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大亂,欽差大臣現身主持局面,這成了楊書玉此刻唯一的指望。
事態愈演愈烈,已經超出她的預想,完全脫離了前世的軌跡。
前世的江陵并沒有陷入動亂,她不信這是楊家心善施粥導致的。
若無人教唆,災民如何能同時攻向城門口和九個糧倉?又偏生這么湊巧,多數的災民能夠攻破楊伯安身處的糧倉?
聯想到前世楊伯安臥病在床療傷,卻不見好轉,到后面形容枯槁,楊書玉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是她把林自初逼急了。
“書玉。”林自初拄劍起身,居高臨下與她相望對峙,語氣多了一絲脅迫的意味,“這里太危險,我安排人馬送你和叔父先回去避避,可好?”
“你只身回江陵祭祖,能安排何方人馬?”楊書玉輕笑出聲。
也不知林自初哪來的作派,以往他在楊府狐假虎威慣了,竟仍覺得商行伙計聽令于他?
與此同時,左都尉帶領眾將士把包圍圈往外推,人群和嘈雜漸漸遠離糧倉周遭。除開糧倉內仍零星有械斗聲和滅火聲傳來,倉門前已恢復秩序和平靜。
“女娘,你怎么在這兒!”周順最先著帶人從糧倉撤出來尋楊伯安,卻在見到楊書玉時大吃一驚。
他快步沖過來欲扶起楊書玉:“是仆來晚了,女娘可有受傷?怎么哭得……”
話不成句,周順對上那雙淚眼,竟哽咽起來。
楊書玉雙手回握周順伸來為她拭淚的粗糙大手,焦急道:“周叔,我沒事,是爹爹受了重傷。”
她沒有追問昨夜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何楊伯安會身旁無人,要獨自躺在這里等死,但她依舊對周順信任不疑。
眼角滾落最后一滴鮫珠,她的聲音已然平靜了許多:“周叔,你去牽一輛運糧的板車來,得快點把爹爹送到葛神醫那去。”
“好好好。”周順起身欲離去,卻在轉身時犯了難,“那女娘你……”
楊書玉身邊無人,他不放心。
“我守著爹爹。”楊書玉落寞地回身望向那扇被災民破開的倉門,門洞里面仍映著火光。
“仆去找人來!”周順也知道自己沒年輕人手腳快,他從帶出來的人手中,分了一半留下保護楊書玉父女,其他的都被他攆去找板車了。
從始至終,那些人全然不把林自初看在眼里。
楊書玉朝他遞了一個輕蔑的眼神,便挪身到楊伯安身邊,將楊伯安的上半身枕到她膝上,好隨時檢測他的呼吸是否順暢。
她垂眸靜靜地等,不再分神理會身旁的人和事。
相似的,高時明負手而立,矜貴儒雅地仰頭凝視黑色狼煙,他竟也在等。甚至他也沒有理會林自初,莫名地將他晾在一邊。
林自初見狀,竟被氣笑了。可是他在高時明面前,又能怎么辦呢?他甚至不知道是算錯了哪一步。
這種時候楊書玉怎么會出現在城外!
不多時,糧倉內的械斗聲徹底平息下來,火光也不如先前那般大,開始有人往外撤出。
最先走出糧倉的,是壓著被俘暴民的士兵,其后竟跟著一位楊書玉眼熟的少年。
她愣神片刻,安置好楊伯安后緩緩起身,狐疑的目光迎著那破落少年款款走來。
此時的謝建章已換下昨日那身邋遢破爛的災民裝束,可他身上的錦繡華服卻因大火和刀口,顯出別樣的窘狀來。
楊書玉記得他姓謝,便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在他走近時聲淚俱下地行跪禮道:“謝大人,民女有話要說,還請大人肯抽空聽我一言。”
謝建章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他的視線微不可查地越過她頭頂,與高時明相對。
高時明垂眸搖頭,他仍不打算暴露身份。
“女娘,先起來說。”與此同時,謝建章在心中暗罵一聲:果然是心黑的!
他面上笑吟吟的,眼角卻貓著壞:“女娘先說來聽聽,謝某或許可以籌謀一二。”
林自初見謝建章扶楊書玉起來,楊書玉也不拒絕,他便冷著臉連溫潤也不裝了。他上前欲攙扶住楊書玉,卻被楊書玉無情拂開,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他切身感到自己珍視的東西留不住,正如沙粒般飛快流逝于指縫間。
“阿玉。”林自初的聲音落寞,漸漸沉了下去。
楊書玉恍若未聞,問道:“謝大人,江陵郡守梁含,梁大人呢?”
“你要告他欺壓商戶,逼楊府交糧?”謝建章腦子轉得快,率先猜測她話中的含義,“他已伏法。”
言外之意,梁含的罪責已定,且不容翻案。一如前世那般,以梁含身死而牽扯出舉國震驚的賑災貪墨案。
俗話說得好,只有死人不會說話,可以守住所有秘密。反之細細想來,死人也無法辯駁,那些捕風捉影的罪名也可以切實地栽在其頭上。
朝中勢力之間的斗爭,證據反而沒這么重要,重要的是風壓吹向何方,誰能執筆寫就留史卷宗。
沒有升堂,沒有會審,梁含靜默無聲地在江陵這場動亂中伏法死去。
楊書玉含眸,復又跪了下去。她從懷中掏出兩張紙,恭恭敬敬地高舉過頭,呈到謝建章的面前。袖口順勢下滑,露出她被發帶磨得血肉模糊的雙腕來。
“民女絕非在為自家辯駁,糧莊各地倉儲情況皆有記錄在案,還請大人明辨……”
“帳平了。”謝建章打斷她的話,見她抬頭滿眼不解,便解釋道,“所有人都知道這座糧倉被搶被燒,只要其他糧倉的數量之和低于帳面的總量,那么便是平帳了。”
“梁含搬了多少,災民又搬了多少,誰也追究不來。”
一筆糊涂賬,既然永遠查不清,那便不能說是楊家與梁含勾結,暗中轉運走江陵的糧食。或全是災民搶空的,也未可知。
他頓了頓,神色晦暗地看向地上躺著的楊伯安:“至于是誰想讓帳平了,怕是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楊書玉原以為只要糧莊賬目對得上就好,可聽他的話細想,卻悟出另一層含義:但凡有證據說明楊府與梁含有牽連,那楊府就別想摘出去,哪怕僅是一倉之糧,不足以影響賑災的部署。
“為什么?”楊書玉百思不得其解,她情不自禁地緊握雙手,紙張被她揉皺成一團。
謝建章攏袖不語,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楊書玉解釋。朝中對立的兩派已盯上江陵楊府,都欲借這場洪澇災害逼楊伯安站隊。
他輕嘆出聲,放眼朝高時明的方向望去,似在眺望遠方放空視線,也似是提醒楊書玉什么。
“我還有一事。”楊書玉見對方不愿多說,便也不再追問。
她倔強地將手里的紙往謝建章面前又遞了遞:“大人且看看。”
“這是什么?”謝建章不肯接,垂眸打量起來。他發現那張紙帶有毛邊,像是從什么地方撕下來的。
“是商隊記檔,民女要檢舉,有人借楊家商隊的勢力,暗中幫助北涼細作混入江陵。”
楊書玉說著要將紙展開給謝建章看,卻不妨被一只大手奪了去。
她偏頭望去,正對上一雙盛滿怒火的桃花媚眼。
林自初攥著那奪來的紙,語氣也冷了幾分:“阿玉,別鬧。”
啪啪啪——
三聲清脆的掌聲在身后響起,眾人循聲看去,見高時明興致盎然道:“楊小姐可沒有指明她說的是何人,你激動什么?”
饒是掌控江陵全局的高時明,也沒料到楊書玉會在這個時間點提及細作一事。他雖懷疑近期朝局不穩,是北涼在背地里推波助瀾的結果,卻還沒有往北涼細作滲透黎國上想。
可楊書玉不一樣,她歷經前世,她知道兩個月后攝政王會查到“楊府投敵賣國”,那她就可以確信北涼細作會與林自初存在某種關聯。
在她查到林自初瞞著她,哄著楊伯安助他組建北方商隊的時候,她便已能確定九成。
她是人微言輕,但她卻可以提前將這個信息透露給朝中重臣,總有人能順著林自初把真正通敵賣國之人揪出來,還楊家清白。
“我是怕書玉誤解了。”林自初不急不緩,“有支商隊確實是從北境組建南下的,那是……”
“是你為了討我歡心,特意在北境搜尋稀罕物件來作送我的新婚禮物?”楊書玉忍不住笑出聲,嬌糯的聲音不像是在質問,而是在反諷。
“那你倒說說,我是何時傾心于你,而那支商隊你又是何時組建的?”
見林自初目光沉沉,不作答,她繼續追問道:“林公子貴人多忘事,不會忘了是哪日在洞中對我許下諾言的?”
林自初望著她緩緩攥緊手,卻聽高時明突然冷聲道:“拿來。”
聞言楊書玉后知后覺,微蹙蛾眉沉思細想起來。
她先看向謝建章,見他垂眸無反應。可楊書玉分明是呈給他細瞧的,高時明開口討要,他竟默許?
心底生出不詳的預感,楊書玉以跪姿向后頹坐,像是突然被抽去所有氣力,她不可置信地將目光移到高時明身上。
只見高時明英姿颯爽立與臺階前,他逆著朝陽的光,緩緩朝林自初伸出手重復道:“拿來。”
不容置疑。
刀削斧鑿的下頜線透著他身后的光,讓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卻意外相稱地同楊書玉夢中的華貴男子身影重合。
然林自初也如夢中那般,滿臉不甘心又毫無辦法,緩緩將手中之物遞到那攤開的大掌手里。
楊書玉突然捂嘴驚恐地大叫一聲,身子本能地連連往后躲去。
“是你!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