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上次你很兇,我……我怕你……
封閉氣息之后, 元汐桐不會呼吸,也不會有心跳。
但在湊近元虛舟的那一刻,她卻感覺到, 整個世界只有她的心在鬧騰, 悶在胸腔咚咚咚地響個不停, 幾乎到了傷筋動骨的地步。
后肩處的羽毛印記在隱隱灼燒, 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痛還是什么,她的唇瓣貼上去時, 身體顫抖得厲害。
明明不是第一次親他,明明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身上蹭來蹭去, 對于以前的她來說, 最是得心應手不過。可是,以這種堪稱曖昧的姿態(tài), 去親吻哥哥的嘴唇, 的確是頭一次。
因此她表現得很生疏,貼上去后便呆立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該怎么做。
被她親吻的男子, 雖然再次見面時,嘴里老是冰冷冷地口出惡言,但嘴唇卻意外地,和以前一樣軟。
奇怪的是, 封閉了氣息的人明明是她,她卻連元虛舟的氣息也感覺不到了, 他的呼吸也已偃息似的, 整個人和她一樣僵在原處。
她拉開一點距離,看到他的喉結在微微滾動。
喉結……
五年前的元虛舟,還沒有長這顆東西。
帶著點新奇, 她又睜著眼湊近,鬼使神差地循著本能要親上去。
余光瞥見自己身上似乎有金光在閃,那是后肩處的羽毛印記,不知被什么催動了,光線穿透衣物,像要蔓延至全身。
撐著身子的臂膀卻被一只手猛然扣住,迷瞪了許久的思緒驀地回籠,羽毛印記散發(fā)出的金光也驟然熄滅。她一臉驚惶地跌坐在軟墊上,正對上男子又驚又怒的神情。
“你在……做什么?”他的語氣很沉,連帶著扣住她臂膀的力道也越收越緊,緊到元汐桐終于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大半夜,她隱去形跡逗留在神官書房已是沒有辦法解釋,身上的羽毛印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開始發(fā)光。更糟糕的是,她還——照落星神宮的說法——她還褻瀆了神官,這神官還是她的哥哥,然后,還正巧被他抓了包……
今夜發(fā)生的一長串事情,從一開始就錯得離譜。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昏了頭去親他,也許,也許是妖骨在生長時,催生了其他的欲望——娘親跟她說過的,食欲只是其中一種。
更應該克制的,是……另外一種,難以啟齒的欲*念。
一定是這樣,這是生長帶來的副作用,所以她才會對著他胡思亂想,進而不管不顧地親上去。
這下才是真正慌亂的時刻。
如果可以,元汐桐寧愿回帝都與邢夙周旋一萬遍,也好過像這樣,被元虛舟逼視著,強行將自己做過的那些蠢事一一回想。
她試著抽了抽臂膀,察覺到根本無法掙脫后,決定惡人先告狀:“你你你……你能看見我?”
抬起的手指在撞見元虛舟堪稱復雜的眼神時,不自覺哆嗦起來。她放下手,繼續(xù)控訴:“你是從什么時候能看見我的?”
元虛舟沉默著,沒有回答。
這種沉默助長了她的氣焰,她接著問他:“為什么要裝作沒看見?是和上次一樣,覺得耍我很好玩對嗎?”
她提起上次在浮極山,他趁著她雙目失明,故意假扮成別人一事,思路倒是清晰。
清晰到令元虛舟的內心升騰起一股不滿。
現在到底是誰在耍誰?
她還當他們是小時候那種能隨便親吻的關系嗎?
在扣住她臂膀,問出那句話的時候,他便已經后悔了。
是想要聽見她說,她是一時昏頭,親了自己的哥哥,還是說她只是故意懲罰他,懲罰他這段時日對她的視而不見,抑或是,單純地好奇親嘴的滋味,想找個人試試,以后……
再用在別人身上。
他能承受什么樣的答案?
眉宇間盛放的情緒壓抑到了極點,心情也由于都不懂她的用意而變得晦澀難明。他的目光在元汐桐臉上逡巡許久,終于開口:“你的隱身符沒貼穩(wěn),我若是將你揪出來,你是想讓姬照神官也目睹一下你深更半夜躲在自己哥哥衣柜里的尊容嗎?”
隱……隱身符沒貼穩(wěn)?
元汐桐心里一驚,立馬就想抽手就想往自己貼著隱身符的位置摸。冷不防他將她的臂膀捉得更緊,“別看了,已經被我燒了。”
語氣雖差,但的確是解答了她不痛不癢的反咬。
這讓元汐桐深夜逗留在這里的動機更沒有辦法圓。
而他在說完那幾句話后,眉宇間戾氣更甚。他抬手揉了揉眉頭,不再看她,垂下眼淡淡地提醒道:“到你了。”
握住她臂膀的那只手下意識地又將她往面前扯了扯,大有她若說不出個所以然就不放她走的架勢。
可元汐桐哪里說得出來。
她神情懨懨地半趴在桌案上,仰頭去瞅他,試圖從他的神情中斟酌出他到底想聽什么,可完全沒有眉目。
不知道他這里的星官有沒有向他報告她今日借著送書的由頭,來坐了一會兒又離開的事。她今日來得匆忙,謊撒得也不高明,一戳就破。
想了想,也只好將秦王拉出來背鍋:“我來神宮之前,父王交待我,要多來關心一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
這是真話,爹爹的確有提過,但可沒說是要她半夜來。
女星官的服飾多為廣袖,隔著一張桌案,為了受力不那么痛,元汐桐的身子輕微地歪斜著,一截白白的小臂就這樣從袖口露出來,大大咧咧地橫在元虛舟眼下。
說話時,細細的腕子晃來晃去,說話時還要打手勢。
他在心里極輕地嘆了一口氣,在她停頓的間隙突然伸手將她皺成一團的袖子往下拉,直到將那條臂膀全然遮住。
小時候他照顧元汐桐已成習慣,這樣的動作在他做來無比自然,元汐桐也并未多想。
她只聽見他低聲問:“所以你專門挑我不在的時候來。”
“那是……那是因為……”她磕磕巴巴地,想起了之前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半真半假地說道,“因為,上次你很兇,我……我怕你。”
“你怕我?”
元虛舟淡淡地笑了一聲,空著的那只手竟支過來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直對上他的目光。
“你不怕,”他說,“你嘴上說著害怕,做出的事情卻樁樁件件都在惹怒我。你想做什么?想試探我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能毫無底線地縱然你,是嗎?”
“不是……”她喃喃著否認。
可內心卻在問自己,真的不是嗎?
今晚若是換個人,她還會這樣不停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嗎?
她不就仗著他是元虛舟嗎?
空氣中有她不太懂的氛圍在氤氳流動,他目光灼灼,漁網一樣將她從頭到腳籠罩住。她所有陰暗、討巧的心思在落他眼里,都顯得無所遁形。
阻斷生息的術法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便已悄然解除,少女細嫩的脖頸之下脈搏強健而紊亂,不成章法地敲打著元虛舟的指腹。那里因為他的觸碰起了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好似真的印證了那句怕他的假話似的。
“你走吧。”
他突然松開對她的鉗制,就這樣輕松地放過了她。那個突如其來的親吻,究竟是因何而起,他也不想再去探究。
只當是血脈相連的妹妹太不懂事,做出了不合規(guī)矩的行為。
他作為哥哥,計較下去沒有任何意義,總不能拎著她再罵一頓。
她自小就沒在他這里受過這種委屈。
網收起來了,元汐桐還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一向識時務,被饒過之后再也沒有逗留下去的心思,愣頭愣腦地“哦”了一聲之后,便真的起身,毫不留戀地朝門外走去。
“等等。”
剛走到門口,又被元虛舟叫住。
她回身,看到他手里捏著一枚符紙,繞過桌案一步一步走近,“隱身符,貼好別讓人看見,不然你就真的說不清了。”
哦,對。
她竟忘了自己已經不是隱身狀態(tài)。
接過符紙,她正打算貼在胸前,元虛舟卻又朝她走近一步。
這下近到視線都有些狹窄,狹窄到她只能看見他的胸膛。
“外面風大。”
他這樣解釋了一句,不知從哪里變出一件帶著兜帽的披風,然后像以前無數次照顧她那樣,將披風披在她肩上,替她戴好兜帽。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他又有些別扭,連看也不看她,轉身只給她留下一道背影。
倒是元汐桐被他弄得心臟抽搐了一下,臨走時,沒忍住,小聲說道:“多謝……我……明天再來看你……哥哥。”
元虛舟背朝著她頓了頓,卻沒有應她。
因為他知道,她想看的,并不是他。
帶著兜帽的姑娘在夜色里漸漸走遠,元虛舟坐回桌案,靜默許久,才從乾坤袋中拎出一只不太起眼的鈴鐺。
另一只手輕點其上,釋出一道清光。
片刻之后,這只灰撲撲的鈴鐺像是褪了一層殼似的,顯現出原本金鑲瑪瑙的模樣。晃一晃,鐺口便妖氣四起,盤旋出一朵厚重的妖云。
妖云雖小,里頭卻有雷電閃動。
這才是真正令他受了傷的東西。
剛踏出太微神殿的元汐桐突然止住腳步,皺著眉頭回身。
——太微神殿內,除了月暉琴,還有什么東西嗎?
為什么她會感受到另外一股妖力?
遠在帝都的炎葵從床上睜開眼,看見秦王在身邊睡得正熟。她將他的胳膊從自己胸前推開,自己則慢慢起身,坐在小圓桌旁,倒了一杯水。
這時辰,滿世界都已睡去,周遭寂靜得只剩下風掃落葉的聲音。
炎葵支著下巴,凝神半晌,才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極北之地的那件靈器,居然出現在了落星神宮。
虛舟,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個個都喜歡上妖族,那還得……
次日清晨, 來自秦王府的拜帖送至公孫家的大門時,還沾著露水。
一個時辰之后,公孫家家主率家丁至府外親迎。
大歧人尚武重商, 公孫家作為延續(xù)了數百年歷史的世家望族, 起家比大歧建朝時間還長。中途雖因家中“不務商賈”的祖訓而衰落過百余年, 再度復興時, 卻是不破不立,靠著熟識各類靈獸的屬性, 培育了不少王公貴族們喜愛的品種供其賞玩,同時為大歧軍隊提供戰(zhàn)力極強的飛獸和坐騎, 又一時風頭無兩起來。
秦王因愛好靈寵, 出手又大方,向來很得公孫家的青眼。
馬車從緩緩駛入內院, 下來的卻不是秦王。
而是秦王府的顏夫人。
迎著蒙蒙晨霧, 顏夫人笑著說明了來意。
獨女離家,去了千里之外的神宮,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見。膝下少了一雙兒女的陪伴, 她與秦王都倍感寂寞。家里頭那些靈寵原來都是當畜生養(yǎng)的,貼心體己的幾乎沒有。
她今日前來,是為親自挑選一靈寵,聘回府中當個寄托。
公孫家主隨即應道, 府中別的不多,靈寵最多, 顏夫人看到喜歡的直接開口便是。
古稀之年的老人家, 語氣中隱隱透著從未有過的恭敬。
顏夫人微微頷首,對他投去贊賞的一瞥——
那就勞煩公孫先生帶路,進去瞧瞧吧。
*
“據說, 在玄瞻以前的數位大神官,都是一經發(fā)現攜帶呼風印,便帶回了神宮,與血脈親緣早早就斷絕關系,對嗎?那為何從玄瞻大神官起,便改變了策略呢?”
藏書閣第四層,元汐桐一邊整理書籍,一邊偏頭看向從方才起就一直抱著雙臂懸浮在空中的書精。
《神超無象》。
古書幻化成的精怪,沒有實體,只有兩只透明臂膀從書脊兩邊伸出,形成一道虛影。
近幾日元汐桐來整理書籍時,都會被幾個書精圍住,嘰嘰喳喳地吵。據他們自己的說法是,另外那兩位星官已經許久都未出過神宮,而她剛好又是從帝都繁華之地過來的,因此他們也想了解一下外邊的世道。
沒想到書成了精怪也想著要行萬里路。
元汐桐很佩服它們,但她自己對這世道也不大了解,行過的最長的路也就是從帝都來神宮這一段。漸漸地它們覺得她的世面也都是從書本中看來的之后,便對她淡了興致。
只有這本《神超無象》偶爾會來跟她搭一下話。
元汐桐是覺得,反正自己在這里毫無幫手,還不如借助書精探聽點內幕消息。
陽光從窗棱照進來幾束光柱,透明的手裝模作樣地揮了揮,驅趕了幾下光里的灰塵,才拖著語調反問道:“你兄長沒向你透露過?”
“沒有。”元汐桐搖搖頭。
以前她對神宮的一切都很排斥,想到元虛舟長大之后要永遠待在這個鬼地方,氣都氣飽了,哪里還會專門打聽這些。
只是,經過昨夜,她才發(fā)現,元虛舟身上讓人看不懂的東西太多。作為神官,卻對她夜探神殿的目的不聞不問,甚至對她身上突然冒出的光茫視而不見,就這樣輕易地將她放走。
緊接著,神殿之內又出現另一股妖力。
接二連三的蹊蹺,簡直像前方有個陷阱,等著她一步一步的走進去。
偏偏她還避無可避。
想要的東西就擺在太微神殿,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必須面不改色地闖進去。
抱著若要成事,必須知己知彼的想法。時隔多年,她被迫再次關心起了元虛舟這個“兄長”。
雖然別有用心。
雖然這份關心已經遲到了太久。
“自然是出過幾次問題才改的。”書精說。
“什么問題啊?”
“大問題,”橫豎這也不是什么秘辛,管弦閣甚至還根據這幾段軼事編排了幾冊癡男怨女的話本子來著,書精也沒賣關子,直言道——
“神官神官,顧名思義,便是專心侍神的官,既然被呼風印選中,做了人上之人,享受著世人的敬仰,那最起碼得耐得住無邊孤寂吧。但自小在這神宮長大的孩子,大千世界全沒體驗過,身邊圍繞的星官們又多數和自己一樣,端莊雅正,克己復禮,那不是見著個性子活潑討巧的妖女就被勾得走不動道了嗎?”
“接連幾個都是這樣?”元汐桐很驚訝,“不過,妖女是泛指,還是……真正的妖啊?”
“當然是泛指,個個都喜歡上妖族,那還得了?”
“……”
“更何況,落星神宮成立這么多年,神官長有男有女,將其拉下神壇的自然也有男有女,”書精突然哼唧一聲,語帶嘲諷,“也不知道這些人怎么想的,神官長好好在神宮里待著,結果人非得跟完成什么任務一樣,想盡辦法闖到神宮里來……總有幾個抵擋不住誘惑的傻子,都沒等到呼風印降生在新的人選身上,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散盡修為放下一切要跟人雙宿雙飛。”
散盡修為這樣慘烈的事情,被他輕描淡寫地揭過,元汐桐聽得有些發(fā)愣。
神官長真是高危職業(yè)……
一不小心破了道,就把前半輩子的修為全還回去了。
“神宮反正是佇立在這里,跟靶子似的,各方勢力有別的想法也正常,”書精悠悠在空中晃了晃,又道,“不過你放心,端方雅正、克己復禮這幾個字,你兄長元虛舟都不沾邊。以前他好歹稱得上玉雪可愛,現在嘛,也就一副皮相拿得出手,他這性子,女娃們見著他嚇都嚇死了,哪里還敢故意接近他。”
這話元汐桐深以為然……
但她也沒擔心他會被哪個“妖女”勾走,就算他被勾走……
捏著書的手緊了緊,她發(fā)現自己沒辦法繼續(xù)往下想。
生長大歧皇室,她自小就明白人分三六九等。一切加諸在元虛舟身上的榮耀,全因他身上的呼風印而起。她完全無法去想,失去了修為的元虛舟會是什么模樣。
而書精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凡俗無知,終身不悟。事實證明,將玄瞻養(yǎng)在塵世,體驗過人生八苦之后,再一步一步去凡情,脫俗氣,凈人欲,絕名利[注]……這樣的道走下來,的確是成效顯著。輪到虛舟時,便也延續(xù)了這個法子。”
道法自然,有些事情,只有親身體會過,才能真正參悟。
“可凡世的羈絆一旦產生,又如何能真正保證斷干凈呢?”元汐桐還是有些不解。
書精晃晃悠悠的身體在空中一頓,意味不明地說道:“該斷的時候,由不得他們不斷。”
說罷,竟像是再也不想與她多說,直接就這樣消失在她面前。
這讓元汐桐滿腔的疑問堵在胸口,直到她提著食盒去了膳堂,也沒完全消化。
算了,還是吃飯重要。
看起來只有六層的食盒,因施了咒術,內里卻容量巨大。她照例一次性打包了三天的吃食,在膳堂廚子略顯異樣的目光中,淡定轉身,卻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不算太熟的人。
公孫皓。
昨日她在衣柜中聽元虛舟說,公孫家的人運送了靈獸來神宮。她那時倒是沒想到,來的會是公孫皓。這人在神宮也和在宗學時做派差不多,處處都講究得很。
錦衣玉扇,眉目疏朗,身后齊刷刷跟著六個她求而不得的星傀。其中兩個替他提食盒,兩個替他開路,還有兩個隨侍在旁,等候聽差……
比神官出行派頭還大。
丟人現眼。
元汐桐輕嗤一聲,堅決不肯承認自己內心對此無比嫉妒。
半熟不熟最是尷尬。
她自認為和公孫皓沒什么舊好敘,便裝作沒看見似的,目不斜視地提著食盒直往外走。
可星官膳堂不比旁邊修士膳堂熱鬧喧騰,人總共沒幾個。早在元汐桐看到公孫皓之前,他就已經看見了她。
女星官的服侍雖統(tǒng)一,但也沒哪個人像她那樣連發(fā)都束不好,更別說她臉上那股標志性的,憋著一股氣似的矜傲。
以前他就經常覺得,她時時都在憋著一股氣,脾氣硬扎扎的。元虛舟離開帝都之后,她更是渾身尖刺,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該上前自討沒趣嗎?
公孫皓猶豫著,腳步卻不自覺朝她挪過去。
“汐桐郡主。”
眼見著膳堂大門近在眼前,卻突然出現一條攔路虎。元汐桐迫不得己抬起頭,演技拙略地做出驚訝的模樣:“公孫公子……為何會帶著六個星傀在神宮晃?”
糟糕,不小心把真實想法暴露了。
公孫皓不是傻子,自然能聽出來她語氣中的揶揄。
同窗這么多年,他在元汐桐這里吃癟的次數堪比爺爺養(yǎng)的那只畢方咬他的次數。
最近的一次,是大半月之前,浮極山秋狩。
明明她是遇到了幫手,碰上了個什么“天子親衛(wèi)”,帶著她躲過了地圖。結果她卻……仔細回想和她的那段對話,她也沒承認是她自己的本事,但就是賤兮兮地,在變著法子耍他……
想起這些事,他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我過來給神宮運送靈獸,”他深吸一口氣,簡短回答,目光掃過元汐桐手上施了咒術的食盒,狀似無意地問道:“汐桐郡主,這……一個人吃得完嗎?”
前幾日他見到她時也是這樣,六層的食盒,一手提了一個,食量簡直驚人。
即使元汐桐對于自己食欲變大一事看得很開,但她也是個好面子的姑娘。聽見向來不怎么對盤的少年這么直接地問出這種問題,心里也不大高興,好似她形容有多粗鄙似的。
更何況,她心里有鬼,一想到這份食欲究竟因何產生,又伴隨著何物而驅使著她在昨夜做出了一想起就頭疼的錯事,再開口時語氣也帶了些煩躁:“我就算是樣樣都只嘗一口,然后通通都浪費掉,用的也不是你公孫皓的錢!”
氣沖沖地走出幾步,她又停下來,回頭強調道:“還有,在這里別叫我郡主,叫我星官就行。”
故意提醒她是走后門進來的是吧?
諷刺誰呢他!
炮仗一樣的姑娘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留下公孫皓一個人杵在原地,面色如同烏云壓境。
不是,他哪里又得罪她了?
他發(fā)誓!下次他要再湊到她面前自討沒趣,他就是狗!
但他沒想到當狗的日子來得這么快。
不過兩個時辰而已,他就拿著公孫家緊急送來的卷軸,來到藏書閣,黑著臉將元汐桐叫出來,開門見山地問她:“你跟我爺爺什么關系?為什么他專程要我將這個轉交于你?”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我替哥哥上藥吧。
公孫皓踏足藏書閣時, 元汐桐正準備下工。
另外兩個星官已經先行離開,而她因為惦記著待會兒要去的地方,無端在這里拖延起了時間。
午時在膳堂她像被公孫皓踩著了尾巴, 毫不客氣地擠兌了他一番, 這會兒冷靜下來, 看到他這張臉, 她也沒幾分好臉色。
雖然她的氣已經消了。
然而還沒等她出言詢問他究竟有何貴干,他便別別扭扭地遞過來一個密封卷軸, 黑著臉質問道:“你跟我爺爺什么關系?為什么他專程要我將這個轉交于你?”
元汐桐聽得莫名其妙。
笑話,她和他爺爺能扯上什么關系?
不過, 若是能讓公孫皓多受些摧殘, 她也不介意吊一下他的胃口。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很裝腔作勢地接過他手里的卷軸, 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而是慢慢吞吞地, 示意他先解開卷軸上的禁制。
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模樣其實很俊俏,甚至像這樣一張臉由黑轉紅, 在午后西斜的光線下,也依舊是俊俏的。
這人身上世家子的毛病不少,但總地來講還算善良熱心,身邊朋友一大堆。在宗學教室坐著時, 元汐桐無須回頭,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沾沾自喜的得意。無疑他是受歡迎的, 這種哪里都能享受到的好待遇助長了他的氣焰, 明里暗里地也巴望過元汐桐能進入他的圈子。
只可惜方法不對,他面對元汐桐時,總有一種笨拙的莽撞, 偶爾說出口的話在她聽來堪稱刻薄。
而元汐桐獨來獨往慣了,元虛舟離開帝都之后,更無意與一群幼稚小鬼拉幫結派。
因此即使二人前后桌數年,公孫皓這座不太穩(wěn)定的火爐也沒能照化元汐桐這座冰山。
浮空小島涼風習習,少年咬牙的動作很明顯,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極為無奈地乖乖伸過手,照她說的做。
他想起了,跟隨卷軸一齊送過來的,爺爺的口信。
離家數天,這老頭一點沒管過他死活,好不容易等來的口信,卻是……卻是要他一切聽從元汐桐的差遣。
這讓他怎么不多想!
思緒跳躍的少年甚至毫無邊際地想到,這老頭是不是問也沒問過他的意見,就給他找了個孫媳婦兒。
可是元汐桐,她可是星官。
星官是……不能嫁娶的吧?
究竟能不能啊?
他悶著腦袋,看著元汐桐將卷軸打開,抽出內里物件之前,她瞥他一眼,他竟有些慌亂地躲閃了一下。在原地呆立了一陣,又欲蓋彌彰地將目光移回去。
那廂元汐桐已經從卷軸中抽出了一片紫色羽毛。
鳳羽?
公孫皓愣了愣。
鳳分五種,多赤者鳳,多青者鸞,多黃者鹓雛,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鴻鵠(注)。光憑單色羽毛,沒法輕易判斷究竟是出自什么鳳族。
察覺到公孫皓略帶疑惑的目光,元汐桐并未第一時間解答,而是試探道:“你沒打開看過?”
“笑話!”他有些應激,高聲否認,“我才不會做那么沒品的事!”
“哦,沒有就沒有嘛。”
相比于他這副一驚一乍的樣子,元汐桐表現得堪稱淡定。她當然知道公孫皓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畢竟同窗這么多年,基本的品性還是略知一二的。
況且,娘親既然選擇用此法來聯(lián)系她,自然有娘親的道理。
來神宮之前,娘親便囑咐她秦王府已經被盯上,從府中進出的任何信箋皆有暴露的風險,再加上神宮范圍之內禁制特殊,用妖族的方式無法傳信。
因此只說讓她等,她自會想法子聯(lián)系她。
當了多年領主的大妖,即使是妖脈盡斷,培植勢力的手段也非常人能比。
這封卷軸來得及時,元汐桐斷定娘親應當同她一樣,在昨夜感應到了另外一件靈器的存在。
羽毛上的附言跳進元汐桐的掌心,化作幾行金光閃閃的小字。
“夫物蕓蕓,各歸其根;一月之內,速戰(zhàn)速決。”
日頭又往西傾斜了許多,照在元汐桐的臉上。
那羽毛上究竟寫了什么,公孫皓沒看出端倪,他只看出來她的面龐不如方才精神飽滿。
正思索著該說些什么緩解一下氣氛,元汐桐卻靜靜地將那片羽毛收起,冷不丁說道:“分我兩個星傀吧。”
“啊……啊?”
*
元汐桐帶著兩個新得來的星傀回了自己院落。
這幾日她光顧著查探靈器的下落,忘了分出點精力再復制幾個星傀過來照料自己的日常起居。但時間久了也沒覺得不自在,就這樣既來之則安之地住下。
現下得了新的勞動力,心情也松快了一些。
雖然公孫皓在聽說她沒有星傀時,神色很復雜地內涵了一句:我原以為你兄長將你弄到神宮來是要讓你享福的。
享福?
元汐桐暗哂一聲,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他。
兩個星傀十分心靈手巧,她從帝都帶過來的華貴花樹頭簪,又重新簪上了她的發(fā)髻。鏡子里的姑娘,有著一張清新明麗的臉,眉眼膚底雖仍舊帶著未脫的稚色,卻因承擔了太多本該是大人來承擔的東西,而失去了這個年紀該有的伶俐。
秋風穿堂而過,她走向屋后露臺,望著遠處凝神。
無數浮空小島擠在空中,視線也變得狹窄。她的神識穿梭過去,瞧見太微神殿的琉璃頂隱在瑞靄祥云中,孤零零又碧沉沉。
星官的袖袍被風吹得鼓脹,翻飛間似在心慌,又似在雀躍。
一個月……
只有一個月了。
日暮時分,群鳥自空中掠過,鳴囀聲嘰嘰喳喳地沉落在她耳畔。
是請君入甕的時刻。
她帶著元虛舟昨日替她披上的斗篷和一瓶療傷藥去了太微神殿。
神殿的一切,仍和昨日一樣,整然有序。溫離星官見到訪客是她,一句話也沒多問,便直接將她引到了后院正堂。正是飯點,幾名星傀進進出出地在布膳。
溫離星官告訴她,元虛舟還在前殿處理近日來積壓的事務,她可以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在秦王府時,她和元虛舟都有各自的小廚房。要做神官的少年向來是雞鳴而起,日落都不一定能歸,而原打算當咸魚擺爛的元汐桐,自然做不到和他一同起居,也從沒有一定要同桌而食的習慣。
滿腔要豁出去的壯志,在面對一桌豐盛菜肴時折戟。她悄悄咽了咽口水,沒抵擋住誘惑,就這么在桌邊坐下。
元汐桐是色厲內荏之人,在外頭會自己掙面子,該她享受的禮遇絕不推辭。拿起筷子,她沒有猶豫地夾起離她最近的那道菜。
這菜在帝都看起來稀疏平常,但近段時日她也僅僅在秦王府的食盒中吃到過一次。后來在星官膳堂,她有問過膳堂師傅會不會做,得到的均是否定答案。
當了神官之人就是不一樣啊。
她酸溜溜地想,但凡她能在這里使用妖術,她也能驅動這些星傀每日把自己照料得服服帖帖,哪能連公孫皓的待遇都不如。
菜肴入口,她執(zhí)筷的手突然頓住。
“不合胃口嗎?”還未退場的溫離星官適時開口。
“沒有,”元汐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搖搖頭,“很合胃口。”
和她來神宮的第一晚一樣,一樣的合胃口。
天色漸漸暗了,元虛舟處理完手上的事務,回到后院時,元汐桐正在花樹下踱步。
她只吃了五分飽,但這五分飽的分量對于她這副身板來說,也夠令人震驚,于是她假意提出要消食,來到院子里吹風。
待在屋內總有一種她才是甕中那只鱉的感覺,還是四面敞著比較安全。
照明的凝光球在院子里漂浮,將夜氣柔柔驅散。恰有一顆凝光球掠過她的頭頂,從發(fā)髻上偷跑出的不太服輸的絨毛就像被鍍上了一層小小光圈。
她的發(fā)質和她本人一樣,都不是那么柔順服帖。是硬硬的帶著自然的卷,有時候睡得蓬了,像只小獅子一樣,梳起來要費些力氣。
以前他給她梳頭時,常常會被她嫌棄手重,然后將他趕到一邊,換手巧的婢女來。
夜幕下精致的鼻翼微微縮了縮,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味道,她猛然回頭。
正對上青磚上立著的元虛舟的眼。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場景,她做完了晚課,哥哥卻還未歸家。她著急跟他分享一天的見聞,便抱著靈獸癡癡地在院中等。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原本親密無間的兩個人,一旦變得不親密了,竟然會連陌生人還不如。
元汐桐僵在原地,很木訥地先行開口:“虛……虛舟神官。”
似乎早料到她會是這般反應,元虛舟神情未變,緩緩走過來時,也看不出喜怒。
昨日她說會再來看他,所以他沒有假惺惺地問她為何而來,令她難堪,只在經過她身邊時,輕聲問道:“吃過了?”
“嗯。”元汐桐忙不迭點頭。
“再陪我吃一點吧。”
跟在他身后的細碎腳步聲陡然加快,聽起來似乎比方才要快活不少。
星傀上的第二輪菜,又幾乎進了元汐桐的肚子。
元虛舟沒什么口腹之欲,動了幾筷子便不再進食,專心看她吃。
星官們早已悄然退下,偌大的后院只有他們兩個大活人。元汐桐連喝了幾碗桂花釀后,終于記起來正經事。她左右看了看,確定連星傀也不在周圍后,才悄悄朝元虛舟挪了挪身子,鼓起勇氣問道:“昨日,神官大人受傷一事,我料想你應當不想聲張,所以自作主張地帶了傷藥過來。”
沒關系,不就是服個軟嗎?
沒什么好丟臉的。
反正,是他先服軟的。
元汐桐已經知道了。
“我替哥哥上藥吧。”她說。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為為為什么要關門?
飲多了酒的姑娘, 連膽子也壯了些,眼神軟塌塌的,蒙了一層水汽似的, 里面有很弱很弱地一點渴望。可她自己也不懂那究竟是什么, 只能借著一點酒意, 朝著這個做了自己十二年兄長的男子傍近。
中間那五年的隔閡, 被她錯亂地拋之腦后,仿佛此時她又變回了那個一心只知道黏著兄長的妹妹。
元虛舟會上鉤嗎?
她忍住沒去回想自己表現得究竟有多拙劣, 強自鎮(zhèn)定地盯住他,等著他的回答。
元虛舟當然懂得她的小把戲, 他守在這里, 就是想知道她為了達成目的,能做到什么地步。
近乎無情的冷酷, 對神官來說理應是防身武器般的存在。成為星官游走在三界的那幾年, 他都將這種冷酷貫徹得很好。
他以為,在面對元汐桐時,會同樣堅不可摧。
可是, 被封印在親情之下的強烈到不正常的占有欲,卻因一聲“哥哥”再次產生松動。一點一點地翻涌上來,橫梗在胸口,堵得他面色愈發(fā)沉滯。
“你替我……上藥?”他默然片刻, 終于開口,“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元汐桐當然知道。
若不是時間有限, 她也不想這樣鋌而走險。
可若是今晚就這么過去, 她再找不到進入那間書房的理由。月暉琴和另外一件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靈器沒有著落,來神宮一趟,說不定會鎩羽而歸。
不能失敗。
她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無論怎樣都要緩和與元虛舟的關系。即使他已經將她看穿。
“我知道啊,”為了降低他的防備,她的面頰上甚至攀上一絲少見的笑靨,“可是,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覺得……現在神宮人多眼雜,星傀是機關術造就的死物,容易被有心人鉆空子。你選擇自己上藥,不也是有這個顧慮嗎?”
從初初嘗到沒有靈根引發(fā)的冷遇起,她就很少這樣笑過了。年紀不大,心思卻很重,似乎生命中并沒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單純地感到開心。
元虛舟就這樣看著她,目光在她發(fā)髻中間那株蝴蝶金銀珠花樹上略略停留后,突然說道:“所以,你知道星傀有可能不安全。”
方才見到她時,他便一直在注意她的頭發(fā)。
漂亮的,兔子耳朵一樣精巧的雙髻,但絕不是出自她之手。
他留了個心眼,差人打聽了一下,結果收獲頗多。
察覺到他的目光,元汐桐突然內心有點打鼓,支吾了幾句,沒正面回答。
終歸這里是他的神宮,她做什么都瞞不過他。
他收回目光,自顧自地替她倒了一杯花蜜茶,伸手遞到她跟前。一同遞過來的,是看似好商量,卻完全不容拒絕的建議:“找公孫家要的星傀,明日還回去吧。”
元汐桐坐在原地沒動,嘴唇抿起,似在無聲拒絕。
捏住杯盞的手朝她的唇湊近,碧玉扳指就在她眼下,他幾乎要將那杯花蜜茶喂給她。
見她仍舊硬氣地繃著臉,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竟耐心解釋:“用他人靈力驅使的東西,貼身伺候你,不安全。”
也不成體統(tǒng)。
公孫家的那個小子,他不愿意禮貌地喚出其名字。那人是元汐桐多年的同窗,與她自小一起長大,但因為關系不親厚,所以她極少提起。
但最近,公孫皓出現在元汐桐身邊的頻率有些過高了。
浮極山投影石記錄的那場爭執(zhí),他將注意力全放在邢夙身上,倒是忽略了,與元汐桐交流更多的人,是公孫皓。
說不出現在是什么感受,總之不是什么好情緒。
所以他略顯強硬地,將杯口對準她的唇瓣,結結實實地貼上去。然后,迫她仰頭,看著她咕嚕咕嚕地全數喝光。
他的手端得很穩(wěn),喂得也很穩(wěn),寬闊的身軀堵在她眼前,元汐桐敞開的視線就這樣收攏在他的衣襟。她抬眼,觸到他的目光,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沒有,風平浪靜。但正如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海,不慎被卷進去,會被吃得尸骨無存。
泛著寒氣的太一戒貼近她的面頰,混著入喉的甘甜汁液,卻沒緩解她面頰的熱燙,反而燒得她喉頭更渴。
杯壁移開時,本就豐盈的一雙唇,被染上一抹水色。
艷麗得像一朵粉茶梅。
眼神艱難回收,年輕的神官盡力讓自己不要去回想那是種什么觸感。
花蜜在元汐桐嘴里發(fā)酵,烘得她眼角微紅。她抬起手背用力蹭了蹭,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其實元虛舟說的她都能想明白,星傀這玩意兒,若想為人所驅使,需要靠各自的靈力催動。她借了公孫皓的星傀,相當于在身邊貼身留了屬于公孫皓的耳目。
這樣當然不安全。
神宮內所有人都不會像她這樣,在身邊留存別人的靈力。
更何況,她比別人更特殊一點的,是她的半妖身份。南荒妖族既已知道她的行蹤,便很有可能想進辦法潛入神宮,借著星傀來接近她。
這件事,是她沒有考慮周全。
但元虛舟,將她遺漏在藏書閣,故意晾她這么久,難道就不許她自己想點辦法嗎?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和公孫皓之間的事?
那娘親的信……
“你怎么知道我找公孫皓討要了星傀?”她僵著臉問,“你監(jiān)視我?”
元虛舟卻側過頭,很無所謂地笑了一聲:“監(jiān)視?元汐桐,你和別人之間……有什么秘密,值得我花精力去監(jiān)視?”
這次他是實實在在地被她冤枉了。
他若想監(jiān)視她的行蹤,早在她入神宮的第一日,便會打著關照的名義,送給她一屋子的星傀。那些星傀圍繞在她身邊,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可他不能這樣做。
他只是她的哥哥而已。
若看到什么不該看的,對她的名聲不好。
但她為這件事跳腳至此,是否說明,她和公孫家那個人之間真的有秘密?
“那你……”元汐桐被他噎了一下,沒繼續(xù)往下說。
世家大族之間的通訊,自有他們的獨特的加密方式。公孫皓向她保證過,卷軸里的內容除她之外,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她現在說多了反而露餡。
腦子轉了幾圈,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憋著一口氣偃旗息鼓,身子還不著痕跡地往后縮了縮。
一副又怒又怕的模樣。
“現在,”捏在手里一直沒松的杯盞被元虛舟擱在桌上,他撩袍起身,略有些挑釁意味地沖她俯首,然后輕聲問道,“還敢給我上藥嗎?”
要,當然要。
元汐桐跟著站起來,從旁捧起斗篷和傷藥瓶,生怕他跑了似地蹭過去,仰著腦袋,很是不甘示弱:“走啊!”
一雙眼睛灼灼發(fā)光,元虛舟本能地扭頭避開。
正廳和書房隔了一道回廊,廊下掛著成排的燈籠。這時辰,戴著白面具的星傀們還在灑掃庭除,院子里不算太寂靜。
元汐桐跟在元虛舟身后,起初還試圖像兒時一樣踩著他的腳步緊貼他,但他步子邁得太大,她跟了幾步便停下,明白了現下的處境似的,變得悠哉起來。
闊大的天幕罩下來,她甚至抬頭抽空看了一會兒星星。
來神宮之后,她一直覺得,這里的夜幕比帝都要好看。她在帝都的高墻內,從未見過這樣廣闊的天空。不免又開始想象,大荒的夜會是什么模樣?會不會比這里還要美?
意識到自己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舍,她大感不妙,趕緊收回視線。卻看到那個步子邁得很大的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書房門口等她。昏黃的燈籠掛在他頭頂,照得他眉眼愈發(fā)幽深。
太高了吧,腦袋都要戳到燈籠了。
她嘀咕了一句,壓著腳步走過去,沒有再看他,背對著他在緊閉的書房門前站定。
元虛舟卻遲遲沒有推門。
正當她想回身催促時,一聲輕笑卻落在她頭頂,接著一道臂膀伸過來,抵上她面前的木門。這瞬間她像是被他半擁在懷里。
以前他們是兩個小孩之間的親密,彼此之間都坦坦蕩蕩。但在這一刻,她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有些不正常。
一定是跟隨著食欲出現的其他欲望在作祟,昨夜也是。
好在這瞬間的圍困并沒有持續(xù)很久,面前的木門已被推開。“咯吱”一聲,柔和的燭光從漸漸拉大的門縫中漏出,她站在門外往里探頭,一眼就看到了,月暉琴還好端端地被擺放在原處,完全沒有變動過位置。
“請吧。”
元虛舟在她頭頂說道。
她悶頭走進去,看到他跟著踏進來,回身關上了房門。
草木繁星連同院里沙沙的灑掃動靜一齊被關在門外,原本豁朗的書房一下子好似連空氣都凝住了。
太安靜,誰都沒有說話。
身形高大頎長的男子甚至還立在門邊沒動。
這種氣氛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汐桐從來沒有和元虛舟獨處一室時這樣緊張過,大概是面對著月暉琴時,心里實在有鬼。
心里一有鬼,就容易口不擇言。想著至少要說點什么,她磕磕巴巴地開口道:“為為為什么要關門?”
話一出口她就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站在門邊的元虛舟卻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狀似好言道:“那不如我們去院子里,四面敞著,讓所有人看見?”
然后不消一刻鐘,神宮上下連螞蟻都會知道他受傷一事。
元汐桐訕訕一笑,“你現在,說話還挺能嘲諷人的。”
這樣的指責,對元虛舟來說根本不痛不癢,他想說他歷來是如此,對誰都稱不上客氣。只是兒時面對著元汐桐時,因知道她是個愛多想的姑娘,所以從不會說出半句不合她心意的話。
眼下對于她來說,渴望接近的,恐怕也只是以前那個,萬事都遂她心的哥哥。
他將頭低了低,不發(fā)一言地,緩緩朝她走近。
元汐桐立時又緊張起來,背脊挺直,眼睛瞪圓。她腳下那團黑黑的影子被另一道影子吞掉,存在感極強的男子卻只是站在她身邊,攤開一只手,看著她說道:“藥給我。”
“啊……”她愣愣地,將藥瓶放到他掌心,“噢。”
待到她的手指完全松開之后,元虛舟才將五指收緊,撂下一句“你請自便”,便抬腳走向屏風。
怎么可能會真的讓自己妹妹來上藥?
他無聲地勾了勾嘴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而被他留在原地的元汐桐,對現下的狀況還有些茫然。
受了傷的神官已經自顧自在屏風后坐定,月暉琴就擺在離她五步之外的地方,泛著狡獪的清光。
她的目光在兩頭之間拉扯了許久,最終抬起腳,朝著一方走去。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我的阿羽,做了妖之后,變……
元虛舟肩后這道傷, 并非是為取得捕神蝶所受。
他的傷,是在那之后,擅闖北荒妖帝的皇宮而得。
大妖炎葵在渡劫失敗之后, 將妖力散做六份, 分別附著在六件靈器之上一事, 一直在中土修士和大荒妖族之間廣為流傳。有根有據有板有眼, 只是具體的器物卻無人知曉。
直到四年前,昆侖山無故失竊, 被盜之物卻是擺放在藏寶閣的一顆不起眼的珠子,接著是西荒弇茲(注)一族發(fā)生了同樣之事, 相信炎葵沒死的人才漸漸將線索聯(lián)系起來。
原來, 六件靈器之說,確有其事。
而元虛舟比一般人知道得要多一點。
他見過鹓雛的力量。
不止一次。
落星神宮的月暉琴, 原是第二任神官長鍛造的法器。但因后來的每一任神官對音律的造詣參差不齊, 這件法器并未很好地物盡其用。至少元虛舟自知曉它存在起,它便一直被擺在角落吃灰。
而元虛舟雖于八音頗有造詣,絲木金革樣樣精通, 但少時他來神宮歷練,一心只為快些學會厲害術法,沒那么多閑工夫撫琴奏樂寄托情懷。
以致于到很后來,他自請離開帝都后, 這琴被交到他手里,他才得知琴中的蹊蹺。
發(fā)現北荒妖帝宮中有承載著炎葵妖力的另一件靈器, 則完全是偶然。
兩年前, 北荒有一只長右擅自踏足中土,導致中土邊界一個郡縣發(fā)生水患。時任二十八星官之一的元虛舟恰好被派去處理此事。他念在這只四耳獼猴靈智未開,并非故意為禍人間, 加之發(fā)現得早,未造成傷亡。
將其抓獲之后,便親自走了一趟北荒,打算放歸山林。
卻沒想到這長右卻來頭不小,乃是北荒妖帝的妖寵,一直被專人照料著,只為替妖帝制造妖泉。
北地多旱,妖泉難得,因此這只長右在宮中備受寵愛。但未開靈智的妖獸,行為邏輯無法用常理推斷。不知何故,長右竟趁人不備,自己逃往了中土,險些釀成大禍。
大歧天子繼位后,因極為仇恨妖族,導致人妖兩族關系惡劣。但妖族在中土行事者多,而神宮理應保持中立。北荒妖帝為感念元虛舟手下留情,加上對中土未來的大神官也有拉攏之意,便在宮中設宴,將他招待了一番。
期間有妖臣獻寶于妖帝,呈上去的卻是一只灰撲撲的鈴鐺。
眾人正不明所以,妖臣卻解釋道:“此鈴鐺名為‘紫虛鈴’,是臣從一只蛇妖身上得來。”
蛇妖原本是條修為不過百年的小妖,卻在短短幾年之內崛起成了一座山頭的首領,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妖臣領命前去剿匪,卻意外收獲了令蛇妖妖力倍增的法寶。
這法寶旁人看不出底細,但北荒妖帝與炎葵結識多年,也交手切磋過幾次,自然識得附著在紫虛鈴上屬于炎葵的力量。當即他便吩咐隨從將此鈴鐺收好,然后笑呵呵地轉移了話題。
坐在席間的元虛舟眼觀鼻鼻觀心,臨走時留了個心眼,安插了探子混進妖帝宮中,時刻監(jiān)視著紫虛鈴的動向。
北荒妖帝真身是燭龍,作為統(tǒng)領一荒的大妖,亦有幾分風骨,對炎葵的妖力沒那么覬覦。存著替故人保管物件之意,紫虛鈴一直被他束之高閣。
直至近日,在大妖千頡的多次交涉之下,北荒妖帝終于松口,愿意接受千頡的厚禮,將紫虛鈴歸還至南荒。
這也是元虛舟,執(zhí)意在取得捕神蝶之后,還要孤身潛入北荒妖帝宮中,將紫虛鈴盜走的最終原因。
借著呼風印開的天眼,雖能順利繞過宮中布防,但守衛(wèi)紫虛鈴的妖族,卻遠非一般小妖能比。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連絕學也不能用,自然免不了一場硬碰硬的惡斗。
所幸他受傷不嚴重,只是附著在傷口上的妖毒,暫時不知道是哪種毒,無法對癥下藥,只能一點一點地用靈力拔除。
帝都帶來的普通傷藥,對這種妖毒無效。
但他還是揭開瓶蓋,用指尖沾取了一團,正打算側過身子涂上傷處,耳畔卻聽見有腳步聲輕輕逼近。
小心翼翼,做賊似的只用前腳掌著地。
朦朧的影子先探進來,元汐桐貼著屏風露出半個腦袋,一雙眼睜得很圓,像只小小的貍奴。她的目光從他身上極快地掃過,看到昨夜只匆匆一面,便被他裹嚴實的上半截身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的臉紅得厲害。
圍屏的紅木泛著涼意,她將臉貼上去緩了緩,才故作鎮(zhèn)定地對上他的視線,小聲提議道:“還是我?guī)湍惆桑俊?br />
元虛舟根本沒想到她會跟著過來,此時已將上衣褪了個干凈,綁著傷處的繃帶也已解下。在看到她的影子時,他第一反應是拾起堆在身旁的衣服穿好,可手才探出,他便看到自己指尖還沾著黏糊糊的傷藥。
莫名其妙的潔癖令他犯了難,就這么猶豫了一瞬,他的手便滯澀在半空,再不知該作何動作。
見他沒出言拒絕,元汐桐全身血液也涌上了頭,竟然就這么朝他走過來,可腳步聲分明是錯亂的。
完了,她在心里想,她那妖骨又開始作亂了。尤其是胸腔,七上八下的不知裝了什么東西。
琴的事情先緩緩,元虛舟在這里,她也沒法當他的面做些什么。倒不如先和他搞好關系,萬一這是個什么陷阱,他也能念著舊情放她一馬。
“你……”
元虛舟快速拾過桌面上的帕子,將指尖拭凈,還沒想出自己該說些什么,便聽見她指著他后肩的傷口道:“這是……妖毒?”
二人相距不過數尺,她站著,他坐著,小山似的身軀,在燈下十分奪人眼目。她盡力讓自己目不斜視,只盯住他的傷口,不要看向別的地方。
明知道這樣不合規(guī)矩,他們之間,不僅僅是要避嫌的兄妹,他還是要斷絕五欲的神官。
思緒猶在拉扯,身體卻僵在原地,任由她在自己身側坐下。
元虛舟垂眸,看著她的發(fā)頂,從喉嚨擠出一句:“嗯。”
“金翅鳥?”羽族之主的血脈令她輕松分辨出這毒的出處,“極北之地有金翅鳥嗎?”
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露餡露了個徹底。良久,未聽見對方應聲,她又抬頭看了元虛舟一眼。
沉默寡言的男子亦將眼睛望著她,瞳仁黑如深潭。接著,他意味不明地說道:“這幾年,你學到了很多。”
“這是當然的呀,”突然被夸獎,元汐桐先是一愣,而后有些羞赧,咧開嘴笑了笑,有些邀功的意味,“不瞞你說,我現在,還挺厲害的。”
自小娘親便嚴厲,她做慣了大妖,與生俱來的強大妖力令她做什么都得心應手。炎葵雖懂得對下屬要賞罰分明,但對小孩卻不太會適時地鼓勵。
每次都摸著她的腦袋,夸她做得好的人是哥哥,即使她那點進步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元汐桐習慣性地,想在他這里獲得肯定。
興許是她刻意為之的討好起了作用,她從元虛舟眼里看見自己的身影,而他也像是憶起了兒時的淺薄溫情,竟真的如她所期盼地那樣,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言道:“我知道,你現在很厲害。”
心滿意足得到撫慰的少女,發(fā)絲滑落下來。腦袋也下意識地追著他蹭了一下,呼吸都要噴灑上他的臂膀。
這是自重逢以來,二人難得好好交流,溫言細語的時刻,元汐桐感到一絲喜悅,但喜悅還未攀上眉梢,那只罩在她頭頂的大掌卻順著她的后腦勺滑落,將她的后頸扣住。
這樣的舉動霎時間令她警鈴大作,縮著脖子想躲。
元虛舟卻不許,他伸出兩指捏住她的下頜角,她只能順著他的力道看向他,然后聽見他緩緩說道:“我的阿羽,做了妖之后,變得很厲害。”
門窗都已經閉緊了,室內安靜得只剩下燭火燃燒的聲音。
本應感到慌亂的,但元汐桐卻出乎意料地鎮(zhèn)定。或許是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寧愿他像這樣直接挑明,也好過她像個傻子似的在哪里裝。
“你從什么時候知道的?”她的神態(tài)甚至可以說很從容,如果他能不握住她的脖子,她也許會更從容。
但他仍舊沒有放開她,食指漫不經心地在她下頜邊緣摩挲。
“比你以為的要早。”元虛舟說。
“浮極山那次,你看到我用妖術了,對嗎?”
“……”
“還是更早一些?五年前就知道了?”
他沒有回答。
美色在前,她已無心欣賞,只覺得半邊臉都在發(fā)麻。脖子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雖不至于害怕下一刻就人首分離,但到底小命在他手上,也不敢抬手去搓一下。
想了想,也只能強行忍受著,悶聲問道:“那你要殺我嗎?”
“殺你?”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突然輕笑一聲,“你是我妹妹,我為何要殺你?”
不知道為什么,原本酡顏醉臉的姑娘,臉色竟?jié)u漸變得有些蒼白。
元汐桐的心像是被什么咬了一下,有點鈍鈍地痛。
妹妹……
未來大神官的妹妹。
這個身份是她以前最喜歡的,可如今變成最不喜歡的。
倘若他知道,她不是他妹妹,會發(fā)生什么?
她不敢賭,她甚至都不敢問。垂目片刻,只能裝作很不在意地模樣,來問點別的,比如:“那你會將我的身份說出去嗎?”
“你和你娘親的身份,關系到秦王府的存亡,”元虛舟說,“如今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還不打算做那種蠢事。”
是了,就算是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也不會將此事抖出去。元汐桐才不會認為這是他對她的情誼。
一個神官和一個半妖,莫名其妙成了共犯,說起來也真是諷刺。
“那……”元汐桐試探著,又問,“既然我是你妹妹,那哥哥會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嗎?”
元虛舟定定地看著她,像是在思考。思考過后,卻輕輕搖頭:“不給。”
是很溫柔的一句話,卻被他說得刀槍不入:“妹妹想要的東西,得想辦法自己拿。”
第30章 第三十章 你忍一下啊,哥哥。
她就知道他不肯。
再一次, 元汐桐無比懷念起了以前的元虛舟。
以前的哥哥,對妹妹可是完全的予取予求。但事到如今,他肯顧及到他們之間的兄妹關系而給出不傷她性命的承諾, 對她來說已是別無所求了。
只是表情難免還是有些不服氣, 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后頸的碎發(fā)勾在元虛舟的掌心, 他像是才意識到她離她有多近, 亡羊補牢般地松開手,又不著痕跡地將距離拉開。
赤著上身與妹妹同處一室, 世上再不會有比他更道貌岸然的人。
他拾起堆疊在身旁的深衣,正打算起身穿上。一直僵坐在原地的元汐桐卻還記著他的傷勢, 怔怔地問:“不療傷了嗎?”
方才那番對于妖族身份的探討像是不存在, 沒有驚心動魄的爭執(zhí),沒有口不擇言的謾罵, 甚至她連掙扎都沒有, 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身份已經暴露的事實。
而現在,她似乎也只是執(zhí)拗地,想把方才被打斷的事情做完而已。
都這種時候了……
元虛舟將衣物擱上膝頭, 在穿與不穿之間猶豫了許久,最終說道:“這傷藥對妖毒沒有用。”
年輕男子的身軀,是神工打造的杰作,背脊瞧著像一塊上好的玉石。右后肩的傷處有幾條爪印橫趴著, 深可見骨。血雖然已經止住,但他們說話的當口, 黑色毒液卻不住地往外滲。
這對他來說竟然是“小傷”……
“我不用傷藥, ”元汐桐說,“金翅鳥的毒,對我來說很簡單。”
這大概是身份暴露的好處之一, 她再不必在元虛舟面前再藏著掖著,遮掩妖力,所以說話反而多了一些活潑勁——自打她來神宮起,她就沒感覺如此舒暢過。
而元虛舟就這樣看著她,一雙眸子悠悠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把這當作默許。
伸向傷處的指尖有些發(fā)顫,為緩解心頭的緊張,她一邊湊近一邊問道:“我聽說天市神殿的明霞神官是醫(yī)修出身,善布幻用毒,這種妖毒,她應當可以解吧?”
“明霞神官事忙,修士考核受傷的人多,她的重心放在那邊,我這點傷不必麻煩她。”
況且,這本就是他的私事,他因私受傷,再去勞煩同僚,哪里有這種道理?
所以他就這樣忍著?
元汐桐掌心的金光緩緩淌過他的傷口,與黑色的毒液混合。四周完好的地方倒還是玉石一塊,不知道摸著是不是也同樣溫潤。
不敢再看那處,她的眼神上下逡巡,最終落在他的側臉。
風塵仆仆地去了一趟極北之地,回來又處理了一整天積壓的事務,身上還帶著傷……元虛舟的臉上有少許疲憊之色,但這絲疲憊反倒令他增添了些人味,看起來不再似以往那般高不可攀。
她看著看著就不愿意移開。
但束魔送鬼,掃蕩群妖時毫不色變的神官大人,在感受到她的目光后,竟將臉側了過去,只留給她一個后腦勺和寬闊流暢的背。
元汐桐:“……”
就這樣將后背留給一個半妖,真的合適嗎?
在浮極山時也是這樣。她雙目失明,而他背著她,一點都不設防。
這次是仍在小看她嗎?
她懵懂皺眉,片刻之后,心中突然有了計較。
“哥哥……”她不確定這樣的稱呼能不能降低他的心理防線,只能姑且一試。燈架上繁密的燭火燃燒得令人心慌,也許是因為她接下來要做的壞事,“妖毒拔出來時會很疼,你忍一忍。”
她將手貼上去。
而元虛舟手臂上的青筋,卻在她觸碰上來的瞬間,奇妙地浮現出來。
他似乎感覺很痛苦,鼻息先是斷了一下,而后變得深重。
這讓元汐桐動作有些遲疑:“疼……疼嗎?我還沒開始拔。”
在成為二十八星官,于三界游走那幾年,元虛舟曾經歷過無數次險境,劍戟紛紜間,也浴過無數次血。
疼痛對他來說,是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小事。
可是,元汐桐的手卻像刀子,非但沒有令他的傷口好受半分,反而像是要將他劃得鮮血淋漓似的。刀尖穿透背脊,淬了毒一樣,攪得血液也開始沸騰。
明明她只是貼上來而已。
“疼,”他深吸一口氣,無恥地開口,“你快一點。”
“噢……”
元汐桐定了定神,又在他的傷口注入了一些妖力,感受到妖力完全與金翅鳥的妖毒融合之后,才用力拔起。
妖毒侵蝕傷口太久,在拔除時,那些黑色的毒液竟不肯脫離血肉似的,幻化出根根倒刺,勾得傷處更為慘烈。她見元虛舟一聲不吭,心下也不知道他究竟疼成什么樣了,只能一邊朝傷口吹氣,一邊學著他以前哄她的語氣,也輕聲哄道:“馬上好了,你忍一下啊,哥哥。”
院子里有繁花接連爆開,“啵”地一聲,串在一起,微弱得像兒時的元汐桐親他的聲音。帶著香味的呼吸潤澤著他的傷口,他伸手捂著眼睛,很低很低地應道:“已經在忍了。”
她根本不明白,他忍到了什么地步。
所幸這一過程并未持續(xù)很久,元汐桐便已全然將妖毒拔出。那黑色的液體在她掌心盤旋了幾遭,最后將化作一陣輕煙,混沌沌地消散了。
只是傷口還有血跡在淌。
她接著施了一道療傷術,金光縈繞過后,又是白璧無瑕的一塊肌膚。
可惜這杰作她未來得及好好欣賞,元虛舟就小氣吧啦地披上了衣裳。一層一層套得嚴嚴實實,杜絕了一絲一毫她再將眼神投過去的可能。
也罷,他既然已經知道了她是半妖,自然是要對她防備些的。
屏風隔出的一方世界里,時間像被掰開,又被揉碎。元汐桐坐在地板上,腦袋耷著,耳朵聽見衣料細細簌簌的摩挲聲,內心很煎熬。
衣料摩挲聲停下時,元虛舟朝她走過來,見她像個鵪鶉,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也沒提出要走。
他突然在她身前蹲下,屈指輕敲她的腦袋,候著她慢吞吞地對上他的視線。
正打算說些什么的神官臉色卻微微一頓,接著身形晃了晃,膝蓋支撐不住似的,“咚” 地一聲抵在地板上。隨之傾倒過來的,是他高大的身軀,但他好歹伸出一掌撐在了她身側,這讓她不至于在這瞬間被他壓折。
但距離也是足夠近了。
元汐桐仰著身子試圖往后挪,后腰卻被他橫過來一只臂膀,雖沒有攬上,但她整個身子卻像被他牢牢地鎖在懷里,呼吸中滿是屬于他的香味。
“本來還想對你表示一下感謝,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將腦袋懸在她肩上的元虛舟,稍稍側頭,用目光籠住她,“是在拔除妖毒的時候,給我下的昏睡咒嗎?”
難怪她堅持要替他療傷。
他的語氣沒有什么起伏,元汐桐聽不出來他是否在生氣,只覺得聲音還算輕。
但即使他生氣,眼下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她轉過頭,與他目光相纏:“不是哥哥自己說的嗎?想要的東西得自己拿。”
說罷她又笑了笑:“我是不是很聽話?”
她與他的距離實在太近,氣息都要混到一起去。元虛舟應是被昏睡咒攪得再也撐不住,他率先移開了目光,眼皮直往下墜,纖長睫毛在面容上留下很明顯的陰影。
“若是真聽話,那你便該……”
該怎么樣呢?
心跳一聲疊著一聲,理智與情感產生了割裂。他低笑一聲,終于認了命似的,借著睡意將下巴緩緩擱上元汐桐的肩頭。撐著身子的臂膀反手將她摟住,力道甚至帶著些悍然。
如山的身軀傾倒過來,被抱了個滿懷的元汐桐起初很有些手忙腳亂。但幸好她力氣大,不至于就這樣直接被他壓得起不來。
若放在以前,這只是兄妹之間很尋常的擁抱,但這個擁抱卻因為隔了五年時光,變得陌生而煎熬。
陌生的是,以前的元虛舟,抱著妹妹時總是溫柔居多,飽含呵護,從沒像這樣,將她抱得喘不過氣來。
煎熬的是,元汐桐因為惶恐,試著推拒了一把,發(fā)現自己推不動他之后,竟生出了一股不滿足。好像……再抱緊一點也無所謂,她理應和他這般親密無間。
“哥哥?”她睜著眼,茫然問道,“我聽話的話,該怎么樣?”
卻沒有人回應她。
直接打入血脈中的昏睡咒,威力強勁,年輕神官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能堅持這么久,已是十分難得。然而他雖睡過去了,但兩只臂膀卻沒松勁。
少女纖薄的腰背全然被裹進他懷里,半晌之后,明白他再不會說話的元汐桐,終于將垂在身側的兩條胳膊抬起,攀上他的背脊將他回抱住。
熱意在兩幅身軀當中傳遞,她偏過頭,暗自將臉皮在元虛舟臉上蹭了蹭,試圖在他玉石般冷峻的面上蹭得一絲涼意,卻發(fā)覺他的臉甚至比她的還要熱。
算了,她失望地想,他妖毒才清,之前還受著折磨呢,現下又被施了昏睡咒,氣脈能平和到哪里去。縱使是這樣,她還是舍不得移開臉,就這樣靜靜地抱了他許久,才附耳過去,貼著他的耳朵說道:“哥哥累了這么久,干脆就好好休息一晚吧,不用謝我了。”
說罷,她扶著元虛舟的肩膀在地上將他安置好,自己則蹲在他身邊,釋放出妖力隔空在他身上探了又探。
以她如今的感知力,她能感應出另一件不知名的靈器就在他身上,但方才他都已經將上衣褪下,她也借著療傷的功夫將他從上至下掃了個遍,卻還是連那東西的影子都沒見著。
境界達幽夜象的修士們,都會一種術法,名為“攝八方”,此術法比乾坤袋高明之處在于乾坤袋是身外之物,丟失便有可能找不著,但攝八方卻是術法辟出的異空間,只要境界不掉,這異空間便絕不會丟失。
想來那東西被他收進了攝八方內,他不主動打開,她便進不去。
這邊受挫,她也沒氣餒,果斷轉身奔向屏風外的月暉琴。
療個傷耽擱太久,久到院子里的星傀都已經退下,現下四處一派寂靜。她將神識散出,確認書房外無人值守后,才伸手附于琴上。
昨夜她已經探過,這琴上八成是被人加固了什么封印,以致于她無法順暢地將妖力吸收。
屬于鹓雛的妖力,太過霸道,只有天生適合靈修的妖骨才能承載,否則反倒會被妖力所吞噬。修士們若想將這份妖力據為己有,只能借助器物將其煉化。
但月暉琴,據說是用天帝園圃當中的神木鍛造,按理和妖力應是無法相融才對,所以這份妖力才會相安無事地在琴中保存這么久。而且她今日也無意中向那書精打聽過,神宮近二十年來唯一精通音律的神官只有元虛舟一個。
其他比如紫薇殿的姬照,精通的是刀劍和法陣,而天市殿的明霞,精通醫(yī)理和機關,執(zhí)掌神宮的武器庫;玄瞻大神官倒是會吹笛,且法器之一便是一柄短笛。但琴嘛……反正這月暉琴近年來就沒派上過用場。
所以才會順理成章地傳到元虛舟手上。
回想起方才元虛舟那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她又隔著屏風瞪了他一眼。
正事要緊。
這次她吸取了昨夜的教訓,先加固了一層靜音術,然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圍著那把琴探了個遍,終于弄明白封印被下在了琴弦上。她自問自己對咒術見解頗深,但封印顯現之后,她卻看不懂這究竟是什么封印術。
瞎貓般接連施了幾個咒術,她甚至照著元虛舟矮案上的琴譜彈奏了幾曲,依舊摸不到解除封印的法門。而且被裹在靜音術的結界內吧,琴音非常惱人,音調間的回聲糾纏在一起,簡直有魔音穿耳之效。
為避免再彈下去走火入魔,元汐桐只得鳴金收兵。
也不算毫無所獲的一夜,她安慰自己,至少元虛舟知道了她的底細也沒想著要殺她。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多周旋幾次,總能探到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