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內縱橫交錯的街道上,守城官兵行色匆匆,如江河入海般往城門處匯集。
因當值官兵皆趕去城門支援,城內宵禁便由此解除,那些不怕被災民暴/亂波及的大膽之人,肆意在街上晃蕩也無人管束。
楊書玉便是如此,她趁著百姓閉門不出,官兵又無暇顧及的間隙,帶人立刻回了楊府。在得知楊伯安昨晚并沒有回來后,她轉頭又去了城門口。
幾經折騰,早就到了開城門的時辰。然而城外災民突發暴/亂,在后半夜好幾次合攻城門,守城官兵哪還敢將城門打開?
“絕不是小的刻意為難楊小姐,實在是無人敢做主將城門打開啊!”因為梁含事前有吩咐,守城首領自是認得楊書玉,縱使再忙也要抽出身來向她回話。
楊書玉微蹙秀眉,仍不肯放棄道:“可梁大人不是準我出城嗎?”
“此一時彼一時……”守城首領抱拳垂頭,不敢與之對視,“知府大人此時并不在城內,若我等打開城門放女娘出去,萬一……還請女娘不要為難小的!”
他欲言又止,顯然是在擔心私自將城門打開,災民趁機涌入的風險。誰也不想為此擔責。
“小姐要不還是先回府等老爺回來再議吧?”跟過來保護楊書玉的據點掌事提議道,她也不想江陵城因災民涌入而陷入混亂。
“可……”楊書玉心慌,總覺得此時情景與前世楊伯安突然被欽差大臣問罪的情景極為相似。
她抿唇不語,靜靜地佇立在城門前,竟在心里生出鉆狗洞出城的念頭。
可這不僅涉及她右腳扭傷還沒有恢復的問題,就算她能靠爬狗洞出城,光憑兩只腳走路也不能及時趕到施粥點,更不能迅速地找到楊伯安。
那么,她出了這城門又有何用?
挫敗感與無用感油然而生,占據她所有思緒。她從未覺得自己竟是如此弱小,在突發狀況前竟有束手無策,只能回府等消息的份!
腰間的玉絡此時如同千斤墜一般,將她拽入無盡的絕望中,讓她生出惡寒來,不受控制地躬身顫抖。
如此無能的她,離了楊伯安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噠噠噠——
身后那空曠無人的街道忽然傳來疾馳的馬蹄聲,讓楊書玉情不自禁偏頭去看。
晨光斜照在斑駁的石板路上,馬蹄所過之處發出陣陣清脆的響聲。氣宇軒昂的矜貴公子肆意地揚鞭策馬,快速馳來。那和煦的日光映在他的輪廓邊緣,倒顯得他才是那會發光的破曉初陽一般,璀璨奪目。
楊書玉的目光落在高時明身上,望著他由遠及近,不曾挪開腳步。
守城官兵職責所在,見有人疾馳而來便迅速集結好一隊人馬守在城門口,布置好拒馬欲將其攔截。
高時明沉穩嫻熟地勒馬,讓馬兒逐漸放慢腳程,堪堪在拒馬前停下來。那匹高頭大馬原地踏蹄,打著響鼻,以表達被攔下的不滿,然它的主人卻無動于衷,那道凌厲的視線越過官兵去與楊書玉對視。
“高公子能夠出城?”楊書玉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為何要出城?上次,你是同左都尉一道出城的。”
兩個問句卻是一個意思,高時明絕不會是白衣書生這么簡單。
高時明瞥了一眼護在楊書玉身邊的男女老少,沉聲道:“城外狀況尚不明朗,我勸你還是回府待著為好。”
楊書玉讀懂了他的眼神:他嫌自己累贅,從者如云,時刻拖著大尾巴出行。
她不甘地垂眸,頃刻間已下定決心,語氣也變得謙卑起來:“我有不得不出城的理由。”
“你定是去找梁大人的,爹爹肯定就在他身邊。”
高時明聞言微挑眉梢,沒有否認她的話。
“望高公子憐我一片孝心,帶我出城去。”楊書玉心中沒底,她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去求人。
她的聲音沉了下去,城門口的氣氛因靜默而變得緊張,時間像是被凍住了一般。
“若我肯帶你出城,你又能許諾我什么呢?”高時明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打破了僵局。
楊書玉循聲抬頭,對上他那雙黑稠得不見底的眼睛,聽他咬重語氣喚了自己一聲:“楊家商行的少東家。”
“你想要什么?”楊書玉似被他喚醒,突然間有了商人模樣,要與之討價還價。
高時明靜默片刻,卻轉而嘆道:“不得不說,你這少東家的身份還是有些許分量。”
他沒有回答楊書玉的話,亦沒有提出自己的條件,只是神色晦暗不明地同楊書玉對視。他一手持韁繩,一手從容地掏出令牌,向下遞出:“可識得?我只需要你們將城門打開一條縫隙,容馬匹飛馳而過即可。”
接過令牌的官兵細細辨認著,卻有些拿不準主意地和身邊人低聲商量。許是他們都認為短暫地將城門打開一條縫隙,不至于讓災民沖破城門,他們也就不愿意冒險得罪高時明。
恭敬地歸還高時明的令牌后,城門主事者便叫人移開拒馬,讓手下到城門處候著。
緊接著高時明單手縱馬,行至楊書玉面前攔住她的去路。原來楊書玉見他答應帶自己出城,當即決定棄乘馬車,正一瘸一拐地朝商行管事帶來的馬匹走去。
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楊書玉,任由馬兒圍著她踏蹄打轉,不時還朝她打響鼻。縱然楊書玉有月芽扶著,當馬兒瘋狂地搖頭打響鼻逼近她時,她還是慌張地偏身躲避。
高時明見她那狼狽的模樣,忍不住嘴角噙著笑輕嘖出聲。
瞧楊書玉那嬌滴滴的模樣,壓根兒不像是會騎馬的人!
“高公子牽著去我馬匹的韁繩就好。”楊書玉心虛,仍要逞強,“我把自己綁在馬鞍上還不成?絕不會拖你后腿。”
“你怕是一次馬背都沒上過。”高時明說得篤定,不留給她任何的情面,“跟不上我馬兒的腳程,要我遷就你的速度,那便是在拖后腿。”
他往后讓出一些位置,正聲道:“事急從權,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出城。”
這是要楊書玉與他共騎一乘,好最低限度減少因帶楊書玉出城而降低的速度。
楊書玉愣住,卻很快有了決斷。此時她并沒有更好的選擇,且誠如高時明所說,他肯妥協降低馬兒的速度便已然是被楊書玉所拖累。
兩人共騎,怎么會比他獨自騎馬出城快?
迎著高時明坦然且帶著試探意味的目光,楊書玉朝他伸出手。哪怕是兩人共騎,亦是處于低姿態求人的楊書玉主動伸手,表達這個訴求。
高時明低聲朗笑,回握對方,用力一把將人撈到面前坐好。等他欲揚鞭時,楊書玉卻突然道:“再等等!”
她并沒有給高時明作出反應的時間,徑直抬手解開自己的發帶,然后用來將那雙素手和馬鞍扶手綁在一起。
“可以了。”楊書玉的神情被那披散開來的烏發所掩蓋,聲音低低的,“我絕不會跌落馬背,高公子不必顧及我。”
她不想當累贅,也不想高時明顧及自己而放慢策馬的速度。
“你要知道,許多事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哪怕是騎馬。”說話間,高時明左手避開楊書玉的腰肢,直挺有力地握在馬鞍扶手的空處,整只手臂像是臨時搭建起來的欄桿護著她。
至少,楊書玉的左邊和后邊都有了堅實的屏障,可保她不會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高時明目光凌厲,沉穩自持,而那馬兒正蓄力踏蹄,隨時等著命令開始揚蹄飛馳。再加上楊書玉滿臉視死如歸的神情,這共乘一騎的親密舉動,竟不沾絲毫的曖昧之色。
守城官兵瞅準時機,拉開門鑰,再由幾人將沉重的城門打開出一條縫隙來。很快,官兵當面便有一陣勁風襲來,伴著噠噠的馬蹄聲響過,高時明便已躍馬出城。
守在城門外不肯離開的災民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厚實的城門便迅速關上了,只剩一匹駿馬載著清男俊女從城門口飛馳而來。
道路上有災民聚集,高時明卻沒有勒馬減速,而是右手在空中飛舞著馬鞭,故意讓馬鞭發出恐怖的破空聲。
出城后馬便沒了束縛,它在主人的示意下盡情揚蹄飛馳,再加上陣陣破空聲的渲染,其勢如劈竹的氣勢嚇得擋路的災民紛紛后退避開。
而楊書玉先前又哪里能想到盡情奔跑的馬兒竟能馳騁得如此迅速?剛才竟生出要自己騎馬跟著高時明的愚蠢想法!
勁風劃著她的臉頰呼嘯而過,那突如其來的推背感讓她失了平衡,在馬背上東倒西歪,還好被那有力的臂彎護住。
她不肯認輸地咬唇強撐,始終不肯哼聲,而高時明也當真沒再顧及她,一鞭接一鞭地用力策馬,兩人瞬間將城樓甩在身后。
等他們經過叢林茂密處時,冷不防地躥出六匹馬與他們并行,這直接讓楊書玉瞪圓了眼。
這些是左都尉的手下!
“你,你是軍中文官?”楊書玉在疾風中開口,話因顛簸而說得磕磕絆絆的。
她強撐著抬頭去看高時明,卻見高時明一臉嚴肅,目光灼灼地直視前方。目之所及,滿眼荒蕪,竟尋不到任何的災民身影。
高時明沒有回答她,躥出來的輕騎士兵也沒有回答她。
“災民后半夜忽然圍攻楊裕糧莊的糧庫,左都尉已帶兵前去鎮壓,目前傷亡還不清楚。”
縱馬逼近高時明馬匹的士兵回稟著,那些人像是都沒瞧見他懷中的楊書玉一般。
“災民同時圍攻城門和糧倉?”高時明眸子微瞇,如猛獸嗅到危險般警覺。
那人則強調道:“幾乎是災民同時去圍攻城門和城外的九個糧倉!”
若無組織無預謀,無人煽動,如何能做到幾乎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