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穿梭于林間,朝黑煙沖天的方位飛奔而去。
高時明舍棄了平坦寬闊的官道,縱馬鉆入野林。若有橫出的樹枝阻攔去路,他便揮鞭斬斷。若實在是單手難敵,他也會盡力用身軀和臂膀為楊書玉遮擋,不傷她分毫。
琉璃澆鑄而成,精心養(yǎng)護長大的嬌兒,被他當成工具一般來使用。許是他破天荒地生出愧疚之心,竟覺著把楊書玉帶回時,至少護她此程平安。
當快馬載著他們躥出灌木矮林時,視線瞬間清明起來。
焦煙與鮮血浸染大地,滿目瘡痍,耳邊還伴著災民的不斷哀嚎,他們仿佛轉(zhuǎn)瞬進入了無間煉獄。
不遠處還有士兵在和不肯繳械的災民纏斗,而那些沒被控制住的災民則玩命似地往回跑,他們誰都不想被官兵擒拿扣押。
高時明沒有停留片刻,嫻熟地駕馬逆著人流而上。那六條從城門口便跟在他身后的尾巴,已不見蹤跡,他們因跟不上高時明的速度而被甩開。
透過縫隙看清周遭,楊書玉斂眸沉思良久。她忽然便明白了高時明在城門前,他說的那翻話是何含義。
高時明堅持要兩人同乘,并不是在為難她,而是選擇帶她出城的最優(yōu)解。
若是讓高時明為她牽馬,費事費時不說,她的速度如何能和那六條馭馬嫻熟的尾巴相比?高時明甚至沒有刻意拉開距離,那六名士兵便跟不上了。更何況是她?
念及此,她慶幸自己沒有因為男女大防而拒絕同乘,也由衷地感激高時明肯帶自己出城。
“謝謝。”
“嗯?”高時明語調(diào)上揚,傲慢而輕狂道,“公平交易,你還欠一份我酬勞沒兌現(xiàn)呢。”
“怎么?少東家不會見我適才沒想好,就當交易不存在吧?”
“不是……我沒想賴。”楊書玉聲音低低的,聽不出情緒,“等渡過這場風波,你盡可來找我。”
周遭涌動著災民和官兵,雖然沒人會對他們不利,但高時明仍抬起左手輕撫著楊書玉的鬢發(fā),好讓廣袖展開遮掩住楊書玉的身形。
昨日有不少災民都見到過楊書玉,他肯這樣做,既是為避免意外沖突,也是為了維護楊書玉的名聲。
等馬兒行近官兵的包圍圈,左都尉一眼便認出來人是高時明。他揮手讓手下撕開包圍圈的一道口子,放人進來。可高時明卻諱莫如深地朝他搖頭,不準他上前來行禮匯報。
察覺到馬兒的速度放慢,楊書玉忍不住掀開蓋在身上的袖子,露出一張驚魂未定的小臉往外看。
原來那黑煙不僅會往天上走,也會向下沉到地面上,以至于越接近糧倉,黑煙越濃,不少士兵的臉上還被熏出碳跡。
高時明帶著她朝被焚毀的倉門直去,愈發(fā)無法分辨那黑煙是災民火攻造成的,還是那黑色狼煙下沉導致的。
糧倉內(nèi)依稀能聽到械斗的聲音,還有人正忙著提著一桶又一通水趕去滅火,亂糟糟的場面,根本沒有人會顧及那些倒地不起的人。
“爹爹!”楊書玉驚恐地大叫一聲,不可置信地捂著嘴巴。
臺階上那仰面朝天,滿身血跡的華服男子,分明就是楊伯安!
前世,楊伯安也是以這副姿態(tài)死在前廳的嗎?楊書玉先前不敢想,現(xiàn)在見之泣涕如雨。
高時明微蹙眉頭,用力夾馬腹加速朝楊伯安而去。尚未勒馬止步,他已提前單臂環(huán)抱楊書玉的腰肢,將人送下高馬。
楊書玉想快步趕去楊伯安的身邊,可似乎是腳傷作怪,也似乎是第一次騎馬使然,在落地的瞬間,她雙腳酸軟,連行兩步都欲向前摔倒。
可她掙扎著起身向前,最后還是重重地摔在地上,滿臉的不甘。
高時明目光環(huán)視一圈,沒找見謝建章,他再回首時便瞧見楊書玉那倔強又不肯罷休的模樣,正一步步掙扎著向楊伯安靠近。
他翻身下馬,欲去攙扶起楊書玉,可楊書玉根本等不及他過來,于是她直接改為膝行,最后匍匐著來到楊伯安的身邊。
“爹爹!”楊書玉抽噎著去撫摸楊伯安的手,一片冰涼。
她不甘心,克制所有情緒,憋著氣將耳朵貼到楊伯安的心口處。
砰砰砰——
微弱的心跳聲,讓楊書玉喜極而泣。
她努力說服自己冷靜下來,認認真真地檢查楊伯安受傷的地方。有一道明顯的劍傷,刺于楊伯安左腹處,貫穿而過,大有血流將盡的趨勢。
“秦伯!周叔!”楊書玉真的慌了,是從心底直達靈魂的那種驟失至親的痛楚。
算來,這已是她第三次瀕臨失去楊伯安了。
前世欽差大臣雷霆之怒,杖責幾十棍讓楊伯安臥床不起,游走在鬼門關的邊緣。再來便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滅門慘案,那次她甚至在死前沒能再見楊伯安一眼。
如今楊伯安便躺在她面前,微弱的生命跡象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流逝。
“秦柏!周叔!快來人啊!”
這并非戰(zhàn)場,混亂讓所有人應接不暇。官兵忙著鎮(zhèn)壓,暴民忙著逃竄,誰又能聽見她的呼喚?
楊書玉雙手按在楊伯安的劍傷處,悲痛得哭聲都發(fā)不出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顆地砸在楊伯安的衣衫上。
她絕望地回首,看著高時明大步踏來,寄最后一絲希望于他:“你不是會醫(yī)嗎?你救救爹爹好不好?算我求你……”
此時的楊書玉,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所作所為都出自本能地求生。
她是驟而失孤的小獸,顫抖著無助地守在至親身邊,心神全亂了。
高時明在她絕望而殷切的目光中蹲下,兩指并起置于楊伯安脖頸處。微弱的脈搏,讓高時明沉著臉道:“氣若游絲,又是貫穿傷口,你應該知道……”
“我不知道!”楊書玉驚懼地打斷他的話。
如此情景,要楊書玉如何接受他那番冷冰冰的話?
高時明目光沉沉地抬頭環(huán)視周遭,仍沒尋到他想找之人的身影。
于是他無奈地輕嘆一聲:“軍中只會簡單的包扎止血手段,這里無醫(yī)無藥,葛神醫(yī)在也不見得能……”
為了避免繼續(xù)刺激到楊書玉,他把最壞的結果咽了回去,而楊書玉也默契地當沒有聽到,佯裝不知他沒說出口的后半句話是什么意思。
為了給楊伯安包扎傷口,高時明試探性地握上楊書玉的手腕,稍稍用力,才能將她的手從患處移開。
等高時明用匕首將患處的衣服劃開,他才發(fā)現(xiàn)楊伯安的傷口遠比他預想的糟糕。若是左腹貫穿而過,運氣好些還能避開臟腑,僅傷腸道。
可那一劍是從楊伯安側(cè)腰的邊緣劃過,卻又沒劃破衣服,看起來便像是貫穿傷。可實際上那一劍卻是將楊伯安的腹部從側(cè)方劃開,劍氣傷及臟腑,將腹部從側(cè)邊開了好大極深的一道口子。
楊書玉死死盯著那雙手,她的呼吸似是凝滯住,只是那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
“書玉。”
林自初倒扣劍將劍尖釘在地面,發(fā)出清脆的一聲。他單膝跪在楊書玉身邊,扶著楊書玉肩頭安撫道:“叔父是為了救梁大人受的傷,可惜……”
“你放心,周叔和秦伯已經(jīng)去糧倉里找馱糧的馬車去了。這里離葛神醫(yī)的住處近,只要我們及時送叔父過去,會沒事的。”
他的溫聲安撫,換不來楊書玉的任何回應。
“書玉。”他眸色灰暗地喚了一聲,“這兩日我不是讓你在家養(yǎng)傷嗎?”
待高時明為楊伯安包扎打結時,楊書玉幾乎是擦著他的手臂,貼到楊伯安的心口處去確認對方的心跳。
高時明一時不察,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楊書玉已經(jīng)身子貼著他的小臂俯身下來,他反倒不好抽手離開了。
確認楊伯安暫時無事后,楊書玉在起身時,冷冷地掃視林自初手中的利劍,語氣森然道:“我竟不知道林公子尚武。”
“禮樂射御書數(shù),乃君子六藝。”林自初溫聲道,“黎國男子,多半是精通的。”
高時明晦暗不明地起身擦手,似是不愿摻和進來。
楊書玉忽然轉(zhuǎn)身橫在楊伯安身前,做出保護的姿態(tài)。她雙眼垂淚,流露出來的神情卻不是柔弱可欺,而是絕地一搏地反撲,叫人可畏。
“士兵持大刀,負強弓,災民則手無縛雞之力,最多用棍棒攻向糧倉,而楊家商行伙計的數(shù)量眾多,朝廷不準佩刀佩劍,所以一向用的是樸刀。”
她的視線順著林自初手里那把劍慢慢垂下,盯著劍尖的位置道:“那么用劍傷我爹爹的人還會有誰?”
“他若不是趁亂重傷爹爹的卑鄙之徒,那也得是趁機作亂的暴匪。”
林自初斂了笑,眸色濃稠不見底:“書玉,有不少刺客混在災民中,他們持的也是劍。”
“哦?”高時明語調(diào)上揚,忽然來了興致,“自初是說,還有旁人的手伸到江陵來?”
林自初破天荒地沒有回答高時明的話,而是望著楊書玉語帶警告道:“不是早和你說過,這幾天留在府里就好嗎?為何如此不聽話。”
“留在府里?”楊書玉覺得好笑,“在府里龜縮著,等你把爹爹的噩耗帶回嗎!”
“還是你期待在爹爹倒下后,我會心中無主,全盤將楊家交給你?”
一如前世那般,林自初用溫聲細語給予楊書玉安慰與承諾,卻私底下卻毫不留情地掏空楊家財庫,而將叛國的罪名指向楊家。
“你休想!”感受到楊伯安在輕扯自己的衣服,楊書玉眼里閃著淚花,忽然便有了底氣,“我才是楊府少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