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的陰影灑向巳末,演武場上的比試還在繼續。
元汐桐低著腦袋,慢吞吞往回走。廊柱的影子橫斜下來,踩過第五道的時候,視線中出現一道長長的人影。
她沒有停留,悶頭往前走,直到胳膊被人一把捉住。
“你哭什么?”
熟悉的清越嗓音在她頭頂落下,她鼻頭一酸,腳步雖止住,但頭依舊埋著。連日來積壓的紛亂情緒重重落在她心頭,絞得她氣都喘不過來。
知道最親的哥哥不是自己親哥哥時,她沒有哭。
被娘親恨鐵不成鋼地責罵時,她沒有哭。
被術法弄傷了手腳時,她沒有哭。
聽到邢夙用她自己的話來暗諷她娘親的出生,她氣到渾身發抖,眼淚都涌進了眶里,但還是咬著牙沒有哭。
可她要哭的理由太多了,無數變故和麻煩堆積在一起,她已經忍耐了許久,每天都告誡自己要堅強一點,不能那么沒出息。她已經足夠幸運,根本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而今元虛舟不過是輕聲問了她一句,她就站在原地,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將堆積在胸腔的眼淚一股腦傾倒出來,哭得連肩膀都在抖。
淚水珠串似的落在地面,暈開成小團。
柔軟的衣袖蹭上她的面頰,試圖將她源源不斷的淚水擦拭干凈。發現無果之后,元虛舟才干脆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腦袋,迫使她與他對視。
“邢夙誰對你說什么?做什么了?”他壓著眉毛問。
透過模糊的視線,元汐桐看到,多日未曾仔細看過的人,似乎又抽條了一些。冬日飛雪撲打下來,落在他漆黑的發頂,襯得眉眼愈發清俊,深淵一樣,凝視一眼就出不來。
他已經不是她的哥哥,但這種有人撐腰的感覺,卻令她無比……無比地貪戀。自小便是這樣,她仗著元虛舟站在自己身后,闖什么禍都有他收拾,便什么禍都敢闖。
其實若將她以前的作風聯系起來,邢夙對她的指責得不冤。肖思宜如何暫且不論,她沒收住手是事實。
可他邢夙算是個什么東西?!
她娘親的來歷,也是他能隨意置喙的嗎?
以前她對他,有些好感,算是對他的抬舉,如今……
她只覺得自己瞎了眼。
“哥哥……”這樣的稱呼,即使喚得心虛,也暫時找不到別的詞來替代。她睜著紅腫的雙眼,緩緩道,“邢夙他,譏諷我的娘親,身份卑賤。因為我先……”
她耍了一點元虛舟能看出來的心機,將事情的先后順序調轉,果然元虛舟并不介意,他輕聲截斷她的話,摩挲著她仍在滲淚的眼角,道:“不重要,你先說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讓你哭,辱我秦王府是事實。”
這次,他依舊選擇了,為她撐腰。
“說吧,要怎樣你才解氣?”
元汐桐頓了頓,先是問:“哥哥剛剛去抽簽了嗎?”
“嗯,對手是邢夙。”
想也知道只會是邢夙。
“帝都雙星”在宗學的最后一年,元虛舟雖無意與另一人爭斗,但架不住人人都想將他們捆綁在一起比較。他當然不服對方,但也不會特地和他過不去,只當是正常同窗不遠不近地相處著。
只是元汐桐似乎對邢夙抱有不小的好感,雖說她小小年紀,口中嚷的大多是戲言,但即便是戲言,他聽著,也極為不爽。
“我……”
掌心濡濕的汗已經干透,寒風穿廊而過,元汐桐不自覺打了個激靈。也許是方才那場比試已經將她的體力透支,她感覺自己通體發涼。
但她出奇的平靜,就連即將說出口的惡語,也帶著不符合年紀的淺淡。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小小年紀就如此歹毒,不顧一切,不計后果,只能用體內那一半妖族血脈為自己開脫——
她都是妖了,做些會被人唾罵的事情又如何?
于是她說:“我要他一只手,當作他冒犯我的賠罪。”
可元虛舟突然笑了,他似乎并不介意她這份歹毒,也不在意自己若果真如了她的意,會釀出什么大禍。他偏了偏頭,只問她:“你想清楚了,元汐桐。我若砍他一只手,秦王府和鎮國將軍府便再無結親的可能。你嫁不了他了。”
不知為何,最后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這是某種心照不宣的連結。她的所有陰暗、自私的壞念頭,都是被他像這樣慣出來的。
他從來都是她的同謀。
于是元汐桐也跟著笑了笑,滿不在乎的模樣:“哥哥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
“我好歹是個皇親,總不會落到要下獄的地步。若將軍府執意要追究,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個流放……屆時,”元虛舟頓了頓,捏住她的臉,“屆時阿羽記得來看我就好。”
那時候,元汐桐沒覺得事態會嚴重到這一步,自然是滿口答應。
上場之前,宗學院長跟在元虛舟身后,小聲囑咐:“小王爺,待會兒注意比試的觀賞性啊,圣上在上面坐著呢,太快分出勝負,就不好看了,最好是打得你來我往有來有回啊!”
“啊,院長,你放心,”他頭也沒回的踏上臺階,“我一定會讓你們……不虛此行。”
*
衣柜門被倏然拉開,細碎光影隨著夜氣一齊傾倒進來,將元汐桐的思緒攪成一團漿糊。
燭光照眼,年輕的神官探手進來時,她下意識地就要將自己的手塞進他的掌心。可心底那股無理的占有欲還未流竄至腦子,眼神就占先觸及到了他幽暗的眸光。
元虛舟并未看向她,這只手也不是伸給她。
織金的袖口堪堪擦過她的耳際,像一記無形的巴掌,令她恍然回神。元汐桐面色蒼白地將手背至身后,吊著一顆心將身子往陰影處縮。
幸好他沒看見。
她想。
寒蛩隔著窗子在夜泣,元虛舟站在原地,看著元汐桐低垂著腦袋,受了驚的貓似的在衣柜縮成一團,試圖隱身在暗處。可被衣物弄亂的發絲卻不如主人表現得這般服帖。
幽微的燭光照在她頭上,映出幾縷跋扈的影子。只要他朝她挪一寸,他手指的陰影便能與之重合。
但他停在原地沒有動。
他只是在注視著她的影子。一張臉透著刻意維持的冷意,像在審視自以為聰明的獵物,猶豫著要不要干脆將她放過。
也許是他佇立的時間太長,她似有所感,抱著雙膝又往里柜里躲了躲。
影子徹底隱入暗處,他輕輕扭頭,目光從月暉琴上一掠而過,而后俯身從衣柜中拎出一件中衣,轉身走向屏風。
他比誰都知道,元汐桐是為何而來。
留了一扇柜門沒關,是想讓她靜悄悄離開。
元汐桐從衣柜出來,恍恍惚惚都走到門口了,卻忽然記起來元虛舟的傷勢,想看一眼,圖個心安再走。
屏風后有清光在繚繞,映照出一抹模糊的人影,他似乎在替自己療傷。
男子赤著上身,即便是隔著屏風,也能隱約瞧見身形極為漂亮流暢。
哪怕是在二人最為親密的小時候,元汐桐也并未瞧見過什么不該瞧見的場景。王府內各有專人服侍,未來的大神官更是金尊玉貴,若是修煉時受了什么傷,一堆的醫修能將他的屋子圍得水泄不通。
待到消息傳到元汐桐這里來時,他早已衣衫整潔,活蹦亂跳,甚至還能不記痛地要給她演示新學會的術法。
可現在……
明顯是不該看的。
她捂住雙眼,轉身回避。
半晌,帶著一點點好奇,她又慢慢轉回來,在矮案前盤腿坐下。未放下的手就這樣支在桌面上,覆住面頰,一雙眼卻睜圓了,透過指縫直直望過去。
除了若隱若現的背脊,其實也看不出什么東西。只能從清光縈聚的位置判斷元虛舟應當傷在右后肩。
書房內安靜異常,做賊之人早已封閉了氣息,受傷之人卻連米且氣都沒喘。
可究竟,要受多少次傷,才能像現在這樣,面不改色的忍著痛,連療傷的星官和上藥的星傀都沒喚來一個,就這樣瞎摸著給自己施療傷術呢?
元汐桐兀自愣著神,沒留意屏風那邊的人影已經收起了術法,披上中衣緩緩往外繞,男子未來得及遮嚴實的寬闊胸膛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她眼里。
中間一道溝壑很深,似乎各處輪廓都很分明。
黑發披散下來,用細繩隨意束著,他又變作了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模樣。平直的鎖骨凹出幾片漂亮的陰影——她此刻還不懂怎么形容,只是覺得他連脖頸都生得漂亮而精巧。
下意識她就悶頭將臉藏進臂彎,動作迅速無比,因此錯過了對方明顯停頓的腳步。
琉璃殿暖,燭影搖光,系上中衣的修長手指竟也像在顫動。
這是元虛舟今晚第二次掉以輕心。
明明傷勢也沒有多重。
銀燈噼啪一聲,像是極輕的嘲弄。
他定了定神,將衣衫整理好,確認一絲不茍之后,才緩緩走到矮案前,與元汐桐面對面坐下。
將阻斷生息之法已然練至化境的姑娘,即使這樣近地看著,也像是虛影一般,呼吸、脈搏全然不可聞。
如此說來,這樣的場景和以往也并未有什么不同。
他漸漸放松,撐著腦袋垂眼看她,從圓圓的后腦勺,看到纖細的白白頸子,想知道接下來她還要玩什么把戲。
可將臉埋進臂彎的元汐桐,卻覺得后頸莫名涼颼颼的。她悶著頭一邊抬手捂住頸子,一邊心驚肉跳了許久,才拱了拱腦袋,重新抬起頭。
元虛舟正坐在她對面,距離不過三尺。
雪白娟衫已經被他系好,她的視線正對著他的胸膛,那里瞧著似乎有兩個她這么寬。
上次在呼風神殿,兩人鬧得不太愉快,她其實并沒有好好看看他。現下她是真的確定,哥哥已經和少年時期不一樣了。如今他的輪廓更鋒利,氣質更淡漠。
只是無論何時,都是一樣的姿容艷絕。
她以前竟然可以視而不見。
視線緩緩上移,她看到一雙寶石般剔透的眼,眼皮單薄,眼尾微翹。睫毛墜下蓋住小半眼珠子,冷然中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挑釁。
怎么回事?
元汐桐驀地一愣,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抬起的腦袋,差點又要低下去。此時此刻,她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勁,可被美色迷惑的昏聵腦子,已經分不出精力去思考為何會恰好對上哥哥的視線。
她只是在想,元虛舟根本不是她的哥哥。
若娘親沒有選中爹爹,將她降生在秦王府。元虛舟待她,會像對待帝都內所有覬覦他,愛慕他的女子一般,拒之千里。
拋開這層血緣關系,她對他來說什么都不是。
這五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這一點。
想躲開什么似的,她撐著掌心起身。跪坐起來時,元虛舟的視線便也隨著她的動作發生偏移。她分明看到,他的嘴角勾出一抹極為清淺的笑。
所以,是真的能看到她吧?
不知為何,在明知已被戳穿的這一刻,她并不覺得慌亂。相反,胸腔內像是有熱風撲打,喧囂得她生出一股奇異的沖動。
膝蓋骨陷入軟墊,她伸長了脖頸,朝著元虛舟的嘴唇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