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汐桐生出靈根一事,最高興的當屬秦王,當即他便決定要大宴賓客三天三夜。
這個餿主意被元汐桐本人給制止了。
她已經有了羞恥心,明白十二歲才被藥物養出靈根是一件極為丟臉之事。雖然心里也很高興,但不愿意把這份喜悅攤開來任不相干之人咀嚼與品評。
當夜,顏夫人進到她房中,屏退眾人,然后拉著她在窗邊對坐。清麗無雙的臉上,笑容依舊和煦,但娘親這般鄭重其事,卻讓元汐桐心中不安。
果然,娘親先是問她,知不知道鹓雛為何物。彼時的元汐桐雖算不上飽覽群書,但對這樣有名的妖族還是很如雷貫耳的。她知道,南之荒以前的領主,便是這世間最后一只純血鹓雛。
對答一番之后,娘親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鹓雛一族本是神族,上古五鳳之一,戰力超群,但此族有許多龜毛的習慣,比如“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化作人身時尚可自控,但鳥身形態卻極其不受管束,腦子也會不大好使。
神魔大戰時,化作鳳身的鹓雛一族,因戰場上水源被魔族刻意污染,中計之后,中途離隊去尋干凈水源,延誤了戰事,最后被天帝一怒之下貶成了妖族。
扁毛的羽族們腸子短,慣以小肚雞腸聞名。鹓雛一族被貶之后,非但沒有想法子回歸神位,反倒開開心心地與神族們分道揚鑣,在南海之外、赤水之西占地為王。
南荒前任領主炎葵,的確是這世間最后一只純血鹓雛。她在渡劫之時遭奸人暗算,沒躲過天劫,妖脈盡斷不說,還被天雷劈回原形,成了一只奄奄一息的五色鳥,掉落在赤水之畔。
炎葵在赤水之畔昏迷了多日,再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座金絲鳥籠中,身下鋪著錦裀蓉簟。她仍是五色鳥的形態,被人當作快死的鸞鳥撿了起來,傷處皆被仔細包扎。
南荒領主渡劫一事,引來無數關注,四荒妖民乃至中土人族皆匯聚于此,想目睹這一盛事。
將她撿到的正是其中一名來看熱鬧的大歧人。
此人年方十九,在家中排行第四,尚未婚配。生在以強者為尊的家族,卻靈力低微,不堪大用。生平唯愛養花養鳥,四處游歷。
聽到這里,元汐桐已經有點覺出味來,她想起傍晚時,因自己“靈力”失控而驚動的漫天飛鳥,臉色不大好看。
顏夫人對上她的目光,并未解釋,而是繼續將故事講完。
妖脈盡斷,妖力盡散的炎葵,以鳳身被這人帶回了大歧,每日用珍貴靈藥盡心養護。他府上靈獸眾多,專門辟了個大園子,園內盡是珍貴漂亮且不中用的物種,跟主人倒是如出一轍。
起初,炎葵也和這些珍稀靈獸一般,被養在專門的園子里。可她畢竟是南荒領主,重傷雖未愈,威壓猶在。自打她住進那園子后,其他靈獸就沒好過,每天躲窩里茶飯不思,瑟瑟發抖,即使炎葵只是靜靜地趴在最大的那株梧桐樹上,根本沒賞它們一點眼神。
眼見著一連三日,靈獸們滴水未進。這家人急了,趕忙請來靈獸世家的家主過府查看。那公孫家的人倒是識貨,一眼就看見悠哉游哉立在梧桐枝上的炎葵,問:“此鳥從何處得來?”
“南荒。”
老頭掐指一算,多余的話也沒說,只讓人將炎葵與這滿園子的靈獸隔開。
于是炎葵被接進了內院。
救她之人臥房之外恰有一棵梧桐,她在那里足足養了兩年,才重新化為人形。
這兩年間,她看著那人娶妻生子,又變回獨身,心里的計劃漸漸周全。
窗外雪落了厚厚一層,縱使地龍將屋子烘得暖融融,元汐桐還是覺得很冷。她垂著頭,默然許久,終于問道:“我是……計劃當中的一部分嗎?”
“是。”真相對才滿十二歲的幼女來說極為殘忍,顏夫人難得浮現出一絲愧疚,只是那絲愧疚稍縱即逝。
此時的娘親,已經再不是記憶當中那個纖細柔弱,困于后宅的顏夫人。
她變回了那個能肆意掌控所有生靈生死的大妖炎葵。傾國傾城的面上,甚至浮現出一絲冷硬,這是她經年累月居于上位養成的習慣,她看著元汐桐,直白而坦蕩地告訴她:“我的妖力,需要有人繼承。”
元汐桐在這樣的目光下不自覺發抖,卻還是不死心地問道:“那……那你愛父王嗎?”
這個問題,炎葵沒有正面回答:“當你活了千年,你就會明白,愛與不愛都是小孩子掛在嘴邊的東西。我的妖脈已然無法恢復,只能寄希望于生一個孩子,繼承我的妖骨,承載我的妖力。你父王是最佳人選。”
大歧權力中心的閑散王爺,既能給予她們庇佑,又聽話到能被完全操控。還有一個明明和他沒關系、卻被他傻乎乎認下的,以后會成為大歧神官長的兒子。
沒有比秦王更合適的人選。
元汐桐的眼淚是一點一點涌上來的,十二年來深信不疑的一切,在一夕之間被全部推倒,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會怎么都生不出靈根,這并不是哥哥奪走了她的氣運,令她成了一個不能修行的廢物,而是,而是——
她是妖。
她來到這世上的目的,只是為了成為容器。
未經歷過風雨的小孩,一心只糾結愛或不愛,抑或是得到的是不是無條件的愛,加之自小長在對妖族有諸多偏見的大歧皇室,腦子轉不過彎來,只覺得天都塌了,最熟悉的娘親變了。她連看都不想看那個陌生的大妖,就這樣窩在塌上婆婆娑娑地流淚。
直到一雙柔軟的手將她攬過,她才兜著一顆受了傷的心,重新趴進娘親的懷里,期盼著得到撫慰。
畢竟是自己所出,炎葵當然知道元汐桐在計較些什么,但她沒有順著女兒的思路走,而是認認真真地問道:“阿羽,因為弱小而被人瞧不起的日子,你還沒過夠嗎?”
蚊蠅般的抽泣聲停頓了一瞬,她接著說道:“我渡劫之時,遭至親背叛,才逢此一難。生你的目的,當初雖不純,但這世上,多少人覬覦我的力量求而不得,你身為我唯一的女兒,有現成的妖骨,無須經受千年苦修便能全數吸收,今后
你可以不懼怕任何人、任何事,這天底下,所有的羽族,都將匍匐在你腳下——”
元汐桐慢慢抬起頭,眼淚悄然止住。
炎葵看著她,眉梢輕揚:“現在,你還怨娘親嗎?”
不得不承認,炎葵說中了,元汐桐藏在心里最深的渴望。
力量。
從小她看著哥哥,看著宗學同窗們為了追尋力量而四處歷練,自己卻只能困在高墻,等著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的哥哥,告訴自己他的所見所聞。
他們腳下的路有千萬條,而她連大風大雪,大江大河都沒見過。
她弱小了這么久,不甘了這么久,最最渴望得到的便是力量。
那么,是要繼續留在大歧皇室,卑躬屈膝地活,還是跟隨娘親的計劃行事,拿回妖力之后,回到南荒收復失地,手刃仇人。
任誰都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可是,留在這王府當中行事,爹爹好騙,哥哥卻不行。他才十五歲,便已步入幽夜象,是大歧王室有史以來靈根最強者。
秦王給元汐桐養靈根的藥里,被炎葵加入了一味壓制妖脈的藥物,原本打算等到元虛舟去了神宮之后再拿掉,但人算不如天算。
元汐桐竟提前生出了妖脈。
今日這件事動靜太大,恐怕已經引起他的懷疑。
——他替元汐桐認下這番異象的舉動便已足夠蹊蹺。
事后,他沒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宮中,向天子告罪。
回來時,也一如往常,來到元汐桐院中,將自己出門歷練時得來的小玩意兒送給她當禮物。
元虛舟已經是個半大少年,知道要和妹妹避嫌,并未踏入她的房門。倒是元汐桐那會兒因為生出靈根,心情好,對這個無端被自己疏遠的哥哥又起了親近之意。她趁著丫鬟婆子沒注意,將他拉到廊柱后,踮著腳勾住他的脖子,仰頭就要去親他的臉。
這是他們之間約定俗成的規矩,由幼時的元汐桐發起,即使年齡一年大過一年,這樣的舉動在外人看來于禮不合,但由于雙方心思坦蕩,一直以來并未覺得有何不妥。
這一次元虛舟卻偏頭躲開。
他將她的胳膊從自己脖頸上摘下,扶著她站穩,然后借口父王找他有事,便匆匆離開了。
元汐桐當時不明所以,現在想來,也許是哥哥在懷疑她的身份,所以對她的親近心有芥蒂。
大歧未來的大神官,對妖族的態度與大歧天子乃一脈相承,如果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妹妹是妖,又怎會再對她有好顏色呢?
元汐桐稀里糊涂地將這些細枝末節全數告知于炎葵,炎葵心里想的,卻和元汐桐不一樣。
這么多年來,炎葵有意放任這倆孩子彼此親近,卻在初見成效的時刻產生了猶豫。
汐桐太不像她了。自小在秦王府內和府外遭受的不同際遇,致使這孩子養成了自負和自卑并存的性子,陰郁擰巴,欺軟怕硬,遇到點小事便哭哭啼啼,毫無主見。見到虛舟才像是找著了依靠,一切都能拋到腦后似的。
可虛舟是要成為神官長的孩子,凡世情緣說斷就斷,屆時深陷泥沼無法自拔的,恐怕還是自己這傻閨女。
這份兄妹情誼,若不能成為助益,那便要趁一切開始之前,斬斷禍根。
炎葵沉吟片刻,才說道:“我在南荒,多以妖相示人,南荒妖族大多不識我的真面目。而千頡對我的存在諱莫如深,他上位之后,已經令南荒上下將我的畫像盡數燒毀,即使虛舟在南荒聽說了什么,也沒有證據將大妖炎葵和秦王府的顏夫人聯系起來。今日,他替你擔下這一切,恐怕也只是站在秦王府的角度,不想多生事端而已。”
“所以他不一定是識破了我的妖身?”
“鹓雛一族本就不同于尋常妖族,我們無須走旁門左道,只須借助天地之間的氣來修煉,說到底,和他們修士修行并無區別,”這也是炎葵能放心藏在帝都,不懼任何修士的原因,“你初生妖脈,力量不夠,還不能化妖,哪里來的妖身?更何況,修士生出靈根時驚動鳥雀,以前也不是沒有先例。虛舟在家的這段日子,你修行木系術法便是。”
鹓雛的妖術,吞風吐火,推土催木,浩漫太虛,唯水才可相克。
謊稱靈根屬木,的確可以解釋為何會將潛藏在林間的羽族驚動。
元汐桐漸漸放下心來。
夜已深,今日她接受的信息已經夠多,再加上哭了許久,將腦子哭得昏蒙蒙的,以為這便結束了,正打算拉著娘親一起就寢。
她對眼下的情形還沒有深刻的認識,心里雖明白有關南荒的一切皆是前途未卜,總還是存了些僥幸,以為在危機真正來臨之前,可以一切照舊。
甚至會更好。
至少,她可以變強了。
觸上娘親的手背時,娘親卻反手將她拉住。
“阿羽,”炎葵斟酌著語氣,盡量輕柔地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至多一年,虛舟便會正式入神宮,在這期間,為避免他察覺出更多蹊蹺,你不能……再和他走近了。”
元汐桐一下便懵了:“為什么?”
“若說是礙于我的身份,怕被未來的大神官察覺,那我小心藏好便是,”她急急央求,“哥哥雖然現在有些疏遠我,但他不會傷害我的——”
“那是因為,”炎葵伸出一指,抵上她不停張合的嘴,面色平靜地說出接下來的話,“他以為,你是他至親的妹妹。”
手足至親尚可相殘,又何況是,毫無血緣關系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