說五日前的暴雪,因她收容了許多無處安身的牧民,那些牧民早已不復一開始的警惕和敵視,反而開始真心實意地感謝她,聰明的人都看得出她不會就此止步,這對原本的鮮卑貴族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威脅,受到威脅最大的……

    可地延尋,會是他嗎?

    可地延尋的敵意并不是最明顯的,相比起他,另外幾個叫扶羅寒、呼延匹婁的鮮卑貴族的眼神才是最不加掩飾的,他們的厭惡幾乎要言溢于表了。

    但有時候,往往不叫的狗才是咬人最狠的。

    姜從珚坐在廳屋案前,腿上蓋著薄毯,書案左下一只青銅首腦暖爐,左上一只青玉硯臺,另一邊全是書紙,都是這些日子整理出來的資料和報上來的后續工作進展,等她覽閱批示,高高一摞堆疊在一起,幾乎淹沒她半個身子。

    她提筆凝神,遲遲沒有下筆,她心里還是覺得可地延尋的嫌疑最大,思緒飄忽了會兒,卻莫名想到拓跋懷,但拓跋懷前幾日就去了庫莫奚部,按理跟他更不可能相關了。

    她仿佛身在一片暗夜中被群狼圍在中間,四周全是閃著猩紅幽光的兇眸,她卻看不清他們真正的模樣。

    但不管是誰,總之她不會叫對方就這么得逞。

    鬼神之說,能起,就能破。

    姜從珚剛有了點眉目,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

    “阿珚姐姐,阿珚姐姐。”蘭珠急匆匆趕來。

    “阿珚姐姐!”

    她顧不上失不失禮,等不及侍女通報直接撩開門簾闖了進來。

    隨她撲過來的冷風帶著一股徹骨的寒意憑空劈開室內溶溶暖香,卷起姜從珚的袖擺,又朝她面頰襲來,鬢邊發絲輕揚。

    “怎么了?”

    姜從珚并不慌神,還能神態自若地回應蘭珠,但蘭珠接下來的一句話叫她驟然變了臉。

    “王帶著人要去殺大巫。”

    “什么?”

    姜從珚下意識起身,膝上毛毯滑落也渾然不覺。

    “我在路上撞見的,聽說這件事后就趕緊來找阿珚姐姐,只是王的速度很快,現在恐怕已經把人抓住了。”

    “大巫在族中的地位向來很特殊,要是就這么被王殺了肯定會引起眾怒的。”蘭珠趕緊闡明其中的厲害。

    她自然也聽說了那道流言,大巫的卜詞里說鮮卑出現了不該出現的人才惹怒天神降下雪災懲罰,明顯就是想敗壞阿珚姐姐的名聲。

    大巫居心不良,可她更清楚族中對于鬼神巫祝的敬畏之心,是以在得知王的行動后第一時間

    來跟阿珚姐姐報信,希望她能阻止王。

    姜從珚早從她言語聽出其中的厲害關系,沒有任何猶豫,抄起衣架上掛著的狐貍毛斗篷,“走,你帶我去!

    兩人便匆匆趕往了風雪中。

    連續三日的暴雪暫時停歇,為了重建工作順利,幾條主要干道的積雪已被鏟平,可昨日到現在,灰蒙蒙的天空又飄起了小雪,撒到地面上,使道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極是危險。

    幸好姜從珚的騎術較從前好了許多,身下的玉獅子也是難得一見的良駒,步伐穩健,一路上倒也沒出差錯,跟著蘭珠一路趕往大巫居所。

    這是一處比王庭地勢較高的小丘,幾乎在王庭北部邊緣了,周遭的帳篷也很少,山丘下插了不少玄色幡招,上用顏料繪著奇怪的符號,在寒風中翻飛作響,無端陰沉而詭異。

    因為人跡稀少,姜從珚還能看出先前被踩踏過的雪地上一串凌亂的馬蹄印。

    蘭珠正欲繼續上去,姜從珚趕緊叫了聲,“等等!

    蘭珠勒馬回過頭。

    姜從珚指著雪地上的痕跡,“你看,這里有拖拽摩擦的痕跡,還有少許血痕,再看馬蹄印,方向是相反的,我懷疑王他們已經不在大巫這里了!

    順著痕跡的方向看過去,那里正是王庭大本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以防萬一,姜從珚當即指使了一個隨行親衛去山丘上查看情況,又對蘭珠道,“我們跟著馬蹄印追過去。”

    拓跋驍帶人闖到大巫的住處,他原想一刀砍死他,又覺太便宜了這人,況他也察覺到這其中或許有什么陰謀,于是按下性子審問,結果對方根本不承認,只說自己占得的星象就是如此,拓跋驍怒極,“不肯交代,那就去死吧!

    于是叫人綁了大巫,自己親自抓著繩子將人一路拖行到了胭脂湖中下游的東岸。

    時人重鬼神之說,尤其是胡人部族,因為生存環境惡劣,生產技術不夠發達,一旦發生災禍、疫疾只能聽天由命,于是他們更是寄希望于鬼神,希望神能保佑他們化解災厄。

    尋常人無法接觸神明,于是能夠溝通鬼神的大巫就成了神明的代言人,眾人都信服敬畏不已,不敢對大巫有絲毫不敬,如今見拓跋驍竟將人捆了,還拖行了一路,大巫幾乎暈死過去,心中豈能不驚詫。

    眾人礙于王的雄威不敢當面說什么,卻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甚至追隨而去,想知王究竟要對大巫如何。

    于是拓跋驍周圍,人越聚越多,除了普通牧民,更有好些貴族大人。

    “王,您這是干什么,為什么要對大巫如此不敬?”聽到消息趕過來的扶羅寒問。又瞥了眼地上生死不知的大巫,眼睛里流露出不贊同。

    被他這么一阻,拓跋驍停下馬。

    扶羅寒繼續說,“大巫是胡天神的使者,對大巫不敬就是對天神不敬,要是觸怒天神,再降下懲罰該怎么辦?”

    拓跋驍微瞇起碧眸,閃過一道逼人的銳光,“你也認為先前那場暴雪是神的懲罰?”

    扶羅寒聽見他的語音中泄出的危險,后背忽的一僵,一股涼意竄上來,后頸的汗毛一根根豎起。

    經過兩日發酵,先前那則卜詞的矛頭全都指向了一個人,那個漢人公主,他此時要是承認,便是明著得罪王。

    “我不是這個意思!

    拓跋驍冷哼一聲,環視了眼,發現聚過來的人已不少,干脆就停在原地,將手里的麻繩一拋,“來人,架柴!

    他身后的親衛便立即下馬,去各處搜羅木柴,堆到路中間,儼然是要燒死大巫的架勢。

    周遭響起了議論聲,交頭接耳,時不時小心地瞥上拓跋驍一眼,雖不敢大聲反對,從他們的反應來看,顯然是不贊同的。

    這時又有聽到風聲的貴族趕過來,連可地延尋也來了,隨著他們的人越來越多,眾人的底氣似乎也越來越足,終于有人主動站出來。

    “王,就算您是王,也不能如此不敬大巫,不敬天神!焙粞悠湔f。

    拓跋驍坐在馬上居高臨下,見所有人都在反對自己,胸中橫生出一股巨大的怒火,下頜肌肉繃得筆直,“這巫人故意散布謠言,意圖謀害可敦,本王今天殺他又如何,還是說,你們就是背后指使他這么干的人?”

    拓跋驍一雙利目宛如最冰冷無情的刀鋒,掃視過來時,眾人只覺身上的皮膚被鐵刃刮擦,冒出一個又一個雞皮疙瘩。

    所有人沉默不語,這時,原本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大巫,竟然再次開口了。

    “王,我說出口的話,全、全是占卜得來的卦辭,我從、從沒想謀害可敦。”

    他一路被拖過來傷勢不輕,說話也顫顫巍巍,語氣卻是那么堅定,加上形容凄慘的外表,眾人反倒有幾分信了。

    拓跋驍臉色難看至極,眉骨狠狠往下一壓,深邃的眼窩一片陰霾。

    這時,親衛已經架好了柴,拓跋驍命人把他丟到柴垛上,阿隆正舉著火把站在邊上。

    “本王再問你最后一遍,前日的謠言,是不是有人指使你?你要是交待出主謀本王就繞你一命,要是再不肯說,那就親自感受被火燒死究竟是什么滋味。”

    以往有冒犯天神或是被視為災星的人,大巫對待他們的手段就是以火燒死對方,以此祈求天神的原諒,對方被焚燒時,他甚至還要在一旁跳舞祝禱。

    大巫眼皮一跳,僵硬的身體不由顫抖了下,他感到一股從腳底升起的寒意,可想到什么,最終還是壓抑住了這份恐懼,霍地睜開眼,宛如在糙黑的樹皮上憑空出現一個孔洞。

    他仰面望著霧蒙蒙的天空,用盡所有力氣從嘶啞破敗的嗓子里吼:“我從巫祝數十年,誠心侍奉天神,天神才終于愿意降下指示,我占出的卜詞全是神意,沒有任何人指使我。”

    “我見長星出柳,熒星和惑星在心宿附近停留,這意味著妖邪要登場,這才占卜求問天神旨意,王,這是天神給予鮮卑的警示啊,你要是不遵從,會給鮮卑帶來無窮的災禍的!

    他抬起胳膊,枯瘦的五指抓向天空,仿佛要極力抓住什么,大口大口喘著氣,那雙宛如樹洞的眼球一下凸了出來,形狀極其凄慘又可怖。

    他每說一個字,拓跋驍胸中的怒火就竄高一分,額角青筋突突地暴跳,指節兀起。

    這巫人的話簡直其心可誅,他的意思是以后再發生什么災難,就都是他得罪了天神導致的。

    拓跋驍從不怕這縹緲的鬼神,他只信自己,相信自己武力帶來的力量。

    “點火!

    “王,您不能這么做。”

    “是啊,觸怒了天神,今后鮮卑就不得安寧了!

    “王,你真的要為了一個漢女殺了大巫嗎?”可地延尋問。

    拓跋驍再聽不見旁人的勸阻,眸色冰冷,“點火。”

    阿隆不敢猶疑,將火把伸向大巫,就在火苗即將燎上柴垛上的干草時,一道清亮的女聲突然穿破人群中層層雜音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住手!”

    阿隆聽出這道聲音的主人,立馬收回了手。

    拓跋驍也下意識回望過去,只見一道雪白的麗影冒著風雪趕過來。

    圍觀的群眾自動散開一條過道,姜從珚放慢速度,最終停在拓跋驍面前。

    她第一時間望向他身后,果見一個穿著羊皮襖外披五彩衣臉繪青黑彩圖的人被架在柴垛上,看樣子還沒死。

    還好,趕上了。姜從珚想。

    “你怎么來了?”拓跋驍撥馬轉頭。

    姜從珚一路急奔而來,累得心臟砰砰直跳,大口喘著氣。

    她兜帽上、肩上落了不少碎雪,眉毛和眼睫上亦有零星雪花,卻又被她溫熱的體溫和呼出的暖氣融化,變成細小的水珠洇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加上因為劇烈運動而泛紅的臉頰,讓她整個人呈現出濕潤的晶瑩感,仿佛于冰雪中綻放的一枝春桃。

    拓跋驍的眼神一落在她臉上就移不開了,喉嚨不自覺滾了下,連被這巫人激出的洶涌怒火都平息了不少。

    他不合時宜地想到夜晚某些時刻,她也是這般面帶潮紅,整個人

    濕漉漉的……

    姜從珚稍稍平息呼吸,待能順利說話了,問他,“你準備燒死大巫?”

    “是!蓖匕向敱凰痪湓拵Щ亓爽F場的情況,眼里那點歡愉散去,重新凝成了寒冰。

    “不行!

    “這人居心叵測,意圖借鬼神之說歸罪于你,我不殺他不足以泄恨!

    姜從珚搖頭,“我的意思并不是就這么放過他。殺他一個人容易,可殺了他,其余人會怎么想?”

    說到這兒,她環視了眼圍觀的鮮卑人,又看到以可地延尋為首的一些貴族。

    流言并不能直接殺人,可人心易變,在某些時刻甚至還能成為扭轉局勢的關鍵。

    “我本就是漢人,族人對我心懷遲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今流言已經傳遍王庭,如果用這種方法殺了大巫,恐怕只會加深族人對我的成見!苯獜墨姴痪o不慢地將事情利弊闡明開來。

    拓跋驍氣悶,他才不管別人怎么想,可涉及到她,他不能不多考慮。

    “你想怎么辦?”

    姜從珚微微垂眸,而后烏瞳中流出一道明光,“鑄金人。”

    第108章 一百零八章 不是還有你嗎。

    聽到“鑄金人”三個字, 拓跋驍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

    “你要用鑄金人的方法來破除謠言?”拓跋驍濃眉擰起,一雙狹長的碧眸微瞇了下, 五官線條僵硬, 明顯是不太贊同這個辦法。

    姜從珚迎著男人復雜深沉的目光, 堅定地點了下頭,“是!

    “武力對武力, 鬼神對鬼神,他既想以天意神鬼來攻擊我, 那我便要做到天意所歸, 使人心向我, 那時, 謠言自會不攻自破!

    漫天飄飄揚揚的碎雪撒下, 寬大的兜帽中她粉撲撲的臉蛋上一雙清凌凌的黑眸如同兩顆寒星, 迸出鋒利寒芒,玉柔花軟的臉蛋下, 是一往無前的勇氣和自信。

    鑄金人是自古以來占卜天意的手段之一,無論匈奴、鮮卑、還是羯人都是北方游牧民族,在民風教化方面更加封閉,宗教和祭祀在生活中占據的重要程度比中原王朝更高。

    一開始鑄金人跟其余占卜手段一樣只是求問天意, 比如戰爭是否會順利, 后慢慢演變出以鑄金人擇定王后人選,再然后更是發展到成為皇后必須得鑄成金人。

    現在這個時期還沒形成一定要鑄金人才能成為王后的規矩, 但要是能鑄成金人, 那意味著她是被天神選定的,無論她是何部族是什么身份,都能獲得民眾的認可。那時, 再沒有任何人能質疑她。

    拓跋驍唇角仍繃著:“鑄金人并非萬無一失,一旦失敗……”

    “一旦失敗,不是還有你嗎!苯獜墨娖似^,眼睛彎出一個月牙形狀,輕輕地笑了下。

    拓跋驍的心臟瞬間被這句話狠狠攫住了,胸膛突兀得起伏了一下,動作大到肩膀都跟著抖了抖,連胯-下的驪鷹仿佛都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原地踢了踢蹄子。

    他碧眸中射出的兩點目光完全聚焦到她臉上,一寸一寸,要不是時機不對,他只恨不能重重吻上去,尤其是這雙此刻只倒映著自己一個人的烏眸。

    拓跋驍的呼吸一下就沉了,他終還是沒忍住抬手碰了碰她柔嫩的臉頰。

    “對,有我在,不管發生什么你都不用擔心!蓖匕向攲λf,也是對自己說。

    “好!苯獜墨姄P唇淺笑,臉頰主動朝他掌心蹭了下。

    拓跋驍忽就覺得手心起了火,半只胳膊都酥麻失去了知覺。

    姜從珚卻俏皮地一觸即離,很快正起脖頸,輕輕拍了下馬,朝柴垛上的大巫靠近。

    她看了眼大巫,命阿隆給他解綁放人下來。

    阿隆抬頭看了眼王,見他不說話,便懂了,聽從可敦的命令將大巫拎了下來。

    大巫一路被拓跋驍拖過來,渾身涂滿雪泥,后背血肉模糊,手腳也都被路上的碎石尖枝刺破,便是松了綁也只能無力地躺倒在雪地上。

    姜從珚并不可憐他,只冷淡瞥眼,又看向圍在周遭的鮮卑貴族,然后用鮮卑語朗聲道:“大巫,諸位大人,我愿鑄金人以占卜天意,你們可應?”

    清澈明亮的女聲順著呼號的風雪刮進眾人耳中,在場無人不驚,連蘭珠都被嚇到了。

    剛才她跟拓跋驍說的是漢語,聲音也不大,眾人并沒有聽懂他們的話,直到此刻才猛然明白她的打算。

    可地延尋等人目露驚疑,姜從珚卻不給他們反應時間,“諸位大人難道不覺得鑄金人比星象占卜更能展現天神的旨意嗎?”

    她此刻高坐在一匹雪白的馬兒上,身披一件銀亮雪白的狐貍毛斗篷,白皙的臉頰即便在灰蒙的天色下也顯得明亮而耀眼,一雙黑瞳亮如明星,神態自若,整個人透著飄飄乎的仙氣和貴氣,怎么看都不能跟所謂的災星聯系到一起。

    鑄金人成功率并不高,甚至可以說很低,按理她很可能失敗,到時鮮卑人會更排斥她,這相當于她自己給自己挖了個陷阱,可不知為何,可地延尋看著她那雙鎮定的眼睛,忽然就沒底了。

    她是覺得自己一定會成功嗎?

    但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也不是他能拒絕得了的,再看四周的族人,他們無不熱切地看著這個漢女——鮮卑已經很久沒出現可敦親自鑄金人的情況了,這個漢人公主會是天選之人嗎?

    “好。”可地延尋咬了下牙,“可敦需要幾日準備?”

    “三日。”

    “只需三日?”

    姜從珚點頭,“三日之后,我會在冶金作坊前設禱祝臺,請大巫和諸位大人到場親驗!

    ……

    事情落定,眾人很快散了,現場只留下他們幾人,還有那個大巫。

    “你真的有把握嗎?”拓跋驍還是不放心。

    他當然會保護她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就算鑄金人失敗他也只認可她做自己的妻,但他仍不由擔心,擔心族人厭惡她。

    他自己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的,但想到可能有人暗地里詛咒她,一股又一股的火就止不住躥出來。

    蘭珠也一臉憂慮,“阿珚姐姐,我聽說鑄金人很難一次成功的!

    姜從珚迎上兩人的目光,笑了笑,“我覺得有七八成把握!

    所謂的鑄金人不是用純金,而是鎏金銅像,前面的工序也不需她親自動手,只需要在最后一刻將銅液灌注到模具中即可。

    受這個時代技藝所限,尤其游牧民族冶煉水平本就不如中原,這便導致鑄金人成功率極低,或許有一定運氣在里面,更多還是考驗冶金水平,可人們并不能準確找到鑄造失敗的原因,最終只能歸結于天神的旨意上。

    可她不一樣啊,她手下有冶金作坊,更在數年前就開設了銀樓,積累的經驗和技術要是連個普通的銅人都鑄不成功,那她這作坊可以關門大吉了。

    簡單安撫了兩人幾句,姜從珚問蘭珠:“你認識我婚禮那次主持祭祀禮的那名女巫嗎?你知道她的情況嗎?”

    “認識,她也是王庭中很重要的巫師,只是沒大巫地位那么高,哦,對了,她以前還跟這人爭過大巫的位置!闭f著她覷了眼地上已經昏死過去的大巫。

    姜從珚本只是問一句,沒想到還有這淵源,眼神一亮,“這太好了。蘭珠,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

    蘭珠驅馬靠過來,兩人肩膀幾乎貼到一起,姜從珚細聲對她說了幾句話。

    “好,我找人去試試。”蘭珠說。

    “這事就拜托你了。”

    流言的事讓姜從珚忽然意識到輿論的重要性,不,也不能這么說,她其實一直在營造自己在王庭的名聲,只是忽略了一個重要的輿論陣地,鬼神巫祝。

    主要是她自己不太信這些,雖然連穿越重生這么玄幻的事都發生了,但她對鬼神還是不太感興趣,最多只是心懷敬畏,尤其所謂的鬼神更多是被當權者利用的工具,她就更不喜歡了,巧的是拓跋驍也不信,于是兩人在一起這么長時間,都沒關注這方面的事。

    這次的事給她提了個醒,既然鬼神巫祝

    在胡人部落中這么重要,她何不利用起來。

    她提出鑄金人,不僅是為了消弭流言,更要趁此機會掌握王庭中的輿論向導。

    人心所向四個字,有時只是一句空話,有時卻能起到超乎想象的作用。

    室外風雪太大,草草處理完現場,拓跋驍叫人把大巫帶回去,等他醒來再好好審問。

    他當然不相信這巫人口中的星象,若真是如此,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告訴他,反而故意傳出那樣的流言。

    等他抓到背后搗鬼之人……拓跋驍眸色瞬間陰冷,殺意畢露,瞥見一旁的姜從珚,卻又斂住了神色,眼底浮出一絲柔意。

    “路上有冰,我帶你回去!彼焓。

    “還好,剛才我也是自己過來的,我覺得我的騎術……啊!”

    她話還沒說完,男人直接長臂一撈就將她掠到了他馬背上。

    “你怎么又這樣?老嚇我很有意思嗎?”姜從珚捂住胸口,忍不住怒斥男人。

    拓跋驍聽著她好聽的聲音,不覺惱,反而只覺舒坦,圈著她的腰,撥開她的兜帽靠在她耳邊,“剛才就想這么抱你了,你喘著氣過來的模樣美極了。”

    姜從珚耳根一熱,也不知是被他氣息熏的還是惱的。

    “你在外面給我安分些!彼荒軄G出這么一句沒什么威脅的話。

    拓跋驍想,他還不夠安分?他淺淺啄了下她的耳腮,不等她反應,重新將兜帽給她捂好,大腿用力一夾馬腹,驟然加快速度,顛簸加劇,姜從珚也說不出什么話來了,只能默默扶著驪鷹起伏的頸背。

    驪鷹一開始對她可高傲了,或許是她乘坐了許多次習慣了,或許是反抗不過,它最終只能無奈接受這個事實。

    不過她還沒試著單獨騎它,不知道拓跋驍不在的話,還會不會這么聽話。可能不吧。

    回到寢帳,姜從珚先換了身衣裳,坐到暖爐旁邊取暖,男人挨過來。

    姜從珚主動看向他,“你今天太沖動了!

    拓跋驍眉眼微沉,想說點什么,卻見她忽然傾過來,竟主動投入他懷中,還環住了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胸膛。

    他一時間甚至不敢相信有這美事兒,渾身都僵住了,接著他又聽懷里的人說,“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

    男人的唇就揚了起來。

    第109章 一百零九章 雙手掐了他的面皮往兩邊扯……

    “你以后再不許這么沖動了。”姜從珚抬起頭, 看著男人骨骼明晰的下巴,上面一圈淺淺的青黑色痕跡,大概是過于憤怒今晨忘記去須了。

    她準備退出男人懷抱, 剛直起一點腰, 卻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箍住。

    男人肌理結實的臂膀宛如兩條鋼筋鐵骨, 不僅硬得硌人,力氣更是大得要把她揉碎, 兩人胸膛相接,再沒一絲縫隙。

    姜從珚被壓得都快呼吸不上來了, 可肩膀卻被男人環著抬不起來, 不得不掐了掐他腰間的肉提醒男人松開自己。

    她是特意加重了力道的, 男人果然身體繃起, 腹下肌肉跳了跳。

    姜從珚以為他該清醒過來了, 仰頭對上男人俯下來的俊臉, 卻只瞧見他碧眸中閃爍著興奮而詭異的光芒。

    “……”

    “你放開我,勒得太緊了, 我難受!庇錆M侵略性的眼神,她聲音越來越低,不自覺帶了兩分嬌怯。

    話音剛落,只見男人英挺的眉眼急速逼近, 唇上便多出一道溫熱的觸感, 不等她反應,男人的舌就趁她不備鉆了進去, 不斷攫取甜津。

    姜從珚本就呼吸困難, 再被他這么攪弄,越發缺氧,腦袋發暈, 只能嗚嗚了兩聲便被男人吞沒聲音,說不出一個字,手指不自覺攥緊他腰側的衣擺。

    兩人的影子被青銅燈臺上的燭火映到身后的屏風上,只見那高大的身影將另一道籠罩大半,頭影交頸變換,仿佛世間最親昵的擁吻,俄而,那影子忽的暴起,身形一轉,纖弱的身影便完全被他吞噬,寬大的背影聳動,仿佛猛獸進食……女孩兒只能發出幾聲低吟的嗚咽,好似最后的掙扎。

    也不知過了多久,拓跋驍才終于按下身體里興奮叫囂的血液,大掌覆在她瘦削的肩骨上,輕輕一捏松開了少許距離,但他額還抵著她光潔的額,高挺的鼻尖跟她碰在一起,帶著情-潮的呼吸交纏不休,熱氣將她臉頰熏紅。

    視線往下,見她唇瓣被自己啃吻得發紅腫脹,掛著一層淺淺的水光,在一旁燭火映襯中比世上最艷麗的花瓣還要靡麗,正微微張起,大口大口喘著氣,吐出芬芳的氣息,他只恨不能再啃上去,把這柔軟的唇嚼到肚子里。

    姜從珚有些氣惱男人這樣不知分寸,剛想再擰他一下,又想起先前就是這么刺激到了他,只能恨恨地收回手,曲起胳膊用力推他。

    男人低笑一聲,順勢松了松,卻將她柔軟的拳握進掌心。

    “先前見到你時就想親你了,我都憋到了現在!

    聽這語氣,他還委屈上了?姜從珚用力瞪他,眼前卻忽然落下一片陰影,視線被他掌心遮擋。

    “別這么看我。”男人啞聲說,聲線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

    鬧了一陣,待臉色恢復正常,姜從珚重新跟男人說起正事。

    他為了自己出頭,她雖覺得他沖動了些,心里還是有些感動的,他做到了他許下的諾言,說會好好保護她。

    她剛只是想稍稍回應下,誰知男人這么不經撩。

    “要是我沒及時趕到,你真把大巫燒死,到時不僅是我,連你的名聲都會受到很大影響,或者說,對你的影響會比我更甚!

    姜從珚不知道這背后之人究竟只是針對自己,還是連帶著把拓跋驍也算計了進去,若真是后者,對方實在心機深沉,似已完全摸透了拓跋驍的性格。

    一個不顧天意、僅僅為了個女人就要當著所有族人的面燒死族中備受尊敬的大巫的王,就算族人暫時被他強大的武力威懾,一旦有心人在暗中煽風點火,今后無論發生什么天災全都歸罪到他身上,說是他惹怒了天神所致,時日漸久,便極有可能威脅到他的統治。

    “我不在乎別人怎么說!蓖匕向斠荒槦o所謂。

    姜從珚氣得打了他一下,“剛才我的話都白說了是不是?人家挖了陷阱,你就非要任性地往里跳,自恃你無人能敵是不是?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任何不利的苗頭一旦發現就要及時掐滅,否則真在這上面栽跟頭就晚了。”

    她越說越氣,干脆抬起兩只胳膊,雙手掐了他的面皮往兩邊扯了扯,力道很大,他皮糙肉厚的臉都被她掐紅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按你說的,三思而后行,再也不沖動了,行了吧!

    不可一世的漠北王,此時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兒,任由她對自己為所欲為。

    姜從珚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大概人無完人,拓跋驍驍勇善戰,治軍手段厲害,可他也沖動易怒,一旦戳中他肺管子,他瘋起來便什么都顧不上了。

    姜從珚總憂心著兩年后的事,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他身體肯定沒問題,那更大的可能就是他中了某種算計,如是這樣,她要努力糾改拓跋驍的性情,盡量避免歷史的軌跡重現。

    “……按理,大巫在族中地位如此超凡,他怎么會舍得自己擁有的一切只為了把你我拖下水呢?就算是用巨量金銀財寶收買他,可他命都要沒了還是不肯承認,反而在最后把矛頭指向你,怎么看都不太對勁!苯獜墨娊踝匝宰哉Z地問。

    她心中感慨,即便是粗陋如草原部族,涉及到權力便也全是刀光劍影、暗流涌動。拓跋驍畢竟登上王位時日太短,他前幾年忙著東征西戰,并沒有把精力放在族內事務上,加上他背后沒有母族支持,直到今日,許多事情還是被原有的鮮卑貴族把持著。

    “會是可地延尋嗎?”

    “他?也有可能!蓖匕向敳[了瞇碧色的眸子。

    “你用燒死的手段來威脅大巫他都不曾交代,我估計是問不出什么了,我想到個辦法,試試能不能釣出背后之人!

    “什么辦法?”

    姜從珚笑了笑,仰起明媚的臉蛋看著他,“不告訴你,等著看戲吧!

    “嗯?”魚兒還沒釣上來,拓跋驍的好奇心先被釣起來了,他不滿地看著她,“你說不說?”

    姜從珚就笑著搖頭。

    拓跋驍氣悶了下,盯著她嫩生生的臉蛋瞧了片刻,突然扣住她后腦,將下巴湊過來,故意用淺淺的胡茬扎她。

    姜從珚有些疼又有些癢,哼出了聲,連忙躲他,可又哪里敵得過男人的力道。

    “你說不說。”

    姜從珚不說,他就繼續扎她,原本白凈的兩腮一片通紅,人也在推桑中被他壓倒在了坐榻上。

    “你就欺負我打不過你!彼卦V。

    拓跋驍看著她又蓄起水霧的眼睛,眸色一暗,“你難道沒欺負我?勾起我的火又不讓我……”

    姜從珚已經預想到他說不出什么正經話,趕緊捂他的嘴-

    前一日姜從珚要鑄金人的消息傳遍王庭,她喚來付鐵生,兩人商量了許久,命他下去準備相關事宜。

    第二日,有人看到她親自去了趟冶金作坊,雖沒能進去看到里面發生了什么,卻聽到作坊中爆發出了熱烈歡呼聲,那興奮的情緒好似要掀翻屋頂。

    難道鑄金人成功了?

    雖是以鑄金人來占卜天意,但選王后跟別的占卜又不同,她可以提前練習鑄金技藝。

    但就算可以練習,難道短短一兩日她就成功了?

    眾人不得而知,但作坊中的情況還是飛快傳入有心人的耳中。

    可地延尋的大帳中,他正在賞玩一塊難得的紅寶石,幾乎有雞卵大,就算是拓跋驍都不一定能擁有這么罕見的寶石,現在卻在他手中,可地延尋很有幾分自得,可等到聽了下面人的稟告,他臉色一變,驀地抬起如鷹般銳利的眼睛,五指狠狠一收,竟都感覺不到寶石硌人的疼痛。

    竟然成功了?

    也是,那個漢女手下有擅長冶煉的工匠,要鑄出一個金人對她根本不是難事。

    她前日提出鑄金人就預料到了現在?她是故意的?

    普通人或許以為鑄金人是天意所指,但對可地延尋這樣居于權力頂端的貴族來說,他比別人更清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獲得無限威望,進而嚴重威脅自己現在的地位?

    可地延尋絕不甘心這樣。

    他閉上眼睛,干癟的眼皮下眼球不斷轉動,思索了許久,終于又睜開眼,招來一個親信隨從,壓低聲音吩咐了幾句。

    “去,小心些,別被人發現!

    “是!

    另一邊,蘭珠按照姜從珚的囑托,換了一身普通羊皮小襖,用頭巾裹住臉,這樣一來,不仔細瞧,旁人便認不出她的身份了。

    等到傍晚天色將暗時,她悄悄去了女巫所在的居所,這在胭脂湖南岸,跟大巫的巫祝廟遙遙相對。

    蘭珠冒著細雪來到女巫帳前,敲響了面前的木門。

    “陌巫,你在家嗎?”

    女巫叫陌,眾人便都叫她陌巫。

    沒等多久,“吱呀”一聲,木門從里面打開,露出陌巫蒼老的面容。

    她沒戴插羽毛的巫帽,但臉上仍涂著彩色的顏料,頭發披散著,身上掛著屬于巫師的彩色長袍。

    見到蘭珠,她驚訝了下,眼神很快恢復幽深平靜,然而蘭珠下一句話就打破了她平靜的心湖。

    “陌巫,你想當大巫嗎?”

    第110章 一百一十章 “金人成!”

    鑄金人儀式前一天, 冶金作坊熱鬧非凡。

    這里專門騰出了一座小型煉爐,匠人們正在為接下來的鑄金人準備銅水,爐火燒得通紅, 同時還雕刻了模具。

    白日漸暮, 所有東西都已預備妥當, 付鐵生一一檢查完煉爐、銅水、模具,確認沒有疏忽遺漏的地方, 對眾人道:“明日鑄金人需要的東西都在這兒了,今晚留兩個人輪流值守, 看仔細了, 絕對不允許出任何差錯, 尤其是銅水, 否則萬一出了問題, 公主怪罪下來不是我們能擔待得起的, 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北娙她R聲應道。

    付鐵生滿意點頭,隨即點了兩個人的名字, 留下他們輪流守夜,便叫其余人散了。

    匠人們都信心滿滿,出門時臉上帶著自信的笑,甚至開始憧憬著鑄金人成功后公主會不會大手一揮又獎賞牛羊, 這半年多來他們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不僅不用挨餓挨打,任務做得好還能吃上一頓肉……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 七嘴八舌, 唯有其中一個人垂著眼,異常沉默。

    “你在擔心什么?”

    肩膀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下,芻連嚇了一大跳, 差點栽到地上,瞳孔一縮,不敢去看付鐵生的眼睛,慌亂搖頭,“沒、沒什么。”

    付鐵生定定地看了他兩秒,讓芻連有些緊張,咽了咽口水,下一瞬卻見他忽然笑了,“沒有就好,回去好好歇著,等明天看公主鑄成金人,就是我們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他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即將到來的喜悅中了,根本沒發現對方的不對勁。

    芻連不敢問失敗了會怎樣,只能訥訥應“是”,然后跟著眾人一起離開了作坊。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柵欄門口的雪地前,付鐵生微瞇起眼,閃過一絲凌厲的光芒。

    事情果真在按公主計劃的那樣發展。

    …

    夜幕悄然降臨,正逢月初,天空掛著一絲極細的上弦月,風雪消停,夜空朗朗,明亮的獵戶星閃爍不定。

    三更過半,燈火盡滅,人聲、畜聲漸低,連小兒的哭鬧聲都已消停,整座王庭陷入完全的沉睡。

    淡淡的星光輝映在地面的白雪上,再借由雪光,隱隱約約照出帳篷輪廓,四周一片寂靜,唯獨冶金作坊里還有幾間屋子亮著昏黃的火光。

    這時,一道人影由遠及近,如同一只靈活的野狼,悄無聲息地靠近了作坊的木柵欄。

    他警惕地左右觀察,沒有守衛。

    “咕咕!

    一道類似夜鷹的叫聲響起,里面很快也傳出一句相似的擬聲。

    接頭成功,里面的人打開了柵欄門,這人便像泥鰍一樣溜了進去。

    “他們的東西都放在哪里了?”來人開口就問,語氣帶著高高在上的強勢。

    對方卻不敢有異議,只低著頭,語氣討好,“就在里面的一間屋子里!

    “你去前面帶路!

    冶金作坊是姜從珚所有產業里最重要的一個,占地極大,錯落分布著數十間土屋,沒有人帶路一間間找過去的話,不說耗費時間,萬一被發現就完了。

    二人的腳步輕得跟貓一樣,還時不時前后張望,離得近了,窗戶透出來的一縷火光正好照出前頭這人的輪廓,不是芻連是誰。

    他一開始當著付鐵生的面離開了作坊,后卻又找了個借口偷偷跑回來,一直藏在作坊里等著給來人做內應。

    終于抵達,里面的煉爐還在燃燒著,金屬銅在坩堝中融化成赤紅的液體,散發著灼人的溫度。

    芻連試探著推了下門,竟然沒閂。

    輕輕推開門,他先摸了進去,原以為還要想辦法找借口支走守夜的人,或許是屋子里太暖和,或許是對方想偷懶,竟然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呼嚕聲響得跟雷一樣,他站到對方面前都沒反應。

    摸清狀況后,芻連小心跟來人稟告。

    對方思索了下,“不用弄走他了,你給我放風。”

    “是!

    來人放輕動作來到煉爐前,煉爐是封閉的,他得先把頂上的蓋子揭開才能看到里面的銅水。

    他拿過旁邊的鐵鉗鉤,輕手輕腳地勾起爐蓋,移開一絲縫隙,爐蓋十分沉重,移開時難免發出摩擦聲,他回頭警惕地瞥了眼守夜人,對方睡得太熟,完全沒有轉醒的跡象。

    他放心下來,轉回頭望向煉爐里面,果然看到其中赤紅流金的銅水,他得意地笑了下,從懷里掏出一包樹皮紙包的粉末,從縫

    隙中投進去,落到銅水中,很快便融入消失不見。

    鑄金成功很難,失敗卻很容易,一旦摻了不合適的雜質,必定鑄不成金人。

    他撒進去的粉末就是一種厲害的雜質,只要加上一點,那漢人公主明天一定會失敗。

    他好像都能想象到那個場景了,到時首領肯定會重重獎賞自己。

    撒完粉末,他重新將蓋子合上,放下鉗鉤,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上沾了某種紫黑色的印記,好像是鉗鉤的柄不干凈所以才沾上的,室內比較昏暗,所以他剛也沒注意。

    算了,不用在意這些細節,回去洗洗就行。

    順利完成任務,他心情十分不錯,出了門,他從懷中掏出一小塊金錠,扔骨頭似的丟給了對方。

    芻連七手八腳地去接,完全不在乎對方的態度。

    跟來時一樣,這人消失時也無聲無息。

    芻連將人送走,松了口氣,捧著手心里的金錠,目露喜悅。

    有了這塊金子,他就能換來許多牛羊和女人,過上自己夢想中的快活日子了。

    光是想象著他臉上就忍不住笑起來,然而這笑卻在他將要進屋時戛然而止。

    “芻連,這么晚,你去哪里了?”

    黑暗中忽然傳來這么一句聲音,緊接著,一支火把燃起,這才叫他看清眼前的情況。

    門口,付鐵生正帶著人站在那里,臉上掛著笑,然而這笑卻只叫他遍體生寒。

    芻連瞬間被抽干力氣,雙腿軟倒在了地上,手里握著的金錠也跟著滾到了地上-

    鮮卑已經三四十年沒出現過可敦親手鑄金人了,王庭中的族人聽到新任可敦要當著所有人的面鑄金人向天神請示旨意時,無不好奇、驚訝、期待、振奮,他們十分想知道,這個新來的漢人公主會成功嗎?

    前幾日有傳言說,大巫占卜星象,有不祥的人在迷惑王,王卻不遠離這人,胡天神才降下懲罰使鮮卑遭受暴雪的侵襲。

    雖然王身邊有很多人,可不知為何,眾人卻第一時間想到了他娶的漢人公主。

    當然,這個傳言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尤其是受過姜從珚照拂的牧民,他們是感激她的,因為她好心收留,他們和家人才度過了最艱難的幾日暴雪,可敦后面還組織人手幫助他們重新搭建自己的帳篷,用麥子交換他們凍死的牛羊,麥子能保存很久,這樣一來,等到明年春天,他們還能有食物吃……可敦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幫助他們,不能叫人不心生感激。

    可流言傳得多了,一遍又一遍地在眾人耳邊響起,那些意志不堅定、左右搖擺的人,便也忍不住懷疑起來。

    但現在,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都要有結果了。

    可敦究竟是得到胡天神認可的神女,還是會給鮮卑帶來的禍患的不祥之人,今天都能看到了。

    天還沒亮,熱情的鮮卑族人便陸陸續續聚集到了冶金作坊的空地前。

    這片區域本還算開闊,卻也抵不住呼啦啦涌來的上千人,他們摩肩接踵,幾乎擠成了肉餅,連小孩們聽到可敦要鑄金人都哭著鬧著要一起來,現在正騎在阿多肩上勾著脖子等著看。

    密密麻麻的人群聚在一起,離得遠的連人影都看不清了,但這絲毫沒影響到鮮卑人的熱烈。

    最寬闊平整的一片草地上,早已搭建起一座高達九尺的鑄金臺。

    鑄金臺主體以木材搭建,平臺圓形,徑達兩丈,十分寬闊,四周插彩色幡旗,最前方矗立一座高大的青銅鼎,這是重要祭祀活動時會用到的祭鼎。

    鑄金人選定可敦,這算得上最重要的祭禮之一了。

    此時,陌巫正盤腿坐于鼎前,雙眼緊閉,嘴唇不斷張合,似乎在念祝禱詞。

    姜從珚和拓跋驍抵達時,族人們早將鑄金臺圍了個水泄不通。

    “王來了!

    “王和可敦來了!

    不知誰先喊出了這句,上千顆腦袋齊刷刷地轉過去,仿佛一個個接到指令的機器人,竟顯得有些詭異了。

    見到兩人騎馬遠來的身形,人群中先是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議論,隨著拓跋驍逼近,這聲音便漸漸沉寂下去,眾人只能用熱切的眼神來表達自己的激動的心情。

    歷練多了后,便是在這么多人的注視下,姜從珚也能做到泰然自若面不改色了。

    她視線掠過牧民一張張黑中帶紅的臉,在離鑄金臺最前排的鮮卑貴族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

    盡管極力忍耐,姜從珚還是看出他們的緊張。

    可不由他們不緊張么,她今天成功的話,他們就再也威脅不到她了。

    抵達鑄金臺前,拓跋驍利落翻身下馬,又把她從馬背上優雅地扶了下來。

    姜從珚稍理了理衣擺,她今天沒披斗篷,里面穿了厚實的羊毛衣,外穿赤青彩色長袍。

    她鮮少穿顏色這么豐富又明艷的衣裙,但時人認為木火土金水對應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溝通天神需要自然的感應,所以崇尚彩色的巫袍。

    時辰快到了,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緩慢而沉穩地登上木質臺階,一步一步,走到鑄金臺。

    站得高,遠處的人也能看清她的模樣了。

    今日的天氣似乎也在偏愛她,連下了許多日的雪終于停歇,天空中灰云散去,露出澄藍的天空,明亮的日光傾瀉而下,給她如玉潔白的五官鍍上一層輝光,在五彩衣袍的映襯下,顯得莊重而美麗,氣度華貴。

    還沒開始鑄金人,眾人好像已經能預料到結果了。

    大巫被拓跋驍折騰得半殘,自然主持不了今日的鑄金儀式,不過就算他還能動,拓跋驍也不允許,于是來主持的人成了陌巫。

    陌巫在巫師中的地位僅次于大巫,由她來禱祝,當然也合情合理。

    陌巫先是帶著姜從珚對燃著香的青銅鼎祭拜,嘴里又開始念詞,大意是:尊敬的天神啊,鮮卑子民向您請示,面前即將澆筑金人的女子是您認可的可敦嗎?如果是,請讓她鑄金成功,如果不是,那她將會失敗。

    等到所有禱詞念完,陌巫終于宣布開始。

    付鐵生帶著人將模具和滾燙的銅水抬上來。銅水放置在一個火爐中,下面的炭火燒得通紅,盡管是寒冬,銅水上面的空氣仍被高溫扭曲變形,可見這銅水有多危險,一旦傾灑迸濺,輕則損傷機體,重則致殘致死。

    將模具置于一張石桌上,正面放好,姜從珚戴上隔熱手套,拿起坩堝手柄。

    她力氣不算大,握著沉重坩堝的手臂卻在這一刻紋絲不動,穩穩地從爐火中端出如巖漿般赤紅黏稠的銅水,懸至模具上空。

    最關鍵的一步要開始了。

    姜從珚調整呼吸,在數千雙眼睛的注視下,傾斜胳膊,從上至下,以均勻且恰當的速度將銅水傾倒入模具中。

    銅水注入的瞬間,模具中的蠟芯在高達千度的溫度中瞬間氣化。

    此刻,她完全摒棄了外界的干擾,眼中,心中,手中,只有面前的銅水和模具。

    銅水汩汩流下,直至填滿里面每一個空間。

    她做得全神貫注,卻不知,底下的人比她這個當事人還要焦心。

    拓跋驍忍不住捏起了拳,碧眸牢牢鎖定她每一個動作。

    她先前跟他說過,她實驗過,確實能成功。可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只要沒到最后一刻,他如何也放心不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被掐住了,幾乎不能跳動。

    其余人也高高昂起脖子,屏著呼吸,一眨不眨地盯著鑄金臺上的人。

    她每一個動作都不疾不徐,帶著難以說明的優美,好像鑄金人對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可敦會成功吧?

    澆筑完畢,姜從珚放下坩堝,付鐵生帶著人退下。

    接下來就是等銅水降溫凝固,看金人是否成功了。

    她這時才感覺到后背冒出些汗意,不知是緊張的還是熱的。

    該是緊張得吧,其實她也沒有那么鎮定,認為自己百分百能成功。姜從珚想。

    所有人翹首以盼,只恨不能立馬知道結果。

    唯獨可地延尋眼神玩味,微微挺著胸膛,還悠閑把玩起了掌中的紅寶石,似乎已經料定她不會成功。

    姜從珚站在高高的鑄金臺上,突然朝他看了眼,兩人視線對上,她朝他彎起一個淺淺的笑。

    可地延尋手臂一僵,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她這笑是什么意思?他緊接著說服自己,昨夜的事已經辦妥,她一定不會成功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即便天氣較好,冬日的北風依舊帶著刺骨

    的寒意,可鑄金臺下的人們仿佛根本不覺冷。

    終于,要到公布結果的時候了。

    姜從珚退開一步,請陌巫拆模。

    在數千人期盼的目光中,陌巫一點點拆去黏土外殼,露出里面的金人。

    她上下仔細檢查。

    眾人的心更是隨著她的動作一上一下,所有人沉默不語,可變重的呼吸,灼灼的眼神無不訴說他們的期待。

    北風也停了,氣氛已經繃至極點,幾乎快要承受不住。

    終于,陌巫朝眾人高喊出此次鑄金人的結果——

    “金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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