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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兄長和妹妹,能親近成這樣……

    在昏睡咒的作用下, 元虛舟久違地一夜安睡至天明。

    醒來時,他已經被安置在了自己臥房。

    月暉琴上的封印還紋絲不動,她竟沒惱羞成怒, 直接將他扔地上不管。這讓他有些許意外, 但又覺得是情理之中。

    她若想把妖力拿回去, 就必須像這樣, 和他虛與委蛇。

    昨夜的記憶只清晰停留在元汐桐伸手將他回抱住,偏頭將臉貼近的時刻。但他的思緒被鎖在更黑更深的地方, 那里荊棘叢生,稍微動一動都是大逆不道, 會刺得人血流不止。一點點貼面的溫情根本無法令他解脫。

    床前帷幔沒有放下, 從窗縫漏進來的陽光錐子似的扎進他的眼睛,他抬手遮了遮, 眉梢掩在指縫下, 是有些木然的神情。

    也帶著些厭棄。

    不知是對眼下的情形還是對如今的自己。

    習慣了每日將日程排滿,每時每刻都不松懈的神官,只在床上賴了一盞茶的時間, 便聞著鳥喧聲料理好一切,來到呼風神殿。

    恰逢明霞神官送來一份冊子,里頭記錄的是這次修士考核所要抽調的星官的名字。她來此是想問問元虛舟的意思。

    修士考核已經進入到第三關,此關名為“游尸九野”, 是神宮針對前來取得三界令牌的修士們設下的最后一關試煉。所謂“九野”,是指按照方位將二十八星宿劃分為鈞天、蒼天、變天、玄天、幽天、顥天、朱天、炎天和陽天這“九野”。(注)

    因秘境太過龐大, 所以每個方位都需要有一名二十八星宿對應的星官來壓陣, 名單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闖過這一關的修士將會由大神官親授三界令牌。如今玄瞻大神官不在神宮內,便由元虛舟代理。

    其實,元虛舟在當星官的那三年, 頭兩年也被抽調進入秘境壓陣過。

    按理說,星官們在秘境之內,若是覺得闖關的修士是可造之才,幾乎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意思意思就讓過了。

    但元虛舟這人吧,自小對自己要求高,也不覺得以同樣的標準對別人叫“要求高”,他壓陣時,幾乎是完全不講情面,能從他手里通關的修士寥寥無幾。直接后果便是那兩年神宮令牌派發率極低。

    第三年時,玄瞻大神官考慮到通過率的問題,說什么都不讓元虛舟這煞神進去壓陣了。

    明霞神官此次遞過來的名單中,除了最重要的九名壓陣星官,還需要若干星官一齊進入秘境聽差,負責一些小關卡。

    元虛舟掃了一眼壓陣的名單,替換了幾位正在外面出任務,趕不回來的人選,便將名冊還了回去。

    “其余聽差的星官你決定就好,”他說,“不用給我過目了。”

    明霞神官卻道:“原本這等小事也是不需要問你的,但除壓陣星官之外,進入秘境的星官人選皆是隨機抽調,但今年抽調的機構里,有藏書閣。”

    藏書閣新進的星官,是虛舟神官那位帝都來的妹妹,靈力據說很是低微,也不知能不能勝任。

    元虛舟“噢”了一聲,難得沉默了片刻,才回道:“那我先去問問她。”-

    踏出神殿門,明霞迎面撞上姍姍來遲的姬照。

    姬照見她一臉驚詫,忍不住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當然是怪事。

    明霞將他扯到一旁,神神叨叨地說道:“那死小孩……竟然有克星?”

    不同于自小在神宮長大的姬照,這位天市殿神官來落星神宮的時間比元虛舟還要晚。那一年元虛舟七歲,而明霞是當年星官遴選正兒八經的第一名,此后亦在二十八星官里摸爬滾打了近十年才坐上神官之位。一開始,自然對所謂“天定”的大神官不太服氣。

    一個金尊玉貴的冷臉娃娃而已,她都已經可以拘十方之魂了,這未來的大神官才堪堪進入玄樓象,能打倒是很能打,就是不知何時才能獨當一面。

    雖然后來,明霞也算是見識到了何為碾壓級別的天賦,因而對這個與自己差了輩分的小孩有所改觀,但口頭上的稱呼卻始終改不了。

    幸好元虛舟從不計較自己在世人嘴里的評價,這等無關痛癢的黑稱也就隨她去了。

    “克星?”姬照沉吟片刻,“你說的是……虛舟的妹妹?”

    “啊……你知道啊?”

    “多少了解一點吧,”畢竟元虛舟也算是姬照帶大的,“他小時候只要來神宮,最惦記的也就是他妹妹。那小姑娘沒有靈根,從不允許離開帝都,所以每逢出任務,他必定會從當地尋些禮物帶回去。”

    雖然元虛舟在十五歲那年闖了大禍之后,再也沒提過這個妹妹,也看不出來有幾分惦記。但若說是“克星”,除了她也沒別人了。

    “可是,兄長和妹妹,能親近成這樣嗎?”

    明霞仍是不解。

    她在入神宮之前,出身于一戶靈修世家,頭上也有幾個兄長。她的父親極為專制,只有最優秀的孩子才能受到他的青眼,受到最嚴苛的教導,所以她與家中兄弟姊妹的關系絕對稱不上融洽。為了爭搶資源,勾心斗角是常事。

    帝都那種以強者為尊的地方,這樣的風氣只會更盛。權力頂層的人物們,哪還有一點真心?孩子那么多,擇個最滿意的工具來培養才是維系家族榮耀的必要手段。

    或許是,這位未來的神官長覺得自己妹妹反正構不成威脅,才會對其如此縱容?

    不過是決定要不要將元汐桐調入秘境待上一段時日而已,這么簡單的事情,還得問過對方的意思。

    不得了了。

    “哥哥和妹妹不能這樣親近嗎?”姬照卻問。

    明霞看著他,想起他是個由神宮撫養長大的孤兒,瞬間又覺得自己真是該死。

    她和一個孤兒討論什么親情呢?

    “算了,”明霞一臉愧疚地拍拍他的肩膀,“晚上請你喝酒,來不來?

    這下姬照讀懂了她的意思,他輕笑一聲,問道:“明霞神官這是在……安慰我?”

    明霞:“這么明顯嗎?”

    “很明顯,”姬照點點頭,“不過我大概是不需要這種安慰的。人生墮地,便有見聞,一有見聞,便為所閡(注)。明霞神官覺得我無父無母十分可憐,不過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事物而已,說不定對我來說,無親無緣反倒比明霞你所享受到的那份親情更自在呢?”

    人總是會對自己認知以外的事物抱有成見,正如明霞自己對于兄妹之情的見解一樣。

    誰說這世上不能有兄妹親近成這樣呢?

    她站在原地思考了一番,茅塞頓開:“姬照神官不愧是自小就長在玄瞻大神官身邊的通透人。那這酒我就不……”

    “酒還是要喝的。”

    他笑嘻嘻地,將她的話截斷。

    行吧,明霞心想,共事這么多年,這人作為神官來說整個一固若金湯,也不知究竟是性格使然還是無象心法修得好。

    說起來他這是修到第五重了吧?

    晚上得讓他多喝點,不然他一張嘴又得給她上課。

    明霞正打算告辭,姬照卻又想起了什么,張口道:“捕神蝶已經送到天市殿兩日了,那公孫家的公子最近有什么進展嗎?”

    “進展沒聽說…8以4吧1六9陸三…”明霞這幾日工作重心都在演武場的修士考核上,對于客居在自己神殿的帝都小公子沒那么上心,只是神殿的主管星官阿巖每日會向她報告其動態。

    “阿巖今早來報,公孫皓提著捕神蝶去了藏書閣。”

    *

    “這便是傳說中的捕神蝶?”

    藏書閣外,小池塘邊,一雙少年一站一坐,身姿如畫。

    錦衣的小公子捏著一把碎石正在池邊打水漂,身著星官服的少女則坐在石桌旁,盯著石桌上的籠子,神色凝重。

    四處□□艷麗,一對渾身湛藍的彩蝶正趴在籠子里,模樣很是沒精打采,圍繞在蝴蝶周圍的光霧也已消失不見。

    還未到藏書閣開門的時候,元汐桐來這么早純粹是夜里做了虧心事睡不著,再加上屋子里放著屬于公孫皓的星傀,也沒法繼續安心待下去,晨起便約了公孫皓過來,欲交還給他。

    當然,還給他之前還是要物盡其用,又將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還勒令其又將院子給灑掃了一遍。

    那天夜里,她躲在衣柜,對于捕神蝶只聞其名,沒有目睹真容。

    所以她有些難以想象,這兩只蔫兒了吧唧的蝴蝶就是元虛舟千辛萬苦去極北之地弄回來的東西。

    “是啊,捕神蝶靠吸食三界之內連通的氣為生。極北之地,妖力魔氣尸氣祟氣混雜,自然可以為捕神蝶提供充足的養分。但神宮之內只有清氣徘徊,禁制之上連濁氣都很少,它們沒有食物,餓了兩天,還能活下來已經不錯了。”公孫皓打出一個六連漂,回頭本想炫耀一下,卻見元汐桐根本沒看自己。

    一口氣頓了許久,他才接著道:“你兄長還指望這兩只能繁育呢!”

    這下元汐桐總算分了點目光給他:“這……的確是件麻煩事……”

    元虛舟想要在神宮內培育捕神蝶一事,那天夜里她已經隔著衣柜得知,也明白這不是公孫皓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捕神蝶珍貴,三界之內不論是修士還是妖魔,都對其引路之能力趨之若鶩。

    作為捕神蝶食物的三界連通之氣,沒有人能真正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只能指望在某些妖洞或者魔窟尋到。可若是貿然將捕神蝶帶到那種地方喂食,暫且不說究竟撞沒撞對地方,萬一被有心人覬覦,落入歹徒之手,這責任可就大發了。

    神宮有神宮的考量。他們寧愿就這么讓公孫皓無能地養死,也不會允許他私自將捕神蝶帶出神宮的。

    元汐桐望著石桌上金銀絲結條的籠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清早的太陽照在少女的珠釵上,晃得公孫皓瞇著眼移開目光,片刻之后又移回去。他見元汐桐面有愁容,不禁安慰道:“我已經差人去各處的妖魔棲息地捕捉那里的氣了,帶回來一個一個試吧……”

    若是不行,那也算是盡了人事了。

    籠子里的兩只蝴蝶各自趴著,觸須耷拉下來,眼睛半閉。元汐桐將手指探進去,試圖像撫摸其他靈獸一般,去觸碰其中一只的觸須。

    不防手指卻像被針扎了一下,她倏地抽手,看到自己食指指尖竟冒出了一個細小血點。

    她這是……被咬了?

    余光內忽有光霧浮現,透過籠壁望去,只見方才咬了她一口的捕神蝶,竟撲閃著翩翩粉翅,在籠子里飛舞起來。另一只沒來得及咬她的,仍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公孫皓還在遠處打水漂,元汐桐沒有聲張,再次探手進去,將滲血的手指送到另一只捕神蝶跟前。這只蝶倒十分懂事,沒再咬她一口,而是將觸須搭上來,沾了沾她的妖血。

    這過程極快,加上元汐桐一直很沉默。待到公孫皓又打完一顆石子,回頭再看過來時,那兩只捕神蝶竟奇跡般地恢復了精神,在籠子里又是飛又是發光的。

    “你……你對它們做什么?”公孫皓一臉驚駭地奔過來,“為什么它們突然間飽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要像那天晚上親我一樣,也……

    捕神蝶能被自己的妖血喂飽一事, 元汐桐不算特別意外。

    鹓雛是南荒羽族之主,囊括的羽族不僅有數千種鳥類,還有一些帶翅膀的昆蟲。

    這樣說來, 她的妖血的確還算有點用。

    面對著公孫皓的發問, 元汐桐也沒慌。指頭上血洞極小, 此刻血已止住, 但她還是不動聲色地遮了遮,裝出和他一般驚詫的模樣糊弄道:“哪里飽……咦?竟然真的飽了!”

    這公孫皓心思單純, 在她這里從來討不著好。如法炮制的騙術,無論幾次他都能上當。

    只要能裝得比他更理直氣壯。

    果然, 他見她一副實在摸不清狀況的模樣, 便沒再追問下去,而是捧著籠子自言自語道:“難道是藏書閣地勢偏, 神宮的禁制沒那么強?”

    那看來以后得多來。

    籠子里的捕神蝶振翅的姿勢突然停頓了一下, 四只眼睛皆像看傻子似地瞅著他。

    元汐桐見狀,趕緊從他手里接過籠子,轉移話題道:“先別說這個, 近日我有一不明之事,不知向何人請教。你公孫家既是御獸世家,想必對各種靈獸的習性應是如數家珍,也定然能為我解惑。”

    這郡主突然這么客套, 讓公孫皓有些不習慣,舉手投足亦跟著拘謹起來。

    “如數家珍談不上, ”他緩緩在她身邊坐下, “略知一二而已。”

    元汐桐知道,他這話說得自謙過頭了。

    自小被當作公孫家未來家主培養的少年,武力雖平平, 但御獸一門,她敢說,這神宮內,再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懂的人。

    “那對應的妖族,你也懂?”元汐桐眨眨眼。

    “這是自然。”

    雖然確定四下無人,但元汐桐還是壓低了聲音:“那你知道,鳳族在生妖骨時,該怎么遏制除食欲以外的,其他欲望嗎?”

    自打她來了神宮,她這妖骨的長勢就有些不受控制。食欲增大倒沒什么,關鍵是面對元虛舟時不自覺冒出來的,其他的念頭,很容易壞事。

    可娘親不在身邊,通訊也不便,她沒個人商量,便只好出此下策問問公孫皓這送上門來的幫手。

    元汐桐自問這話說得委婉,勉強也處于學術探討的范疇,但公孫皓仍是被她的好學給震驚到了,呆坐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道:“郡主的意思是說……鳳族若是為妖,生妖骨時,會伴隨著食欲出現一些不可控制的欲望,比如說,像你的兄長希望捕神蝶……嗯……繁繁繁衍一樣?”

    不是,好端端地又提起元虛舟干什么!

    元汐桐皺了皺眉頭,輕斥道:“你別復述我的問題!直接告訴我解決辦法!”

    奇怪的是,被她這樣兇一嘴,公孫皓非但沒翻臉,反而自在了不少。他想起昨日在她手里見到的那根鳳羽,沒立馬回答,而是先問道:“鳳有五種,鳳凰,青鸞,鹓雛,鸑鷟,鴻鵠,你指的是哪一種?”

    “這還有區別?”元汐桐沉默片刻,果斷道,“那你每種都說一下!”

    沒想到少年卻驀地笑了,像是存心吊她胃口似的,起身踱了幾步,做出沉思狀,待到她一臉期待地仰著腦袋,將目光完全停駐在自己身上時,他才清了清嗓子說:“據我所知,鳳若為妖,在生妖骨時,只有食欲會增加,沒有其他異常現象。如果有人告訴你,除食欲外還生了些其他的欲望……”

    他沒察覺元汐桐的臉色已經有些微妙,自顧自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那他一定是在騙你——”

    “你胡說!我……”元汐桐一時沖動,喝斷他的話后,自知失言,繃緊牙關沒繼續往下講。

    娘親怎么會騙她?這種事情,為什么要騙她?

    不可能!

    一定是他學藝不精,在胡說八道!

    那廂公孫皓瞧見她這么激動,心中亦有些納悶。但他想的卻跟元汐桐內心所想完全是兩回事,“郡主這般激動,莫不是有什么鳳族的男妖在蠱惑郡主?謊稱他在生妖骨,實則是在伺機……”

    事關女子清白,后面的話他沒貿然說下去。

    但意思表達得足夠清楚了,至少元汐桐已經聽得面色通紅。同時心中也不免產生了小小的動搖。

    無疑她是覺得奇怪的,一直以來她就對這個說法隱隱覺得奇怪,但對娘親的信任令她不想去深究。

    可此時此刻理智已經悄悄抬了頭。

    她想,既然食欲增強帶來的后果是無差別的進食。她變得不再挑剔,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那照這個思路,欲*念產生時,她也不會只想親近某個特定的人。

    元虛舟可以,公孫皓理應也可以。

    可是……可是,她看著公孫皓那張俊俏出塵的臉,明明十分爽目,卻提不起半分要和他親近的興趣——當然他肯定也不會想要親近她。

    從小他們就看對方不順眼,能坐在一起好好說話已是奇觀.

    但這件事若真是娘親在騙她,暫且不論原因是什么,她如今可是實實在在地伺機輕薄了元虛舟好幾回!

    丟臉丟大了……

    現在她去死一死還來得及嗎?

    “郡主?”

    仙鶴在水面上起落,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揮了又揮,元汐桐的眼珠子不覺跟著動了動。半晌,她才終于反應過來,盡力裝出個言笑晏晏的模樣,解釋道:“沒有什么男妖,你別多想!我就是從話本里看了個故事,向你求證一下!”

    公孫皓家中有幾個堂妹,也喜歡看些奇奇怪怪的話本子,嬉笑間也盡說些話本子里聽來的胡話。元汐桐這樣一說,他自然表示理解,也跟著笑起來:“我就說呢,怎么突然提到妖族!”

    微風映袖,小池邊有盈盈笑語不時傳到藏書閣門口。

    門口正佇立著兩道頎長身影,皆身著素白印金神官服。

    “汐桐星官與公孫公子原是舊識嗎?”姬照側過頭看向身邊人。

    清霜未散,年輕神官的面容亦透著冷意,漆黑瞳仁印照著不遠處少女的笑臉,片刻之后,才不咸不淡地應道:“宗學時是同窗。”

    姬照恍然:“所以是青梅竹馬。”

    他對元虛舟的沉默渾然不覺,駐足靜靜地盯著那二人看了一會兒,想說他妹妹和他長得不太像,話到嘴邊又覺得,這樣的話元虛舟應當從小聽到大,于是轉而夸贊道:“你妹妹笑起來很好看。”

    “她沒在笑。”元虛舟垂下眼。

    這不是她真心的笑。

    但意識到這一點,卻并沒有令他有幾分愉悅,反倒生出了一股隱隱的不快。

    他和姬照是分頭過來,各有目的。在藏書閣門前撞見時,池邊的少男少女已經結束了關于妖骨的討論。站在一起的二人,皆是細條條的身姿,玉白的面龐,頗有兩小無猜的意思。

    也頗為刺眼。

    他這個妹妹,今日的裝束甚至比昨夜還要用心。

    正打算挪步過去,那邊元汐桐已經瞥見了他。

    興許是他來得不是時候,她裝出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接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竟有些心虛地躲開。

    呵。

    她最知道該怎么讓他不爽。

    公孫皓的目光本來就停在元汐桐臉上,她一走神,就特別明顯。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到藏書閣大門前站著的兩位神官,便及時止住話頭,沖著遠處遙遙施了一禮。

    “我兄長應是來找我的。”

    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元虛舟這么大早便親自前來,想必是因著昨夜自己用昏睡咒撂倒他一事,找她麻煩或是別的。她有那么大的把柄在他手上,當然不敢怠慢他,讓他久等。

    于是元汐桐拍了拍公孫皓的肩膀,喪氣道:“我先走了。”

    踏出幾步,又回頭,很是依依不舍地說:“你那兩個星傀還在我院子里灑掃,過兩個時辰你就將它們喚回去吧,借用了一夜,我也過夠癮了。”

    話雖這么說,明顯也是沒過夠癮的樣子。不然她也不會一大早就吩咐星傀給她又換了個時興的妝面。

    “這便不需要了?”

    公孫皓被她反復無常的態度弄得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再看向那邊來找元汐桐的元虛舟,神情似乎并不是那么輕快。但他只當是神官一職需要言行端肅,再加上五年前那件事,令其性情大變。

    身居高位之人,哪能還像少年時期那般將什么都放在臉上呢?

    一雙星目從年輕神官身上收回來,公孫皓并未多想。

    “嗯,還是謝謝你。”元汐桐沒再說別的,垂著頭往回走。

    這般情態落在元虛舟眼里,不僅僅像做了虧心事被抓包,還莫名多了股難舍難分的意味。

    而姬照是第一回 與元虛舟的妹妹打照面,瞧她也像是瞧小孩一樣,笑呵呵的。元汐桐與他見過禮,他端出長輩的模樣問了幾句在神宮可還適應,簡短交流一番后,便朝著公孫皓走去。

    元汐桐的目光順著姬照的腳步溜了一截,才轉過身拿出星官令,將藏書閣的門打開。

    “請吧。”她沒抬頭看身邊沉默不語卻完全無法忽視的年輕神官,只做了個手勢將他請進去。

    陽光灌進藏書閣,平日里一開大門就要沖上前來的書精們竟全無動靜。

    二人沿著青色釉面磚往里走,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元虛舟要去的是第九層,神官長的專用讀書室。元汐桐跟在他身后,一層、兩層地往上。四壁都點上了凝光球,代替易燃的蠟燭被安置在燭盞里,隔幾步一盞,日夜長明。

    腳步聲寂寂地在楠木樓梯上回響,愈往上走,周遭愈安靜。

    遲遲等不到他興師問罪,元汐桐有些沉不住氣,率先開口:“我昨夜又沒得手,哥哥犯不著一大早就跑來。”

    說罷,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得手”這個詞用得著實微妙。

    可以說,方方面面她都沒得手。

    已經走到第七層,元虛舟踏上去,回身看著元汐桐緊跟著踱上來,臉上帶著一絲不甘。

    她究竟在不甘什么?

    他不找招呼地過來,又打斷了她什么?

    內心的不滿一寸一寸上浮,元虛舟的臉色也愈發沉郁。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五指收緊。

    再也沒有耐心一級一級往上爬,他拉著她瞬行至第九層的神官長讀書室。禁制無聲解開,又悄然收攏,將少女的驚呼聲吞沒。

    藏書室內尚未掌燈,四下一片昏黑。

    元汐桐被人抵在墻后,雙手亦被死死扣住,動彈不得。鼻尖擠進男子身上好聞的香味,他俯首,分明是怒極的樣子,說話的語氣卻帶著笑:“原本我并不是為昨夜之事而來,不過,阿羽是在怪哥哥……打擾到你了,是嗎?”

    男子的呼吸很近,融融地暈在她臉上。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攻擊性嚇得忘了掙扎,心砰砰地跳著,在黑暗中尋找他的眼。

    額頭卻突然被抵住。

    是元虛舟的額頭觸了上來,說話的聲音也跟著壓低:“若不是我來這么早,也不會意外發現,原來在這神宮之內,除我之外,妹妹還有想要利用的人。”

    面對公孫皓時,元汐桐當然不是真心在笑。

    但他這個妹妹,自小便是任性到不會對無關之人假以辭色的性子。當她裝出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樣時,必定是對人有所求。

    “我沒有……”元汐桐搖頭否認,但話說到一半又理虧地吞回去。

    她原打算說自己沒有想利用公孫皓,她和公孫皓之間坦蕩得很。但這不就是變相承認自己在利用元虛舟嗎?

    雖然這的確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但老實承認卻太傷人。

    說不出來,她下意識別過臉,下巴卻被元虛舟強制掰回來。

    漸漸適應黑暗的眼睛,看到他眼底情緒濃黑,有極深的孤獨積淀在內。她看懂了,因此舍不得移開。

    “你打算怎么讓公孫皓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他問。

    沒等到她的回答,他竟從喉嚨里發出一聲輕笑,然后閉著眼睛湊過來。在她略顯驚懼的目光中,緩緩低頭。

    “是要像那天晚上親我一樣,也去親他嗎?”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臉上,話說出口時,四目都有些怔愣。被他強行掰過下巴的元汐桐,珠釵隨著扭頭的動作大幅度搖曳,細碎的聲響如同花枝在喃喃輕語。

    不安和繚亂在黑暗中發酵,纏得人喘不過氣來,下一刻就要亂了方寸。

    也許早就已經亂了。

    在元虛舟退開之后,非但沒有松開鉗住她下巴的手,反而伸出一指,用指腹壓在她唇上來回摩挲時,就已經完全亂了套。

    “還是說——”

    他的手指移向她的耳垂,五指張開將她的腦袋掌住。掌心熱得像在冒火,將她整左只耳朵都包裹進去,于是元汐桐半邊臉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要更深一點?”

    第33章 第 33 章 元汐桐對元虛舟來說,是……

    元汐桐對元虛舟來說, 是什么樣的存在呢?

    天定的神官長,呼風印加身。既是榮耀,亦是枷鎖。

    他擁有的東西那么多, 究其根本, 因他本人而來的寥寥無幾, 只有血緣帶來的羈絆才是真實的。

    父親、遠在天矩山的母親, 還有,與他共同流淌著父親血液的妹妹。

    可笑的是, 原本他以為牢不可分的羈絆,到頭來也終究不屬于他。

    他不是秦王親生的孩子。

    這是他在升任神官的前不久才知道的事實。他的母親, 九鳳族的公主, 在被賜婚給秦王之前,就有了情郎。

    那個男人出現得突然, 消失得也蹊蹺。

    除了給母親腹中留下一塊肉, 便什么都沒留下。

    秦王對此心知肚明,可他心善,不愿因此給九鳳國招致災禍, 便假意與母親奉旨成婚,生下孩子之后才找了個機會和離。

    原本他是要被母親帶回九鳳國撫養的,但呼風印的存在,卻讓他從此失去自由, 只能以未來神官之名,待在適合他的位置, 留在大歧。

    孑然一身, 與虛名相伴才是他的歸宿。

    虛舟、虛舟。

    玄瞻大神官將他賜名為“虛舟”,既期盼他今后能深藏若虛,為天道所佑, 又提醒他一切皆如鏡花水月,切莫心生虛妄。

    用心可謂良苦。

    可惜他,哪一條都沒做到。

    落星神宮,從建立起就代表著世間禮法。

    他們奉行的并非揚善,而是除惡,最大限度地維護世間的秩序。

    因涉及到神宮秘辛,故極少有人知曉,呼風印帶來的枷鎖,并非只是象征意義上的那尊神官長之位,更多在于字面意思上的,流淌在經脈里的枷鎖。

    每一任被呼風印選中的孩子,在獲得無上力量的同時,亦須承受這份力量的反噬。步入幽夜象之后,每逢太白蝕昴時,周身靈力便會順著經脈倒流。三魂七魄盡亂,每一寸骨血都像被一刀一刀地凌遲,整整三天,身心皆墜陰司。

    太白食昴周期為八年,所以這種反噬,每八年會發作一次。

    境界越高,受到的反噬越強。

    管弦閣杜撰的話本子,總喜歡將攜帶呼風印的神官長散盡修為一事歸咎于情愛,世人也多偏好這種風花雪月的故事。

    但能成為神官長的人,哪個是省油的燈?若以佛門相比,他們便是只殺不度的金剛,怎么可能單純因為情愛舍身,拋下權力頂峰的一切?

    世間萬物皆有法則,凡胎-肉-體若想孕育逆天神力,必須經受逆天之苦。

    他們能熬過第一個八年,第二個八年,可當境界越來越高之后呢?隨之而來的反噬越來越強,幻痛殘留在經脈中,在此后的無數個日夜里,都會被折磨得不得安寧。

    很長一段時間內,落星神宮的神官長,過而立之年后幾乎都是走火入魔的狀態。

    唯有,散盡修為可解。

    管弦閣編寫的癡男怨女的故事,或許實有發生過一兩樁,但更多的,是神宮為掩蓋真相而放出的消息。

    數百年來,坐上神官長之位的前輩們都試圖找到方法來破解呼風印帶來的反噬,可惜都是治標不治本。

    最有效的,當屬百年前,玄瞻大神官的師尊根據上古時期留存的古籍《神超無象》而創的心法——無象心經。

    此心經上半本有清心蕩穢、洗滌靈源之效,神宮內人人皆可修習,但下半本,才是真正的無象心經,只有攜帶呼風印的大神官才能修習。

    無象心經可以最大限度地緩解經脈倒流帶來的反噬,只是,正如之前所說,世間萬物皆有法則。這一次,從呼風印的反噬中逃脫出來,需要付出的代價是——太上忘情。

    坐在大神官的位置上,真正的變成一尊瑞氣騰騰的擺設。

    如此說來,這樣的代價,對大多數人來說,其實根本算不上什么損失。

    元虛舟第一次被呼風印反噬,是在五年前,離開帝都的馬車上。

    他在演武場當著天子與朝臣的面,將邢夙的臂膀砍斷后,被關了兩個月禁閉。

    硝煙漸起的帝都,各方勢力都在拉扯。

    大歧天子深諳制衡之術,作為未來神官長的元虛舟不僅僅是他最喜愛的侄子,還是敲打皇后及長公主一脈,以及威懾以邢磊為首的朝臣的利器。

    但再受寵的棋子,終歸也只是棋子。

    鋒角猛露,罔顧君威。

    天子心中亦是震怒。

    臣利立而主利滅(注2),在元虛舟該當如何處置上,無論是哪方勢力占據上風,于天子而言都不滿意。

    整整兩個月,天子都沒有給出任何態度,就這么將此事擱置著,中間隔了個極為清冷的年。

    元虛舟還是代罪之身,過年都被關著不準踏出房門。他自幼聰慧,自然明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無關他本身。

    他掐著時間點向天子自請流放,天子方才松了態度,降旨以昭天下,堵悠悠眾口。

    風口浪尖的兩個月,元汐桐沒有來看過元虛舟一次。

    顏夫人告訴他,元汐桐本就才生出靈根,境界不穩,又因目睹邢夙被斷臂,急火攻心,當場暈倒。秦王府深陷輿論漩渦,人多嘴雜,所以她與秦王商議過后,連夜將她送至了郊外的莊子里靜養。

    這是對的。

    明哲保身是對的。

    他的阿羽很聰明,也很心狠。這樣即使他不在帝都,也無需擔心她會被流言所累,受人欺辱。

    天子詔令公布之際,恰逢太白食昴的特殊時期,玄瞻大神官親入帝都,欲將元虛舟護送回他的母族天矩山。

    早春時節,清晨的草面上全是霜,呼吸時牙齒咯咯作響,四面都透著寒意。但刺骨寒意很快被激憤的人群所驅散。

    元虛舟的流放地在天矩山,他的母族。

    自罰三杯一般的好去處,雖給足了九鳳國的面子,但此舉卻無異于將元虛舟架在火上烤。

    察覺天子真正用意的鎮國將軍邢磊,早早便差人聚集了城中百姓,在元虛舟出城之日將秦王府團團圍住。不為別的,只為將這位未來大神官的名聲踩落谷底,再不翻身。

    是推波助瀾,亦是泄憤。

    飽含憎惡的痛罵翻越高高的院墻,落在大門后,秦王府眾的耳中。

    府內仆役深知小王爺的為人,與人理論的本事早已嫻熟,聞言本打算開門對罵,卻被元虛舟抬手制止。

    十五歲的少年,還在長身體,本就如抽條的柳枝般清清瘦瘦,現下輪廓看著更是鋒利蒼白。這兩月以來,他雖處于足不出戶,被嚴加看管的狀態,但他耳目、神識皆在。

    故意要直面罵聲,他并未將那些聲音屏蔽。

    反正,聽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無所謂到,即使罵聲此起彼伏地蹦到他眼前,他也能面無表情,置身事外,如同別人口中所描述的那般,像個真正的孽障。

    秦王和顏夫人送他到門口,原打算跟著他一起出城,卻被元虛舟婉拒。

    “已經夠給父王添麻煩了,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秦王這段時日,為元虛舟之事奔走游說,眼窩都深了許多。聞言他搖了搖頭,拍著元虛舟的肩膀道:“做兒子的不就是來討債的,你去神宮之后,還能找爹爹討幾次債?這次是爹爹沒本事,還是你娘親出面,圣上才同意讓你回天矩山暫避風頭。”

    元汐桐在莊子里靜養,沒有到場送行。顏夫人主動解釋:“阿羽她……身體還未恢復。”

    “嗯,我知道,”元虛舟點點頭,“這種場景,我也不愿讓妹妹看見。”

    “我會寫信回來的,等妹妹身體好些了,勞煩顏夫人將信交給妹妹。”他說。

    該交待的皆已經交待,玄瞻大神官在一旁示意時辰已到,該上路了。

    帝都之內刻有陣法,只有天子鸞駕才能在空中飛,其余王公大臣皆須車馬行道,直至出了城門才能正常飛行。

    從秦王府到朱雀門這一段路,被人堵得水泄不通。即便是有官兵開道,也比平時花了足足三倍的時間,才正式駛出城門。

    金星將昴宿遮蔽,從方才起便面色蒼白得不正常的元虛舟終于捂住心口栽倒在車廂內。玄瞻大神官見狀,果斷護住他周身經脈,以減緩靈力沿著經脈逆流帶來的苦楚。

    每一寸骨頭都傳來錐心之痛,恍惚間元虛舟似乎聽到了元汐桐的聲音。

    他拉住玄瞻的袖子,顫抖著聲音問道:“師尊……我妹妹,是不是在附近?”

    玄瞻卻不答。

    他抽手,從攝八方中掏出《無象心經》的下半冊,對著蜷縮成一團的元虛舟說道:“若是痛到已經產生了幻覺,不如從現在起開始修煉無象心經第六重。”

    又是一陣錐心之痛襲來,元虛舟咬著牙,面對車廂緩了許久,才喘著粗氣回道:“不是……早跟師尊說過了嗎?弟子還有……未竟之事,可不能……從現在起就變得和師尊一樣。”

    師尊是什么樣的呢?

    世人對于神官的所有想象,幾乎都能從玄瞻身上找到對應的特質。冷靜強大,形容端肅……他代表著權威和力量,幾乎沒有情緒波動,是護衛中土的工具和兵器,是世間至理,修士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相較起來,在帝都之內,作為皇室子弟被人看著長大的元虛舟,太像個活生生的人了。離經叛道、疏狂矜傲,他的優點和缺點,甚至連軟肋都那般明顯。需要挫銳解紛,才能和光同塵。

    從神壇跌落到谷底的少年,眼下正因太過強烈的反噬,而痛到齜牙咧嘴。

    怎么看都還是人味十足。

    并且抗拒著變成世人期待的模樣。

    “是嗎?”像是一早就洞悉了他的答案,玄瞻并未強求,“那你現下便只能這么生生受著了,三天,為師會盡量保你性命。”

    豆大的汗珠從少年額頭上滴落,面對著玄瞻不痛不癢的冷笑話,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回應,只能緩緩將眼睛閉上,企圖就這樣靜靜地熬過去。

    車帷被風吹起,透過窄小的縫隙,玄瞻往外看了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設下禁制隔絕車窗外的聲響。

    因此元虛舟并不知道,距離馬車十丈之遙的地方,有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一連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瞬行符,跑掉了一只鞋,一瘸一拐地終于在馬車騰空之前快要追上來。

    但她對著馬車喚了許多聲“哥哥”,都沒有得到回應。最后終于力竭,哭著跌倒在地。

    拉著車的四頭駿馬張開雙翼,嘶吼著奔向空中。

    身體痛到極致,元虛舟的心卻異常平靜。

    他甚至模模糊糊地在想,幸好,妹妹沒有來送他。

    被父王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倒沒什么,但妹妹從小就愛哭,若被她看到,怕是連眼睛都要哭瞎。

    這種想法,雖在后來已經被證實是他自作多情,但在當時,他的確是,最放不下她。

    這是哥哥對妹妹的放不下。

    是“元”這個姓氏帶來的親緣。

    離開帝都的這五年,他給元汐桐寄了許多封信,從來沒有得到只言片語的回復。他雖然漸漸地也覺得不悅,但理智地想,那時她年紀小,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對邢夙的惱怒大約也只是逞一時意氣。

    而他作為兄長,非但沒引她向好,平息事態,反倒在一旁煽風點火,令她與傾慕的男子之間關系降到了冰點,還令她在帝都失去庇佑。

    他怕是……真的毀了元汐桐一樁姻緣,因此她責怪他,也是情有可原。

    但邢夙絕非她的良人。

    即便是隔了五年,再次直面自己做過的事,元虛舟也依舊這么認為。

    所以在浮極山時,他惱她惱到失去理智,百爪撓心,連帶著這五年來積壓的不滿一起,對她態度差到極點。

    他想過元汐桐身為炎葵唯一的血脈,有她自己要完成的使命,必不會真的甘心被困在將軍府的后宅,接近邢夙或許另有目的,但他仍舊害怕她一時昏頭,被邢夙的皮相所迷惑。

    畢竟她已經被迷惑過一次。

    他當了她那么久的哥哥,那至少要負起做哥哥的責任,在真正割舍掉親緣之前,妹妹都是完完全全屬于他的,他要為她的人生做好打算。

    邢夙配不上她,那么,公孫皓呢?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用這樣的字眼去形容和元汐桐的關系,明明他元虛舟才是更貼切的那一個。

    正常的兄長,會為接近妹妹的男子不夠優秀,別有所圖而感到擔憂。

    明明元汐桐并未和公孫皓有什么親密的舉動,可無端他就感到嫉妒。

    是了,是嫉妒。

    元汐桐,他的阿羽,本該與他是最為親密的人,但他只能站在哥哥的位置上,嫉妒著她身邊出現的每一個、每一個男子。

    因為她與他們之間,有任何一種可能。

    這樣的可能,只消瞥上一眼,都足夠讓元虛舟覺得有-悖-人-倫。

    重逢以后,他提心吊膽地渴望著元汐桐的每一次接近,明知道她別有用心,但他并不想制止。

    等他感覺到無聊了,他會把她想要的東西全都給她。

    他現在就覺得無聊。

    沉湎在假惺惺的克制中,盡心扮演著清心寡欲,端方君子的角色,真的……好無聊。

    也許,他從骨子里就是個壞種,血液里寫滿了離經叛道四個字。呼風印不該選擇他這樣的人成為宿主。

    燈火完全熄滅的藏書閣第九層。

    元虛舟鉗住元汐桐的下頜,不顧一切地吻上去時,內心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般清醒過。

    他想,他的行為不配用愛來描繪。

    愛是要跟詩和畫、風和雪相關的,要兩不疑,要無窮好,要在陽光下耀目生輝,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躲在逼仄黑暗的小閣樓里,似乎下一刻就要葬身在深淵。

    掌心握著的精巧頭顱,此刻正因害怕而輕輕顫抖。

    香風裂鼻,珠釵不安地晃動,晃得他心頭蹦出惡意。

    他伸手,將元汐桐揉進懷里,滾——燙的氣息一并擠過去,喂到她唇間。

    只要他想,他和阿羽之間,可以更加親密。

    無論她愿不愿意。

    反正他擔了那么多的罵名,如今不過是再多一樁而已。

    第34章 第 34 章 用力一點也沒關系。……

    鉗制住元汐桐的胳膊的手松了勁, 但這并不表示她獲得了自由。

    反倒是另一種容不得半點反抗的壓制。

    年輕神官高大到過分的體格逼近她眼前,他身上好聞的香味像暴雨奔襲,而她是只紙鳶, 在頃刻間被澆得變形, 走樣, 軟塌塌的好像下一刻就要碎掉。

    本就昏暗的視線被遮得半點天光也不漏, 她的后腦勺被他扣住,腦袋就這樣被掬在掌心, 動彈不得,只能順著他的力道忠誠地沖他揚起臉, 承受他突如其來不打招呼的吻。

    是堪稱粗暴的吻法。

    像兇獸撲面而來, 捕食的技巧卻很生疏。他以前親過元汐桐那么多次,從來都只像是大貓給小貓梳理毛發, 不會有任何其他的意味。不會像這樣叼住她的唇瓣, 或輕或重地啃咬。

    牙齒與牙齒相碰撞,有血腥味在嘴里蔓延,他卻愈加興奮, 手指隔著元汐桐的兩腮將她的牙關卡住,于是那張豐盈紅潤的嘴便張出又驚又愛的一道口,等著被什么東西擘開,塞進去。

    他思索片刻, 很惡劣地,用上了舌頭。

    元虛舟當然是有攻擊性的, 力量、出身、相貌……天道賦予他太多的偏愛, 沒有人在擁有這么多特權的情況下,眼睛還能不長在頭頂上。但他身為未來的神官長,自幼被教導要虛懷若谷, 所以他盡量不讓這份鋒芒展露得太明顯。

    他最好的脾氣都給了元汐桐。

    在王府里,面對妹妹時,他是溫柔調皮、值得信賴的兄長,在她開心時逗她,她傷心時哄她。

    五年過去,他已是個成年男子。

    雖然他不像以前那般事事順著她,但她仍舊執拗地,在一點一點地試探他的底線,以證明自己在他心里還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高高在上的神官,不該像她們妖族一樣,被欲*望裹挾。

    憑著一腔沖動親過元虛舟之后,她從不期盼他會有所回應。

    或者即使是回應,也應當如同小時候那樣,小打小鬧,點到即止,在面頰、額頭、眼睛處撅著嘴巴碰一碰,輕輕柔柔地抱做一團,又若無其事地分開。

    所以在真正被元虛舟壓在墻邊親的這一刻,元汐桐突然感覺到巨大的恐慌。

    牙關被卡住,張開一道容他侵入的小口,唇瓣被擠壓,口腔被剮蹭。一張不大喜歡說真話的嘴,里里外外都在被男子品嘗。呼吸如同沸開的水,燙燙地暈在彼此臉上,津液都要被壓榨干凈。

    后頸處豎起根根寒毛,不知究竟是太過興奮還是太過害怕。她想不明白,直往后縮,卻被男子率先發覺,握住脖頸的大掌張開,半是安撫半是強迫的摩挲。他的面孔壓下來,似乎覺得躬身的動作有些吃力,又伸手在她腰背處托了一把。

    這下她才像只被完全束縛住的獵物,只能繃直了身軀迎湊上去,引頸受戮。

    藏書閣頂端的藏書室,因主人許久都未造訪,連書籍上產生的粉塵都凄凄地趴著,四下靜得不能再靜。

    元汐桐直到這時知道,原來舌頭交纏時,可以發出另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羞恥聲響。津津水聲伴著她小幅度掙扎時,從喉頭溢出的嗡嚶聲,還有他同她一樣,完全亂了節奏的喘息聲。

    中途有一次實在喘不過氣,元虛舟只是稍稍退開一寸,隨即用額頭抵住她的臉平復呼吸,她竟下意識地想追吻過去。

    并且巴望著他能再次親上來。

    用力一點也沒關系。

    她喜歡他這樣。

    她喜歡。

    她喜歡哥哥,喜歡元虛舟。

    好喜歡好喜歡。

    可哥哥對她呢?他如今這樣,只是想找點刺激嗎?是他當神官當得太無聊,所以兄妹的身份能令他更加興奮嗎?還是說,只是單純想借此來懲罰她,讓她吸取教訓,從此遠離他,不要再打他或者其他東西的主意?

    衣料在窸窣摩擦,一點春心在胸腔翻騰,結繚得她整個人都是亂的。

    抵在男子胸膛上的雙手,完全不知該怎樣使勁才對。不知道究竟是該在他貼近時往外推,還是在他退開時往里扯。

    嘴唇和舌頭都沒了知覺,一直在發麻,她還沉溺在這種不受控制,無法抗拒的感覺里,說不出話來。嘴角流出的津液被元虛舟很體貼地擦干凈,接著,面頰被他貼臉蹭了蹭,一如昨夜她對他做過的那般。

    她恍然回神,動了動眼珠子,終于艱澀地開口:“昨天,你根本就沒睡著,是嗎?”

    是自恃她沒辦法解開禁制,所以一直在冷眼旁觀她做無用功?

    “睡著了,”似乎感受到她內心在計較些什么,他側過臉,輕輕在她面頰上印下一個吻,“在這之后就睡著了。”

    生平頭一次嘗到滋味的神官動作沒停,繼續沿著她的面頰,將吻落向她的下巴。

    “若只是想要懲罰我……”耳畔卻傳來元汐桐微弱的反抗,“現在這樣夠了吧?”

    他的鼻尖懸在她面上,呼吸率先纏上來,人卻頓住沒動。

    “懲罰?”他低低地重復了一遍,緊跟著笑了一下,“究竟是誰在懲罰誰啊?”

    她待在他身邊,他卻什么都做不了的每一時一刻,對他來說都是懲罰。

    于是他近乎無情地忽略她的請求,再次吻上去。輕輕柔柔地,一下一下地從她的下巴移向耳后,“是妹妹別有所求,先接近我的,不能你說夠就夠。”

    濃烈到極點的占有欲,若是不經撩撥,他永遠不會覺得不正常。

    現在不過是,終于明白,不加掩飾,直白地而坦誠地在她面前暴露而已。

    這就受不了了,是嗎?

    他將代表著神官長之位的太一戒摘下,收進攝八方。

    然后張嘴將元汐桐那顆早已被他揉搓得通紅的耳垂含住,聽見被他一句話噎得氣咻咻的姑娘,在這瞬間從喉嚨眼里發出一聲輕嚶。

    她羞恥于自己的反應,立馬用牙齒咬住嘴唇,試圖阻止自己再發出什么聲音。但捧住她臉頰的手卻悄然挪過來,頂著她的牙齒將她的唇瓣撬開,伸進嘴里將她的舌頭也按住。

    已經完全不受她控制的舌頭在此刻正循著本能繞著那根指頭纏磨,發出的水聲聽起來饑渴無比。

    意識到這一點令她感到有些絕望,因為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過來,為何娘親要騙她。

    什么妖骨產生別的欲望,這都是假的。她的欲望,從來都只為元虛舟而生。他做她哥哥時,她就只喜歡他,黏他黏到要在他懷里筑巢。知道他不是自己哥哥后,她害怕他。

    這種害怕,無關他本身,而是害怕從此以后自己再也無法和他親密無間,沒辦法享受這世間獨一份的好。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么自私又蠢笨。

    她被自己狹小的心胸折磨,被困在名為“愧疚”的巢穴中,任由這份感情悄悄變質。

    她腦子鈍,察覺不出來。娘親卻早已知曉,有所防備。

    大荒的妖,向來活得恣意,愛和恨都簡單明了。可大歧的神官不一樣,他們不是可以用來愛慕的對象。妖族和他們牽扯在一起,雙方都不會有好下場。

    娘親是在防著她意識到自己對元虛舟的心意,所以才會這樣誤導她。正如這五年來,娘親從未向她透露過,落星神宮也藏著一件靈器,就這樣任由她以為今后和元虛舟會再不相見。

    若那時娘親便告訴她,終有一日她要來到落星神宮,重新利用哥哥一次。或許還會為他帶來災禍。為這個原本不是她哥哥,卻因為一場精心策劃的復仇,而無辜承擔了做哥哥的責任的人帶來災禍。

    恐怕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早早地便會心生抗拒。

    少女的心事愁腸百結,在想明白娘親用意的這一刻,忽然變得十分無助。

    還有些委屈。

    指尖發軟,腳尖也在發軟。

    嘴角流津,腿心也在流津。

    忽張忽合的一雙眼,朦朦朧朧,在眼尾凝結出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又滴在元虛舟的下巴上。

    他愣在原地,終于停下來,也終于清楚地聽見元汐桐吸鼻子的聲音。

    他將手指從她嘴里撤出,唇瓣卻仍緊貼著她的耳畔,不肯挪開。

    只是元汐桐的淚珠好像止不住了,小溪似地流下來。像小時候受了些許氣,總得跑到他面前無限放大,哭得聲淚俱下。

    不同的是,這次的委屈,是由他帶給她。

    而她也沒有放聲大哭,只是咬著牙,似乎對他恨極。

    “這么討厭嗎?”

    唇瓣感受到的全是濕意,元虛舟閉上眼,自嘲般地笑了笑,誠懇地道歉:“抱歉,阿羽。”

    這樣說著,他卻揉了揉她的耳垂,順著她的臉繼續吻上去,一直吻到她的眼角。

    是熟悉的親昵動作,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明朗可靠,不管什么情況下都能擋在她面前,將她護好的哥哥。

    可哥哥根本不明白她到底在委屈些什么。

    或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只是覺得自己孤立無援,進退兩難。

    怪哥哥太粗暴,怪娘親的隱瞞。

    總之她只是想找個人來責怪,來獲得短暫的喘息。

    而元虛舟也的確給足了她時間,擱在她腰背的手,沒有再用力擠壓,只松松地將她圈在懷里,堵在墻邊,一邊低頭去吮吻她的淚珠,一邊等著她平復下來。

    這一刻他又溫柔得要命,仿佛方才那個兇到要將她吃進肚里去的人不是他一樣。

    可是,被用力親過的嘴唇,被輕柔啃過的下巴,還有被捏在指尖把玩過的耳垂,無一不在發麻發燙,中了毒一樣,要化成一灘沒用的水。

    應該要放開了,但她的手指仍抵在他胸上,提不起力氣來推拒。

    只好壓抑著心聲抬眼,以期盼著他能先放開她。

    可她的表情,太糟糕了。

    在黑暗中也能精準視物的年輕神官,看到被他禁錮在懷里的元汐桐,今早才盤好的發髻被揉散,珠釵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掉下來。他干脆伸手將其摘下,卻沒打算還給她,而是在她濕漉漉的眼神中,將那根珠釵收進了懷里。

    “不要這樣看我,”他說,“我道歉,并不是因為愧疚自己冒犯了你,而是為我心中并無歉意而感到抱歉。”

    他好像忘記了自己是個神官,做了壞事也理直氣壯。

    亂妹的罪名他已打算一力承擔,他是受人唾棄的,聲名狼藉的哥哥,她是被他逼迫的,無辜的妹妹。她從沒引誘過他,是他自己,心生雜亂,執迷不悟。

    但她這樣看著他,這算什么?

    于是他伸手將她的雙眼捂住,飽含深意地再次重申:“不要這樣看我,阿羽。”

    這樣他會誤以為,她很期待他做這種混賬事。

    神殿的鐘聲穿透緊閉的門扉,遠遠傳過來,滯澀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元虛舟掐指將四周的凝光球點亮,他后撤一步,正打算放元汐桐走。

    貼在他胸膛上用作抵抗的,屬于元汐桐的手卻突然將他扯住。

    他怔怔地看向她,她卻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睜著才哭過的一雙眼直直地與他對視。

    “繼續……”她說。

    元虛舟花了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她究竟在說什么。

    “繼續?”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繼續下去會發生什么,你知道嗎?”

    壓抑著情緒的目光,將她完全籠住。

    這讓她接下來要說的話,變得無比艱難。

    她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似的,雙手揪住他的衣襟朝他貼近:“繼續的話,哥哥可以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嗎?”

    她太無恥了。

    明明是她不滿足,明明是她想要繼續。但她卻自私自利地想將錯誤全盤推到元虛舟身上,以此讓自己變得心安理得,逃脫責任。

    這么多年了,她還是會下意識地……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

    真是毫無長進。

    第35章 第 35 章 繼續的話,哥哥可以把我……

    “繼續的話, 哥哥可以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嗎?”

    她這樣殘忍地說完后,所有的情緒都止住了。

    藏書室的柔光暈在元汐桐主動迎湊過來的臉上,花柔玉凈的面龐, 已被角角落落地吻到粉融香透, 睫毛上掛著幾滴未來得及擦干的淚珠, 輕顫時微微閃動, 楚楚地像是能織出幾場迷離惝恍的幻夢。

    但元虛舟卻清醒地知道,這樣的舉動對元汐桐來說, 不過是一場交易。

    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還在細微戰栗, 似乎做出這一決定對她來說亦是艱難無比。

    “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想拿到東西走?”他的情緒冷下來, “迫不及待到被逼-女干也無所謂?”

    逼-女干……

    這樣丑陋的詞匯,被他毫不粉飾地說出口, 連帶著他不加掩飾的欲望一起, 直白地暴露在她面前。是對自己的行為厭棄到了極點,帶著強烈的自毀傾向,所以完全不想辯解。

    也不想求得什么寬恕。

    元汐桐從小就沒聽過他說這么粗俗的話, 在她印象中,哥哥雖然會玩鬧,有脾氣,跟孤高出塵、光風霽月完全沾不上邊, 但身為皇室子弟與未來神官長,他向來是謹言慎行的。

    所以這句話赤裸裸地灌進她的耳中時, 她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和他之間, 并不存在血緣關系。

    他不是她的哥哥。

    但元虛舟的身世,關系到大歧皇室的秘密,牽扯眾多, 所以娘親一直也沒和她交待說清楚。這不是她一張嘴告訴他真相就能攤開來說的事情。

    更何況,這道維系著彼此的血緣關系帶給她太多太多的好處,她承擔不起他知道她不是他妹妹所帶來的后果。

    所以她過了許久才避重就輕地答道:“我早些回到南荒,與哥哥各歸其根,才是我必須要走的路……還望哥哥成全。”

    覺與未覺時,漸次有差別。

    幾天前她還嫌一個月太短,此時時刻她卻覺得一個月太長了。

    長到她對他的情根,會深扎進地底下,長成參天大樹,拔出來就活不了的那種。

    毀了自己也毀了他。

    所以她不能再這樣繼續和他糾纏下去了。

    娘親是對的,不管她想做什么,都必須速戰速決。

    “好一個各歸其根……”元虛舟偏過頭,發出一聲自嘲的笑,“你娘給你多長時間?”

    元汐桐不答。

    他便自己開始猜:“半年?”

    “……”

    “三個月?”

    “……”

    “一個月?”

    元汐桐眼神微動,于是他明白過來:“啊,原來是一個月……你連一個月都不肯再多待。”

    他將元汐桐的手從自己衣襟上扯下,這瞬間,他的五指收得很緊,卻又在她真正感覺到痛之前,松了力道,牽著她那只胳膊安置回她身側。

    在他抽手的那一刻,她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樣東西。

    是一個鈴鐺。

    磅礴妖氣被鎖在鐺口,化作一片小小的妖云,里面似有閃電在穿梭。

    這正是她要找的那件不知是何物的靈器!

    元汐桐怔怔地抬手,眼睛一下看向鈴鐺,一下又看向在她面前已經退開了幾步的元虛舟,一時摸不準他究竟是何用意。

    就這么……給她了?

    好不容易匯聚起來的義無反顧,就這樣強行偃旗息鼓。說不出是遺憾還是什么,明明她不用付出任何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一顆心反而被攫住了似的,有些空落落的。

    那她現在是該說謝謝嗎?可她剛剛才對他放完狠話……

    “紫虛鈴,里面裝著你要的一部分妖力,你可以拿走。”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糾結,元虛舟這樣解釋道。

    可沒等她將那聲“謝謝”說出口,他又接著說:“可是阿羽,落星神宮不像秦王府,這里不是你們妖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所以,就算你拿回妖力,若我不放過你,你一樣走不了。”

    這樣溫柔親切的話語,卻在毫不留情地告訴她,她的想法有多單純天真。

    這算什么?

    先施舍給她一點小恩小惠,然后提醒她,缺乏經驗,妖骨又未長成的幼年鹓雛,即使是完全體的妖力匯聚在她體內,也不是他的對手,是嗎?

    從小元汐桐就生活在哥哥的光芒之下,她心里明白他并沒有夸夸其談,也知道對于她來說,從來不會有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所有的勝利都要靠自己爭取。

    早已經做好了準備的事情,她并沒有覺得難堪。

    相反,她低下頭,一點也沒推辭地將那只鈴鐺收進袖中。再抬頭時,已經收拾好情緒,以退為進般輕聲道:“哥哥不會這樣做的。”

    第36章 第 36 章 給他了,就是他的。……

    “為什么不?”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 他轉過身,走向藏書室中央的書案。那里陳設很簡單,一張長桌一把交椅, 隔著幾尺還擺了一張榻以供休憩。

    “你娘為了她的復仇大計, 選中秦王府筑巢, 不就是為了在未來的某一天將我, 也將落星神宮算計進來?”

    元汐桐跟過去,聽見他繼續說道:“我知道, 我在被流放之前的那段時日,你和你娘都在懼怕我會識破你的真身, 所以一直在想盡辦法讓我能提前離開。你無意中促成了這個局面, 所以炎葵也就順水推舟,在我被關的那段時日里, 將水越攪越渾。”

    這件事情, 元汐桐本就理虧,所以她辯無可辯,“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元虛舟在書案后坐下, 靠著椅背,不再看她。

    “你放心,事情既已發生,我不會回過頭來找你討債, ”他的語氣中有淡淡的釋然,“相反, 我該感謝炎葵, 將你生在了秦王府,讓我多了一個妹妹。”

    炎葵能在南荒領主的位置上坐那么久,靠的自然不僅僅是一身妖力。因此即便是跌落谷底, 她也有辦法能東山再起。

    這著實令人敬佩。

    她在秦王府這么多年,籠絡的又何止是秦王的心。

    從她懷上元汐桐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經布好局,要讓落星神宮未來的神官長為她肚子里那塊肉保駕護航。

    即使那時候元虛舟才三歲。

    現在回過頭來,他已經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元汐桐那樣密不可分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人為操控產生。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給他了,就是他的。

    他根本不在乎源頭是虛情還是假意。

    元虛舟斂眉看向自己的手指,那里原本有一圈戒痕,現下戒痕在混亂中幾乎被她的齒印覆蓋。

    表皮雖未破損,但很癢。

    癢到鉆心。

    “五年前,游戲規則由你們制定,我默認,并且遵守,”他終于偏過頭,對上元汐桐極為復雜的眼神,“但是,從你踏入落星神宮的這一刻起,游戲規則得由我來定。”

    細碎的腳步聲繞過桌案,停留在他手邊。

    伶仃細瘦的一道身影,比他坐著高不了多少。他微微抬眼,看見元汐桐的嘴已經扁成了一條線。

    像個小鴨子,依舊很可愛。

    不近女色的神官雖沒有和這個年紀的姑娘相處的經驗,但他記得自己妹妹發火前的征兆。

    因此左臉結結實實地挨了她一巴掌時,他第一反應是居然是感到安心——她的脾氣一直以來都沒有變,所以他覺得安心。說實話,早在墻邊他說出冒犯之言時,她就應當動手才是。

    忍到現在,還真是辛苦她了。

    片刻之后,他才拱了拱舌頭,舔向口腔內滲著血的傷處。

    元汐桐是下了重手的,一定要讓他感覺到痛。

    她嘴巴不利索,身手倒是快若鬼魅。

    十七歲少女的脾氣,是連她自己也摸不清楚的秘密。前一刻她對元虛舟還滿懷愧疚,這一刻就能因為他口不擇言而心生憤怒。

    再加上方才他對她的那番看扁,她一邊挑剔一邊委屈,心情起伏不定,像暴風雨來臨前的云,一瞬間能翻滾成好幾個形狀。她又變回了小時候那個,不停對著哥哥雞蛋里挑骨頭的妹妹。

    元虛舟白凈的臉上頓時浮現出幾道指痕,他卻只是瞥了她一眼,不跟她計較似的,抬手輕輕蹭了蹭,一笑了之。

    那樣的笑容,在元汐桐看來甚至透著一絲縱容。

    太過分了,不由她就想到,倘若這人順順利利地在帝都長大,也不知道究竟要惹多少桃花債。

    他不能這樣笑,她要他再也笑不出來。

    帶著一點豁出去的決心,她直接抬腿,試圖跨坐在元虛舟身上。

    椅角在地上劃拉出一聲響,是元虛舟下意識地蹬了一下腿,將椅子后挪。他站起身來,將元汐桐整個人端在桌上,雙手在她肩頭扣緊。

    她被他扣得動彈不得,又比不得他手長腳長,奮力伸手去夠他也夠不著。掙扎無果,只好憤憤地抬腿踢了他一腳。

    這一腳,倒真像回到了小時候,他一時興起捉弄她,她鬧不過他,只好撒潑耍賴的場景。

    “規則?”元汐桐嘴唇顫抖,“好啊,那哥哥告訴我,我該遵守什么樣的規則?”

    元虛舟卻沒第一時間回答,他避開她的目光,后退幾步,看著透出微光的窗棱,正準備說些什么,位于藏書閣底層的陣法卻突然被人驅動。

    藏書閣大門被徹底推開。

    另外兩位星官終于……在午時到來之前,上工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你要找的第六份妖力,在……

    因修士考核在即, 藏書閣的門庭倒是不復以往冷清。

    自元汐桐帶著元虛舟踏入藏書閣后,又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修士,在門口三三兩兩湊做一堆。

    演武場上的比拼已將大多數人淘汰, 剩下的都是競爭三界令牌的佼佼者。

    此次進入游尸九野壓陣的二十八星官, 是其中的九名, 但人選不會提前公布, 作為考核對象的修士們便只能瞎子過河般地盡可能做好全面的準備。

    組隊是必須的。

    三界令牌雖稀少,但不是只有一張。他們沒必要為此爭個你死我活。

    這些修士們幾乎人手一本小冊子, 冊子里詳細記錄了神宮現任二十八星官們的絕學。有些絕學簡直是聞所未聞。而藏書閣七層以下的書海對修士們開放,這當口, 修士們都想過來查查資料找線索, 以免在幻境中遇到時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楚怡星官穿過人群,行至門口, 見大門半掩著, 里頭連個人影都沒有。她微微一愣,不禁有些狐疑:“汐桐星官去哪里了?”

    身后的容語跟上來,拿出星官令, 嵌入門內,徹底將禁制解除。她一邊示意身后的修士們入內,一邊回道:“躲哪里偷閑去了吧,這幾日我看她精神也不大好, 年輕人,喜歡當夜貓子很正常。”

    紛亂的腳步聲隨著大門禁制被催動的動靜一起涌入內堂, 第九層圖書室內, 盛放在琉璃盞中的凝光球忽然微微一閃,因夜里耗費了太多精力探尋靈器所在,導致白日精神不濟而被稱作“夜貓子”的元汐桐亦跟著僵住身軀, 凝神細聽。

    的確是來人了,來的人還不少。

    已經練就了能屈能伸技能的元汐桐即刻收兵,裝作無事發生似地從桌子上蹦下來,雖然表情看起來仍是不太服氣,但彼此也知道,這場對話只能到此為止了。

    “我下去了。”她說。

    “嗯。”

    元虛舟悶悶地應了一聲,卻在她即將轉身之際叫住她。然后走上前來,沉默著替她整理頭發。

    蓬松的發鬢被他拆開,重新梳過。只是梳頭的手藝仍舊生疏,指尖在她發絲間穿行了許久,也只給她梳出個雙螺髻。

    從前他就只會這個。

    被他順走的珠釵,他沒有還回去,就這樣讓她素著。少女本就生得又嬌又俏,情緒上頭時,一張臉更是唇含豆蔻,眼帶秋波,教人望一望就想揣進懷里。

    元汐桐轉過身,對上元虛舟的眼神。二人第一反應俱是閃躲了一下,而后才硬著頭皮迎上對方的目光。

    元虛舟臉色不太爽利,因為心頭的惡念還未得到紓解,就被強行打斷。

    要不干脆將她關起來算了……規則不規則的,反正由他說了算。

    他這樣想著,卻看到元汐桐從袖子拿出那只他自己心甘情愿送出去的鈴鐺,完全沒有戀戀不舍地,像是只在乎這玩意兒一般問道:“哥哥,鈴鐺給我了就不能反悔了啊。”

    元虛舟:“……拿走。”

    突然這么好說話了?

    元汐桐抬手摸了摸他替她梳好的發髻,繼續得寸進尺:“那哥哥替我護法,我就在這里將妖力吸收,可以嗎?”

    這總在他允許范圍之內吧?

    元虛舟不過是給她梳了一次頭,她便自動忘記了他放過的那些狠話,只記得方才他討她歡心的舉動,又將他看作了最信賴的哥哥。

    即使這個哥哥是個十足的禽、獸,在這種情形下,最想做的還是將她關起來……

    年輕神官站在原地,百無禁忌地放任內心的惡意蔓延。

    他就這樣看著元汐桐,喉結滾動,然后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神官長藏書室的禁制又被加固了幾層,元汐桐會意。從善如流地盤腿坐下,將鈴鐺下懸掛的妖云放出。

    紫虛鈴直沖房頂,龐大的妖云瞬間將藏書室填滿,角角落落地充塞,不留一絲縫隙。帶著強勁破壞力的閃電不停地在妖云之內穿梭,噼啪聲響被困在元虛舟設下的禁制中,只能于室內繚繞,四壁的書架以及書架上的物件幾乎要被撕裂成碎片。

    好在元虛舟出手及時,磅礴靈力化作一道道金光鎖鏈,一圈一圈地纏住妖云,緩緩收束,將奔襲的閃電引向鎖鏈,不然元汐桐真懷疑整座藏書閣都會被這份妖力掀翻。

    她沒再耽擱時間,立時盤腿在原地坐下,運行周天。

    妖云感應到元汐桐的召喚,以江河之勢直往她頭上奔涌,兜頭罩下,將她整座身軀淹沒。

    元虛舟眼神微動,看見絲絲綠光于厚重妖云中顯現,維持秩序般負載著妖云旋地而起。云層間隙透出元汐桐專注吸收妖力的身影,他放下心來,后退兩步,靜待著她將紫虛鈴中的妖力吸收完畢。

    隨著電閃雷鳴聲的消弭,元汐桐的身影也愈發清晰。

    籠在她周圍的厚重妖云緩緩灌入她體內,化作薄霧,輕紗般散去時。一片光華璀璨的羽毛驟然于她肩后浮現,打著旋嵌進她的衣物之內。

    “四片羽毛,對應四件靈器,是嗎?”他問。

    元汐桐低著頭,輕輕點了點頭。佯裝出來的氣勢也弱了一些,是內里散發出的拘束。

    似乎接受自己是半妖之身是一回事,但真正在他面前展現出屬于半妖的那一面,又是另一回事。

    負載著妖力的靈器,落星神宮有兩件。

    除了她還沒拿到手的月暉琴之外,還剩下最后一件。

    聯想起元汐桐這段時日的所作所為,以及對邢夙那份蹊蹺的熱枕。元虛舟突然問道:“你要找的第六份妖力,在鎮國將軍府?”

    第38章 第 38 章 四片羽毛,對應四件靈器……

    已經被吸光妖力的紫虛鈴錚然落地, 發出一連串脆響。

    元汐桐自覺此事已經沒有必要瞞他,便老實答道:“之前在,眼下已經不在了。邢夙先我一步離開帝都,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許已經將昭天玉交到了千頡手里, 也許在醞釀著別的計劃。個中兇險, 她自己明白, 但不想對元虛舟多說。

    哥哥決不能再牽扯進其中。

    鎮國將軍府本就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她和母親的妖族身份橫豎已經暴露, 哥哥身為未來的神官長,盡全力保下秦王府或許很艱難, 但總歸不是問題。但他若再次因為她, 被將軍府抓住把柄,牽扯出他的真實身世, 那才叫全軍覆沒。

    她不愿意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 站起身來,避開他的目光,轉而問道:“哥哥之前說, 來這里不是要興師問罪,那是想做什么?”

    他似乎,是為了什么正事來找她。

    墻壁上凝光球灑下的淡影重新將她籠住,仿佛方才發生的一切于她來說只是片刻的偷閑。現下她得了好處, 又很沒良心地開始著手糾正這些偏差。

    試圖將彼此拉回正軌。

    元虛舟頓在原地,半晌, 才從鼻孔發出一聲輕笑, 順著她的意思說明來意。

    明日一早,便會進行最后一項修士考核,藏書閣的三位星官皆被抽調進入游尸九野, 負責一些小關卡。

    他問她愿不愿意。

    誠然元汐桐并不打算在這里久耽,但本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想法,該她負責的事務,她也不會推辭。而且,以往都是她被選拔,被挑剔和被凝視,這一次是站在選拔者一方,雖然需要她的地方不多,但這也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

    她很想嘗試一下。

    只有一個問題——

    “我需要在里面待很久嗎?”她問。

    “最多三日,”元虛舟說,“所有參與考核的修士都必須在三日之內通關。”

    “噢……”她松了一口氣。

    這副時間緊迫的模樣落在元虛舟眼里,怎么看怎么礙眼。正打算揮揮手讓她離開,卻又聽見她問道:“哥哥也會一起進去嗎?”

    “想我跟著一起,是舍不得月暉琴?”元虛舟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盤,好心提醒,“你才將紫虛鈴的妖力吸收,胃口別太大了。”

    接二連三地吸收了太多不屬于自己的妖力,雖有妖脈可以承載,但煉化還需要時間。她妖骨尚未長成,現下根本無法再承載更多的力量。

    元汐桐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聽他的語氣,他是不會跟著進去的。也是,身為代理神官長,自然要在幻境之外主持大局。

    只是眼下她的胃口卻不是他以為的那方面。

    進入到幻境中,不知何時才能出來。

    元汐桐垂了垂脖頸,將略微惆悵的情緒遮掩住。再抬頭時,已經是有些自若的模樣了。

    她退到門邊,將木門拉開,向他告辭:“如此,那我先走了。”

    門外有修士們在階梯上來回走動的聲響,還有飛身攀上木梯,在浩瀚木格間查找資料的動靜,嗡嗡細語夾雜其中,漸漸清晰可聞。

    藏書閣頂上的天窗已開,漏下強烈的日光,照得元汐桐眼睛瞇了瞇。

    短暫的喘息已經結束,這是她即將要回到的現實世界。

    她回頭,看到元虛舟還站在藏書室內,如同置身于昏暗的繭殼。

    他一直在看著她。

    “哥哥……”她叫了他一聲,語氣中不自覺飽含了許多的不舍。

    “嗯,”他輕輕應了,片刻之后,才說道,“去吧。”-

    沿著樓梯一路下行,到最底層時,元汐桐的心跳已經恢復正常。

    她在心里想得很好,若其他二位星官問起她為何不在,她便如實告知元虛舟的來意。其他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什么都不必向人交待。

    元虛舟的禁制設得牢固,妖云方才鬧出那么大動靜,樓層的隔板也只漏了些灰塵下來,專心翻閱書籍的修士們根本沒意識到任何蹊蹺。

    容語星官見到元汐桐從第九層下來,轉身對楚怡恍然一笑:“原來是虛舟神官來了,人家兄妹兩個在說體己話呢!”

    楚怡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還未來得及答話,便看見平日里最愛嘰嘰喳喳地書精們忽然神經兮兮地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嘀咕道:

    “才不是什么體己話!元虛舟那小鬼進來時臉色可沉了!”

    “對對對!他肯定生氣了!”

    “好可怕啊,要吃人一樣!”

    ——說這話的書精被另外的書精撞開:“就你躲得最遠!還可怕呢!”

    “你沒躲!”被撞開的書精滿嘴的不服氣,“你沒躲你怎么不跟上去?”

    “我有病?我跟上去聽他罵人?”

    “……”

    “阿羽,好可憐啊,肯定被罵慘了吧……”

    隔著老遠的距離,元汐桐便看到方才還躲得連影子都不見的書精們又飛了出來,在空中舞作一團,其中兩本似乎還打了起來,在空中張開封皮互相推搡,撞得連書頁都掉了幾張。

    她走上前去,不知為何,楚怡和容語看她的眼神竟隱隱帶著同情。

    元汐桐:“……”

    雖然不知道她們在想些什么,但既然沒有一個人開口問她方才的行蹤,倒省了她不少事。

    《神超無象》沒和書精們混在一起,它悠悠晃到第九層,從早已大敞著的藏書室門口飛進去,豎在桌案上,對著坐在書案后執筆批閱公事的元虛舟說道:“好久不見了。”

    的確是好久不見了。

    自元虛舟三年前成為二十八星官,成日風里來雨里去之后,就再也沒有來藏書閣消磨過時光了。

    這座藏書閣,他小時候在這里念過書寫過字,鉆研過術法,還揪過老是在他耳邊吵吵嚷嚷的書精們的書皮,封住它們的嘴讓它們三天不能說話。

    那些書精怕他怕得要死,但每次他一來,又喜歡圍著他。

    就跟喜歡圍著現在的元汐桐一樣,因為想借著活人之口,去探聽神宮外的世道。

    《神超無象》要更為特別一些。

    作為一本歲數比鑄造藏書閣的梁木還長的古物,它雖時常會有些為老不尊,但總不會被小輩給嚇住。

    更何況,無象心經脫胎于它。神官長在修習心經時,還需仰仗它在一旁提點。

    “這次前來,是決定要修習無象心經了嗎?”書精問道。

    第39章 第 39 章 捕神蝶失竊

    “不, ”元虛舟搖搖頭,“還不到時候。”

    書精抖了抖封皮,讀書室又被設下一層禁制, 以確保接下來的對話不會走漏風聲。

    “雖然距離下一次太白食昴還有三年, 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三年內你就高枕無憂了, ”書精說, “無象心經是要靠時間來修煉的,每重進階都要花上至少一年時間。以你現在的境界, 到反噬那日,沒個第八重心法根本壓制不住。”

    呼風印這么多任宿主, 年紀輕輕就靈力強到元虛舟這個地步的, 也著實少見。

    很難說這究竟是得益于呼風印,還是他本身血脈便適合修行。

    倘若他沒有被選中成為下一任神官長, 說不定單純作為襲承爵位的王公而活, 會要比現在恣意許多。

    但,誰的一生不是被推著走呢?

    想到這里,書精接著說:“而且, 落星神宮建立幾百年,前前后后換了這么多位神官,呼風印會反噬一事,并沒有那般密不透風。你的弱點在這里, 有心人若想對付你,他們不必等到天象到來那天便可動手。”

    書精口中的“他們”究竟指誰, 元虛舟心里有數。

    他淡淡一笑, 回道:“多謝前輩提點,不過,我還沒有掉以輕心到不對此做任何準備, 況且,下一任呼風印攜帶者還未降生,前輩不必憂心我現在就會棄神宮上下于不顧。”

    這話說的……

    好像它關心的只有落星神宮的死活一樣。

    雖然也沒錯啦。

    書精欲蓋彌彰地咳嗽兩聲,找補似地開口:“玄瞻云游之前,將你托付于我,我理應對你行監管之責。”

    “嗯。”元虛舟隨意應了一聲,態度十分的油鹽不進。

    書精被噎了半晌,才悠悠開口:“是因為阿羽吧?”

    元虛舟沒說話,但書精知道他被自己戳中了。

    “她跟你描述的,不太一樣。”

    “啊,是嗎?”元虛舟垂下眼,心里想的是元汐桐的確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

    小時候,每到入冬時節,元虛舟都要離開帝都,前往落星神宮修行。隔著老遠的日子,元汐桐就開始悶悶不樂。

    到他離家那天,更是把自己關進房里不出來,一定要他哄上許久才肯放他出門。

    其實她也不是要拖延他多長時間,只是小孩子喜歡耍賴,因知道自他出門起便是一個日子連著一個日子的等待,所以要趁他在時多給他點苦頭吃。

    忽然有一年,她懂了點事,在他出門那日并沒有把自己再關起來,期待著他來哄。而是早早地和顏夫人一起,等在院中。臨行之前,她送給他一只絲織布袋,上面繡著她近日來的女紅成果——一只嘴巴扁扁的小鴨子。

    布袋是用來裝狼毫的,剛好可以嵌進他的多寶盒文具箱。

    元汐桐的畫工很好,和書畫有關的學問她都很擅長。唯獨這只小鴨子形態幼稚到質樸,是好早以前她在他臉上畫過的圖樣。

    神宮的夜晚很靜,窗外細雪無聲地下,書精們全趴在書架上打盹。

    他在藏書室畫陣法,筆袋就擺在手邊。

    在某一個時刻他走了神,突然有個書精飛過來,在他耳邊問道:“阿羽是誰?”

    阿羽……

    元虛舟回過神來,看到被凝光球照耀著的陣法圖上,山石間隙赫然被他寫下了“阿羽”兩個字。

    神宮內人人皆知他在帝都有個妹妹,但他們不知道她的乳名。

    也許是這日他心情好,他將那張沒畫完的陣法圖擺在一邊,重新換了一張紙,提筆時很耐心地說道:“阿羽是我妹妹。”

    書精們難得見他語氣這般溫柔,頓時盹也不打了,擦了擦眼睛飛過來。它們見他的多寶文具箱里多了個綢緞筆套,上面還繡著一只極為幼稚的小鴨子,不禁打聽道:“這是你妹妹送的嗎?”

    “你妹妹怎么從沒來過神宮看你啊?膳房那個小廚子的妹妹還經常來看他呢!”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書精們一旦活躍起來就是有這點不好,一句話接著一句話往外蹦,各個都不甘示弱。

    元虛舟也不是次次都會扯它們封皮的。

    至少這次沒有。

    他杵著腦袋心想,阿羽的確是從沒來過神宮看他,但他不怪她,因為他知道她想來也來不了。

    至于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是一個……自記事起就不怎么快樂的孩子。”彼時他是這樣說的。

    “阿羽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又有書精問。

    重要啊。

    這世上再沒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

    那時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夠稍微快樂一點,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明明年少時有著這樣天真無私的想法,卻在長大之后被他忘得一干二凈。

    他竟然在拿她最想要的東西要挾她。

    這段記憶乍被《神超無象》提起,元虛舟很輕微地恍惚了一下。

    書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它自顧自嘆了一口氣,說:“她不是普通的妖,在神宮內留不長的,縱然是舍不得,也得早點舍下才好。”

    神超無象當然知道元汐桐是妖。

    妖、精、鬼、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同類。

    物之性靈為精,神宮內靈器充沛,死物得了造化生出靈性者每個閣子都有那么一兩個。藏書閣原本只有《神超無象》一個書精,但這里地處偏僻,人煙稀少,書精覺得無聊,便一揮手將自己同個格子間的書全給開了靈智。

    除此之外,還有寄居在硯臺上的筆童,各種花精樹精……

    只不過修士考核季到來之后,神宮內人多眼雜,這些精怪們為避免惹麻煩,都老老實實在待著,裝回了死物的模樣。

    書精們見元汐桐第一眼就對她格外親近,是因為感受到了她身上同類的氣息。這些精怪們最是護短,對它們來說,人才是異類,所以即使它們嘴碎到讓人煩,元虛舟也絲毫不擔心它們會將元汐桐的來歷給抖出去。

    “我決定了會再來找你。”

    最終,元虛舟這樣說道。

    僅有的片刻恍惚被他收了個干凈,過分年輕的面容又沉靜下來。

    他起身,走出藏書室,下到修士們奮力查找應對之策的那幾層,看到他們手上幾乎都捧著一本小冊子,翻動時展露出神宮現任二十八星官們的名字。

    “這本冊子是誰做的?”元虛舟走到一人身后,問道。

    那人背對著他,只當是沒錢買資料的競爭對手要過來偷師,當下便大力合上冊子,往袖口里一揣,回過頭來毫不客氣地說道:“林誠!你要的話找他去買,五十金——”

    他本打算說五十金一本,卻在看清來人的面容時將話噎了回去。

    神官袍,又這么年輕……

    那不就是太微神殿的……

    “虛舟神官。”他一臉訕訕地低下頭,內心痛罵自己怎么嘴就這么快。

    他們來進行考核的修士,雖和落星神宮的神官們明面上沒有上下級隸屬關系,但修士令牌和以后來往三界的一切事宜都得仰仗神宮,所以有些修士即便對元虛舟這位未來的神官長心存不滿,也絕不敢當著他的面表現出任何不敬。

    這名修士自然也聽說過元虛舟十五歲時的“壯舉”,但他出身平民,和帝都盤根錯節的勢力全無牽扯,對于這位以頑劣聞名于世的未來神官長亦沒有好惡可言。

    來神宮這么多日,主持考核工作的一直是天市殿的明霞神官,這次是他第一次和元虛舟這么近距離打照面。

    驚慌之余,還有些震驚。

    他不禁抬起頭又瞟了元虛舟一眼。

    傳言中這位離經叛道的神官,有著一副絕世姿容,因此大家私底下都在猜他不過是仗著有呼風印加身,才會這般恃才傲物,實際上應該是個花拳繡腿。

    花拳繡腿?

    修士暗自苦笑……

    只一眼,他就明白過來,眼前這名落星神宮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神官,絕不是沽名釣譽。

    他簡直要被這群人給坑慘了!

    修士定了定神,火速為自己找補:“敝人方才不知是虛舟神官,多有冒犯,還請虛舟神官見諒。”

    “無妨,”元虛舟沒和他計較,只是確認道:“冊子要找林誠買,是嗎?”

    “是……我們都是找他買的,”修士十分機靈地將自己的冊子雙手奉上,“如果虛舟神官想要的話,把我這本拿走就好了。”

    元虛舟伸手接過,草草翻了幾頁,又將冊子遞回去:“多謝,不過我用不著這份資料,你留著好好準備吧。”

    說罷他不再停留,直接走了,留下那名修士在原地,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脯-

    修士林誠,年方十九,無門無派,乃生長在槐江山的一名散修。自幼機敏,天資聰穎。

    此時他正和一起組隊的修士們坐在藏書閣后的小山坡上,商量著明日的打法。

    他在冊子上劃出了最有可能出現在游尸九野內的九名星官,并作出了一番合理分析。圍繞在他身邊的修士們幾乎都露出了心悅誠服的表情。

    坐在他右手邊的一名素衣少女對此不感興趣,耳朵雖一字不漏,目光卻看向遠方。浮空島的崖邊有三處小院,分屬藏書閣的三位星官。她看到,其中一處院子門外,正緩緩走過來兩名星傀,看樣子是要去搭乘窮奇拉的步輦離開。

    因為它們已有兩日未被注入靈力,無法自行騰風。

    “小琢。”

    林誠突然出聲,將少女的注意力拉回來。他點了點地圖上「幽天」的方位,“如果我沒猜錯,這里林木茂密,有利于你操控影子,你可以將靈力保存到這時候再施展。”

    “嗯。”她點點頭,“我都聽你安排。”

    屬于公孫皓的兩名星傀乘著步輦回到天市神殿,這小霸王卻將房門緊閉,不知在里頭搗鼓什么東西。門窗縫隙滲出一股寒氣,源源不斷。冰層順著門窗往上生長,越積越厚,直至將整座房間完全冰凍。

    六個星傀齊刷刷站在門外,面面相覷,誰也沒有進去打攪。

    一刻鐘之后,冰層乍然碎裂。錦衣公子緊接著破門而出,一張玉面已然被凍成青白色,身體還不住地發抖。

    星傀們團團圍上去,遞褥子的、遞火爐的、遞姜茶的……過了好一會兒,公孫皓才漸漸緩過來。

    雖說大部分蝴蝶都是在春季到秋季之間產卵,但捕神蝶生長在極北之地,需要在極寒的環境下才會交尾。公孫皓是想著,方才它們莫名其妙飽餐了一頓,正是精力充沛之時,假若能將極北之地的環境模擬出來,或許能有意外之喜。

    誰知沒等到它們被騙過,公孫皓自己便差點被凍成冰雕。

    算了,也不算毫無進展,下次再試試。

    公孫皓倒是挺樂觀。

    他喚來兩個星傀,吩咐它們將裝著捕神蝶的籠子送還至天市神殿的主管星官阿巖手上,夜里由神宮看管。自己則拍了拍手,朝著膳房走去。

    肚子餓了,填飽肚子要緊。

    次日卯時,游尸九野準時開啟,所有參與考核的星官們先行入內。

    元汐桐打著哈欠,跟在容語和楚怡身后,一邊聽著她們向她囑托注意事項,一邊往回望。

    神官們還未到場,她沒見到元虛舟。

    踏過結界時,她驀地想到,神官們在幻境之外評判修士們的表現,會通過水鏡進行觀察。她在幻境內,雖是作為考核方,但她……不還是被凝視著嗎?

    突然壓力倍增是怎么回事?

    不過幸好她的職責較輕,不需要和修士們對打,不然她還真沒把握在面對攻擊時不泄露出妖力。

    辰時一刻,參與考核的修士們抵達幻境外,站上屬于自己的傳送位。

    與此同時,天市神殿內。

    一名星官在晨起巡邏時,發現捕神蝶失竊。

    第40章 第 40 章 真安逸啊,這座神宮。……

    槐江山, 傳說中天帝的園圃。

    南望昆侖,西連大澤,靈氣充沛, 乃不少修士大能避世的好去處。林深處更是洞府連著洞府, 鄰里之間吵個架都能鬧到地動山搖三天不止的地步。

    仙山福地, 生活在這里的人, 身懷異能者多。

    林誠出生在獵戶之家,這家祖上出過幾個修士, 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說出來名頭還沒專給大歧皇室進貢皮毛的祖父響, 可見林家血脈里就沒那個求仙問道的命, 倒不如就這樣踏踏實實地在槐江山里,靠山吃山。

    林誠排行老二, 上頭一個大哥勤勞踏實, 下邊一個妹妹聰明早慧。身為中間那個孩子,雖平時受到父母的關注會少點,但一家人也算和美。

    少年手腳靈便, 極小時便能拿著大哥用舊的彈弓,學著大人們的樣子,伏擊林中的山雞野兔,甚至是皮毛珍貴的小狐小貂。

    動物在他眼里, 分為「未開靈智,可以吃」與「開了靈智, 不能吃」兩種。

    因為阿爹說過, 萬一獵到修士們養的靈寵,白忙活一場不說,還容易惹麻煩。

    修士們的確很麻煩, 林誠心想,打起架來隨便抬手一揮,就能毀了大哥和阿爹勤勤懇懇挖了好多天的陷阱。

    所以他時刻謹記著阿爹的教誨,不要去招惹修士們的靈寵。

    不湊巧的是,七歲那年,有只不足一尺的小蛇自己撞進了他設在屋外的網兜陷阱里。他一看那小蛇通體雪白,蛇皮瑩潤的模樣,當下心里就一咯噔。

    還沒來得及走過去將其放了,那小蛇果不其然張嘴便用人語開始呼救。

    語未竟,一道清光拔地而起,林誠捂著眼睛后退幾步,從指縫中看見一白胡子老翁于清光中冉冉而現。老翁一臉心疼地將小蛇從網兜中捧起,摟在懷里連聲安慰過后,才吹眉瞪眼地將目光轉向他,指著破爛不堪的網兜問他究竟施了什么術法,竟能將他的靈寵給兜住。

    林誠被問得一臉茫然,木著臉搖頭不語,小小的身軀卻挺得筆直。

    老翁冷靜下來,繞著他轉了一圈,少頃之后面上竟浮現出一絲訝異。

    但他什么也沒說,就這么抱著蛇走了。

    怪老頭一個。

    彼時的林誠對修士印象不大好,只覺得這一人一蛇都不怎么友善。

    后來倒是接連又遇見好幾次。

    白胡子老翁坐在樹梢,一邊逗著倒掛在樹干上的瑩白小蛇,一邊看著林誠用自制的泥丸將盤旋在空中的神鷹打落,冷不丁扔過來一句:“根骨不錯。”

    一般情況下,話說到這份上,機靈的人都已經顛兒顛兒地跪在他面前要求拜師了。他心里還在想,得好好向這稚子解釋一下,自己已經答應了關門弟子不再收徒,但這小孩兒要是真想學點東西,他也可以勉為其難地指點幾招。

    但林誠被放養慣了,爹娘的重心全在大哥和小妹身上,沒仔細教過他人情世故,他自己對修道一事又興趣缺缺,滿腦子只想著待會兒還要打幾只山雞回家烤了吃。所以他完全沒領會這句話里隱藏的含義,只抹了抹額上的汗,遙遙沖著那老翁點了點頭,權當回應。

    興許是那老翁隱居得實在無聊,好不容易找到點樂子,不想輕易放過。

    總之,不知道從哪天起,林誠就莫名其妙地被老翁領進了門,稀里糊涂地學了一身修士的本領,一晃長到了十九歲。

    大哥接過了阿爹的衣缽,成了槐江山最擅捕的獵手,而小妹在私塾讀了幾年書,詩詞書算皆精,立志長大要當一名女夫子。

    唯獨林誠沒想明白,自己今后該活成什么樣。

    只是再當個普通獵戶,感覺有些不適合。爹娘也一致覺得,他不該再留在這槐江山。

    恰逢落星神宮進行一年一度的修士考核,白胡子老翁便建議他去試試,若是能拿到三界令牌,于三界間游歷一番,說不定能找尋到適合他的活法。

    去往落星神宮那日,前來送行的人除了幾個家人,就只有白胡子老翁養了多年的靈蛇阿茶。

    阿茶還是小時候看見那副模樣,身長不足一尺,又菜又嘴碎的美麗廢物一個。

    它是來替白胡子老翁遞信的。

    林誠雖未正式行拜師禮,但和老翁好歹也有十幾年師徒情誼在,老翁說,他的關門弟子在落星神宮掌事,若林誠有需要,可以將他的信物遞上,對方看在他的面子上,絕對會對其照拂一二。

    信物是一根骨笛,被林誠妥帖收藏在乾坤袋中。

    少年帶著極少的行李,身背一柄長劍,一路游歷著來到了落星神宮。

    槐江山沒有仙門,只有仙人洞府,幾乎個個都是獨占山頭,看起來氣派非凡。白胡子老翁的洞府也是,什么好東西都有。

    但比起落星神宮來,那些洞府卻顯得毓秀有余,富貴不足。

    舉大歧之國力,花了幾百年建成的神宮,散布在一座一座的浮空小島上,哪里都是金磚玉砌,琉璃瓦殿直侵云霄,實實在在的仙人居所。

    從槐江山一路走來,林誠也途徑過幾個像模像樣的仙門,但如今的大歧,對修士的管控十分嚴格,不管是哪門哪派出身的修士,若想通過正當途徑越過中土,去往大荒,都必須來落星神宮進行修士考核。

    就像他如今要做的事情一樣。

    登上幾千級臺階后,引路的是帶著白面具的星傀,一直到進了接引殿,才見到幾位主事星官,給前來試煉的修士們登記名冊。

    “真安逸啊,這座神宮。”

    登記完名字,分配好居所后,林誠走出殿門,兀自望著云海里似乎在游動的小島凝神,還未看清楚島嶼究竟是因為陣法而動,還是像傳聞中那樣,是由神龜馱著游動,耳畔卻突然聽得這樣一聲意味不明的感嘆。

    他轉頭,瞧見一名身著男裝的姑娘的側臉。

    她方才在殿內引起過一陣小小的騷動,名字似乎叫什么“小琢”,是無姓之人。

    有好事的男修瞥見她寫下的名字,也不知存著什么心,竟然一臉邪笑地高聲喚過來幾個同伴,將她團團圍住。

    其時林誠正站在她右側的登記桌旁,在被人用肩膀推擠之前,便立刻退開幾步,將空間讓出。

    他不是愛管閑事的人,自小父母不愛管他,他也學會了不要去管別人死活,阿貓阿狗都與他無關。所以即便是騷亂就發生在他身邊,他也跟個王八蛋一樣,鐵石心腸地選擇了袖手旁觀。

    與他一同旁觀著的人還有殿內負責登記的幾位星官們,幾雙眼睛似乎要通過這番初印象就將修士們排出個甲乙丙丁來。

    “這位姑娘,用個化名就來登記,還穿男裝?真的是為了取得三界令牌嗎?”

    “看起來很弱的樣子啊,是想分到女修住所還是男修住所啊?剛好哥幾個房里還空一張床位,不如——”

    這人的話并沒有成功說完,脖子就被一道影子給死死絞。住不過一瞬而已,他的面色就因為缺氧而呈現出豬肝色,眼珠子直往外暴。

    其余幾名男修見狀,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正欲拔劍。但拔劍的手卻突然變得有如千斤重,低下頭,只見數道黑影如鬼手一般從小琢腳下散開,直直纏上劍柄。幾人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么,就聽見佩劍“哐當”幾聲掉落在地的聲音。

    再抬頭,那名出言不遜的同伴已經氣若游絲。

    在他的脖子快要被掐斷之前,站在一旁看戲的星官們終于出手,將小琢的術法打斷。

    “落星神宮不論出身,不問來處,通過試煉者皆能獲得三界令牌,這位姑娘若不愿透露姓名,神宮自然也不會過問,但神宮不會包庇明顯德行有虧之人,所以諸位,”一名星官悠悠轉向那幾名男修,“請回吧。”

    男修們被當場請出神宮,人群散去,站在登記臺前的小琢卻一臉平靜,自若得好似方才發生的一切皆與她無關。

    能惹出這番騷亂的女子,必定是個外表極為惹眼之人。

    是的,小琢長得很漂亮,即便是身著最普通的布衣,也是宜嗔宜喜春風面,教人一眼難忘。

    在一旁等著登記的修士們,雖沒再明目張膽地看她,但目光卻不自覺地瞟向她的背影。

    這般熱鬧的場面,只有一人逆著人群,事不關己地朝著殿外走。

    站在高處的天市殿主管星官阿巖走下臺階,翻開登記的名冊,手指點在“林誠”二字上,若有所思。

    不欲攪合進麻煩事的林誠,被麻煩主動搭話時,人還有些茫然。

    小琢轉過臉,沖著他露出一個笑,眸光卻沒有任何笑意。

    嗯?

    他挑了挑眉,忽然意識到,這姑娘在某種程度上,和他算是同類。只是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為了誰,才會來到這座神宮。

    這里對于大歧王室的子弟們來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起點,但對普通人家而言,卻要先受得住幾十年潛心苦修,才夠得著幾千級臺階之上的門檻。

    那幾個被趕出神宮的男修,縱然是自己心術不正,但,德行有虧……又有誰能虧得過穩坐在太微殿里的那位未來神官長呢?

    “是啊,真安逸啊。”

    林誠不咸不淡地應了一句。

    一直到游尸九野開啟的那天清晨,他仍舊是這樣認為的。

    黎明之前的天空,像一塊墨藍色的繡花緞子,綴著幾顆星辰明明滅滅。

    參與考核的修士們來得積極,辰時之前,幾乎就已經全員到齊。這般積極性襯得神宮的眾星官們動作愈發遲緩拖拉。不止星官,高臺之上,三位神官連影子都沒看到。

    或許是重要人物總喜歡踩著點出場,不然不足以證明自己的排面。

    第一個到的神官是姬照,那人總是端著副笑容,親和力十足,似乎神宮上下誰都能和他搭上幾句話。

    接著出現在高臺上的神官是明霞。跟姬照比起來,她的脾氣堪稱火爆。世人皆道醫者仁心,但醫修和單純的醫者卻不一樣。醫修們因為見慣了生死、血腥與殺戮,對待生命反而比一般修士要更冷漠殘忍。

    醫修出身的明霞,厭蠢,亦厭弱,受傷的修士們面對她時,總是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被她劈頭一頓罵,落下不可愈合的心病來。

    林誠自入神宮起,便一直連勝,縱是受些傷,也都是皮外傷。用不著勞煩醫修來治,所以對于明霞的兇名,只聞其聲,未曾親身體會過。

    最后一關試煉,每個進行考核的修士都有屬于自己的專屬傳送位。金光閃閃的名字懸掛在傳送位前,進入結界之后,關卡成績還能及時回傳,按照高低排列。陣仗給得足,大家亦摩拳擦掌,面色興奮,只等著進去之后大展拳腳。

    自行組隊的修士們最后再確認了一下分工,以確保被傳送進結界后,不管處在哪個位置,都能迅速集結。

    林誠的傳送位處在坎六,小琢在乾一,二人沉默著并肩走了一段,然后各自在自己的位置站好,等待著大陣開啟。

    東方天色微明,四野空曠,只有風在耳邊呼嘯。傳聞中難度系數極高的“游尸九野”,是獨立于這方空間的異世界,若非借助特定的法陣,誰都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怎么去。

    林誠望向高臺,三把神官椅,此時仍舊是空了一把。但看姬照和明霞那副悠哉游哉的模樣,似乎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日晷走向辰時一刻,元虛舟卻還沒出現,松懈得有些不對勁。

    林誠不動聲色地看著姬照撩了撩袍角,站起身來,儼然一副主事者的模樣對著眾修士交待了幾句,隨即結印開陣。

    八方陣眼盡數開啟,金色光墻直沖天幕。十六名修士似弩箭離弦,一個一個地化做一道虛影,消失在傳送位上。

    與此同時,天市殿的主管星官阿巖驀地閃現在明霞身后,神情焦急地彎腰附耳,說了句什么。

    哈。

    終于反應過來了嗎?

    林誠輕輕翹了一下嘴角,透過模糊的光墻,看見明霞目光銳利地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接著,坎六位的光墻竟陡然啞火,他的身體被一股大力猛然拽住,強行阻止了傳送。

    那股大力拽著他直往地上摁,他反應極快地釋放出靈力反推了自己一把,將力道泄了大半。只是,電光火石間,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發覺自己的脖頸和四肢全都被細細的光繩束縛住,一道身影瞬行而來,欺身將他壓住。

    “砰”地一聲,是一只大手將他的腦袋抓住,直往地上撞的聲音。

    青磚被砸出一個大洞,更別說人的腦袋,立時就血流如注。

    真狠啊。

    林誠從喉頭吐出一口鮮血,聽見來人咬牙切齒地問道:“孽畜!你竟用我長生派的功法對付我。師父真是老糊涂了,才會覺得你是可造之才!”

    腦袋上有血往臉上滲,滴落在林誠的眼皮上,他眨了眨眼,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輕聲回道:“不是你說,什么時候我能贏過你一次,你才會高看我一眼嗎?現在,我從你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捕神蝶偷走,這樣,算贏過你嗎?明霞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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