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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第 151 章 永安十六年就在這暫時……

    “靈霄, 辛苦你幫我跑這一趟好不好,我實在想快點去信給外祖父,想得知涼州的情況……”

    姜從珚半蹲在靈霄身前, 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撫摸它光滑的腦袋和脖子, 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

    靈霄或許聽不懂, 卻感受到她擔憂的情緒,乖乖地依偎在她身邊, 主動用腦袋蹭她,“喲喲”地應了兩聲, 好像在安慰她。

    她跟涼州一直在聯系, 大約三四月一次, 距離上次通信剛好一個多月, 算上路上的時間, 那時涼州還沒遭到烏達鞮侯的攻擊, 信里便什么也沒提。

    雖然拓跋驍說烏達鞮侯應該不會全力進軍,她大約也覺得如此, 可軍情上的事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她還是想早點知道涼州具體的情況。

    派靈霄送信能節約一半時間,只是現在天氣太冷, 它要多辛苦些了。

    給靈霄喂了一大包肉干, 又說了許多好話,姜從珚終于下了指令。

    看它白色翅影飛向天空, 漸漸消失在西邊的天際處, 她慢慢收回視線。

    已是十月,天氣滴水成冰,應該有零下好幾度了, 但今年的雪很正常,沒有去年大,算是難得的安穩天氣。

    趁著還沒到隆冬,拓跋驍又帶上人外出了巡視去了,這次巡視的范圍是前幾月參與了叛亂的部族。

    他這一露面,既是巡視各處情況、清點各部物資、收繳賦稅,也是震懾。

    只要他還在王位上一天,底下的人就別想翻出風浪。

    姜從珚則一邊擔心涼州的情況,一邊在前院燒上暖烘烘的炭火,忙著聽若瀾、甘蘿、張嶺等人匯報今年各項事宜。

    攤子鋪得大了,加上距離遙遠,許多事她并不能親力親為,全靠若瀾和手下其他人幫自己看顧巡查,但具體發展成什么樣,每個項目今年產出如何,明年預算要支出多少、要擴招多少人手擴建多少場地,前后關節是否順暢等,她都要知曉并提前作好計劃。

    除了種田和教育,最大的兩個項目就是鐵礦和煤礦,大半年過去,幾處鐵廠已經建好,鐵礦也在陸續開采出來,付鐵生已經在小煉爐中試過了,正帶著手下的工匠進行大規模實驗,看能不能成功開發出灌鋼法;煤炭也在陸續運抵鮮卑,這東西比木柴耐燒,一出現在王庭就廣受貴族歡迎,很是給王庭財政積累了一筆錢。

    鮮卑人雖然也用錢,但他們鑄造技藝不如中原,只有大宗交易或是十分貴重的東西才會用到金銀,平日多用牛羊漿酪皮革等交易。

    姜從珚來了后,用牛羊交易的同時也在推廣錢幣,錢幣能促進商業發展,不然我想買鞋,只有牛羊,但你需要藥材,沒有錢幣的話就還得找第三人進行交換。

    因她信用極佳,牧民們收到的錢幣在她這里確實能換回糧食,眾人便漸漸開始接受了。

    除了這些產業民生上的事,她還特意叫張錚過來說了許久的話。

    張錚現在在鮮卑軍中的職位并不低,但他負責的多是鮮卑內部的軍械部隊,邊境上的消息他沾不上手。

    何舟負責王庭平日的治安巡邏工作,就更接觸不到外面的消息了。

    前兩日的事算是給她提了個醒,她現在知道的外部消息大多是從拓跋驍那兒得知的,他本意或許也沒有要瞞她,但他認為保衛家小是男人該干的事,除了十分重要的,其余的也不會事無巨細地跟她說。

    現在的局勢越來越緊張,她該要想想安排自己的人手,這樣才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涼州。

    烏達鞮侯的大軍已經兵臨張掖城下,涼州侯張維從涼都來到前線親自督戰。

    他飛快召集大將布防,“張乾、魏遼

    ,你們各領一萬前鋒軍去試探匈奴,張定,你帶著人手通知城外百姓撤離,張延,你帶著哨馬繼續盯著匈奴動靜,有什么情況立即來報,張徇,你負責后勤。”

    涼州上下飛快行動起來,但匈奴大軍來得太快了,從收到探馬消息到大軍壓境不過三日時間,哪怕張定緊鑼密鼓地通知百姓,依舊有許多人來不及撤離,更別說帶上牲畜家財。

    所有人都在痛罵匈奴人,今年才收的糧食,許多百姓自己都舍不得吃攢著過冬,匈奴人來得這么快,他們只能匆匆忙忙地帶上一包逃進城中,剩下的恐怕都要被匈奴人糟蹋了,一想到這些他們就心痛得不行。

    但也實在沒辦法,保命要緊。

    城外沒有堅固的城墻,匈奴鐵騎的屠刀輕而易舉就能落到眾人頭頂上。

    烏達鞮侯的匈奴大軍抵達涼州時遇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況,野外的村莊空無一人。

    “這些漢人就是膽小,跑得比兔子還快。”

    匈奴人氣勢大增,都在嘲笑漢人的軟弱,難怪只能被他們當成兩腳羊。

    人跑了就跑了,房子還在,糧食肯定也不能全帶走,匈奴軍不急著攻城了,打算先在四周搜刮一圈。

    正當他們四處劫掠仿入無人之境時,村莊外突然傳來馬蹄聲,一開始他們并沒太過在意,四處都是騎著馬跑動的匈奴人,直到馬蹄聲越來越重,他們猛然意識到是敵軍。

    他們忙帶著搜刮到的糧食走出來,正要上馬迎敵,迎面一陣箭雨,許多沒來得及防御的匈奴人就這么丟了性命。

    “兄弟們,匈奴人劫掠我們的糧食,殘害我們的百姓,給我殺!”張乾帶著前鋒軍沖殺氣騰騰地沖過來。

    “殺!”

    匈奴人一時不備,陣型散亂,被涼州軍偷襲,造成了不小傷亡,但沒多久他們反應過來,重新氣勢洶洶地殺回來。

    涼州軍悍勇,但這些匈奴騎兵同樣悍不畏死。

    他們沒有足夠的物資過冬,搶劫不到糧食依舊要死,還不如豁出性命拼上一把。

    涼州軍一開始占據上風,打到后面雙方各有損傷,張乾見好就收,收兵回城。

    這一戰只是初步交鋒,匈奴騎兵并未受到致命打擊,卻挫了他們的鋒芒,烏達鞮侯沒想到涼州軍竟敢主動出城開戰,戰力還不弱,狠狠沉下了臉。

    另一邊,張乾回到城中,心情也沒好到哪兒去。

    他們確實沒敗,可若只守在城中,外面的村鎮就只能任由匈奴人劫掠,除了糧食牲畜,他們還拆了百姓的房子燒火取暖,繼續下去,就算保住城池,百姓們還是要遭受巨大的損失。

    胡人最可恨的就是這點,一到秋冬就來劫掠,分散成小股隊伍,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報到涼州侯這里時,馬尾巴都看不到了。

    也就這幾年,他們也常派出小股隊伍巡邏,駐扎在村鎮里,想搶劫的胡匪來一個殺一個,對方終于得到教訓才沒敢那么猖狂了。

    “父親,我看我們還是要主動出擊,不然城外那些村鎮都要毀了。”張乾道。

    “我認為不妥,我們的優勢在于堅固的城墻,據城而守才能減少將士們的傷亡,要是正面迎敵,恐怕會損失慘重,別忘了,除了匈奴,周邊還有羌人在虎視眈眈呢。”張定反駁。

    張乾一聽也沉默了。

    涼州雖號稱十萬強兵,可周邊全是胡人,根本沒辦法集中所有兵力去對付匈奴,他們現在能抽出五萬人馬已經十分不錯了。

    最終,涼州侯還是選擇了固守的策略,但他也不想匈奴人得意,仍命張乾領兵時不時出城偷襲,很是叫匈奴人惱火,去搜刮糧食都不敢耽擱太久,匆匆翻找一番就離開了,也來不及拆房。

    匈奴人將周邊糧食搶奪一空后仍不滿足,太少了,根本不夠他們過冬,他們知道漢人肯定不止這點糧食,大頭都在城池里面,烏達鞮侯的下屬們迫不及待想要攻下城池,盡情掠奪里面的金銀、糧食、女人……

    在群情激奮的聲音中,烏達鞮侯最終領著大軍來到了張掖城下,開啟了最大規模的攻城之戰。

    涼州內早有準備,無數巨石、火油、箭矢、滾木被搬上城墻,匈奴人攻勢雖猛,一時半刻也奈何不了他們。

    攻城戰僵持了幾日,匈奴人忽然將抓到的漢人拎到城墻下。

    城外大部分人都及時撤離了,可總有因各種原因落下的,或是生病,或是腿腳不便,或是不幸錯過了消息……

    匈奴人抓到這些漢民,特意找了會說漢話的匈奴人朝城樓上的守軍喊話,“你們漢人都是孬種,就知道縮在龜殼里,他們的命就在你們手上,你們要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嗎?你們敢出城一戰的話,我就放了這些人。”

    城墻上的將士不出聲。

    匈奴人繼續挑釁,“行,你們不出來,那我喊一句話就殺一個人,直到將這些人殺光。”

    其余人也譏諷這些漢人俘虜,“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守護神,他們在城池里面吃香喝辣,可不管你們的性命哈哈哈……”

    被俘虜的百姓目露絕望。

    匈奴人用各種殘忍的手段殺害了俘虜,除此之外,他們甚至還架起了鍋,把這些人當兩腳羊活烹了,各種凄厲慘叫不絕于耳。

    “肉真香啊,你們要不要來一塊哈哈哈。”

    城上的將士雙目赤紅,青筋臌脹,只恨不能沖下去跟這些匈奴人拼了。

    “君侯,我們殺出去吧!”大將魏遼紅著眼,猛地轉過身單膝跪地向涼州侯請戰。

    涼州侯還沒開口,他身邊的謀士公孫卯先開口勸道:“這是匈奴人的激將法,他們攻城不利,特意用這法子激將軍出城對戰,將軍萬不可中了他們的奸計。”

    “我也知道,可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他們這么殘殺涼州百姓?”

    公孫卯嘆了口氣,“大局當前,總要有所取舍。”

    “可城外的百姓……”

    “堅守城池,以強弩射之。”最后,涼州侯一錘定音。

    強弩是涼州近幾年新研發出來的武器,一直在保密中,還沒正式上過戰場,比起一般軍弩威力更大,射程是普通弓弩的一倍半。

    此弩原還在改進中,因其威力雖大,精度卻不夠,且體積龐大、質量沉重,不能隨身攜帶,在戰場的作用并不算大,此刻用來對付這些匈奴人卻正好。

    底下涼州軍士很快搬來數架強弩,架好弩箭,魏遼聲音鏗鏘:“放!”

    泛著寒光的箭簇離弦而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流星般落到了城下匈奴軍中,直直扎穿了兩個人,將他們糖葫蘆一樣串了起來,最后深深釘在了泥土中。

    他們猝不及防,現在的距離避開了尋常箭矢的射程,根本沒想到涼州能有威力這般強大的弩箭,霎時引起軒然大波。

    “怎么回事?”

    “這些漢人怎么有這么厲害的弩?”

    “往后退!后退!”

    弩箭不停射過來,盡管精度不足,匈奴大軍太密集,卻也幾乎有一小半射中。

    弩箭數量不多,烏達鞮侯猜這樣的弩涼州軍也不多,只是漢人耍的把戲而已,可威力確實強悍,普通騎兵就算了,死幾個也不礙事,萬一射中他的大將更甚者射中了他,損失就大了。

    再者涼州侯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他不會為了這些俘虜就開城迎戰,繼續挑釁下去也沒作用了。

    他恨恨地朝城樓上看了一眼,下令往后撤軍。

    離得遠了,肉眼幾乎看不清人影,聲音也傳不了這么遠,涼州軍士總算不用受心理上的折磨了。

    烏達鞮侯攻不下張掖城,終于帶著大軍離開。

    涼州上下剛松了口氣,第二日,涼州侯卻收到中衛那邊卻傳來求救信。

    原來,匈奴大軍兵分兩路,一路來攻涼州,一路去攻梁國,涼州頂住了,中衛那邊卻失守了。

    涼州侯聽到這個消息,氣得忍不住罵了句“他娘的”。

    “梁國這些酒囊飯袋,占著城池都能丟,皇帝居然派這狗屁玩意兒去守邊,他怎么不把梁國江山拱手讓給匈奴人呢,果然不是太-祖一脈的,要是昭文太子還在……”他罵得簡直停不下來。

    梁國當年的國力何其強盛,這些年都被先帝和當今這父子倆敗完了。

    張徇比祖父平靜許多,仔細看了信,信上說他們沒料到匈奴大軍突然來攻,不巧上天不開眼,這段時日黃河正好結了冰,才叫匈奴大軍順利渡河,如今城池已失,匈奴隨時可能深入腹地,梁國危在旦夕,懇求涼州侯派兵支援。

    張徇知道,祖父罵得兇歸兇,他最終還是會派兵的。

    愛之深,責之切。

    果然,第二日,涼州侯便命張乾和魏遼領了四萬兵馬前去救中衛,與此同時,他們發現烏達鞮侯也在往中衛而去。

    他們恐怕是想集中兵力打開梁國缺口。

    這下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須得救了,涼州侯連忙傳信回涼都命大將張長榮領兩萬兵馬沿路伏擊匈奴大軍。

    雖做了布置,可烏達鞮侯的騎兵實在不容小覷,最終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攔住。

    靈霄就是在這時抵達涼州的,它直接落到了張府,涼州侯這時還沒回來,是崔老夫人拆的信。

    之前一見面崔老夫人就抓著拐杖要打它,靈霄到現在都還記得,現在見到崔老夫人,只縮著脖子躲著她走,看得人都笑了。

    信上主要問涼州戰況如何,外祖父和舅舅表兄們有沒有受傷等。

    烏達鞮侯已經撤軍去中衛,涼州危機暫時解除,崔老夫人不想自己外孫女太擔心,只將情況大概講了遍,撿好的說。

    烏達鞮侯看似來勢洶洶,實則未盡全力。

    十月底,姜從珚收到靈霄帶回來的信,懸了一個月的心終于暫時安定下來。

    又過了大半個月,派去的探馬帶回了中衛那邊的消息。

    匈奴大軍攻下中衛后,在城中大肆搶劫、奸-淫屠殺,整座城池幾乎沒有幸存者,中衛守將臨陣脫逃士氣大跌,加上梁軍戰力不及匈奴鐵騎,士兵們心生畏懼,很快就一敗再敗,被匈奴連奪三座城池,直到涼州軍來救援情況才有所好轉。

    接下來兩支軍隊便在這幾座城池間來回爭奪,匈奴人見涼州軍實在強悍,加上已經洗劫過城池搶到了不少好東西,氣溫愈寒,最終撤軍了。

    烏達鞮侯決定撤軍時還有許多人不同意,“可汗,我們為什么不直接打進梁國?”

    “天氣這么冷,還有涼州軍阻攔,給你一個月你打得下來嗎?”

    那人不敢打包票。

    烏達鞮侯環視眾人一圈,道:“我這次本就沒打算徹底攻進梁國,主要是試探他們的實力,現在看來,除了涼州軍有點戰力,梁國這些人不過是軟弱的綿羊而已,我們現在回去,等到明年開春,我一定帶你們南下中原,到時梁國的一切都是我們的。”

    明年再來,好啊,等到明年,他們一定要把梁國打下來。

    烏達鞮侯帶著大軍返回匈奴,此一戰,梁國雖沒丟失領土,卻叫幾座城池的百姓被屠殺殆盡,讓匈奴搜刮走了許多物資,實在算不上勝利。

    尤其,涼州軍的損失也不輕。

    張乾憤憤不平,“我們本來不用犧牲這么多將士的,要不是為了去救中衛……”

    中衛守將謝琳,出自謝氏一族,謝氏在朝中占據高位,最后,棄城而逃的謝琳竟然沒被斬首,只是被貶了官職,氣得涼州軍罵聲漫天。

    梁帝這個皇帝做得也真是窩囊,任由士族把持朝廷。

    涼州終于太平下來,涼州侯的眉頭卻依舊沒有一天舒展,張徇在城樓上找到他:“祖父還在憂慮匈奴?”

    涼州侯嘆口氣,目光眺向北方被冰雪覆蓋的原野,“烏達鞮侯是個人物,他以前還沒登上王位就四處征戰,除了拓跋驍幾乎沒有敵手,現在得到可汗之位,他野心勃勃,明年的局勢只怕比今年更糟啊。”

    “祖父判斷得不錯,他明年必定會再犯。”

    涼州侯回頭看了看這個孫子,大孫子繼承了張家人的勇武,領兵打戰自然不在話下,但性格過于耿直,也只有在涼州才能過得自在,三孫子勇武不及他大哥,卻是幾個孩子里最聰明的。

    總的來說,新一代也算后繼有人,只要他們兄弟倆一武一文協力同心,就算自己哪天去了,他們應該也能撐起涼州的一片天。

    涼州侯粗中有細,他仿佛已經能看到未來幾年動蕩不安的局面了。

    “我寫封信給朝廷,只希望他們早做準備。”

    張徇垂下眼,祖父這封信恐怕要白寫了。

    英勇睿智的祖父,能看清戰場局勢,為何偏偏看不清梁國呢,亦或許是不愿看清吧,他心里終究還是抱了絲幻想,不忍太-祖和昭文太子創下的基業毀在胡人手里。

    張徇吸上一口凍成冷霜的空氣,涼意深入肺腑,轉頭看向東北方向。

    不同于涼州侯的擔憂,長安城的皇宮之內,大臣們反而在高興,他們在胡人手下保住了城池,逼得烏達鞮侯退軍,可不是件好事嗎?

    至于被毀掉的幾座城池,被屠殺的百姓,打仗哪兒有不死人的,跟梁國這么大的版圖比起那,那點人口又算什么。

    中衛靠涼州軍的及時救援才得以保下,梁帝卻一直沒提嘉獎之事,朝廷其他人或是揣摩帝心,或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竟也沒人上奏。

    一直到涼州侯的奏疏抵達長安,朝廷好像才終于想起他這號人物。

    他在奏疏中陳述了這次戰事的結果,又說烏達鞮侯野心勃勃,只怕明年會卷土重來,希望朝廷能增派人手加強邊境防衛。

    梁帝看完,微不可覺地沉下臉,遞給身邊的內室,讓他傳給眾人看。

    “諸卿以為涼州侯所言如何?”

    司馬維率先接過,飛快瀏覽一遍。

    這一年多他頗受梁帝重用,儼然有皇帝身邊第一紅人的趨勢。

    司馬維看清上面的內容后,心下明白皇帝的臉色為什么不見好了。

    涼州侯在奏疏中言及的戰況,簡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訴皇帝梁國軍隊的無能,當然,在梁帝看來,這更是在指責他這個皇帝的無能。

    中衛的守將呈報戰書時自然拼命美化自己,找補各種理由,本來粉飾得好好的,涼州侯這一封信直接將朝廷的臉皮扒了下來。

    司馬維心下有了計較:“陛下,涼州侯或有夸大也未可知。”

    “涼州軍救援中衛確實有功,但擊退匈奴也少不了中衛將士們的浴血奮戰,匈奴已退,說明他們的實力根本不如傳言那般夸大,我以為涼州侯這份奏疏,是趁機向朝廷索取軍費之詞。”

    梁帝抬起頭,“嗯?”

    司馬維又洋洋灑灑做了一通分析,引得其余人頻頻看過來,視線復雜又鄙夷,而他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

    “……增派守軍,不知又要耗費多少國力,如今天災不斷,陛下憐惜百姓,自然不忍加重他們的賦稅,如此一來,國庫如何能支撐……”

    烏達鞮侯的撤軍似乎給了梁帝某種自信,他最終還是采用了司馬維的建議,只調了三萬兵力過去補齊中衛原有的編制,然后給涼州侯送了份只有名頭沒有實惠的嘉獎詔書。

    涼州侯得到使者的回復,又忍不住罵了句。

    底下的將士們同樣寒了心。

    他們若只固守涼州,根本不會犧牲這么多兄弟,都是為了去救中衛才傷亡了近兩萬,朝廷明明知道,卻一點撫恤的意思都沒有,仿佛他們就該死,該為梁國任勞任怨。

    涼州就像一個不受寵的孩子,需要你的

    時候你給我往死里干,有好事卻從來不會想到你。

    他們明面上不敢說皇帝的不是,私底下未嘗不心生怨恨。

    保家衛國,這個國真的值得他們保嗎?-

    永安十六年就在這暫時的平靜中度過了。

    等到開春,進入永安十七年,這一年,注定要波起云涌!

    第152章 第 152 章 烏達鞮侯是迫不及待了……

    永安十七年。

    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比往年早些, 不少人都想今年可能是個難得的好年。

    一月末,隆冬剛剛結束,姜從珚召集若瀾、甘蘿、蘇里等人開了個會。

    “晉陽到土默川和王庭的路進度如何了?”

    若瀾回:“并州境內的路段已經打通了, 現在還差雁門那一段, 預計今年八月份前就能修完。”

    “八月?”姜從珚皺了皺眉, “我想加快進度,最好在六月前就能打通。”

    “這么急?”若瀾微微變臉, 有些不解。

    姜從珚點頭,“非常急。”

    她指尖不自覺點著桌面, “這事一定要早點完工, 修好路, 鐵礦和煤礦才能順利運出并州, 尤其是煤礦, 人手不夠的話, 我允許你們征用民夫,用以抵消他們今年的賦稅徭役, 我再撥一部分糧食過去。”

    若瀾聽她這么一說,心下有了數,“好,我會安排下去, 一定在六月前通路。”

    姜從珚又跟她細說, “今年極有可能發生百年一遇的大寒潮,我們必須提前儲備足夠的燃料。”

    “比前年那場暴雪還嚴重?”

    若瀾并未懷疑女郎這話的可信度, 雖不知女郎是從何得知的, 可從前面那些年來看,女郎的判斷從沒出錯過,有時精準得甚至讓她有種錯覺, 女郎是不是真是仙人轉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那場暴雪在這場寒潮面前,大概是溪流與江河的區別。”姜從珚聲音悠遠。

    眾人心頭一凜,氣氛微凝。

    蘇里在一旁聽她們說漢話,只聽懂了幾個詞,還一臉懵,姜從珚便用鮮卑話跟他再說了遍,這兩年他一直鎮守并州,姜從珚希望他能配合她的人,組織當地百姓修路開礦。

    “可敦有安排,我照辦就是。”蘇里雖對她說的寒潮抱有疑慮,還是答應下來。

    他以前不待見她,不知何時起,竟也十分自然地聽從她的吩咐了。

    如此安排下去,各自領了各自的任務,便散了。

    傍晚,拓跋驍還沒回來,正好有點時間,姜從珚在臥室里練了會兒八段錦。

    她之前偶爾會練,于她而言作用似也不大,有些動作完成不了,只當舒展筋骨了。

    屋里還燒著地炕,暖烘烘的,姜從珚練完微微出了點汗,便先去洗頭沐浴。

    浴室里擺了個洗頭椅,她只需要躺在上面享受就行了。

    拓跋驍頭一次知道還有這樣巧妙的東西,他以前都自己洗頭,后來姜從珚伺候過他幾回,他也頗覺享受,還想讓她幫忙洗。

    姜從珚不肯回回伺候他,讓侍女幫他,他又不肯了。

    他并不喜歡姜從珚之外的女人碰他,哪怕是她的侍女,也只吩咐干些瑣事,從不讓貼身伺候,倒很樂意讓她伺候他。

    姜從珚沐浴完,阿榧給她身上涂抹上潤膚玉膏,擦拭完頭發,見她指甲有點長了,便拿了剪刀過來,“我給女郎修修指甲吧。”

    “嗯。”姜從珚不喜歡留長指甲,每月都要剪兩次。

    她坐到旁邊的矮榻上,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遞給阿榧。

    她指甲未涂丹蔻,泛著淺淺的肉粉和自然的光澤,瞧著十分漂亮。

    阿榧一邊剪一邊感慨,“女郎的指甲若是留長一點,涂上丹蔻肯定比別人都漂亮。”

    她還有點可惜,女郎對打扮上不太上心,她用心學來的技巧都派不上大用場,她心里可想將這么美麗的女郎打扮成風格各異的模樣了。

    姜從珚笑笑。

    阿榧仔細給她剪完手上的,又看她的腳,腳上指甲也有點長,順便一起修了。

    拓跋驍就是在這時回來的,正好瞧見姜從珚伸出可愛的、白玉般的足,她的侍女正在認真地修剪指甲。

    兩人低著頭,沒第一時間發現他,直到他靠近,落下一片陰影。

    姜從珚抬頭,見著是他,先愣了下,順著他視線望去,正好是自己的腳,緊接著想到什么,忍不住蜷了蜷腳趾,她這一動,更顯出腳趾的圓潤可愛,白生生、粉潤潤。

    偏男人絲毫不知收斂,一眨不眨,頗有深意。

    姜從珚十分想把腳塞到裙擺里,可阿榧還在這里,當著她的面反而欲蓋彌彰。

    侍女們都不知道男人的荒唐。

    拓跋驍將她所有反應盡收眼底,尤其她明明極不自在又要在侍女面前強裝平靜的模樣,真是可愛。

    男人從喉間發出一聲愉悅的低笑。

    姜從珚清楚感覺到,這笑帶著調侃、得意,以及一絲隱晦的曖昧,似在刻意提醒她之前發生過什么。

    姜從珚瞪他。

    室內陷入沉默。

    女郎不發話,阿榧也不知自己是走是留,握著剪子僵在原地。

    “你還不去換衣服?”最后,姜從珚嗔了男人一句。

    拓跋驍見她白皙的耳垂已經通紅,緋色還在朝脖頸和臉頰蔓延,心知她可能要惱了,終于挪開視線,徑自去浴室洗澡換衣。

    等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后面,姜從珚才對阿榧道:“繼續吧。”

    阿榧加快動作修完指甲,自覺地避了出去,沒一會兒,拓跋驍從浴室出來,看她。

    她已不在榻上,正穿著兔毛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拓跋驍走過來,修長的雙臂往椅背上一撐,躬下腰,她便被他圈住了。

    男人結實的、還冒著溫熱水汽的胸膛靠了過來。

    姜從珚微側過臉,垂眸,“你好好站著。”

    拓跋驍就喜歡看她被自己捉弄得不好意思的模樣,“我又沒干什么。”語氣還十分無辜。

    ……你沒干什么都這樣了,你要干點什么還得了。

    她撐起手掌去推他,“在外奔波一天還沒餓?”

    拓跋驍:“餓了。”

    “那還不去吃飯。”

    男人起身,姜從珚剛松了口氣,突然被他抱起。

    不僅如此,他還抱著她轉了個圈,她嚇了一跳,鞋也在轉圈中掉了。

    “你又干什么!”她狠狠砸了下他胸膛。

    拓跋驍由她打,笑了笑,把她放回椅子上,把她甩到旁邊的鞋撿回來,親自握著她的足給她穿上,還趁機捏了把。

    吃完飯,沒歇多會兒男人就把她抗到了床上。

    一兩刻鐘后,床帳中響起女子低低的哭吟。

    男人拿開她的手壓在身側,“隔音這么好,她們聽不見,不用忍。”

    他喜歡她這時的聲音。

    不知是這句話的作用還是男人的舔吻太熟練,讓她克制不住身體的反應,終于放聲吟了出來。

    像早晨婉轉的鳥兒啼,又像柔柔弱弱的小奶貓。

    拓跋驍伺候完她,從床頭木格里掏出那對金鐲,給她套到了雪白的腳踝上,然后將這雙白玉足捧了過來……

    清脆的鈴音響了許久,許久。

    一切停歇,收拾好,男人將她攬到懷里,扯過被子蓋住。

    姜從珚并未出多少力氣,沒像往常那樣睡過去,躺在男人臂彎,跟他聊起天。

    “過兩天你是不是就要外出巡視了?”

    “嗯。”男人一只手掌貼在她腰側,另一只落在胸前。

    “你這次要去哪些地方?”

    他每年開春和秋冬都會外出巡視領地,卻不是所有地方都去,看當時的情況各挑一些,去年秋冬巡視過了慕容部,今年不知還去不去。

    “去賀蘭山那邊看看。”男人胸前這只手已經熟練地鉆進了衣擺中,指骨撐起衣襟。

    姜從珚只能盡量忽略男人作怪的手,“你走哪條路?”

    拓跋驍眼神一亮,看她:“你有什么打算?”

    不等她答又繼續道:“你想跟我一起去?”

    “嗯……有點想出去看看,我來鮮卑快兩年了,一直待在王庭,都沒出去過,想去看看土默川和卓彥淖爾的情況。”姜從珚睜著明亮的烏眸看著他,“你趕路急嗎?帶上我的話會不會耽擱你的事?”

    拓跋驍本就不想跟她分開,聽她主動提出要跟自己一起,哪里會拒絕,“好,你跟我一起。”

    男人答應得太快,姜從珚還有點不放心,怕他色令智昏,“你知道我身體不強健,肯定沒辦法天天快馬疾馳,帶上我真的不會是累贅嗎?”

    拓跋驍聽著這話,心都要軟化了,湊過去親了親她

    額頭,“你怎么會是累贅。”

    “今年出發得早,時間寬裕,趕在春季大會前回來就行了,有將近兩個月時間呢。”

    他這樣保證,姜從珚便不再糾結了。

    夫妻倆歇下。

    準備了兩日,交代好王庭的各項雜事,姜從珚跟拓跋驍終于帶著隊伍出發了。

    姜從珚早做好路上會幸苦的準備,卻還是高估了自己。

    他們輕裝簡行,姜從珚并未用馬車,跟大家一起騎馬。

    才騎了一個時辰她腰腿就泛起酸,大腿也磨得有點疼,平日也經常騎馬,卻不曾騎這么久,她本還咬牙忍著,拓跋驍敏銳地發現她的不適,勒住韁繩,“累了?”

    姜從珚道:“還能堅持。”

    拓跋驍嘆了聲,“還逞強?累病了怎么辦?”然后不由分說將她攬到了自己馬背上。

    當著這么多親衛,姜從珚有點不好意思,輕輕推了推男人的胳膊,男人反過來將她勒得更緊了。

    繼續出發。

    被男人帶著騎,不用自己費力,姜從珚確實輕松了不少,可緊接著,她身體又繃了起來,悄悄打直了脊背。

    但這并沒有用,隨著馬蹄跨越、馬背起起伏伏,她的身體也會隨之小幅扭動,男人就在她背后,兩人的身體時不時蹭到一起。

    蹭蹭容易蹭出火氣,她現在就感受到了男人這份火。

    他不曾停下,也不曾對她動手動腳,只正常帶著她騎馬,好像臀處只是她自己的錯覺。

    有衣裳遮擋,旁人倒看不出什么,她卻總有幾分心虛,“要不……還是讓我自己騎吧,歇了一會兒已經不累了。”

    她不說話還好,說了這話,男人的胳膊反而將她往懷里一壓。

    “你緊張什么?”他俯下脖子,在她耳邊低低說。

    “……”

    姜從珚下不了馬,只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去看遠處晴朗的天,廣袤無垠的草原。

    這個時節雪還沒完全融化,原野上的景象依舊荒涼枯敗,并沒有什么好看的,給人的感覺卻很不相同。

    置身廣袤的天地間,心胸也開闊了幾分。

    他們第一天傍晚并未抵達土默川,在半路上的一個小部族中借住。

    他們喜氣洋洋,騰出帳篷、奉上牛羊迎接拓跋驍這個王。

    只是巡查,兩人帶的下屬都不多,拓跋驍那邊則以阿隆為主,帶了五十個親衛,姜從珚這邊則是丘穆陵居在負責,同樣帶了五十個人,只是比拓跋驍多幾個侍女。

    拓跋驍糙慣了,出門在外只用阿隆就夠了,她是女子,很多事不方便交給親衛去做。

    但她帶的也不多,只有兕子和兩個混血侍女,沒帶阿榧,為此她還有點傷心呢,生怕女郎沒有自己,旁人伺候得不仔細。

    姜從珚只道路上條件不好,跟著出去是吃苦的,而且,長寧院里外的人還要她負責管理呢,好生安慰了一通,小姑娘才終于走出低落的情緒了。

    兩個混血侍女叫露珠和云朵,漢話和鮮卑話都會說,身材比尋常女子高大健壯些,又被何舟帶去親衛營里訓練過,能吃苦、騎術好,有幾分身手,才被選進這次的行程中。

    二人來到姜從珚身邊后一直干些送水的雜活兒,雖進過臥室,卻不曾貼身伺候。

    這一次可敦居然選了她們外出,兩人都欣喜不已,暗暗決定要好好表現,剛一抵達就忙去帳中布置。

    她們沒有帶帳篷,卻帶了被褥和洗漱用具,還有許多提前準備的吃食。

    鋪好床,又忙去燒水,還將肉餅烤上。

    騎了一天馬,就算戴著面巾還是沾了些灰,她們知道可敦愛干凈,肯定想早點洗洗。

    只是個小部落,周圍人口不多,拓跋驍隨意轉了兩圈就回來了。

    姜從珚此時已經坐在了帳中,兕子正給她捏腿。

    她提前在腿上纏了軟布,解開后一看,大腿內側還是磨得有點紅,看來明天該纏厚一點。

    拓跋驍一進來就把兕子趕走,“酸?我給你捏。”

    將近兩年的實操經驗,他捏腿技術十分不錯,姜從珚確實酸,就由他了。

    吃過飯,露珠和云朵送了盆熱水進來。

    條件簡陋,天氣又冷,沒有沐浴的條件,兩人只能擦擦灰。

    洗漱完,姜從珚坐到床上,打開面脂罐子,指腹沾了一點出來,均勻涂抹到臉上。

    外面的風又干又冷,吹得她臉都快皴了,再看拓跋驍,他臉上的皮膚也有幾分緊繃。

    她還有面巾裹著,他只有個帽子,擋不住臉。

    姜從珚湊到他面前,笑道:“你臉都要被風裂了,我給你涂點面脂。”

    拓跋驍偏過頭,“我一個大男人用什么胭脂水粉。”他十分抗拒,鼻息間全是她臉上面脂的暖香。

    “別動。”她一手搭在他肩上輕輕按住他,跪坐到他面前,“憑什么大男人就不能用了,好好一張俊臉,被風吹壞了多可惜。”

    男人頓了頓。

    姜從珚便趁機朝他臉上點了一點面脂。

    “你喜歡我的臉?”拓跋驍問。她剛才可是夸他臉俊呢。

    “……皴了就不喜歡了。”

    拓跋驍:“……”

    男人最終同意了她給自己涂面脂。

    姜從珚用指腹慢慢將他臉上的面脂涂抹開來,本來一切還很正常,可她的手那么軟那么嫩,還在自己臉上動來動去,面脂清甜的芬芳彌散開來,縈繞在鼻息間,拓跋驍很難不動情。

    漸漸的,他只看得見面前這張在昏暗燭光中也白得猶如瑩玉的美人臉了。

    姜從珚給他涂完面脂,剛要收回手,卻被一只粗糙大掌拽住手腕。

    “你……”

    嘴唇剛啟,男人就壓了過來。

    一個綿長的吻持續許久,姜從珚察覺到男人動情,當他的手攀上來時,她止住了他。

    “出門在外,不方便。”

    男人就停下動作,半壓在她身上平復了會兒。

    第二日,一行人抵達土默川。

    土默川的駐軍守將、司農、校長、管事們提前得到消息,都趕過來迎接。

    二人要在土默川停留幾日,姜從珚在土默川的人給他們安排了個院子,條件比昨晚好許多。

    姜從珚頭一次來,先跟眾人打了個照面。

    大家也沒想到她會跟拓跋驍一起來,有些人在去年春季大會見過她,倒也不陌生。

    土默川農田多,人口密,產業自然也是除了王庭外最多的。

    姜從珚早做過計劃,第二天,她先跟拓跋驍去巡視軍營,沿路是大片大片平整的農田。

    這個時節土壤剛解凍,野草還未發芽,四下一片深褐荒蕪的景象,田間卻已出現農人忙碌的身影。

    有些在驅使耕牛松土,有些被組織著清理灌溉溝渠。

    土默川降水少,農業的發展主要依靠黃河水的灌溉,農田開墾到哪里,溝渠就要修到哪里。

    姜從珚還去黃河岸邊看了看,若瀾之前管理得很好,組織開墾農田的同時也在修建堤壩。

    這時的土地荒漠化還沒那么嚴重,土默川在黃河中游,泥沙淤積比下游好許多,加固堤壩后,不遇到大暴雨的話暫時不會發生嚴重洪災。

    姜從珚還去了學校和鋼鐵廠。

    付鐵生學了不少字,現在已經成為土默川的技術管理人員了。

    他跟姜從珚詳細匯報了近幾個月的進展,“按照您教的控制變量法和統計分析法,我們將所有數據匯總起來,慢慢研究規律,小爐實驗中灌鋼法已經成功了,現在正在放大,要是順利,今年應該就能有所進展。”

    姜從珚笑道:“很不錯。”

    她也并非全知全能,只能指出一個大概的方向,再結合現代科學研究體系,讓他們少走點彎路,但真正的過程還需他們自己去研究。

    姜從珚又問:“如果鐵礦石能供應上,今年能有多少產出?”

    付鐵生心里估計了下,給出一個數,大約在五十萬斤。

    古代社會生產力低下,便是梁國地大物博,鋼鐵產量最高時也不會超過八百萬斤,五十萬這個數字,對鮮卑來說已經很高了,尤其他們的工廠才剛建起一兩年。

    他們現在正在廠子里,一行人邊走邊說,她今日打扮簡單利落,上身是保暖的石榴紅窄袖夾襖,下身一條及至腳踝的靛藍馬面裙,腳踩一雙小鹿靴,頭發全部挽起,用同色石榴紅發帶綁緊,未戴金銀釵鈿,冰雪般的容顏依舊惹眼。

    許多人頭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到她,既驚艷于公主的美麗,又不敢盯著瞧,生怕冒犯。

    即便如此,拓跋驍依舊感覺到了這些人的眼神,心里生出一股邪火。

    再看她美麗寧靜的側臉,正在認真聽著旁邊的人說話。

    真想把她藏起來,可他又知道她絕不愿意只待在家里。

    晚上回到休息的小院,男人十分兇狠地把她按到了床上,“今天好多人在看你。”

    “夫君吃醋了?后悔帶我一起來了?”姜從珚睜著無辜的眼睛。

    拓跋驍答不上來,他當然沒有后悔,他希望旁人知道她的好,卻又不想叫人看到。

    “你今天跟那個管事說了許久的話,他一直在看你。”

    姜從珚回憶了下,不確定地問:“你說的是付鐵生?”

    男人點點頭。

    姜從珚吃吃笑了笑,伸出手指無語地點了點他的額頭,“他給我匯報工作,不說話難道要靠腦子憑空交流?再說他看我,他不看著我說話,難道要看著別人說?”

    “他只是個小小的管事,你可是整個鮮卑的王,他的醋你也吃,拓跋驍,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她最后嗔了句。

    拓跋驍想,自己就是這么沒出息。

    “那你下次表情嚴肅點,別太給好臉色。”

    “……”

    她實在懶得跟他掰扯了,親了口他的臉。

    素了幾日,男人哪里抵得住這誘惑,后日又要啟程,到時條件肯定比不上土默川。

    他暫時也不能想別的了,只沉浸在這軟玉溫香中。

    在土默川逗留幾日,一行人再次啟程,路過前套,同樣暫留了幾日巡查各項產業,又接見了各部首領,跟他們議了議今年的民生問題。

    以前拓跋驍一個人來,雖也會聽,可聽多了就煩,他一冷下臉,旁人就怕他,就不敢多說了。

    姜從珚卻不一樣,她耐心十足,態度又溫和,還能提出解決辦法,就算暫時解決不了也承諾過后會召集人想辦法,眾人便大膽起來。

    他們想,有可敦在好像也不錯。

    姜從珚同樣提醒他們,“開年后大巫向天神占卜過,天神的旨意是今年的氣候會十分反常,大寒潮來襲,你們要在七八月份就做好入冬的準備。”

    “啊?”眾人驚懼不已,不愿相信,又不敢不信。

    不少人已經起身望向天空,嘴里不斷念叨著“愿天神庇佑鮮卑子民”等話。

    巡視完前套,一行人轉而向南,最終抵達了賀蘭山。

    賀蘭山腳下同樣是一片寬闊的平原,被稱為西套,分布在黃河兩岸。

    這一站才是拓跋驍的最終目標。

    他要帶人登上賀蘭山查看地形,山路崎嶇,姜從珚奔波多日也累了,兩人便兵分兩路。

    他自己帶著一隊人馬去巡邊,姜從珚則去考察平原,接見各部首領。

    他這一去就是四五日,回來時,姜從珚發現他甲衣上居然沾了血。

    她一驚,“怎么回事?遇到敵人了?”

    她一邊問,一邊讓他抬起胳膊,看他有沒有受傷。

    拓跋驍見她這么關心自己,十分受用,只道:“我沒受傷。”

    “那是怎么回事?”

    拓跋驍道:“不是大事,不過遇到匈奴一隊探馬,我就順手殺了。”

    他這么說,姜從珚放心下來,卻還催他解了甲衣,換下衣服看了看,確實沒受傷。

    賀蘭山另一邊就是匈奴人,雙方時不時派出人手去打探對方的動靜,遇上確實很正常。

    “那你問出什么了嗎?”

    拓跋驍:“匈奴人又在朝他們的王庭聚集。”

    姜從珚心下一沉,烏達鞮侯是迫不及待了嗎。

    第153章 第 153 章 太-祖,您也在為今日……

    匈奴探馬帶來的消息讓姜從珚心頭的天空籠上一層陰云, 早知烏達鞮侯今年會有行動,卻還是比她想得更快。

    她只能安慰自己,外祖他們應該會加強防備, 只要固守城池, 涼州暫時不會有事, 只是梁國那邊……

    拓跋驍還好好地坐在鮮卑王座上,對烏達鞮侯是個無形的威脅, 他必不敢讓匈奴大軍傾巢而出,只要梁國吸取去年的教訓稍微爭點氣, 最多陷入焦灼的拉扯。

    賀蘭山一行結束, 夫妻倆回到王庭。

    阿榧見到分開一個多月的女郎, 瞧她的手和臉似被曬黑了些, 皮膚也糙了, 眉眼間透著疲憊和憔悴, 心疼得不行。

    “女郎吃苦了,這又瘦了一圈, 可要好好養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氣色了。”

    姜從珚笑笑:“還好,也不算什么。”

    騎馬辛苦,拓跋驍已經特意為她放慢速度了,不然吃的苦頭更多。

    她這一趟沒有白去, 親眼看到各處的情況, 發現許多問題,讓她心里有數。

    此時已是三月中旬, 王庭各處已經在準備春季大會的事了, 處處彩旗飄飄,給初春的景色增添許多明媚,生機勃勃。

    如今的鮮卑確實生機勃勃,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物資豐富起來,糧食產量增加,牧民們除了放牧還能做工補貼家用,冬日沒那么難捱了。

    今年的春季大會跟去年的流程大差不差,只多了些新奇的玩意兒,尤其是各種精致的衣裳首飾,貴族姑娘們一見就喜歡上了,很舍得掏錢買。

    姜從珚和拓跋驍照例接見了各部官員,詢問每個部族發展情況,安排下今年的事情。

    三月二十這天,拓跋驍主持開始春季大會后,大巫走上祭臺,當著所有族人的面親自向天神占卜。

    眾人翹首以盼,希望大巫能說出一個吉兆。

    然而,他們卻見大巫猛地從嘴里吐出一口鮮血,披著五彩羽衣的身影倒了下去。

    人群瞬間炸了——

    “大巫!”

    “怎么了?”

    “發生了什么?”

    “兇兆,這肯定是兇兆!”

    所有人都在往前擠,恨不能沖上祭臺,何舟帶著王庭護衛維持治安,別叫慌亂的人群發生踩踏。

    還好大巫很快醒了,醒來的她跪在地上,眼神惶恐地望向天空,嘴里不斷念著祈求的話。

    許久之后,她朝拓跋驍磕頭,“王,吾無能,不能改變鮮卑的命運。”

    站在前排離得近的,聽到這句話,心里有了不祥的預感。

    拓跋驍沉著臉,“你說。”

    大巫道:“開年后吾曾占卜過一次,天神說整片大地今年都會遭遇恐怖的大寒潮,吾剛才向天神祈求,祈求天神降下福祉庇佑鮮卑度過這場災難,然而天神說,此乃劫數,不可避免。”

    啊?大寒潮?

    底下人都懵了,可回憶剛才的情形,大巫都被反噬到吐血了,可見妄圖逆天改命的代價有多大。

    “窺探到一絲天機已經很不容易了,大巫不用自責,本王會早做準備。”拓跋驍道。

    春日的太陽在大地灑下大片大片金色的陽光,明明那般燦爛,眾人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春季大會的狂歡也被寒潮的消息沖淡了,眾人憂心忡忡,沒了玩樂的心思,儀式結束后就找到拓跋驍。

    “今年真的有大寒潮嗎?”

    拓跋驍道:“大巫的占卜一向很準。”

    于是,今年春季大會的重要議題變成了如何面對幾個月后即將到來的極寒天氣。

    姜從珚跟他們一起議事。

    有人問,“聽說王庭這邊有種特別的燃料,小小一塊就能燃許久。”

    姜從珚點頭,“確實有這種燃料,只是現在才在平城開采出來,路途遙遠,道路尚不夠平坦,運輸至鮮卑需要耗費許多人力,數量十分有限。”

    其實鮮卑領地內的煤礦也不少,河內、

    西林和興安等地都有不少煤礦,可能是時間太短或是地質原因,暫時還沒被勘探到。

    若有足夠時間,她手下的隊伍肯定能勘探出來,但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眾人有些失望,卻無可奈何。

    姜從珚便提出讓各部組織牧民抱團過冬,不需要成百上千,只讓附近幾戶人家聚在一起集中供暖,這樣一來就能節省下不少燃料,支持他們度過漫長的冬季。

    除了供暖,還有個問題便是糧食。

    天氣變暖必定會導致糧食和牲畜減產,去年攢了不少糧,現在還在倉庫中堆著,今年順利的話,能趕在寒潮來臨前收獲一批糧食。

    開春得早,出巡時她已經吩咐他們盡早種下麥子了。

    姜從珚根據各部人口,跟他們簽訂一個中央與地方的糧食協議,可以先“借”給他們,后面再用各種方法還。

    “多謝可敦仁慈,現在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總之,忙碌了近一個月,暫時協調好各部情況。

    四月初,姜從珚收到消息,三月中旬時,烏達鞮侯再次兵臨中衛。

    他這一次出動了十五萬騎兵,比去年足足多了一倍,可以想見他是抱著怎樣的雄心與壯志。

    姜從珚試探著問了拓跋驍一句,“烏達鞮侯南下,內部必定空虛,你有想過趁機襲他嗎?”

    烏達鞮侯在賀蘭山邊境安排了守軍,但拓跋驍想攻的話,這些都不是問題。

    拓跋驍卻搖了搖頭,“等戰況見分曉再說。”

    烏達鞮侯攻梁國對他也不是件壞事,他現在完全可以坐山觀虎斗。

    姜從珚垂下眸。

    拓跋驍見她情緒有些低落,想了想,“你擔心涼州?”

    他對涼州實在沒什么好感,盡管那是她外祖家,可她老為涼州牽腸掛肚,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憂心不已,去年還做了噩夢半夜驚醒,險些害她又生病。

    “涼州侯也是個英雄人物,經營涼州多年,怎么會連這點情況都應付不過去,你不用太擔心。”他生硬地安慰了幾句。

    姜從珚抿著唇,軟軟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想到史書為張家寫下的結局,她怎么能不擔心,尤其她十分清楚外祖父的性情,他嘴上罵得再兇,心里依舊裝著大梁江山,梁國要是有什么事,他會坐視不理嗎?梁帝心思又陰暗,既想讓張家抵抗胡人,又見不得張家人立功,他恐怕只恨不得涼州軍跟匈奴人同歸于盡算了。

    她又想到拓跋驍,她其實能猜到他現在的想法。

    野心勃勃的男人們總是熱衷于對外征戰來建立不世之功,親密的相處中,她當然會察覺到拓跋驍偶爾流露出來的野心,他能征善戰,無有敵手,然而他卻按捺住了征戰的沖動,蟄伏著繼續壯大自己。

    就如他之前沒有繼續南下,現在也不會去攻匈奴-

    梁國探馬發現匈奴南下,光是前鋒就在五萬以上,中衛守將錢忠立馬給長安發急遞。

    八百里加急的軍情傳回長安城,朝野震蕩,人心惶惶。

    “匈奴人又卷土重來了?”

    “還來得這么快?”

    “現在最重要的是探清楚他們有多少兵力,中衛現在是否能堅守到援軍抵達。”

    聽政殿,梁帝的臉色尤其陰沉。

    最主要的自然是匈奴人再次來犯,可紛繁復雜的思緒中卻閃過去年涼州侯送來的那封奏疏,他當時提醒朝廷匈奴今年極可能再犯,自己卻因司馬維的話并未增派兵馬,而現在,匈奴真的又來了,大臣們會怎么想?

    “陛下,朝廷必須馬上派兵支援。”

    高太尉的話將梁帝從沉思中拉了出來,他抬起眼,環視跪坐在殿中的諸卿大臣們一眼,沉聲道:“增派多少援軍,由何人統領?”

    “臣以為援軍至少要十萬。”高太尉道。

    其余人也點頭,此時他們也顧不上要消耗多少國力了,保住梁國江山才是最要緊的。

    很快有大臣建議,“可以從京畿抽調五萬南、北軍,再從隴西、北地兩郡各抽調三萬兵力,這兩郡離得最近,”

    這個建議很中肯,原本沒什么好說的,司馬維卻道:“京畿周邊總共也就八萬兵力,一下抽調走五萬,對長安是不是……”

    后面聲音消失,眾人卻意會到了未盡之意,要是前線失守,長安兵力不夠的話,所有人都危險了。

    崔司徒偏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飛快閃過一道厲色,卻沒說什么,跪坐在他身后的大臣淳于敏憤怒地伸出手指著司馬維,“你什么意思?”

    司馬維:“我只是防患于未然,長安是國都,自然要以長安為重。”

    “我看你分明是有自己的私心。”

    司馬維:“我只有一片效忠陛下,效忠大梁……”

    “行了,什么時候了還在打嘴仗,議事要緊。”崔司徒中斷了二人的爭執。

    經過一番拉扯,梁帝最終決定先派三萬北軍和五萬地方軍去支援中衛,后續再從兗州征調五萬兵力。

    兗州離得遠,這般情況下,自然是援軍越多越近,越早支援中衛才好,可梁帝分明是將司馬維的話聽進去了。

    崔司徒道:“援軍從長安出發,抵達中衛也需半月,軍情如火情,陛下不如修書一封加急送往涼州侯手上,請他先領涼州軍去救。”

    此提議一出,眾人都十分贊同。

    “去年就是靠涼州軍及時救援才奪回了城池。”有人下意識道。

    他聲音不大,偏這時殿內突然安靜了瞬,眾人便都聽見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臉色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眼神下意識避開梁帝。

    氣氛忽的詭異起來。

    就在這份安靜中,眾人聽到司馬維冷笑了聲,“說來也奇怪,匈奴不去攻家門口的涼州,反而繞路來攻中衛。”

    他這話分明在暗指涼州跟匈奴有什么勾結。

    淳于敏再也忍不住站起了身,“司馬維,你在陰陽怪氣什么?”

    司馬維一臉坦然地道:“我只是在說發生的事實。”

    為什么不攻涼州攻中衛,你心里沒點數嗎?淳于敏恨恨地想。

    “議事就議事,你這樣子成何體統。”崔司徒斥了淳于敏一句,轉而朝司馬維道,“匈奴大軍必定不止一路,或許早已兵臨涼州了,只是路途遙遠軍報暫未抵達而已,你是陛下的肱股之臣,更當慎言。”

    崔司徒一發話,司馬維也不好繼續編排了,不著痕跡地看了上頭的梁帝一眼。

    除了增兵,何人統帥也是個問題。

    “周侯勇武,威望能服人,不如由他當任大將軍?”淳于敏道。

    周侯即周紀,周瓊之子,自五十年前隨太-祖起兵,為梁國江山立下汗馬功勞,周家世代掌軍,周紀當年亦隨父征戰沙場多年,這些年一直統領著北軍,實戰經驗豐富,是當今最有威望的老將,若他來當大將軍,應該沒有將士不服。

    不少人點頭以示贊同。

    趙雍卻忽然出座,“陛下,周老將軍年事已高,將近七旬,恐怕不妥。”

    “周老將軍年紀雖大,身體還硬朗著。”淳于敏反駁。

    “打戰夙興夜寐,周老將軍這般年紀,怎可叫他再受此累,再者刀劍無眼,有個萬一,教陛下于心何忍,我大梁這么多將士,非要逼個七旬老人上戰場?”

    淳于敏只覺他在強詞奪理,氣紅了臉,“周老將軍只需把控大局,何須他親自上陣殺敵,涼州侯也近七旬,卻能領涼州軍擊退匈奴,可見領兵作戰跟年齡

    無關。”

    趙雍聽到這話,嘴角閃過一個短促的笑。

    本來他還怕其余人也站出來反對自己,有了淳于敏這句話,再多人相勸都沒用了,哼!

    果然,吵了片刻,梁帝最終開口了,“趙卿說得不錯,周紀年事已高,還是叫他安享晚年吧,你們重新推舉個得用的。”

    淳于敏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皇帝,最終卻只能頹然地垂下眼,后面他也不說話了,任由朝臣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耳邊嘈嘈雜雜,他卻莫名想起桓均。

    他比桓均空長幾歲,二人都拜師在大儒崔呈門下,在他書屋中讀過書,入朝后意見頗為相合,很有幾分交情。

    當初他得知桓均竟要主動離開長安去南邊任職,還勸了幾句,當時桓均問他:“你以為司馬維所獻賑災之策如何?”

    他當時答不上話,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

    桓均又道:“皇帝同意了,百官也同意了。”

    他有些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長安已無我展翅之日。”桓均最后道。

    淳于敏現在體會到他當時的心情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朝堂上這些人為了各自的算計,一點點蠶食大梁江山。

    議到最后,梁帝最終決定委任關內侯何煬為大將軍,又選了左右將軍,分別是周紀之子周泓,趙雍之弟趙卞。

    周泓在北軍任中尉,棄了周紀不用,折中之后讓他兒子統領北軍。

    趙雍跟趙貞是堂兄弟,趙貞被貶后,趙氏一族就變成了趙雍獨大。

    趙家其他人雖沒過錯,可趙貞之事讓整個趙氏一族蒙羞,趙雍選擇逢迎皇帝,后面果然得到了重用。

    趙氏一族現在的地位全靠皇帝心情,要是能在戰場上立功,日后自可扶搖直上。

    危機,是危也是機。

    任命左右將軍時,有人提到謝紹,說他前年跟匈奴交過手,還勝了匈奴人,這一年在平定鄂州叛亂中表現也十分不錯,不如派他去對付匈奴人,卻被趙雍否決了。

    “他那次才多少人,跟現在相比不過是過家家而已,至于平叛,不過是一群沒多少戰力的流民,他領著朝廷精銳,平定不了叛亂才要治罪。”

    謝紹雖姓謝,卻與朝中謝氏并無關系,沒有人為他說話,他自身威望又不足以叫皇帝和百官們對他另眼相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詔書很快頒布下來。

    周紀聽到自己居然被皇帝因“年事已高”這個理由棄用了,當即披甲進宮求見皇帝。

    “陛下,臣耳不聾眼不花,拿得動刀殺得了敵,能再為大梁征戰十年!”他一被侍中引進南書房便“鏗”地一聲跪了下來,昂起的虎目決心滿滿。

    梁帝快步起身過來,親自扶起他的胳膊,“愛卿這是作何,快快請起。”

    周紀不動。

    梁帝松開手,“朕沒記錯的話,愛卿都七十歲了吧,你這般年紀,再叫你為國操勞,若有個萬一,教朕于心何忍。”

    周紀胸中滿腔熱血,“臣為武將,此一生惟愿保家衛國,馬革裹尸!”

    他油鹽不進,梁帝臉上的肌肉僵了僵。

    他完全直起了身,站在周紀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老臣,十二旒玉冕在他眼底落下晦暗不明的陰影,“愛卿,詔書已下,朕不能朝令夕改。”

    周紀顫著眼看著他。

    …

    “父親,陛下怎么說?”

    周紀一回到家,周泓立馬迎上來。

    其實不用問了,看父親失魂落魄的模樣就能猜到結果。

    周紀抬首看了看天,烏云越來越厚,唯有西邊還剩小片余暉,也即將被烏云吞噬。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看了許久,仿佛看到了自己少時跟隨太-祖和昭文太子平定天下的過往,直到第一滴雨落到他眼皮上。

    太-祖,您也在為今日的大梁落淚嗎?

    從父親周瓊到他,他們戎馬一生,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末了,卻都以“年事已高”棄而不用。

    這就是他們周氏一族的宿命嗎?就如同涼州一樣。

    “父親?”周泓擔憂地喚了句,他怕父親一時想不開。

    周紀回過神,猛地鉗住兒子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他的骨頭也捏碎,“陛下命你為左將軍,不管發生什么,你都不要忘記你肩上的責任,決不能叫胡人踏破我們的關口,否則梁國危矣。”

    周泓重重點頭,“父親放心,我絕不會墮了周氏一族的名聲,絕無后退,只有血濺黃沙、馬革裹尸!”

    “好,好!”周紀現在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了。

    “父親,雨大了,進屋吧。”

    是夜,周紀并未歇息,書房的燈亮了大半夜,一直在跟周泓交代軍中的事。

    “何煬這人領兵經驗還算不錯,他熟讀兵法,在大事上倒有些見地,但為人軟弱,兩軍交戰,最忌優柔寡斷,得靠你自己多用心……趙卞這人有些陰詭,你要防著他點,但也不要輕易得罪他……”

    “多謝父親教誨,兒子都記下了。”

    軍情緊急,一時間也不能馬上點出十萬人手,何煬、周泓各自點了兩萬前鋒,輕裝簡行趕去支援,趙卞則帶著剩下的隊伍加緊趕上。

    與此同時,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快馬從長安出發,直奔涼州-

    烏達鞮侯已經兵臨中衛,他們剛打完一場渡河之戰。

    去年冬日他們占了便宜,趁著黃河結冰暢通無阻地來到了中衛城下,今年卻要艱難些。

    但這都過去了,他們順利渡過了黃河。

    此時,烏達鞮侯的大帳中,眾人正在商議接下來的作戰計劃。

    隨著匈奴各部大軍陸續抵達,有人不免擔憂,“拓跋驍會不會趁機偷襲我們?”

    烏達鞮侯道:“我自然留了人手對付他,就算他真偷襲,只要我們在梁國搶到足夠多的物資,就算不上損失。”

    烏達鞮侯自信拓跋驍一時攻不下匈奴。

    不過這也提醒他,這幾年除了攻打羯族,拓跋驍幾乎沒有主動發起對外戰爭,他不相信拓跋驍沒有野心,那只能是他在暗中籌謀著什么。

    拓跋驍剛登上王位那年,匈奴實力遠超鮮卑,但這幾年鮮卑越來越強,已經隱隱有要反超匈奴的趨勢了。

    烏達鞮侯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所以他必須冒險,幸好,他成功了,他終于登上至高無上的可汗之位。

    話說回來,根據探子的消息,鮮卑這兩年的日子比之前更好了,前年那場暴雪對他似乎也沒多大影響。

    而這一切,好像都是從他娶了梁國公主開始的。

    對,就是那個梁國公主。

    截殺拓跋驍那天,他只匆匆看了眼,印象卻十分深刻,尤其是刺向自己那一簪。

    他原以為這個梁國公主不過是個柔弱的女人,沒想到除了揮簪的決心,在其它方面也這么能干。

    想到這里,他忽然對拓跋驍生出嫉妒,就是嫉妒,他命真好啊,隨便娶個梁國女人就能幫他坐穩王位。

    早知她會給拓跋驍帶去這么多好處他當時就該直接殺了她,或者趕在拓跋驍娶她前將她擄到匈奴去,讓她成為自己的女人。

    烏達鞮侯跟手下大將們商議了兩個時辰,一致認為要加大攻勢,趕在梁國援軍來臨前攻下中衛。

    “梁國只有這點守軍,說明連天神都在庇佑我們。”烏達鞮侯給眾人打了支興奮劑。

    他還以為經過去年梁國會加強防備,自己攻下城池會遇到困難,結果,哈哈哈,真是老天都在幫他。

    “對,只要趕在他們援軍抵達前攻下城池,他們沒了龜殼保護,梁國軍隊就是軟弱的綿羊只能任由我們宰殺了哈哈哈。”有人附和。

    “接下來,輪流進攻,一刻不停,拿下城池!”烏達鞮侯拔出刀。

    與此同時,一匹快馬翻過崇山峻嶺,再次抵達涼州。

    涼州再次收到中衛的求救信。

    第154章 第 154 章 以后你跟梁國、涼州就……

    涼州侯第一時間召集手下大將商議。

    “父親你去年就上書提醒過朝廷叫加強防備, 朝廷為什么不加派援軍,現在區區三萬人,怎么抵擋得住匈奴十幾萬騎兵?”

    張乾眼睛都氣紅了, 鐵拳“砰”的一聲狠狠砸到桌面上, 茶碗跟著哐哐跳了幾下。

    “他們抵擋不住就往涼州送求救信, 涼州將士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想起去年為了中衛之戰犧牲的兩萬將士,張乾仍心痛得不行。

    他以前對朝廷只是不滿, 現在已經開始上升到恨了,恨皇帝, 恨他昏庸無能, 恨他將梁國拖入今日這般境地。

    張乾這番話戳中了其余將士的心, 他們同樣握緊拳頭, 手背緊繃著, 眼含怒火。

    涼州侯環視一眼, 看著張乾沉了眼神,“叫你們來是商量辦法的

    , 不是聽你抱怨的。”

    張乾偏過頭,仍梗著脖子。

    “中衛求援,救還是不救?”涼州侯沉聲發問。

    保家衛國是涼州將士的職責,要是以前, 眾人肯定毫不猶豫說要去救, 可有了去年之事,他們都猶豫了, 朝廷這意思分明就是要他們白白送死。

    涼州將士的命也是命, 他們也是父母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 他們可以犧牲,但不能犧牲得沒有意義,尤其梁國現在的危機完全是他們自己作出來的,就更叫人可恨了。

    眾人沉默。

    救,不甘心;不救,他們又說不出口。

    最后還是張定站起身,“父親,我認為我們還是該去救。”

    將士謀臣們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其一,涼州世代抵御胡敵,如今匈奴來犯,屠戮百姓,我們豈能坐視不理;其二,梁國若破,涼州何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此話一出,先前激憤的眾人似乎平靜了些。

    張定說的這兩個理由,一個大義,一個生存,無論哪點都確確實實切中要害。

    “怎么救?”涼州侯看著他,問。

    涼州去年剛損失兩萬人馬,雖沒到元氣大傷的地步,卻也是個不小的損失,更何況他們的探馬探到匈奴還有另一支隊伍在向涼州逼近,顯然,烏達鞮侯是要借此拖住涼州,不許他們去救,說不定半路還有埋伏。

    公孫卯起身,踱至大案前,仔細觀察地圖,伸出手指著一處劃過去,道:“可命一將率四萬精兵走匯陽道繞后偷襲匈奴,烏達鞮侯回軍的話,中衛之困可解,屆時再借城池之固抵御匈奴。”

    眾人一聽,確實可行。

    “你們誰愿領命?”

    “末將愿往。”

    涼州侯話音剛落,便有兩三個大將起身抱拳。

    張乾沉默片刻,也抱起拳,“末將愿領此令。”

    他先前確實心有不甘,但父親既已下了這個決定,他就不會再反對。

    涼州侯看看底下將士,點點頭,正要點張乾當任此次的主將,院外忽然傳來急報——

    “報,羌人進犯涼州邊境,已兵臨西平、金城!”

    涼州侯霍然起身。

    西平、金城,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羌人兩面出擊,加上西北方向的匈奴,涼州現在三面受敵。

    才定下的計劃就被這封突來的急報打斷了。

    涼州侯的呼吸似停息了許久,而后才長長吸入一口氣,一瞬間,他的目光似蒼老了許多。

    所有壞事都一起發生了。

    他看向眾人,“再議吧。”

    中衛情況再緊急,他們也必須先把涼州守住。

    張掖、西平、金城都需要派兵防守,這樣一來就沒有多少兵力能被派去救援中衛了。

    最終,涼州侯命張乾為主將,率兩萬騎兵星夜馳援中衛。

    涼州軍多為步兵,現在總共不過三萬騎兵,這是涼州侯能做出的最大的決定了。

    只盼著一切能順利吧。

    可他又有種不祥的預感。

    ……

    胡敵來襲,涼州上下無一不緊張,連空氣都仿佛凝了起來。

    張家兒郎們全都在外領軍,崔老夫人坐鎮涼都,帶著兩個兒媳和幾個孫女安撫百姓,組織女人們制衣、制鞋,救治傷員,送水送糧,保證后勤供給,尤其是救治傷員。

    除了跟著上戰場的軍醫,城內許多護理都是女人們在干,傷員在戰場得到初步急救后就會轉回城中由這些醫護照料。

    張紅纓與張音華兩姐妹也來到醫院幫忙,她們大多時候負責安排人手和協調物資,忙不過來時也會親自上手幫忙。

    好不容易得了個休息的間隙,兩姐妹正好碰到一起,她們身上都穿著白麻罩衫,此時已經沾上了血污,對視一眼,兩人苦笑一聲。

    張音華看著看著同樣穿著罩衫忙碌的護士們,想起了姜從珚。

    “這個醫療體系還是阿珚姐姐在涼州時跟我們一起建起來的,前幾年我還擔心她去了鮮卑會不會被欺負,現在看來,恐怕鮮卑才是最安穩的,梁國,涼州都被拉入了戰火中,匈奴和羌族來勢洶洶,也不知涼州……”

    張紅纓聽她語氣低落,心想或許是最近太累了,加上戰爭的氣氛讓所有人都緊繃著喘不過氣,才沒忍住跟自己傾訴了這些話。

    她以前何嘗不是這么想呢,覺得阿珚一直留在涼州才是最好的,誰也不曾料到局勢會變化得這么快,安穩了十年的涼州,終究還是動蕩起來。

    張紅纓上前抱抱妹妹,“你說得對,阿珚在鮮卑能保全自己是件好事,涼州也會沒事的,祖父父親兄長們英明神勇,將士們悍不畏死,我們上下一心,涼州會順利渡過這次難關的。”

    “嗯。”張音華將臉靠在姐姐肩上。

    ……

    張乾率領援軍出發后,又過了幾日,長安使者郭硂帶來了梁帝的詔書,命涼州侯分兵五萬去救中衛。

    涼州侯只掃了一眼,哼了一聲,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

    郭硂被晾在原地,起先還沒沒反應過來,等意識到自己受到怎樣的冷待后,當即沉下了臉。

    都說涼州侯傲慢跋扈,不敬天子,事實果然如此,自己是陛下親派的使者,代表的是陛下的臉面,他都竟敢如此怠慢。

    涼州侯跨出軍帳,嘴角扯起一抹冷笑,五指狠狠捏著帛書,五萬,皇帝還真敢想。

    不過,他最終還是叫來公孫卯,讓他替自己修書一封送回長安,向皇帝說明涼州現在的情況-

    張乾帶著涼州軍直奔中衛時,怎么也沒料到梁軍已經失守了,連失中衛、永康、中寧三城。

    這三座城池去年就被匈奴破了一次,城內幾乎沒有活人,奪回后朝廷派了守軍過來,錢忠確實在努力修補城墻,還從海原、固原征調民夫,可面對十萬匈奴鐵騎,區區三萬守軍如何能抵擋。

    于是,張乾帶來的涼州軍陷入了十分窘迫的境地。

    就算他按照計劃繞后偷襲匈奴,人數太少也不能重創匈奴大軍。

    張乾沒有冒進,不停派出斥候,兩日后,終于收到了個好消息,朝廷的援軍要到了。

    既如此,張乾跟手下的謀臣商議過,決定聯合援軍前后夾擊匈奴。

    他給何煬去了信,帶著人馬小心繞到匈奴背后。

    何煬收到張乾的來信,叫來周泓和底下的人,眾人商議一番,都認為這個計策可行,于是回信約定了時間。

    是夜,四下漆黑一片,安靜的原野上,匈奴大營背后突然出現敵軍,匈奴人大亂,涼州軍一鼓作氣奪回了永康縣。

    另一邊,何煬、周泓也各自帶著兵馬對中衛、中寧發動了突襲。

    他們本以為能成功,結果匈奴人的悍勇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烏達鞮侯很快反應過來,梁軍主動偷襲,他不僅不生氣,金綠色的瞳孔反而綻出興奮的神采,來得好啊,他就怕這些漢人當縮頭烏龜躲在殼子里不出來,只要出了殼,還不是任自己宰殺的肥肉。

    梁國士兵何嘗與匈奴人交過手,甫一照面便被對方氣勢所懾,又見匈奴馬膘體壯,塊頭幾乎是他們兩倍大,刀鋒沾血,頓時嚇破了膽。

    于是,原本計劃的兩面夾擊,梁軍這邊竟支撐不住先敗了。

    “大將軍,傷亡太重,繼續下去的

    話,底下的將士要頂不住了,要不還是先撤回固原吧。”

    “大將軍,將士們要是全折在這里,我們就更沒希望奪回城池了,不如退守固原從長計議。”

    周圍的人都在勸,何煬猶豫片刻,最終同意了。

    援軍退守固原,然而,剛剛攻下永康縣的張乾還不知道這一切,一直到城池被匈奴大軍圍困,匈奴人囂張地朝他喊話:“漢人援軍已經被可汗打得屁滾尿流跑回老巢去了,你們涼州軍被拋棄了哈哈哈。”

    張乾猛地瞪大了眼,一拳砸到了城墻上,骨節處血流如涌。

    城墻先后歷經三次攻城之戰早已殘破不堪,匈奴又倍數于己方,涼州軍拼盡全力才勉強守住城池。

    城池是守住了,可這一戰卻敗了。

    涼州軍被圍困在永康,猶如一座孤島,尤其,城內的物資也快消耗殆盡了。

    何煬退守固原,周泓找了過來,“我們退軍了,涼州軍怎么辦?”

    何煬一時答不上話,面色羞愧。

    他手下的謀臣卻道:“大將軍也是無奈之舉。”

    何煬是大將軍,所有人都要聽他軍令,再說現在已經撤軍了,繼續爭執也沒用,周泓只好帶著一肚子氣離開了。

    又過了數日,趙卞的援軍也到了固原。

    按理說十萬大軍固守城池,怎么也能將場面僵持下去,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僅僅一個月時間,烏達鞮侯就攻下了固原,一路長驅直入,直逼蕭關。

    梁軍幸存不到一半,現在退守的蕭關也岌岌可危。

    蕭關是長安西面的門戶,蕭關若破則長安危矣。

    消息傳回長安,再次激起千層浪,士族人心惶惶,甚至有人開始收拾家當隨時準備南逃。

    梁帝震怒。

    “何煬不是領著十三萬大軍嗎?守著城池都能丟?涼州侯呢,朕不是命他去救,連他都不能阻止匈奴人?”

    百官沒有一個人敢開口,連平時最善逢迎的司馬維都緘默不語。

    “你們給朕說說,現在到底該怎么辦?”

    但現在這個情況,眾人實在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再派援軍?匈奴人如虎如狼,再派十萬也不一定能抵擋得住他的鐵騎,要是百萬說不定還可行。可梁國有百萬雄兵嗎?沒有。

    “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現在怎么不開口了,啊?”

    眾人越發噤若寒蟬,不少人拿余光去瞄司馬維,司馬維仿若未覺。

    最后還是崔司徒打破了殿內的死寂:“陛下,老臣以為,援軍必然是要增派的,另則,可以向漠北王求援。”

    此話一出,滿殿的大臣都睜大了眼,紛紛看過來。

    連梁帝都愣了下。

    崔司徒繼續道:“鮮卑與梁國的盟約尚在,又娶了佑安公主,可以借此求援。”

    眾人漸漸回過味兒來。

    “可……就算盟約還在,拓跋驍也不見得會出兵助我。”有人還是抱著懷疑的態度。

    崔司徒神色淡然,“自然,我只說可以試一試。”

    淳于敏若有所思,“臣也以為崔司徒的提議可以一試。”

    “我們不妨對拓跋驍許之以利,只要他提出的要求在梁國能承受的范圍之內,損失些金銀米糧也不算什么,拓跋驍肯出兵,蕭關之危自然可解。”

    鮮卑騎兵之悍勇不在匈奴騎兵之下,確實可行,卻又有人擔心,“這樣會不會助長鮮卑實力,畢竟鮮卑占據了河間河東,與梁國也只有一線之隔。”

    淳于敏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大梁現在都要面臨破國的威脅了,居然還在擔心這些有的沒的。

    增派援軍也不一定抵擋得住匈奴人,于是大家紛紛贊同向拓跋驍求援。

    此事議定,司馬維想到什么,突然道:“陛下,佑安公主身為我大梁公主,故國有難她豈可袖手旁觀,不如再單獨修書一封命使者帶去鮮卑,命她出面相勸漠北王,以漠北王在長安時的行事來看,應當十分看重佑安公主,如此一來就更有把握了。”

    “公主只是一女子,這不大好吧?”淳于敏道。

    “公主不是普通民女,這都是為了梁國江山,為了大義,有何不可?”

    淳于敏偏過頭。

    這話他反駁不了,只是有些羞愧。

    事情飛快議定,長安再次調撥八萬援軍即刻馳援蕭關,另派使者走晉陽、過雁門,直抵盛樂王庭,求見拓跋驍-

    四月收到烏達鞮侯南下的消息,這一個多月姜從珚的心就沒安定下來過。

    拓跋驍察覺到她情緒不對,安撫了好幾次,卻沒什么效果。

    六月初,姜從珚收到梁國來使的消息。

    半月前她得到信報,烏達鞮侯的大軍已經拿下固原直逼蕭關了,這個時候派使者過來……想來也只有那一件事。

    拓跋驍是怎么想的?

    第二日,梁國使者就到了。

    姜從珚跟拓跋驍一起去見人。

    使者風塵仆仆,滿臉憔悴,顯然是一路加急趕來的。

    一見到拓跋驍,他面露熱切,先介紹自己的身份。

    “在下尚書郎陳絳,特奉梁國皇帝之命出使鮮卑,見過漠北王。”

    “免禮。”拓跋驍坐在主座上,淡淡應了聲,態度顯見的冷淡。

    陳絳心里微微打鼓,忽然注意到姜從珚跟拓跋驍一起坐在同張寬大的坐榻上,內心驚詫萬分。

    尊卑有別,在梁國,就算是皇后也不能跟皇帝同坐在一起。

    是因為拓跋驍是不通禮儀的胡族之人所以不在意?還是他十分寵愛公主?

    總而言之,看起來對他是件好事,要是后者,他勸服公主,再讓公主去勸拓跋驍,這趟使命就能順利完成了。

    陳絳面上還維持著恭敬的神態,呈上國書,然后就開始了自己事先打好草稿的說辭。

    他先說鮮卑既與梁國結盟,兩國之間的情誼便親如手足,如今親人有難,另一個人又怎么忍心看著他痛苦呢?又引經據典說到秦晉之好,說漠北王娶了他們大梁的公主,如今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該互幫互助。

    拓跋驍聽他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一直在扯這些有的沒的,早沒了耐心。

    “梁國皇帝想讓本王出兵攻打烏達鞮侯?”他直接挑明。

    “漠北王若肯援手,梁國上下將萬分感激。”

    拓跋驍嗤笑一聲,“你們梁國光動動嘴皮子就想本王出兵,做什么美夢呢。”

    陳絳見他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絕了自己,眼神僵硬了下,硬著頭皮繼續道:“自然不是,大梁愿以金銀米糧做勞軍之費。”

    拓跋驍不為所動。

    后面陳絳又說了許多好話,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拓跋驍就是不理會,直接把人打發走了。

    堂屋中只剩二人,拓跋驍見她表情沉寂,似悶悶不樂,大掌撫上她柔軟的側臉,“你想我去救?”

    姜從珚抬起眼睫看他,眸中水波盈盈,欲言又止。

    “你說吧,我想聽你最真實的想法。”

    過了許久,她終于低低開口,“梁國朝廷腐敗,梁帝聽信讒言昏庸無能,這樣的國家我本也沒有多少感情,可是,匈奴殘暴,一旦城池被攻破,受苦的都是普通百姓,還有涼州……”

    如果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或許只會為此悲嘆,可現在,她明明有機會勸拓跋驍,什么都不做的話良心又十分難安。

    那是活生生的、幾十萬、幾百萬的性命。

    拓跋驍聽罷,將她攬到自己懷里,沒再說什么,只是碧眸中閃過沉思。

    陳絳被打發出來后,仔細回憶剛才見面的細節,拓跋驍顯然不想救梁國,但公主呢?

    他又命手下去打聽姜從珚在鮮卑地位如何,拓跋驍對她有幾分寵愛。

    一轉眼,又看到王庭中有許多中原樣式的土屋,對了,剛才去見拓跋驍也是在一個院子里而不是胡人常用的帳篷,這是公主不習慣草原特意為她建的?

    下面的人很快就回來了,陳絳聽到他們帶回來的消息,臉上終于露出一個笑。

    拓跋驍只有公主一個妻,且十分寵愛她,這就夠了。

    一條路走不通,他就走另一條。

    第二天,陳絳單獨求見了姜從珚。

    見了禮,他呈上一份帛書,“公主當初舍身為國嫁與漠北王,陛下十分掛念公主,特命臣攜來書信問候。”

    “只怕不只是問候吧。”姜從珚淡淡地說。

    陳絳見她態度平淡,也不惱,反抬起衣袖擦擦眼角,作出一副悲狀,“公主冰雪聰明,實不相瞞,臣是來求公主救梁國的。”

    姜從珚靜靜看著他。

    “大梁如今危在旦夕,唯有請漠北王出兵方可解此難,太-祖當年創業如何艱難,公主系出梁國皇室,太-祖之后,如何忍心大梁江山傾覆?”

    “聽聞漠北王甚是看重公主,只要公主肯出言相勸,就能扶梁國于危亡,救黎民于水火,此乃大義,天下百姓都會銘記公主的恩德。”

    姜從珚聽他竟還提到太-祖,冷了臉,雪白的臉上泛出幾分冰冷的霜意。

    用身份和大義來逼她,她不答應的話就是梁國的罪人。

    朝廷決議她沒有資格,遇到事兒了才想她要她出力。

    姜從珚深吸一口氣,不欲再跟他浪費唇舌,打算讓阿榧送客。

    自己那番話完全沒打動她?陳絳急了,忽然,他急中生智,想到什么,連忙開口:“公主可知涼州軍現在被匈奴圍困在永康城?”

    “什么?”姜從珚變了臉。

    鮮卑路途遙遠,消息本就滯后,加上戰場信息傳遞不便,交通要道都被匈奴封鎖著,她只知道涼州派出了援軍,后面梁軍打了敗仗,她以為涼州軍跟梁軍是一起的。

    陳絳松了口氣。

    他也是剛剛才想起公主是楚王和涼州侯的后人,她自小在涼州長大,就算對梁國沒感情,總不能對涼州也見死不救吧。

    果然如此!

    陳絳又仔細給她講了現在的情況,自然極力渲染涼州軍現在有多危急。

    他們已經被匈奴圍困一個多月了,永康只是座小城,城墻低矮,城中物資支撐不了多久,如果不能突圍,只有死路一條。

    就算她能狠下心不管梁國,卻不能眼睜睜看著涼州軍葬送性命。

    中午,拓跋驍從軍營回來,姜從珚提著裙子跑到前院。

    她心里明明很急,見著人,卻忽的不敢上前了。

    男人翻身下馬,將馬鞭隨手丟給身后的阿隆,走過來,“怎么了?”

    姜從珚張了張唇,呼吸有些艱難,“拓跋驍,你能不能……出兵?”

    拓跋驍先是驚訝,昨日她還在猶豫,今日卻忽然下了決心,他很快反應過來,“是發生了什么?”

    姜從珚點頭,眸中已蓄起水光,“我大舅率涼州軍去救中衛,不敵,現在被困在永康,已經一個多月了,涼州現在也三面受敵,抽不出更多的兵力去救。”

    拓跋驍聽她聲音都在發抖,心疼不已。

    “可以。”

    姜從珚沒想到他竟然一口答應了,怔怔地看著他。

    拓跋驍拇指指腹貼上她眼角,輕輕拭去她浸出的水意,聲音輕柔地哄,“涼州侯把你養大,你放不下他們,這次我幫你去救,以后你跟梁國、涼州就兩清了,別再惦記他們了好不好?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管了,他們走他們的路,我們走我們的路。”

    第155章 第 155 章 “你帶上我吧,我想跟……

    姜從珚明白過來了, 他是要以此為條件讓她斬斷與涼州的關系。

    她后背漸感覺到一絲涼意,幾欲入骨,讓她忍不住顫了下。

    “拓跋驍, 我做不到。”姜從珚喉嚨發顫。

    她緩緩搖頭, 抬起濕潤的眼睫, 眸中水霧漸散,清透瞳仁變得堅定無比, “我可以不在意梁國,但我永遠也不能拋棄涼州, 他們是我的親人。”

    她字音幾乎刻骨。

    拓跋驍皺眉。

    他剛剛的話確實有私心, 他當然也有一統天下之志, 尤其梁國國弱, 堅持不了幾年了。

    正是知道她對涼州感情深厚, 他才會提出這個條件, 他也擔心某一天自己跟涼州對上,畢竟涼州與胡人的立場天然敵對, 涼州侯又一心守護漢人江山,他要是決心與自己為敵,拓跋驍是不會手軟的。

    “如果你要以這作交換條件,我寧愿你不去救。”姜從珚冷靜下來, 拿下他撫在自己臉上的手, 定定地看著他。

    “涼州那些人對你真的那么重要?”拓跋驍壓著聲音問。

    “是。”姜從珚毫不猶豫。

    那我呢?我跟涼州你選誰?

    拓跋驍下意識想問,話到喉間卻又忍住了, 他隱隱意識到這是一個危險的話題。

    他捏起拳, 皮肉繃得像弦。

    先前外部環境平靜,關于立場的矛盾被藏得很深很深,他們的關系僅限于夫妻之間, 濃情蜜意,好像真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愛侶,可矛盾不會消失,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

    現在,平靜被打破了,這份矛盾便也浮現在兩人面前。

    拓跋驍沉默許久,手背繃了又松,思緒轉了幾圈,沒再逼她。

    他攬著她進了屋,到飯點了,阿榧帶著侍女安靜地擺上飯菜。

    兩人對面而坐,姜從珚機械地用筷子夾起米飯往嘴里送,吃了幾筷子就擱下了碗。

    拓跋驍的食欲也很一般,一頓飯吃得很潦草。

    姜從珚回到后院書房,攤開紙,有點想寫什么,皓腕空懸,久到濃墨匯到筆尖滴下污了紙張,仍舊沒落下一字。

    她該寫什么呢?勸外祖父放棄梁國明哲保身?

    要是僅憑一封信就能改變一個人的立場,那就不叫立場了。

    她在涼州時也問過外祖父,梁國這般,還值得為其賣命嗎?

    外祖父答,沒有值不值得,只有肩負的責任。

    外祖父是疼愛她、憐惜她的,卻也不會因為她就拋棄幾十年來的責任,更不會因為她就接受一個胡人政權,這是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思想決定的,更是這個時代的認知決定的。

    非我族類,非我族類。

    她努力過,只是這份努力還不夠。

    姜從珚閉上眼,把筆擱回了筆架上。

    這時阿榧來報,說王再次召見了陳絳。

    姜從珚眼眸微張,下意識站了起來。

    先前拓跋驍用她與涼州斷絕關系作為交換條件,她沒答應,本以為拓跋驍不會再理會梁國了,他現在卻主動召見了陳絳,是不是說明……

    她心跳一點點加快,跨過聯通后院和前院的門廊時,卻忽然停住了腳,扶著門柱靜靜地站在那里,裙擺一點點被風吹起-

    聽到拓跋驍說同意出兵,陳絳大喜過望,正要行大禮拜謝,拓跋驍胳膊一揚阻止了他。

    “除了你先前答應下來的那些,本王還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只要您愿伸出援手,什么條件都好商量。”陳絳趕緊道。

    拓跋驍:“本王出兵跟你們梁國一起攻打匈奴人,誰打下來城池就歸誰,怎么樣,答應嗎?”

    陳絳聽到這話傻眼了。

    他作為梁國使者確實有一定的談判權限,比如拓跋驍要錢要糧,甚至是鐵,他都能酌情同意,可怎么也沒想到他會獅子大開口到這種地步,直接要國土,再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答應啊。

    “漠北王……這……”

    拓跋驍隨意朝后一仰,一條長腿支了出去,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好像他一點都不在意梁國是否會接受,畢竟現在是梁國有求于他。

    “漠北王,這個條件,真的不能再談談嗎?關乎國土,在下實在做不了主。”

    “那就把消息稟告給你們皇帝,讓他做主。”

    陳絳還想再勸,拓跋驍已經站起身,“這個條件沒有商量的余地,你們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算了。”

    就算梁國皇帝不同意,他直接打下來,梁國還能搶回去不成。

    陳絳見他態度如此強勢,深知再勸下去也勸不動。

    陳絳離開后,姜從珚來到前院議事堂,拓跋驍居然不在,一問守門的親衛才知道他又騎著驪鷹出去了。

    如此,姜從珚只好等他回來再問。

    這期間陳絳又來求見她,她并未同意。

    陳絳站在門口,不解,她作為梁國公主為什么不努力幫自己勸拓跋驍,梁國要是亡了,她作為亡國公主還能有現在的地位嗎?

    只是這條路也走不通了,繼續留在鮮卑也沒有意義,陳絳只好遞了辭呈,帶著隨從快馬返回長安。

    晚上,拓跋驍回來。

    姜從珚見他一身灰,額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后背都濕透了,衣服還擦破了幾道口子,“你又去找人練武了?”

    拓跋驍點頭。

    姜從珚本想問他梁國的事,見狀只好讓他先去沐浴。

    拓跋驍拽住她的手,“你幫我洗頭。”

    姜從

    珚頓了瞬,同意了。

    走進浴室,放好熱水,兌到合適的溫度,拓跋驍先捧了捧澆到臉上,搓干凈灰,三兩下脫掉身上的衣裳,躺到她的洗頭椅上。

    他出了那么多汗,衣裳一脫,汗臭味兒就更明顯了,頭發也是,仿佛還冒著蒸騰的熱氣。

    姜從珚只皺了皺鼻尖,沒說嫌棄的話,站在椅子旁邊,挽起袖子,用水瓢舀起半瓢溫水從他頭頂澆到發尾,待完全浸濕,她抓起一把皂粉給他抹上,打出泡泡,仔細按摩揉搓。

    以前兩人在浴室他總喜歡說些挑逗她的話,今天卻閉著眼睛,很安靜。

    頭發全部攏到了額后,五官的存在感便凸顯出來。

    他眉很濃,眼窩很深,眼縫也長,呈現上揚的線條,可以想見這雙眼睛睜開時該多么威儀。

    姜從珚也沒說話,只安靜地幫他搓著頭發,待差不多了,舀起溫水給他沖洗干凈,用吸水的帕子包上。

    “好了,去洗澡吧。”

    這時,另一邊浴桶的水也放得差不多了。

    拓跋驍睜開眼,俊美的臉因為這雙碧綠的眼睛霎時凌厲起來。

    他去搓澡時,姜從珚折回臥室,從衣柜里找出他日常穿的衣裳放到一邊的置衣架上。

    天色也晚了,透過琉璃窗的光線昏暗起來,她正想去點兩盞燈,忽的被他從背后摟住,落進一個溫熱寬闊的胸膛。

    “你……”

    “珚珚,我跟那梁人說了,只要梁國皇帝答應我的條件我就出兵。”

    姜從珚心頭微顫了下,垂下眼,輕輕哼了一聲,“我猜到了。”不然他不會主動召見陳絳。

    她其實都做好他拒絕出兵的準備了。

    “你提了什么條件?”她問,心里有個大概猜測。

    拓跋驍便告訴了她。

    姜從珚沉默片刻,果然,又道:“他會答應的。”

    梁帝會認為這是他的“忍辱負重”,為了大梁江山,不得不暫時舍棄一部分國土。

    平心而論,拓跋驍這個條件梁國上下確實很難接受。可拓跋驍又占便宜了嗎?沒有,誰搶到地盤就歸誰,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就算沒有梁國許諾,拓跋驍從匈奴人手里搶回的城池難道要白送給梁國嗎?他占著不還梁國又能怎么樣呢?只是白紙黑字地寫出來更叫梁國臉上無光而已,這也是他們自己作的。

    拓跋驍將下巴磕在她發頂,“珚珚,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逼你跟他們斷絕關系,但你今后也別再管他們,更不許因為他們跟我生氣,好不好?”

    他愿意為她妥協一次,但他也要得到回報。

    他已經敏銳地預見到兩人將來可能產生的矛盾,于是趁著這個機會提出來。

    他可以不主動攻擊涼州,也可以留著張氏一族的性命,但他不會無底線地去救張家。

    室內的光線越發昏暗了,稍遠一點房間都沉入了黑暗中。

    姜從珚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轉過身,主動環住男人的腰。

    “好,只這一回。”

    她想,涼州也是時候該要決定走哪條路了,否則,等待他們的只有萬劫不復。

    她不奢求涼州會站在自己這邊,只要他們獨善其身保全自己就行了-

    陳絳帶回長安的消息,再次震動朝野。

    公卿百官吵了整整兩日,將拓跋驍罵了個遍,罵他狼子野心、趁火打劫,連姜從珚都被罵嫁出去就忘了自己出身,竟沒幫梁國轉圜。

    可罵歸罵,到底該如何決定呢?

    就在這時,蕭關再度傳來噩耗,大將軍何煬上城墻督戰,不幸中箭,身受重傷,臥床不能起。

    主帥重傷,對軍心又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對身在長安的皇帝來說同樣如此。

    不能再拖下去了。

    “拓跋驍說誰打下城池就歸誰,我們要是盡量拿下城池,讓他少占一些,倒也是個兩全之策。”

    這句話,不知是抱著天真的希望,還是自欺欺人的一塊遮羞布,總之,梁帝和公卿們還是同意了拓跋驍的條件,飛快命人將詔書送至鮮卑。

    拓跋驍早準備起來了。

    按理他不用這么急的,但涼州軍快要撐不住了。

    張乾不是沒想過強行突圍出去,但就算順利從永康城中突圍出去,中衛、固原已經失守,周邊全是匈奴大軍,他們要是不能及時返回涼州或是退守梁國,反而是羊入虎口,現在好歹還有個城池可以保護著自己。

    烏達鞮侯十分痛恨涼州軍,他深知涼州軍對自己的威脅,梁軍再多也不過是軟弱的兩腳羊而已,難得有機會殲滅涼州軍精銳,如何肯放過這個機會,動用了大量兵力,一定要把涼州軍趕盡殺絕。

    涼州軍能僵持一段時間,但還有一件事他們沒辦法,糧食。

    一旦城內糧食耗盡,他們就會不攻自破,烏達鞮侯大概也是這么打算的。

    拓跋驍的大軍即將南下,此時已是六月中下旬,天氣還是盛夏時節的溫暖,姜從珚卻特意在軍需物資上加了許多御寒物資,更命令每個鮮卑戰士帶上最厚實的衣裳。

    軍令如山,鮮卑士兵也聽說過今年會特別冷的消息,又以為這場要打到冬天,王是為了以防萬一,倒也沒有抱怨,老老實實按照命令準備起來。

    先前練出的鋼鐵被打成了鋒利的刀箭和堅固的鎧甲,鮮卑騎兵的裝備煥然一新,眾人都摩拳擦掌興奮不已,他們終于要繼續南下擴大鮮卑勢力了。

    他們早該這樣了。

    鮮卑蟄伏太久了。

    出發前一天,拓跋驍又忙到很晚才回來,姜從珚一直等著他。

    原本的歷史上拓跋驍并未參與這件事,梁國最終付出了三十萬將士和十幾座城池的代價才堪堪守住長安。

    這一戰讓梁國元氣大傷,梁國精銳盡失,從今往后,梁國軍隊畏敵如畏虎,再組織不起勇猛的戰力,為了抵御匈奴又不得不從各地強行征兵,下至十二三歲的少年,上至五六十歲的老者全都被逼上了戰場,沉重的賦稅徭役和天災又逼得百姓們揭竿而起,內憂外患,梁國終于漸漸走向了滅亡。

    匈奴人則在梁國屠殺了數十萬百姓劫掠了足夠的物資才暫時停下腳步,等到永安十九年再度發起大進攻。

    拓跋驍發兵去救,結局再怎樣都該比歷史上好些吧,就算梁國依舊丟失城池,百姓們總能少點傷亡,將士們也能減少犧牲,可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難道因為這是迄今為止最大一次偏離歷史軌跡的事件,所以她惶恐?姜從珚說不清。

    拓跋驍一回來,草草洗漱完就將她摟到了懷里。

    溫熱的唇落了下來。

    姜從珚閉上眼睛,柳臂交纏在他頸后。

    她今天這么乖,拓跋驍的火氣更旺了,足足纏綿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肯停歇。

    結束后拓跋驍沒急著抱她去洗漱,姜從珚仍趴在他身上平復著呼吸,側臉貼著他滾燙的胸膛,耳邊是他強健有力的心跳,男人的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光滑細膩的脊背,回味著歡愉后的余韻。

    終于緩和下來,她微微抬起頭,看著男人骨骼明晰的下巴,“我想跟你說件事。”

    拓跋驍攬著她的腰將人往上提了提,側過身來,跟她臉對著臉,“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說。”

    “你先說?”姜從珚道。

    “你先說吧。”

    這也沒什么好推來推去的,姜從珚想了片刻,道:“你帶上我吧,我想跟你一起去。”

    她睜著一雙水潤的黑眸看著他,長長的睫羽還帶著濕潤的潮意,像一朵剛被細雨打濕的粉山茶花。

    “巧了,我想跟你說的也是這,我想帶你一起南下。”拓跋驍表情一亮,摸著她還泛著粉紅的臉頰道。

    姜從珚呆愣地看著他。

    拓跋驍見她瞪圓著烏溜溜的眼睛像貓兒一樣可愛,差點沒忍住再次欺過去。

    “真的?”姜從珚有點不敢相信這么巧。

    “嗯。以前覺得戰場危險,怕你受不住這份苦,現在只有把你帶在身邊我才放心。”

    上次就是單獨把她一個人留在王庭差點出了事,雖然叛軍都被清理過了,王庭現在應該翻不起風浪,可再怎么都

    沒有親自帶在身邊放心。

    而且,他也舍不得跟她分開。

    既然兩人都有這想法,姜從珚放心下來,掌心撐著他的胸膛坐起。

    “時間不早了,早點洗洗睡覺吧,估摸著也就能睡兩個多時辰了……”

    此時她烏發全部散落,長長的海藻般的發絲凌亂地糾纏在雪肌間,若隱若現,在昏黃的燭光中仿佛故事里來幻化成人形來勾人的精怪,看得拓跋驍喉嚨一緊,直接挺腰坐了起來,又把她揉進懷里親了許久-

    姜從珚早前七八日就有隨軍的打算,這些日子也在著手準備,把王庭的事交給若瀾、甘蘿、賀然干、蘭珠幾人,讓他們按照年初的計劃好繼續推進就行,一般的突發情況他們也知道怎么處理,要是實在處理不了,就傳信給她和拓跋驍。

    除了留守王庭的,姜從珚帶上了張錚、何舟和阿椿,她身邊的親衛原本是丘穆陵居在統領,但丘穆陵居漢語不利索,終究不太方便,就換回了何舟。

    侍女帶得不多,阿榧、兕子還有阿茅都鬧著要跟她一起,又帶上了云朵、露珠、銅兒、蜻蜓幾個,照料起居和跑腿兒便足夠了。

    衣服和日常用具早收拾打包好,各種應急藥丸也都備齊了,連每個侍女都配了輕甲,總共只裝了四車。

    拓跋驍點了六萬騎兵,這是他近幾年最大規模的調兵。

    匈奴騎兵不容小覷,更別說對手還是烏達鞮侯,拓跋驍驕傲卻不傲慢,六萬騎兵并不多。

    隨行大將他點了莫多婁、叱干拔列和段目乞,叱干拔列先前攻打慕容部不利,雖然后面反擊回去了,心里一直憋著氣,他一定要跟王出征再次證明自己。

    大軍陸續從各地聚集到王庭,兩天前已集結完畢,就等拓跋驍一聲令下。

    跟蘭珠、丘力居還有彌加告別完,隨著出征號角響起,馬蹄噠噠,黃沙飛揚,來到鮮卑兩年多的姜從珚,頭一次踏上返回故國的路。

    姜從珚坐雖有馬車坐,阿榧還想盡辦法把馬車布置得舒適些,依舊不能抵消行路的疲憊,短短幾日就憔悴起來,臉都瘦了一圈,嚴重的時候還吐了一次。

    拓跋驍心疼不已,都有些后悔自己非要帶她一起了,最終決定讓她放慢速度,跟著后面大軍一起來。

    姜從珚感覺自己確實不太能撐住,同意了,不過晚幾日抵達而已。

    拓跋驍前鋒都是騎兵,一人兩馬,只有張錚統領的械軍是步兵,拓跋驍行軍速度極快,過土默川,渡黃河,一路南下,一千多里的路程,不過半月就抵達了靈武。

    烏達鞮侯收到探馬報回的消息,當即摔了酒碗。

    “拓、跋、驍!”他恨恨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以為拓跋驍跟梁國結盟只是貪圖梁國的資源,沒想到他還真愿幫梁國人來對付自己。

    難道他真被那個漢人公主迷惑住了?

    他難道不知道梁國曾背刺他?

    不管烏達鞮侯如何惱怒,他都不得不正視拓跋驍的大軍。

    哼,來了也好,他一直沒忘記兩年前的黃河之辱,這一次,他一定要殺了拓跋驍。

    “再去探,給我探清楚他究竟來了多少兵馬!”

    烏達鞮侯當即召集手下大將商量。拓跋驍威名太盛,就算是匈奴大將也不能不害怕,當然,也有自恃勇武想殺了拓跋驍揚名的。

    烏達鞮侯又承諾誰能殺了拓跋驍就封誰做右賢王,此話一出,底下的匈奴人都興奮起來。

    要知道,以前只有可汗的兒子才能受封左右賢王,現在他們也有這個機會了。

    拓跋驍兵臨,烏達鞮侯不得不撤回一部分軍隊,于是,蕭關守將發現,匈奴人的攻勢不如先前兇猛了。

    “拓跋驍到了?”

    周泓自然也聽說了朝廷向鮮卑求援的消息,拓跋驍的威名無人不知,他人還沒到,烏達鞮侯便已如臨大敵親自去迎戰,按理,烏達鞮侯撤軍是好事,他心里卻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梁國靠自己沒法抵擋匈奴大軍,不得不求助鮮卑。

    他站在城樓上看著城外退走的敵軍,返回刺史府,面見大將軍何煬,請求出兵追擊,何煬的親衛卻報說大將軍昏迷不醒,無法料理。

    他只好去找趙卞商量。

    趙卞卻不同意,“萬一是匈奴人的奸計呢?你先前還沒吃夠教訓,我們梁國的士兵哪里是匈奴人的對手?”

    他說的話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周泓卻生出股怒火。

    趙卞來得晚,何煬的中軍和他的前鋒都損失嚴重,倒是趙卞還保存了大半兵力,他要不同意出兵,周泓也沒辦法。

    另一邊,永康城內的張乾也發現圍城的匈奴軍沒之前多了,撤走了將近一半。

    他們被困在城中猶如孤島,接觸不到外界的消息,并不知這兩個月發生的事,自然也猜不到匈奴退軍的原因。

    “將軍,城中已經沒糧了,我們要不趁機殺出去吧。”張乾的副將劉威道。

    “萬一這又是匈奴人的奸計呢?”

    他們之前也用這個手段騙過他們。

    “管他是不是奸計,繼續困在這里,沒糧也是死路一條,還不如拼一把。”

    這么說也是。

    張乾詢問眾人意見,大多同意殺出去,便下了令將城中所有糧食做成餅,分發給每個士兵。

    所有人都明白,這是關乎他們生死的一戰。

    是夜,趁著月黑風高,打開城門,張乾一馬當先,率領剩下的涼州將士沖了出去。

    “殺!”

    他們原先還擔心這又是匈奴人的誘敵之策,沒想到匈奴人真撤走了。

    “匈奴人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這個念頭一清晰,涼州軍氣勢大勝。

    他們乘勝追擊,攻破匈奴人的營地,正要去搶對方的糧食,卻發現里面竟然有不少肉塊,這些肉塊分明是……人。

    眾人都紅了眼,提起刀,懷著滿腔恨意用盡所有力氣去砍殺匈奴人。

    血戰一夜,涼州軍終于脫困,張乾正在決定要不要返回涼州時,斥候來報,“將軍,匈奴人正在中寧跟人交戰,來人疑似鮮卑軍。”

    鮮卑軍?

    “鮮卑軍怎么會來?”

    看樣子他們不像跟匈奴人一起攻打梁國,反而像是在幫他們?

    眾人還在疑惑,張乾卻驀地想到了他的外甥女,長生奴。

    “是長生奴嗎?”

    第156章 第 156 章 拓跋驍一路追擊。

    “將軍, 您說什么?”

    他剛剛那句話聲音太小,斥候沒聽清。

    “沒什么。”張乾搖搖頭。

    他原本打算撤回涼州,現在卻改變了主意。

    “再探, 探清后立馬來報。”

    “是。”

    “將軍, 您不打算回涼州了?”劉威問。

    張乾道:“看斥候帶回來的情況, 要真是鮮卑軍來救梁國,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對匈奴人進行前后夾擊。”

    匈奴人在一天就是禍害, 回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只有血債血償才能解他心頭之恨。

    說起夾擊, 劉威又想到了何煬率領的梁軍, 他至今想起來依舊那個恨啊, 何煬要是沒本事對付匈奴那一開始就別答應啊, 他們涼州軍都跟匈奴打上了, 他自己卻打到一半就開溜, 更過分的是他們撤軍時并沒有給將軍傳信,害得他們被困了兩個多月, 兩萬涼州將士差點就葬送在這里。

    他們從匈奴營地里搜刮到些許物資,暫時還能支持幾日,張乾便找了個易守難攻又便于出兵的地勢,等待斥候的消息。

    第二天下午, 斥候回來了。

    果然是鮮卑軍, 還是拓跋驍親自領的兵,正在跟匈奴人交戰。

    張乾便在匈奴后面暗中觀察著, 直到第三天, 匈奴大軍跟鮮卑大軍再次于城外郭家河邊交戰時從后面發動了突襲。

    烏達鞮侯十五萬騎兵,大半都調了回來對付拓跋驍,拓跋驍大軍還沒到齊, 沒有人數優勢,但鮮卑軍悍勇無比,裝備精良,原本旗鼓相當的兩支軍隊,現在反倒是鮮卑軍更勝一籌。

    烏達鞮侯看著那膘肥的戰馬、雪亮的刀刃、結實的鎧甲,終于意識到鮮卑的日子過得

    比他想得還要好,不由冒出一股深深的嫉妒和不甘。

    河套地區原本是屬于他們匈奴的地盤,鮮卑占據了水草最豐美的土地,所以才養得起這么一支軍隊。

    他一定要殺了拓跋驍,奪回整個漠北草原,也要南下攻下梁國。

    匈奴軍跟鮮卑軍正打得激烈,后方突然出現騷亂。

    “有敵人偷襲!”

    “哪方人馬?”

    “是涼州軍。”

    聽到這個回答,烏達鞮侯氣急敗壞。

    沒用的東西。

    他確實撤走了一半人馬,卻沒想到留下的人不僅沒攔住涼州軍,還讓他們找到機會來偷襲自己。

    另一邊,鮮卑軍也發現了匈奴后方的騷亂,拓跋驍觀察片刻,看到一面“張”字大旗便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了。

    “全力進攻。”他也意識到這是個十分不錯的戰機,沒有任何猶豫。

    涼州軍不過一萬多人,烏達鞮侯并不放在眼里,但面前的戰局兩面受敵,對他確實不利。

    烏達鞮侯看了眼交戰情況,很快下了決定。

    “撤,分兩路撤回中衛、桐陰。”

    中衛、桐陰、固原三座城池互為犄角,只要占據這三座城池,進可攻退可守,尤其是中衛,這里還是黃河渡口,守住這個口子就能保證匈奴援軍源源不斷。

    一時的勝敗并不算什么。烏達鞮侯壓下心頭的火氣。

    匈奴人要跑,下次還不知有沒有這么好的機會,拓跋驍自然不肯輕易讓他逃走,叫叱干拔列分出兵馬去截烏達鞮侯的退路。

    郭家河邊的原野上,三路勢力,十幾萬兵馬混戰在一起,黃沙飛揚,旌旗遮蔽半邊天空。

    混戰中,不知是不是湊巧,張乾離鮮卑軍越來越近,遠遠地跟拓跋驍打了個照面,沒看清五官,只瞧見一個十分高大威武的身影。

    他的體格即使在猛將如云的鮮卑軍中也格外突出,一身精良的黑甲,讓人一眼就注意到,更別說神擋殺神的氣勢,殺得周邊的匈奴人都不敢靠近。

    他沒見過拓跋驍,卻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勇猛、年輕,這是張乾對他的第一印象。

    而且,跟其余武將不同,拓跋驍竟沒胡須?

    張乾疑惑了瞬,旁邊的匈奴人趁機殺了過來,他忙著對敵便來不及細想了。

    烏達鞮侯人數占優,涼州軍和鮮卑軍最終沒困住他,被他突圍出去。

    兩方分別派兵追擊,就此分開。

    涼州軍和鮮卑軍完成了一次沒有商量的合作。

    追了兩天,烏達鞮侯還是逃回了中衛和桐陰,有城池做堡壘,拓跋驍沒再繼續強攻,占下中寧,暫做修整。

    七月十六,姜從珚的馬車終于抵達靈武。

    拓跋驍丟下雜事,親自出城去接她。

    遠遠的山坳處出現一角黑色的旌旗,拓跋驍看見,加快速度策馬靠近。

    前排是披甲騎馬的鮮卑親衛,舉著王旗,見到拓跋驍,恭敬地分列到路邊兩側。

    隨著他們的分開,這才顯露出身后兩馬并行的馬車。

    退伍暫時停下。

    姜從珚倚在車壁上閉目養神,感覺馬車停下,睜開眼:到達目的地了?

    她正欲掀簾一看,卻有人快她一步。

    一只大掌毫無征兆地從車外伸進來,車簾大開,灌進的風吹起她腮邊頸邊的發絲,在空中跳起了舞。

    突來的強光晃得她瞇了瞇眼,想要抬手一擋,卻撞見一張熟悉的臉。

    逆著光,她尚未看清細節,只能看到一個立體英挺的輪廓和幽光閃爍的碧眸。

    她手腕懸在半空,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他,男人則趁她愣神的瞬間利落地上了馬車。

    馬車不大不小,原本坐兩三個人正好,拓跋驍高大的身影一進入,卻顯得逼仄起來。

    簾子被放下,光線再度暗了下來。

    “你怎么親自來了?”

    半個多月沒見,姜從珚竟莫名有點不自在,下意識找了個話題來打破兩人此刻的寂靜。

    從見她到現在,拓跋驍的眼神就沒從她臉上移開過。

    眸光很亮,卻給人沉沉的壓力,如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潭,直要將人吸進去。

    “想你了,想早點見到你。”

    她瘦了,但氣色看起來比剛分開時好些,這叫他放心不少。

    他在看姜從珚,姜從珚也在看他。

    男人的氣勢更加凌冽鋒利了,沙場血氣撲面而來,如果說先前的他是一柄閃著寒芒的絕世寶刀讓人望之膽寒,那現在寶刀飲了血,展現出屠盡天下敵手的嗜血氣勢。

    也就相處多了親密無間姜從珚才不怕他,若是剛照面就這般,她恐怕也是不敢上前的。

    “你受傷……”

    她話還沒說完,整個人便已猝不及防地被他拽進懷里,灼熱的唇壓了下來。

    拓跋驍現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抱她親她。

    姜從珚沒拒絕他,想到外面有人,盡量控制著不發出聲音,可男人親得太兇,還是制造出了些曖昧的聲響,幸好車輪轱轆和嘚嘚馬蹄掩蓋了這細微的動靜。

    她由著他弄了會兒,直到他扯落了她的衣帶,衣領半褪到臂間,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肩頭和鎖骨,她按住男人的手,小聲阻止,“別,你停下,不行。”現在還在馬車里呢。

    拓跋驍一刻鐘都等不下去了,“前幾日殺完敵軍,一下戰場,我滿腦子都是你。”

    “……那也不行。”姜從珚抓著他的手十分堅決,“馬上就要到了,你忍忍。”

    拓跋驍喉嚨咕嚕一聲,長長嘆了口氣,沒做更過分的,卻又與她耳鬢廝磨許久,直到馬車進了城,快到府衙時才不舍地松開了手,幫她重新整理好衣裳。

    拓跋驍攻占了中寧,但大本營還在靈武。

    中寧去年就淪陷過一回,鄉野間幾乎沒有百姓,今年又逢戰亂,物資都被匈奴人搜刮走了,只剩一座空城;靈武離靈州和西套很近,軍需可以從靈州供給,他便暫將大軍駐扎在這里。

    靈武城中最好的建筑自然就是府衙,二進的院落,分了前堂和后院。

    剛跨進府衙大門,男人就急急攬著她往后院走去。

    拓跋驍粗糙慣了,起居十分隨意,后院的臥房只隨意鋪了床被,連頂床帳都沒有,屋子里也空蕩蕩的,地上還有未掃干凈的灰塵。

    環境這般簡陋,姜從珚實在沒心情,尤其那被子也不知干不干凈。

    她不想把嫌棄表現得那么直白,便搖著男人胳膊朝他道:“我餓了,我們先吃飯好不好?”

    她的反應又怎么騙過精明的男人,他看出她的嫌棄了,視線在床和她臉上轉了一圈,又怕一路勞累真餓著她,最終同意先去吃飯。

    阿榧見他們從臥室里出來,讓云朵和露珠把姜從珚的行李搬進來,帶著銅兒和蜻蜓趕緊打掃布置起來,換了被褥,罩上了床帳,在隔間擺好洗漱用具……

    來到側廳,姜從珚終于有機會問出自己最關心的事,“你已經跟烏達鞮侯交過手了?戰況怎么樣?涼州軍呢?”

    拓跋驍便簡單跟她說了一遍,“……涼州軍已經脫困了,還沒返回涼州,正在追擊匈奴。”

    聽到大舅沒事,姜從珚放下心來,這才又問起拓跋驍有沒有受傷。

    “尋常人如何傷得了我,要不我給你……檢查檢查,嗯?”男人最后幾個字說得頗有深意。

    姜從珚被他說得臉熱,瞋了他一眼。

    現在還不能做那事兒,拓跋驍只好盡量轉移注意力,她問什么就答什么,又說起涼州軍,他道:“他們比我想象中的漢人軍隊更強些。”

    那次雖連照面都算不上,可涼州軍能精準抓住戰機,還敢以少數兵力配合自己夾擊匈奴,在戰場上殺敵也十分勇猛,確實算得上一支合格的軍隊。

    聽他這么評價,姜從珚驕傲的哼了聲,“涼州軍一直都很英勇。”

    拓跋驍想,整個梁國恐怕也只有涼州軍有一戰之力,其余不過是酒囊飯袋罷了,不然先前那

    十多萬兵力是怎么被烏達鞮侯打成這樣的。

    吃過一頓簡單的飯,房間也收拾好了,不過一個時辰就大變了樣。

    一眼望去,煥然一新。

    床上換了干凈的被褥和防蚊紗帳,床的另一側擺著幾個整齊的箱籠,桌案上放著頂蟠螭青銅香爐,正冒著裊裊細煙,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幽香。

    整個屋子一下就有了女主人的樣子。

    沒有浴桶,只能簡單沖洗。

    忍了兩個時辰,男人早已迫不及待。

    情至濃時,姜從珚突然想起一件事,抵著他肩膀,“沒泡那個。”

    這東西向來都是他們自己動手,并沒交給侍女,她們也不知道。

    箭在弦上,居然跟他說這?

    拓跋驍深吸了口氣,看著她,惡狠狠地說,“就算現在傳來一份十萬火急的軍情我也要先把你睡了再說。”

    “……”

    最后,幸好男人還有一點理智及時抽離了出來。

    雖說這樣也不一定能完全避免,總比全部弄進去要好,加上她也不是易孕體質,應該沒事。姜從珚這么安慰自己。

    春宵苦短,第二日,拓跋驍甚至都不想去理事了,可惜不行。

    軍情瞬息萬變,他必須隨時準備對敵。

    姜從珚累了一路又一夜,一直睡到午時過半才醒。

    她懶懶地窩在被子里,想,能不能找個機會見見大舅?

    看戰況吧,舅舅是主將,肯定還是以對敵為主。

    要是尋常的攻城略地姜從珚或許要忙著做些后續的安撫工作,但現在蕭關以西的地方全被匈奴屠戮過,百姓十不存一,除了管點后勤,她并沒太多雜事。

    拓跋驍提出誰從匈奴手上搶到地盤就歸誰,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在靈武待了一天,很快就去了中寧,準備對匈奴發動攻擊。

    另一邊,張乾追擊匈奴到了中衛,暫時卻無法奪回城池,正決定是進是退,卻遇到涼州援軍。

    涼州侯得知他被匈奴圍困,擊退西平的羌軍后,終于抽調兵力來救援。

    張延主動請纓來救父,沒想到父親竟然已經脫困了,聽說幫他們解困的是鮮卑軍時,更是十分意外。

    涼州消息滯后,他們只知朝廷派了人去鮮卑,還不知道拓跋驍已經決定來救梁國了。

    “肯定是阿珚幫的忙。”這是張延第一反應。

    不管如何,父子倆都記住了這份情。

    張延又道:“要是有機會能見一見她就好了。”

    張乾沒反對:“看情況吧。”

    蕭關之危解除,朝廷上下都松了口氣,然而,緊接著傳回的戰報卻叫梁帝沉了臉。

    七月二十日,拓跋驍與烏達鞮侯交戰桐陰、環縣,各有勝負。

    七月二十二日,拓跋驍攻下環縣。

    七月二十九,拓跋驍大軍直逼固原。

    要是拿下固原,整個北地郡、漢陽郡都要落到鮮卑人手里了,隴西郡也要受到威脅,屆時就算匈奴敗走,卻又引來了另一只猛虎。

    梁帝連所謂的天子氣度都不要了,當著所有大臣的面痛斥趙卞、周泓對敵不利,只恨不能把他們綁回來殺頭泄憤。

    此前他憋屈地應下了拓跋驍的條件,還想著再怎樣也不至于叫拓跋驍全奪去,沒想到趙卞、周泓竟這般無能。

    “你們說,現在到底該怎么辦?難道真要把國土拱手讓給胡人,朕丟得起這個臉,你們呢,史書會將你們的恥辱一筆一筆地記著,大家都等著遺臭萬年吧。”

    梁帝將寫著軍情的帛書狠狠往地上一扔,臉色陰沉地看著眾人,頭頂上的十二玉旒因為他的動作搖晃不已。

    大臣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崔望,你是百官領頭羊,你來說。”

    崔司徒被點到名字,終于沒法裝聾作啞了,只好道:

    “趙卞、周泓對戰匈奴經驗不足,所以無法從匈奴手中奪回城池,不如增派大將。”

    “你們覺得他說得對嗎?”

    崔司徒這番說辭倒也有些道理,打戰打的是軍隊的強弱,更是主帥的用兵,若主將不中用,再精銳的隊伍在他手上都發揮不出戰力。

    “臣以為然。”

    “臣也以為然。”

    大部分人都覺得有道理。

    “既然這樣,你們覺得該派誰去?”梁帝又問。

    這……眾人一下卡了殼。

    派誰去?

    如今朝中大大小小的將領不少,能挑得起重任的沒幾個,最有威望的周紀,卻在聽到梁帝愿意以割讓國土作為條件請求拓跋驍出兵后氣昏了過去,至今還沒蘇醒。

    眾人說不出來,梁帝便再把目光落回崔司徒身上,“崔望,這事既然是你提議的,你來告訴朕,你舉薦誰?”

    崔司徒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略顯蒼老的眼睛里飛快閃過一絲失望。

    他抬起眼皮,道:“涼州軍對付胡敵經驗豐富。”

    啊?涼州?

    眾人沒想到他竟提了涼州,表情一時都有些錯愕和擔憂,可仔細一想,確實只有涼州能有這個本事了。

    梁帝的臉色完全僵硬住了。

    涼州名義上雖歸屬大梁,但其實除了派過去監視張家的幾個文官,他對涼州根本沒有掌控力,涼州軍也從來不聽他這個皇帝的調遣,張氏一族更是驕橫,可以說,涼州是否要反,全在涼州侯一念之間。

    此刻崔司徒提到涼州,梁帝第一反應是拒絕。

    這時司馬維忽的開口了,“陛下,臣以為司徒此策甚是可行。”

    梁帝看向他。

    司馬維繼續道:“涼州是我大梁領土,涼州軍自然也是我大梁軍隊,涼州從匈奴手中奪回的城池自然就是我大梁的城池。”

    他暗示得十分明顯了,讓涼州軍幫忙奪,到時再從涼州手里要回來。

    只是有個問題——屆時涼州侯不肯歸還該怎么辦?

    司馬維似猜透了梁帝的心思,又道:“陛下不如先封涼州侯長孫張延為護軍將軍,命他到趙將軍帳下聽令。”

    這樣既可以叫張家為大梁賣命,又能以張延為人質保證涼州奪回的城池最后會還給梁國。

    崔司徒皺皺眉,覺得這個條件有些不妥,涼州侯忠義,不該用這種手段,可不等他說話,梁帝卻已經站起身。

    “好,此法不錯。”

    “涼州侯會答應嗎?”有人不禁問。

    司馬維胸有成竹,“當然會。”

    皇帝被自身偏見蒙蔽覺得張氏一族擁兵自重,只有旁觀者才知道涼州這些年的付出,以及,涼州侯對大梁的感情。他可是追隨過太-祖和昭文太子的,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大梁被胡人亡國,所以,就算再憋屈,再憤怒,他還是會盡全力保全大梁。

    定下決策,梁帝很快就擬了詔書加急送到趙卞和涼州侯手中。

    趙卞看完,臉色變得鐵青。

    梁帝狠狠斥責了他出兵不利,至今也沒從匈奴人手里奪回城池。要是他再不打出點成績,回去后等待他的只會是罷職免官。

    這點詔書上沒明說,但他知道會是這個下場。

    總要有人承擔戰敗的后果。

    不行,他必須得想辦法。

    接著他又注意到另一道命令,讓涼州一起對抗匈奴,還叫張延到他帳下來聽令……

    另一邊,張延收到詔書自然十分意外。

    梁帝給他封了護軍將軍,分撥兩萬人馬給他抗擊匈奴。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去了,他也希望殲滅匈奴人,奪回國土,報仇雪恨。

    張延將涼州軍留給父親,孤身入營。

    張乾道:“你要小心。”

    張延點點頭,“父親不用擔心,我都知道。”

    皇帝暫時還不敢要他性命,因他一條性命換來涼州的決裂并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事情果然與張延猜得差不多,入了大營,趙卞對他態度頗為可親,當真十分痛快地交給他兩萬人馬。

    趙卞拍拍他的肩,“你我都是大梁將士,我們本就該同仇敵愾共退胡敵方步辜負陛下深恩。”

    涼州軍、梁軍、鮮卑軍三方聯手,

    很快對匈奴大軍發起了反攻。

    其中以鮮卑軍戰力最猛,奪回了數座城池,涼州軍稍遜,而梁軍,周泓奪回了兩座小縣城,趙卞幾乎沒有戰功,張延帶著兩萬梁軍也奪下兩座小城。

    趙卞面上不顯,心里已經急了,他人手最多,足足七萬。

    八月中旬,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席卷了整個西北大地。

    拓跋驍早有準備,鮮卑士兵飛快換上厚實的御寒衣物,與此同時,他對固原發動奇襲。

    烏達鞮侯沒有防備,倉皇應對,已呈敗軍之勢。

    趙卞一直在想辦法立功,聽到這個消息,心頭冒出一個計劃。

    他找到自己最信任的謀士賈功,跟他秘密商議了一個多時辰。

    “某以為,此計若是成功,將軍將立頭等大功。”

    趙卞一笑,他也覺得頗有可行性。

    固原是兩郡里規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池,又是要塞,只要拿下固原,他就能一躍翻身。

    經過數日鏖戰,烏達鞮侯沒料到才八月就寒如隆冬,沒有足夠的御寒物資,匈奴騎兵戰力大減,最終丟失了他最大一座城池。四周全是敵軍,南下計劃夭折,加上天氣越來越冷,只能敗走中衛。

    拓跋驍一路追擊。

    第157章 第 157 章 “公主,請吧。”……

    “趙將軍, 您找我?”

    張延來到趙卞大帳,里面不見其他人,只有趙卞一人低頭看著桌上的地圖。

    趙卞聞言, 抬頭看過來, 笑道:“伯延來了。”然后揮了揮手, 示意隨從退下,帳中便只剩他們倆。

    張延有些奇怪, 他以為趙卞叫自己過來是要商量接下來的戰事,現在看起來卻不像。

    “將軍有什么吩咐?”張延肅聲道。

    “并不是什么要事。”趙卞走過來隨口道, 態度十分可親, 他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還高大健碩的年輕人, 眸中飛快滑過一絲精光, “烏達鞮侯的大軍敗走, 相信用不了多久戰事就要結束了。”

    張延看著他, 靜待下文。

    趙卞繼續道:“你有功,殲滅了四千敵軍, 還從匈奴人手里奪回了兩座城池,我會上奏朝廷為你請功。”

    張延聽到這話并沒有表現出激動的神色,只道:“末將是大梁將士,保家衛國是末將應盡的職責。”

    趙卞呵呵笑了兩聲, 拍拍他的肩, “這份志氣和當擔,果不愧是涼州侯之孫, 我十分喜愛你的將才, 有意向朝廷舉薦你到長安任職,你意下如何?”

    張延驚訝地抬起眼,趙卞是在拉攏他?

    “承蒙將軍抬愛, 末將此生惟愿鎮守西北,保家衛國。”他低下頭。

    他拒絕了趙卞的拉攏,原以為對方會生氣,沒想到他只是笑笑,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好像剛才只是隨口一提,并沒放在心上。

    張延便放下心來。

    趙卞又道:“如今戰局初定,短日內也不用你出兵,我打算給你放幾日假。”

    似看出張延的疑惑,趙卞給他解釋,“聽聞佑安公主也隨漠北王來了桐陰,我記得佑安公主幼時是在涼州長大的,想來你們兄妹感情深厚,難得遠嫁鮮卑之后還有機會回到故國,現在離得又近,不如趁此良機親人相聚。”

    張延聽他說“佑安公主”時還沒反應過來,直到提到拓跋驍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阿珚。

    耳邊趙卞的聲音還在繼續,“這次梁國求助鮮卑,聽使者說,一開始漠北王并未同意,還要多謝佑安公主在其中轉圜才叫漠北王伸出援手,朝廷上下實是敬佩,我這也是想叫你代為表達我等的感激之情。”

    張延似有些明白趙卞的意思了。

    他大概是想著阿珚對拓跋驍有些影響,所以想通過自己去跟阿珚說好話,拉攏她盡量為梁國爭取利益。

    張延覺得這副做派實在有些小人,可趙卞的態度平和,倒叫他不好發脾氣,而且他也想見見阿珚,一則兄妹分別數年,看看她是否安好,回去稟了祖母好叫她老人家放心,二則,拓跋驍也算幫涼州軍解了圍城之困,他該去謝謝她。

    若無允許,他私下去鮮卑軍還有些麻煩,被人抓到把柄的話更是說不清,既然趙卞主動提起,他應了就是,至于見了面會說什么他就管不著了。

    “多謝將軍體恤。”張延抱拳。

    沒有旁的事了,張延提出告退,趙卞點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帳門口,眼睛一點點瞇起,幾條細紋將他眉眼勾勒出幾分危險陰沉。

    張延回去路上又將剛剛的事回憶了遍,確認趙卞應該就是想拉攏自己和阿珚,應該沒有問題,這才放下心來。

    他翻出筆墨,鋪好紙,親自提筆寫了一封信給姜從珚,說自己想在兩日后去桐陰見她。

    寫好信,他親手裝入竹筒,交給親衛,命他快馬送到姜從珚手上。

    然后又召集屬下,將接下來幾日的雜事安排好,打算明日一早就出發-

    隨著拓跋驍大軍推進,如今大半北地郡都已在鮮卑的掌控中,姜從珚也隨著大軍從靈武來到了桐陰。

    這片區域的城池雖也被匈奴人踐踏屠殺過,比中衛那邊的情況卻要好很多,淪陷時日尚短,匈奴人來不及搜刮每一寸角落,還有不少聽到風聲提前出逃的百姓僥幸保下了性命。

    匈奴人敗了,他們卻依舊不敢回到城中,城里都是鮮卑人,不同樣是胡人?他們害怕鮮卑人跟匈奴人一樣殘暴,屠殺他們的性命取樂、奸-害婦女,更甚者把他們煮了當食物,只恨不得離得遠遠的,躲在鄉野山林中茍延殘喘。

    姜從珚得知這種情況,親自出面收容了幾戶人家,承諾她會約束軍隊,絕不允許鮮卑軍欺凌百姓,想要回家的都可以回來。

    那些人見她是個漢人面孔,身上衣裳織物貴地,看起來就地位不凡,身邊那些鮮卑人都對她恭恭敬敬,又生得溫柔美麗見之可親,再聽她報出自己梁國公主的名號,不由信服,防備心去了大半。

    過了幾日,一開始被收留的百姓見城里的鮮卑人當真不像匈奴人那樣殘暴,雖語言不通,兩邊井水不犯河水,竟真的安穩下來了,終于放心下來。

    姜從珚又貼出布告,讓這些本地百姓去通知其余人。

    有親身經歷的人開口保證梁國公主會庇佑他們,一傳十十傳百,加上今年的寒潮來得突然,躲在野外的日子十分難熬,漸漸的,出逃的百姓都回到了他們自己的土地上。

    隨著漢人百姓越來越多,兩族語言又不通,中間自然少不了各種摩擦,姜從珚便忙著調解這些。

    普通矛盾就按理解決,若是鮮卑軍惡意欺壓,她決不輕饒。

    幸好拓跋驍治軍厲害,在軍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望,她這兩年有意跟他提議讓他加強紀律性的訓練,很有一番成果,以往自由的風氣一變,下了命令后絕大部分不敢明知故犯,哪怕這些鮮卑人天性兇猛,也不得不乖得跟兔子一樣。

    這幾座城池打下來,將來都是鮮卑地盤,姜從珚已經想著后續重建和管理事宜了。

    她接見了城中幾個大族和一些寒門學子,在幸存者中挑了些人暫時擔任各級管事,這些人在當地百姓和家族中頗有威望,事情交給他們會方便許多,但姜從珚并未直接授職,他們還在考察期,要是不聽話她就直接撤掉換上個聽話的。

    現在百廢待興的情況打破原本根深蒂固的士族勢力,正好叫她培植自己人。

    這一日,姜從珚在前堂處理完今日的事,已是黃昏,忽有一騎從城外而入。

    “可敦,有人送信給您,報的是涼州張延的名號。”

    姜從珚十分驚喜,“快把人請進來。”

    片刻后,那人被收了兵刃帶進堂中。

    他單膝跪地行禮,恭敬呈上書信,“這是少將軍命屬下給公主的書信。”

    何舟接過,檢察了沒問題才交給姜從珚。

    她展開一看,筆鋒粗狂,是她熟悉的字跡。

    “女郎,大公子信上說什么?”兕子在一旁問。

    “大哥說他現在在固原附近,后日來看我,約我去武岳亭相見。”姜從珚笑著說,眼神在信紙上頓了頓。

    兕子高興起來,“這是好事啊,您與大公子都好幾年沒見了,難得有這個機會,武岳亭離我們只有半日路程。”

    “確實是好事,我本來也想找機會見他,只是怕他不方便,這下倒好了。”姜從珚收起信紙,又對送信人道:“你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多謝公主,只是少將軍還等著屬下回去復命。”

    如此,姜從珚便沒留他。

    她用一天時間交代完雜事。

    第三天清晨,空中還泛著蒙蒙白霧,數十親衛簇擁著一輛馬車緩緩使出了桐陰縣城。

    透過車窗望去,黃褐色

    的大地被殘雪覆蓋,只見一片衰草枯楊,路上幾乎不見行人,只有半空中偶爾滑過的飛鳥證明這死寂的大地還有生機。

    馬車行駛半日,就在即將抵達武岳亭時,打頭的親衛發現遠處似有動靜,有支人馬,何舟命隊伍停下,加強戒備,自己帶著人迎上去。

    跑了一段路,離得近了,何舟看清楚來人,臉上露出一個笑。

    “大公子!”他揚手招呼起來。

    張延也加快速度趕過來,認出了何舟,“是你女郎命你來接我的?”

    何舟有點疑惑,“女郎也來了啊。”

    張延一時間沒想那么多,一邊騎馬一邊跟何舟敘舊。

    何舟是涼州舊部,跟張延也很熟,許久不見,能聊的話題自然不少。

    張延笑道:“兩三年沒見,你小子居然當上統領了,不錯啊。”

    何舟撓撓頭,“都是女郎給我這個機會。”

    說了幾句,張延的馬就到了姜從珚的馬車前。

    姜從珚聽說大哥到了,讓兕子扶著自己下了馬車。

    張延見到她,向來剛毅的大男人,此刻竟有些紅了眼。

    記憶中柔弱可愛需要小心呵護的妹妹,現在已經變成別人的妻子了,氣質也與少女時期發生了變化,看著更成熟了些。

    此刻站在親衛中不說話,很有威儀。

    祖父祖母要是見到她,不知該心疼還是欣慰。

    “大哥。”姜從珚笑著打了句招呼,還是從前親昵的語氣。

    一句“大哥”打破了兩人間的生疏,張延想,不管變成什么樣,她還是自己的妹妹。

    “阿珚,這幾年在鮮卑辛苦你了。”

    姜從珚搖頭,“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怕他又因和親的事傷感,姜從珚轉了個話題,“大哥,舅舅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張延道,“父親挺好,只受了點小傷,現在已經好了,還要謝你及時讓鮮卑出兵才解了父親的困。我這次來,除了看看你之外也是想替父親謝你。”

    姜從珚依舊搖頭,“大哥不必說‘謝’,外祖和舅舅們對我這么好,他們有難,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可這樣的事,有一次卻未必能有第二次,涼州軍最終還得靠自己找出路。”

    張延聽懂她幾分意思,卻回答不出來,這并非他能決定的。

    一次又一次,要說不對大梁失望是不可能的,可涼州又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早知今日這般,祖父當年還不如拼一把扶楚王上位,只可惜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再也沒有可能了,他們一旦發生內亂,屆時不管梁國還是涼州都只能成為胡人嘴里的肥肉。

    張延苦笑了下,下意識躲避這個話題,見她小臉被凍得發白,“這么冷的天,何必出城來接我?”

    姜從珚瞪大了眼,瞳孔狠狠縮了下。

    “大哥,你說什么?”

    “我說,天這么冷,不用非要親自出來接我……”張延見她反應這么大,同樣心頭一跳,語氣弱了下去。

    姜從珚的呼吸似乎都停住了,她猛地對何舟喊:“回城,馬上回城!”

    “怎么了?”張延生出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感。

    “我們中計了!我收到的信是你約我在武岳亭相見。”

    “我明明說的是……”

    不用糾結了,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不知誰掉包了他的信,還仿了他的字跡偽造了一封送到姜從珚手上。

    “是趙卞,是他!”張延終于反應過來,難怪他會主動提起讓自己來見她,根本就是在利用自己。

    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對方既然大費周章的掉包他的書信,肯定還有后手等著他們。

    姜從珚登上車,隊伍飛快回轉,然而,剛使出不到一里地就在山坳里遇到了伏軍。

    兩人立馬往反方向撤,后方同樣有埋伏。

    這是一個十分周密的計劃,對方選在這段狹窄陡峭的山坳中伏擊,為的就是要斷了他們的路。

    兩支伏兵越逼越近,他們幾乎無處可躲。

    對方卻不急著放箭亂殺,反而派了個人出來,“馬車里的是佑安公主吧?”

    姜從珚心知這是沖自己來的,正欲從馬車里下來,張延上前用身體擋住她,“阿珚,你好生躲著,是我害得你陷入險境,就算是死,我也要帶著你殺出去。”

    他說著就要推她坐回馬車中,姜從珚按住他的手,“大哥,不行,你作戰經驗比我豐富,肯定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幾乎不可能殺出去的。”

    匈奴軍隊已經撤走,姜從珚出門便只帶了五十親衛,張延是私事,又是孤身入的趙卞帳下,身邊也不過十來個親衛,兩邊加在一起不到百人,伏軍卻有千人以上,是他們的十幾倍,又是在地勢陡峭的山坳中,被截斷前后退路,能成功殺出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張延何嘗不知道,但他別無選擇。

    阿珚一定不能因為他有事,不然他如何對得起祖父祖母,如何對得起早逝的姑姑,更不要說拓跋驍……

    “大哥,他們是沖我來的,到現在都沒動手,或許并不是要我的命。”姜從珚已經從最開始的震驚中回過神冷靜下來,尤其對方問的那句話,她隱約猜到了什么。

    姜從珚吩咐了何舟兩句,他驅馬上前,厲聲問,“我們是佑安公主親衛,你們是什么人,膽敢攔截公主的車架?”

    佑安公主果然在馬車里。趙措露出一個得意的笑,沒有駕馬走出來,只躲在親軍后面高聲喊話。

    “我是車騎將軍趙措,奉左將軍之命來請公主去做客。”

    何舟冷笑:“做客?是綁架吧?你們就不怕漠北王知道后發怒嗎?”

    趙措被戳破也不惱,反而“哈哈”笑了幾聲,“隨你們怎么想,總之公主今天必須跟我走,你們要是不肯配合,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兩人聲音洪亮,在山谷中回蕩,清晰地傳入姜從珚耳中。

    她又看了眼四周的環境,左右山體陡峭,前后密密麻麻全是伏軍,除非天降雄兵,基本沒有突圍的可能。

    雖還不知具體意圖,但她知道對方要抓她當人質。

    姜從珚下了馬車,站至人前,眼神盯住人群中的趙措。

    “我可以跟你走。”

    清靈悅耳的女聲順著清冽的冷風飄過來,跟現場肅殺的氣氛格格不入。

    趙措頭一次看到這個佑安公主的模樣,被她驚人的美貌恍了下神,心里不由可惜。

    “公主能看清形勢自然再好不過。”趙措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姜從珚:“我可以跟你走,但你要放了我大哥。”

    趙措嗤笑,“放了他,他去通風報信,我不是白干了?公主省省心思吧。”

    姜從珚咬了咬唇,臉上露出一絲被他看破計謀的惱怒,又道:“那換一個,你不許傷我的人,只要死一個我就絕食。”

    不等他說,姜從珚又立馬道:“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血戰到底,死路一條就死路一條,我也不會如你的愿。”

    說完,她繃起一張素白美麗的臉蛋,倔強又惹人憐愛。

    趙措見她有幾分天真,氣性卻很大,好像真的不怕死,擔心她真跟自己魚死網破,到時就功虧一簣了,權衡了下,最終答應了。

    “行,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就饒他們一命,但是,他們必須被綁起來。”

    姜從珚怒瞪他,仿佛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們是我的親衛

    ,豈能任由你當俘虜一樣捆起來。”

    趙措卻陰沉著臉,“這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這個鮮卑親衛個個體格彪悍,哪怕沒了武器普通人也不是對手,要是到了開闊地帶半路逃跑,他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姜從珚繃著臉還想說什么,趙措一揮手,前后所有伏軍便舉起了弓箭,數百箭矢閃著寒光對著他們,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把他們射成刺猬。

    “公主,請吧。”

    姜從珚看著這么多箭,好像終于認命了,主動走上前。

    張延攔住她,一臉著急,“阿珚!”

    姜從珚朝他使了個眼神,聲若蚊蠅,“大家保住性命,后面才有機會。”

    她走到親衛最前面,仰頭看著趙措,一張臉蛋冷若冰霜,“你答應過我不許傷他們性命,要是傷了一個人,我說到做到。”

    “我要是死了,對你也是大麻煩吧。”

    豈止是麻煩啊,抓人當人質和人死在手上可是截然不同概念,前者能牽制敵人,后者只能引來猛烈的報復。

    趙措不敢賭。

    鮮卑親衛束手就擒,趙措讓人卸了他們的鎧甲和兵刃,又用繩子將他們的手綁住,串成一串。

    他又看向姜從珚和她身后兩個侍女,正要叫人上前,姜從珚厲聲道:“你敢?”

    趙措瞥眼兕子的腰,“把你的匕首解了。”

    兕子不情不愿地解下,往地上一丟。

    她身邊總共不過三個侍女,都是女人,不足為懼,叫人搜了身,確定沒藏兵刃,趙措便沒再綁她們。

    至于姜從珚,她身份在這里,又頗有氣性,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搜身對她來說是恥辱,她肯定不愿,趙措又想她一個柔弱貴女如何會藏兵刃,沒再逼迫。

    姜從珚被俘,趙措搜過馬車后,讓她繼續坐回去,帶著一行人飛快折返,以最快速度趕往固原。

    姜從珚坐在馬車里,閉眼上,左手撫著右臂,袖中的手握起了拳-

    烏達鞮侯大軍從固原敗逃,拓跋驍追擊主力,命莫多婁追擊其余殘部。

    趙卞聽到斥候報回來的消息,放聲大笑,“連天意都在助我。”

    當即點了五萬兵馬,趁著鮮卑大軍追擊匈奴,對固原發動突襲。

    固原城中空虛,只有少量鮮卑軍,更沒想到梁軍來攻,倉促應對,堅持了半日,固原城就落到了趙卞手中。

    大軍進城,他飛快下令關閉城門,于城墻上大力布防。

    一天后,莫多婁追殺完匈奴人,正要返回固原城時,卻發現城池居然被梁人偷走。

    他氣得破口大罵。

    “狗娘養的,這些梁國人真不要臉!”

    “要不是王出兵幫他們攻打匈奴,他們現在早成烏達鞮侯鍋里的一塊肥肉了,現在居然敢偷襲。”

    莫多婁當即命令手下攻城。

    可固原城池堅固,他只有一萬人,梁軍足足有五萬,又占據守城優勢,他攻了半日依舊沒能攻下來,只能叫人通知拓跋驍。

    “不要臉!等王帶著大軍回來,看他怎么收拾你!”

    鮮卑軍在城下不停謾罵,趙卞站在城墻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臉上露出一個得意的笑。

    他敢這么做,自然是準備了后手。

    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趁著夜色漆黑,固原城西邊開了道門,一隊人馬帶著一輛馬車悄悄進了城。

    第158章 第 158 章 “退!”

    姜從珚進入固原城, 終于明白趙措抓自己的目的了。

    拓跋驍跟梁國約定誰從匈奴手里搶回城池,城池就歸誰。

    混戰至今,結果顯而易見, 鮮卑軍奪走了大部分土地, 梁軍只有幾座可有可無的小城。

    他們是要用她來威脅拓跋驍。

    一行人進了固原城, 張延和鮮卑親衛都被關押起來,她和三個侍女則被送到刺史府中的一個小院里。

    北地的房屋大多厚實堅固, 院墻高大,院子四周全是把守的梁軍, 圍得密不透風, 她們幾個沒有武器的女子, 根本沒有逃跑的可能, 只能靜待時機。

    “一路車馬勞頓, 今晚好好休息一晚, 養足精神才能應對后面的事,先睡吧。”姜從珚對三個侍女道。

    “是。”

    但身在敵營, 兕子她們擔心女郎受欺負,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晚上也要跟她待在一個屋子里才放心。

    姜從珚坐在床上,想到了拓跋驍, 不知他現在怎么樣了?-

    拓跋驍追擊烏達鞮侯到了中衛, 雙方再次爆發大戰,烏達鞮侯不敵, 想繼渡河而逃, 被鮮卑大軍截住去路。

    正對峙著,他收到莫多婁的消息,趙卞竟趁自己追擊匈奴, 固原兵力空虛時趁機而入。

    他瞬間沉了臉,大怒,一掌劈斷了面前的桌案。

    梁人竟敢如此背信棄義。

    好,很好!

    他當即留下兩萬大軍繼續追擊烏達鞮侯,自己親率兩萬星夜回援固原。

    經過一天兩夜的行軍,終于在第三天清晨抵達固原城樓。

    莫多婁主動請罪,“屬下丟了城池,請王責罰。”

    王讓自己剿滅匈奴殘軍,他只顧著追匈奴人,沒在城中留夠足夠多的人手,結果被梁人鉆了空子。

    拓跋驍沒怪他,誰也想不到梁人竟如此不要臉。

    這是梁國第二次背叛。

    先前派人去匈奴游說那次還勉強能說是國家之間的博弈,但現在卻是實實在在的背叛,比之前嚴重十倍不止。

    從今以后,這些梁人休要再叫他手軟。

    拓跋驍沒有猶豫,下令對固原圍城。

    城樓上,趙卞收到拓跋驍來攻的消息,爬上城樓,朝拓跋驍喊話,“漠北王與我大梁約定誰攻下來城池就歸誰,如今城池已在我梁軍手中,漠北王為何還要來搶。”

    莫多婁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自己明明就是靠偷襲才搶到了城池,現在竟還倒打一耙怪他們來搶。

    莫多婁只能用盡自己知道的所有罵人的話,不管漢話鮮卑話,全部大聲罵了回去。

    拓跋驍沒參與罵戰,直接下令攻城。

    趙卞看著城外烏壓壓一大片鮮卑軍,個個殺氣騰騰,盡管自己占據守城優勢,也不能不生出一絲擔憂。

    “漠北王且慢,固原城中來了位客人,我想對你應該十分重要,你不如見了再決定要不要攻城。”

    莫多婁覺得他這話很有幾分古怪,什么人竟能讓王改變想法,肯定是梁人拖延時間的借口。

    “王?”

    他躍躍欲試,偏過頭看拓跋驍,卻見他沉著臉,一動也不動。

    拓跋驍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趙卞如此有恃無恐……想到某個可能,他終于變了臉.

    姜從珚淺睡了兩個時辰,快天亮時,隱約感到城外遠處傳來些許震動和喊殺聲,猛地睜開眼。

    兕子也察覺到了,目露驚喜,“王來了?”

    姜從珚沒說話,讓侍女拿來衣裳穿戴起來。

    剛穿戴整齊,趙措突然闖了進來,“請公主隨我走一趟吧。”

    兕子張開雙臂擋在女郎面前,“誰允許你闖進女郎居室的?出去。”

    趙措被她喝了一句,臉色沉了下來,“你是什么東西,敢這么跟我說話。”

    他一把拽住兕子的胳膊將她推到旁邊,正要去抓姜從珚,一張美人臉忽的映入眼,讓他的手懸在了半空中,滿臉驚艷的呆滯。

    傳聞佑安公主美貌,宴上一舞叫漠北王一見鐘情非她不娶,他原先還以為有夸大,前日見了現在才驚覺世上真有這樣的美人,昏昏暗室,她卻仿佛一顆明珠在發光,直擊人心。

    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她此刻臉色看起來比前日更憔悴了些,少了幾分矜驕,增添了幾分柔弱氣質,瞧著越發楚楚可憐。

    趙措喉嚨滾了滾,不由心猿意馬,捻了捻手指,只可惜這樣的美人不是隨便能碰的。

    他壓下心頭的躁動,“公主,你要是識時務就跟我走吧,我也不想對你動粗。”

    說著他已伸出了手,似還想去摸她的

    臉。

    姜從珚沒有反抗的余地,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別碰我,我自己走。”

    她被趙措帶出刺史府,一路往西,來到了城樓腳下。

    拓跋驍來了。

    城樓上下,密密麻麻全是梁軍。

    一見趙措,眾人往兩邊分開,從中讓出一條路。

    姜從珚走在趙措前面,一級一級登上城樓。

    趙措并沒有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可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柄鋒利的刀。

    登上最后一級臺階,她的身影出現在了城樓上。

    拓跋驍在城下,隔著晨間的霜霧,一開始只看到個淺淺的頭頂,直到她移動到城墻邊上,他終于看清——

    是她!

    他瞳孔猛地一縮,碧眸中盡是嗜血殺意,猶如實質。

    梁人竟真的敢!

    莫多婁也看清了,瞪大了眼,下意識扭頭看王。

    只見王死死盯著那一處,脖頸青筋暴起,臉色看似平靜,下頜處的肌肉卻因為憤怒而控制不住地抽動,泄出的氣勢連他都忍不住感到害怕,驪鷹仿佛也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不安地踢著蹄子。

    莫多婁心頭惴惴,丟了城池他都沒太擔心,此刻卻大氣不敢喘,空氣仿佛凍住了般。

    被敵軍抓了自己的女人來威脅,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一種尊嚴上的踐踏,作為王,這種恥辱只會更甚。

    當然,莫多婁明白,這些王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他們竟然抓了可敦。

    作為王的親信,他再清楚不過王有多在意可敦,她若發生一絲意外,還不知王會瘋狂到什么地步,如此強烈的殺意,或許會……屠盡城中每一個梁人?

    莫多婁想,這并不是自己在夸大。

    城樓上,姜從珚走到了“凹”字形城墻邊的下凹處,露出肩頭之上的脖頸和頭,左右兩邊分別是趙卞趙措父子,借著凸起的城墻遮擋大半身形。

    在拓跋驍的沉默中,趙卞繼續朝他喊話,“漠北王,佑安公主思念故國,我才特邀她來做客,您娶了我梁國公主為妻,兩國已是姻親,應該親如一家,又何必計較幾座城池,如今匈奴已經敗走,天氣愈寒,您不如帶著鮮卑將士們先回去,待我與公主敘完舊,自然會親手將公主送回鮮卑,您覺得如何。”

    他的話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實際意思不就是用姜從珚做人質逼拓跋驍交出城池撤出梁國嗎?

    其余人就算聽不懂漢話,光看眼前的場景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是他們鮮卑將士辛辛苦苦從匈奴人手里打下來的土地,憑什么拱手讓給梁國人?

    “王,我們不能讓這梁人的奸計得逞。”段目乞忍不住勸。

    他一開口,后面大大小小幾個將領也紛紛謾罵起梁人來。他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拓跋驍唇線繃得筆直,沒說話。

    趙卞一直盯著拓跋驍,他一開始底氣十足,現在見鮮卑人都在開口勸拓跋驍不要答應,而拓跋驍從開始到現在也沒表過態,難免生出些不安。

    他收到的消息說拓跋驍十分重視姜從珚,自娶了她就獨寵她一人,為了她大開殺戒,也因為她的勸說而放棄這個念頭,說明她在拓跋驍心里十分有分量,但這分量能讓他為了她放棄城池嗎?

    江山、美人,他會選哪一個?

    趙卞側過臉,看著這個頗有美名的佑安公主,確實生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要是美人垂淚勸說,說不定能起到奇效。

    他朝姜從珚道:“公主,你既是梁國公主,又是漠北王之妻,肯定也不希望大梁和鮮卑鬧起來吧,不如開口勸勸漠北王?你是千金之軀,我也不想傷了你,這也是為了你自己好,你說是不是?”

    姜從珚好似沒聽見他的話,一動不動,連余光都不曾掃過去。

    冬日的清晨四下一片白茫的霜霧,天空積著灰蒙蒙的陰云,整片大地似乎都籠罩在一團巨大的陰影中,時不時有雪粒子拍打到人臉上,又融化成冰冷的水,激起一個又一個細小的雞皮疙瘩。

    她視線直直落在前方那道高大的身影上,隔著遙遠的距離和層層霧氣,她并不能看清男人臉上的表情。

    兩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她只感覺他很冷,很沉,一雙碧眸似包含著十分復雜的情緒。

    奇怪,離了這么遠,她竟還能精準捕捉到他的眼神,好像兩人并沒有隔著幾十步的距離,反而是近在咫尺地對視。

    真的到了這一刻,她竟十分平靜。

    她沒按趙卞要求的那樣哭著求他救自己,也做不到大義凜然地說不要在乎她的性命奪下城池。

    她一直沉默著,只讓他憑自己的心意做決定。

    她想,就算他不愿為了自己放棄攻城,她也不會怪他,是趙卞的奸計導致了這一切,也是她自己不夠謹慎才落入這個境地,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只是極偶爾會閃過這么一個念頭,要是自己殞身在此,歷史是不是還會按照既定的軌跡走下去,她現在做的一切是否終將消散在歷史塵煙中,不曾留下只言片語,仿佛她從未來過。

    此時此刻,城內城外數萬人馬,此刻不聞一句人聲,安靜到了詭異的地步。

    僵持許久,拓跋驍終于緩緩抬起小臂。

    要做決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氣氛猶如拉滿的弓弦,緊繃到了極致。

    趙卞和趙措都忍不住探出頭,眼神緊緊抓著拓跋驍,期待又緊張。

    拓跋驍仰著頭,目光定定地落在姜從珚臉上——

    “退!”

    氣沉丹田,聲音雄渾。

    一個“退”字傳遍曠野,也隨風傳到了城樓上的趙卞父子耳中。

    盡管他本就是這樣打算的,現在計劃成真卻有點不敢相信,原來真有男人不要江山要美人。

    姜從珚緩緩眨了下眼,目光怔怔,她從沒想到有一天,江山美人的選擇會出現在自己身上,而她嫁的這個男人堅定地選擇了她。

    她沒有覺得開心,反而想落淚。

    趙卞反應過來,“哈哈”笑了幾聲,“漠北王果然情深義重,令人敬佩,你放心,我會好生照料公主……”

    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拓跋驍早已不再理會。

    他下了退軍的命令,鮮卑騎兵便開始有序撤離。

    目的達到,趙卞命趙措將她帶回去。

    轉身前,姜從珚的目光在拓跋驍煢立的身影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平靜地下了城樓。

    拓跋驍一直等她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才折身往回走。

    姜從珚被帶回先前的小院,趙措親自“送”到門口,離開前,眼神在她臉上流連許久,“公主傾國之姿,別說漠北王,換做是我,也愿意舍城換公主。”

    姜從珚惱怒不已,大罵,“大膽,你也敢肖想我?”

    接著不再理他,轉身進了屋,連優雅的背影都透著憤怒。

    趙措卻沒生氣,反而抬起手在空中抓了抓,正是她剛剛站的位置,空氣中似還殘留著些許幽香-

    拓跋驍撤軍后,隊伍暫時屯駐在固原三十里外的一座小鎮中。

    “王,我們真要把城池拱手讓給梁人嗎?我不甘心。”段目乞憤憤不平。

    “王,要不我們想辦法派人潛進城里,偷偷把可敦救出來,這樣就可以沒有顧忌地攻城了。”

    “這很難吧,梁人現在將城門關得死死的,要怎么摸進去。”

    “挖地洞?潛水?或者用飛爪,趁著晚上悄悄爬上去?”

    咦,這也不是不可能。

    “那進了城之后呢,要怎么找到可敦把她帶出來?”

    ……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許多辦法,到最后還真商量出個看起來可行的。

    “王,您覺得怎么樣?”

    拓跋驍終于抬起眼皮,“傳令叱干拔列,撤回中衛所有兵力,到桐陰待命。”

    他一字一句,聲音格外平靜。

    此話一出,眾人都愣了一下,緊接著才反應過來王并沒參與他們的討論,反而下了一個看似無關實則十分具有決定性的命令。

    “是。”

    他們下意識應了命令,過了許久才意識到撤走中衛兵力意味著什么-

    得知拓跋驍大軍只退了三十里,并沒有撤出固原境內,趙卞不甘心。

    他冒著惹怒鮮卑的風險也要奪下固原城,野心自然不止于此。

    朝廷答應拓跋驍的出兵條件肯定是抱著至少奪回一半城池的心理的,他先前領兵支援中衛,結果不僅沒救下中衛,還丟了固原,連蕭關都岌岌可危,別看他現在還是個威風凜凜的左將軍,等到戰事落定回到長安,朝廷必要治他的罪,就算保住性命,至少也是流放,除非他能絕境逢生奪回城池。

    既然注定要落入那般境地,還不如賭一把,要是成功,他不僅能抵消先前的過錯,還能一步登天。

    他現在奪下固原,算是成功了一半。

    他野心越發膨脹起來,冒出一個更為大膽的念頭——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了拓跋驍。

    他召來趙措和心腹謀士賈功,三人聚在燈下密謀。

    趙措聽了父親的打算,有些擔心,“鮮卑騎兵的戰力不在匈奴軍之下,拓跋驍的悍勇也世所罕見,我們真能對付得了他嗎?”

    趙卞道:“我們早就將他得罪死了,他一定會對今日之辱懷恨在心,一旦回到鮮卑,必定舉兵報復,我們唯有先下手為強。”

    是這個道理,趙措還不合時宜地想到姜從珚,拓跋驍要死了的話,美人就能重新擇主了。

    “父親打算怎么辦?”

    賈功這時一笑,“某有一計。”

    “先生速速道來。”趙措催促。

    賈功便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畫了個簡易的地圖,“我方五萬兵力在固原,城池堅固、物資充沛,拓跋驍三萬騎兵在固原城外,如今天寒地凍,他糧草短缺,我們占據人數、城池、糧草三重優勢,將軍先派一支兵力繞到背后截斷他的糧草供給,另再派周泓率三萬人馬來與將軍前后合擊,則戰局大有可勝。”

    趙卞趙措聽了,均眼前一亮,這么看來,要對付拓跋驍也不是不可能。

    “我這就書信一封給周泓。”趙卞道。

    他跟周泓一個左將軍一個右將軍,他比周泓高半級,大將軍何煬重傷不起后,皇帝又傳來口諭,讓他暫代大將軍之職,他親自寫信傳令,周泓不能不聽。

    計劃定下,三人就開始準備起來。

    趙措正召集下屬商量事情,親衛忽然來報,“將軍,公主那邊鬧起來了。”

    “嗯?怎么回事?”

    趙措被人打攪很不高興,可想到是姜從珚,又想起她那張傾國傾城的美人臉,心頭的火氣頓消,“我去看看。”

    來到小院,趙措堂而皇之地跨進屋中,“公主有什么事?”

    姜從珚側著坐在那里,冷著臉,看也不看他,“漠北王已經退兵了,你為什么還不放我走。”

    趙措笑了笑,踱步靠近,“公主說笑了,你應該知道拓跋驍的威脅有多大,好不容易請了你來做客,我怎么會輕易將你送回去呢。”

    “你!”姜從珚猛地抬起臉,憤怒地瞪著他。

    趙措居高臨下,有恃無恐地欣賞美人生氣的模樣。

    姜從珚似乎終于意識到他不會放自己走了,表情隱忍下來,卻又還要強撐著公主的身份,抬起下巴,“你既然說是請我來做客,就是這么怠慢我的?”

    “哦,公主覺得哪里怠慢你了,我馬上叫人改。”

    美人總是會得到優待的,趙措愿意在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上縱容她。

    姜從珚不說話,兕子主動站出來,“哪里都是怠慢,公主金尊玉貴,你給她住這么簡陋的房子就算了,還讓你的人在院子里進進出出,他們都是男人,傳揚出去公主的清譽都要毀了;還有,天這么冷,你連炭火都不給公主,公主凍病了怎么辦?飯菜也難以下咽,送過來時都冷了……”

    兕子滔滔不絕地說起這兩日受到的委屈,衣食住行,每一項都有無數抱怨。

    趙措命人盯緊了姜從珚,不能給她一絲逃跑的機會,守衛們都是他的心腹,十分明白這個公主有多重要,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口,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自然有所冒犯。

    趙措想了想,院子四周都是自己人,他們幾個弱女子就是插翅也難逃,便命令守衛不許再跨進院中,又讓人去城中搜羅些物資給她送過來。

    如此吩咐了一通,他便離開了。

    結果第二日,守衛又來給他稟告,說公主又鬧起來了,“……公主說她只用上好的沉香熏香,我們送去的香料簡直刺鼻難聞,取暖只肯用無煙的銀絲炭,否則會熏得嗓子疼,又說沐浴要用薔薇露,喝茶只喝蜀地千金茶,吃飯要用白瓷盞……”

    這衣食住行也太金貴了,固原還在戰亂中,哪里能給她找齊這些東西。

    但趙措想起這個公主的身世,聽說她在涼州長大,涼州侯視她如珍如寶,為她求盡天下名醫,金尊玉貴地嬌養長大,漠北王都愿意為她放棄城池,這些事情上恐怕也是無所不應,她從沒吃過苦頭,自然養成了一副驕矜的性格。

    他揮揮手,“她提的要求你們盡量想辦法滿足,實在沒辦法就算了。”

    守衛照辦,然而剛想辦法湊了大半東西送過去,公主又發起了脾氣。

    “趙措呢,我要見他。”她冷著臉。

    “將軍在忙。”

    姜從珚就是不聽,“你讓他來見我。”

    守衛沒辦法,想起將軍對她的縱容,只好去稟告。

    趙措也被她弄得有點煩,卻還是耐著性子去見了。

    “你還有什么不滿意。”

    “我要見我大哥。”

    “不行。”趙措想也不想就拒絕。

    “我要見我大哥。”姜從珚繃著臉,美麗的臉龐看起來依舊高傲,聲音里的一絲哽咽卻泄露了她真實的情緒。

    “你答應過我不會傷他,四天過去了,我一面都沒見到他,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信守承諾,我要見我大哥,還有我的護衛,我要親眼見到他們平安無事,你要是不答應,我就絕食。”

    趙措原不想同意,看著她美麗而脆弱的臉,忽然生出點憐惜,想她近日的做派,不過一天真矜驕的貴女而已,或許真的只是擔心張延,再說,周圍都是自己人,還怕她跑了不成,最終還是答應下來,同意她去見張延一面。

    第159章 第 159 章 沉如墨,冷如鋒!

    趙措原本要親自帶她過去, 他的親信卻在這時來傳話。

    “少將軍,將軍命您過去見他,說是有要事跟您商議。”

    趙措大概猜到是什么事, 確實很重要, 耽擱不得, 不得不先行過去,只好讓自己的親信單獨帶姜從珚去看張延。

    “你們一定要仔細‘看顧’好公主, 若有差池,你們的項上人頭就不用留著了。”他冷聲命令。

    “是。”

    趙措轉身離去前, 眼神又在姜從珚臉上停留了還一會兒, 目光比先前更加放肆了, 就好像只要再等一等, 時機一到就能摘下這朵絕世嬌花。

    姜從珚面上仿若未覺, 卻發現了他這份變化。

    發生了什么?趙卞又做了什么布置, 讓他連拓跋驍都不顧忌了,或者他覺得自己不用再顧忌了。

    她現在被困在小院里, 對外界的消息一無所知,必須得想辦法。

    張延他們被趙措關押在了城里的監牢中,姜從珚從刺史府后院出來,大約要走兩刻鐘才能抵達。

    不久前鮮卑軍與匈奴軍才在這里發生大戰, 整座城池現在還充斥著戰后的血腥氣, 墻根、地面還能看到未曾沖刷的暗褐色血跡,一派蕭索景象。

    街道兩側, 家家門戶緊閉, 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匆忙來往的梁國士兵。

    姜從珚抬頭望向遠處的城墻,守衛依舊森嚴, 地面還有士兵不

    斷運著石料、木料上去,顯然在加強戒備。

    拓跋驍還在附近,他還沒有撤走。姜從珚意識到這點。

    終于抵達監牢,還沒進去,姜從珚聞到里面散發出來的刺鼻氣味,當即嫌棄地用袖子捂住口鼻,再看那陰森森的房間和地上亂七八糟的血跡,嚇得臉色發白,卻還擺著公主做派,對趙措的人叱罵:“趙措竟然敢把我大哥關在這種地方。”

    看守監牢的人朝姜從珚身后的趙措親信看了眼,“這是什么情況?”

    那親信便解釋了幾句,“公主鬧著要來看張延,不同意就絕食,少將軍就命我帶她過來了。”

    既然是少將軍的命令,她又只是個沒有威脅的弱女子,看守就放心下來,放她進去。

    監牢本就是關押犯人的地方,條件可想而知有多糟糕,路上遇到沒來得及清理的死尸,姜從珚又是一陣驚嚇,幾乎要維持不住貴女的儀態了。

    帶她過來的親信卻笑了,高高在上的貴女出入都有仆人給她鞍前馬后,沒見過這種場景,先前鬧著過來,現在后悔了吧。

    越往里走光線就越昏暗,幾乎要看不清腳下的路了,穿過幾間囚室后,姜從珚終于看到最后一個房間里的張延。

    房間三面都是圍墻,沒點燈,只有東邊墻頂開了個巴掌大的小窗透進一絲暗淡的天光,隱約看清那道人影是他。

    他躺在地上,蓬亂的頭發擋住了大半張臉,手腕和腳腕上還縛著鐵鏈,看起來生死不知。

    “大哥!”姜從珚喊了一聲,急急撲到牢房的木欄面前。

    張延聽到她的聲音,猛地睜開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牢房外的那道身影。

    不是幻覺,真是她。

    “阿珚,你怎么在這兒?姓趙的把你也關過來了?”張延掙扎著坐起身,嗓子因為長久沒進水而干到嘶啞。

    他也撲了過來,擔憂地看著她。

    趙措要真敢如此對待阿珚,他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不是,是我主動要來看你的。”姜從珚趕緊搖頭,帶著哭腔說,“我就知道趙措在騙我,他先前答應我只要我乖乖跟他走就不會為難你,結果還把你關在這種地方,大哥,你這個樣子,他是不是虐待你了,我要去找他算賬。”

    張延聽她不是被關過來的,稍微放心了點,又聽她語氣跟以往大不相同,看到她身后跟著的守衛,漸漸明白過來什么,用眼神詢問了下。

    姜從珚眨眨眼。

    張延便裝作無力地模樣倒了下去,嘴里卻還勸:“我……沒事,你別沖動。”

    “大哥!”姜從珚驚叫,轉頭對守衛命令,“你快把門打開,我大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你給他賠命。”

    守衛遲疑了瞬,也有點擔心,張延畢竟不是普通俘虜,他還是涼州侯之孫,要是有個萬一壞了將軍的大事,他可擔不起這責。

    再看張延手上腳上都被鐵鎖扣著,外面也守衛重重,任他武力再強也逃跑不了,這才打開牢門。

    姜從珚第一時間去看張延的情況,只見他嘴唇干裂,面容憔悴,手上還生了凍瘡,顯然這幾日過得很不好。

    守衛見他還有氣,放下心來。

    張延虛弱地說“渴”、“餓”,再看他身上的鐵鏈,姜從珚更氣了,命令道:“我大哥是涼州侯之孫,你們竟敢這么對待他,還不給他松綁。”

    守衛不動,“公主,這是少將軍吩咐的,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給張將軍解鎖。”

    姜從珚怒瞪他,僵持了一會兒,她意識到對方不可能聽自己的命令,終于退而求其次,“你們給我大哥送份水和飯菜過來,還有凍傷藥。”

    這個要求倒沒那么過分,守衛用眼神詢問送她來的親信,姜從珚看到這眉眼官司,冷下聲,“需要我親自去跟趙措說嗎?”

    “我也知道我現在只是他手里的人質,可漠北王都愿意為我退軍了,難道他還敢怠慢我?我要是有什么意外,漠北王的大軍就會馬上踏平固原城。”

    她說得很有道理,她現在對固原確實十分重要,說是護身符都不為過了,再想起這兩日少將軍對他的縱容,似乎還有點別樣的心思,親信最終點了點頭,按她要求送了飯菜和水。

    趙措確實是故意餓著張延他們的,餓到沒力氣逃跑,不僅讓人放心,二來也省糧食了不是。

    飯菜送來,姜從珚又道:“我要等我大哥吃完飯,你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們。”

    前面的要求都答應了,怕她再鬧,幾人也沒在這件事上糾結,順了她的意,但要求了時間,不能超過一刻鐘。

    姜從珚沒理會他們,只關切地看著張延。

    確定身后沒了動靜,姜從珚回頭看了眼,這才收起嬌蠻的表情,眼神沉了下來。

    “大哥,你沒事吧。”她小聲問。

    張延搖搖頭,“沒事,他不過餓了我幾天而已。”又壓著聲音問,“你來見我是有什么事,外面情況怎么樣了,拓跋驍能不能把你救回去?”

    姜從珚簡單說了兩句,問起自己這次來的目的。

    “大哥,梁軍內部情況如何,趙卞趙措父子威望高嗎?你在軍中還有沒有可用之人……”

    她聲音極低極低,兩人離得這么近,張延都需要認真去聽才能聽清。

    張延先前領過兩萬兵馬,但只是一個暫時的職位,那些并不是他的親軍,最終還是歸趙卞調使,他被設計支走,現在又成了階下囚,趙卞自然把他的人馬收了回來,只是她不知這些人中有沒有效忠他的。

    張延領軍時間不算長,但對戰事十分上心,了解過趙卞帳下那些人,還與不少人打過交道。

    “大部分不過是群貪生怕死軟蛋呃……軟骨頭而已,慣會阿諛奉承見風使舵,根本沒有多少領兵打仗的本事,前軍副將陳奇、董耀有點本事,他們是北地郡本部將領,與趙卞素來不合,固原的事他們未必同意,只是礙于身份不能反對而已……我領兵時日尚短,但與校尉李襄、竇田共退匈奴奪回城池,交情不錯……”

    張延飛快將自己知道的情況跟她詳細交代清楚,姜從珚一字不漏地記下。

    情況比她預想的要好些,梁軍上下并非鐵板一塊。

    “若給大哥機會,你有幾成把握能策反李、竇二人?”

    “五成吧。”

    張延回答完,看到昏暗牢室中她冷靜肅殺的側臉,心頭一跳,“阿珚,你別輕舉妄動,漠北王肯定會救你回去,你現在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姜從珚笑了笑,“大哥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只是真到了那時候,我希望大哥能配合我。”

    她這么說,張延卻更加放心不下了。

    他還想勸兩句,掌心卻被塞進兩個東西。

    他下意識藏到袖子里,盡管看守的人現在都不在。

    “大哥,我會想辦法傳信給你。”最后,姜從珚道。

    才半刻鐘多一點,親信與守衛就來催促,見公主跪坐在張延身邊,對他哀哀戚戚地小聲抽泣著,好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兒在尋求兄長的安慰,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她慌忙拭了下淚,站起身,臉上又恢復了高傲驕矜的神色。

    呵,公主平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原來也不是不害怕,就說嘛。

    “公主,請回吧。”

    姜從珚卻不走,“我還要去看我的護衛。”

    親信只猶豫了一瞬,“只看一眼,不能再待這么久了。”

    姜從珚轉至旁邊的牢房,他們的待遇就沒張延那么好了,幾十個人被反綁著手腳堆在一起,全都有氣無力。

    姜從珚十分生氣,轉過頭劈頭蓋臉地罵道:“我跟趙措說過,我的人若死一個,我是不會罷休的,你是餓死他們嗎?”

    守衛不再反駁,揮揮手,叫人送點粥水過來。

    姜從珚這才滿意了。

    “何舟。”她叫了聲。

    她先前在隔壁時何

    舟就聽到她的聲音了,此時已經挪道了木欄邊,他仰起頭,關切地看著她,“女郎,您沒事吧。”

    姜從珚蹲下身,“我沒事,你們還好嗎?”

    “我……”何舟剛要答話,忽感覺衣裳被扯了下,一個東西一閃而過,他手被綁著沒辦法接,不露痕跡地動了下,將這東西壓到了腿下。

    “我們都好,女郎不要為屬下擔心。”

    姜從珚不舍地站起身,見到守衛真送來了粥水給他們灌下,才終于肯回去了。

    事后,趙措的親信把姜從珚去牢房看望張延的全部經過稟告給了他,聽說她跟張延單獨待了半刻鐘,他沉了眼有些不高興,但聽到說她好像哭了,他皺起的眉頭才舒緩下來。

    也是,平日里再高傲,她也不過是個柔弱貴女,如今落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不害怕,只是強撐著不表現出來而已,終究還是想找兄長當依靠,至于她要求的要給他們吃飯,趙措也沒放在心上,多讓他們活幾日罷了。

    趙措拋下雜緒,繼續部署自己的大事。

    兩日前父親就派人送出了信,算算時間,周泓應該收到軍令了,等他率大軍抵達固原對拓跋驍前后夾擊,再派出一隊人馬斷了拓跋驍的糧草,就算是猛獸也只能變成一只困獸,要是能趁機殺了拓跋驍……趙措被這個念頭激得心潮澎湃,心臟狂跳,幾欲蹦出胸腔。

    另一邊,周泓確實收到趙卞的命令了。

    “調我去固原?”他有些疑惑。

    聽說匈奴已經敗走,拓跋驍一路追擊過去,難道中間出了什么變故,匈奴人又打回來了?

    周泓將疑問問了出來。

    信使道:“將軍從匈奴人手中奪下固原,鮮卑軍不肯罷休,正要攻打我軍,還請周將軍速速發兵固原。”

    周泓覺得這話有些蹊蹺,他先前收到的消息明明是鮮卑在攻打固原的匈奴人,現在怎么變成趙卞奪下城池了?

    但不管怎么說,如果固原現在在梁國手中的話,萬沒有叫鮮卑搶去的道理。

    “本將知道了,本將這就整軍出發。”-

    固原城外,鮮卑大軍駐地。

    莫多婁和段目乞從沒覺得三四天的時間有這么難熬,自可敦被梁人抓走,王的氣勢就一直很沉,壓得人大氣不敢喘,他們作為王的親信都不敢隨便說話,更不用說下面的人了,往日十分熱鬧的軍營現在一片死寂,被巨大的陰云籠罩著。

    不僅是拓跋驍,所有鮮卑騎兵都壓著一團巨大的怒火,梁人竟敢如此背叛他們,要有機會,他們一定立馬攻入城中屠光這些梁人。

    那日莫多婁他們商量了些解救姜從珚的辦法,可拓跋驍一個都沒同意。

    他只命大軍駐扎在這里,派出人馬密切監視固原城的動靜,沒有主動出擊,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說王在等什么呢?”段目乞湊到莫多婁身邊。

    “我怎么知道?”莫多婁沒好氣地說。

    臨時充作軍帳的一間土屋內,拓跋驍坐在一張桌案后,桌案上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火苗隨著灌進的寒風不斷飄蕩,明滅不定的火光照出男人峭刻的五官,猶如直插云霄的嶙峋山崖,但凡有人敢靠近,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幾日沒打理,拓跋驍臉上的胡茬又冒了出來,覆蓋住他半張臉,兩點燭火倒映在他碧眸里,仿佛狼眸在黑夜閃爍著嗜血光芒。

    他此刻什么都沒做,粗硬修長的指骨摩挲著一只小小的竹哨-

    奪下固原的第五天,趙卞父子已經完全部署好了整座城池的防御,第六日,一匹快馬帶回消息,周泓的三萬大軍已經出發了,正在往固原趕來。

    趙卞仰頭一笑,“哈哈哈,萬事俱備,連天意都站在我這邊。”

    大軍趕過來需要兩三日時間,固原這邊也該動員起來了。

    趙卞命仆人在刺史府前院置酒宴,把軍中校尉以上的將領全都請了過來,足足二十多人。

    這其中有他的心腹,也有不太服他的,他要趁著今天將所有人擰成一股繩。

    待人到齊,各自坐到席上,趙卞手持酒樽,從主座上起身。

    “諸位,今日邀你們過來,是為兩件事,頭一件,慶祝我們拿下固原,從胡人手中奪回國土,堪稱大功一件,來,我敬諸位一杯。”

    趙卞舉杯示意,眾人也紛紛端碗,隔空敬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飲完一杯,趙卞繼續道,“第二件,想必也是你們近日一直關心的,拓跋驍的大軍在城外虎視眈眈,我們要如何守住固原城。”

    說到這兒,眾人都來了精神,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們確實在憂心這個問題。

    趙卞端著酒走到諸將中間,“我知道,你們中有人不服我,還有人擔心拓跋驍的報復,怪我劍走偏鋒。”他頓了下,環視一圈,眼神在其中幾人身上頓了瞬,表情十分自然地轉換成一副悲色,“可我這全是為了大梁、為了陛下啊!”

    他悲嘆一聲,“陛下令我等抗擊胡敵,保衛國土,匈奴是敗走了,可蕭關之外大部分城池又被鮮卑占去,鮮卑也是胡人,跟匈奴沒什么不同,甚至威脅更大,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大梁國土落入胡人手中,上辜負陛下深恩,下對不起固原百姓,等回到長安,恐怕只有一死方能謝罪,是以但凡有任何機會,我都誓要奪回大梁城池,如此才不算辜負我等肩上保家衛國的職責……”

    他這一番表演情真意切,其中幾句話確實打動了在場不少人。

    是啊,匈奴走了,又來個鮮卑,都是胡人,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更別說皇帝下了命令叫他們奪回城池,要是寸功不立,大家的下場只怕真跟他說的,只能以死謝罪了。

    “將軍說得對,這是大梁的國土,我們不能把城池讓給胡人。”有人大聲應和。

    他這一開口,很快就引燃了現場眾人的情緒,不少人都贊同起來,唯獨陳奇、董耀沒開口。

    “陳、董二位將軍不說話,是不贊同?”趙措忽然點了二人。

    眾人靜下聲來,眼神集中過來。

    “非也。”陳奇否認,抬頭看著趙卞,“某也不愿我大梁國土落入胡人手中,只是拓跋驍焉能甘心?”

    說到底,固原其實還是靠拓跋驍才打下來的,他們此舉根本就是偷城,以拓跋驍的氣性,怎么咽得下這口氣。

    趙卞一笑,“陳將軍的擔心,也是我所擔心的,不過我已經有了對策,諸位且聽上一聽。”

    “將軍有何妙計?”

    趙卞便將自己早已去信周泓,命他前來夾擊鮮卑的事告訴了眾人,又說自己已悄悄派出人馬繞后去斷拓跋驍的糧草。

    “……如此雙管齊下,你們以為拓跋驍可破否?”

    這么一說,好像也不是沒可能?而且,就算不愿又能怎么辦呢,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們被迫上了趙卞這艘船,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將軍英明,我們上下齊心協力,定能共退胡敵,建功立業。”

    “共退胡敵,建功立業!”

    成功籠絡住眾人,趙卞心情大好,再次舉杯遙敬了下,一飲而盡。

    擱下酒盞,他揚手擊掌,便

    有一隊舞姬飄然而入。

    固原戰亂了幾個月,難得趙卞還能給眾人安排這樣一場聲色舞樂,不少人眼睛都看直了,又都是軍中粗人,有人干脆直接上手將人拉到懷里玩弄起來。

    趙卞見狀,不僅不訓斥,反而含笑縱容。

    見狀,其余人也大膽起來,十來個舞姬很快就被在場的大小武將瓜分完。

    “等諸位立下奇功,這樣的美人,十倍不止。”趙卞道。

    眾人想象著那一天,熱血沸騰。

    酒酣耳熱之際,不知是誰提到了姜從珚。

    “佑安公主就在城中,聽說她當年宴上一舞叫漠北王一見傾心,可惜我等都沒見過這傾國之姿。”

    此話一出,現場驀地安靜下來。

    趙卞舉杯的手也頓了下,他身邊的賈功反應過來,偏過身朝趙卞道:“將軍不如請公主來赴宴,為諸位將軍助興。”

    趙卞有些猶豫,她畢竟是公主,對上賈功別有深意的眼神,他忽然明白過來。

    “好。”

    先前抓人過來還只是他一個人的主意,現在把人請到宴上來獻舞,就能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都得罪了拓跋驍,也就不能不全力配合自己的計劃了,于是命身邊親衛去叫人。

    姜從珚正在屋中休息,院外守衛突然來叫門。

    “公主,將軍請你去赴宴。”

    兕子只開了一條縫,并不放人進來,“赴宴,赴什么宴?公主要歇息了。”

    守衛語氣強硬,“這是將軍的吩咐,公主還是跟我走一趟吧,不然……”

    兕子聽出威脅之意,丟下一句“你等著”,轉身進屋。

    “女郎,怎么辦怎么辦?趙卞這時候叫您過去肯定沒好事兒。”

    姜從珚的黑眸閃過一道凌光,“你跟他說,我要更衣,一會兒就去。”

    “女郎是打算……”

    姜從珚豎起手指示意她噤聲。

    兕子便轉身來到門口,“公主要更衣。”

    “那你們快點,不能超過一刻鐘。”

    “知道了。”兕子將門一關。

    內室中,昏暗的床帳背后,轉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不是靈霄是誰。

    姜從珚摸摸它的頭,從袖中掏出事先寫好的字條綁到它腿上。

    “靈霄,把消息帶給大哥。”

    靈霄沒叫,只用頭蹭了蹭她。

    姜從珚摸摸自己右臂,定下心神。

    假裝收拾了會兒,踩著一刻鐘的時間,就在守衛再次來催時,房門終于打開。

    守衛看到她美得潔白無瑕又冷若冰霜的臉,愣了下。

    “公主,跟我們走吧。”

    天黑路滑,她怕摔跤,要侍女扶著自己走,守衛也不在意。

    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們就沒再關注院子里的情況,沒人注意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飛了出去。

    姜從珚被守衛引到宴上時,現場已經靡亂不堪。

    她潔白高貴的身影甫一出現在門口,眾人的目光便都被吸引過來。

    她一直被關在院子里,除了上城樓那日,許多人都沒見過她,盡管早聽說過佑安公主貌美無雙,也是到此刻見了真人,大家才發現世上當真有如此傾國美人。

    倒酒的忘記收手溢了滿杯,喝酒的送至嘴邊忘了張口,與舞姬調笑的也瞪大了眼失去所有知覺。

    “將軍,公主到了。”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眼睛卻仍舍不得從姜從珚身上挪開。

    難怪漠北王能為了她放棄城池。

    “你叫我過來干什么?”姜從珚冷聲問。

    她此刻立在席中,明明很緊張,卻繃著臉努力維持鎮定的表情,柔弱美麗又高貴到了極致,越發叫人滋生邪念。

    趙卞一笑,“公主不用緊張,我等只是仰慕公主風姿,想再見見公主的傾城舞姿而已。”

    姜從珚變了臉。

    “你放肆!”她怒罵,“我是大梁公主,你竟敢如此折辱我!”

    趙卞根本不把她這份怒火放在眼里,公主?不過一個女人而已,更不是當今陛下的親女,空有個名頭,根本沒人會為她出頭。

    “公主說笑了,我等只是想瞻仰一下公主的風姿,何來折辱。”

    姜從珚依舊不肯,繼續放狠話,“你就不怕漠北王知道嗎?”

    聽到這話,他笑意更深了,“漠北王?他自身都要難保了。”

    姜從珚瞪大眼,怔怔地看著他,不敢置信。

    “他怎么了?”

    “公主只用知道,你這道護身符就快不頂用了。”

    “公主,請吧。”趙卞大手一揮,態度強硬。

    對峙了會兒,漸漸的,她似乎終于認清了自己的處境,瞧見宴上的場景,再看那些歌姬,似擔心自己的也落入那般境地,終于不再反抗。

    她解下身上的斗篷,緩緩行至席間空地。

    美人氣質清冷,面容倔強,一身月牙白的錦衣在月色下瑩瑩有光,裙擺和發絲隨著寒風輕輕飄蕩在空中,好似將要乘月而去的仙子。

    還沒開始,所有人的心神便都被她吸引。

    她無可奈何地揚起胳膊,終于緩緩舞動起來,宛如一只蹁躚的蝴蝶,眾人看得如癡如醉,完全沉浸在這絕世美景之中,連趙卞的眼神都恍惚起來。

    忽然,一道寒光從她袖中一閃而出,精準無誤地扎進趙卞胸口。

    她與趙卞不過相距十幾步,事發實在太突然,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直到傳來趙卞的慘叫,看到他胸前扎進的短箭,他們才驚覺到底發生了什么。

    再去看姜從珚,她已停下動作,整個人靜靜地立在風中,何嘗再見先前的柔弱姿態。

    飄搖的火光照見她冰冷的側臉,一雙黑眸,沉如墨,冷如鋒!

    第160章 第 160 章 她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全場寂靜。

    趙卞下意識捂著胸口, 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到短箭,原來不是錯覺, 然后猛地抬起頭盯著姜從珚, 目眥欲裂。

    “你……你竟然……嗬……”胸口劇烈的疼痛讓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窒息感讓他張大嘴大口大口急速喘氣,卻于事無補, 臉色開始紫紺,不到十幾息意識便漸漸模糊, 最后支撐不住倒在了身前的桌案上, 杯盤撞倒一地。

    “父親!”趙措反應過來后, 飛快撲過來, 等看清中箭的位置, 整個人都顫了起來。

    一箭斃命!

    作為武將, 他對人體各處要害十分清楚,這一箭扎進去的位置, 完全沒有活命的可能。

    在場所有人,上一秒還沉醉在美人的傾城舞姿中,下一秒主將就中了箭?

    他們看著面前這一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趙卞是真的中箭了?也是真的要死了?

    太荒誕了!太不可令人置信了!一個柔弱貴女, 竟能在宴上趁人不備射殺一個武將。

    他們看向姜從珚的眼神都變了,她先前表現出來柔弱天真的姿態根本就是裝的, 現在的冰冷和鋒芒畢露恐怕才是她真正的模樣。

    只是還有件事難以理解——她如何擁有如此高超的箭術?

    姜從珚立在原地, 慢慢垂下右臂,寬袖飄揚。

    他們不會知道,她曾跟拓跋驍學過射箭, 他還夸她準頭不錯。

    她想,拓跋驍確實不是為了哄她開心,她后來真的將袖箭練得不錯,可在此之前她只射過靶,這是她第一次射人,也是第一次用袖箭殺人。

    前世作為一個心臟病患者,她曾一遍又一遍地看過無數解剖圖,近乎病態地對見著的每一個人去判斷他心臟的位置和健康狀態,更知道射中哪一寸會叫人一箭斃命。

    身在亂世,人總要有點危機感,總要學點保命的手段,不是嗎?

    只是袖箭威力不足,難以穿透防御,她必須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

    今夜酒宴,趙卞沒穿甲,兩人只有十幾步距離,如此近的距離,且城中將領都聚到了一起,再也沒有比這更完美的時機了。

    是成是敗,就

    在這一刻。

    趙卞茍延殘喘了幾十下,呼吸越來越弱,直到完全消失,整張臉完全紫紺,徹底沒了生機。

    趙卞死了。

    趙措顫抖著探了探父親的鼻息,好一會兒才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猛地抬頭看向姜從珚,雙目赤紅,臉色近乎瘋狂。

    “我要你償命!”

    他倏地站起身,拔出腰間的佩劍,帶著滿腔恨意殺過來。

    “住手!”

    兕子沖了上來,擋在姜從珚面前,拽起旁邊一張桌案朝趙措狠狠擲了過去。

    趙措被怒火沖昏頭腦,一時沒來得及躲被砸倒在地。

    她的反抗更加激怒了他,他爬起身,長劍一指,怒喝:“來人,都給我上,殺了她!”

    “你們敢!”姜從珚幾乎與他同時出聲。

    她氣勢太強,又剛殺了趙卞,一時間眾人還真不敢動了。

    “陳奇、董耀,你們還不攔住趙措!”姜從珚命令道。

    陳、董二人都十分意外,她這是在命令自己?她知道現在是什么情況嗎?

    “你們要眼睜睜看著全城的梁軍被趙氏父子害死嗎?我今日要是死在這里,你們又能從拓跋驍的屠刀下活下來嗎?”姜從珚加快語速道。

    陳、董二人心頭一凜,忽然醒悟過來,喝了一聲,“趙措,住手!”

    趙措哪里會聽他們的話,他再次提劍殺過來。

    現場一片混亂,舞姬們驚叫著抱頭逃跑,桌案側翻,杯盤碗碟碎了一地。

    兕子武藝不錯,她能擋得住趙措一個人,卻敵不過數個大男人。

    姜從珚盡可能地躲,繞到旁邊的酒案后,卻還是被趙措劃傷了胳膊,潔白的衣料上瞬間出現一道刺目的血痕。

    趙措獰笑了下,舉起劍,就要朝她心臟刺去,幸好這時陳、董二人上前挑開了他的劍。

    趙措怒極,“陳奇、董耀,你們敢攔我?”

    董耀回:“她說得對,拓跋驍的鮮卑大軍還在城外,不能隨便傷她。”

    歸根結底,拓跋驍的威脅實在太大了,他們不敢賭這個可能。

    趙措根本不在乎,狠狠一揮劍,“拓跋驍又怎么樣,早晚我連他一起殺。”

    陳、董不肯退開,趙措便命令其他人,“你們上。”

    趙氏父子的下屬一擁而上,陳、董二人也只好招呼自己的屬下,在場的武將一下分成了兩個陣營。

    雙方都舉著兵器,誰也不肯妥協。

    正當他們劍拔弩張時,刺史府外傳來一陣喊殺聲。

    “怎么回事?外面又發生了什么?”

    不等他們疑惑太久,喊殺聲已逼入刺史府內。

    “將軍,竇田叛變,帶人殺過來了。”

    門口的守衛急忙來報,話音剛落便被一支背后襲來的箭矢射穿了身體,倒到了地上,下一秒門口沖進一大隊人馬。

    眾人看去,竟出現了個不該出現的人——張延。

    趙措五官猙獰,咆哮:“你怎么會在這里!”

    張延沒跟他廢話,殺進來后第一時間去尋姜從珚,終于在混亂的人群中看到她,兕子正緊張地護在她身前。

    她被人群擋著,他只看到她的臉,沒看到她受傷的胳膊,見她性命無虞,焦灼的心才稍微放松下來,幸好他沒來晚。

    “阿珚!”

    姜從珚側頭看過去,終于松了口氣。

    剛剛那場刺殺不可謂不危險,但她必須冒這個險,只有趙卞死了這些武將才能被瓦解。

    昨日姜從珚去看張延,偷偷塞給他一支火折子和一根細細的銅絲,銅絲是從發釵上拆下來的,他手腳都被鐵索縛著,必須得想辦法解鎖才能行動。

    好在這種監牢里的鐵鏈如果不是特制,鎖芯都是常見的樣式,張延在涼州見過不少,兄妹幾個小時候還湊在一起研究過怎么開鎖,他學藝不如三弟精,對付這鎖也夠用了。

    他趁看守躲懶聚在一起烤火時偷偷用銅絲撬了鎖,卻假裝還被鎖著,繼續頹廢地躺在地上,看守的人果然沒發現異樣。

    接著他就一直等。

    他心里是不希望阿珚冒險的,但他又知道她很有可能這么做,如果真發生了,他只能用盡全力配合她。

    半個時辰前,張延突然聽到窗外傳來幾聲熟悉的鳥叫。

    靈霄!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時機到了。

    他用火折子引燃牢里的干草,一邊高喊“走水了”將守衛引過來,等對方打開牢房后趁著他沒有防備用鐵鏈勒死,奪了鑰匙去開何舟他們的牢門。

    何舟他們那邊的情況也差不多,除了火折子,姜從珚偷塞了一小塊刀片,何舟悄悄割了幾個人的繩子,借著人多藏在后面作掩護,聽到張延的聲音后,立馬給其余人解綁。

    看押的守衛人數不多不少,但被關的親衛都得了自由,他們完全沒想到這些人會突然掙脫捆綁,沒來得及召集人手就被殺了。

    等到外面的人發現不對時已經晚了,何舟他們護送著張延殺出來,靈霄落到他面前,張延解了它腿上的信,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干什么后,在親衛們的護送下直奔李襄、竇田處。

    靈霄則帶著另一封信極速飛向了城外。

    李、竇二人雖在長安的南軍中任職,老家卻在北地郡,去年匈奴來攻就是靠涼州軍及時來救才保下全族性命,今年雖仍未避免被匈奴踐踏的命運,可他們心里是記著這份恩情的,后來被趙卞調到張延手下跟他一起抗擊匈奴,時日雖短,卻十分敬佩他這個涼州少將軍。若有可能,他們想一直追隨他而不是聽從趙卞的調遣。

    如今張延來說,二人并未掙扎太久便同意了。

    “將軍,反正我族人大半都不在了,也沒什么好顧慮的,不過一條命,我交給將軍就是。”竇田說。

    “好,多謝!”

    張延沒有廢話,飛快部署起來,二人兵分兩路,李襄帶人去城門,他帶竇田去攻刺史府。

    刺史府的守衛并不知竇田已經被張延策反,所以竇田等人突然偷襲時他們毫無防備,很快就被攻入府內。

    原本旗鼓相當的兩方陣營,現在有了張延的加入,天平終于傾斜。

    “竇田,你竟幫著別人來對付自己人!”趙措怒斥。

    竇田跟在張延身后,并不說話。

    他帶來的人堵住了刺史府門口,對前院形成半個包圍圈,赴宴的大小武將身邊不過一兩個親隨,而對方弓箭齊備,他們不是對手,場面再度僵持下來。

    張延來到姜從珚面前,這才看到她胳膊上的傷,看不清傷口情況,可光是流的血就染紅了半邊衣袖。

    “阿珚!你沒事吧。”張延驚呼出聲。

    “只是小傷,大哥別擔心。”姜從珚寬慰了一句。

    或許是生死關頭的緊張氛圍叫她腎上腺素飆升,她此時真沒感覺到痛。

    趙措依舊不甘心,指著姜從珚,“她是拓跋驍的女人,還公然射殺了朝廷大將,你們現在幫著她,是要做亂臣賊子嗎?”

    陳奇罵道:“還不是你們父子二人做下的破事,不然我們如何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做都做了,我們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以拓跋驍的氣性,就算你現在把城池和女人都還給他他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這話一出,不少人都變了臉,他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事全是你趙氏父子的陰謀,與他人何干!”就在這時,一道清澈的女聲穿透夜風傳入眾人耳中。

    姜從珚往前站了一步,對著趙措身后的人道:“到了現在你們還看不清形勢嗎?繼續跟著趙措只有死路一條。”

    “固原之事錯全在趙氏父子,與其余人無關。你們按照他的命令殺了我,拓跋驍一定會舉兵報復,你們有這個自信能擊敗他的鮮卑騎兵嗎?況且,以現在的形勢,你們能殺得了我嗎?相反,只要你們不再為虎作倀,我承諾不會讓拓跋驍濫殺無辜,如何?”

    不得不說她這番話很有誘惑力。

    趙措要瘋了,他怎么也沒想到不過一個女人而已,居然就能輕易瓦解自己的勢力。

    是

    ,姜從珚確實只是個柔弱的女人,可她背后站著的是拓跋驍,尤其趙卞將她帶上城樓,拓跋驍為了她退軍,更是把她在拓跋驍心里的分量實實在在地展現在了世人面前,他們便不能不顧忌她。

    “周泓的三萬大軍馬上就要到了,到時我們前后夾擊打拓跋驍一個措手不及,我不相信他真能天下無敵,有什么可怕的。”趙措繼續說服眾人。

    他必須這么做,其余人還有退路,但他沒有,如果不能贏,那就只能死。

    “這屁話你騙騙自己就得了,都是領兵打仗的,你難道不知道大梁軍隊跟鮮卑軍隊的差距,就算你倍數于他,上了戰場也不是鮮卑人的對手。”張延大聲唾了一句。

    又僵持了許久,濃夜過半時,遠處忽然再次傳來激烈的喊殺聲。

    “這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這時,半空中突然來了一只巨大的白色大鳥,盤旋在屋頂上。

    “喲!”

    姜從珚抬頭一看,露出一個笑,“靈霄。”

    眾人被這只大鳥吸引了片刻視線,緊接著城門守衛來報。

    進了刺史府他才發現不對,可惜已經晚了。

    “城外出了什么事?”董耀問。

    守衛硬著頭皮回答:“李襄叛變,奪了西門引鮮卑軍入城了。”

    “什么!”

    “鮮卑軍入城了!”

    所有人大驚失色,尤其以趙措的臉色最難看。

    完了,鮮卑軍進城,他再沒任何機會了。

    他死死盯住姜從珚,被逼至窮途末路,他再沒任何顧忌,一個暴起,提劍沖過來。

    姜從珚身邊雖有層層護衛,可趙措爆發的速度和力量太強太突然,竟真叫他沖到了面前。

    張延反應過來,第一時間揮刀攔截。

    兩人戰到一起。

    張延的武藝原本高出趙措許多,可他被囚了數日,餓了許久,戰力終究不如巔峰時期,加上趙措抱著魚死網破的心,發了狠,一時間兩人倒是旗鼓相當。

    趙措一動手,他的親信也跟著殺過來,何舟帶著鮮卑親衛迎戰,場面再度混亂。

    趙措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眼里只看得見姜從珚。

    是他小看了她,沒想到自己竟被一個女人害到這種地步。

    張延跟他激戰了三四十個回合,最后,終究還是張延技高一籌尋到機會,一刀送進他的心臟。

    趙措瘋狂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張延抽出刀,鮮血噴涌而出,濺了姜從珚一身。

    趙措死了。

    他尸體倒在地上,頭顱的方向還對著姜從珚,嘴角溢出鮮血,一雙突出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她,仿佛在說他死也不瞑目。

    面對這樣的場景,膽子小點的恐怕都要嚇暈過去了。

    姜從珚膽子不算小,卻也有些不適,隱隱作嘔。

    就在趙措發狂這片刻時間,一隊人馬飛速逼近刺史府。

    厚重急促的馬蹄聲重重敲擊在眾人心上,下一秒,鮮卑騎兵涌入,其中一個高大的身影異常突出。

    拓跋驍騎著驪鷹心急如焚地趕到刺史府,一雙利目飛快掃視,終于在人群中尋到了她。

    他先是一松,緊接著看到她滿身的血,眼神瞬間狠戾,暴虐控制不住地滋生蔓延。

    “珚珚!”他撞開人群直接沖了過來,快要逼近時翻身跳馬。

    “你受傷了?”

    他很想狠狠將她摟進懷里,可看到她身上的血,他雙手發抖,什么都不敢做,只能這么看著她。

    姜從珚只搖頭,怔怔地看著他。

    兩人明明才分開半個多月,卻仿佛許久未見了,遙想這半個月發生的事,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直到這一刻,見到他,從被抓至今就一直繃到極致的心神才終于松懈下來。

    這一松,她身體一軟,忍不住晃了晃。

    拓跋驍趕緊扶住她肩,又將她渾身上下掃視了一遍,濺上去的血和自己流的血還是很好分的,但他注意到她右手胳膊那道血痕。

    “誰傷的?”他聲音冰冷徹骨。

    “趙措。”

    “我要將他碎尸萬段!”男人轉身就要殺人。

    “他已經死了。”姜從珚笑中帶淚,拉住他,指給他看。

    拓跋驍注意到趙措的尸體,確實死得不能再透了,可就算這樣他還是不解氣。

    揚起佩刀,一把將他的頭顱砍了下來。

    “我要把他的尸體剁了喂狗。”

    拓跋驍砍完趙措,又環視了眼在場的人,所有人下意識后退。

    陳、董二人看著不斷涌進來的鮮卑騎兵將整座刺史府圍得密不透風,終于醒悟過來,他們一開始以為只有張延在策反,心想就算跟趙氏父子決裂,等解決完今夜的事,他們后面還能慢慢商量出路,大不了將固原還給拓跋驍,沒想到他竟直接攻進來了。

    李襄肯定也是被他們策反的。

    再想先前發生的事,張延帶人殺進刺史府后明明占據優勢卻沒立馬動手,雙方反而僵持了許久,就是在給鮮卑軍拖延時間。

    城中所有大將都在這里,他們無從得知外部情況,更不知道李襄偷開城門放了鮮卑軍入城,等到事情暴露,梁軍大勢已去,尤其他們也被困在了這里。

    理清今晚發生的所有,二人看向姜從珚的眼神都帶上了某種異樣。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趙卞叫她來赴宴是臨時起意,而她孤身一個弱女子,卻能精準地遙控張延和鮮卑的情況,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時機。

    見拓跋驍還要殺人泄憤,姜從珚拽住他的手,“你先別動手。”

    拓跋驍感覺她手指冷得像冰,下意識包住她,“你受傷了,我讓人帶你去處理傷口。”

    姜從珚搖頭,“不行,事情還遠沒結束,城里的梁軍。”

    “他們都該殺。”他滿身殺氣。

    “你不許胡來。”姜從珚十分嚴肅地訓了句。

    拓跋驍沒駁她,只是眼神依舊殺氣騰騰,顯然不肯罷休。

    姓趙的是主謀的話,他們也是幫兇。

    那日看到她被押上城樓時,沒人知道他心里有多惶恐多暴虐,那一瞬,他想,她要是出事,他一定會屠盡梁國所有人。

    姜從珚轉頭看向陳、董二人,“陳將軍、董將軍,還有諸位,如今鮮卑軍已經入城,梁軍大營毫無防備,大勢已去,你們不是鮮卑的對手,繼續反抗不過是叫將士們白送性命,投降吧。”

    陳、董猶豫不定。

    如她所說,大勢已去,更何況他們現在已是籠中困獸,可是……

    “降了之后呢,任由拓跋驍將我們屠戮殆盡嗎?”

    要是這樣,還不如魚死網破。

    “你們信我否?”姜從珚問。

    “這……”

    “我先前的承諾是真的,趙氏父子已經伏誅,我不會牽連無辜,只要你們投降,我保證鮮卑不會屠城。”

    眾人看著她,似在琢磨她這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若戰,如她所說,他們不是鮮卑的對手,反抗還會進一步惹怒拓跋驍,說不定真要全軍覆沒;降的話……

    “公主說話算話?”

    “自然。”

    “我們還要漠北王親口承諾。”

    拓跋驍沉著眉,不說話。

    姜從珚轉回頭看著他。

    “你真要這么放過他們?”男人依舊不甘心。

    姜從珚道:“這件事確實是因趙卞而起,他們并不是主動參與的,底下的將士更沒有決定權,就饒過他們的性命吧。”

    男人還是不愿,卻忽感覺掌心被她撓了下,然后看到她眼神別有深意。

    最終,拓跋驍也承諾不會濫殺無辜降將,陳、董他們終于同意降了。

    拓跋驍派人帶著他們各自奔赴城樓、營寨,底下的士兵見主將都降了,遂不再抵抗,紛紛放下武器。

    固原再次一夜易主。

    后續還有許多雜事,拓跋驍堅決不許她這樣不顧自己的傷勢,將人帶進屋中,叫醫女來給她包扎。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下了道命令,封鎖固原城中所有消息。

    此令一出,意識到什么,陳、董瞬間變了臉。

    “周泓!”

    周泓的三萬大軍正在奔赴固原,而他并不知道固原已經易主了。

    “公主這是要干什么?”

    二人鬧著要來見姜從珚,可拓跋驍已經下了命令不許任何人打擾,任他們喊破喉嚨也沒人理會。

    姜從珚自然知道這道命令意味著什么,她并沒有猶豫,從她那支箭射入趙卞心臟開始,她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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