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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阿蠻果真是個男人呢。……

    少司君做事很隨心所欲, 很多時候根本不需要理由,只要他想,那便做了。

    不為目的, 沒有緣由。

    正如他之前有過對阿蠻的懷疑,可為何要選在這個節骨眼上,為何偏偏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刻……

    哈,為何需要理由呢?

    鏘——

    極其刺耳的一聲。

    兩柄曾經并肩作戰的兵刃碰撞在一處,任何一方持刀的人都不肯退縮。

    雨水打濕阿蠻的睫毛, 不斷沖刷帶走殘留的血氣,連呼吸都只剩下冰涼的寒氣。

    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與他不過半臂距離的少司君,漆黑的眼眸里半點情緒都沒有。

    一瞬間,所有曾經流淌的柔軟情緒都封閉不見,此時此刻的阿蠻又仿若回到最初,變成那顆一言不發的石頭。

    可少司君如何愿意,如何能忍受?

    同樣漆黑的眼眸緊盯著阿蠻, 暴戾的火焰在瞳孔里熾烈燃燒, 它會毫無憐憫之心地毀滅所有。

    叮叮當當的聲響在雨幕中響起,這又是一場廝殺。這陣仗比起之前雖然不算大,可兩個人也根本沒有留守, 像是拼盡全力在廝殺。

    只是不同于先前的殘暴, 這新生的戰役更像是兩頭獸正在確認領地,或者, 某種另類的求偶方式?

    阿蠻橫刀擋住少司君的刀鋒,那巨大的力氣逼得他悶哼了聲。

    他的呼吸異常急促,就連喉嚨都火辣辣地刺痛,他勉強咽下一口腥甜,手腕一轉抽開刀鋒就地一滾。

    他肋骨生疼, 讓翻身的動作變得僵硬,險之又險避開了少司君的攻擊。

    可比起這點刺痛,阿蠻的手已經要握不住刀。

    背著少司君走了一宿的山路,迄今不曾休息,再加上一場精疲力盡的搏殺……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扛不住。

    哪怕阿蠻如何用力緊攥著刀柄,那種麻脹已經蔓延到他的小臂。他知道只要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終會抓不住這沉重的刀柄。

    趁著這時間來臨之前,他必須盡快解決,如果不行,那就只能意味著他的死亡將至。

    畢竟誰也不知道少司君在戳破他的身份之后會做出什么。

    阿蠻咬住腮幫子,血味刺激著他清醒,一個跨步繞過樹干,拉開兩人的距離,左手扒住樹皮猛地一個旋滑踹向少司君的膝蓋骨。

    少司君的瞳孔緊緊收縮,兇狠的表情下盡是狂熱,他比之以往任何一場都要沉浸于戰斗中,那種興奮感讓他全然沒收住力道。

    鏘鏘鏘——

    接連不斷的劈砍砸在刀背上,硬生生將阿蠻壓得跪倒在地,趁著他失神的瞬間,少司君刀尖一勾挑飛了他的兵刃。

    懸飛出去的兵刃摔落在泥濘里,發出激蕩的喧嘩聲,可比之更激烈的,卻是少司君也一同拋開兵器后的撕打。

    阿蠻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掙扎,直到被榨干以后的力量前都不曾罷休。

    “唔——”

    他被少司君抓著衣領狠狠摜在粗糙樹干上,終于被逼出了第一個氣聲。他的右手被擰到后背,強硬的力量壓在他的脊背上,任著阿蠻怎么掙扎都無法撼動。

    ……憑什么這人沒怎么吃東西還有這么大的力氣啊!

    阿蠻氣得用左手捶了兩記樹干。

    一時間,耳邊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與兩人劇烈動作后粗重的呼吸聲。

    阿蠻能感覺到后背沉重的壓迫,他們的身體緊密地貼在一起,迫使得他磨|蹭|到那粗糙的樹皮。

    無端的,阿蠻打了個寒顫,下一瞬,一聲哀鳴無法自控地自喉嚨溢出。

    少司君的牙齒狠狠咬穿他的脖頸,劇烈的撕裂痛苦中,鮮熱的血液流淌而出,被男人所吸食。

    血液如甜蜜濃漿滑入少司君的喉嚨,讓他無法自控地發出一聲咆哮,這種甜美的芬芳以摧枯拉朽的力量碾碎了他所有的克制。

    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是少司君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的進食。大量的血液吞吃入腹,饑腸轆轆的怪物發出饜|足的嘆息。

    他在獵食本能的刺激下撕咬出更大的口子,吞吃著愈發多的血液。

    “……嘶……唔嗚……”

    如果不是阿蠻斷斷續續的痛苦呻|吟聲勉強拽住他最后一絲克制,或許少司君會一口一口地將新鮮的皮肉吞下,以填平那從未真正得到滿足的食欲。

    “……大王……”

    粗厚的舌頭反復、執著地舔過血脈跳動最激烈的所在,那也同樣是味道最濃郁的地方之一。

    “少司君!”

    阿蠻的聲音就像是穿刺迷霧的微光,盡管有些虛弱,可在拼盡全力之下,還是勉強吸引了少司君的注意力。

    他感到男人的動作稍稍停下,而后更為冰涼的鼻尖蹭上他的耳根,那種怪異的觸感讓阿蠻的身體一陣陣打著顫。獵食者與獵物的關系,總會讓處于下方的獵物瑟瑟發抖。

    只是阿蠻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因為恐懼,還是源于失血過多。

    “……你還是把我殺了吧。”阿蠻沒再掙扎,用額頭抵著粗糙的樹干,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烈的痛苦,“剛殺的獵物,起碼足夠新鮮。”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擺爛感。

    技不如人,是他應得的。

    只是哪怕要吃,也別是這種活生生的吃法吧?

    阿蠻暈乎乎地想,難道真的要讓他親眼感受著少司君到底是怎么把他一點點撕咬干凈嗎?

    那他的下場,未免比那些殺手還要慘烈倒霉些……不過,再一想他曾經襲殺楚王的經歷,好像這也是他該有的報應……

    阿蠻疲憊到極致的身體再撐不住,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徹底地軟倒下去。

    …

    下雨了。

    阿蠻趴在窗前,仰頭看著雨。

    后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而后一道溫熱的身體也跟著擠過來,清朗悅耳的聲音帶著幾分埋汰:“就這點雨,有什么值當你看了這么久?”

    “是春雨呀。”阿蠻淡淡地說,“這個月盼了好久,總算下了第一場雨。”

    他一轉頭,就看到司君那張漂亮的臉龐正蹭在他的胳膊上。

    阿蠻一怔,下意識要后退,卻被書生牢牢抓住了胳膊,那雙清潤的眼眸掃了過來,帶著幾分迷茫。

    “阿蠻,你躲什么呢?”

    阿蠻越是往后躲,司君就會跟著擠過來,偏生要挨蹭在他身邊。

    真是奇怪,司君分明年長,可阿蠻為什么總覺得他在撒嬌?

    大概是因為司君的距離感很奇怪。

    最開始將司君撿回來的時候,阿蠻就覺得他像是一頭暴躁的小獸,時不時就冷著臉,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冷漠。

    可很快,這種薄涼就莫名其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過分親近的黏糊感。

    阿蠻少與人親近,往往會接觸到其他人的時刻,也正是廝殺與搏斗的瞬間,故而每次司君出其不意接近他時,他總會下意識出手。

    好幾次,都差點傷了司君。

    要么背摔,要么過肩摔,再不濟也是一個肘擊,想想也是可憐。

    司君又是個愛撒嬌的脾氣,要是被阿蠻抓了、壓了哪,接下來好幾天都會哀哀地瞅他。

    這硬是讓阿蠻那本就冷淡的心里滋生出了一點點難得的愧疚感。

    于是乎,阿蠻開始盡量克制自己的本能。

    先是一點一點的放松下來,不要去戒備司君……司君不會傷害他,司君就是個書生,只是長得過分漂亮……他只是個普通人……

    忍耐,壓抑,與克制。

    經過幾番痛苦的掙扎,阿蠻終于將那生死間磨礪出來的本能壓制下來。

    司君再靠近阿蠻的時候,他不會再下意識出手傷人。

    意識到這點的那一天,司君的眼睛盛滿了笑意。

    ……那多漂亮呀。

    望著那一幕的阿蠻在心里贊嘆,他喜歡司君笑起來的模樣。

    所以,他也縱容了司君沒有距離感的壞毛病。

    偶爾外出回來的時候,就能看到養傷的司君坐在小院里。在聽到腳步聲后,他就會循著聲響抬起頭,一瞬不瞬地緊盯著阿蠻。

    冷漠會淡去,無情融化成多情,司君眉眼彎彎,朝著他笑了起來。

    那種等待,那種歡喜,在那一瞬間化作利刃徹底貫穿了阿蠻,讓他怔愣地停在原地。

    某種酸澀的,膨脹的感覺擠滿了他的胸腔,竟是讓他動也不動,只能呆呆看著司君。

    他不懂這些慌亂的情緒意味著什么,只得無措地將其藏起來。

    藏得深些,再深些才好。

    他本能地知道,這決不能被暗樓知曉。

    畢竟,這是阿蠻偷來的寶貝。

    司君站起身,一步步朝著阿蠻走過來,可不知為何,本該覺得歡喜的他卻是下意識往后倒退。

    司君越是靠近,阿蠻就越壓不住那種逃跑的沖動。

    他聽到司君叫他。

    “阿蠻——”

    在話出口的那瞬間,阿蠻的耳邊仿若聽到了二重奏,猶如毒蛇在耳邊嘶嘶吐信。

    啪嗒——

    還是雨聲……不是……是柴火燃燒的聲音……下雨天的柴火……

    斷斷續續的念頭閃過,阿蠻的睫毛顫抖了幾下。他略一動,刺痛自脖頸蔓延而來,徹底將他驚醒。

    阿蠻猛地睜開眼,就見頂上是黑漆漆的石壁。

    這是哪?

    ……他沒死?

    這接連兩個想法竄過腦子的瞬間,阿蠻一下子坐起來,卻牽動腰腹的悶痛,又歪倒在一邊。

    他的呼吸仍是急促,且喘不過氣。

    束縛衣正牢牢地壓制著他的腰腹肋骨,以至于連大口呼吸都是痛苦。

    阿蠻勉力調整自己的呼吸聲,迅速打量了周圍的情況。

    這是一個有些陰暗的洞穴,地面出乎意料是干燥的,只是呼吸間的空氣透著潮|濕的氣息。外面還下著雨,可洞穴內卻有跳動的火光。

    阿蠻的視線不自覺被靠近洞口的那叢篝火吸引,現在的天氣,上哪有這般干燥的柴火?

    他摸上脖頸處的傷口,奇異發現那地方竟被好生包扎起來。手指順著粗糙的邊緣摩擦過去,這是少司君做的?

    只這洞穴內卻沒有他的蹤影。

    阿蠻看向山洞深處,那幽深不可見底的甬道內,隱隱傳來了窸窣的動靜。

    他扶著墻壁站起身來,只這輕微的動作,就已經能感受到四肢的酸痛無力。

    阿蠻對自己的身體再清楚不過,以現在這樣的體力,他是無法和少司君抗衡的。

    可少司君為什么不殺他?

    換句話說,他為什么不吃了他?

    阿蠻可還記得,男人利齒咬下的那瞬間,那人幾乎連整個身體都在顫栗。

    那不是害怕,不是恐懼,而是漫長饑餓后終于得到滿足的狂喜。

    當人如同動物那般也成為食物時,哪怕再如何鎮定的人,都未必能克制住惶恐。

    而眼下,阿蠻能強迫自己站在原地,注視著男人自山洞甬道步出,已經是非比尋常的毅力了。

    男人一手拎著捆好的干柴,一手提著刀,如此尋常的動作被他做來卻平添了幾分煞氣。

    可更為人矚目的卻是他正赤|裸著上半身,下|身也只著褻褲。那富有爆發力的漂亮皮肉與緊致腰身散發著強烈的雄性氣息,在意識到阿蠻醒來的瞬間,少司君抬起眼,是陰郁而壓迫的一眼。

    阿蠻的眼神只在那赤|裸的皮膚上停留了一瞬,就跟被火燙了似地落在少司君手里提著的干柴上。

    如果不是這怪異的僵硬氣氛,他定要拿這點來轉移話題。

    這山洞中怎會有干柴?

    “山洞的另一個出口,是一線天。有突出山石遮擋,依附洞口生長的小樹還算干燥。”

    阿蠻分明沒有說出口,可少司君似乎循著他的視線猜出了他的問題,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

    只從這一句的平靜里,似乎能判斷出少司君已經恢復了正常。

    可如果真是這樣,為什么阿蠻的神經卻依然緊繃,始終無法放松下來。

    他就這么靠著墻站著,注視著男人自他面前經過,將收拾出來的一部分柴火丟到火堆里燃燒。隨著噼里啪啦的聲響,有些暗淡的火苗又跳動起來,將昏暗的山洞照得明亮許多。

    已經入了夜,雨勢仍是大,這火堆是唯一的光源。

    其實這很危險。

    尤其是在野外追逐的過程中,生火就意味著給對方留下鮮明的痕跡。如果那些人入了夜都要冒雨追蹤的話,未必不能找到……

    在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后,阿蠻強迫自己中斷了念頭。

    就算少司君被抓了,和阿蠻又有什么關系呢?他這么認真思考做什么?

    “你只睡了一會。”少司君背對著他,平靜地說,“你可以再睡一會。”

    阿蠻驚訝地意識到,少司君這話是真心實意的。

    他謹慎地回答:“不必。”

    阿蠻還能感覺到那種虛弱在四肢游蕩,可自夢中驚醒的感覺并不舒服,現在的環境也不足夠安全。這兩種原因疊加之下,他一旦清醒就很難再入睡。

    曾經在暗樓內的鍛煉也確保了阿蠻在這種極端環境下,也能保持著一定的理智。

    少司君起身看向他,背對著火光,阿蠻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能感覺到那雙眼睛在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只一瞬,阿蠻就意識到危險從何而來。

    少司君一步步朝著他走來,越是靠近,那強烈的窺視感就越發緊逼,仿佛空氣都變得熾熱起來。

    阿蠻伸手攔住他,男人并不在意,也就順著他的力道停下來。

    兩人的距離只有半臂之遠,甚至能夠清楚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你……”

    “我本想讓你多休息。”

    幾乎同時開口,不過因為阿蠻的躊躇,他的話還沒開口就被少司君打斷。

    聽到男人的話,阿蠻沒忍住揚起眉頭。

    就看到他不緊不慢露出一個略有惡意的微笑:“畢竟我怕接下來的事情,阿蠻再承受不住,暈過去了……那可怎么辦?”

    阿蠻后背發涼,近乎本能地動起手來。

    不過幾招,乏力的他被掐著腰抵在了墻面上,粗糙的石壁摩擦得皮肉生疼,可這都無法引起阿蠻的在意。

    他反射性要按住少司君另一只手。

    一只抓在阿蠻絳帶上的手。

    “我餓了。”

    就在兩人相持間,少司君出其不意地說。

    “……餓了就去打獵。”

    這山中也不至于連一點吃都沒有。

    可即便阿蠻這么說,可他和男人都心知肚明,男人說的餓,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餓。”可是阿蠻呀……“少司君的聲音變得柔|軟而甜蜜,仿佛是浸泡在蜜罐子里才能有的嗓音莫名的熟悉,“那些東西,可從來都沒讓我吃飽過呢。”

    真是奇怪,這聲音聽起來是那么的溫柔,卻讓阿蠻汗毛聳立。

    滋啦——

    就在那樣稱得上悅耳的低笑聲里,少司君的手指突破了阿蠻的阻攔,撕開了本就岌岌可危的絳帶,布料松松垮垮地垂落下來,露出里面的褻|衣。

    阿蠻是那種哪怕被逼到了絕境,也還會試圖尋找出路的人,哪怕是現在已經近乎沒有力氣,卻還是會試圖掙出一線生機。

    如果是平常,少司君會很樂意看到阿蠻垂死掙扎的模樣。

    畢竟,那是一種極難得的生命力。

    可現在,少司君只想剝開他的禮物。

    繼撕開阿蠻的外衫,他又以同樣強硬的態度撕開了內里的褻|衣,把微涼的手指伸了進去。

    哈,少司君低低笑出聲來。

    入手緊繃的感覺,讓他流露出某種奇異的愉悅感。

    他低頭去看阿蠻的表情。

    那張面無表情的面孔底下,到底有著一閃而過的驚慌。

    而后,阿蠻到底忍不住少司君這種死亡逼視,一手蓋在他的臉上拼命將他往外退。

    這幾乎是本能的動作。

    ……呃,在少司君還是司君的時候,在他太過無視距離膩歪的時候,阿蠻的確是會這么做。

    只是,當他這么對待少司君的時候,得到的卻是掌心濕|漉|漉的觸感,這驚得他立刻抽回了手。

    阿蠻氣急:“你就不覺得惡心嗎?”

    說到底,那也是另外一個人的皮肉。

    少司君漫不經心地說:“阿蠻都建議我吃了你,而今又怎么會覺得,我會嫌棄你呢?”

    阿蠻扯了扯嘴角:“……我是讓大王殺了我后再吃。”

    “阿蠻還是活著的時候比較有趣。”少司君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的眼睛,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就像是在訴說著什么小秘密,“畢竟,要是換做其他人,怎有這樣的膽量?”

    阿蠻倒抽了一口涼氣。

    因為男人一邊說著說,一邊撕開了其余的布料。

    縱然到了這個地步,阿蠻心知少司君已經知道得差不多,可這樣的動作仍是帶來無法磨滅的羞恥感。

    所有的隱秘,都在少司君的強制下被迫袒露。

    男人的視線在束縛衣上逡巡,似是困惑似是贊嘆,手指也不由得撫上束縛衣的邊緣,指腹細細摩擦著那一層被勒住的皮肉。

    一點又一點,蹭得令人發癢。

    阿蠻的呼吸緊繃,胸腔的起伏幾乎凝滯住,少司君的手掌卻是壓在了他的小|腹上,強悍的壓力迫使得他急促呼吸了兩下,帶動著手腕也上下起伏,那動作硬是生出了幾分異樣的曖|昧。

    “好阿蠻,告訴我,該怎么解開這玩意?”少司君喚著他的名字,就像是在咀嚼著肥美的獵物,“我可不想弄壞你。”

    阿蠻沉默了許久,仿佛是在進行著激烈的心理斗爭。

    直到火堆發出一聲清脆的啪嗒聲,仿若才驚動了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兩個字幾乎是自喉嚨里擠出來:“后背。”

    就在這句話音剛落下,阿蠻就被重新放到在地上,上半身的衣服徹底除去,只余下那牢固的束縛衣還停留在身上。

    后背是習武之人最為防備的要害之一,每每被迫保持著這種姿勢,阿蠻都無法放松下來。

    男人的指腹撫上赤|裸的后背時,阿蠻幾乎要跳起來,卻被強硬的力道壓制下去。

    那束縛衣是用某種特制的布料制造而成,不可能單靠力氣將其撕毀。其開口就在后背處,憑借著系帶將左右牢牢鎖住,一般憑借著自己很難穿脫,不過阿蠻早已習以為常。

    可習慣不代表沒有傷害。

    當少司君挑開第一個結口時,阿蠻的呼吸一窒。

    第二個,第三個……

    當所有的結口都被徹底解開的時候,那口氣才長長地吐了出來。

    男人的動作變得粗魯了些,一把將左右扯得更開,將其徹底剝離,隨手拋在了火堆邊上。聽著那聲脆響,阿蠻無意識顫抖了下。

    他想要將自己蜷|縮起來,可少司君不允許他這樣做。

    男人的手掌壓在阿蠻赤|裸的背脊上,不住摩|挲著那在松開束縛后飛快紅|腫起來的地方。

    隨著少司君的動作,阿蠻的顫抖越發明顯,他微微掙扎了下,喉嚨發出些許聲響,“……你在做什么?”

    “阿蠻不覺得疼嗎?”少司君居高臨下壓制著他,微微躬身靠在阿蠻的耳邊,“對自己下這么狠的手?”

    阿蠻抿緊了唇,那種莫名其妙的羞恥感逼紅了他的眼角,叫他說不出話來。

    少司君也不在意,似乎對他親手剝光的阿蠻異常滿意,略有粗糙的掌心磨蹭著整個后背,那竟像是某種怪異的安撫。那細細密密的顫抖也在這樣的接觸下平息,好似阿蠻已經被迫接受了現下的局面。

    直到某個瞬間,阿蠻的腰腹猛地一卷,人已經側過身來,拳頭狠狠地砸向少司君。

    啪——

    清脆的一聲響,少司君牢牢抓住了阿蠻的拳頭,他的力氣大得驚人,硬生生將那條胳膊強行壓倒在阿蠻的頭頂。而另一只手,已經被跨坐在阿蠻胸口的少司君以膝蓋壓住。

    他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阿蠻,似是好奇,又覺得有趣:“怎到了這個時候,阿蠻還學不會放棄?”

    放棄是什么東西?

    是稍一松懈就必定死亡的結局。

    要是隨隨便便就認命,他這命可活不到現在。

    少司君許是為了一勞永逸,用方才撕碎的布料將阿蠻的兩條胳膊都捆了起來,一邊捆一邊饒有趣味地說:“阿蠻要是不回答,那待會,我可要靠我自己的手段,將你的答案榨出來了。”

    阿蠻沒來由哆嗦了下,渾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他確信自己一點都不想知道少司君的手段。

    “……你方才說,你餓了。”阿蠻斷斷續續地說,“如果不逃走……”

    “阿蠻怕死?”

    阿蠻沉默片刻,咬牙說:“你明知道我在說什么。”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阿蠻掙扎的原因是為了什么?

    少司君既不愿意撕裂獵物的喉嚨,就只能換另一種方式渴求液|體。

    少司君笑了起來,如蛇語般嘶嘶的聲音響起,每一句都讓人膽顫心驚,“哎呀,被阿蠻猜到了呢。”

    阿蠻抿緊了唇,再度蹂|躪起自己已經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腮幫子。

    只那細微的動作眨眼就被男人發現,他捏住阿蠻的臉,強迫他張開了嘴。

    那血水也被少司君吞吃入腹中。

    阿蠻被迫揚起頭。

    那唇舌間的刺痛與滋滋作響的水聲讓他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知道少司君只是在進食,可偏生是這樣的方式……

    直到少司君略有滿足,他方才壓著阿蠻的胸口抬起頭來,朝著身下的青年微微揚唇。

    ——我的。

    哪怕只是無聲,阿蠻都能聽到少司君這么說。

    阿蠻的喉嚨像是被無數棉花堵住,卻還是拼命讓那聲音自牙齦里擠出來:“……我不屬于你。”

    而這話,終于讓少司君如同戲耍的動作停下來,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阿蠻,那目光如同利刃深深扎穿青年的皮肉骨血,仿佛剝開一層還不夠,他非得要徹底撕開阿蠻所有的偽裝才行。

    “阿蠻不喜歡這樣嗎?”手指順著阿蠻留有掐痕的臉頰滑落到胸口,繼而在他的小|腹打著轉,少司君似笑非笑,“可我怎么覺得,你更喜歡這樣?”

    他歪著頭,漂亮的嘴巴吐出殘酷的話語。

    “……完全地屬于誰,或者,擁有誰。”

    阿蠻的身體猛地僵住。

    那些藏于深處的連他自己都尚且弄不清楚的情感被少司君干脆又直接地扯出來,以至于在直面的那一瞬間,就連阿蠻也分辨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是遺憾呢,在我之前,有人也曾試圖馴養你……”少司君漫不經心地扯下阿蠻褲子的系帶,“是那蘇喆?”

    少司君敏銳地意識到,在他之前,也當有人與阿蠻親密接觸過,有些時候,阿蠻望著他的眼神,當真是有趣極了。

    阿蠻在透過他,看著誰?

    阿蠻一邊警惕少司君越來越荒唐的動作,一邊又被他的話噎住。

    ……為什么又提蘇喆!

    “仔細想想,也許不是呢。”少司君勾起一個惡意的笑容,“畢竟阿蠻的身份是假的,誰又能肯定,那蘇喆便是真的呢?”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瞬間,他的手指探入布料深處。

    哎呀哎呀,阿蠻果真不是女兒身呢。

    怪物興奮地露出了獠牙。

    那條小蛇,到底被喚醒。

    阿蠻的反應遠比少司君預料到的還要激烈。

    他的身體猛地弓起,被束縛住的雙臂無法動彈,那就用腳,用盡一切還能動的肢體去反抗。

    他的的眼角是一片燒起的紅。

    羞恥,不堪。

    與迷茫的青澀。

    少司君喜歡阿蠻身上任何傾瀉出來的情緒,不論是好的,壞的,歡愉的,痛苦的,只要這一切是他給予,是他施加的,他便無比興奮。

    他笑出聲來。

    那是一種極其惡劣,扭曲的反應。

    “原來阿蠻和那個人,不曾做過這樣的事嗎?”少司君的聲線低沉下來,流露出緊繃的亢奮,“那這樣如何?”

    那手指靈巧得要命,自上而下滑落,帶來毛骨悚然的酥|麻。

    那對阿蠻來說,的確稱得上毛骨悚然。

    他自己不是沒碰過,年少時總會有醒來后不得已的情況,只是次數并不多。畢竟大量的體力都消耗在訓練和任務里,哪有什么精力來思考這樣?

    在進入暗樓后那么久以來,唯一稱得上悠閑的時間,竟是在寧蘭郡的那段時日。

    故而,也有那么幾次晨起發作。

    阿蠻要么就是躺在床上,等著那熱意自己慢慢平復,極其偶爾的時候,會自行解決,也就那么一兩次吧。

    可倒霉的是,就在那么一兩次中,阿蠻也不幸地遇到了變故。

    他的呼吸急促,視線落在身上的少司君,沒錯,他那倒霉的,可憐的,少有的經歷里,也有這個混蛋的出現。

    那一天,當他試探時,窗外卻響起了敲擊聲。

    司君漫不經心的嗓音透過窗戶傳了進來,“阿蠻,你今日怎么還不起?”

    阿蠻僵住。

    連帶著那小蛇也跟著僵住。

    原本昂起的小蛇在短暫的停滯后,又變得更加茁壯成長,簡直讓阿蠻無地自容。

    窗外司君的聲音再度響起。

    “阿蠻?”

    阿蠻深知這書生的壞毛病,要是他不應,這人真的會掀開窗戶歡快地撲棱進來。

    到時候這床上的狼藉,足以讓阿蠻這輩子都羞恥到抬不起頭來。

    迫不得已,他只能壓著聲音說話,“我醒了,你且等等,我收拾收拾就起來。”

    “阿蠻既醒了,那我進去……”

    “不行!”

    阿蠻幾乎是抖著嗓子擠出這句話,“你不許進來,我這就出去。”

    窗外的人停頓半晌,聲音玩味。

    “阿蠻,你莫不是背著我在偷吃什么好東西吧?”

    “……沒有。”

    阿蠻用力掐住小蛇的尖端,令它在劇痛中軟倒在草叢里,可憐巴巴得要命。而它的主人也痛得無聲攥緊拳頭,卻又快速地整理好了一切。

    所以說,有過這樣慘痛的經歷,阿蠻又怎可能會再有多余的沖動,自然是從此封心鎖欲,不曾宣泄。

    可沉睡了這么久的小蛇卻是不管不顧主人的心思,一經他人的觸碰喚醒,就是一發不可收拾。

    少司君輕佻的拔蛇助長,讓那具身體哆嗦得更厲害。

    在掙扎不了后,阿蠻開始忍耐。

    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他壓抑著呼吸,克制著呻|吟。

    可他偶爾顫抖的睫毛,時而急促的吐息,與徹底紅透的脖頸卻是赤|裸裸地袒露著一切。

    這條小蛇到底稚嫩,也還很青澀。

    輕易就倒戈在敵人的手里。

    “……你放開,這不行,你……”阿蠻哆嗦起來,連自己在說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快點撒手……”

    那驟然僵住的身體,與緊隨而來的氣味,足以說明了一切。

    少司君饒有趣味地看著小蛇吐出來的東西,嘗了一口,“……倒是與其他味道不大一樣。”而后,他竟是一口一口將其吞吃入腹。

    驟然看到這一幕的阿蠻如遭雷劈,整個人都在哆嗦,而且哆嗦得遠比之前還要厲害。

    少司君揚眉:“你不是已經猜到了?”

    阿蠻氣若游絲:“……猜到與親眼看到,是兩碼事。”

    這能一樣嗎?

    當面讓他看到如此羞恥的事情,他真的恨不得暈過去。

    少司君笑了起來,他在這短短的時間內笑得次數實在是太多,就像是怒放而艷麗的罌粟,正肆無忌憚地蠱惑著獨一無二的獵物。

    “阿蠻呀,這可差得遠呢。”

    他在阿蠻的目瞪口呆下,慢條斯理地扶住那條軟倒的小蛇,散落下來的頭發跟隨著少司君的動作掃落腿間。

    阿蠻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

    可男人在做出如此瘋狂之事時,那黑沉沉的眼珠子卻是始終注視著阿蠻。

    偏執。貪婪。

    疲軟的小蛇在溫熱的唇舌里,被強迫著再度醒來。

    不知休的怪物,怎可能只吃一次,就能喂飽的?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亮洞穴入口時,燃燒了大半夜的篝火早就熄滅,只剩下殘留的余溫。

    本該有鳥叫,雀鳴,或者任何生靈活動的聲音。

    可此時此刻這座山頭卻只留下肅靜。

    那奇異的肅殺之氣,本就不同尋常。

    自山道魚貫而入的王府鐵騎朝四面八方而去,惡狠狠地撲向要道。

    只是這些陰謀與算計,此時都與阿蠻無關。

    他又倦又困,再沒有多余的精力。

    只隱隱感覺睡了一會,而后就有人抱起他,略一驚動后,又在聽不清的安撫聲中昏睡過去。

    這也不能怪他,實在是那頭怪物過分貪吃。

    小蛇分明是新手,卻是根本不顧它啜泣的可憐模樣,一次又一次強迫著它哭得更大聲。

    當小蛇的主人也啜泣得厲害的時候,怪物又變作一副溫柔的模樣,小心翼翼地舔舐過他眼角的淚痕。

    可那手底下生榨的動作,卻是半點都沒停下呢。

    阿蠻疲累不堪,以至于其后發生的種種都模糊不清,也不清楚自己換過衣服,被搬上了馬車。

    而這些,都是少司君親力親為。

    親自帶隊找到楚王殿下的潘山海琢磨了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不遠處的文士身上。

    郎宣正蹲在樹下,饒有趣味地觀察著螞蟻。

    這些頑固的小生命經過風雨摧殘,走蛟折磨后,仍然有不少族群存活,在風停雨歇后又鉆了出來,緊張地忙活了起來。

    “郎正卿,大王都受傷了,你還這么悠閑自在。”潘山海磨牙,“要不是你壓著不讓我趁夜進山,怎會有這樣的事?”

    郎宣漫不經意地搖了搖頭:“你我都知道,這是大王拿定的主意,怎能肆意提前?”

    潘山海咬牙:“這也是你擬定的主意。”

    郎宣:“錯了。大王的幕僚又非只我一個,應當說,這是大家伙一同商討出來,最后呈現在大王案前。”

    巧舌如簧!

    潘山海深知自己口才是辯不過郎宣的,壓根沒打算和他繼續瞎扯,“可這位夫人,又怎么能追上大王的步伐?”

    若真的一切如計劃所行,根本不可能會有阿蠻的出現。

    郎宣意味深遠:“原來少伯是拿不定,這才來找我探口風的。”他的目光自那堆修補巢穴的螞蟻身上移開,落到那輛馬車上。

    而后,郎宣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遠處。

    那是找到楚王的山洞。

    只不過掩藏在漫長的山道后,已是看不清了。

    他想起他們這群人尋到山洞時,楚王不許他們入內,卻叫死士先行送進去衣物與水,而后又將那位夫人親自抱出來,甚至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漏……

    “或許,大王也在筑巢呢?”郎宣意義不明地笑了起來,“妙哉。”

    潘山海無能狂怒,他最討厭和這些謀士說話了,尤其是郎宣。總愛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仿佛說明白清楚些,活似要了他們的命!

    “潘山海。”

    輕飄飄的一聲傳喚自馬車而來,潘山海肅然,幾步趕過去。

    “還請大王吩咐。”

    “事情辦得怎么樣?”

    “府內叛徒十三人皆已活捉。慶豐山賊巢一百七十五人,死九十六,活七十九。太子殿下已安全回府。受災百姓已經指引下山,不曾滯留。”

    潘山海畢恭畢敬地說。

    不得不說,這些殺手里,有一小半都是在進山前死的。

    那一看,就和楚王脫不開干系。

    這也是他們提心吊膽的緣故,大王一但殺瘋了,可是會不管不顧的!

    少司君只在聽到太子消息時略有停頓,而后平靜地吩咐下去,“那便下山罷,那些叛徒且留著命,別死了。”

    “唯。”

    山路雖難走,到底被清理出能容馬車經過的地方。搖搖晃晃的車廂內,少司君垂眸打量著正常蜷縮在他腿邊睡著的青年。

    是呀,青年。

    阿蠻可是個男人呢。

    少司君的指腹摩挲著阿蠻紅腫的眼睛,那是哭了太多次的后遺癥。

    而腫脹的地方,又哪里只有這一處?

    阿蠻的小蛇,卻也是紅腫非常呢。

    少司君壞得很,眼下還撥弄著阿蠻的耳垂,看沉睡的青年困頓地動了動,最后將整個腦袋都拱在他的手掌下,仿若這樣就能讓那頭怪物滿足。

    這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呢?

    還主動送上門。

    真是個呆子。

    少司君輕輕嘆息,只那純粹是虛偽作態,他是半點都沒心軟,也絕不可能動搖。

    畢竟……

    嘻,怪物怎可能會輕易滿足?

    哪怕吃飽了也不饜足。

    畢竟他還想看。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看著阿蠻在欲|望里沉淪,看著阿蠻羞恥到痛哭。

    不管阿蠻惦記的人是誰,可往后余生,他只能記住少司君。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我只想吃阿蠻呢。”……

    秋風秋雨, 王府內一片肅殺。

    自慶豐山歸來的隊伍,帶著血腥的氣息,整座城都寂靜下來, 不敢再有他念。

    而在這片詭異的平靜里,唯一的變動,或許是那位蘇夫人搬家了。

    在那人被楚王親自抱回王府的那一刻,所有的東西已經安然存放在了昭陽殿。

    包括秋禾,兩位小太監, 并著更多新來的宮人。

    在昭陽殿的新主人還沒抵達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將宮殿打掃得干干凈凈。

    只可惜這位新主人還沒緣得見,自回府以來都在昏睡。

    “記住,這邊不比碧華樓,說話做事都要小心。”秋禾帶著“三紫”穿行在幾座肅靜的宮宇中,一邊與她說話,“要是出事, 可誰都保不住你。”

    秋禾一邊這么說, 卻不自覺想到了昭陽殿的新主人……如果是那位的話,或許也未必不能。

    “三紫”低眉順眼,“姐姐, 我曉得的。”

    秋禾見她這般模樣, 到底是放了心。

    從比之前鬧騰的時候要強得多。

    帶著“三紫”認了一通道路,秋禾這才將人帶了回去, 順帶去廚房提了膳食過來。

    剛回到昭陽殿外,就見李德匆匆出來,與她倆正面撞上。

    李德和張順是一開始被派來的小太監。

    秋禾不免埋怨了句:“怎這般莽莽撞撞?”

    李德臉上滿是喜悅,拱著手說:“秋禾姐姐,夫人醒了。”

    一時間, 秋禾也露出喜色。

    蘇夫人與楚王一道回來后,迄今昏睡已有一日,著太醫來看過,只說是失血過多,加之身體疲勞過度,這才一直低燒。

    而今醒來,這些伺候的人自然高興。

    待到殿中,果然蘇夫人已經醒來,正靠坐在床頭出神,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這才朝著外頭看來。

    蘇夫人的臉色比從前要蒼白許多,黑亮的眼中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淡淡自他們幾個身上掃過,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秋禾低聲說:“夫人剛醒來,可要吃點什么?”

    “不要叫我夫人。”蘇夫人開口了,竟是一把微涼的男聲,“也不必這般待我。”

    也是,畢竟這位蘇夫人送回來的時候,便已是換了合適的男裝,不再有任何偽裝的那種,而今聽到蘇夫人真實的聲音,這幾個人也不覺得驚訝。

    褪去偽裝后的蘇夫人與先前有幾分相似,那些修飾也不過是將他身上過于男性化的部分稍加遮掩罷了,并未徹底改變他的模樣。

    他原本的模樣,就很討人喜歡。

    是那種清清淡淡,卻又很平和的感覺。

    秋禾欠身:“夫人說笑了,奴婢怎敢不敬?”

    蘇夫人又倦怠地捏了捏眉心,袖口滑落下來的手腕露出了細細密密的痕跡。他像是發覺了,眼底一閃而過復雜的情緒,立刻放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他方才說:“罷了,我不餓。你們都下去吧。”

    話罷,他的目光又轉了回來。

    “等等,三紫先留下吧。”

    秋禾與李德都恭敬欠身,朝外走的時候,秋禾與“三紫”使了個眼色,暗示她要好好安撫好蘇夫人。

    “三紫”低垂著眉眼,待到屋內沒有了其他人,這才緩步走到床邊。

    阿蠻看了眼十三,下巴揚了揚,讓他在床邊坐下說話。

    “我睡了多久?”阿蠻的聲音沙啞,“一天?”

    “嗯。”十三點了點頭。

    他們這樣的人,對于身體總歸有些掌控力,哪怕受傷昏迷也不會有太長的時間,像阿蠻這種一昏一天的,確實少有。

    “太醫說你失血過多。”十三嘆了口氣,“這得是多重的傷勢,你真的為了救楚王而不計代價嗎?”

    阿蠻哽住,他如何能說,其實大部分失去的血都是被少司君給吞吃了?他的嘴唇蠕動了兩下,到底沒有回答十三的話。

    “……這里是哪里?”

    “這是昭陽殿。”十三說,“楚王帶著你回府后,就直接將你安置在這。”

    阿蠻蹙眉,居然是昭陽殿?

    昭陽殿自也屬于王府后院的一部分,它的面積不是最大的,卻是最靠近前院。

    他暫時壓下心中疑竇,問起十三關于慶豐山的事情。

    十三娓娓道來。

    那一夜,阿蠻追著楚王去后不久,整座寺廟就亂了。有數十人自百姓里沖殺出來,挾持了整座古廟。而楚王留下來的侍衛都中了迷|藥,自然無法掙扎。

    好在火勢后來還是漸漸熄滅,可他們也不能亂跑,被歹人悉數關在房間內。

    他幾次出去查探,約莫摸清楚了這些人的來路。

    他們說的都是契語,有些是關內人,有些卻是關外的。端看那面孔,就能認出來是異族。

    可是分不清口音,也無從辨別他們的來路。

    這些人的目的是奔著楚王來的,太子不過是意外之喜。

    可是當夜,太子在寺中離奇消失,楚王更是負傷逃走,不論哪個目的都是一場空。

    這些人以古寺為據點,不停地派遣人手出去追查,后來不知是外出的人手出了什么意外,導致留守寺中的人起了內訌,他們大吵了一架后紛紛離開。

    阿蠻忽而出聲打斷了十三的話:“你說他們還有人留守在寺廟中?”

    “嗯。”十三點頭,“是王府士兵入山的前一夜,他們才摒棄了古寺這個據點。”

    阿蠻搖頭:“我觀那些追兵的言行,他們的目的只在楚王身上。可如果一心一意奔著追殺楚王,為何要留多余的人手在山上?”

    留給他們的時間本來就不多,封鎖山道,意外走蛟,這其中約莫兩三天的時間,還要搜山……不該將所有的人手都投入其中嗎?

    為什么還要以古寺為據點,分出一部分人扎根在那?

    聽到這話,十三不免皺眉:“他們留守寺中,也沒看他們做了什么,也不見騷擾那些百姓……”

    阿蠻的臉色微變,喃喃著說:“或許,他們本就是兩派勉強糅雜在一起的,也或許,他們之中有臥底。”

    臥底?十三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阿蠻。

    “你是說楚王……”

    “這件事,自一開始,楚王就是心中有數。”阿蠻頭疼地說,他揉著太陽穴,只覺得腦門突突跳動,“他進山,就是引蛇出洞,一箭三雕。”

    “……他早就知道自己身邊有問題?”十三立刻反應過來阿蠻的意思,“所以,從一開始,他拉著太子殿下去慶豐山……”

    就是在賭!

    真是一個瘋狂的賭徒。

    “可你說一箭三雕,”十三不免問,除了以身試險引出臥底,“這第二只被射的雕,說的是你嗎?”

    阿蠻:“……”

    十三說話,有時真不中聽。

    阿蠻抹了把臉,視線不免在昭陽殿內滑過,最后落在床榻上。這床,這枕,這被褥,加之他身上的細軟衣物,無一不精。

    不論少司君有什么目的,在戳穿了阿蠻男扮女裝的身份后,他都暫時不打算殺他。

    “……這第二件事,的確是我。”阿蠻往后靠,有些疲倦地說,“楚王敏銳,不知何時窺破了我的偽裝。”

    “可他為何不殺你?”十三問,“而今這殿中,甚至沒有其他人。”

    阿蠻聽得出來十三的暗示。

    他們都是死士,如果附近有人在盯梢,他們定能覺察。可阿蠻自醒來到現在,根本沒有這樣的感覺。

    楚王將一個男扮女裝,身負武力,不知目的,也有古怪的男子安置在內院,連一個盯梢的人都不派……

    這種行徑稱得上膽大妄為。

    “……我不知道。”阿蠻嘀咕,“我原本以為,他會殺了我。”

    就在偽裝被戳破的那瞬間,少司君自下而上望著他的視線充斥著陰鷙暴戾的渴望,他原以為自己會被生吞活剝了。

    ……誰能想到,居然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吞活剝!

    一想到這個,阿蠻就有點憋氣。

    “好吧,這個暫且不論。”十三看得出來,阿蠻是真的不知原因,索性將這件事跳過,“這雙雕我都能理解,可這第三雕何意?”

    阿蠻看了眼十三,略有沉默。

    其實十三很聰明,他看不穿這第三件事,純粹只是因為他算是個局外人,沒有局內人該有的視線。而阿蠻因為某種緣故,算是被少司君帶進了局內,故而隱隱窺探到了某個隱秘的雛形。

    “我懷疑,這第三只雕,與太子殿下有關。”阿蠻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著一個不可外傳的隱秘,“這兩位的關系,或許不如表面那般親密。”

    聽了這話,十三雖有吃驚,但還算鎮定。

    古往今來的皇子皇孫,就算幼年時關系再好,可長大成人后總會有各自的利益。尋常兄弟都會爭執家產,更何況是這皇家?

    兩人又低低交流了許多,十三見阿蠻臉色依舊蒼白,不免停下話頭。

    “你還是先好好歇息,不要多想。”他說完這話,稍作沉默,不知想到了什么,接下來要說的話就顯得有幾分吞吞|吐吐,“只是十八,你應當知道,楚王只是你的任務對象吧?”

    阿蠻反射性看向十三,卻只在他的眼底看到難以掩飾的擔憂。

    他略略扯動嘴角:“自然,你不必擔心。”

    十三還想說什么,許是覺得氣氛凝滯,到底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兩人都心知肚明,彼此是想起了從前一樁舊事。

    只是有些話,想到歸想到,卻是不能提。

    十三便不再多想,將方才提來的膳食取了來,強迫著沒有胃口的阿蠻吃了些,又將本就溫好的藥盯著他吃下去。

    阿蠻沒忍住笑起來:“你怎么像是在哄孩子?”

    十三漫不經心地說:“你剛才不肯吃東西的那樣,不就像是個孩子嗎?”

    他伸手摸了摸阿蠻的頭頂,嘆了口氣。

    “說起來,你是我們這些人里,年紀最小的呢。沒想到,最有出息的是你。”

    阿蠻:“最有出息的,不該是你嗎?”

    一個十三,一個十八。

    誰都能看得出來,十三是排在前面的吧。

    十三笑了起來:“可是最得主人歡心的人,卻是你呀。”

    阿蠻無意識抿了抿唇,很快松開,“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主人當時過于憤怒,這才……”十三想要說什么,卻被阿蠻搖頭打斷。

    阿蠻平靜地說:“十三,你不必說這些。若非樓內帶我回去,我不會活到今日。為之生死,本就是應當的事。”

    可阿蠻越是平靜,就越是像一顆石頭。

    所有的情緒都內斂其中,無法窺探到他真實的情感。

    十三想起那年的事,也有幾分悲涼。

    上位者的喜怒恩寵不過鏡花水月,那些過往的情分轉瞬就成空。

    他要人死,就不可能活。

    “我前些時候回去復命,去看過他們。”十三低聲說,“給他們掃了掃墓,上了幾炷香。”

    阿蠻:“……多謝。”

    十三嘆了口氣:“謝什么呢?他們本也是我的身邊人。”當初十八被拋去寧蘭郡做任務,那些人的尸骨還是十三去收殮的。

    其實十八在暗樓內,也算是獨特。

    他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可以快準狠,可脫離了任務外的他是個有些心軟的人。

    不多,卻足以被人利用。

    有人會利用這份心軟,試圖讓自己在暗樓存活下來。

    十八很少關注,卻不會去打破這層狐假虎威。他不怎么與人往來,可偶爾回去復命的時候,總會發現自己的房間干凈得很,有準備好的熱水,也有適合入口的糕點。

    就是這樣一層淺薄的關系。

    仿佛一揮手就能拂去的絲絲縷縷,也勉強成為了十八與外界的聯系之一。

    可同樣的,當十八任務失敗,失去利用價值的時候,這份淺薄的關系也同樣能成為攻擊的利刃。

    當十八得知他們被派遣去完成一樁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時,已經實在太遲了。

    十三還記得那時候十八得知這個消息時的表情,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他身受重傷,剛從昏迷中醒來,整個屋子都是難聞的血腥味。

    就連坐起來的這個動作,都是勉強為之。

    過了許久,他才看到十八動了動慘白的唇。

    “幸好……”他喃喃地說,“你對主人來說,還有利用的價值……”

    是啊,有利用的余地,總能僥幸而生。

    而沒有利用價值的狗,馴養再多年,頃刻也會成為拋棄的雜物。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

    十三不知道要怎么勸慰十八,而他也清楚,十八其實不需要其他人的勸解,因為這樣的道理,他早已經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品嘗過一回。

    “你不必憂心忡忡。”阿蠻一抬頭,看著十三頂著三紫的臉甚是憂愁,不免笑了起來,“難道是覺得,我會背棄主人嗎?”

    “當然不會。”十三飛快地說,“可你要小心。”

    他的聲音里夾雜著幾分嘆息。

    “待這里的事情傳回去后,主人定會有新的命令。”

    而那必定與楚王有關!

    …

    阿蠻下午的時候又睡了一會,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

    他抬手摸了摸額間,已經不再低燒。

    屋內很安靜,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他慢騰騰地翻了個身,將自己蜷縮的睡姿攤平,動作間,脖頸的刺痛讓他略微皺眉。

    他想起楚王咬破他脖子時的亢奮,與那幾乎無法停歇的吮吸……很顯然,之前阿蠻的種種猜想是對的。

    少司君所言那無藥可醫的頑疾,當真與吃人有關。

    他無法從普通的進食中獲取飽腹感?

    必須得依賴吃人才能存活?

    是所有人都可以,還是非得特定的人?

    ……不對,如果少司君真的習以為常吃人,在慶豐山酣戰之時,他早該不加收斂,而他面對阿蠻時的言行……

    他看得出來,少司君一直在隱忍。

    而且,他應當克制得很好。

    若是早有這樣的言行,主人不會等到這個時候才命阿蠻來試探。

    ……可為何偏偏選這個時間來試探?

    是少司君掠奪阿蠻的行徑過于出奇,是另有阿蠻也不知道的原因?

    ……還是從一開始主人就知道?

    他知道這頑疾。

    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也清楚地知道少司君有可能患有這個頑疾。

    難道,這是一種會在血脈里流傳的可怕頑疾?

    阿蠻抽絲剝繭到了最后,不免有些心驚。

    如果不是少司君那口無遮攔的嘴,阿蠻也不可能推斷到這個地步。如果主人知道阿蠻會猜到這么多,也定不會將這個任務交給他。

    這些猜想,只能爛在心里。

    決不能叫其他人知道,甚至連十三也不能告知。

    不然主人或許會連十三也一并滅口。

    阿蠻苦笑起來,這本該是不可外傳的隱秘,可怎么在少司君那么肆意妄為,竟是說了那么多不該說的話,讓他都有些后悔那時為何要聽?

    知道得太多,從不是好事。

    阿蠻坐起身來,胸|前衣襟在睡著時弄亂了,露出了大片的胸口。他原本眼角的余光只是瞥過,忽而停頓,沒忍住將更多的前襟扯開。

    咬痕。

    密密麻麻的咬痕,自胸|前遍布往下,幾乎放眼所見皆是。

    阿蠻心驚,猛地擼下袖口,就見除了手腕外,其他地方也處處都留有痕跡。

    有的僅有牙痕,有的卻是刺破皮膚的咬痕。

    它們密密麻麻,它們重重疊疊,就像是另類的繩索遍布身體的任何一處,滋生出怪誕詭譎的束縛感。

    這個瘋子!

    阿蠻忍著羞恥,扒開褲頭往底下也看了一眼,就發現那周圍也都是……可惡,他發瘋的時候怎么不分場合啊!

    滿眼都是這些淫|亂的印記,讓阿蠻又氣又惱。

    他該慶幸,少司君發瘋的時候還留有理智,至少沒將那小蛇也咬出痕跡來嗎?

    一想到這,阿蠻就羞憤地捂住自己的臉,發出痛苦的呻|吟。

    如果沒去看,如果沒去想,阿蠻是可以克制自己將那件事壓在記憶深處再也不要想起來的,可偏偏少司君留下來的痕跡是如此之多,讓他連回避都沒法回避。

    就算少司君真的要靠著那什么進食,可為什么連這個也吃啊啊啊!

    一想到少司君用那沙啞魅惑的嗓音在他耳邊低語,卻是為了哄騙那條小蛇吐出更多的液|體來嘗嘗,那羞憤的紅就爬滿阿蠻的臉與脖子,感覺整個人都要炸了。

    “阿蠻是想了什么,怎臉這么紅?”一道聲音石破天驚地響起,“若是在從前還需男扮女裝的時候,也不用什么胭脂水粉了。”

    少司君如背后靈般出現。

    阿蠻就像是炸了毛的貍奴猛地一個蛄蛹,頭也不回地用被褥將自己滾成條條。

    少司君揚眉,似乎沒想到一貫冷靜的阿蠻會有這樣的動作,這讓他覺得有趣極了。

    原來阿蠻不僅很青澀,在這種事上,竟也是如此純粹而懵懂的態度嗎?只會下意識地躲避,寄望于獵食者能放過他?

    這也未免太乖。

    乖到讓人想要碾碎他。

    少司君的眼底是鮮明的惡劣,可說出來的話又帶了幾分怪異的溫柔誘哄:“我可是聽說阿蠻醒了,這才特意趕回來的,結果就只讓我看了一面,那我可就白淋雨了。”他那聲音放軟,放柔的時候,聽起來可真是動人。

    于是,少司君看到那條被子動了動。

    他臉上的笑容無意識地擴大。

    哎呀,抓住阿蠻吃軟不吃硬的壞毛病了。

    有時候阿蠻應該改改這個壞毛病,不然總會被某些惡劣的人利用。

    掙扎片刻,阿蠻頂著一頭毛絨絨的頭發出現。

    他面無表情,整張臉卻是紅的。

    哎呀,不只是臉,連帶脖子也是紅彤彤的。

    那盯著他的視線越來越詭異,阿蠻不得不出聲打斷這奇怪的氛圍:“……大王走路怎么沒聲的?”

    同時,眼睛也不免往少司君身上瞥了幾眼,那頭發,肩膀,的確是有幾分濕|潤的涼氣。

    “是阿蠻太專注沒發現。”少司君為自己正名,“我可是光明正大走進來的。”

    ……這王府都是你的,有哪里需要不光明正大嗎?

    阿蠻在心里嘀嘀咕咕。

    真是奇怪呀。

    阿蠻捂著自己的后脖頸。

    他不該對少司君這么沒戒備心的。

    思來想去,也只能歸罪于從前那段經歷麻痹了阿蠻的本能。

    錯誤地將一頭虎豹認作溫順的羊。

    少司君漫不經心地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阿蠻的身體,不論言行舉止,亦或是神情做派,都非常的正常。

    可這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這位在慶豐山發的瘋就暫且不說,可在戳穿了阿蠻男扮女裝的身份后,他為何還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

    婦人的身份是假的,那入諳分寺的經歷,那些經受調查的身份也便有可能是假的。

    少司君不可能猜不到這點。

    那他迄今什么都不提,便是故意的。

    故意看著阿蠻心焦,故意看著阿蠻擔憂,再從旁細細觀察發現其中的破綻……

    真是惡劣呀。

    阿蠻在心里嘆息,可真壞。

    思及此處,阿蠻那焦慮的情緒漸漸平復下去,他鎮定自若地與少司君交談,當那大片的羞紅也跟著褪去時,阿蠻看起來就和往常任何一個時候都毫無差別了。

    冷靜,內斂,不怎么愛說話。

    像是一塊封閉的頑石。

    而少司君最愛做的事,就是將頑石生生敲開,再撬出內里最柔軟膽怯的存在。

    他不經意地撫上阿蠻的右手,那動作隨意而輕慢,明顯能感覺到掌心下的皮膚猛地緊繃起來。

    少司君知道自己這張臉的優勢。

    只是從前沒在意過。

    人都是這樣,長著一張臉,兩個眼珠,一個鼻子,兩個耳朵外加一個嘴巴,能看能用就行,差別何在?

    可現在,他倒是覺得有一張漂亮的臉蛋還不錯。

    阿蠻吃軟不吃硬。

    當少司君笑起來的時候,當他放柔了說話的時候,當他無所顧忌地靠近、觸碰、撫摸,就像是一個肆意的少年郎時,阿蠻總會無意識地退讓。

    就像在過去,曾有人這么待他過。

    少司君如是想。

    這個念頭很叫人憎惡。

    令人越發想要撕裂,吞噬,將他徹底毀掉。

    少司君輕快肆意地抓住阿蠻的手指,聲音卻是與陰暗內心截然不同的興味:“我曾記得,阿蠻說過自己是左撇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腹摩挲著右手上的繭子。有些太過明顯的地方的繭子早已經被磨掉,余下的地方并不危險。

    即便阿蠻清楚這點,卻還是在少司君這緩慢的觸碰下打起精神,“……大王說起這個做什么?”

    他沒有直接回答少司君的話。

    畢竟,這的確是個謊言。

    阿蠻只是左右手都能用,但最慣用的手,當然還是右手。

    啊……是在慶豐山的時候。

    阿蠻想起來了。

    在生死一線的關頭,他本能用的是右手。

    以少司君的敏銳,自然是發現了。

    少司君牽起阿蠻的右手,放到眼前端詳了片刻,“可阿蠻習武的時候更慣用的,卻是右手?”

    “……教導我的人,習慣用右手。”

    這無疑是一句真話。

    少司君捏了捏阿蠻的指尖,淡淡地說:“滑頭。”

    但阿蠻所言,也的確是一句避而不答的話。

    誰說教導他的人是慣用右手,阿蠻就非得用右手不可?

    少司君的手指順著阿蠻的掌心往上攀爬,先是觸碰到了手腕,繼而伸進袖口向上撩起,露出底下那些曖|昧緋紅的痕跡。

    阿蠻的身體緊繃,幾乎全神貫注。

    明明少司君觸碰到的地方,是平日里根本不會在意的皮膚。可當指尖不經意擦過那些淫|靡的印記時,卻像是掀起了一場怪異的焰火,所到之處都滾燙到發疼。

    那種感覺,讓阿蠻有些難捱。

    他的左手下意識按住少司君那只作怪的手,這本意是為了阻止那人亂來,卻是讓兩者緊密而不可分。

    少司君似笑非笑地嘆息了一聲:“原來阿蠻這么想與我親近?”

    阿蠻像是被火燙到那般飛快地甩開少司君的手,他粗魯地將袖口往下一扯,硬邦邦地說:“大王,我身體無事。您要是看夠了,還請回去吧。”

    膽大包天呀阿蠻,他在心里想。

    你居然想要把楚王往外趕,難道沒忘記自己小命就捏在那人的手里嗎?

    可阿蠻再也受不了這種古怪又黏糊的氣氛,他寧愿被少司君砍幾刀,也不想再浸泡在這種奇異的氛圍里。

    那就像是把他丟到沼澤里,有一種不論怎么掙扎都會被逐漸吞噬的窒息感。

    他本能地覺察到不對勁。

    并試圖打破它。

    少司君并不在意阿蠻出格的行為,應當說,就是阿蠻這種怕死又不太怕死的行為,才總能勾起他的興趣。

    ……或許,又比單純的興趣多上幾分。

    畢竟如果只是出于簡單的有趣,少司君是不可能留下阿蠻的性命。

    “阿蠻,我為何沒有殺你呢?”

    正在一心抵抗那黏糊糊的氛圍的阿蠻愣住,也是沒想到這話題是怎么一下子快進到這里的,他望向少司君,正正對上一雙陰郁的眼。

    “……您不覺得奇怪嗎?”阿蠻輕聲,“這是大王自己的疑竇,卻反來問我這個外人?”

    “阿蠻怎能算是外人?”少司君笑起來,盡管他的眼底一點笑意都沒有,“慶豐山上我們同生共死,這樣緊密的關系,如何能分出來你我呢?”

    ……阿蠻有點反胃。

    少司君是怎么將這么無恥的話說出來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靜地開口:“……可能,就是因為我在慶豐山上試圖救下大王,所以……”

    “不是呀阿蠻,”少司君柔柔地呼喚他的名字,而后搖了搖頭,“我為何不在見到你的時候,就殺了你呢?”

    再一次的,少司君道出他的問題。

    只是更加明確,更加清晰。

    初次相見的時候,于阿蠻而言能立刻想起來的,自然是在寧蘭郡的時候,可很快他反應過來,此時少司君說的是諳分寺。

    ……為何少司君在諳分寺見到阿蠻的時候,沒殺了他?

    阿蠻的呼吸急促了些,那不明顯,卻是身體戒備的反應。

    他猜到少司君的言外之意。

    少司君的確嗜殺殘酷,可也不是那種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胡亂殺人的脾性,可他卻能說出這樣的話,那只能說明事出有因。

    有什么樣的緣由,會促使他做出這樣的事?先前的猜想慢慢浮現上阿蠻的心頭……是因為他的頑疾嗎?

    這世上應當不只有阿蠻會這般引起少司君的食欲,定還有其他……

    而這就是少司君對待那些人殘酷的做法。

    一但碰到,便摧毀他們。

    這何其冷酷無情,又是多么倒霉。

    少司君掐住阿蠻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男人的手指往下撫上脖頸,在那白凈的繃帶上來回摩擦,漫不經意地說道:“你自己都險些死過一回,卻還有多余的心力去記掛其他人?”

    “……我沒有。”阿蠻勉強說,“只是大王說的事情太可怕了。”

    奇了怪了,少司君這人是有讀心的本事嗎?還是他最近偽裝的功夫不到位,不能吧,這面無表情的功底他可是十成十的。

    “很可怕?”少司君揚眉,“讓你感到緊張。”

    “……對。”阿蠻硬著頭皮說下去,“要命的事,怎么不讓人緊張?”

    “天真呀阿蠻,我可是楚王。”

    “……對?”

    這有什么需要強調的嗎?少司君當然是楚王,他都有一個王府了還能不是嗎……

    阿蠻如脫韁野馬的思緒猛地剎住,是啊,少司君是楚王,對于天底下的人來說可是皇親國戚,這樣的人物,他們身邊的人無不是精挑細選。

    只要他想,不經他允許的人,這輩子都不可能出現在他面前。

    那為什么又會有這樣的存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少司君的周圍?

    是試探。

    還是惡劣的玩弄?

    而少司君對此做出的反應是什么?

    哈哈,自此,他便開始嗜殺。

    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當殺性成為他的一部分,當殺人也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時候,會有人關注少司君殺的那么多人里,有哪幾個是特殊的另類的嗎?

    不會呀。

    因為連他們自己,在被襲擊前,都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存在。

    他們懵懂地充當了棋子。

    正如阿蠻。

    在這一瞬,阿蠻的呼吸都變得輕微起來,他慢慢地意識到,他或許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可是主人呢?暗樓呢?

    ……主人是明知道阿蠻是特殊體質的存在下,給他下達的命令。

    讓一塊肥美的肉主動去一頭怪物面前試探。

    阿蠻面無表情,得虧十三不知道。

    不然他要是知道由他親自下達的命令,居然是一道催命符的時候,想必會非常痛苦。

    “……像我這樣的人,多嗎?”

    “不多。”

    “那您遇到這樣的人的次數,多嗎?”

    “比本應該的多。”

    多么稀罕,此時此刻少司君又變作有問必答的好人了。

    他慣會有這樣的手段。

    靈活地在兩個極端里跳躍,瘋狂而至于正常,不過一體雙生。

    只是這樣的手段不常用,畢竟少有人值得他這么做。就如同他利用自己的臉,少司君也會自然地將其用在阿蠻身上。

    而阿蠻呢,在聽了少司君的話陷入沉默。

    他想起寧蘭郡的司君,那人是那么正常,每次朝著阿蠻笑起來的時候總是那么明媚鮮活,頂多就比較愛粘著他;他又想起少司君屠了諳分寺回來的那一夜,男人在屋頂上險些失控又壓抑下來的克制;他還想起慶豐山上的雨水,與夾雜在雨幕里近乎獸類的咆哮……

    這于少司君而言,的確是詛咒。

    “……你從來都沒有吃過,”阿蠻的聲音有些輕飄飄,像是那說出來的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是嗎?”

    “是呀。”少司君穩穩地承住了阿蠻的那句話,“從未有過。”

    平靜到極致的嗓音底下,卻是潛藏著難以克制的陰鷙與暴戾,黑暗的焰火無時無刻都不期盼著掙脫束縛,成為燃盡一切的大火。

    可少司君又怎么會讓它們如愿?

    少司君并非排斥怪物。

    他自己,便是那頭最瘋狂強大的怪物。

    可這身體是他的,那這欲|望也得臣服在他腳下,哪怕暴虐狂躁的怪物,也必需朝著他搖尾乞憐,哪有它們放肆的權力?

    于是他掐住欲|望的喉嚨,踐踏饑|渴的軀體,粗暴地將它們逼迫到無能為力的地步……

    是的,阿蠻恍惚地意識到,少司君的確會問出那句話。

    他為什么沒殺了阿蠻?

    為什么呢?

    阿蠻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也曾扼殺過無數人的手,身為一個死士從來無辜不到哪里去,說到底他也是惡人一個。

    而現在,就連阿蠻自己也好奇,他到底是哪里讓少司君感興趣?

    “想不通嗎?”打破寂靜的人,是少司君自己,“沒關系,我也想不通。”

    他站起身來,在這黃昏交接之時籠罩下來的影子,叫這方寸之地無形間變得逼仄,變得更像是一個囚牢。

    “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阿蠻很想為少司君給出來的寬裕時間感到高興,可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男人敢為人先的膝蓋上——意思是,為什么少司君要上床?

    少司君混不在意阿蠻那一瞬間戒備的模樣,他向來自我。

    他不僅上了床,還伸手按住阿蠻的肩膀。

    “……大王能下去嗎?”

    “不能。”少司君奇怪地反問,“那豈不是白上來了?”

    “……所以您上來到底是干嘛呀!”

    阿蠻試圖冷靜,可他總覺得少司君是故意在他的忍耐邊界蹦跶。

    少司君鎮定自若地說:“吃飯。”

    阿蠻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或者現在立刻聾了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可既然什么都做不到,他就只能盯著少司君,希望他把剛說的話吞回去。

    少司君迎著阿蠻的眼神笑了起來。

    完了。

    阿蠻一瞬間想。

    完了完了完了……

    他無比清楚少司君這個笑容代表著什么,因為每當司君露出這般神情時,往往意味著他必定潰敗的結局。

    不對啊阿蠻,不能這樣……

    他倆不是一個人,你要意識到,你必須意識到……

    阿蠻掙扎起來,試圖在少司君濫用之前逃出去,可男人已經跨坐在他的腰腹上,雙手捧著他的頭顱,阿蠻被迫望著少司君,望著他那張漂亮地如同惡魔的臉龐,“可是我餓了,阿蠻……”那聲音如他預料那般響起,帶著幾分難得的委屈。

    阿蠻想后退,可男人的雙手就像是鐵臂,根本不容許他有任何退縮的動作。

    他低下頭顱,抵住阿蠻的額間。

    赤|裸的、膨脹的欲|望便如此清晰地展露在阿蠻眼前,伴隨著那些黏膩的,撒嬌般的話語。

    “我餓了很久很久,從沒吃飽過,”那怪物露出可憐的模樣,鮮紅的唇卻吻過阿蠻的眼角,“在那山洞里,是我第一次吃飽呢……”

    阿蠻想當做聽不見,可少司君的聲音卻是無孔不入,無論如何都要在他的耳朵里生根發芽。

    阿蠻咬牙,幾乎是自喉嚨里擠出來顫抖的話:“……你不是從未……你不是不想要嗎?”

    “是呀,我不想要。”少司君的唇是軟的,吐出來的話卻是薄涼得可怕,“他們骯臟,丑陋,散發著欲|望的味道……連看到都叫人作嘔。”

    那些味道越是誘|惑著他,就越發增添了暴戾的柴火,使得暴怒的本質生生不息。少司君會扯斷他們的四肢,掐碎他們的喉嚨,將所有的血液都放干,直到連血肉都腐爛方休。

    所以哦……

    從來都不曾真正飽腹過的他,難道不值得阿蠻的退讓嗎?

    少司君捧著阿蠻的頭顱,舌頭靈活地滑入對方的嘴里,如饑似渴地吞噬著他的津液。

    阿蠻抬起的胳膊原本是要推開他,此時此刻卻僵硬在半空,那微微顫抖的模樣仿佛正是主人的猶豫。

    “……只想碰你,好香……”少司君喃喃地,在唇舌交融間烙下印記,“我好餓呀阿蠻……”

    一直、一直、一直都好餓呀。

    阿蠻的手指緊握成拳,那力道痙攣到發白,而到最后,到底是緩緩松開,虛虛地扶著少司君的肩膀。

    哎呀呀,少司君的眼眸幽深如煉獄,拇指緩緩擦過阿蠻的下唇。

    阿蠻不該這么容易動搖哦。

    巨蟒嘶嘶吐信,宛如一個惡意的微笑。

    它昂起了上半身,兇猛地撲向被蠱惑的獵物。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阿蠻也該毫無保留地接納他……

    ……縱容少司君就是在自食惡果。

    阿蠻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用他幾乎被吮到發腫的唇舌,與榨了兩次的小蛇。

    這世上怎么會有少司君這么不要臉皮的人?

    阿蠻想不通,也不愿想。

    他現在只想扎少司君小人。

    呵呵, 少司君膽敢繼續將他留在王府內不殺他,那阿蠻扎根做蛀蟲完成任務,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不過在這之前,阿蠻還是旁敲側擊了關于慶豐山的事。有了之前“同生共死”的話頭,想要再挑起這件事倒也是不難。

    少司君當真是個漏勺。

    當阿蠻試探著問起的時候, 他很干脆地承認了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

    “您就為了引出王府內的蛀蟲,就犧牲至此?”阿蠻幽幽地說,“那您要是真的死了呢?”

    這話聽起來有點大逆不道。

    不過以他倆現在的姿勢——阿蠻正被少司君捏著后脖頸強行壓制著趴在他的身上——光這個接觸方式應當更為大逆不道。

    阿蠻不是沒想過要下來,躺在少司君的身上算是個什么事呢?

    硬得很,還有點不舒服。

    可少司君不給,非但不給,還要捏著阿蠻的后脖頸不讓他動。

    ……跟叼著獵物的要害似的。

    “我若是死了, 對于阿蠻而言, 或許是一樁好事。”少司君漫不經心地笑起來,“如此一來,就沒人能夠攔著你逃走。”

    阿蠻現在又有點慶幸, 這個姿勢少司君沒法看到他的神情。

    “……我怎么可能希望大王出事?”

    “難道阿蠻不想離開王府?”

    “……”

    阿蠻沒有回答, 少司君卻是低低笑起來。

    他的笑聲借由兩人接觸的地方,一陣一陣傳遞到了阿蠻的心口。

    “阿蠻有時候, 也挺奇怪的。”分明是在說著很重要的事情,可少司君轉瞬又將話題轉移到阿蠻的身上,“你怕我,也想離開王府。按理說,我對你做的事情, 你應當恨不得我死……”

    他的聲音悠悠,仿佛覺得有趣。

    “可是呀阿蠻,你又怎么不舍得我死呢?”冰冰涼的手指觸碰阿蠻的臉頰,而后捏了捏他的耳朵,“這種實話,可不好說出來。”

    輕易將自己真實的情緒泄露出來,可是會招惹無法抵抗的麻煩。

    阿蠻:“可大王喜歡的,不便是實話嗎?”

    他平靜地說,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您要是更喜歡欺瞞,謊言,那樣的話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有大把的人搶著拍馬屁,您又何必在我這聽?”

    少司君揚眉:“你這話,倒是將許多人都罵了一通。”

    阿蠻:“何為罵?”

    他輕笑了一聲。

    “將他們所做之事重復一遍,那便是罵了?”

    少司君掐了掐阿蠻的臉。

    這人有時沉默得很,有時卻又伶牙俐齒。

    他忽而意識到一件事。

    阿蠻的確是怕他的。

    可在極其偶爾的時候,阿蠻卻也是不怕他。

    他會漫不經心地回答少司君的話,會平靜地表達自己的看法,會有些犀利地反駁某些觀點……這種自然流露出來的情緒,令少司君有些新奇。

    他摟著阿蠻的胳膊又緊了緊,近乎密不可分。少司君將頭顱埋在阿蠻的肩膀處深深吸了口氣,就連肺腑浸滿了阿蠻的氣味。

    他還是覺得餓。

    只是這種饑餓不再鋪天蓋地,就像是一種懶洋洋的提醒。

    少司君側過頭去,無意識叼住阿蠻的頭發,鼻尖蹭了蹭他冰涼的耳朵。

    這種太過親密,太過曖|昧的動作,阿蠻到底有些不適應。他想要將自己蜷|縮起來,剛挪動了兩下,摟在他腰上的那條胳膊就給人拽回來。

    “……錯過時辰了。”

    阿蠻喃喃。

    “什么時辰?”

    “吃飯。”阿蠻淡淡地說,“您是吃飽了,可我還沒吃呢。”

    話音剛落,緊密相擁的兩人就都聽到嘰里咕嚕的聲音。更因為阿蠻趴在少司君身上的姿勢,他都有種男人能感覺到他肚子饑餓蠕動的錯覺。

    要命,阿蠻一瞬間有些尷尬。

    少司君倒是不覺得有什么,他抱著阿蠻坐起來,到底是撒開手,不再是那種禁錮的姿態。

    只是在起身前,他的掌心在阿蠻的小|腹揉了揉,漫不經心地說道:“餓了也不說,小心餓壞了。”

    阿蠻有些無奈,就下午那種場合,他能說些什么?他都怕自己張開嘴,能吐出來的只有呻|吟。

    少司君一動,這滿屋總算燃起了燈,命令剛吩咐下去,不多時廚房就送來了膳食,滿滿當當地擺了一大桌。

    直叫剛收拾起來的阿蠻震驚。

    “你男扮女裝的時候,應當一直吃不飽吧。”少司君揚眉,“難道我猜錯了?”

    阿蠻:“……沒有。”

    他的確是一直很餓。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少司君就坐在他的對面。

    經過之前種種,阿蠻不免比以前更加在意少司君的吃食問題。

    他發現,相比較那些清淡鮮美的食物,少司君的確更為喜歡辛辣重口味的吃食,而今日吃的東西,也比以往要多一些。

    是因為辣味從根本上并非味覺,而是痛覺嗎?

    此時屋內并無他人伺候,只得他們兩個。

    阿蠻沒忍住開口:“尋常吃食上,大王是什么感覺?”

    少司君掃了眼阿蠻,沒顧忌食不言寢不語的儀態,順著他的話回答:“比狗|屎還難吃。”

    阿蠻瞪大了眼,沒料到長著一張漂亮臉蛋的少司君能說出這樣的話。

    少司君蹙眉,露出幾分戾氣。

    “不論再美味的東西都味同嚼蠟,光是看到就人生無望。”

    阿蠻回想了一下自己,就算他對食物不怎么挑剔,只要能飽腹就好。可要是一輩子都需要靠啃蠟燭過活,那的確想想都不太想活了。

    少司君許是被阿蠻的問話勾起了許多不美好的回憶,撇下筷子看向阿蠻。

    阿蠻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愣。

    “你這道菜,吃起來是什么味道?”

    阿蠻順著少司君的眼神,看到了一盤放在中間的魚,剛才阿蠻吃著覺得鮮美,多夾了幾筷子魚肉。

    “很鮮美,應當是現殺現做,那點咸味剛好能增添其美味。”

    阿蠻夸不出什么,只是順著第一感覺說出來,一點華麗詞藻都沒有。

    “這道呢?”

    “有點苦,不過也能吃。苦后回甘。”

    少司君問,阿蠻就回答。

    一問一答間,這頓飯就吃完了。

    少司君吃的不算多,可也比之前的多。

    吃完后,阿蠻原以為事情總算要結束,卻沒想到少司君盯著他看了片刻,緩緩說道:“嬌娥的顏色淡了。”

    阿蠻下意識往后退,沒忍住說:“大王既已知道我是男子,這嬌娥自是不該用在我身上。”

    “為何不行?”少司君挑眉,“何錯之有?”

    阿蠻微愣:“……因為我是男子?”這句比起之前,聲音就又輕了許多。

    少司君似笑非笑地朝著阿蠻的下半身掃了一眼,“現在才來想這個問題,未免有些太遲了。”

    若是少司君介意,阿蠻早在身份暴露的當下就已經死了。

    話到此處,阿蠻到底沒忍住問:“關于此事,大王就沒什么想要問的嗎?”

    “問什么?”少司君漫不經心地說,“問你為何會出現在諳分寺?問你的身世是真是假,還是問你是否別有目的?”

    阿蠻抿唇,男人所提種種,皆是要害。

    少司君:“為何要問?”

    ……啊?

    這是阿蠻不曾料到的答案。

    少司君站在幾步開外,平靜地望著阿蠻的臉,“搶你入府的人是我,強行留下你的人也是我,難道我承擔不起這代價?“

    何其傲慢,何其恣意的話。

    可阿蠻卻沒忍住笑了起來。

    那是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淺笑。

    這般模樣的少司君,與從前的司君倒是有幾分相似。

    少司君幾步走到阿蠻的跟前來,伸手摸了摸阿蠻的臉龐。粗糙的指腹撫過唇角彎起的弧度,少司君執拗地摩|挲著,一次又一次,直到阿蠻渾身不自在地往后倒退。

    “……您……”

    “我想看到阿蠻笑。”少司君渾然不覺得這是一個多么奇怪的要求,“以后,阿蠻能多笑笑嗎?”

    阿蠻:“……這不是我能控制的。”

    少司君的視線在阿蠻身上逡巡,先是從眼睛,到鼻子,再到那還有點紅腫的唇角,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的偏執,越是看,就越讓人想躲。

    只是阿蠻不想做出這種舉動,便強迫著自己頂著莫名其妙的壓力站在原地。

    “只要讓阿蠻高興起來,便會笑了罷。”

    少司君自言自語。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這句話多奇怪,也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問題。在拋下這句話后,少司君朝著阿蠻淡淡笑了起來,轉身離去。

    阿蠻看著少司君的背影啞口無言,有一種稀奇古怪的茫然感。

    他不明白少司君為什么要這么做?

    可奇怪的是,他的心口有一種酥酥麻麻的酸脹感,就像是有無數小小的毛絨球在心間跳躍。

    阿蠻無意識地捂住心口,就像是要將這種復雜的情感鎮壓下去。

    卻是久久地沒有動彈。

    …

    慶豐山的事情到底被壓下來,除了親身參與其中的人之外,不曾有任何風波泄露在外。

    祁東外十里,一列車隊戒備森嚴,威嚴赫赫,那正是東宮的儀仗車馬。

    在太子久久不歸時,他們連夜趕來,剛好撞上太子要離開祁東的車隊,二者并做一處,也顯得更為安全。

    十里亭內,太子正在與楚王說話。

    “七弟,你當真打算將這件事瞞下來?”太子的語氣聽來憂心忡忡,“這可是要命的事,何不上達天聽,叫父親知道……”

    “大兄,這話騙騙自己得了,何必拿來騙我?”楚王長手長腳坐在十里亭的座椅上,那放蕩不羈的姿勢看得太子的眼皮子直抽抽,“天子怎會在意這件事?啊,的確,我要是真死了,他或許會高興些。”

    “七弟!”

    太子高聲喝止他的話頭,背著手來回踱步。

    “他到底是你父親。”

    “你愿意留在那座皇城,那是你的事情。”少司君冷淡地說,“可這與我沒有干系。”

    “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太子有些氣急,“還是快快將這種念頭收回去。”

    “你在意的事,我并不在意。”少司君忽而起身,他比太子要高一些,故而這居高臨下的氣勢,竟是讓太子有些心驚,“你想維護的東西,我也并無所謂。”

    他的聲音越發冷漠,到了最后,竟是連一點溫度都無。

    太子只覺得有火在心口燃燒,他揉了揉眉心,壓抑著聲音說:“難道你一直以來,都以為我很樂意做這些事情嗎?可是七弟,如果不顧全大局,你我又怎可能活到現在?”

    “呵。”

    少司君冷冷地笑了起來。

    他越過太子往十里亭外走去。

    “少司君!”太子猛地轉身,叫住了他的名字,“就算你不認他,難道也不愿認我這個做兄長的嗎?”

    少司君并沒有停下,只是抬起手隨意晃了晃。

    “這句話,也當回贈大兄。”

    太子和楚王在十里亭大吵一架,敗興而歸。他上了馬車,便鐵青著臉色,誰都不敢在這節骨眼上去惹太子。

    這不愛發脾氣的人一旦發了火,比慣常發脾氣的人還要厲害呢。

    唯獨馬赫湊了過去,又是給太子端茶倒水,又是在邊上柔柔勸慰,那嘴皮子一句接著一句,到底是給太子哄得高興些。

    馬赫這么說:“大王到底年輕氣盛,不懂太子殿下的用心良苦,您且消消氣,往后大王定能理解的。”

    太子:“他要是能理解,就不會一直這么荒唐。”他沒忍住又罵了幾句,看起來當真氣惱。

    因著太子這壞脾氣,一路回去,誰都知道太子和楚王鬧了矛盾。

    遠離祁東的隊伍甚是安靜,而朝著祁東去的隊伍,也是如此。

    楚王坐于馬車內閉目養神,陪伴左右的是郎宣與屠勁松。

    滴答——

    下雨了。

    郎宣不經意望了眼窗外,在心中感慨著今年秋日的雨水過多,就在這時,他發覺楚王也跟著睜開了眼。

    男人慵懶地注視著窗外的雨水,神情是難得的輕松愉悅,半點都不受方才那爭吵的影響。

    郎宣笑瞇瞇地說:“也不知道太子殿下這一路回去,這氣得多久才能消?”

    少司君心情許是真不錯,竟搭理了他一句:“怕是得氣到回京。”

    “哈哈,若非這般,又怎能叫那些人以為太子殿下與大王當真起了間隙呢?”郎宣捋著胡子,慢悠悠地說,“這不到一年,連著兩次刺殺,哪怕往上追溯百年,也少有這樣的事。”

    屠勁松:“可見老天保佑,讓大王逢兇化吉。”

    郎宣搖了搖頭:“寄望于天,到底是心存僥幸。還是主動出擊,方才能止住禍患。”

    屠勁松:“可您的計謀,卻總是劍走偏鋒,過于危險。”

    郎宣朗聲大笑,朝著楚王的方向拱了拱手:“足見大王膽量。”

    楚王淡淡開口:“不必給我戴高帽。有一就有二,不除根,總會有第三次。”

    郎宣正色:“大王為何不愿將真相告知太子殿下,有他在朝中周旋,總會有些不同。”

    “若是叫他知道此事有剌氐插手,他定不會離開。”少司君漫不經意地說道,聲音有幾分淡漠,“他便是知道了,焉能改變什么?”

    以太子和楚王的兄弟關系,這番話到底有些刻薄。

    只是郎宣清楚,這是大實話。

    太子仁厚,善于納諫,不論是為人處世,亦或是文學政見皆是不錯。

    可既然仁,便也慈,更能忍。

    他不是一個果斷的性格,時常會優柔寡斷,陷入兩難的局面。

    更倒霉的是,在太子之上,他們的皇父正是一個性格強硬的人。有些事情即便太子知道也無法動搖什么,因為他做不到。

    畢竟天子和楚王的父子關系一直都非常緊張,尤其在皇后去世后更是如此。

    “剌氐將大王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可以他們的力量,不足以徹底完成整件事情。”郎宣皺眉,“只是慶豐山抓捕的那些人看起來應當真不知情。”

    那些人經受了嚴刑拷打,能說的全都說了。只他們說出來的話也多是些無用的瑣碎,頂多讓人知道他們是如何聯系上的,可關于幕后黑手的事情卻是一概不知。

    剩下的突破點,只有王府里揪出來的那些叛徒。這些人被抓住后全都丟在了水牢里,迄今都還沒審問過。

    “不急。”少司君重新閉上眼,淡淡開口,“再熬他們幾日。”

    郎宣正欲開口,忽而停下,也露出了有些神秘的微笑。

    是呀,且看是否有魚上鉤。

    …

    是夜,雨勢終于停歇。

    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土腥味,時而還有清脆的滴答聲,那是雨水自屋檐落下。

    阿蠻坐在窗前,手里頭正捏著一本書。

    這是少司君許他的事。

    只要他陪著少司君去一趟慶豐山,就讓他自由出入石渠閣。

    少司君并沒有忘記這件事。

    在阿蠻醒來后的第二天,江立華就親自送來了腰牌。只要有這個牌子在,阿蠻可以隨意出入前后院。

    得了這牌子后,阿蠻就去過一回石渠閣。

    比起流芳齋那小小的布局,石渠閣是真的寬廣,足有四層之多,交錯的書架足以將每一層樓都填滿。而這里每日也有專門的太監看守,不叫這些珍貴的書籍落灰。

    上到天文地理儒學經典,下到游記雜學戲文話本,幾乎什么都有。

    阿蠻瀏覽了一圈,借了幾本感興趣的回來。

    那看守石渠閣的老太監就笑瞇瞇地給阿蠻包起來。

    這次借回來的書比流芳齋的要對胃口,阿蠻一連看了幾日,竟是一口氣讀完了。

    伴著秋風的涼爽,他有些滿足地將書闔上。而后手邊,就多了一杯倒好的溫水。

    阿蠻抬起頭,就看到“三紫”朝著他笑了笑。

    待喝了水,阿蠻起身要去恭房。

    便有兩個小太監跟了上來。

    不多時,他再回來,將原本只吃了一口的溫水全都吞下。

    “三紫”看到阿蠻這個動作,便移開了目光,與這屋內的其他宮人一般低眉順眼。

    重新坐回窗前,阿蠻翻開已經讀完的書重新看起來,只是那些字就再不能讀進去。

    搬來昭陽殿有好有壞。

    好處自然是這里位置優越,不管要去哪里都非常方便,不必再像之前碧華樓那樣冒更多的風險;可壞處也十分明顯,這地方盯著的人太多了。

    現在殿內伺候的人算上“三紫”一共有九個,阿蠻出入起碼都有兩個人跟著,晚上更是有人守夜——得虧在阿蠻的反對下撤走了——如此一來,阿蠻的行動就很不方便。

    許多事情,便都壓在了“三紫”身上。

    只是阿蠻也擔心“三紫”的安全,畢竟他的身份是假的,少司君說不定也會懷疑“三紫”的身份。

    不過幾經確定之下,“三紫”很確定并無人來試探。

    意識到這點時,阿蠻只覺得荒謬至極。

    他看不透少司君到底在想什么?

    會有人這般荒唐?

    不過這樣的情緒,阿蠻只壓在了心底。

    正如十三所料,暗樓很快傳來了新的命令。就在剛才的一進一出中,阿蠻已經得知了這個命令是什么。

    他們有個暗探在這一次王府內的搜查中被卷進去,樓內要他們盡可能想辦法將這個人滅口。

    阿蠻翻過下一頁,盯著上面的字跡,心里卻想著楚王府的布局。

    這些被抓住的暗探如果沒被送出王府,那必定會被關在府中。

    先前他和三紫探查出來的情況,已經隨著三紫的離開上交。而在多次的探查中,阿蠻也基本能斷定,楚王府的布局與其他王府大差不差。

    既然大體相似,那布局也多是沿用。

    那依著這些王府的布局,最有可能是牢獄的位置,應當是在……

    阿蠻在心里無聲無息地推演著,得到了最有可能的三個地方。

    兩個在前院,一個在后院。

    后院的可能性自是最小,阿蠻將其放在最后,而他的心思就在前面兩個可能搖擺。

    這任務雖無期限,可內容足以說明其緊要。

    翌日,阿蠻又去了石渠閣。

    這一次,他帶上了“三紫”和秋溪。

    “秋溪,通往石渠閣的路,只有一條嗎?”阿蠻不經意般問起,“可還有別的路?”

    秋溪比起秋禾來說,性格更為活潑,那話也很是密集,聞言笑瞇瞇地說:“夫人,自是有的。”

    她在前方的岔道一轉,帶著阿蠻前往另一個方向。

    先前的那條路瞧著是大道,而眼下這條,那便是比較少人走的小道了。那景致在這秋日顯得有幾分蕭條寂寥。

    秋溪許是擔心阿蠻無聊,便又開始嘰嘰喳喳說起話來。

    阿蠻偶爾回應,打量起周圍的建筑。

    此處僻靜,偶爾有風聲起,便是沙沙的聲響,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外,并沒有其他的動靜。

    “……這邊少有人來,只有幾位先生住在此處。”秋溪說到這,飛快地朝左邊點了點,“便是這。”

    秋溪說得含糊,阿蠻卻是知道她說的是王府中的幕僚。

    天下有能者都希望能一展宏圖,可除卻世家貴族外,尋常出身卻少有這樣的本事。

    阿蠻平靜地掃過那處院落,看起來不感興趣,“還有多久到石渠閣?”

    秋溪:“往后繞過一個院子,便到了。”

    就在他們將將看到石渠閣的時候,道路的另一頭,也傳來了腳步聲。

    秋溪微愣,還是阿蠻先開口:“往后避一避罷。”

    畢竟,他已經聽出來這腳步聲是誰。

    他們避讓到一側,低垂著頭。

    不多時,腳步聲漸近,已到了跟前。

    只是到了,卻是停下。

    阿蠻心里嘆氣,抬頭對上了一張熟悉到過分的臉龐,少司君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穿著一襲絳紫的衣裳,端得是雍容華貴,那張臉上面無表情,仿佛被冰霜凍結。只是,在對上阿蠻的視線后,這座冰山驟然融化,仿若剎那春暖花開。

    少司君揚眉,笑吟吟地說道:“阿蠻這是要去哪?”他的視線自阿蠻腰間的腰牌掃過,又道,“石渠閣?”

    阿蠻欠身:“是。”

    少司君嘆了氣,像是有些受傷:“阿蠻這么疏遠做什么?”他伸手去抓阿蠻的手腕,將人給帶了過來,絲毫不在意其余人等的詫異。

    阿蠻艱難地與他角力。

    ……可惡啊,輸了。

    沒能成功的下場,就是面無表情的人變作了阿蠻。

    “石渠閣那地方,什么時候都能去,阿蠻,不若與我去個地方轉轉,如何?”少司君此時的模樣,阿蠻覺得他像是在拿著胡蘿卜誘|惑兔子的怪人,“那地方太冷,兩個人一起,總會暖和些。”

    阿蠻:“……”

    你是當背后那么多人都不存在嗎?

    他現在真的意識到少司君真是個恣意妄為的脾性,在高興與憤怒間無需任何的停歇,奇思妙想拋出來的瞬間,下一刻定要去做。

    正如此刻,少司君一開始并沒打算將他帶去某處,可正巧遇上了,他便想了。

    阿蠻的眼睛對上少司君身后的屠勁松。

    剛才少司君說話的時候,這人臉上有一閃而過的詫異。

    哪怕很短暫,卻也被阿蠻捕捉到。

    說明那地方必定重要,最起碼在屠勁松這種楚王近侍看來,是阿蠻不該踏足的地方。

    屠勁松對上阿蠻的視線,卻是微微一笑,朝著他略一躬身。那態度是畢恭畢敬的,就是半點沒勸諫的意思。

    阿蠻放棄了,懨懨地說:“大王想去哪?”

    少司君扶著阿蠻的肩膀,漫不經心地說:“水牢。”

    ……嗯?

    …

    腐臭難聞的氣息,在踏進此處時撲面而來,與那潮濕的水汽一起彌漫上來的,也有怪異的慘叫聲。

    這處水牢,就在阿蠻猜測的兩個前院地點之一。可這并不能讓他高興起來,相反,在踏足這里的那一刻他就在心中不斷篩查過往的一切……

    少司君發現了?

    不可能。

    那少司君為何要帶阿蠻來這?

    阿蠻斂眉,平靜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他就那么平靜地跟著少司君走到了盡頭。

    盡頭的房間,彌漫著潮氣。

    過分幽暗的環境讓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構造,只隱約聽到嘩啦的水聲。

    不必楚王吩咐,就有人點了燈。

    亮起的燈火,終于叫人看清楚這牢房內的情況。哪怕阿蠻心中有數,可在直面時卻還是有些心驚。

    這房間應當是下沉構造,有大半的空間是沉于地底,而這部分地方都充滿了水。人被吊著胳膊關在這里,便只能忍受水沒過胸口的壓重。

    這里頭一共十數人,有兩個已經進氣多出氣少,余下幾個在聽到燈火亮起后,因長時間處在黑暗中會不自覺地閃避開刺眼的光。

    阿蠻迅速地鎖定了最右邊那個還保持著理智的人。

    他的臉上,有一顆拇指大的黑痣。

    只是看了一眼,阿蠻就立刻收回了視線,將全部的心神都停留在了少司君的身上。

    “……大王……”水牢中,有人哆嗦著說話,“我是被冤枉的……”

    那是一個粗壯大漢。

    饒是這樣強壯的體魄,在這種陰森潮|濕的環境里待上幾天,也是要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

    少司君站在阿蠻前頭,他看不清楚那人是什么神情,只能從他的聲音里聽出幾分愉悅。

    “魯石,你知道我不喜歡聽人廢話。”少司君的笑意還未散去,聲音已有幾分冰涼的嘆息,“割了他的舌頭。”

    原本就守在水牢內的獄卒里有人立刻出列,不知扳動了什么,吊著魯石的那條繩索就猛地將人拖曳了過來。

    哪怕魯石已經精疲力竭,沒有了任何力氣,待看到那鋒銳的匕首時,還是拼命掙扎起來,他嘶吼著:“大王,我為您牽過馬,為您殺過人,我是真的冤枉啊大王!”

    人被拖到水牢邊,胸口狠狠撞上了間隔的墻壁。魯石能看到楚王的靴子,再仰起頭,也能看到他面無表情的臉龐。

    “孤還記得你曾經的英勇……”少司君走到水池邊,狠狠踩住魯石的腦袋,用力將人踩進水里,激烈的掙扎伴隨著鐵鎖的嘩啦聲,將男人冰涼徹骨的聲音襯托得宛如地獄來音,“那你也應當記得,孤最不喜的是什么吧?”

    魯石的腦袋被按進水底,被迫嗆進好幾口臟水,根本沒聽清楚少司君說的是什么。

    沒聽到魯石的回答,少司君勾起個陰鷙的笑容,腳底用力將魯石掙扎起來的腦袋又踩了下去。

    激烈的水聲響徹,除此外整座水牢皆是寂靜。

    魯石逐漸失去了力氣,人也埋在水底,再也抬不起頭。

    少司君嘆了聲:“真是可惜。”

    那漠然的口味叫人不寒而栗,他在可惜什么?可惜人被弄死了,沒能割了他的舌頭?

    少司君收回動作,掃向水牢里的其他人。

    “孤不是來審問你們的。”他的聲音是如此平淡,只那吐露出來的話卻刻薄到入骨,“只是想替你們尋一些有趣的死法。”

    魯石,只是第一個。

    慘叫,嘶吼,求饒。

    這樣的聲音間或在牢獄內響起。

    少司君是一個殘忍的暴徒,又像是一個乖戾的頑童,直將那些殘暴又別出心裁的方式用在了這些人的身上,除卻第一個魯石外,其余的人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阿蠻離開那個水牢,秋風吹來,刮得他遍體發寒時,他才猛地一驚,意識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旁觀了一場殘酷的暴行。

    倘若水牢里發生的一切泄露出去,根本無需添磚加瓦,所有人都會認定楚王是個殘暴無道的瘋子。因為正常人不應當在殺戮與虐待中獲得快樂,更不該有那樣殘忍的瘋狂。

    他是一頭沒有善惡之分的惡獸,只憑借著純粹的好惡與本能釋放自己的殺性。

    阿蠻隱隱覺察到,這或許才是真正的少司君。

    屬于他殘暴、野蠻的一部分。

    而至于阿蠻的任務……

    哈哈,根本沒有完成的必要。

    因為那位黑痣大哥已經在水牢里,幾乎被少司君片成肉沫了。

    正如少司君所言,他并不在意這些人嘴里流淌出來的每一個字。

    他僅僅只想要他們死。

    因為背叛。

    這個詞,讓阿蠻有些恍惚。

    不知為何,會叫他聯想起自身的處境。

    更糟糕的是,他本應當想起的是主人與他,可偏偏阿蠻第一反應想到的,卻是自己與少司君。

    荒唐。

    他們兩人的關系,談何背叛?

    可莫名的寒意卻滲透進阿蠻的骨髓,讓他在這秋風里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

    大多數時候,少司君的居所并不會有什么香味,因為他并不愛熏香。除了偶爾清理血氣的時候,殿內的宮人會用香料掩蓋外,其余時刻宮人并不敢擅專。

    此刻,便有淡淡的冷香浮動,將那腐朽的血氣蓋住。

    少司君剛剛自昭陽殿回來。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男人就養成了這樣子的習慣,每日里總會有一二次去阿蠻那,未必會做什么,就是盯著他吃飯。

    屠勁松和江立華巴不得楚王天天如此。

    實在是這位夫人太好使了。

    自打他出現后,楚王的吃食問題再也不是老大難,不管吃的再少,都比從前要多得多了。

    就像是今日。

    剛從昭陽殿回來的楚王心情很是愉悅。

    不。

    屠勁松在心里修改了自己的詞措。

    應當說,自阿蠻被大王搶進府中,楚王的心情一直都出乎預料的好。

    這位夫人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得了楚王的青眼,一次次拒絕,大王卻還是一次次往他那里跑。

    難道這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奇哉怪哉。

    可更為出奇的是楚王對他的態度。

    楚王是一頭渾然天成的獸。

    他的世界與旁人不同,所看的事物更是如此。

    能在他身邊得用的人,早就習慣了大王隨心所欲的做派。哪怕他們這些整日隨從左右的太監,對于大王而言,也不過是順手好用的工具。

    因為好用,所以懶得換。

    這樣的道理或許有幾分冷漠刻薄,卻也是一樁好事。只要勤勤懇懇,完成自己份內的事,就能在楚王身邊站穩腳跟,不必擔心會被誰搖尾乞憐的討好給擠壓下去。

    這不,屠勁松經營多年,已經牢牢把持住自己的地位。

    可正因為他在楚王身邊這么多年,這才更加清楚阿蠻的奇特。而今在這世上,能讓楚王態度略有不同的人,從前只有太子。

    可太子是楚王的親大兄,阿蠻呢?

    方才將人送回昭陽殿的路上,楚王親自為他披上了衣裳,就因為覺得他冷。

    楚王,覺得,他,冷!

    當時跟在楚王身后的一干人等眼珠子都快瞪下來了。

    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太子殿下冷的時候,楚王也只會叫他滾回去多穿件衣裳呢。

    許是屠勁松想得太入神,楚王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他一眼。

    屠勁松一個激靈,忙欠身說道:“奴婢只是想起方才的事,有些入神。”他背后發涼,卻不敢有絲毫隱瞞。

    是與不是,自有楚王評判。

    而他從來都不喜歡虛偽。

    “想了什么?”

    “奴婢只是在想,大王分明是在意夫人的,為何要到他到水牢去?”屠勁松汗津津地說,“是……是想要警告夫人,莫要逃跑嗎?”

    “孤警告阿蠻做什么?”聽了這話,原本在看密函的少司君抬起頭,古怪地笑了起來,“他本就不可能離開。”

    那平靜的話語底下,是難以掩飾的占有欲。

    “大王說得極是。”屠勁松忙說道,“只是這水牢到底不是個好去處……”

    更別說那血淋淋的一團糟,不論是誰來看,都會以為楚王是在給個下馬威。

    “孤的確很中意阿蠻……”少司君慢吞吞地說,絲絲戾氣浮現在眼底,漂亮的臉上流露出幾分天真的殘忍,“所以才要讓他同往。”

    ……啊?

    哪怕屠勁松在楚王身邊這么久,這一瞬間還是沒明白大王是怎么想的。正常人要是被這么一出鬧得,早就嚇破膽了。

    少司君卻已經不再理會屠勁松,低頭在密函上圈了幾個名字。

    不管阿蠻是女還是男,不管他過去如何,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

    可阿蠻就是阿蠻。

    只要是阿蠻,是怎樣的阿蠻都可以。

    這種瘋狂滋生的獨占欲正在無來由地攻|城|掠|地,有時還會添磚加瓦,讓那暴戾瘋狂的大火燃燒得更旺些。

    至于為什么,何須在意?

    少司君從來都是任意妄為的主兒。

    只是少司君也從來不是什么慷慨大方的脾氣。

    他給出了什么,必會掠奪回更多。

    當他將暴戾,殘忍,惡劣的一面袒露無遺時,阿蠻自然也該毫無保留地接納他,不是嗎?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因為阿蠻是一顆石頭。”……

    京都落下第一場雪的那天, 太子回京。飄揚的大雪將官道都蓋得雪白,紛紛揚揚如同鵝毛柳絮,覆蓋著前路。

    天啟帝讓百官迎接, 上朝時有多加贊譽,足以見得天子對這位儲君仍是滿意的。

    天子是這般作態,底下的人自當順從。

    盛大的宮宴上,太子又得知一個喜訊。

    他離京的這段時間里,太子妃身體不適, 請了太醫一看,已是懷胎三月。

    尚在京城的兄弟姐妹們紛紛祝賀太子,將剛剛回京的大兄灌了個半醉。

    天啟帝高坐其上,臉上一直掛著笑意,正似個慈父。

    宴到半中,天啟帝便率先離開,將這熱鬧的場子交給他們玩鬧。皇貴妃最會體貼天子心意, 自是陪著皇帝一同離開。

    雪夜寂靜, 靴底踩在雪面上,那細微的沙沙聲是僅存的聲響。天啟帝一身便服,看起來與尋常人家的長輩也無差別, 甚至還有幾分玩雪的興味。

    皇貴妃長得珠圓玉潤, 是那種很有福氣的容貌,她笑起來的時候, 誰都只會覺得可親溫柔。

    二人一同前行,就如同尋常夫妻。

    “陛下都這般歲數了,還愛玩雪,也不知叫那幾個孩子看到了,該笑話了。”她用帕子捂著嘴笑起來, “也沒個做長輩的樣子。”

    天啟帝笑瞇瞇著說:“便是到了七老八十,難不成就能丟了喜歡的東西?”他手里攥著個雪球,揚起來拋甩了幾下。

    皇貴妃笑著說:“陛下說得也是,妾身看今日太子那般高興,等麟兒出生,想必也會是個好父親。”

    天啟帝:“他是個好兒子,也會是個好父親。”

    “說起來,太子都要有孩子了,楚王卻還未娶妻,陛下……”

    “哼,不要提那個逆子。”天啟帝一聽皇貴妃提起楚王就變了臉色,“你這般為他著想,他又何時惦記過你?”

    皇貴妃笑了起來:“陛下這話說得,怎能真和孩子計較。”她還要再提起娶妻的事情,只是天啟帝根本不愿再聽,直接甩袖離開。

    皇貴妃身旁的女官不由得說道:“娘娘,陛下一直不喜歡楚王,您又何必提起這樁事?”

    原本氣氛好得很,眼下又把天子給氣走了。

    皇貴妃的臉上仍然掛著那柔柔的笑意,漫不經心地說:“陛下越是不喜歡楚王,本宮才越得多多惦記著他,好叫陛下能時常想起他。”

    天子對太子與楚王的態度截然不同,他有多喜歡太子,就有多厭惡楚王。太子已經足夠受寵,皇貴妃著實不愿意他再多出一個強有力的助手。

    只要天啟帝仍是不喜楚王,他就永遠觸及不到兵權,也不可能成為太子真正的臂膀。

    皇貴妃想起遠在菏澤的福王,笑意不由得更濃。

    只是這樣的算計,便不必多言。

    而那頭,看似怒氣沖沖回到崇德殿的天啟帝倒是沒有方才的怒意。嬌媚的宮女們上前來伺候著天子沐浴更衣,待舒舒服服折騰過一回后,殿外跪著的人早就淋了滿頭的雪。

    身邊得寵的近侍王章輕聲細語地說:“陛下,賀邱平在外候了一刻鐘。”

    天啟帝仿佛才想起來這事,睜開半瞇著的眼,“讓他進來罷。”

    得了命令,在外跪著的賀邱平忙站起來,只是跪得有些久了,險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還是王章順手扶了一把,提醒著他腳下小心。

    賀邱平拱手謝過王章,而后小心翼翼地入了殿。

    再跪下,口稱陛下。

    “這些日子,可長了什么見聞?”天啟帝的眼睛又瞇上,身后跪著的宮女正在給他揉著肩膀。

    賀邱平低著頭,將最近這段時日太子所做的事情一一道來,包括脫離隊伍前往祁東,又在慶豐山出事的消息都說了出來。

    這件事在回朝前,太子就已經在折子中說過一遍,只是一筆帶過,并未說得詳細。而現在賀邱平倒是仔仔細細將其中的內容都掰開揉碎,說得清楚。

    “……慶豐山一事……這才多耽擱了幾日。”

    “走蛟?”天啟帝掀開眼皮,像是有些疑竇,邊上站著的王章立刻往前走了幾步,輕聲說,“陛下,先前尤又鋒送來的折子里,正提過此事。”

    天啟帝恍然大悟,呵呵笑了起來:“年紀大了,倒是連這點事都記不住。”

    這般言論,其他人都不敢接。唯獨王章順著天子的話說了幾句,反倒將人說得開懷。

    底下跪著的賀邱平著實羨慕王章的口才,怪不得他能這般受寵。

    “那么,這一路都很是順利?”

    賀邱平遲疑了片刻,低聲說道:“在離開祁東前,太子和楚王似乎大吵了一架,鬧得很不愉快。”

    “哈哈,這兩人也有鬧矛盾的時刻?”天啟帝像是得了什么笑話,搖著頭,“寡人可不信。”

    賀邱平于是將那爭吵娓娓道來,只是背上發涼,根本不敢抬起頭。

    天啟帝聽完倒是沒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笑了聲,就隨手讓賀邱平下去了。

    崇德殿一時間寂靜下來,天啟帝半合著眼,仿若在想著什么。

    倏地,他拽過身后宮女的手腕,將其狠狠往地上一退,厲聲罵了起來:“當真是個狐媚子,伺候人都不懂得伺候,誰選進來的?”

    那宮女嚇得渾身直哆嗦,王章連忙上前輕聲說:“陛下,這后進的宮女不得用,還是叫奴婢來伺候您吧?”

    天啟帝冷聲道:“拖下去剁了她的手。”

    王章心中不忍,卻是不敢再攔。那宮女只哭叫了兩聲,就被人拖了下去。

    天子不過是心中不順,借著由頭發火罷了。果然,在懲處了那宮女后,天啟帝并沒有平復,眉間的怒氣上涌,聲音帶著幾分陰狠:“好呀,寡人這兩個好兒子,倒是會折過來算計!”

    王章低頭,不敢再言。

    這幾年皇宮里都知道,太子跟前有兩件事是決不能提起的。

    一件關乎皇后。

    而另一件,自然就是楚王。

    天啟帝和楚王的關系說是父子,更像是仇人。誰都知道,這么多個孩子里,天子最不喜的就是排行老七的少司君。

    不僅是逢年過節的賞賜是最次一等,在將他分封出去后,這幾年也唯有太后生辰時曾回來一趟。偏偏就是這么一回,楚王還差點出事。

    當時天啟帝對這件事的草草了事,誰都看在眼底。

    王章有時都會覺得,天啟帝是恨不得楚王死。

    “王章,你說太子特地去祁東,當真只是為了看他的好七弟嗎?”

    “陛下,太子待手足一貫寬厚,特特去祁東,應當也只是順路而為。”

    “哈哈哈哈……”

    聽了王章的話,天啟帝大笑出聲,聽起來仿佛是被逗笑了。

    “王章呀,這話你說得出來,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王章到底是跟在天啟帝身邊多年的老人,聽得天啟帝這般大笑,深知皇帝已是盛怒,忙躬身說道:“奴婢只是不愿陛下為了這等瑣事煩心,到底是陛下仁厚,才會為了楚王這般頑劣而傷心。”

    “是啊,你說寡人在他出生那時,怎就沒能掐死他呢?”天啟帝喃喃,聲音里是森森的殺意。

    從一開始就不該讓少司君活下來,又或者,當初就不該讓他回到封地……給了他肆意滋長的機會。

    天啟帝已經不知第幾次盤旋著這個念頭。

    他老了。

    若是太子繼位,以他的性子,肯定會任由少司君妄為,別說削藩,反倒有可能將少司君滋養成一頭怪物。

    可不讓太子繼位?

    往下細數,天啟帝卻再找不出這樣一個得他心意的皇子。

    怎么偏偏他倆是兄弟?

    天啟帝發作一番后,為了安撫天子的情緒,王章連忙讓人端來善肉。

    這是皇帝的習慣。

    每到睡前,都必定要吃一口善肉。

    這善肉是御膳房專人制作,香甜美味。

    宮里頭,也只有皇帝能用。

    吃罷善肉,天啟帝到底歇下。

    許是睡前勃然大怒,讓天啟帝久違地夢到了許久前的事。

    那時,皇后尚未去世。

    天啟帝和皇后的感情一貫不錯,就算宮中還有其他的妃嬪,可天子一直都命其他人吃避子湯,直到皇后順利生下皇長子后方才撤了這湯藥。

    皇長子是天啟帝第一個孩子,也是他最為受寵的兒子。

    不到五歲,天啟帝就下令封其為太子,而同年,皇七子出生。

    這一年對皇后而言,可謂雙喜臨門。

    不知為何,對于這個小兒子,天啟帝一直喜歡不起來。只是在面上,他都當做一視同仁,并未表露出來。

    漸漸的,皇宮中有了許多好顏色,哪怕皇后再大度,有時也不免有些難過。

    就在這時的某個夜晚,天啟帝在睡夢中感到窒息,掙扎著醒來的時候,他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就站在床頭。

    天啟帝嗬嗬出聲,驚動了床上一同歇下的庶妃與外頭伺候的王章等人。

    等到燈火亮起,眾人驚駭地發現天啟帝的脖子上勒著一段白布。布條的一段纏繞在床柱上,竟是一個巧妙的機關。

    而這一切,卻是年幼的少司君一手策劃的。

    當皇后收到消息趕來的時候,掙脫開來的天啟帝朝著少司君狠狠抽了一巴掌。那迅速腫起的巴掌印與吐出來的血,足以見得天子多么暴怒。

    可小小的幼童似乎感覺不到痛,如白玉的小臉上面無表情,只有純粹的空白。

    他沒有害怕,也沒有恐懼。

    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天啟帝。

    而那一瞬,感到徹骨恐懼的人,卻是成了天啟帝自己。

    在那種無法言喻的情緒沖擊下,天啟帝抽出了侍衛的佩劍,當即就要殺了少司君。

    皇后被嚇到了,卻還是攔在天啟帝與少司君中間。她抱住小小的少司君,聲音里盡是不解與悲痛:“我兒,你怎會犯下如此大罪?那可是你的父親呀!”

    少司君聽到皇后的聲音,總算有了幾分鮮活的情緒。他的小腦袋動了動,先是看著皇后帶著淚痕的眼睛,而后看向天啟帝。

    “他讓母后傷心,殺了他,母后就不會傷心了。”

    多么荒謬。

    何其瘋狂的念頭!

    皇后聽了少司君的話,險些沒暈過去。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抓著幼童的肩膀輕輕晃了晃,“可他是你的父親……”

    “辛苦將我生下者,是母后,父親付出了什么?”小孩困惑地蹙眉,這或許是他第一個表情,“他也不喜歡我。”

    天啟帝一驚,持劍的動作微僵,就聽到皇后慌忙地說:“不許胡言,陛下怎會不喜歡你,你……”

    “因為我與父親,是同類呀。”

    脆生生的,冰冷的,近乎徹骨的童聲響起,是那么天真,也是無比的冷酷。

    渾似一頭天真又殘忍的幼獸。

    而那句話竟似有回聲,不斷在天啟帝的耳邊回蕩,仿佛此生最恐懼的根源都被徹底戳穿!

    天啟帝驚醒,捂著狂跳的心口渾身大汗,滿臉虛汗的他露出猙獰的表情,終于是拿定了主意。

    同樣的天幕下,同樣的深夜里。

    有人醒了又睡,也有人直到子時三更,都不曾歇下。

    菏澤,富饒之土。

    這是屬于福王的封地。

    福王的聲名威望比起楚王可是要好上許多,他不僅賢名遠揚,待封地內的百姓更是仁厚。

    在菏澤,百姓眼中多有福王,卻無遙遠之外的君王。

    福王府的書房,正是燈火通明。

    上座者,正是一位圓臉男子,長得白白凈凈的,一看就讓人心生好感。

    左右兩側,正有數位幕僚作陪,左手邊為首第一個人正在說話。

    “……傳回的消息,當是順利……楚王府……”

    他如是如是說著,書房內眾人也聽得仔細。

    末了,他又補上一句。

    “只是楚王謹慎,哪怕善后了當,以其老奸巨猾,應當也還是會懷疑到大王身上。”

    “楚王的懷疑,又有何用?”對面那人搖頭晃腦,“他手中無兵也無權,只剩下那千余守軍,諸王中,也就只有他最為不堪。”

    先前那人皺了皺眉,沉聲道:“以你這般,難道想說大王之戒備,是無用之舉?”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一直不怎么說話的福王出聲打斷了他們的爭執,笑吟吟地說,“孤知道諸位都是一心一意輔佐,不必為這等小事爭執。”

    說完,他又看向第一人。

    “康野,以你之見,這祁東傳回的消息,有幾分可信?”

    康野恭敬地說:“約有八成。”

    如此,福王便嘆了口氣。

    “祁東如此戒備,那原先的計劃便暫且停下。”

    方才說話的第二人不免開口:“大王,何不乘勝追擊?”

    便有人駁斥他的話:“先前打草驚蛇又不能成,此刻正是楚王戒備之時,如何能再妄動?”

    這些謀士又你來我往說了半晌,爭不出個所以然來。

    期間福王只是笑瞇瞇聽著,而后待他們又有火氣時,便出聲打斷他們,除了康野外的人等,全都叫退下。

    待書房內只剩下福王與康野時,康野無端嘆了口氣。

    “我雖知大王留下包耀另有緣由,可這人著實粗笨不堪,不當大用。”

    福王:“包耀是個草包,可他父親手中卻有兵權。留著罷,以后總用得上。”

    康野低頭應是。

    福王又道:“十八可還傳回來什么消息?”

    康野:“自慶豐山事件后,祁東戒備森嚴,消息傳遞甚是艱難。最后一道消息,還是半月前收到的楚王府布防圖。”

    福王笑了起來:“十八總是將事情辦得漂漂亮亮。”

    康野微微皺眉,低聲說:“大王,如果單單十八也便罷了,可還有十三……”

    十三與十八交好,這不是一件秘密。

    福王笑著說:“康野,你在擔心什么?你覺得,十八會背叛我?”

    康野低頭:“不敢。”

    福王:“你可知道,為何當初孤非要除掉那些人?”

    康野面露困惑,試探著說:“難道大王是故意趁著這個時候……”

    “康野,孤豢養這些死士,可不是為了讓他們滋生出無用的情感。”福王輕慢地揮了揮手,就像是在彈走不知趣的小蟲,“十八應當清楚自己的本分。”

    這不過是一個趁機而為的警告。

    死士的心中應當只有主上,只有任務才是,哪能容得了多余的情緒?

    康野無奈:”您也不怕將刀摧折了。”

    康野身為暗樓提刑,里面的人多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若是輕易折斷,他到底也是會心疼的。

    福王笑吟吟著說:“你我的眼光,從來是不出錯的。”

    話罷,他們轉而說起楚王,說起大計,方才那些不過是隨口的雜談,本也不是多么重要。

    康野輕聲:“前幾月,自京中就陸陸續續傳回消息,天子似乎有意削藩。”

    福王的神情稍冷了些:“父親為了太子大兄,可真是苦心孤詣。”

    自上往下數,此朝不過三代,分封的王爺數量尚且不多。只是時間到底有些久,便叫封土上的百姓只知王而不知皇。

    天啟帝是個性格強硬的皇帝,能真正和他別苗頭的人不多,除卻逝去的皇后外,也就只有幾個寥寥老臣。

    而今皇帝打算讓性格寬和的太子繼位,那在他登基前,就必定要為他謀劃些什么。

    倘若天啟帝真打算削藩……

    福王垂眸,那他們計劃的方向,就該變一變了。畢竟從前,福王可真的沒想過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對東宮做些什么。

    當——

    隱隱約約,是更夫在敲擊的聲響。

    福王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康野,康野心下了然,躬身行禮。

    …

    初雪過后,祁東的雪一日比一日大,晨起要是不早些將雪掃凈,有些地方甚至連門都推不開。

    阿蠻醒來的時候,正隱約聽到外頭清掃的聲響。其實動作很細微,只是他耳力敏銳,這才聽得清楚。

    屋內很是昏暗,只有淺淺的一層薄光。他下意識卷了卷被褥,豈料這輕微的動作,換來了一個難以掙脫的擁抱。

    阿蠻一驚,這才想起來,昨夜少司君是在他這里歇下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少司君總是來昭陽殿與他一起吃飯,極其偶爾的時候,也會在這留宿。

    當然,那吃飯是真的吃飯。

    不是吃阿蠻的那種吃。

    少司君的克制力強悍到非人的地步,平日里的言行舉止根本沒泄露出分毫怪異的舉動,除卻與阿蠻過分靠近時,尤其是三步內的距離,他才能覺察到少司君的偏執專注。

    有時候,少司君的視線會停留在阿蠻的喉結,而后是唇,再然后是……

    阿蠻拍了自己一巴掌,免得再胡思亂想。他這一動,被窩里的熱氣就泄露了出去。

    阿蠻的肩膀處有毛絨絨的觸感蹭了蹭,少司君將腦袋往下一滑,緊接著壓在了阿蠻的胸口上,“……再睡一會。”

    那聲音聽起來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嬌。

    阿蠻沒有勸少司君早起。

    這楚王府是少司君說了算,他不想早起,還能有誰逼著他起來嗎?

    ……更何況,阿蠻也不想起。

    冬天到底是冷,能多貪圖些溫暖,自然是想多瞇一會。

    只是事不遂人愿,正當阿蠻半睡半醒時,胃莫名抽痛了一瞬。他猛地睜開了眼,手指無意識地摸了摸。

    不祥的預感翻涌上來。

    很快,這預感就變成了現實。

    安分了好些天的胃痛卷土重來,一陣陣的抽痛讓阿蠻額頭布滿薄汗。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再長長吐了出來,期間身體卻是一動不動。

    他擅長忍耐。

    忍痛,也不在話下。

    等到少司君終于起身的時候,阿蠻甚至還跟著坐起來,伸手去抓放在床邊的衣物。

    他剛伸手,少司君就自他背后覆蓋下來,順著阿蠻的胳膊去取衣裳,將兩人的一并拿到床上。

    這近乎一個擁抱。

    阿蠻的呼吸急促了會,不多時又平復下,“大王,你……”

    “阿蠻很熱?”少司君冷不丁打斷了他的話頭,黑透的眼眸抬起時,根本沒有半點剛醒時的朦朧,“你的額頭,都冒汗了。”

    北房的屋舍,自然是通有火地。

    少司君朝著他伸手,阿蠻下意識后退,避開了那動作。

    這是本能的避讓。

    少司君的眼眸微涼,欺身靠近,額頭順勢抵在了阿蠻的額前。這動作快得驚人,阿蠻也沒料到少司君會這么做。

    那都是疼出來的虛汗,自是冰涼涼的。

    少司君的臉龐驟然一沉,他陰森地瞪了眼阿蠻,將人用被褥一卷,整個都包裹在了里面。

    阿蠻被卷得頭暈,急急說道:“大王,你在做什么?”

    少司君卻是不理他,自顧自下了床,將外頭守著的屠勁松等人叫了進來,很快,王府內的太醫就被請了過來。

    這時候,阿蠻已經被少司君逼問出了哪里不舒服。

    太醫剛一進門,就瞥見楚王冷硬的表情,與一條被卷起來的病人。

    病人呆呆地被卷著,想掙扎都不得行。

    “……大王總得讓我伸條胳膊出來,才好讓太醫診脈。”阿蠻沒料到少司君會那么生氣,囁囁地說,“也沒有那么痛的。”

    少司君冷漠地掃了他一眼,阿蠻縮得更小,選擇閉嘴。

    男人捏了捏眉心,到底是將阿蠻的胳膊抽出來,太醫也不敢多問,就著這奇怪的姿勢給阿蠻診脈。

    其實都不必太醫來,阿蠻也大致清楚是老毛病犯了。

    等太醫診斷結束后,拽了一通云里霧里的醫理,最終斷定阿蠻不僅要吃藥,還得食補。

    說是那胃病是陳年舊疾,若不好生醫治,時常會發作。

    阿蠻聽得進去,卻不怎么在意。

    胃痛是難捱,但也死不了人。

    太醫提出來的一連串細則過于瑣碎,令人聽了都有些退怯。

    少司君掃了眼阿蠻,讓人傳了“三紫”來答話。

    “阿蠻為何會有胃痛的毛病?”

    阿蠻:“大王想知道,直接問我便是,何須問她?”

    少司君冷嗤一聲,聲音冰涼:“因為我不想聽你說話。”

    阿蠻微愣,少司君這是……生氣了?

    “三紫”低頭:“回大王,夫人這胃病是從前落下的。年紀小的時候風餐露宿,不是每天都能吃上飯,能吃的時候,便又多吃了些……”

    “三紫”對阿蠻可算是知根知底,少司君問出來,為了不叫他看出來虛假,便也據實回話。

    阿蠻有些坐立不安。

    人會有胃病,左不過是不能按時進食,或是吃多了,吃少了。以前他們訓練的時候,只有少數的勝者才能獲得食物,其他都需要忍饑挨餓。

    好不容易能吃上一頓,自然會狼吞虎咽。

    久之,便容易折騰出毛病。

    阿蠻不過是在這些人中,癥狀更更為顯些。

    少司君聽了“三紫”的話,冰涼的視線落在阿蠻的身上。只是他面無表情的時候,也很難看得出來他的情緒。

    冷不丁的,阿蠻聽到少司君開口。

    “往后昭陽殿的份例都與孤一道,待阿蠻什么時候養好了胃,再單獨吃食。”

    ……完了。

    之前一日兩餐,少司君都少說一餐要在一處,現在份例都在一起,豈不是天天都要在少司君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這對阿蠻來說,很不方便。

    “大王,我覺得……”

    “阿蠻再言,便直接與孤一塊住罷。”

    阿蠻選擇閉嘴。

    聽聽這“孤”的自稱,想來少司君已經很不高興。

    等太醫開完了藥方,帶人下去煎藥時,少司君開口讓廚房重新做過膳食,將那些胃痛的人不該吃的都剔除出去。

    阿蠻安靜地聽著少司君吩咐完,深深吸了口氣。

    “大王,”雖然他已經不想聽到自己說話,可是阿蠻還是開口,他迎著少司君看來的眼神,飛快地說下去,“……多謝關心,我會,我會認真吃藥的。”

    阿蠻是覺得有些麻煩,可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關心?”少司君揚眉,將這個詞又咀嚼了一遍,“阿蠻覺得,我是在關心你?”

    “……對?大王要我吃藥,食補,強迫我與你一起方便盯著……”阿蠻慢吞吞地說,“我不知大王的想法,可從這些舉止而言,這就是關心。”

    少司君若有所思,忽而那種冷冰冰的表情散去,他邁步走到阿蠻的跟前,手指拂過他的額發,掌心蓋住了額頭。

    阿蠻有點想笑。

    他覺得少司君這動作有點像是方才被他拒絕過,所以現在一定要討回來般,執拗地要個摸摸。

    摸完了,少司君看起來消氣了。

    于是,他將阿蠻又抱了起來。

    “大王!”

    少司君不聽阿蠻叨叨,將人抱到軟榻那頭放下,目不轉睛地盯著阿蠻的小腹上方。

    “痛,為何不說?”少司君不疾不徐地說,“王府還能缺了你幾帖藥?”

    阿蠻蹙眉,過了一會才慢慢說:“以前沒有生病的余地,都是靠自己忍過去。忍著忍著,就習慣了。”

    “入府后,疼過幾次?”

    “一次。”

    “嗯?”

    少司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自鼻腔透出幾分輕柔的笑意,卻直叫阿蠻打了個寒顫。

    “……算上今天,兩次。”

    少司君抬手拍了拍阿蠻的頭頂,漫不經心地說:“往后再瞞我,就不會這么輕易放過阿蠻了。”

    阿蠻心微沉,卻看到少司君坐了下來,朝著他伸手。

    他下意識要后退,卻被少司君的眼神釘在原地,頗有種他敢退就要他好看的邪氣。阿蠻只得眼睜睜看著少司君伸手揉了揉他的肚子。

    “是這里疼?”

    “……要再上面點。”

    少司君頷首,將阿蠻抱著放在自己□□,隨手扯開他的腰帶往里面探手。

    那自然得過分的動作叫阿蠻沉默,他想說些什么,可是在少司君認認真真的揉肚下,又好像什么都說不出來。

    這是方才太醫說過的緩解辦法之一,只是阿蠻沒想過少司君會主動這么做。

    他的肚子還在一抽一抽地疼,少司君的掌心很暖,幾經調整后按揉的動作適中,不多時,阿蠻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

    好些了。

    少司君長手長腳,將阿蠻整個包籠在自己懷中,皮膚相貼處不斷用暖意傳遞而來,叫阿蠻的眼皮子直往下耷拉。

    揉著揉著,阿蠻竟是睡著了。

    當少司君感覺到懷里的腦袋往右一歪,沉沉壓在他的胳膊上時,他有那么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阿蠻的呼吸很輕,也很悠長。

    臉上沒幾兩肉,身上也是,摸著只能感覺到骨頭。

    他有些偏瘦。

    端看他平日的模樣,完全想象不出來他到底是怎么背負著長手長腳的少司君走了整整一夜。

    阿蠻仿佛對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

    對痛苦,對麻煩。

    少司君抬手,再度撫上阿蠻的額頭。

    那處不再是布滿濕涼,終于多出了少許溫度。

    阿蠻說,少司君方才的言行是關心。

    那關心便是一種,不希望阿蠻死掉的情緒。

    他的手指順著往下,撫過阿蠻的臉。

    阿蠻看起來很好養。

    卻也很難養。

    是個呆子。是顆石頭。

    痛了也不知道叫喚,難受也學不會求救。

    少司君蹙眉,如果不希望阿蠻死,是關心;那現在這種奇怪的酸澀感,又是什么意思?

    可惜母后已經不在了。

    她總會告訴少司君這代表的意義。

    少司君收緊胳膊,介乎是擁抱與禁錮,像是一個若隱若現的囚牢。他低下頭,在阿蠻的肩膀處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阿蠻生病的時候,就連味道都在發苦。

    他舔了舔阿蠻的臉像是在確認,而后露出兇惡不滿的眼神,少司君不喜歡這種苦味。

    那是與眼淚不一樣的苦。

    苦得令舌頭都厭惡。

    阿蠻一覺醒來,也不知道少司君到底犯了什么毛病,還真的把他打包帶回了正殿。

    阿蠻說不想去,少司君也不說話,就用他那張漂亮的臉蛋直勾勾地看著他,時不時眨了眨眼,那睫毛微微顫抖,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位主兒吃了多少委屈。

    ……不對,阿蠻,你有問題。

    他在心里唾棄自己。

    少司君分明什么表情都沒有,他怎么會覺得那是委屈?

    ……那明明是陷阱!

    阿蠻的理智在瘋狂地提醒著他,可是那拒絕的話到了喉嚨,多少有些擠不出來。

    少司君輕快地笑了起來,“阿蠻什么都不說,那自然是答應了。”

    這是不合理的!

    阿蠻在心里吶喊。

    正殿大得很,東西閣占地面積甚廣,阿蠻住在西閣,那處偏殿很是靜謐,很適合休息發呆。

    被打包帶去正殿的生活,和在昭陽殿的時候沒什么差別。只是到了吃飯的時辰,少司君都會來陪他。

    阿蠻從最開始的不適應,幾天后才開始逐漸習慣。

    可再是習以為常,當他看著少司君穿著一身明顯是窄袖衣袍自外頭歸來時,還是忍不住愣了愣。

    少司君順手揉了把阿蠻的頭發,便先去更換衣裳。

    阿蠻望著殿門口,而后看向今日跟在少司君身旁的屠勁松。

    “大王今日是外出去跑馬嗎?”

    屠勁松欠身說道:“回夫人,今日大王帶人去了武場,也跑了幾圈馬。”

    阿蠻沉默了會:“大王不必特地趕回來的。”

    屠勁松笑了起來:“夫人可不能這么說,大王平時胃口都不大好,只有與夫人在一起時,方才能多吃幾口呀。”

    阿蠻:“……”

    這是拿他當下飯的配菜呢。

    等少司君換完衣裳回來后,他提也不提自己特地趕回來的事,反倒拿那雙銳利的眼上下打量著他,頗有一種要把阿蠻剖得徹底的錯覺。

    阿蠻:“大王每次回來,都要這么檢查嗎?”

    “因為阿蠻是一顆石頭。”少司君說著稀奇古怪的話,“還是得親自檢查為妙。”

    阿蠻覺得有趣,緩緩笑了起來。

    “那大王在石頭里,看出了什么?”

    少司君抬手撫摸著阿蠻的側臉,忽而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看出來,阿蠻也喜歡我笑。”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夫人, 該吃藥了。”

    午覺醒來,阿蠻就聽到“三紫”這么說,他幽幽地望了眼“三紫”, 坐起來醒了會神,就開始灌藥。

    待吃完后,阿蠻還有些困頓,就留了“三紫”說話,其余人等都退了出去。

    阿蠻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將“三紫”給拽了下來,一同坐在身邊,慢吞吞地說:“有話要說?”

    他倆熟悉得很,十三光是一個眼神,阿蠻就知道他心里有事。

    被拽下來的十三無奈地拉了拉自己的衣物,對阿蠻說道:“收到樓內的消息,說是除了先前的任務, 其他的一概按兵不動。”

    阿蠻:“便是想動, 也動不得。”

    現在就在少司君的眼皮子底下,要是真的想亂來,除非自尋死路。

    聽到這話, 十三不由得細細打量起阿蠻的模樣, 他伸手戳了戳阿蠻的臉:“你最近臉上都有了血氣。”

    阿蠻:“整日吃了睡,睡了吃, 每日還有那么多的苦藥要吃,沒有也能憋出有。”

    聽到這話,十三笑了起來,淡淡地說:“楚王很喜歡你。”

    聽到這話,阿蠻沒忍住起了雞皮疙瘩, 嘀咕著說:“你這話和二十七說得一模一樣。”

    “二十七的性格是不好,但她那個人很敏銳。”十三說道,“她也沒說錯。”

    阿蠻沉默地掐了掐眉心,半晌后才說道:“楚王待我的確有幾分喜歡。”

    不論是那些有意無意的放縱,還是輕描淡寫帶過的偏執,都足以證明少司君對阿蠻是很在意的。

    這份在意,在他被帶到正殿后,攀升到了巔峰。

    少司君每日都會來見他。

    如果單純只為了進食,那他卻沒碰過阿蠻。若不是,哪還有什么可以解釋?

    許多時候,少司君所表露出來的更近乎獸類的親昵,那種模糊界限的距離感撩撥著曖|昧的氣氛,只是少司君是真的喜歡他嗎?

    “我有些擔心。”十三直言不諱,“你不可能在楚王府呆一輩子,若是……”

    “你怎能知道不會呢?”阿蠻忽而打斷了十三的話,“潛伏臥底的事,本也沒有時間期限。”

    聽了阿蠻這話,十三微愣。

    他微微蹙眉,不知想起了什么,臉色跟著沉下來。

    阿蠻伸手去揉他的眉心,平靜地說:“十三,我們只是刀,刀是沒有選擇的余地的。”

    “可是……”剛說了兩個字,十三就住了口。

    他清楚阿蠻說得沒錯。

    “你這般擔心我,怎么沒想想你自己。”阿蠻沒好氣地說,“你現在可是入了局,要是一直被困在這里,對你來說才是真的麻煩。”

    阿蠻的身份已經算是走了明路,可“三紫”還是個女的呢。

    “要不是你學不會,怎可能會被發現。”十三掐住阿蠻的臉,“我可用不上那些束縛。”

    他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阿蠻癟嘴:“我又沒有那樣的天賦。”

    這對于阿蠻和十三來說,算是極其難得的安穩日子。

    不需要思考任務,只要隱藏好自己的身份按兵不動,每天生活也是富足,再是緊繃的神經也不由得放松下來。

    這日,冬雪連綿。

    楚王冒雪歸來,已是入了夜。

    閽室的人牽走了坐騎,少司君大步朝著王府內走,那一身肅殺之氣到了內府,倒是緩和了下來。

    正殿內江立華迎了上來,恭敬地欠身:“大王,夫人正在等您。”

    少司君微微蹙眉,轉而看向西邊:“不是傳話回來,讓他先吃的嗎?”

    江立華苦笑:“夫人說了要等您回來后再說。”

    于是,阿蠻就收獲了一頭不高興的獸。

    正在看書的阿蠻聽到腳步聲,方才抬起頭,就被少司君給抄起來。猝不及防越過肩膀,正對上江立華的視線。

    那位大監朝著阿蠻一笑,迅速低頭帶著人離開。

    阿蠻:“……”

    少司君身邊這些人,別的不說,也太會看眼色了。

    阿蠻趴在少司君的肩膀上,無奈抱住了他的頭,“大王不先去換一身衣裳?”

    這肩上還有些雪。

    阿蠻順手將少司君頭頂落下的碎雪也拍了拍。

    “怎么不按時吃飯?”少司君將人按在桌邊,拽了拽他的頭發,“說了不要等。”

    阿蠻摸了摸鼻子:“下午吃了些糕點,不太餓。”

    少司君蹙眉,低頭在阿蠻的臉上舔了舔,像是滿意了那個味道,方才輕哼了聲。

    阿蠻:“怎么每次都這樣?”

    他擦了擦臉上的痕跡,不知少司君這個壞習慣是什么養成的,只是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

    少司君漫不經心地說:“嘗嘗味道。”

    阿蠻挑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少司君塞了一口飯,不得已只能先解決眼前的膳食。

    待吃飽喝足,比往常要晚了許多。

    阿蠻聽著外面呼呼的風聲,下意識看向正靠坐在軟榻上看著文書的少司君,他那慵懶隨意得就像這是自己的地盤。

    阿蠻被自己心里的想法逗笑了,也是,這地盤本來就是屬于他的。

    “大王不回去休息嗎?”

    “趕我走?”

    “平時這個時候,您已經回去了。”阿蠻緩步走到窗前,稍微推開了窗,外頭的寒風刮進來,“只是擔心誤了時辰。”

    “時辰?”

    少司君像是被阿蠻說的話勾起了興趣,順手將文書丟到一旁,邁步走到阿蠻的身后。

    “誰與你說了些什么?”

    阿蠻狐疑地看向少司君,歪著頭問:“有人與你說了?”

    “我一回來便到你這,倒是沒來得及聽。”少司君笑了起來,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確會讓人盯著這邊的想法,“所以,是誰?”

    阿蠻簡單地總結了下午一場小小的會晤。

    午后醒來與十三說了會話,阿蠻心中有些煩悶,便帶著人去外走走。

    這一走,就不免走出事情來。

    上次在花園中遇到那位柳侍君給阿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看到烏泱泱的一堆人時,便主動選擇了避讓。

    只是這一回的兩位,倒是比柳侍君還要堅持,硬是將阿蠻給攔了下來。

    平心而論,阿蠻覺得她們都很有意思,能被指派給皇室中人的姑娘們總是有獨特之處。就連說話,她們也是溫溫柔柔,不帶有任何的威壓。

    她們來找阿蠻,倒也沒有別的事情。

    只是在暗示雨露均沾。

    “阿蠻覺得她們很好?”問出了起因經過的少司君如是說,“所以,你更喜歡誰?”

    阿蠻挑眉:“那是大王的夫人。”

    他又怎么可能會喜歡上,少司君這是哪來的胡話?

    “既是不喜歡的人,她們說的話,你又何必在意?”少司君漫不經心地拽著阿蠻的頭發,力道卻是不大,只是一下接著一下地扯著,“與阿蠻又有何干系?”

    阿蠻無奈地說:“這的確是與我沒有干系,只是……”

    “只是剛好讓你撞見了,她們看著楚楚可憐,所以你便順手幫了。”少司君陰郁地說,話到此處,還用力拽了一下,“你這人真是奇怪。”

    阿蠻嘶了聲,試圖搶回自己的頭發。

    “我哪里奇怪?要說奇怪的人,不該是大王嗎?”

    “阿蠻很多事都不想摻和,可要是事情鬧到你面前來,你卻沒辦法真的袖手旁觀。”少司君不肯松開手里的那一小搓頭發,于是他們開始角力,“你這樣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活到現在的?”

    阿蠻角力失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頭發落入敵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吃多苦頭,自然就知道審時度勢。”

    “那想必阿蠻被我養得很好。”少司君的手指繞著阿蠻的頭發,纏了一圈又一圈,“方才會這么大度,想把我往外推。”

    別說是審時度勢,都會和他鬧了。

    可少司君也沒有不高興,反倒覺得這樣的阿蠻很好。

    阿蠻深吸了一口氣,他讓楚王早些回去,頂多只是想多些空余的時間,免得這人大多數時間泡在他這里,惹來許多麻煩。

    哪有少司君說的那么復雜?

    阿蠻的頭發被少司君弄得毛毛躁躁的,這里冒出來一縷,那里突出來一段。要是將一面鏡子放在阿蠻跟前,好一個爆炸獅子頭。

    少司君看著自己弄出來的杰作,忽而起了興,抓著阿蠻的手腕往殿內走,至于妝臺前,將人一把按坐在了前頭。

    少司君:“我為阿蠻梳頭。”

    阿蠻遲疑:“……您會嗎?”

    “只是梳個頭發,有什么會不會的?”少司君揚眉,拿起了一把梳子,“不就是……”

    啊!

    阿蠻這下是真沒忍住,哎呀了聲。

    他就感覺少司君的身體貌似僵硬了一瞬,而后兩只手都鄭重地落在了他的頭上摸了摸。

    “……打結的頭發,不能就這么梳的。”阿蠻幽幽補上后半句。

    方才兩人爭奪頭發,早就將底下散亂的發絲弄得毛毛躁躁打成團,本來要梳開就很麻煩,更何況是少司君這種豪放派。

    “我自己來便是。”話罷,阿蠻就要接過少司君手里的梳子,豈料少司君往后避開,一手按在了他的肩膀,“我來。”

    阿蠻無奈,只得嘆了口氣。

    他是知道少司君的執拗,這時候和他爭也沒用,便任由著他去。

    于是少司君抓著阿蠻那把頭發,開始了第二次的嘗試。

    在頭發間或嘎吱的奇怪聲響里,阿蠻半瞇著眼,倒是有些困頓。這次少司君的動作很小心,雖然偶爾有些刺痛,可那也算不得什么問題。

    “阿蠻今日看到她們,是什么感覺?”

    “……有點倒霉。”阿蠻實話實說,“總感覺有些尷尬。”

    “為何?”

    “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阿蠻吐氣,“若是不喜歡她們,大王當初何必留在府中?”

    “她們有所求,我也有所求。”少司君平靜地說,“能多安穩幾年。”

    阿蠻睜開眼剛想說話,就見眼前放了好大一個銅鏡,他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也看到了鏡子里的少司君。

    那毛絨絨的頭發已經被打理得差不多,少司君正持梳往下順。阿蠻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這才找回自己原來的話頭。

    “……大王是不喜歡女人?”

    “男人與女人的區別在哪里?”少司君抬眼,兩人的視線在鏡中對上,“阿蠻應當知道,于我并無差別。”

    是呀,在少司君眼中,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或許就是可以當做食物,與不能當做食物的偏差。

    “那往后要找到一個大王感興趣的人,怕是要花費許多時間……”

    “何必再找。”少司君將梳子放下,信手撫摸著阿蠻那被理順的長發,似笑非笑地說道,“我這不是已經找到了嗎?”

    阿蠻歪了歪頭,有些無奈地說:“這應當算是找到了合口的食物?”

    “阿蠻是這么覺得自己的?”少司君像是覺得有趣,緩緩自身后抱住阿蠻,手指觸到他的喉嚨,讓他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或許再多一些?”

    少司君將頭顱壓在阿蠻的肩膀上,哎呀呀地嘆息了聲,“我還以為,阿蠻該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呢。”

    阿蠻心口微跳,勉強笑著:“大王整日將喜歡掛在嘴上……”

    “可不喜歡的東西,也從來不可能出現在我嘴邊。”少司君停在喉嚨的手指微微用力,讓阿蠻感覺到少許窒息,“難道這么多日來,阿蠻都覺得我只是在喜歡一只食物?”

    阿蠻沉默,有些時候事實并非他所想,卻也是他故意這么以為。

    因為一旦真的意識到,那可從來不是什么好事。

    “我只是覺得……”阿蠻深吸一口氣,“有些太荒唐。”

    “何為荒唐?”那話就像是游走的毒蛇,搖曳著爬上阿蠻的身軀,“是不知阿蠻目的,不知阿蠻來處,不知阿蠻身份的荒唐?”

    少司君每說一句,阿蠻的呼吸就越發輕,那是近乎本能的戒備。

    濕膩的觸感擦過阿蠻的耳后,少司君興味盎然地笑了起來,“那有什么關系呢?”

    少司君感興趣的是阿蠻。

    只要是阿蠻這個人,不論他是什么模樣,是什么來歷。

    只要阿蠻是阿蠻就夠了。

    阿蠻的嘴唇微顫:“大王真是個瘋子。”

    少司君朗聲大笑,一口咬上阿蠻的脖子,利齒微微用力,那細膩的皮肉就在齒間顫栗。

    “阿蠻再罵幾句,真好聽。”

    那含糊不清的聲響伴隨著低笑,將人卷入了迷茫的前路。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這場談話的影響,這一夜少司君說什么都不走,倒說是要給阿蠻暖床。

    殿內暖和得很,哪里需要有人暖床?而且楚王來給他暖床,這樣的話說出來不覺得好笑嗎?

    阿蠻扒拉著床柱不肯上床,愣是被少司君叼著后脖頸給拖上去了。

    兩人在床上混戰一團,就跟兩頭齜牙咧嘴的獸般,最后少司君憑借著長手長腳將阿蠻壓在身下,以勝利者的姿態開始啃他。

    阿蠻仰頭被他親得亂躲,少司君便撐在他的上方用雙臂固定著他的腦袋,讓他連鉆都沒地方鉆。

    炙熱的呼吸糾纏著,阿蠻差點沒喘過氣來,到底沒忍住踹了一腳少司君,卻還是沒能把人掀開。

    少司君黏糊糊地含著阿蠻的舌頭,那黏膩的聲響叫阿蠻頭皮發麻,兩手胡亂推搡著男人的肩膀,卻是沒意識到自己發出多奇怪的聲音。

    少司君眨了眨眼,起身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阿蠻的模樣。

    好看呢。

    尤其是他羞恥得滿臉通紅的時候。

    阿蠻氣喘吁吁地看著他。

    兩人定定地對視了一眼,阿蠻在恢復理智的那瞬間試圖曲起膝蓋將人頂開,大概是巧勁用錯了方向,忽而蹭到別的地方去。

    少司君自鼻腔哼出來一聲軟音,讓阿蠻瞬間僵住。

    ……好像蹭到不該蹭的地方了。

    他顫巍巍地抬起頭,就見少司君擰著眉,眉梢有著難得的焦躁。

    難道剛才不小心弄疼了?

    阿蠻心下惴惴,他是清楚那地方要是真的……會是多么的疼,畢竟他也曾經痛下狠手。

    “……大王讓我看看?”阿蠻猶豫著,還是開口問,“我不是故意……”

    “阿蠻……”少司君低頭,側過腦袋蹭了蹭他,帶著熱氣的唇舌含|住了阿蠻的耳朵,“你再多蹭幾下試試?”

    耳朵被含著說話,酥|麻的感覺自脊椎躥升到天靈感,阿蠻渾身雞皮疙瘩都要冒出來,脊椎骨一顫一顫的。

    “……無恥,”他喃喃,“我還以為……”

    “以為弄疼我了?”

    少司君在阿蠻耳邊笑,那種帶著氣聲的笑意讓他實在是忍不了,兩人又開始在被窩里混戰成一團。

    阿蠻再次落敗。

    “……長得高大真好用。”他被壓在底下嘀嘀咕咕,聽起來有些不大高興,“好重……”

    少司君怡然自得地壓在阿蠻身上,笑吟吟地說:“是呀,誰讓我長得比阿蠻高大些呢,剛好能夠將你抱得滿懷。”

    阿蠻打了個哆嗦,將少司君這話定義為惡心。他掙了掙手腕,發現還是沒辦法掙開后,所以埋頭趴在了床上,聲音透過被褥含含糊糊地傳出來:“你那什么……想弄的話自己來。”

    少司君咬住阿蠻的后脖頸,委屈地說:“先前我可是幫了阿蠻許多,怎么輪到我,阿蠻就不懂得禮尚往來了?”

    方才還像只鴕鳥扎根在被褥里的阿蠻聽到這話,到底是拔出腦袋,幽幽地說:“您覺得那是幫嗎?”

    有人那么拔蛇助長嗎?

    少司君大言不慚:“自是幫忙,為了叫它起來,我可是用盡了辦法……”

    阿蠻咬牙:“它起不來是有原因的!”就算是鐵打的人,也不可能連著泄吧!

    少司君自成一個世界,自有一套邏輯,當他這般認定的時候,那就是有一萬頭牛都沒辦法將人拉回來。

    阿蠻到底是給他幫了一回。

    幫得他那叫一個痛苦,那叫一個絕望。

    首先,阿蠻自己也是個寡欲的人。

    他的技巧也沒好到哪里去。

    其次,少司君他有病。

    阿蠻面無表情地在心里罵。

    那玩意怎么就是不愿意吐出來呢!

    少司君低喘著氣,在阿蠻的耳邊嘲笑他活爛,聽到這話,一股無名火朝著阿蠻的腦門直冒。

    少司君就以為他的活很好嗎!

    那也是爛得要死,最開始差點沒把小蛇拽軟了!

    或許是憋著氣,也許是被嘲笑了,原本自暴自棄的阿蠻竟是打起了十分之精神,專心致志地開始盯著那條小……大蛇。

    好端端的一件曖|昧事,竟仿佛成為奇怪的決斗場。雙方都異常認真,甚是專注,目不轉睛地盯著最后的結果。

    “我覺得大王很有問題。”累死累活最終成功讓大蛇吐水的阿蠻要死不活地說,“得找太醫看看。”

    少司君抱著阿蠻,當真像是一條蛇那樣盤著他,將他壓在身下舔舔,聲音也是慢吞吞,帶著種另類的饜|足:“哪里有問題?”

    阿蠻被舔得癢癢的,沒忍住往邊上蹭,一不小心撞上剛才拿來擦手的褻|衣,驚得又是一個轉頭。

    “……哪里都有問題!”

    阿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將弄臟的褻|衣給丟了下去。

    少司君撥弄了兩把阿蠻的頭發,那毛絨絨的觸感叫他甚是喜歡,最為興奮的卻是他的氣味已經將阿蠻籠罩起來,近乎某種奇異的標記。

    他低頭聞了聞,隨意叼著塊肉磨牙,而后送開來趴在阿蠻的胳膊上低頭看他,“那我給阿蠻賠禮。”

    ……不知為何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阿蠻斷然拒絕:“謝過大王,賠禮就不必了,我們還是早些唔嗚!”他最后的幾個字根本沒出來,就被驚得竄了聲。

    少司君漂亮的臉蛋綻放出怪異的微笑,連吐出來的話都有著帶著蠱惑的氣息:“阿蠻幫了我,那我也合該幫阿蠻才是……”

    阿蠻毛骨悚然,這是哪門子的互幫互助?

    這是強買強賣!

    …

    屠勁松沒忍住掃了眼楚王,然后又是一眼。江立華默默和他對視了一眼,一碰又轉開,彼此都著撓心撓肺的好奇。

    只是誰都不敢憋出個屁來。

    誰敢問大王為何耳朵上有個明晃晃的牙印?給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呢。

    當郎宣前來時,人是剛進殿的,眼睛是立刻黏上楚王的耳朵的,這眼珠子轉悠了兩圈,他笑吟吟地行了個禮。

    “大王有喜呀。”

    楚王抽空看了他一眼,便是一個反應,郎宣笑著說了下去。

    “喜從東方來。”

    “太子妃懷孕了?”楚王皺眉丟開手里的記錄,總算愿意再看郎宣一眼,“大兄真是廢物。”結了這么久的婚,方才有了消息。

    楚王噴灑毒液的時候,從來是不會饒過他的好大兄。

    郎宣權當沒聽到:“京城傳來消息,太子妃懷胎數月,等下次再收到消息,就當是麟兒喜訊了。”

    楚王聽完后沒說什么,只屈指敲了敲桌面:“那幾條魚如何?”

    江立華上前,輕聲說道:“都盯著,沒有異動。”

    郎宣跟著說:“方才來前,卜雍剛收到消息,人都抓住了。”

    楚王:“帶上來。”

    不多時,侍衛拖上來幾個人,為首的那個被捆綁成肉粽,他長得非常普通瘦小,臉上滿是惶惶。

    “口腔和身上都掏空了,牙齒也敲了幾顆。”卜雍是個冷面漢子,正一字一頓地回話,“不必擔心他會自盡。”

    楚王稍一示意,卜雍就松開了他。

    那人被捆久了本來也沒什么力氣,被松開后就跟著軟倒在地,努力了一會才坐起來。

    郎宣慢悠悠地說:“像是這種陰溝老鼠,多了還是挺招人煩的。”

    卜雍在邊上不說話,其實心里是贊同的。

    楚王的兄長是太子,這位大王或許有為皇的能力,卻是沒有怎么有為皇的心。來到祁東,也不過是煩太子叨叨,也煩太子叨叨父子關系,眼不見心不煩。

    只是楚王懶得惹事,可他光是存在,就很礙某些人的眼睛。這陰溝里的老鼠一只順著一只,關內的關外的都有,真是捉也捉不完。

    楚王細細打量著那人,而后捏起桌上的一份文書,慢吞吞地念。

    每念出一句,底下的人臉色就跟著微變,到了最后,整個人都哆嗦起來,如喪考妣。

    “看來,你還記得自己寫的東西。”楚王松開手,任由著那東西飄落下去,用手帕擦了擦手,有些嫌棄地搖頭,“所以呢,你家主子有沒有告訴過你,最近要安分些?”

    這人一愣,猛抬起頭望著楚王。

    卜雍在邊上就是一腳,將人給踹了下去:“有你抬頭的份嗎?”

    郎宣笑嘻嘻地說:“誒,莫要這般兇,大王也不過是問問呢。”他踱步走到這人跟前,半蹲在他眼前打量著他。

    “大概是不中用的棋子,不然怎么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都藏不好尾巴,叫人給揪了出來。”文士不疾不徐地說,“可惜了,要是再晚些,還能和水牢那些人做個伴。”

    卜雍:“大王,除卻他之外,據點已經清掃完畢,除卻二十七沒抓到,其余都在這。”

    二十七這個稱號一出,斷牙男人身后就有幾個人瞪大了眼,顯然是難以置信。

    這本該是機密,可為何這些人會知道?有人泄密,還是從一開始他們的行動就在楚王的眼皮子底下?

    楚王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看起來對這件事提不起興趣,漫不經心地吩咐下去:“先審問,一個個分開問,對不上的……唔,就先從小拇指開始剁吧,孤也想知道,福王訓狗的本事究竟有多強。”

    那聲音算不上冷,甚至還有幾分笑意,卻是叫人毛骨悚然,渾身發抖。為首那人掙扎著,仿佛要說話,卻被卜雍一把堵住,又全拖了下去。

    郎宣在心里搖頭,大王可真是惡劣。

    分明沒有親自審問他們的心思,卻是樂見這些人驚恐畏懼的表情。

    以卜雍的手段,不到半個時辰,一份帶著血氣的口供就已經送到殿內,而這個時候,楚王正召了潘山海等幾個在看沙盤。

    “……今年雪太大了,就算是咱這也是一日接著一日下,要是再繼續下去,邊境今年可未必能安穩。”

    “這關我們什么事?”郎宣樂呵呵地說,“該操心的那些人,可還沒死呢。”

    潘山海瞪圓了眼,正要說什么,卻被邊上全少橫安撫下來,“郎正卿這話雖有些刻薄,卻也是實話。莫要忘了,天子不喜。”

    縱然有再多的話,潘山海聽完這句,也只能憋屈地坐下來。

    郎宣捋著胡子:“全少橫,你這話可真是損。”他笑了,竟是連表字都不稱,拿手邊的紙團丟全少橫。

    潘山海冷哼了聲,這人可真是一點文人氣度都沒有!

    這時候,楚王看向卜雍。

    卜雍會意,低頭回話:“為首的人是個硬茬,碎了骨也不說。其余的人倒是都招了,只是知道得不多。福王有幾個死士潛入祁東多時,以順序來看,應當是十三,十八,二十七,與三十一。

    “這個據點沒接觸過前兩個,二十七在他們處停留過三日,只知道她的任務與王府有關。而三十一應當負責與剌氐的接洽。”

    潘山海嘟囔:“這就來了四個?”

    “福王身邊的死士,前十都不會外出,只負責保護他的安全。你以為培養一個死士很容易?”郎宣摸著下巴笑了起來,“十三與十八,哈哈,他倒是恨不得大王死呢。”

    “供出與府內接洽的人了嗎?”

    “供出來了,與這個據點直線聯系的,是一個叫丁苦的外管事。”

    郎宣挑眉,看向楚王。

    喲,還真是釣上來一條新魚兒。

    …

    阿蠻收到消息時,是在下午。

    他正在石渠閣內看書。

    這后院他是再不想亂逛,待在正殿吧,又總是要想起少司君笑吟吟與他說喜歡的畫面,哪里待著都奇奇怪怪,他便躲來石渠閣這清凈的地方。

    一想到少司君,阿蠻翻書的動作都慢了些。

    他沒想過少司君會認真地說出喜歡,雖然是在那種場景下,顯得有幾分輕佻的兒戲,可那時候,阿蠻曾認真看過少司君的眉眼。

    ……那人是認真的。

    或許不是真正理解這個詞的含義,可他正是這么做。

    至此,阿蠻終于理解少司君之前的種種話語。

    為何不問他的出身,為何不問他的來歷,為何不在乎他來王府前到底是做什么,為什么也從不提起諳分寺……

    相比較“怎么想”這種細膩的情緒,少司君更在乎人是不是穩穩捏在手心。

    人先扣在身邊,哪里有那么多為什么。

    只是不問,并不代表不在乎。

    ……比如那總是不曾離去的蘇喆,哪怕到了現在,少司君時不時還會提起。

    想到這,阿蠻將書給闔上,有些看不下去。

    他喜不喜歡少司君?

    阿蠻說不出來。

    少司君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可他喜不喜歡司君?

    ……是喜歡的。

    或者應當說,是很喜歡。

    少司君不是司君,可司君也是少司君的一部分,被強行搶來王府的時日久了,阿蠻也能日漸感覺到他們的相似。

    越是相似,也越有不同。

    為了演好司君,想必廢了少司君不少功夫吧?不然那個時候,阿蠻怎會半點都沒察覺到,這頭溫順的羊早就沾滿了血氣?

    想到這,他不由得搖了搖頭。

    他沿著書架往前走,正走到窗前,就一眼看到了外頭飄著的濃煙。

    阿蠻微愣,忽而心頭一沉。

    這個方向,這個方式……

    他像是任何一個發現了走水的人都會做的那樣露出了吃驚的表情,轉身下了樓。石渠閣下等候的“三紫”等人也發覺了不妥,紛紛抬頭看著那個方向。

    阿蠻和“三紫”不經意間對視了一眼,彼此確認了信息后都有些緊繃。

    王府這一場意外走水鬧得并不嚴重,只是濃煙陣陣,大得驚人。死傷倒是不重,也僅有一人死亡。

    一個叫丁苦的外管事死了。

    阿蠻回去的時候,說是困了要小睡一會,“三紫”留在殿內伺候。

    寂靜片刻,阿蠻主動打破沉默。

    “二十七先前與丁苦聯絡的時候,都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你也一直是易容前去的,不必擔心。”

    “丁苦起了火,是為了報信。他既來得及報信,該處理的應當也處理了。”十三接著說,“只是不論如何,楚王必定知道府內有蛀蟲。”

    阿蠻并不將蛀蟲二字當回事,而是輕輕捏著十三的胳膊安撫他:“楚王應當早有所覺。”

    聽得這話,十三猛地看向阿蠻。

    阿蠻喃喃著說:“先前你說慶豐山的事你不知情。可是十三,我還是覺得其中有主人的手筆。若我的猜測是真,那從一開始,楚王就有所覺察。”

    “那丁苦……”

    “丁苦與楚王而言,應當是意外之喜。”阿蠻鎮定地說,“直到今日,方才被發覺。”

    只是暗線被拔,對他們來說可就危險。往后再想和暗樓內聯系可不容易,最要緊的還有那麻煩的春風愁。

    阿蠻凝眉細思,似乎是在想法子。

    十三猶豫片刻,在阿蠻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阿蠻微愣,側頭看著他,“這不是極要緊的事嗎?怎就與我說了?”

    關系再好,都不過是死士。

    最為要緊的還是任務。

    阿蠻清楚十三頂替二十七入府,肯定不只是為了幫助他,定還有著別的要事。只是今日直接與他說了,要是被樓內知道……

    “丁苦出事,我若是拿出解藥來,你總也會猜到。”

    阿蠻笑起來:“我頂多猜到你還有別的暗線,怎可能會猜到任務的內容?”

    “你就裝吧,你要真是個小傻子,才不能活到現在呢。”十三不緊不慢地說,“只是丁苦如此,我等也未必能安全。”

    阿蠻平靜地說:“且看今晚了。”

    只是等到吃完晚膳,等到少司君試圖再發起一次互幫互助,等到少司君壓在阿蠻肩膀上睡著了,都無事發生。

    阿蠻:“……”

    那這半夜的糾葛算什么?

    他嘆了氣,慢慢也閉上了眼。

    …

    原本以為此夜無事度過,恍惚驚醒時,阿蠻都有些茫然,只隱隱聽到耳邊有粗重的呼吸聲。

    阿蠻猛地轉頭,就見原本睡在邊上的少司君正痛苦地捂著額頭,呼吸異常急促。看他這樣,阿蠻猛地想起最開始在馬車內少司君的模樣,心中一緊。

    阿蠻試探著去碰少司君,男人猛地抬起頭來,反倒如虎豹般撲向他,他只覺得眼一黑,就被少司君居高臨下地掐著胳膊。只聽那仍是粗重的呼吸,便知他還未從那種夢魘的狀態抽離。

    “大王,您……”

    “你到底是誰?”少司君嘶啞著說,像在夢中,又如刻薄地詰問,“……又叫什么名字?”那聲音陰鷙發涼,透著難以言喻的暴戾。

    起初阿蠻有些茫然,而后,他的臉色一點點僵硬起來,他突然意識到少司君夢到了什么。

    ……或者說,他知道了引起少司君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他在做夢。

    關于那段,只有阿蠻記得的歲月。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你可以繼續問,直到滿足你……

    殿內燈火通明, 寂靜無聲里,被夜半薅來的御醫正在給楚王診脈。

    楚王靠坐在床頭,一條腿曲起來, 胳膊搭在上面,那隨意的模樣仿佛根本沒將自己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一雙漆黑的眼眸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阿蠻。

    阿蠻走到哪里,他就盯到哪里。

    御醫收回動作,正要說法, 發現大王根本就沒顧得上看他一眼。

    御醫:“……”

    他無奈嘆了口氣。

    “御醫,大王的身體如何?”在這片怪異的寂靜里,是阿蠻主動出聲打破了沉默,“他的頭還在疼。”

    御醫下意識看了眼楚王,就見楚王也冷漠地掃了回來,那模樣仿佛是在說他問,你怎么不答?

    御醫打了個寒顫, 忙說:“大王只是犯了舊疾, 許是有什么事觸動想起了些許片段,所以這丟失的記憶才……”

    “我夢到了,花。”楚王忽而出聲, 慢吞吞地說, “染血的花。”

    “是了,或許在那幾個月里, 也有過相似的事情,”御醫說著,“大王要是夢到,便會引發頭疼。”

    阿蠻:“大王丟失過記憶?”

    這一次,御醫不用再看楚王的眼色, 就趕忙說了下去:“大王去年遇襲,回來的時候丟失了幾個月的記憶。臣等也曾多番施為,只是這腦袋的事情到底精細,還是無能為力。”

    “可他還在疼。”阿蠻緩緩地說,“就不能讓他不痛?”

    御醫苦笑起來:“臣可以開個方子緩解,只是能不能恢復記憶,就得看老天爺是怎么想的了。”

    楚王這人的脾氣雖然不好,可要是盡心盡力做事了,也不至于隨隨便便砍人的腦袋。

    所以這御醫方才敢這么說話,要是在皇宮里,那可是不得了了。

    待楚王吃了藥,天光已破曉,楚王揮了揮手,示意閑雜人等都退了下去。

    阿蠻仍然站在幾步開外。

    少司君沖著他伸手:“阿蠻怎不過來?”

    阿蠻沉默半晌,這才朝著少司君走去。男人仰頭檢查他的脖子,倒是笑了起來。

    阿蠻挑眉,少司君到底是怎么能在這么痛的情況下,還能笑得出來的?

    少司君:“我以為阿蠻在生氣。”

    阿蠻:“我生什么氣?”

    “也許是我在夢中掐了阿蠻的脖子?”少司君不緊不慢地說,“也或許是因為,我叫了別人的名字?”

    ……別人。

    阿蠻緩緩眨了眨眼,無視了突然加速的心跳,平靜地說:“大王在夢中,并沒有提到其他人。”

    “是嘛……”少司君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既然都不是,那阿蠻又為什么要這般疏遠?”

    阿蠻盯著少司君的胳膊,半晌終于跟著伸手抓住,被男人拽了過去,兩人一起在床邊坐下。

    “只是怕影響到大王的病情。”阿蠻慢吞吞地說,“畢竟方才您看起來很疼。”

    “的確很疼。”少司君眨了眨眼,濃密睫毛打下的暗影微顫,竟有幾分可憐的模樣,“阿蠻要是能給我揉揉,那就更好了。”

    阿蠻無奈地嘆了口氣,往后坐了坐,示意少司君躺下來。

    于是那獸便高高興興地趴俯下來,露出細長的脖頸,那致命的要害就那么明顯地袒露在阿蠻的眼前。

    只要他愿意,就能出其不備地襲擊少司君的致命弱點。

    阿蠻的手指先是緩慢地停留在少司君的脖頸上,而后才慢慢地轉移到太陽穴。

    他的動作有點生疏,卻是很輕易就找到要緊的穴道,一個個按捏過去,那力道很快就調整到適中。

    少司君閉著眼,偶爾有著長長的吐息。

    阿蠻仔細觀察著他的模樣。

    少司君眉眼高挺,棱角分明,在他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幾分嚴苛的冰冷。那凌厲的威壓,仿佛要穿刺萬物。

    可他要是放松下來,那凌厲的眉眼就會變作另外一種令人親近的氣質。

    阿蠻最喜歡他的側臉。

    尤愛他肆無忌憚的時刻,那種飛揚灑脫的少年氣,是他看了多少遍都不會膩歪的。

    “阿蠻要是再看下去,那眼神都能把我當柴火燒了。”

    少司君仍是閉著眼,輕輕哼了聲。

    既然這人沒有睜開眼,阿蠻就少去了被盯著看的后怕。

    他無意識地笑了笑,輕聲說:“可人長著眼睛,不就是為了看別的物什嗎?”

    他的手指逐漸偏離了穴位,緩緩地摸上少司君的鼻骨。

    鼻梁高挺,摸起來有點冰涼涼的。

    “可人長著鼻子,總不是為了被摸的吧。”少司君輕笑了起來,那柔軟的氣息自鼻腔溢出,仿佛連笑也是溫柔的。

    溫柔這個詞,聽起來和少司君可真是沒什么關系。

    “可我現在不正摸著嗎?”阿蠻的笑意更深,輕聲說,“大王也沒不讓。”

    “歪理。”少司君硬邦邦丟出這兩個字,“不過我喜歡阿蠻的歪理。”

    “這是和大王學的。”阿蠻甩鍋,又戳了戳少司君的鼻尖,“……不要總是隨隨便便將喜歡掛在嘴上。”

    “對阿蠻這樣的人,總得多說幾句,才會讓你真正記在心里。”少司君漫不經心地說著嚇人的話,“不然總會故意當做不知情,聽不懂,可真是氣人呢。”那黏糊糊的,有幾分撒嬌意味的語氣,在這個時刻與司君驚人的相似。

    “……我沒有不懂裝懂。”阿蠻平靜地說,“是大王太隨便了些。”

    于是少司君睜開眼,正正對上阿蠻的眼睛。

    “何為隨便?”

    “……我覺得隨便,就是隨便。”

    “這是比歪理還要過分的撒潑哦。”少司君拖長著聲音慢吞吞地說,翻個身將腦袋更深地埋在了阿蠻的小腹,“過分的人是誰呢?”

    阿蠻真的有些受不住少司君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那太像是司君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少司君的頭疼,還是因為御醫剛才提起那段失憶的事情,阿蠻總會不經意間在少司君的言行舉止里發現屬于司君的痕跡。

    這種熟悉到過分的刺痛感,讓阿蠻不太習慣。

    可是少司君正用雙臂抱著他的腰,就算阿蠻想要躲開也是沒有地方可以隱藏的,過了好一會,阿蠻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再度響起。

    “……大王想找回那段記憶嗎?”有些冰涼的手指又挪了回來,輕輕摸著少司君的頭發,“聽御醫說,那似乎是很難預料的一件事。”

    “盡人事,知天命。不正是他們的做派?”少司君說話的時候,那熱氣就會一陣一陣地撲到小腹,讓阿蠻不自覺瑟縮起來,“想不想起來,倒也是隨便。”

    “大王若是不在意,那自是好事。”阿蠻平靜地說,“畢竟也不過是簡短的歲月。”

    是呀,忘記吧。

    忘記,也的確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少司君想起來,那才是滅頂之災。

    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響起來,少司君露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盯著阿蠻。

    然后,眼睛微彎,像是一個笑。

    “阿蠻錯了。”

    少司君意義不明地笑起來。

    只是錯在哪了,這人又不說了,還纏著阿蠻說自己頭疼,所以要他繼續揉揉。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不難受嗎?

    揉揉!

    哪個大男人會這么說?

    阿蠻就不會這樣。

    身為大男人的阿蠻一邊在心里吐槽,一邊又開始給少司君揉揉,就算后來少司君埋在他膝蓋上睡著了,他也一動不動,讓他安生睡了半個時辰。

    陪著少司君睡的時候,阿蠻靠坐在床頭無意識地望著遠方,許是心里惦記著方才的對話……染血的花……

    少司君是夢到了那一次嗎?

    阿蠻被派去寧蘭郡,是為了一個任務。

    主人要一個人的命。

    也要他府內的一件東西。

    只是這個人很怕死,出入的時候身邊總是圍攏著不少護衛,而府邸更是日夜都有奴仆巡邏,幾乎是無孔不入。

    可只要是人,就會有破綻。

    阿蠻到底是完成了任務,只是付出的代價也不少。

    他的身體本就沒有將養好,強行提刀與人廝殺后,再踩著月光回去時,每一步都覺得虛浮。

    ……東西要收好,等日子到了再呈交……他身上的血氣太重了,得清理一下,不然會被司君發覺……

    想到司君,阿蠻掙扎出一口力氣,到底是將血衣與其他的東西都處理干凈。

    等回到住處,天已是蒙蒙亮。

    啊,連呼吸都在疼。

    阿蠻輕手輕腳地推開院門,他不想吵醒司君。

    可是司君就在小院中。

    阿蠻一眼就看到了那人蹲在院子里的背影,他仿佛是在看花,是那么專注,專注到了根本沒有發現阿蠻的到來。

    只看司君身上的痕跡,便知道他一宿都沒睡。

    阿蠻一驚,急急走過去,就連氣血浮動也不管:“你一夜都沒睡嗎?”

    蹲在花叢里的司君仰起頭,那張漂亮的臉上面無表情:“這就是你想說的第一句話?”

    阿蠻先是一愣,繼而遲到的心虛開始翻涌。

    “我只是……”

    “味道。”司君含糊而快速地帶過,“血。”

    “什么?”

    “是一朵紅色的花。”

    司君越過阿蠻,摘下了他身后的一朵花。

    司君有時候說話就是這么沒頭沒腦,阿蠻早就已經習慣。可在看到司君手里的花時,他還是不免汗津津。

    司君手里的,是一朵染血的花。

    花上,有阿蠻的血。

    有阿蠻的味道。

    司君將那朵花湊到唇邊,似是在親吻,卻在下一瞬露出森白的牙齒,將那朵嬌嫩的花嚼碎吞下。

    他這么做的時候,那眼睛還在無比專注地看著阿蠻。

    冰涼的,又似乎有著漆黑的火焰。

    咕咚——

    阿蠻不自覺咽了咽喉嚨,總覺得司君在吃的不是花,而是他的血肉。

    后來發生的事情,阿蠻有些記不清了,好像是他被面無表情的司君拖進屋子。原是他的后背有他沒有發覺的傷口,所以根本沒有處理。

    那件新換的衣裳已經兜滿了血,在進了小院后,就開始淅淅瀝瀝地滴落。

    司君說,整個屋子都是阿蠻的味道。

    那時候的阿蠻以為司君在說的是血氣,如今想來,他說的從來都是實話。

    對于少司君而言,那時候破裂的傷口,當真是赤|裸的誘|惑。

    …

    少司君的頭疾時而發作,一旦發作起來,這人心情就不好。

    據說往常少司君不高興就會外出,遇到不長眼的剛好能順手給宰了。可現在的少司君卻是一直窩在王府不出去,整日就知道折磨阿蠻。

    阿蠻被他纏得實在是沒轍,想起他有段時間總會外出跑馬,就建議少司君出門去。

    少司君欣然同意。

    順便帶上了阿蠻。

    阿蠻:“……”

    他面無表情地跪坐在馬車內,“三紫”秋溪和兩個小太監守在馬車內,也都不敢說話。

    那兩個小太監一個叫宗明,一個叫陳歡,也是最近這段時間一直跟在殿前伺候的。

    阿蠻見他們戰戰兢兢,捏了捏眉心:“不必這么拘謹。”

    “三紫”開口:“夫人心情不虞,自然是我們之過。”

    阿蠻偷偷瞪了一眼“三紫”,讓他不要火上澆油。

    宗明跟著說:“夫人這話說得,我們本就是伺候您的奴婢,這不過是本分。您要是覺得心頭不爽利,罵罵我們也是好使的。”

    阿蠻:“……我沒事罵你們做什么?”

    秋溪便笑著說:“夫人別管他,這都是什么破主意。今日出來的時候,奴婢多帶了些書,夫人可要看看?”

    阿蠻點了點頭,于是秋溪快|手快腳將幾本包括在箱子底下的書取了出來,遞給阿蠻看。

    馬車上搖搖晃晃,其實也看不進去幾個字,阿蠻答應,不過是不想看他們幾個那么謹慎微小。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僅僅是沒什么表情,這底下的人就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從前,他們有這么怕他的嗎?

    那邊的秋溪偷偷看了一眼,發覺夫人仿佛是在認真看書,心里這才松了口氣。

    其實阿蠻的脾氣很好,凡事都不愛計較,不管是吃的穿的,從來都沒見他表現出特別的偏好。

    能吃,能穿,能用,阿蠻從不抱怨。

    只是阿蠻不會抱怨,卻會有人替他計較。

    不知道阿蠻有沒有留意過,其實他跟前伺候的人,是有換過的。宗明和陳歡都是最近一二月才來的。

    這府中后院一直都無人能承寵,誰也沒想到第一個出挑的人竟然是來自府外,還恰恰是個男人。

    最開始被派去碧華樓的秋溪怎么都沒想到,這位被搶來的夫人居然會一路直上,到了與楚王同進同出的地步。

    只是人就是這樣奇怪,分明阿蠻才是那個被搶來的倒霉人,可到了他們嘴里,便會將阿蠻當做魅惑楚王的狐媚子。

    楚王府管得嚴,閑言碎語從來少有。只是再罕見,總歸也會有忍不住背后議論的時候。

    找個隱蔽的,不會被人發現的角落就好了。

    不幸的是,偏偏那一日,楚王經過了。

    經過的原因很簡單,楚王這一日歸來遲了,不愿意讓阿蠻多等,就抄了近道。

    “……你說那蠻,是蠻子的意思嗎?”

    “發癲了你,說什么呢?”

    “這又沒別的人,我說,你別膽兒小,真膽大的,可在前頭呢。”

    “怎么,你還想學一學那男夫人,去大王跟前獻丑呢?”

    “我當然不行,可總有人行唄。怨不得這府內一個承寵的人都沒有,原是大王喜歡男的……”

    “你說個沒完沒了,大王縱是喜歡個男的,也不管咱們什么事。”

    “哪里沒關系?大王要是喜歡男的,豈不是一直沒有子嗣,那個狐媚子……啊!”

    那人滔滔不絕的話突然被掐斷,身體也跟著簌簌發抖起來。

    “你怎么說一半……大王!”

    另一人沒聽到他的后半截,轉過身來想接著問,結果也跟他一樣哆嗦,齊齊撲通跪倒在地。

    “大王,大王饒命,我們絕沒有……”

    楚王蹲下來掐著其中一人的臉,嘖嘖稱奇:“這眼睛也好端端的,怎么就瞎了呢?”大拇指壓在他的眼眶上,仿佛是在納悶。

    “啊啊啊啊啊——”

    楚王笑嘻嘻地戳穿了他的眼。

    一個,兩個血窟窿。

    身旁的那人早就被慘叫聲嚇尿了,不住在地上磕頭。

    這位置可真是剛好,楚王順手在他背上擦手,擦完了,又揪著他的腦袋幫忙朝著地上狠狠磕了幾下。

    把人撞得那叫一個頭暈轉向,而后才慢騰騰地問:“他是瞎了,而你呢,是聾了嗎?”

    那張臉,幽幽地靠近。

    “怎能順著他的說狐媚呢?阿蠻分明是顆圓不溜秋的石頭呢……”

    “啊啊啊啊耳朵——”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這兩人都沒得什么好下場,緊隨而來的,就是大清查。

    就連阿蠻身邊伺候的人也是換過一次,能留下的全都是謹言慎行的。

    起碼長了眼睛,也長了耳朵。

    嗯,而且他們也足夠珍惜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這事并沒有外傳,秋溪能知道,也不過是因為這件事最后是她負責清理的。

    有兩個,便會有四個。

    學不會閉嘴,那就用鐵血鎮壓。

    大王都不在意阿蠻是男的還是女的,這底下的人還學不會乖,那只是自尋末路。在楚王強有力的威懾下,除了那幾個不長眼的蠢貨外,沒有任何人敢有別樣的言論。

    如同阿蠻一開始就是男人那般,他們“自然”地接受了這件事,然后,更加恭敬地對待阿蠻。

    仔細一想,秋溪也覺得那兩個人說錯了。

    如果真要說狐媚子,那這個狐媚子……應當是大王呢。

    ……是大王在黏著阿蠻。

    字面意義上的黏。

    如蛛絲,如蛇纏。

    秋溪總覺得楚王盯著阿蠻的模樣,有些可怕。

    即便那個時候的大王是在笑。

    笑得,很像是個人。

    一想到這,秋溪就頗有種世界崩塌的飄忽感。

    這也不怪秋溪。

    她年幼時入宮,后來到了七皇子的宮內伺候,再后來跟著分封到祁東,仔細算來跟在這位主子身邊,少說也有七八年。

    在她看來,楚王是個冷情冷性的性子。

    是呢,如今看著大王黏糊在夫人身邊的模樣,仿佛這是一句荒唐言論,可這本就是大王最真實的底色。

    在這之前,秋溪還從沒見過楚王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呀,如果往上追溯,那還是有的。

    皇后。

    皇后還在的時候,楚王最親近的便是皇后。

    次之才是一母同胞的太子,而天啟帝……一想到那勢如水火的父子關系,便不敢細想。

    那時候,唯一能讓小小的七皇子略有表情,還會癡纏黏糊的人,就是皇后。

    可是皇后去得太早了些。

    而這位皇后在去世前,為當時的七皇子爭到了祁東的封地,并迫得天啟帝在文武大臣前應下“七皇子十五歲便分封”的承諾。

    再到后來,就是十五歲時那場兵荒馬亂的分封。

    秋溪記得當年曾鬧出過亂子,可是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鎖起來,再沒有人知曉。

    她只清楚,七皇子和太子大吵了一架。

    是從未有過的兇狠。

    后來,七皇子就到了祁東,成為了楚王。

    他們這些本就屬于七皇子的宮人當然也會跟隨著一路,成為楚王府的宮人。

    一如既往的生活,卻是在最近有了變化。

    細細數來,似乎是在去歲開始。

    去歲意外變故,王府眾人惴惴不安,要是楚王真的出事了,哪怕皇帝根本不喜歡他,可是整個王府的人也必定會跟著陪葬。

    后來大王平平安安回來,所有人都是欣喜若狂。

    ……只是回來的大王,似乎有了些變化。

    皇后去世之后,大王的脾氣變得陰沉古怪,喜怒不定。尤其是剛來祁東的前幾年,更是殺性不斷。

    大王與他們是在兩個世界,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是死物。

    可是這一次回來雖然說是失憶了,可是整個人卻變得……鮮活。

    以前秋溪是怕大王的。

    可現在雖然也是怕,卻不再是那么怕。那種非人的,怪異的驚悚,更是在阿蠻的出現后,就徹底消失了。

    現在的大王,像個人。

    是活生生的人。

    ……嗯,雖然大部分時候還是很殘暴,可是面對阿蠻時的模樣,又怎能不算呢?

    秋溪等人自然是敬重阿蠻的,非但是敬重,更是慶幸他被大王搶進來了,當真是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阿蠻自是不知道秋溪心里兜了一大圈,最后竟然是在感激少司君當初將他搶進來的舉動。

    他手里頭的書籍雖是捏著看了一會,但始終看不進去,最終還是隨手放到了邊上。

    他往邊上挪了挪,順手挑開了車簾。

    外面的寒風刮了進來,一瞬間車廂內溫暖的氣息也隨之傾泄了出去。

    風卷起雪碎,令人一個激靈。

    遍地雪白,竟是看不到其余的顏色。

    阿蠻余光留意到秋溪他們都打了個哆嗦,立刻就將簾子給放了下來,但是還沒有真正掛下來的時候,就被車廂外另一只手抓住了。

    少司君挑開了車簾子,銳利的眼睛往車廂內一掃,繼而落在阿蠻的身上:“要不要出來跑一圈?”

    阿蠻原本是沒這個想法,可少司君這么一提,不由得有些心癢癢的。

    只是他想起之前在慶豐山共騎的經歷,謹慎地說道:“共騎?”

    少司君揚手指了指身后,阿蠻略探出頭去,就看到緊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匹馬。

    少司君揚眉:“早就備好了。”

    阿蠻想笑。

    這到底是他想跑,還是少司君也想蠱惑他出來?

    此時已經出城,阿蠻翻身上馬的時候倒也是沒什么顧忌,先是適應了下這匹馬的脾氣,就順利上手了。

    除卻先前那次共騎之外,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騎馬,這一碰,竟然還有些想念。

    他還挺喜歡策馬飛騰的感覺。

    少司君攥著韁繩,溜溜達達地跟在他的身旁,信手指了指前路:“比一場?”

    阿蠻望著空無一人的道路,有些蠢蠢欲動。

    “若輸了如何?

    “輸了,阿蠻陪我吃飯吧。”

    會被少司君專門提出來的,自然不可能是正常的進食。

    阿蠻笑了起來:“大王覺得自己必定會贏?”

    他雖然有段時間沒動彈過,但是這一身技巧可還沒落下呢。

    “若我輸了,阿蠻自可提一個條件。”少司君夾了夾馬腹,笑得恣意,“什么都可以。”

    “一言為定。”

    咻——

    如同離弦的箭,他們兩人飛馳了出去。

    阿蠻已經許久不曾這么跑過,上身微微往前壓,抓著韁繩隨著駿馬的跳動身體上下起伏,仿佛整個人都與馬融為一體。

    噠噠噠——

    急促的馬蹄聲響徹官道,他們的身位緊緊咬著,幾乎難分前后。風在耳邊呼嘯,冷意襲來,卻更感快活。

    只是到底沒分出個勝負。

    就在一個急拐彎的時候,迎面而來的道上也正有人疾馳趕來。

    打個照面的功夫,這一人一騎猛然摔了下去,那馬疲乏地掙扎著,卻是怎么都爬不起來,而馬背上的那人更是直接滾到了邊上去,人都栽到枯草叢里了。

    “吁——”

    阿蠻眼疾手快勒住了韁繩,那馬兒上揚著身體,幾乎騰空,過了好一會才落地踩了幾步,渾身大汗淋漓。

    人會出汗,馬也是如此。

    阿蠻喘著氣,蹙眉看著眼前這突發的意外。

    那廂,一同停下來的少司君盯著那匹栽倒在地的馬,神情有幾分陰郁。

    阿蠻操控著馬走到他身旁,也跟著往地上看,卻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軍馬。”少司君冷冷地說道,“剌氐有變。”

    聽得那話,阿蠻臉色微變。

    剌氐!

    少司君怎會一口咬定出事了?

    嗬嗬——

    那個被馬摔到了地里的倒霉蛋總算拽著枯萎的草根爬了上來,剛一抬頭就看到了居高臨下的楚王。

    “大王!”

    男人的眼睛爆發了明亮的光芒,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整個人跪倒在地:“大王,剌氐劫掠了邊鎮,消息傳回后,黎將軍原是要出兵追擊,可是監軍李澤明卻說寒冬臘月不宜追擊,不肯簽發調令,致使戰機延誤,剌氐連屠十三邊鎮!”

    字字泣血,句句不甘。

    “李澤明收到消息后,竟說戰事不利,乃將軍全責。而今那奏折已遞往朝中,不日就要抵達。”

    軍事急報向來是八百里加急,可早不可晚。

    這漢子嘴巴干裂,眼底發青,已是精疲力盡,聲音卻帶著凄涼悲愴。

    “孤早就警告過黎崇德,他不聽,不過自找苦吃。”少司君陰冷地說,“不過一個監軍,殺了剮了埋了,有一千個理由推脫,可他到底不敢,反禍邊鎮,黎崇德也非無辜。”

    漢子囁嚅不敢言,這畢竟是在指著他上官的鼻子罵。

    “大王,還是先讓他起來吧。”阿蠻看著那人一邊冷得直哆嗦,一邊又紅著眼的模樣,到底是嘆了口氣,“能把馬跑到幾乎累死,他估計也撐到極限了。”

    就在這時候,王府護衛也趕了上來,少司君隨意擺手,就讓人把這漢子帶下去好生安置了。

    “這結果倒是不分勝負。”少司君慢吞吞地說,“不若算雙輸。”

    ……啊?

    還是第一次聽這樣的說法,一般不是算雙贏嗎?

    阿蠻對上少司君的眼,這才反應過來,之前只說清楚了如果是輸了會怎么樣,卻沒說過如果贏了會如何。

    阿蠻幽幽:“大王這想法真別致。”

    “既是雙輸,也是雙贏,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少司君的情緒似乎沒被方才的事情影響,“阿蠻真的不考慮考慮……”

    阿蠻殘忍說不。

    “大王不如想想方才那人,”阿蠻慢吞吞地說,“畢竟看起來十萬火急。”

    “他心知肚明,”少司君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駿馬的鬢發,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薄涼,“有個法子,遠比來找我更管用。”

    而今少司君若是動,想必整個朝野都會以為這位要造反呢。

    黎崇德這一招,真是臭棋,還會惹來不小的麻煩。

    阿蠻沉默半晌:“主動出擊。”

    少司君笑了起來:“阿蠻真是懂我。”

    “可監軍畢竟是朝中派來的,要是朝廷震怒扣著軍糧……”

    “輕重緩急,總有代價。”少司君刻薄地說道,“在其位,謀其事。早晚都會遇到,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想要救民,又要保全自己,還要游走在各黨中,他黎崇德還沒有這樣的本事。”

    阿蠻嘆息,少司君說的全都沒錯。

    只是……為何黎崇德會千里迢迢,派人來尋少司君求救?這不合常理,就算真的要找人來求救,也不該是楚王。

    按理說,那個位置距離祁東也遠,是另有前緣,還是少司君已然與這些把持重兵的將士,擁有了令人可怕的默契?

    直到跑馬場,阿蠻都仍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本能地感覺到有些不安。

    這些年,阿蠻奔波在外做任務,大多數時候都是在一些據點落腳,時不時會收到來自各個地方的情報。

    對于朝中的文武與皇家兄弟的紛爭,大抵心中有數。

    太子看似根基穩固,可實際上不論是母族還是自身的憑借,都是依仗著文官。而主人的母族卻是不同,還是能與武將搭上關系的。

    主人是在楚王與剌氐一戰后,方才死死地盯上他的。

    因為楚王的存在,會成為一大阻礙。

    而今,阿蠻正是親眼目睹了主人擔憂的根源。

    盡管不知道楚王和這些武將的關系究竟從何而來,但的確或多或少,是有聯系的。一但到了必要的時候……

    噠——

    阿蠻腦袋被拍了一記。

    “想什么呢?”少司君捏著阿蠻的腦袋,將人強行轉了過來與自己對視,“剌氐?邊鎮?還是黎崇德?”

    阿蠻不知道為什么少司君總是很喜歡和他眼神對視,有時候要是他稍稍一走神沒認真看他,就會被他強迫著又重新掰回去。

    這種四目相對的時刻,有著某種赤|裸的怪異。

    人總是更難掩飾眼底的情緒。

    “我在想……大王會選擇哪一個回答?”

    “真是越養,就越變成個壞石頭了……”少司君捏住阿蠻的嘴巴,還左右晃悠了兩下,“那就選最容易回答的那個。我救過黎崇德的命。”

    “……什么,石頭?”阿蠻嗚嗚著說,嘴巴被捏著,說話也不清不楚的,“我沒有……”

    好不容易又把自己的臉搶回來……等等,他為什么要說又?

    都怪少司君總是莫名其妙地搶阿蠻的臉,頭發,手指,乃至于身體上任何一個部位,只要他想,都能突然發起一場爭奪賽。

    這“搶”仿佛都成為他的本性!

    阿蠻捏著自己的臉,試圖自己和少司君的距離,可惜的是少司君如影隨形,就跟追逐獵物般。他選擇放棄,索性當著少司君的面大聲嘀咕:“大王未免太坦誠了些,連這樣的話也能說嗎?”

    少司君對他還真是有問必答,坦蕩得有些過頭。

    現在居然連這種機密的事情都隨便就袒露出來,他就不擔心阿蠻泄密嗎?

    少司君笑了起來。

    是那種有些古怪的,冰涼涼的笑意。

    需知那坦蕩的,赤誠的柔軟,正是引誘人踏入迷途的陷阱。

    知道得越多,便越不能逃脫。

    無力掙扎的獵物,只能繼續沉淪下去。

    “只要你想,你就會知道所有的一切。”少司君在阿蠻的耳邊這么說,氣聲吹入耳朵,直叫人打了個顫,“你可以繼續問,直到滿足你所有的困惑。”

    籠罩在少司君的影子里,阿蠻恍惚感覺到了某種怪異的,危險的征兆。

    仿佛他已經無聲無息地步入了一片沼澤。

    沼澤是綠色的,鮮活的,充斥著植物的芬芳;可沼澤也是陰冷的,嗜血的,堆積著無數的尸骸。

    而在他沒有覺察到的時候,這柔軟的,陰濕的沼澤,已經爬上了他的膝蓋骨。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若我現在要殺了你呢?

    “我有一個問題。”

    “我也有一個問題。”

    阿蠻和十三對坐。

    阿蠻對十三說:“那你先說。”

    十三單刀直入:“我覺得你也喜歡楚王。”

    阿蠻面無表情:“……忘了你是這種口無遮攔的脾氣。”

    十三平靜:“我只是實話實說。”

    阿蠻撓了撓臉。

    “真是糟糕, 你沒有反駁我,我更愿意猜錯了……”十三低頭捏了捏眉心,“可是以你的脾氣, 你是不可能會喜歡上任務對象……等等,不會是寧蘭郡的那個人?”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阿蠻。

    他不清楚阿蠻在寧蘭郡的遭遇,可是他知道有這么個人存在。

    阿蠻吃了口溫水,更加不自在。

    “掩飾的小動作太多了。”十三的嘆氣聲更大, “別喝你的破水了,有茶不愛喝,不知什么臭毛病。”

    阿蠻懷疑十三在指桑罵槐。

    他有證據,卻不敢說,只能默默地繼續喝水。

    十三更加容易地折磨他的眉心,只覺得十八是在自尋死路:“要是被主人知道,你這次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十八參與了襲殺楚王一事, 這次襲擊的失敗導致十八負傷受罰、楚王失蹤在外, 誰成想他們又在寧蘭郡相遇?

    這天下哪來這么巧的事!

    “他在諳分寺前強行擄走你,當真只是意外?”十三不信,他總覺得這內里有古怪, “他認出來你了?”

    “他不記得。”阿蠻抿唇, ““我送他離開的時候,他已經失憶了。”

    十三捂著臉, 連聲嘆息。

    “所以你想說,你和楚王那是緣分天注定,這才有這接連的巧合?”

    阿蠻隔著桌子狠狠踹了十三的膝蓋,幽幽地說:“你的問題說完了,現在輪到我的問題。”

    “十八, 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十三坐正了身子,無奈地說,“那你的問題是什么?”

    “你的任務我來完成。”阿蠻開口,“與之對應的是,我想你幫我做一件事。”

    十三的任務也不是那么容易。

    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是一樁要命的事。

    十三沉聲:“如果是尋常的事情,你就算不必替我完成任務,我也會幫你。”

    阿蠻要十三幫忙的事,必定非同尋常。

    “是有些麻煩,”阿蠻平靜地說,“但也沒有很危險。”

    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十三到底是沒忍住,在阿蠻的腦袋上狠狠捶了一記,厲聲說:“你是瘋了!”

    十八說出來的話,到底石破天驚。

    要是說出這話的人是其他任何一個,十三定不會饒了他,可偏偏說出這話的人是十八,十三這滿心的怒火不知從何發泄。

    他背著手來回踱步,神情緊繃。

    好半晌,猛地看向阿蠻:“你告訴我,你有這樣的想法,難道是因為楚王?你就那么喜歡他?”

    阿蠻平靜地說:“我很喜歡司君。但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少司君。”

    十三皺眉:“這有什么差別?”

    不管是司君還是少司君,他倆不都是一個人嗎?

    阿蠻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們的確是同樣的人,可司君不會是楚王。”

    直到此刻,十三方才意識到十八所言為何。

    正如他的猜想,如果阿蠻一開始就知道司君是楚王,他是絕對不可能和任務對象有什么的情感。

    可世上就是這么巧,司君偏偏就是楚王。

    “我不會將這件事告知樓內。”十三重新坐了下來,撐著自己的腦袋,“但是,你該知道主人對楚王的態度……你要是自己暴露,那誰都救不了你。”

    “不管是哪一方暴露,于我而言都是災禍。”阿蠻喃喃,“萬幸的是,楚王的記憶不曾恢復。”

    十三沒忍住說:“司君知道你的身份?”

    阿蠻沉默。

    十三也沒再問。

    “你不該告訴我。”十三后來和他說,“秘密之所以為秘密,就是最好只能自己知道。”

    阿蠻:“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感覺,還是蠻不錯的。”

    十三一套降龍十八掌就拍在阿蠻的后背上,差點沒給他拍吐血。

    他倆是一批出來的。

    也是一同活下來的。

    盡管是在暗樓這樣的絕境里,所有的同伴或許是下一瞬你死我活的對象,可他倆的關系一直出奇的不錯。

    大概是投緣。

    在忠于暗樓,又不傷害暗樓利益的前提下,阿蠻保留著十三的一些秘密,十三也知道他的。

    阿蠻知道十三其實很擔心他。

    只是十三不會表達,要么說話噎死人不償命,要么就只會安靜陪在他身邊守著。

    只是這種事不像是餓了就吃飯,受傷了就去看大夫那么容易,要談到感情,他們一個兩個都沒有經驗。

    何來感情呢?

    十三先前還能像模像樣地警告阿蠻絕對不可以陷進去,可要真的讓他拿個主意,他也是拿不出來的。

    這時候,十三又覺得阿蠻想做的事情不那么荒唐。

    起碼要是能成功,那阿蠻就能徹底跳出這個泥潭,再不用在這里面絕望地掙扎。

    ……只要那個時候的阿蠻,還能活著。

    阿蠻似是看出十三在擔心什么,與他勾肩搭背,仿佛之前糾結的人不是他那般平靜地說:“別再惦記著那些,不若先來思考黎崇德的事。”

    這一次出府撞見邊境來人本就是意外,能得知楚王和黎崇德的關系更是始料不及。

    這消息定要及時傳回暗樓。

    只是除此之外,阿蠻更為惦記的卻是邊境的情況。

    綏夷處于邊境,一旦剌氐或者其他異族有異動,綏夷往往會遭受劫掠。當地民風彪悍,性格強硬,也多與此有關。

    正因為如此,阿蠻對剌氐并無好感。

    在猜到慶豐山的事情和主人有關,而他自己又親耳聽到那些人口吐契語的時候,阿蠻的心里掀起過驚濤駭浪。

    以一個死士的身份,他只能對主人言聽計從。

    可只要阿蠻還曾記得綏夷的少許溫暖,他就無法完全認同這種事情。

    他只能沉默。

    “黎崇德來找楚王,當真沒有道理。”十三皺眉,“且不說距離遙遠,他該知道,這件事要是泄露出去,會給楚王惹來多大的風波。”

    楚王原本就因為動兵一事被斥責過,如今再有這樣的接觸,豈非是赤|裸的麻煩?

    阿蠻慢吞吞地說:“如果這件事,自一開始就是一樁陰謀呢?”

    十三挑眉:“給楚王下套?”

    而且還是只要做了,就說不清的陽謀。

    …

    風雪聲里,寒意更甚,幾多狂風呼嘯刮過屋檐,散落碎雪無數。

    有人冒雪而來,這雪將他粗黑的眉毛也跟著染白。

    “師閬來了,吃些茶暖暖身罷。”全少橫最先看到他,“趕來辛苦了。”

    師閬走到屋中央,挨著全少橫坐下。屋內很是暖和,又有熱茶暖身,師閬那在寒風里僵硬的身體一點點恢復,人也放松下來。

    他接到楚王消息后,就徑直趕了回來。

    好在近日他正好在祁東附近,也費不了多少功夫。

    師閬:“大王呢?”

    全少橫:“去見夫人了。”

    師閬:“夫人?”

    他的聲音里透著幾分困惑。

    全少橫一拍腦袋,倒是想起來師閬這半年一直在外面,都未必知道祁東發生的事情。

    “大王搶了一位蘇夫人,后來蘇夫人變作男夫人,可大王還是很喜歡,最近一直把人帶在身邊。”

    全少橫簡單粗暴地解釋了整件事情。

    師閬有些艱難地試圖理解:“你剛才說,大王很喜歡?”

    他試圖將這兩個字放在楚王的身上,卻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那個像是陰濕水鬼的大王嗎?

    全少橫是不知道師閬在想什么,不然保準一個頭槌就砸在他的腦門上。

    坐在另一頭的郎宣聽到他們說話,饒有趣味地湊了過來:“云賢可沒有騙你,大王當真有了心愛之人。”

    一瞬間,原本還有竊竊私語的房間整個都安靜下來。

    不論是原本在房間內的全少橫與潘山海等人,還是后至的師閬全都震驚地看著郎宣。

    郎宣作勢捋著胡子,怡然自得地晃了晃腦袋:“爾等這般看我作甚?難道尋常人等會被大王帶去水牢,亦或被帶來這里?”

    就算是興之所至,可這也都是要緊的地方。

    師閬試圖反駁:“大王應當不會是……等下,你說大王將人帶來了這里?”

    郎宣自鼻腔發出一個“昂”的聲音,而其他人也沒有反駁這句話。

    師閬沉默,開始自我懷疑。

    全少橫緊接著說:“即便大王很是喜愛那位,可也沒到正卿說的這般……”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到底是沒辦法和郎宣那樣直接說出來。

    總覺得像是在說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郎宣:“且看日后便是。”

    他看起來并不想和其他人爭執,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不多時,門外有著輕微的動靜,屋內的幾個人朝外看了過去,立刻就站起來,齊聲道:“大王。”

    楚王來了。

    帶著一身寒涼的肅殺之氣。

    “人死了。”

    楚王簡短地說。

    郎宣捋著胡子的動作停下,他的目光下意識望向天花板,像是在出神。

    師閬很直接地開口:“大王,此人應當自西北來,曾在驛站停歇過。據底下人截至的消息,應當有不少人知道他的來歷。”他清楚自己會被召回來的原因。

    潘山海嗤笑了聲:“黎崇德這真是想來求救?莫不是想坑害大王吧?”

    楚王在上首坐下,示意其他人也一起落座。

    “他沒有這個膽。”全少橫冷著臉色,“若是有,那李澤明早就死了。”

    監軍使是一貫有之的位置,可從來都不是什么要緊的位置,若是將領掌權勢大,根本就沒有他們置喙的余地。

    近些年來,因著天啟帝戒備武將,這才提高了監軍使的地位。可再怎么提高,多數時候也頂多是個輔助,少有像黎崇德這般,宛如被掐住要害。

    “李澤明是兵部尚書的女婿,他自然是不敢。”郎宣像是找回了自己的魂魄,終于坐正了身,“黎崇德有能力,可骨頭卻是真的軟。”

    分明自己是武將,能力有,戰功有,卻是喜歡給上官行賄。

    有些時候倒也不算錯。

    為了打仗的時候不被卡著脖子,為了糧草能順利運轉。

    郎宣:“只是我覺得,黎崇德雖有問題,卻不是那等能坐視百姓受苦的人。”

    全少橫蹙眉:“何意?”

    楚王漫不經心地開口:“他賄賂,他軟骨頭,本就是為了能順利打仗。”

    想打仗,是為了保護百姓。

    如果因為軟過頭反害了百姓,這不是與黎崇德的初衷相悖了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卜雍低低說道:“即便真是如此,也鞭長莫及。”

    這么一剖析,便是黎崇德自己被人算計,幕后之人意圖借他將楚王也一并坑害而已。

    這算不上什么陰謀,甚至算是一場陽謀。

    這報信的探子現在死在祁東,而在抵達祁東前,也曾在驛站歇息,自有人證。只要這個消息上達天聽,不論楚王如何辯解,都定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卜雍:“大王,人是怎么死的?”

    楚王撐著下顎,淡淡地說:“突發心疾。”

    “呵,好一個突發。”潘山海冷聲說,“好一個沒完沒了。”

    郎宣笑吟吟地說:“這看起來,像是報復呢。”

    場面驟然一冷。

    這話便是在暗示此事與福王有關。

    畢竟先前剛拔了他一個據點。

    潘山海沒好氣地瞪了眼郎宣,這人說話總是會有這樣的本事,時不時給人噎死,或者是把人嚇死。

    卜雍撓著頭:“我不明白……我是說,我理解大王多么英明神武,可也不至于這么窮追不舍。”

    如果楚王現在手握三十萬精兵,那不管其他人再如何覬覦,那都合情合理。

    可現在他們大王啥也沒有呢這!

    “這世上最怕的,便是別人以為你有。”郎宣搖頭晃腦地嘆息,“咱大王有沒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覺得大王有威脅。”

    師閬嘀咕:“能有什么威脅?做皇帝嗎?”

    好呢,這氛圍又更加哇涼哇涼。

    師閬的身上一瞬間扎滿了眼刀,自是縮著脖子不敢說話。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郎宣笑著說道,“這世上又非所有人都對那個位置有念想。”

    郎宣很清楚,只要太子不死,楚王是絕不會升起那樣的念頭。

    天啟帝曾指著楚王的鼻子叫罵他是天底下最無情無義之人,可在郎宣看來,楚王可比天子要有情有義得多。

    “有的人沒有做皇帝的命,卻先有了做皇帝的心。”全少橫緩緩皺眉,下意識看向楚王,“大王,若是真與福王有關,某擔心,他們有些著急了。”

    郎宣微微蹙眉,并沒有隨其他人贊同全少橫的猜想。

    可要說福王著急,倒也并非沒有根據。

    畢竟天子,動了削藩的心。

    身為楚王從屬的這些人卻是很鎮定。

    畢竟也不是剛知道。

    削吧削吧。

    反正祁東已經被削了一輪,眼下就算再削,也輪不到他們殺雞儆猴。

    楚王漫不經心地挑眉:“菏澤實在是太|安靜了。”

    聞弦而知雅意。

    正在沉思的郎宣笑了起來,神情有些興奮:“某省得。”

    …

    除夕前,隨著抨擊楚王的奏章變多,自祁東送給東宮的密信也跟著抵達。

    太子在陪著太子妃睡下后,才有空拆開這密信。

    太子近來忙得很。

    天啟帝似乎刻意在磨礪他,將許多事情都交給他來做,忙得他每天就只有睡前有空隙去探望太子妃的情況,然后就睡得人事不省。

    今天還是湊巧得了空隙,這才特地回來陪太子妃午后小睡。

    祁東的信很短,也很有少司君一貫的風格。

    “福王欲為太子,莫為人所奪。”

    太子狐疑,繼續往下看。

    “彈劾隨他去,不必管。”

    這句就不太正常了。

    少司君何嘗管過他這個好大兄有沒有在朝中為他辯護?

    噢……原來這臭小子起碼還是記得呢,呵。

    “謹慎,別死。

    “太子妃最好也別死。”

    看到后面兩句話,太子差點沒厥過去。

    這什么和什么啊!

    一點都不得體!

    寫的都是什么玩意!

    太子晃著這信封,不信少司君弄了這么一出,就只是為了這么幾句話。

    奈何,他那好七弟真就這么干脆利落。

    他有些無奈,想了想,招來了東宮屬官。

    這些人與東宮休戚與共,自然是站在太子一方說事。

    “太子殿下,楚王所言甚是。此事涉及到邊境,武將,與藩王,著實復雜得很。觀陛下的態度,怕是要治罪諸下……”

    “楚王是太子殿下的手足,陛下看在太子的顏面上……”

    “……萬萬不可,這其中定是……”

    太子聽著那些屬官爭執不休,在心里嘆了口氣。

    他清楚這些人的想法。

    他們與外頭那些人一般,都在警惕著楚王。

    太子屈指敲了敲桌面。

    一瞬間,那些爭執就全都消失了。

    “七弟是什么樣的人,孤比誰都清楚。只要我還活著,他就不可能造反。”太子冷臉說,“孤召爾等來,是為了菏澤的事。”

    菏澤呀……

    前些日子,菏澤鬧出一件亂事,就連他們遠在朝廷都知道得清楚。

    有個商隊的貨物半夜在碼頭搬運的時候燒了起來,連著將整個碼頭都燒了個半毀,偏偏那是一個水路來往很重要的碼頭,當地官員徹查之下,發覺出了大事。

    那批貨,是還未組裝起來的弓弩。

    他不敢自專,忙將這件事層層上報。

    那可福王的封地菏澤!

    要不是黎崇德這件事吸引了更多的注意,那菏澤的這件亂子必定也會惹得百官抨擊。

    可這也不代表福王能逃開了去。

    畢竟是在菏澤鬧出來的事情,就算福王說這件事和他沒關系,可有多少人能信?若真是福王所為,這等狼子野心,當真令人發指。

    一時間,朝上削藩的言論越發盛行。

    東宮屬官自是希望天啟帝能削藩。

    “東西是在菏澤出現的,必定是與福王有關。他若想狡辯,那更有治下不嚴之罪。”

    “若是福王真有狼子野心,殿下可萬不可能心慈手軟。”

    “……陛下本就有意壓制勛貴……”

    順利地將話題引到福王身上后,太子想起那封不倫不類的密信,不由得皺了皺眉。

    少司君不鳴則已,一叫必有其事。

    他心里盤算著這件事要不要與父親提一嘴,但想起近來天啟帝在朝上對祁東的態度,太子不免頭疼得要命。

    太子深知少司君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因為他沒有這種意識。

    很多時候少司君做事更出于某種本能。

    他現在能這樣如常地生活,也不知道這里面有多少母后的努力……當然,或許還有天啟帝的刺激。

    太子知道天啟帝不喜歡七弟,可同樣的,七弟也很不喜歡天啟帝。

    那就像是兩頭領地沖突的兇獸,彼此都恨不得將對方咬死。

    他們互相厭惡,卻也深刻地影響到彼此。

    太子在心里說了幾句罪過,得虧這兩人都不知道他將他們比作怪物。

    可許多時候也真是這般。

    比起他自己,太子其實覺得七弟更像父親。

    太子撐著下顎,漫不經意地聽著那些屬官的叨叨,心里卻是在想……可什么時候父親才能意識到,他是不可能繞開太子處決少司君的。

    …

    京城里的兵荒馬亂,似乎與祁東半點關系都沒有。除夕將至,在這漫天遍野的雪色里便滋生出無數的艷紅。

    有許多戶人家開始掛上燈籠,也有人忙碌著要去求一副對聯,更有人張羅著新年前后的節禮……家家戶戶都是如此,不論大富大貴,還是貧困之家,都不過盼著能過個好年。

    民間如此,王府自也是如此。

    漂亮的紅色開始點綴這座王府,就連日常的吃食都變得更加有年味。

    就比如每日下午會送來給阿蠻解饞的糕點。

    今日這種炸得酥酥脆脆的,比以往口味要油膩些,秋溪就在邊上盯著,只能讓阿蠻吃兩個,免得吃多了胃痛。

    阿蠻用筷子先夾出來兩個,剩下的都給其他人分了。

    “夫人,徐夫人送來單子,說是要請夫人過目。”

    阿蠻一聽這話,有些頭疼地呻|吟了聲。

    雖然都是夫人,可是此夫人非彼夫人,這種來往情面上的事情,總不能真讓他也來處理吧?

    秋禾:“這是徐夫人在投誠呢。”

    阿蠻:“投誠于我?能頂什么用?”

    秋禾:“自然是為了……唔。”

    秋溪微笑著收回腳,朝著阿蠻欠了欠身:“夫人不必理會這些事,奴婢這便去回絕。”

    她退出去的時候,順帶將秋禾也一并帶了出來。

    秋禾不解:“秋溪,你為何不讓夫人接手了這些事?”

    秋溪:“你覺得夫人喜歡?”

    秋禾搖頭:“喜不喜歡并不重要,這可是象征著后院的權勢。”

    這話倒也是沒錯。

    不管喜不喜歡,權力總歸是個好東西。

    楚王府沒有正妃,管家權就落在兩個皇家冊封的夫人手里。雖然她們管不到前院,更管不到許多人員的調動,可這畢竟也是權勢。

    如果阿蠻要在王府內長久地生活下去,擁有自己的權勢本就是最方便之道。

    秋溪:“夫人是不會要的。”

    秋溪納了悶:“因為……夫人覺得自己是男人?”她思來想去,也只能得到這個答案。

    可男人女人有什么關系?

    只要大王喜歡,那就是他們的主子。

    秋溪斂眉,沒有將心里的話說出來。

    她隱隱有種感覺,夫人并不會安心待在王府里。

    有些人,難以困于一方。

    …

    阿蠻已經漸漸習慣每日都與少司君一起吃食的日子,當一件事被重復了無數遍后,就算再不習慣,它也成為了日常。

    若是少司君沒及時回來,阿蠻也會下意識等他。

    這日,少司君冒雪回來。

    手中還提著一口刀。

    他不著急去更衣,卻是將那口刀遞給了阿蠻。

    阿蠻接過來,只覺得手腕一沉。

    他提起勁,將這口刀反過來看,不論材質或是模樣,皆是上上品。

    這是一把好刀。

    “喜歡?”少司君揚眉,“底下剛送來的,覺得很適合你。”

    阿蠻提著揮舞了兩下,“這可是開刃的。”

    “刀不開鋒,哪來何用?”少司君淡淡地說,“掛在屋內剛好。”

    阿蠻無奈,有誰會在自己生活的屋子里掛一把兇煞的刀?

    難道是為了辟邪?

    只是這刀的確是好。

    阿蠻更清楚少司君送來的東西,是沒有回絕的余地的。

    ……在他還是司君的時候,他已經體會過幾次了。

    甭管好的壞的,要是司君送來了阿蠻不肯收,那往后幾日阿蠻可就慘了。

    會被司君給折騰死。

    于是阿蠻坦然收下這把刀,而后催著他去更衣。

    都快過飯點了。

    有了少司君在旁盯著,阿蠻的身體的確被養得不錯,那胃許久都不曾疼過。倒是少司君的頭疾,時不時還會再發作一回。

    也是到這時候,阿蠻才清楚少司君的宿疾發作起來,是當真能要命的事。

    每次驚醒,阿蠻都會收獲一頭暴躁的獸。

    憤怒,暴戾,充斥著極端的破壞欲。

    不清醒的時候貿然靠近,甚至有性命之憂。

    半昏半醒時,他會咬阿蠻的脖子。要是咬出血來,那就是另外一種走向。

    怪異甜美的氣息,總會最快地將少司君喚醒。而后,那些憤怒的撕咬就會變成安撫的舔舐。

    阿蠻安撫著那頭獸,看他乖順地倚靠在肩膀上,卻是忍不住會想起片刻前兇惡狂暴的模樣。

    少司君在阿蠻面前,多數時候是平靜的,坦誠的,乖順的。

    可是陰鷙與暴戾,仍是他的底色。

    正如方才,阿蠻就在少司君的身上聞到了淡淡的血氣。

    少司君對阿蠻說身上出現的血氣很敏|感,對于阿蠻,自然也是這般。

    他能聞到殺戮的氣息。

    最近祁東,當真不太平。

    待夜間躺下歇息的時候,少司君也自然而然地跟著上|床。

    阿蠻從抗拒,到抗拒無果,再到徹底放棄,也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掙扎。

    還是躺平來得快樂些。

    不過少司君奇怪得很。

    他要和阿蠻睡在一塊,但也很少做些什么,頂多有些時候忍不住就抓著阿蠻舔舔,像那種不管不顧強上的行為卻是少了許多。

    若非有人刻意教導,或許不會有今日的楚王。有時候,阿蠻總覺得少司君的身上帶著馴養的痕跡。

    阿蠻半睜著眼,有些睡不著。

    于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也就跟著浮現。

    祁東最近風聲鶴唳……十三那條暗線安分了許多……主人的奪儲之心,疑似和異族的合作……

    想得越多,人就越清醒。

    “安靜些。”

    寂靜的黑夜里突兀地冒出這句話,讓阿蠻嚇了一跳。他慢慢轉過身去,憑借著稀薄的光亮,隱約看到一雙也正在看他的眼睛。

    “我沒有說話。”

    阿蠻為自己辯解。

    “可阿蠻想得很吵。”窸窸窣窣的,是少司君的胳膊越過來的聲音,“睡不著?”

    阿蠻:“有一點。”

    “在想什么?”

    黑夜里,少司君的聲音有點冷,也有些淡。只是現下不如白日那般看得清楚,反倒叫阿蠻更為放松。

    “在想,有些時候大王的舉止……有點奇怪……”阿蠻慢吞吞地說,他似乎是在思考,所以說話的速度也不快,“您說要坦誠,要暴露真實的自我……有時候不覺得做得,有些過嗎?”

    是了,阿蠻終于注意到那片沼澤。

    當他過分凝視沼澤的時候,自然也會開始成為沼澤的一部分。

    沼澤是兇惡的,嗜殺的。

    可沼澤也是安靜的,無聲的。

    它們無處不在,就在他的腳邊翻涌,無時無刻在期待著將他徹底拖下去,或者在漫長的時間里,無聲無息地將他溺死其中。

    阿蠻在黑暗里,循著感覺摸上少司君的胸口,緊接著是他的喉嚨。

    哪怕是被觸碰到了要害,那人仍是一動不動。

    “若我現在要殺了你呢?”阿蠻低聲自語,“以我的能力,或許不能夠真的奪走大王的性命,可要將您重傷,還是足夠的。”

    “為何不能?”少司君覆上阿蠻的手,帶動著他的掌心朝著自己喉嚨施加力道,“扼殺是一種緩慢的方式,你可以感受到我的掙扎與痛苦,就像是溫熱的水流……”

    阿蠻倏地要抽回手,可是少司君的力氣大得很,將其牢牢囚在掌心。

    阿蠻生怕真的傷到他,只能泄去力氣。

    “噓,阿蠻從沒有殺我之心。”少司君幽幽地說,“這樣是不行的。”

    阿蠻琢磨了下這語氣,居然還有點不高興。

    “我不想殺你,這不應該是件好事嗎?”阿蠻說這話的時候悄悄的,就像這是一個不能流露的秘密,連聲音也無意識壓低,“難道你希望我是一個……一個想要致你于死地的殺手?”

    ……不該再說下去了。

    阿蠻在心里告誡著自己。

    可如果理智有用,他現在就不該和少司君躺在一張床上。

    于是那話就不由自主的,更加過分的傾瀉。

    “……大王不是最厭惡背叛嗎?”

    少司君松開手,在一片黑暗里靈活運用了力量的技巧,最終成功捕獲一只阿蠻,將他拖到了自己的那床被子里。

    少司君這邊比阿蠻那邊還要熱乎些,被褥一卷,熱氣就都沉沉地壓了下來,幾乎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若阿蠻背棄,我也會將你捉回來……你更喜歡籠子,還是鐵鎖?”少司君含著阿蠻的耳朵,將那肉塊細細碾壓,絲毫不在乎這突兀的襲擊讓懷中人開始簌簌發抖,“或者,是一件沒有縫隙的屋子,折斷你的四肢,讓你再也逃不出去……”

    少司君說過,他不會隱瞞阿蠻。

    所以此時此刻,他用那近乎撒嬌的口吻道出來的血腥話語,也是那般真實。

    “挖開你的心,剖開你的骨,將阿蠻吃下去……”他竟是在阿蠻的耳邊低低笑起來,“真好,都能融在一起……”

    吃掉阿蠻的四肢,他就不能再離開。

    吃掉他的耳朵,就不能再聽其他人的言論。

    或者再加上一對眼睛呢,嘻,就也不能有其他人的影子。

    畢竟到那個時候,他應當會不太高興。

    他也很久很久沒有縱|情發瘋,所以也想不起來會鬧出怎樣的場面。

    不過只吃一點點的話……應當不過分吧?

    那怪物這么想,便也低低笑了起來。

    那笑聲順著動作滑入阿蠻的耳道,潮|濕的熱氣撲打在內壁,那過分的靈活讓他的脊椎骨都不由得一抽一抽,越是躲,卻越只能鉆進少司君的懷里。

    這樣子卻仿佛像是主動讓人觸碰的,明明是想要反抗的……

    少司君很喜歡舔他。

    仿佛這會成為他記憶里的一部分。

    所以有些時候他會更加執著。

    不論是身體的哪一部分都可以,只要是屬于阿蠻的,都是他喜于觸碰的地方。

    ……不行,那只是耳朵……

    阿蠻咬得越發緊。

    一只手摸過來,強迫著他松開緊咬的力道不說,兩根手指還捅進了阿蠻的嘴里,不允許他在咬自己的下唇。

    能啃咬他的,只能是少司君。

    就連阿蠻自己,也是不許的。

    “不要……在我耳朵里說話……”阿蠻含含糊糊地說,那試圖將手指給擠出去,“我不……”

    他討厭這樣,少司君的聲音仿佛在他腦袋里扎根……羞恥,怪異。

    就連意識都緊密結合般……

    “要咬,就咬我的手指。”那聲音仍是在那過分緊密的情況下如蛇滑鉆入阿蠻的耳朵里,“這時間可還漫長得很,總得做些事情來叫阿蠻犯困呢。”

    阿蠻欲哭無淚。

    是少司君自己玩得就很愉快吧?

    這還不如被啃。

    起碼只是痛,而不是這種難以掙扎的羞恥。

    他錯了。

    他現在就想睡了。

    饒了他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少司君靠近,親吻了那倒影……

    翌日, 阿蠻頂著一頭毛絨絨起來。少司君自告奮勇要給他梳頭發,被他斷然拒絕。

    上次說是要梳頭,最終演變成一場鬧劇的前科歷歷在目, 阿蠻可不敢再來一回。

    被拒絕的少司君不以為意,仍是在阿蠻身邊踱步,可他既然不被允許觸碰阿蠻的頭發,那其他人也不可能在他面前碰。

    阿蠻呵了聲,開始自力更生。

    他本來就什么都能自己做, 如果不是秋溪暗示了他們要是沒用的話會被責罰,阿蠻也不可能讓其他人來伺候這些。

    干脆利落地弄完頭發后,阿蠻轉身看向那個還沒離開的男人:“大王今日無事?”

    平日里這個時候早就走了。

    “阿蠻嫌我礙眼?”

    “有一點。”

    阿蠻很老實。

    至少昨晚那件事后,阿蠻看著少司君可真是哪里都不順眼。

    少司君伸手撥弄著阿蠻紅腫的右耳,“阿蠻可真是壞脾氣。”

    阿蠻憋屈,他的脾氣哪里壞?都不足少司君的百分之一。

    “我能出去嗎?”阿蠻問,“我想出去走走。”

    “為何不能?”少司君挑眉, 那驚嘆的聲調仿佛他不是那罪魁禍首, “有誰捆著阿蠻的手腳,不讓你進出嗎?”

    阿蠻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

    決定不和這個突然戲癮大爆發的男人說話。

    “秋溪。”阿蠻揚聲, “能麻煩你準備一下嗎?我想出去走走。”

    寂靜的殿外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而后秋溪神奇地出現在門口,“唯, 奴婢這便去準備。”

    少司君的掌心壓在阿蠻的肩膀上,淡淡地笑起來:“看,這不是很順利嗎?”

    阿蠻在心里嘀咕,別以為他剛才沒看到秋溪下意識看向楚王的眼神。要不是看出來楚王沒有阻攔的意思,秋溪這話都不可能答應得那么痛快。

    少司君:“阿蠻想出去做什么?”

    阿蠻:“買禮物。”

    少司君微訝, 倒不是為阿蠻這話,而是因為他的態度。

    阿蠻似乎沒那么別扭。

    變得更加……

    少司君敏銳地覺察到那細微的態度軟化。

    “你昨日送我的刀,我也想送你點什么。”阿蠻慢吞吞地說,“如果只在府內想辦法,府內的東西都是你的,再轉送給根本沒有意義。”

    你……

    少司君思量著阿蠻不自覺的稱呼,伸手掐了掐紅腫的耳垂,換來阿蠻一個大步后退。

    “阿蠻言外之意,是想讓我別跟著?”少司君不疾不徐地說著,“這暗示可有點晦澀呢。”

    “再晦澀,不也是被大王聽出來了?”阿蠻揉著自己發燙的耳朵,“別再折騰我的耳朵了,您可真是煩人。”

    好吧,現在又是您了。

    看來阿蠻對少司君的態度正靈活地倚靠不同的情況而變呢。

    阿蠻自是不想少司君再碰他,他有時候更愿意被咬。

    純粹的痛感,不會讓他那么動搖。

    少司君昨晚差點沒把他的耳朵給叼走,那濕熱的潮氣一陣一陣朝著他的耳道撲,仿佛那是另外一種緊致的甬道,有時候他都分不清楚那進進出出的小蛇當真只是舌頭嗎?

    少司君憑借一己之力,生生將阿蠻的耳朵變成了敏|感點。

    在那之前,他都不知道光是靠著耳朵,他能發出那樣曖|昧、不得體的呻|吟。

    阿蠻越是想,就越想捂住自己的臉。

    少司君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像是沒得到滿足的小孩,“那好吧,我便不跟著阿蠻去。”

    阿蠻松了口氣,頗有種重擔卸下的錯覺。

    “不過……”少司君緩步走在阿蠻的身側,那籠罩下來的陰影如是一條兇煞的巨蟒緩緩纏繞住獵物,“阿蠻會乖乖回來的,對嗎?”

    那張美麗的臉龐是那么攝人心魄,眼眸里跳躍著幽深怪異的焰火。

    他在笑呢。

    笑著要一個必然的回答。

    …

    阿蠻出門的時候,沒想到還真是輕車簡便,除了“三紫”和宗明外,另有兩個小廝打扮的人,再加上車夫,便是這一行人最終的人數。

    就連“三紫”也沒有扣留在王府內,這還真不像少司君的作風。

    不過阿蠻轉念一想,以少司君這根本不在乎阿蠻過去的模樣,他對這種事情的放縱也可見一斑。

    或許之前是因為楚王在外界的印象太差,所以阿蠻才會一直心有恐懼,其實少司君也沒有那么……

    叩。

    叩叩。

    叩。

    近乎無聲無息的,在外的“三紫”敲了暗號。

    阿蠻的思緒一卡頓。

    唔,這個含義再清楚不過。

    有人在盯梢。

    阿蠻在馬車內,看得自然不如“三紫”清楚,等到他上下了幾次馬車后,在這幾次嘗試里他也覺察到了那些追蹤的人。

    平心而論這些人的偽裝功夫很到位,也是跟蹤的老手。之所以會被阿蠻和十三發現,是因為這本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技巧。

    ……他收回剛才對少司君的評價。

    十三,十四,十五個……阿蠻面無表情地數著那數量,好家伙,只是出個門,都有這么多人在旁觀,那多不好意思呢?

    耳邊是掌柜舌燦蓮花在夸耀自己貨物的言論,阿蠻卻是一點都沒聽進去,只是搖了搖頭就回到馬車內。

    這幾次下馬車,本就是阿蠻為了試探人數的。

    “郎君不喜歡這些,可要去西門走走?”宗明在外頭介紹,“那頭稀奇古怪的東西多一些。”

    阿蠻頭疼地捂著額頭,只低聲說了句好。

    于是馬車就調轉方向,往西邊去。

    隨著馬車越是靠近西邊,那熱鬧的聲音就越發清晰,比起其他地方更為生動的人氣。那些叫賣,吆喝,討價還價的聲音,讓阿蠻不由得想起少時的事。

    阿蠻的老家綏夷也是北邊,其實和祁東感覺有些相似。這里流行的風格更加粗獷大氣,買東西都是大塊肉大碗酒,少有精細的處理。

    而本地流行的花樣,也都會比南邊與京城要晚上好幾個月。就算西邊更為熱鬧,也更有些新奇的物什,可這些放到京城去,都是不夠看的。

    阿蠻一路走來,都沒看到什么滿意的東西可以作為禮物。

    宗明心細,看著阿蠻挑選的風格,多少能猜得出來他是打算送給楚王的。

    楚王是什么尊貴人物,若是他想要什么東西,不必他主動提起,底下的人都會爭先恐后地為他送上。

    “郎君,”宗明低聲說,“不若就選一些,府邸里少有的,或者極難得到的?”

    阿蠻抿唇,他自也清楚。

    這一次出來,也不過是碰碰運氣。

    在禮物一事上,想要多華美金貴是沒有意義的,只要楚王想要,這東西要多少有多少。

    若是有心,自然更好。

    可是怎么能算是有心,這可就取決于到時候收禮的人怎么想。

    阿蠻的目光在店鋪內陳列的貨物上掃過,忽而定定看著一個瓷瓶。

    “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外地的新鮮物什?”阿蠻嘆了氣,就像是任何一個沒能發現自己中意的客人,“京城的?或是江南那邊的新鮮貨也好。”

    “京城的沒有。江南倒是有三件。”那掌柜的聽了阿蠻的話,陪笑著說,“只是那東西貴得很,都擺在里頭。”

    “三紫”挑眉:“能是多么貴重的東西,比金子還昂貴不成?”

    “不不不,自然是沒有的。”掌柜的許是看出他們的身份,猶豫了下,方才壓低聲音說:“若是客人真的想看,我帶您去后頭瞅瞅,不過只能看,不能碰的。”

    宗明沒好氣地說:“多稀罕的東西呢,連碰都不能碰。”

    掌柜遲疑了起來,像是有點不敢賣弄:“是,是,只是咱店是小本生意,那玉雕送來的時候就很麻煩,廢了不少本錢……”

    阿蠻想了想,對“三紫”與宗明說:“去看看也是無妨,你倆在外頭等等罷。”

    宗明有些擔心,不過看著“三紫”和他一起守在后院門邊上,這心也就跟著放下來。

    掌柜的帶著阿蠻往后院走了幾步,挑開一處的簾子,朝著里面示意:“就是這三座雕像,您瞅瞅。”

    阿蠻邁步進去,屋內的視線有些昏暗,起初看不清楚里面的擺設,只隱隱看得出來的確是有幾座玉雕。

    掌柜的跟著進來,正要給阿蠻介紹,卻是無聲無息地軟倒下去。

    阿蠻捏暈了他。

    以一種不易被覺察的方式。

    嘎達——

    非常輕微的聲響,有人自玉雕后走出來,她的動作快又急,腳邊帶起一陣風。

    “十八!”

    她將這個名字含在嘴里,仿佛帶著可怕的怒火。

    “是你。”

    阿蠻蹙眉,看著這張驟然出現在這,充斥著各種猙獰傷疤的臉,“你的臉,是怎么回事?”

    他在外面看到暗號的時候,心里就有猜測,卻沒想到二十七的臉會變作這個模樣。

    哪怕再仔細辨認,都不可能認出和先前的“三紫”有任何的關系。

    “祁東的據點被毀了。”二十七沒有回答阿蠻的話,反而是快速地吐出現在的情況,“除了我之外的人,全都被楚王抓了。”

    阿蠻沉默了一瞬:“我知道。”

    “你知道?”二十七的聲音詭異地揚起,“你在府內,你怎會知道……是丁苦出事了?”

    阿蠻頷首。

    丁苦點燃的那把火燒掉了不少東西,包括他自己的性命,這也保全了阿蠻等人的身份。

    二十七低聲咒罵著什么,而后抬頭看著阿蠻:“我需要盡快出城,他們一直在搜捕我的蹤跡。”

    阿蠻的視線自二十七身上掃過,的確是感覺到她氣息的虛弱。

    二十七應當是受了傷。

    “還有別的原因。”阿蠻突兀說道,“以你原本的能力,想要離開祁東還是有可能的。”

    哪怕全城搜捕,還是有嘗試的機會。

    會有危險,但總比藏在這里要好上許多。

    二十七不這么做,大概是和她想要盡早離開王府的原因是相同的。

    二十七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在劇烈的掙扎后,她咬牙說:“我有身孕了。”

    阿蠻瞪大了眼,下意識看向她的腹部。

    二十七用袖子蓋住自己的下|腹,惱怒地說:“你看什么呢?”

    阿蠻:“你瘋了。”

    二十七別開頭:“這與你無關。”

    “所以你不想冒險,你生怕這個孩子出事?還是這孩子拖累了你的體力,讓你無法順利離開?”阿蠻蹙眉,“可你一直躲在這里,也是無用的。”

    如果楚王真的想要抓到她,這個落腳點也隨時都可能出事。

    二十七咬住下唇:“你不問我關于這個孩子的問題?”其實她更想問,難道阿蠻不會和暗樓內提及這件事嗎?

    阿蠻的聲音在這個時候聽起來有幾分冷漠:“這是你的事情,本就與我沒有關系。”

    他進來的時間已經足夠長,長到再待下去,隨時都有可能引起外面那群盯梢的人的懷疑。

    阿蠻的語速飛快:“你最好換個地方,我出現在這,保不準王府會順手搜查這里的情況。”而后他往前走了幾步,自懷里掏出一個荷包,將里面一半的錢財給了她。

    做完這些后,阿蠻轉身就走。

    二十七叫住了他,聲音有些顫抖:“十八,如果有機會的話,早些逃走罷。”她沒想過在這個時候,十八居然還會伸手幫她一把。

    她很清楚,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十八是該記恨她的。

    “……你要是繼續留在王府里,總會有出事的那天。”二十七的聲音有些空洞,“他……會榨干你所有的價值。”

    阿蠻什么都沒再說,只是朝著二十七揮了揮手,就提起掌柜的往外走,同時在他的后背輕輕拍了一記。

    掌柜猛地睜開眼,一臉茫然。

    他完全沒發現自己是暈了一會,還以為只是眼前一黑的短暫眩暈。

    “你進門的時候就暈了一下。”阿蠻帶著幾分擔心,“是不是身體不適?”

    掌柜的渾身上下摸了一把,沒覺出來哪里的問題,再回頭看身后房間的三座玉雕,也還呆在原地。

    “唉,大概是這幾天沒睡好。”掌柜的沒放在心上,笑著說:“多謝多謝,不然就摔在地上了。”

    “三紫”那兩人看著阿蠻出來,這才有些放心:“郎君可看得喜歡?”

    阿蠻搖了搖頭:“那三座玉雕看起來是好看,可是太大,太張揚。”

    宗明想了想:“郎君,那再走幾家看看?”

    阿蠻頷首。他上了馬車,也將那些盯梢的人一并帶走了。

    在這家店鋪安靜下來沒多久,間隔三個院子的那棟房子的后院里走出來一個動作緩慢的婦人,一看她肚子高|聳的模樣就知道她是孕婦。

    許是擔心風雪侵擾,她將臉都遮得嚴嚴實實,她沿著巷道慢慢地走,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片區域。

    阿蠻在外面兜兜轉轉了半天,還真是一無所獲。

    任何能配得上少司君的東西,阿蠻都未必能買下來,而其余的東西,他又覺得和少司君不太相配。

    阿蠻苦惱地皺眉,若是不想和少司君相不相配,而是他喜歡的……

    少司君喜歡什么呢?

    阿蠻認真想著過往的相處,卻發現這個男人喜歡的東西少得可憐。

    吃食上,向來是有什么吃什么,以他那扭曲的味覺也根本嘗不出味道;平時不論是讀書,亦或是練武,都像是一種長久以來的習慣;正殿內的擺設全都是讓手底下的人安排的,少司君并沒有特殊的口味……

    在細細思索完過往的記憶,阿蠻陷入茫然。

    ……這可真是令人詫異。

    硬要說喜歡的……喜歡阿蠻的味道算嗎?可這應當只是獵人和獵物的吸引,根本算不上是喜歡……

    阿蠻想到少司君每次強調他喜歡阿蠻時的眼神,又苦笑起來……好吧,若真的要找一個少司君喜歡的存在,那大概在現在,便是阿蠻了。

    可阿蠻也沒辦法當做禮物呀。

    難道還能再捏出一個小小的阿蠻嗎?

    從少司君這邊是真的找不到突破口了,阿蠻不免繼續追溯回憶著……那司君呢?

    司君會喜歡什么?

    在寧蘭郡養傷的那段日子,司君總是會霍霍那一院子的花。要么被他揪下來,要么就會成為牛嚼牡丹的一部分……是呢,吃花只不過是司君諸多怪癖之一。

    司君也喜歡晚上不睡覺四處游蕩,有時候夜半突然聽到門外傳來敲擊聲,那真能稱得上恐嚇。

    如果做出這樣的事情的人不是司君,那肯定會被阿蠻胖揍一頓。

    可哪怕阿蠻生氣,司君都會樂此不疲。每到那個時候,司君就會非常認真地看著阿蠻,就仿佛他臉上任何的表情都值得記錄……

    等下,這個壞習慣是不是蔓延到了現在?

    阿蠻有時候真是被少司君盯得受不了了。

    他在心里埋怨,又想到司君還有一樁喜歡的事情。

    他偶爾會畫畫。

    畫山水,畫小院里的花,也畫他。

    畫的最多的,都是阿蠻。

    其實司君的畫技稱不上絕妙,阿蠻也曾見過那些傳世大家的作品,那是真正的鬼斧神工。

    可畫工和情感是不同的。

    司君或許沒有高超的技巧,可每一幅畫都透著怪異的氛圍。

    高大宏偉的山崖在他的筆下會變成鬼氣森森的羅酆山,小院的花草會變成張牙舞爪的食人花,而他筆下的阿蠻……

    好呢,也是有些不同的。

    是脆弱的,是安靜的,也是怪異妖艷的姿態,有著如同鬼魅的蠱惑……司君慣愛用大紅來涂抹,仿佛那是血淋淋的艷鬼。

    阿蠻時常會覺得司君筆下的他很奇怪,他何嘗是這個模樣?

    他可從未做過引誘,蠱惑的事情。

    一想到過往的這些,阿蠻沒忍住捂住了臉,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

    思來想去,還真是沒什么用。

    許久,阿蠻看著搖搖晃晃的車廂,到底有了一個主意。

    既然想不出別的能送的禮物,那他覺得這個突兀跳出來在自己腦子里的靈感也算是不錯。

    阿蠻探出頭來,示意車夫轉個方向,去一趟書店。

    阿蠻在書店待的時間并不長,他像是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非常快速地進行了采買后就離開了書店。

    而后的時間,才算是真的用來逛街。

    阿蠻很少有這么清閑的時候。

    一家店順著一家店逛下去,倒是看了不少有趣的東西。

    等到宗明提醒時間的時候,阿蠻下意識看了眼日光,這才驚覺已經快到傍晚了。

    阿蠻:“那便回去罷。”

    等回到府邸后,阿蠻提著自己買的東西不緊不慢地走著,還沒等到正殿的時候,便先遇到了一行人急匆匆自后面趕上來。

    阿蠻聽到動靜,本是要往邊上退開給他們讓路,卻見那黑臉漢子連聲說道:“夫人折煞卑職了,卑職且等等便是。”

    那行人靠近的時候,阿蠻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熟悉的血氣。

    這味道太新鮮了,新鮮得仿佛有人就在他們眼前被剖開。

    阿蠻下意識看向黑臉漢子的后方,他帶著的應該是以十個人為一個單位的隊伍,站在黑臉漢子身后的那個人手里正端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匣子。

    這個匣子的大小,堪堪能放得下一顆頭顱。

    阿蠻的心跟著往下沉。

    一點,又一點。

    阿蠻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話:“我不過閑人一個,本就沒什么要緊事。還是你先請罷。”

    “豈敢豈敢,還是夫人先行。”

    啪嗒——

    就在這個瞬間,有什么東西滴落下來。

    血紅的一小片,迅速地暈染開。

    那濕透了的痕跡,讓阿蠻狀似無意地皺起眉。黑臉漢子幾乎下一瞬就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先是側身看向腳下的土地,在看到那一抹艷紅后,立刻又抬起頭。

    “這是今日抓捕到的奸細,她拒不受捕,在捉拿的過程中出了意外,所以卑職只得割了她的頭顱來交差。”

    這人解釋的那叫一個周到。

    要抓住這人也是不容易,她非常狡猾,總是會藏身在各處的民居里,最終居然是在藥鋪找到了線索。

    仁善堂的大夫確定曾經曾有一個面容損毀的人來店內買過安胎藥。

    最后他們另辟蹊徑,動用了獵犬來追蹤其中一味藥材的氣味,最終是在城門附近發現了她的行蹤。

    阿蠻:“……你可以不用與我說這些。”這一聽就是機密,本不該泄露。

    黑臉漢子憨笑道:“大王不會計較的。”

    ……少司君又憑什么能不計較?

    因為這是他暗示的嗎?

    阿蠻保持著那個有些茫然的神情,到底是在黑臉漢子的相讓里先行一步。

    在與他們分開后,那些血氣也隨之淡去。

    回到正殿,秋溪他們迎了上來,阿蠻不想要這么多人跟著,便托口說自己要更衣沐浴,秋溪他們忙不迭去準備。

    很快,居臨池就被收拾妥當,只有“三紫”跟著進來了。

    在這偌大寬敞的居臨池內,在熱氣蒸騰的白霧遮掩下,十三輕聲說道:“十八,怎么了?”

    別人看不出來,可是十三是隱約能感覺到阿蠻情緒的奇怪。

    “二十七,可能死了。”阿蠻閉上眼,眉心有著突突的跳動,“我今天遇到她了。”

    這兩句話沒頭沒尾的。

    十三面色微變,“方才那些人?”而后,他反應過來,“是下午的那間鋪子……”

    對于那間鋪子,當時他沒阿蠻仔細,卻是沒發現二十七留下來的印記。

    阿蠻應了一聲,心中的煩悶并沒有消失:“她懷孕了。”

    “什么?”這個消息顯然也讓十三很吃驚,“她什么時候……該死,她如果沒有流掉那個孩子……”

    那就說明,懷孕這件事是出于她自愿的。

    “我想不到二十七會喜歡誰?”阿蠻閉著眼,“我不是想指責她,但是,她一直在意就只……”

    他的聲音停了下來,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

    “……死士承寵的規矩,我記得是要吃避子湯的吧?”

    十三氣虛:“……你的意思,那是主人的孩子?”仔細一想,十三又覺得這個猜想不錯。

    只有主人的孩子,二十七才會這么費盡心思想要留下來。

    阿蠻:“我不知道……可是除了主人之外,你覺得二十七會喜歡上其他人嗎?”

    十三的喉嚨微動,到底沉默下來。

    阿蠻捏了捏眉心,如此一來,她當初為什么會著急想要離開王府,為何十三想要頂替她的時候二十七沒有太多的意見……想必那個時候她就發現了這件事。

    如果她想留下這個孩子,她當然會著急出府。

    阿蠻不由得想著下午的事情,如果下午他沒有路過那家店,沒有讓二十七離開的話,她有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不。沒有。

    阿蠻閉上眼。

    他很清楚那個時候二十七的狀態,仿徨,顫抖,與難以掩飾的不安。如果她還保持著理智的話,早早舍棄那個孩子的話,或許還有可能。

    “你沒法做到更多。”十三出聲打破了這異樣的寂靜,“十八,你應當明白,二十七的死與你無關。”

    阿蠻吐了口氣:“我并不是……我只是在想,二十七這么做值得嗎?”

    十三又一次沉默。

    某種意義上,二十七是因為對主人的癡迷而死的。

    “你其實比我更加清楚這個答案。”

    最終,十三輕聲地說著。

    阿蠻沉默了會,輕聲說:“十三,你先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如果你出來后還是這么低落,我絕對會暴打你一頓的。”十三丟下這句話后,轉身就走。

    在十三離開后,阿蠻脫掉衣服,步入了池子里。

    他沉默地站在水池中央,視線不經意落在自己身上,那些斑駁的痕跡已經快淡去,只是往往在它們徹底消失前,少司君又總會執著地將其覆蓋。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像是永遠都不會膩煩。

    那種瘋狂的偏執,與此刻阿蠻復雜的情緒糾葛在一處,讓他有些奇怪的悵然。

    十三擔心他會對二十七的事情感到愧疚。

    愧疚嗎?

    對于二十七?

    說實話,并沒有幾分。

    謹言慎行,保全己身。

    二十七不是十三,阿蠻對她沒什么情感,大抵會讓他這么在意的原因,只是因為下午碰面時二十七的神情。

    ……她在提到腹中孩子的表情,讓阿蠻想起了一件過去的事情。

    關于以前的十八。

    上次十三想勸阿蠻不要與任務對象動情,兩人一同想起的,便是這樁舊事。

    在阿蠻之前,十八的這個排序上,是另一個人。

    死士是刀,是器具,也是魅惑的利器,是什么都可以,端看主人想要他們成為什么。

    阿蠻記得他,不僅僅因為他是上一任十八,也是因為他是近年樓內唯一一個背叛的死士。

    上任十八的最后一個任務,是去暗殺一個人,那本該是一件對他來說容易的事,可他偏偏失敗了。

    ……不是失手,而是背叛。

    聽說他的身份被任務對象窺破,從而被其誘之以情。

    他愛上了那個女人。

    然不到兩月,上任十八是死了,據說死在了情人的手里。

    最后那女人也沒逃脫,被新派去的人擊殺,連帶著他倆的腦袋都被帶了回來。

    情是什么?

    重得過仇怨,利益?

    二十七的事情,與上任十八的事情雖不盡相同,卻又殊途同歸。

    說到底,都是毀在了所謂的情愛上。

    阿蠻將自己浸泡在熱水里,咕嚕嚕的氣泡一個接著一個往上冒,他能感覺到胸腔那種逐漸蔓延的逼仄感,可他還是飄在水底,一動也不動。

    每一個能活下來的死士都付出了無數的代價,本應該是無堅不摧的刀。可哪怕是這樣的刀,都會在這種情感中變質摧毀。

    ……當真是令人絕望的力量呀。

    咕嚕水聲仿佛就在耳邊響起,只是水下的世界將一切的聲響變得曖|昧不清,阿蠻直到那異樣的水流到了身旁的時候才驚覺不對睜開了眼。

    ……糟糕!

    他的眼睛酸澀不已,卻下意識朝來者踢了一腳,只是水下的壓力帶動著水流,讓那本該迅猛的力道變得輕飄飄的。

    嘩啦——

    阿蠻被一股巨力拽出水面,濕噠噠的水珠不斷往下滴,他的頭發混亂地黏在后背肩膀,端得是可憐。

    可阿蠻絲毫沒發覺,還在拼命眨眼,試圖將那種酸澀感帶走以看清楚東西。

    “別睜眼。”

    少司君的聲音驀地響起。

    阿蠻一驚,就像是突兀被捏住后脖頸的貍奴,所有掙扎的動作都在這一瞬被按住。

    “擔心做什么?”少司君仿佛知道阿蠻在擔心什么,聲音淡淡地說,“誰敢不經允許便進來?”

    “……大王不就進來了?”阿蠻喘了口氣,伸手擼了把頭發,試圖將那霧蒙蒙的水汽帶走,“能把我放下來嗎?”

    男人的力氣大得很,掐著阿蠻的腰就給提上來了,而今還舉著他不肯放。

    “阿蠻與我,還需要分你我?”

    阿蠻沒有睜眼,取而代之的是更敏銳的聽力,他似乎還能聽到少司君隱隱的笑意……畢竟被掐著腰舉起來的畫面是真的很好笑吧……一想都能想得到那種尷尬的絕望場景。

    ……等等我還沒有穿衣服啊啊啊!

    意識到自己正渾身赤|裸的瞬間,阿蠻又開始拼命掙扎。

    少司君拖著撲騰不休的阿蠻離開了水池,取了干凈的手帕擦走他眼前的水珠,這才許他睜開眼。

    雖然很不想做出這種姿態,可是在渾身光溜溜的情形下,阿蠻還是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夾腿的羞恥動作。

    當他能夠睜眼,也看清楚少司君正一身端莊得體,就連一個衣扣都沒亂的時候,那種強烈的恥感更蔓延到了四肢,讓他羞恥到渾身發紅。

    少司君似乎沒意識到阿蠻正處在一種極端羞恥的處境下,掌心按在他的肩膀上,好像是很擔心的模樣:“阿蠻很冷?”

    掌心下的皮膚,正在微微顫抖。

    阿蠻恥到聲音都在哆嗦:“我只是……需要一件衣服……”

    如果不是強烈的自尊壓制著他的動作,在少司君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的那一瞬間他都要忍不住伸手去捂了。

    他卻不敢動。

    生怕過度的反應反而會引發少司君的惡趣味。

    少司君好像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過來阿蠻的需求:“那是自然。”

    在一來一回取了衣裳后,阿蠻躲到了屏風后面去換。

    他強迫自己忘記起身到屏風這段距離里來自身后赤|裸的視線,更在快速穿衣的時候非常認真地思考如果暴揍少司君一頓能不能引發他的二次失憶?

    如果可行的話,他現在就能動手。

    很急!

    阿蠻的動作很快,當他開始低頭整理腰帶的時候,他感覺到少司君似乎朝著屏風走了幾步。

    他的動作一瞬間停下來,阿蠻輕聲:“大王,你在做什么?”

    阿蠻隱隱約約能看到少司君的手在屏風上動作,輕輕地,仿佛是在描繪著什么。

    片刻后,阿蠻的耳朵不爭氣變得更紅。他突然意識到,少司君在描繪的是他。

    一瞬間,有無數奇怪的情感涌上心頭,讓阿蠻微微張開嘴,想說什么,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眉間微微蹙起,是已經習慣忍耐的模樣。又沉默地站在那,像是一塊磐石般經受那狂暴情感的沖刷。

    多么奇怪……

    阿蠻忍受了那么久,壓抑了那么久,總覺得還能繼續沉沒在心底的情感,為何會在這一個瞬間變得驚濤駭浪,在這個不經意間的動作徹底崩堤?

    “阿蠻……”

    少司君叫他。

    阿蠻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讓男人閉嘴,可那呼喚卻像是詛咒般,一聲又緊隨著一聲。

    他想移開眼睛,卻是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屏風之外的身影。

    他看到……

    少司君靠近,親吻了那倒影。

    咔嚓——

    那聲音越來越響,仿佛貫徹耳邊,似驚雷,如山崩。

    是無聲無息里,只有阿蠻能聽到的聲響。

    那磐石,到底破了。

    轟然成為那些瘋狂情愫的墓。

    第30章 第三十章 阿蠻仰頭吻住男人。

    阿蠻有些奇怪。

    少司君抬頭, 不經意地朝著走道的盡頭望去。

    盡管那里空無一人,可少司君清楚很在他動作前,有人在那里停留過。

    是阿蠻呀。

    阿蠻在跟蹤他。

    這句話用在阿蠻的身上有些奇怪, 按理說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應當是少司君才對。

    可最近這些天,少司君卻能感覺到阿蠻的緊迫盯人。

    在任何一個少司君沒有盯著阿蠻的時候,他都會感覺到那道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身上。

    如影隨形,無法斷絕。

    阿蠻這是想報復他之前的作為?

    少司君愉悅地想。

    他沒有阻攔, 甚至沒有提醒阿蠻自己已經發現了這種行為。

    又或者說,其實阿蠻應當知道少司君已經發現了。

    可他當真要做一只鴕鳥,只要沒人提起來,就假裝自己什么都沒發現。

    阿蠻就是這樣,有時候慣愛用回避的態度來躲避問題。

    不過最近的阿蠻與之前不盡相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驅使著他做出改變。

    那堅硬的石頭,似乎軟化了些。

    少司君捏起一塊糕點, 慢悠悠地吃起來。

    嘩啦——

    郎宣在這大冬天搖著扇子, 頗有一種沒事找事的感覺:“大王,您最近是不是該去看一看大夫?”

    邊上的全少橫哽住,他怎么覺得郎宣這話是在陰陽怪氣?

    卜雍更是直接:“正卿, 你是想被大王倒吊著掛在樓上嗎?”

    郎宣:“你們不覺得大王最近很……”

    他停頓了一瞬, 字正腔圓地吐出四個字。

    “搔首弄姿。”

    啪!

    卜雍奪走郎宣手里的扇子,抓著扇骨就給了他一記。

    郎宣捂著腦袋逃出襲擊范圍, 振振有詞:“平時大王什么時候愛吃東西了?可現在連吃個糕點都要慢條斯理地啃上十口八口,那叫一個端莊優雅。”

    這頗有根據的話惹得其他人不由得朝楚王瞥過去一眼,很快收回來,然后又是一眼,唔……

    不得行, 怎么有種被郎宣說服了的感覺?

    少司君將那塊蠟一般的糕點丟進嘴里,手指輕輕舒展了下,發出清脆的啪嗒聲,“郎宣,你皮癢了?”

    郎宣認真地說:“不敢,肯定是大王和夫人感情美滿。”

    ……嘔。

    全少橫對郎宣這種超絕變臉又迅速拍馬屁的功夫感到絕望。

    “……大王,最近朝中連下多道旨意,想來等過完年,天子就會拿定主意……”卜雍咳嗽了聲,加大了自己的聲量,試圖把話題給掰回來,“不知大王有何打算?”

    眼下福王應當是焦頭爛額。

    原本黎崇德的事情應當會引來全部的關注,叫朝中文武百官深以為削藩的重要性,這拿捏在前的刺頭名單上,肯定是會有楚王。

    然而福王橫空出世,在爆|炸案后迅速成為頭一列的人選。隨著案子的深入,甚至已經發現了違禁開采的礦洞,而今這件事反倒是蓋住了剌氐和黎崇德這件事的風波。

    無他,只因為菏澤是個好地方。

    就因為真的太好了,要是福王真的起了禍心,那肯定會將朝廷打個措手不及。

    想來現在的福王肯定急得跳腳。

    他是想當皇帝,可也沒有立刻起兵造反的膽子。畢竟他這頭頂上的老爹還在呢,余威猶在,他要的頂多是東宮的位置。

    可這件不經意的爆|炸案所帶來的影響卻是如此深遠,就算是福王都沒法預料到,短短的時間內就已經到了他不得不去京城負荊請罪的地步。

    就連皇貴妃也想要與皇帝求情,奈何天啟帝似乎真在氣頭上,已經好些時日不曾到皇貴妃處過夜。

    而這只是因為,菏澤一案正正切中了天啟帝的擔憂。

    太子是天啟帝認定的下一任繼承人,也是他特地選出來的性格中正平和,能帶領國家穩步發展的儲君。

    只是天啟帝的脾氣冷硬要強,他的朝廷班底和太子的性格不太相符,等到皇帝去后,不論是朝野還是從前遺留下來的這些藩王,肯定也是一大阻力。

    天啟帝想削藩。

    他定然如此。

    只是動作不會太快,太急切。

    他畢竟老了,就算再有心,有些事情也不如年輕那么容易拼搏。

    原本天啟帝所選定的殺雞儆猴者,自然是少司君。可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橫生枝節殺出了福王。

    ……福王啊,哈哈。

    除卻太子外,福王也是天啟帝很寵愛的兒子。可是再寵愛,也必定是在皇位與朝廷之外。

    殺一只是殺,殺兩只,也是殺呢。

    楚王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殺一個是殺,殺兩個是殺。天子想要的,怕是雙殺。”他是那么隨便從容,就好像在說的不是自己生死攸關的大事。

    “有太子在朝,說不定……”全少橫蹙眉,還沒說完,就被郎宣給打斷。

    “正因為太子,所以天子才想削藩不是嗎?”郎宣笑吟吟地說下去,“太子越是說話,才越是不好呢。”

    一時間,這庭院都寂靜下來。

    今日太陽高照,將那些厚厚的積雪一層又一層曬化,溫度越發冷了,就連地面都是白與黑混雜,顯得異常丑惡。

    楚王又打了個哈欠,眼皮半合,“福王連日趕路入京,諸位覺得,他要做什么?”

    “去求情?”

    “當面陳訴自己的無辜?”

    “……太后?”

    在眾多猜想中,全少橫遲疑地說。

    “等下,太后……”卜雍微微瞪大了眼,“對呀,怎能忘記太后?”

    前兩年,太后整日子過壽,楚王還曾經上京去賀壽呢。

    誰都知道,太后最寵愛這些子孫輩。

    也誰都清楚,天啟帝是個大孝子,從來都是最聽太后的話。

    “這倒不失為一種辦法。”全少橫喃喃,“只是,天子會讓他看到太后嗎?”

    這個問題,也正在福王的心頭浮現。

    距離京城不過百里的距離,他冒著風雪望向西面,那是他最終的目的地。

    車廂外,康野悄無聲息地出現。

    福王知道是他,卻沒有轉頭去看。不多時,底下的人弄好了吃食,這才來請福王下車。

    福王微胖的臉上帶著幾分淡笑,漫步行走在風雪里,待到營地中央簡略吃了幾口,卻也是沒再動過。

    康野:“大王是在擔心進京一事?”

    福王:“是,也不是。”

    他看著自己白凈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帶著幾分難得的困惑。

    “康野,你說父親為何這般喜歡太子?”

    “因為太子是陛下第一個兒子?”

    福王低低笑起來,聲音帶著幾分怪異的冰涼:“我倒是覺得,父親只是覺得,太子是他最正常的兒子。”

    正常?

    康野細細咀嚼著這個詞,不知為何遍體冰涼。

    福王揉了把臉,仿佛將那怪異的涼意也一并揉走,恢復平靜地說道:“等進京后,天子未必允許孤覲見太后,不過到時候,太子會幫我們。”

    康野不免說道:“可太子不應該會……”

    “是呀,太子本應該記恨我們。”福王幽幽地說,“畢竟他或許猜到了某些事情與孤有關,可這件事,他一定會幫孤。”

    因為天啟帝要動的,不僅是福王,還有楚王。

    太子會不管福王的生死,卻不可能不在意楚王的安危。而這一次福王進京,只要能讓他見到太后,他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能平安度過這個危機。

    為了楚王,太子會幫他的。

    康野又是更多的沉默,他皺眉的模樣,像是有些不解。對于這個外祖父給他的人,福王從來都是厚待的。

    “你在擔心什么?”福王漫不經心地說,“是在記掛孤方才說的話?”

    康野回過神來,笑著搖頭:“卑職只是覺得,以陛下對楚王的不喜……以那位的強硬脾氣,為何會隱忍到現在呢?”

    是了,天啟帝不喜歡,甚至厭惡楚王。不管楚王有什么才能,他不過是皇帝的兒子,以天啟帝的手段,為什么不早早在楚王羽翼未豐的時候除了他?

    聽了康野這話,福王哼笑了聲:“你難道不知,皇后曾與陛下有過一諾嗎?”

    康野:“卑職自是省得,可就算皇后生前能與陛下較勁,可她畢竟去了……”

    康野這話說得很隱晦,卻也是實話。

    在皇后還活著的時候,她是僅有幾個能和天啟帝較勁的人,可不管人生前有再多的威嚴,死后一切成空,就算皇帝答應了又如何,若是能叫人暴斃……那也不過是朝夕間的事。

    隨著康野的話,福王的神情有幾分嚴肅,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跟著皺眉。

    “若要孤來說,父親有些時候……是有些怕他的。”

    “什么?”

    康野顯然對這句話甚是不解,幾乎是脫口而出。

    此時此刻,篝火邊上只有他們兩人,那些是從都遠遠地停留在外。火光的跳躍晃動著影子,仿佛是怪異的觸手于他們身上爬行,也吞吐著詭異的氛圍。

    福王似乎對自己說出來的話也有幾分混亂,他伸手掐著鼻根,似乎是在思考著如何說清楚這種感覺。

    “自孤小時候,便知道父親不喜歡七弟。”福王陷入回憶,聲音有些飄忽,“他總是會忽略他,當做看不到他……可非要說的話,那種厭惡與疏遠中,也隱隱帶著某種恐懼。”

    那種感覺很微妙,很難用語言形容,如果不是長期生活其中,是絕對覺察不到那種復雜的情緒。

    康野聽著福王的話,不由得想到剛才大王提到的“正常”,他說天子寵愛太子,或許是因為太子最正常,那相對于的,皇帝厭惡楚王,是因為楚王……不正常?

    而此時,福王的聲音卻有些高昂:“你說得對,就算當初有諾,可父親要是真的不想留下他,身為帝王自有種種手段。他為何不這么做呢……”說著說著,那聲調又緩緩低沉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

    “大王?”康野試探著問,卻看到福王猛地抬頭,那張白胖的臉在火光的明明滅滅下顯得有幾分可怕。

    “……父親不是不想殺,而是不能殺。”

    又或者說,他沒法殺。

    …

    一道細細黑線在白紙上涂抹開,仔細,輕柔,連力道都很勻稱,就在最后將要勾連到一處時,持筆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頓時就毀了這一張畫。

    阿蠻嘆息了一聲,伸手揉皺了這張紙丟到一旁去。

    他這手能提重刀,能拉弓射箭,能殺人,怎么就拿不了一支畫筆呢?

    這寫字也是拿筆,畫畫也是拿筆,怎么同樣是拿筆,這字就寫得,這畫畫就畫不得?

    阿蠻心里嘀嘀咕咕著這些事,將沾滿了墨的毛筆丟到筆洗里,抓著自己的腦袋趴在桌上。

    為了能好好畫出他想要的感覺,這些天阿蠻都很認真地追蹤了少司君,試圖加強男人在他心里的印象,好讓他能夠憑空畫出來一幅畫。

    可想而知一個從來都沒有繪畫基礎的人怎么可能一瞬間變成個厲害的大家?

    可阿蠻也沒想成為大家呢,他只想稍稍畫一畫,可就連這么一點東西也很難入手,這讓他開始狐疑自己的想法能不能完成。

    在又一次失敗后,阿蠻將東西都收拾好,準備外出走走散散心。

    秋溪看到他站起身來,忙說道:“夫人是打算去看望大王嗎?”

    阿蠻微微蹙眉:“這次不……我什么時候有去看望大王了?”

    他那幾次僅僅只是……偶遇。對,只是偶遇。

    偶然經過,偶然看上一眼。

    根本不是什么專門去看望少司君的。

    秋溪從善如流改變了自己的說法:“那夫人想出去走走嗎?聽說后花園那里比較熱鬧。”

    阿蠻想了想,又放棄了。

    他就在正殿后的小花園自己玩自己的。

    天氣很冷,就連呼出來的氣都帶著白團,阿蠻站在廊下,仰頭看著灰白色的天空,總覺得自己在王府似乎待了很久。

    風聲刮過樹梢,有細碎的雪花落下。

    阿蠻慢慢地走到干枯的樹下,伸手碰了碰粗糙的樹干。冰冰涼的感覺,讓他不自覺嘆了口氣。

    沙沙——

    來者并沒有掩飾自己的打算。

    加上那細微的腳步聲,與一連串的動靜。

    “阿蠻怎不多穿些衣裳?”隨著少司君的話音落下,一件還帶著體溫的大氅就蓋在阿蠻的肩膀。

    少司君長得比阿蠻高大,量身定做的大氅對于阿蠻來說到底還是有點長,這一蓋,就顯得他有些嬌小。

    阿蠻低頭看著這到腳背的大氅,沒忍住動了下,大氅下擺就跟著他的動作飛舞了幾下,如同翩躚而動的黑蝴蝶。

    這點簡單的快樂,讓阿蠻不自覺彎了彎眉眼。

    少司君原本還要說什么,卻是看著阿蠻的表情不動了。

    阿蠻自娛自樂了一會,突覺這動作的幼稚,忙停下來,讓那大氅安安分分地貼著他提供溫暖。而后他小心地看向少司君,生怕男人看到后會調笑幾句。

    只是猝不及防對上少司君的眉眼,卻也是在笑的。

    那是一個很淺,很自然的笑容。

    阿蠻的心口微微發熱,說不好那是什么感覺,卻是慢慢走向少司君,伸手去碰他的嘴角。

    被冬雪染得冰涼的手指,輕輕點在少司君的臉上。

    “……你笑起來,很好看。”阿蠻的聲音埋在大氅里,悶悶的,有點輕,“……很漂亮。”

    漂亮這樣的詞,似乎不能用來形容男人。

    可在阿蠻的眼里,這人總是好看的。不管是司君,還是少司君。仿佛他的容貌天生就長在阿蠻的偏好上,就連他有些過分癡纏的性格也同樣如此。

    你瘋了。

    阿蠻仿佛聽到十三在罵他的聲音。

    可是少司君就是漂亮的呀。

    阿蠻在心里輕輕反駁,尤其是剛才那樣的笑。

    阿蠻見過少司君許多的笑,不論是哪一種,自然都是好看的,可不管是哪一種,也沒有剛才那個瞬間觸動他。

    就好像……

    阿蠻試圖去找一個詞語來形容那一刻,就好像褪下了虛假的皮囊,以一種赤|裸純粹的姿態流淌而出的真實。

    ……他在想什么呢?

    阿蠻驚醒,下意識后退幾步。

    同樣是笑容,這樣的笑和那樣的笑,到底有什么差別?

    阿蠻在心里嘲笑著自己,難道是真的喜歡少司君到了昏頭的地步,總會將他的種種言行都美化?

    少司君卻是伸手握住了阿蠻的肩膀,將人拖入懷中。

    這擁抱的力氣有些緊,也有些窒息。

    少司君冰涼的鼻尖磨蹭著阿蠻的耳朵,帶來濕涼的觸感,對比冰涼的皮膚太過熾熱的吐息拍打在耳朵,男人又自顧自笑起來。

    阿蠻沒忍住咕噥了起來:“你笑什么?”

    是在笑話他?

    那他也的確覺得自己挺可樂的。

    “我的心,跳得很快。”少司君答非所問,輕輕蹭著阿蠻的臉頰,“阿蠻呀,你告訴我,這種情緒是快樂嗎?”

    阿蠻微愣,任由男人抱著,自己卻垂下來的胳膊到底動了動,試探著,慢慢地撫摸上少司君的心口。

    撲通——

    強有力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撲通——

    相比較而言太快的跳動。

    少司君的心跳很快。

    阿蠻不自覺抓緊了那塊地方的布料,仿佛也借由這個動作觸碰到那顆正在不顧一切律動的心。

    “我……”

    阿蠻微微張開嘴,被太多的情感堵住了喉嚨,卻是不知道要說什么。

    于是,他又聽到少司君在笑。

    還是那種愉悅的、應當是高興的笑容。

    “噓——”

    冰冰涼涼的嗓音這般說。

    那么阿蠻也跟著安靜下來,在寂靜的冰雪里傾聽一顆心的跳動。

    …

    也不知道那一日在樹下依偎的畫面到底給了阿蠻什么靈感,他開始埋首案牘,比之前還要刻苦地作畫。

    “三紫”曾看過他那些凌亂的,不成形狀的紙張,比起畫,那更像是某種彎彎曲曲的色塊。

    后來就開始變得有條理,變得更加細致起來。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來的沖動,叫他這個從前沒接觸過的繪畫的人那么認真上頭。

    一想到阿蠻上頭的對象是誰,十三的心里不由得有些焦慮。

    他守在邊上,看著阿蠻頭也不抬的模樣,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安開始蔓延上心頭。

    十三還記得阿蠻與他談論到任務時的表情,那種嚴肅刻板的模樣,與現在可是完全不同。

    十三的任務與楚王府有關,甚至于,是諳分寺這個任務的后續。

    十三要拿到楚王府一件東西。

    在楚王府的這段時間里,十三通過他那無人能出其右的易容技巧套取了不少信息。他要的東西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王府的庫房。

    只是這庫房也不只是有一個,到底是在外院還是內院,這又是不同的難度。

    自從阿蠻說要幫他后,十三的任務進度倒是突飛猛進,排除了不少可能性。

    畢竟相比較“三紫”,有些話由阿蠻來問反倒是更不經意,更容易叫人回答。

    不過也到此為止了。

    探查的事情,十三還是得自己來做。

    阿蠻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就連“三紫”許多動作也受限制,哪怕身手再好,在無數雙眼睛的盯梢下,到底還是要更加謹慎才是。

    ……幸好,楚王還沒喪心病狂到讓暗衛來盯梢。

    十三一邊這么想,一邊朝阿蠻看去,只見原本幾乎要趴到桌上去的青年卻是站起身來,正怔怔地看著桌面。

    十三也順著阿蠻的視線看去。

    ……啊,是少司君。

    當然會是少司君。

    可是這幅畫和任何流傳于世上的畫作都截然不同,它看起來就像是……

    阿蠻將少司君似模似樣地照搬了下來。

    十三的嘴巴張張合合,突然說道:“你這種畫法……如果去給通緝犯畫圖像,說不定能讓那些官府盡早將犯人抓捕歸案。”

    他們偶爾出去完成任務,也會留下少許痕跡,說不得哪個官府就將他們當做通緝犯追捕了。

    只這些對他們并沒有什么影響。

    一來多數任務都在不同地方,這種通緝令的作用頂多在一地,離開了當地就沒有太大的影響;二來,十三也曾欣賞過自己的通緝令,只能說上面的人和他自己兩模兩樣。

    這還是他根本就沒有用過易容的前提下呢!

    阿蠻的呼吸急促,在幾次胸腹的劇烈起伏后,他將緊攥在手里的毛筆拋開,胡亂地扯了又一張紙蓋在上面。

    十三飛撲過去,抄手將那白紙挪開,“你這底下的都還沒干,就這么蓋上去,你不就白畫了?”

    阿蠻的嘴唇囁嚅了兩下,低聲說:“那就不送了。”

    十三都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阿蠻特地把其他人都打發出去,只留著他一個人在屋內的原因,不就是擔心那些宮人會和楚王告密,以至于禮物失去驚喜嗎——雖然十三真的懷疑楚王這壞胚子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可好不容易畫出一副以十三的眼光都覺得還不錯的畫,為什么要放棄?

    “你是覺得畫風奇怪還是什么,我覺得挺好看的呀?”十三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不送了?”

    阿蠻揉了揉自己的臉,沒留神指腹上的墨痕將自己的臉也涂抹出奇怪的紋路。十三是看到了,不過他急著等阿蠻的解釋,就沒開口提醒他。

    阿蠻:“我只是覺得……”他的視線在那幅畫上徘徊了片刻,聲音漸漸低下去,“太暴露了。”

    暴露?

    十三沒懂。

    這哪里暴露了?

    這幅畫不過是描繪了楚王在月下親吻一朵花的模樣,以阿蠻的技巧來說,能勉強畫出來意境已是不錯,更別說這飽滿的情感……

    情感?

    十三的思緒一頓,重新看著那幅畫。

    ……暴露,暴露,他微微瞪大了眼,忽然明白過來阿蠻說的是何意。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幅畫的確是將作畫者的情感暴露無遺。

    平心而論,阿蠻的筆觸是稚嫩的。他不是什么天才,接觸繪畫的時間也太短,這張畫只是憑借著他的記憶力與自我對手指的操控方才能畫出來的。

    舍棄山水畫作的飄逸,舍棄那些他根本就不懂的東西,僅僅只是畫出他記憶里的少司君。

    藝術是需要天賦的,可是情感并不需要。

    但凡是看到這張畫的人都會清楚地感覺到作畫者對畫中人的鐘愛,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感知,就仿佛那種情感已經滿溢到無法承載的地步。

    阿蠻撿起毛筆,重新丟到筆洗里,而后去銅盆那洗手,最后踱步回來。

    就這整個過程完成后,阿蠻似乎已經冷靜下來,他頂著還沒發現的墨痕,對十三認真地說:“我決定換個禮物。”

    他的確認清了自己。

    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喜歡的不僅是司君,連帶著少司君的那一部分也是喜歡著的。

    那種熱烈的情感已經濃郁到阿蠻自己都無法再壓抑的地步,指不定在哪個時候就會傾瀉而出。

    ……就比如現在這幅畫。

    可不能是用這幅畫的方式。

    那讓阿蠻覺得自己太赤|裸,也太……暴露。

    仿佛連心都剖開,讓人看到。

    原來作畫是這么一種瘋狂的感覺嗎?情感竟會不受控制地傾倒其中。

    十三覺得有點可惜。雖然他也不知道哪里可惜,可能是他的腦子壞掉了,他竟然覺得要是十八把這幅畫送出去挺好的。

    可十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想送,那也就算了。

    “明天就是除夕。”十三轉移話題,“當是這府內最混亂的時候,我要去探探內庫。”

    阿蠻頷首:“我會盡可能牽制住楚王的注意。”

    十三笑了起來,揶揄地說:“還需要你特地牽制嗎?我怎么覺得你只要在他面前出現,楚王的全副心神就會被你牽引?”

    阿蠻抿緊了唇,“十三!”

    十三攤開手,儼然一副已經無所畏懼的模樣:“左不過是在這府內,就算暗樓也不知道我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阿蠻微愣,蹙眉看著十三:“你怎么……你之前可不是這樣的。”

    之前的十三在知道阿蠻和楚王那堆破事后,可是狠狠扒拉了他的腦袋,一副他在作死的模樣。

    十三平靜地說:“大概是因為二十七。”

    阿蠻就也沉默了。

    十三繼續說:“你瞧,你剛和二十七見了面,下午她就死了。我只是覺得,我們也不定什么時候就死了。”死亡對他們而言并不遙遠,更像是如影隨形的暗影。

    “你這是在建議我和楚王……和他……”阿蠻“和”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十八就已經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心上。

    “是在不暴露你身份的前提下。”他咬牙切齒,“你沒忘記他對背叛者是什么處置吧?”

    “噢……”阿蠻發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

    他還記得少司君說的那些話。

    如果少司君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想起了當初在寧蘭郡的記憶,那阿蠻索要承受的報復,想必要比那些人都要凄慘。

    畢竟少司君可不舍得他死,卻也不會那么輕易地活。

    阿蠻輕嘆了口氣,可誰都不想做人彘。

    隨著他們的談話,那副畫到底是被阿蠻收了起來,他預備著等過完年再思考這個送禮問題,指不定當做開春禮物也成,反正少司君看起來也并不著急。

    阿蠻這么想。

    到了除夕當天,就算是楚王府也都張燈結彩,熱鬧得很。

    王府當天給所有宮人都多發了三個月的俸祿,晚上也允許他們熱鬧一場,隔著墻壁,還能隱隱聽到王府外的煙花爆竹聲。

    今夜祁東,沒有宵禁。

    王府請了戲班子來,那咿咿呀呀的彈唱聲將阿蠻催得差點沒睡著,他撐著下巴半瞇著眼聽著那些根本沒懂的唱腔,一邊還留神著少司君的動靜。

    有不少人正與楚王敬酒,不過更多的是在男人的冷眼下默默地自己干了。

    哈哈,誰說他們是來敬酒的,他們只不過是來大王面前喝酒的。

    不過少司君也不是一視同仁的不喝,在偶爾幾個人過來的時候,他還是會碰一碰杯。

    絕不貪多。

    阿蠻慢吞吞地想,他好像還沒見過少司君喝酒,他會喝酒嗎?

    司君也不曾吃過呢。

    好不容易等到“三紫”回來,暗示他一切順利但一無所獲后,阿蠻終于得以站起身來。

    這熱鬧的場合不適合他,阿蠻想早些回去休息。只是在離開前他無意識地朝著原本少司君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卻發現人不見了。

    阿蠻心口一突,迅速看向四周,發覺仍是一派祥和沒有任何異動。

    ……是他想多了?

    阿蠻還以為是少司君覺察到了什么異樣……一邊這么想,他一邊帶著人離開了這歡騰的場所。

    一出殿外就很冷,阿蠻在月下踱步,零星幾點碎雪飄來,飄飄搖搖地落在阿蠻的肩膀上。

    等他慢騰騰走回正殿的時候,就見屠勁松和江立華守在外面。

    這是有些隆重,但算不上太過。

    少司君的身旁時常會跟著他們之中一個,或者兩個,只是他們現在在這,就意味著少司君已經回來了。

    ……這么早?

    阿蠻想進去的時候,出乎意料的,屠勁松攔住了他。

    這位中年太監似乎是有些擔憂,眉心皺著,謹慎地開口:“夫人,今夜大王吃了些酒。”

    阿蠻頷首,他的確看到少司君吃了酒。

    雖然那個分量并不多。

    “大王并不怎么喜歡酒。”屠勁松道,“只是一點,都會讓他微醺。”

    微醺?

    阿蠻琢磨著屠勁松這個微妙的用詞,出聲道:“回來的時候,他醉了嗎?”

    屠勁松:“大王不會喝醉,只會在酒水的影響下變得有些……直接,煩請夫人多擔待。”

    阿蠻:“那醒酒湯?”

    邊上的江立華苦笑起來:“奴婢正是被大王趕出來的。”

    阿蠻又問了些情況,確定這不會影響到少司君的身體,這才做足了準備進去。

    待到殿內,他才發覺里面暗得很,本該點繞四處的燭光此刻只剩下淺淡的余暉,勉強能夠讓人看清楚方向。

    這對阿蠻來說不成問題,這點光亮已是足夠,只是少司君在何處?

    阿蠻揚聲:“大王?”

    沒有回應。

    奇怪,怎么會沒有?

    阿蠻這么想,快步在殿內翻找起來,外間沒有,床榻沒有,還能有哪……啊,人在書桌前。

    這里是最亮堂的地方。

    而少司君的身影就站在書桌前。

    “大王,你……”

    阿蠻快步走過來,正要問他感覺如何,可所有的話都終結于他的視線落在少司君手上的那一刻。

    那幅畫。

    少司君是從哪翻出來的?

    少司君仿佛這個時候才聽到他的動靜,緩緩抬起頭看向阿蠻。

    一瞬間,阿蠻感覺自己就像是粘在蛛網上的蝴蝶,翅膀被蛛絲纏繞著,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著。

    阿蠻無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僅僅是半步,卻足以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如果眼神能有實在感,想必現在已經是千鈞重地壓在阿蠻的身上。

    阿蠻感覺到那種詭異的窒息感正緩慢勒住他的喉嚨,“……大王是從哪里翻出來的?”

    “阿蠻。”少司君盯著他叫了一聲,“阿蠻。”然后,是第二聲。

    這時候,阿蠻才意識到,少司君的眼神比起從前好似朦朧了些。

    是真的吃醉了?

    少司君的酒量真這么差?

    阿蠻一邊想,一邊安心了些:“大王,你手里的東西,能還給我嗎?”

    少司君擰眉,拎起那幅畫,“阿蠻畫的,難道不是我?”

    阿蠻忍住某種奇怪的羞恥感:“……對,但是現在最重要的是……”

    “既是阿蠻的禮物,為何要還?”

    ……怎么快進到這里了,我已經不打算送給你了!

    阿蠻在心里大聲嘰咕。

    “我想送給大王的不是這幅畫,而是……”

    “撒謊。”

    少司君干脆利落打斷了阿蠻的話。

    他與畫中的少司君一起看了過來,近乎雙重的壓力迫得阿蠻噤聲。真實的少司君目光幽冷,帶著怪異的偏執;而畫中的少司君在親吻那朵花的同時,卻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是了,阿蠻畫的其實是曾經發生過的某一個瞬間。

    當兩個少司君齊齊望向阿蠻時,便有再多的話,都說不出口。

    少司君露出一個略有惡意的笑容,手指撫摸上畫作中的自己,不疾不徐地開口:“阿蠻要送的,究竟是這幅畫,還是這幅畫中滿腔到濃郁出來的情感?”

    那些蛛絲,仿佛隨著他的話更深地勒緊阿蠻的喉嚨,要將他拽進陰森的煉獄。

    阿蠻抿緊了唇,就算是微醺的少司君,那也是可惡的少司君!

    那一瞬間,那些壓抑,那些掙扎,那些猶豫都在這一刻成為薄怒的燃料,驅使著阿蠻大步走到少司君的面前,抓著他的衣領狠狠往下一拽。

    阿蠻仰頭吻住男人的唇。

    許是動作太猛,也許是準頭不好,這個親吻充滿了血氣。

    而后,阿蠻將人狠狠一推,黑眸倔強地看著少司君:“這才是我要送的禮物。”

    那唇染著一抹血紅。

    與眼角飛起的羞惱艷紅一齊落在少司君眼里,正似燃燒的火焰,真真漂亮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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