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不見底的溪流滾滾向前,激起盈盈的泡沫歡快地打著旋,瞬間便消失在視線中。
佇立在岸邊的兩人靜默不語,唯有湍急溪流能印證時間仍在向前流逝。
“其實……”謝建章的語氣帶著遲疑,“剛才我恰巧聽到了商行伙計與楊伯安的對話。”
見高時明沒有出聲制止,他便繼續道:“適才商行伙計詢問楊伯安,那支由林自初采買婚禮用度而組織起來的商隊,商行是否仍要給他們簽路引,好讓那商隊一路暢通無阻地抵達江陵。”
“江陵富庶,楊家商貿又涉及各行各業,想要什么沒有?”高時明突然來了興致,“楊伯安無論是要嫁女還是招婿,其婚禮規制就算比著皇室來,自是輕而易舉。怎么還需要從北邊新組一支商隊來送物品?”
謝建章滿臉鄙夷沒有任何的掩飾:“許是林自初自幼隨家族遷居北境,覺得有什么好東西是楊小姐不曾見過的,特意尋來博佳人一笑的。”
“可北方若真有什么稀罕物件,楊伯安會不知道?還尋不來往他嬌兒跟前送?就算是林自初有心,那些東西為何不直接讓楊家商行的商隊捎上,非要自己重新組織一支商隊進江陵?”
避世近百年的古黍國,尚且不能自給自足,仍與其他兩國存在或朝廷層面,或民間層面的往來商貿,只不過都要守著他們的交付規矩罷了。
北涼與黎國的貿易往來比之更為密切,哪怕兩國正在交戰,仍不會查封邊境互市。因而,商隊游走各國互通有無,沿途便有著極為嚴苛的通關制度,路引便是其中最為重要的證明文件。
諸如商隊地屬何國,從何地出發,途徑何處,所買賣之物,入城入關所交納關稅等信息,皆要詳細地記載在路引上。而最為繁瑣和嚴苛的一項規定,便是要求商隊所經過的城鎮都要有當地商行為其背書簽字。
楊家商行能貫通南北,連接東西,很大程度上便是得益于這項背書的規定。饒是如此,對楊家來說想要組織起一支新的商隊,那也是十分不易的。
游商在促進各國貿易交往的同時,亦帶來了潛在危險。背書便是利用嚴苛的連坐制度來震懾游商,不至于讓商隊的流動沖擊本地商戶和安穩。
“建章慣以惡看人心,怕他此舉采購運輸商品是假,借機引異鄉人入江陵才是真。”
他嫌惡的眸光在眼底一閃而過:“畢竟他一旦與楊書玉完婚,他便可名正言順地接管楊家商行事務。”
“你仍在懷疑他。”高時明波瀾不驚,垂眸望著水面。
“當年林家式微,先皇親至江陵,恭請林老爺子重回朝堂主持大局,卻被他婉言拒絕。而后林家突然決定舉族北遷,自此音信全無。”
謝建章滿臉嚴肅,聲音堅定而有力:“就算他是拿著林老爺子的親筆信來投奔王爺,建章仍不相信他這些年來是在苦寒之地韜光養晦。”
北境苦寒,世家名流為何要放棄江陵這塊寶地,舉家遷居荒蕪之地?
“本王何時偏聽偏信過一家之言?”高時明語帶玩味地反問對方,所展露出來的威嚴高傲讓謝建章頷首自省。
“信他,不過是因為他對本王有用,且他一直沒露出錯處罷了。”
他話鋒一轉,帶著對時局的運籌帷幄,似是對任何變故都滿不在乎的樣子道:“既然你想深查,那便放手去查,左右明晚便是收網的時機。”
“建章定不辱命。”謝建章行禮應承下來,暗想絕不會錯過這個撕開林自初真面目的良機。
兩人站在岸邊又商議一些京都傳來的政務,直到天邊擦黑才各自散去。
高時明先是呼出隨身保護他的暗衛,讓其傳密信給留守京都的幕僚穩定朝局,而后便利落地翻身上馬,揚鞭縱馬回城。
在收網之前,他的確需要找個落腳點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否則他也不能保證會有充足的精神和體力,接連幾天幾夜不休,來應對貪官污吏與賑災兩件大事。
然而他入城之后,竟打馬朝楊府直去,而并沒有選擇回他暗查江陵搭建起來的落腳點。
毫無意外地,歷來少眠無夢的他,再次在楊府客居臥榻之上進入夢鄉。夢中,他又見到那陌生荒誕的場景,以及他已頗為熟悉的明媚少女。
少女不再燦若初陽,而是毫無生氣地伏臥在地。她的眼角,不再有那夜晶瑩的淚珠,取而代之的是那殷紅的鮫珠。
與此同時,踏著暮色回城的楊書玉,竟在馬車中昏沉睡去。連日的勞累,讓她犯起高熱,不受控制地胡亂囈語。
“爹爹,千萬不要原諒我識人不清,害闔府慘死,我有罪……”
“覬覦子民私財,處置錯案而不查,你枉為攝政朝臣!”
“林自初,林自初……”
她一遍又一遍念著林自初的名字,當真是恨到了極處,一如前世她愛之入骨,夢中讓她滿腔的不甘與悲憤化作淚水,竟不知如何用言語去表達恨意。
今晚她在夢中看得比先前更深,也更為仔細。在城外被截住的林自初滿眼不甘,他是被強權壓低了頭顱,壓彎了脊背和膝蓋。
他雙手呈上楊府財庫的鑰匙,卻遲遲不肯放手,最后直至鑰匙被那華貴男子生生奪了去。
楊書玉見此情景,突然陷入困惑。
若林自初最后算計來的財庫鑰匙,最終被人奪了去,那他先前所說的,讓楊府斷腕求生的那半家業,究竟被他送去了哪里?
“小姐,快到家了。”月芽隔著車窗喚她,將她從夢魘中呼喚回來。
滿臉的濕熱,讓楊書玉恍若隔世。
近來她似乎總在不斷地重復經歷同一個夢境,然后夢境又會以不同視角展現出她所不知道的細節。多翻經歷和細心拼湊后,她便會對前世有新的見解。
“江陵楊府,通敵賣國,攝政王下旨抄沒,滅其滿門!”
以往她只側重看后半句話,認定是當朝攝政王下旨抄沒楊家,可為何是判以通敵賣國的罪名?
前世楊伯安的的確確有被牽扯進貪墨案中,可哪里來的通敵賣國一說?
楊書玉撩簾問月芽道:“我記得在西市,商行為了集中處理各商隊的路引,特意設立有一個據點來處理花押簽字事宜?”
月芽誠實地搖頭:“小姐,女婢打進府便在后院聽差,不曉得外面的事哩。”
“無妨。”楊書玉被她的話點撥,心中盤算起要找商行老手跟在她身邊的想法,“那等下回府,你便在前院候著,等周叔隨爹爹回來,你便來通知我。”
她想了想,當即改口:“算了,還是讓車夫直接去西市吧。”
楊伯安親自將玉絡系在她腰間,她已不是養在后宅的深閨女娘,而是能出入商行發號施令的少東家了。
她完全可以直接去據點查閱自己想要的東西。
西市在江陵西邊,離楊府有一段的距離,等她趕到西市商行據點,光是從庫房翻出這兩年的記檔,便已經到了宵禁的時間。
她被迫留在據點翻閱記檔,而原本守在據點的掌事和伙計見她來便不敢歸家,自然而然地守著她為其答疑解惑。
剛開始楊書玉看商隊的記檔很是吃力,經過他們的講解,到后半夜已經能流暢地獨自翻閱了。
據點掌事皆是人精,他們圍守在楊書玉四周,生怕她有哪里看不懂的。而因身份地位不夠,只能站在最后的伙計,則實在提不起精神來。
從街道傳來的,或是整齊而沉穩的官兵巡邏腳步聲,抑或是那有節奏有規律的打更聲,皆催人入眠,讓那些插不上話的伙計掩口打起哈欠來。
啪——嘀嗒嘀嗒
大堂內突然爆出驚堂木般的拍案聲,而后便是珠子散落砸在地上,又彈跳著逃離的落珠聲,著實將犯困的伙計嚇了一激靈。
“少東家恕罪!掌事恕罪!”有人剛清醒過來便開口求饒,連帶著其他伙計爭相討饒,“小的不該犯困偷懶。”
楊書玉剛剛怒氣沖沖地砸壞了一個算盤,她面上的天真爛漫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恨意。
斂了笑意的明媚少女,動起怒來自帶威懾的意味,像是要仗著自身的地位和榮寵,但凡她不高興便要任性地攪弄一番,讓所有人都不好過。
然她只是語氣嬌嗔,極盡克制地反問道:“我何時因你們犯困便出言責怪?”
并沒有。
楊書玉失控地砸毀算盤前,她抬頭瞧見過有伙計在犯困,但她并沒有出言訓斥。
據點掌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努力地回想女娘在突然動怒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在問,去年林自初,她明面上的未婚夫婿提議組建北游商隊的具體時間點。
北境商隊管事答她:“五月提議,七月才獲東家的準許。”
管事的話音未落,楊書玉便突然將手中算盤砸在地上,她當真氣極以至于失了行事分寸。
旁人不解,或許就連楊伯安也不會理解,為何楊書玉突然就動了怒。
但楊書玉深知,去年五月,她和林自初尚未生出愛戀情誼,兩人之間甚至算不得親近。
那么,林自初為何要以贈書玉禮物為名,提前向楊伯安提議組建商隊呢?
除非他對自己勢在必得,且隱約在向楊伯安透露出兩人關系匪淺,或能成佳偶,他也好早早為結親打算。
然而楊書玉又怎么會忘記?她徹底淪陷于林自初的溫情,分明是始于八月那場意外。但早在七月,他便含糊地哄著楊伯安信他和自己的男女情誼,竟同意了他的請求。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據點正廳,皆面面相覷不敢答話,一時間室內靜得落針可聞。
楊書玉不動聲色地合上記檔,正打算起身離開,卻聽街道忽然亂了起來。
“災民暴動,所有人速去城門支援!萬不可讓災民進城燒殺搶掠!”
她今日剛喂飽了災民,他們竟敢暴起搶砸。那她施粥救濟,究竟還算不算得善舉?
手中的賬冊滑落在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這才反應過來楊府還是被人算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