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國重農,卻也從豐盈的國庫中體會到商貿帶來的好處,近年來在各處修葺官道,以便縱橫互通有無。
江陵為商貿樞紐,官道四通發達,卻也比不得城內街道平整。
用于運糧的板車駛于官道上,因高低不平的石磚而顛簸得厲害。楊書玉擔心板車的顛簸會惡化楊伯安的傷勢,便讓車夫盡可能放緩速度平緩前行。
因而高時明抄近道追上她,楊書玉并不算意外,只是她想不明白,高時明為何要纏著她。
“楊家已經失去了對糧倉的控制權,經過昨夜暴/亂,左都尉帶來的士兵會順勢接管糧倉,我已經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得違抗!
楊書玉頓了頓,垂眸道:“欽差已至江陵,糧倉賬冊我也交代家丁,待其入主江陵后立刻送至府衙,你實在沒有必要繼續盯著我們父女。”
言外之意,她決意楊家斷腕求生,再也不會過問賑災事宜,任由朝中大人物如何借災情而發揮,只求不把楊家牽扯進來。
“順路而已,楊小姐緊張什么?”高時明坐在馬背上,迎著日光慵懶道,“不過我倒是好奇,你怎就知道欽差大臣已至江陵?”
從他準備在梁含私宴上拿臟起,楊書玉已幾次三番壞他部署。若說他為何會相信林自初對楊家的指控,楊書玉的形跡可疑怕是出了不少力。
她對著謝建章喊大人,在明顯察覺到欽差已至時,又對著高時明大喊“竟是你”。生性多疑的高時明,很難對這些細節視若無睹。
“若欽差大臣還在路上,梁大人又怎么會死?”楊書玉不服氣道,“他死了,誰來主持江陵的局面?”
聽見高時明的輕笑,她小聲強調道:“我沒有這么笨!”
高時明玩味地垂眸打量她,卻見她抱著楊伯安的上肢閉目養神,以她那孱弱的身子,來減少板車震動對楊伯安的影響。
嬌弱女娘初出后宅,行事雖沒有章法,卻意外地有用,總能在事情發展的關鍵環節,將楊府立于輿論的有利面。
梁含求糧,她爽快答應,還積極制冊核查各地糧倉庫存。城外災民攔路,楊書玉宣布施粥,楊府成了災民眼里的救世主。災民暴/亂,她一改嬌氣行徑,乘板車護重傷的父親求醫,讓災民羞于見她。
可放在高時明的立場,她積極捐賑災糧,卻遲遲不肯交權,釣著梁含圍著楊府轉,似是要提有利于楊府的要求才肯放糧。城外施粥,她又利用災民秩序危機,逼左都尉為她所用,將江陵部署全盤打亂。
至于經歷昨夜浩劫,楊家徹底成了弱勢的一方,出糧賑災還逢難,今后世人都會念楊家的美名,而不記得朝廷的政績。
高時明現下實在是拿不準,楊書玉這是歪打正著,還是蓄意為之。
若她真的有意利用災情抬高楊家聲譽,那便算是有意站到太后陣營的意思,畢竟賑災會是高時明今年最大的政績。
可她偏偏又檢舉林自初與北涼細作有關聯,給高時明送來一個對抗太后勢力更大的籌碼。
高時明不得不承認,楊書玉的確引起了他的注意,讓他不得不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依舊分神去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腦海里翻來覆去回憶這些事,這行人很快便到了獨峰山腳。獨峰險峻,騎馬只可到半山腰,而板車卻從山腳起便是無法上去了。
以楊伯安的傷情,騎馬定是不行,楊書玉知道騎馬走山道會是何種程度的顛簸。于是她吩咐伙計找來棍材制作擔架,欲抬著楊伯安上山。
而后她追問周順和秦初平,在跟來的人里,誰的馬術好,便讓人卸了板車,騎馬先行一步,好讓葛神醫提早準備上醫治楊伯安的藥品。
“馱糧的馬匹講究的是耐力,腳程并不快!备邥r明把玩著韁繩,百無聊賴道,“或許少東家還有另一個選擇!
楊書玉腳傷未好,被人攙扶登山,怕是要比楊伯安還慢。至于先行的護院,難道還能比高時明的坐騎更快?
哪怕是簡單的止血散,配藥碾藥煎藥,都需要很長的時間,楊伯安蒼白的臉色根本等不來。
就在楊書玉抿唇權衡的時候,高時明稍向后坐去,為她讓開少許空間,嘴角噙著笑在等。
“走吧,周叔,我們先上去。”
楊書玉撇開目光,拿定主意道:“勞煩秦伯等擔架扎好,再護爹爹上山!
周順和秦初平對視一眼,不知道高時明和楊書玉在打什么啞謎,便愣愣地應是。
見狀,高時明沒有耐心地輕嘖一聲,利落地抖動韁繩縱馬踏步前行。
楊書玉以為高時明因自己拒絕而沒了耐心,選擇先行離開,這正和了她的心意。卻不料那匹駿馬沒有走上小道,而是靈活地繞過板車,輕快地從她身邊掠過。
就在和駿馬擦身而過的瞬間,楊書玉忽然覺得腰間被一股力量纏上,天旋地轉間她已坐在高時明懷中!
竟是高時明沒了耐心,直接將人撈上馬背!他沒有讓楊書玉如先前那般,跨坐在馬鞍中貼著他的胸膛共乘,而是直接讓楊書玉側坐在他腿上,整個人只能扶著他的肩穩住身子。
楊書玉反應過來時,駿馬已快步奔上山道,而周順和秦初平還在后面驚呼,“孟浪子,放下女娘!”
她也被惹惱了,一手為穩住身形而扶在高時明肩頭,一手握拳不斷地砸著他的胸膛:“你做什么!”
“你確定楊伯安等得起?”
楊書玉瞬間乖順下來,在他懷里不鬧了。
高時明低頭看著她,微挑眉梢道:“我還有話要問楊伯安,可不想他死在途中。”
“那你為何非得帶上我?”楊書玉不解,羞赧地垂著頭。
從出城她便知,高時明若不帶上她,行進的速度會更快。
他想救楊伯安,自己先行一步去通報葛神醫就好,為何要強行帶上楊書玉?還非得以這樣親密的姿勢……
“因為……”高時明拉長語調時,故意加重揮馬鞭的力道,突如其來的失速感,惹得楊書玉慌張地攀緊他的肩頭。
他倏爾淺笑道:“其實我與葛神醫并不算熟絡,沒有楊小姐同行,我擔心會被他老人家拒之門外。”
楊書玉從他懷中揚出狐疑的面龐,不解道:“你不是說葛神醫對你有授業之恩嗎?”
高時明目視前方,斂笑不答。見狀楊書玉也不好繼續追問,只是仍不停地高時明懷中扭動,試圖調整出一個她覺得不這么親密的姿勢以保持距離。
可她還沒來得及動幾下,就聽到頭頂上方傳來高時明的低喝聲:“別動!”
低沉而威嚴的聲音自帶壓迫感,隔空傳來的一陣酥麻感從頭部開始侵襲她,竟直接讓她韁在原地。
高時明沒給她反應的時間,那揮揚馬鞭的手忽地環上她的腰肢,霸道地將她調整了一個姿勢。說不上舒適,卻讓兩人間隔開寸余的距離。
楊書玉不敢抬頭去看高時明,因為她知道高時明的身份使然,上位者的姿態讓他不用顧及任何人的感受,坊間傳聞他也當是如此地隨性而為。
于是,她也不再鬧騰了。
很快,跟在他們身后的輕騎兵被甩開一段距離,而后再拐過一道崖彎時,他們便徹底沒了身影。
山道愈發陡峭,卻不見高時明放慢良駒的速度,只是楊書玉不知道,他們早已行過了半山腰。
等察覺到山路崎嶇難行,楊書玉不自覺地環緊高時明,隱約猜到他這是要直接騎馬登山。她忽然就回味過來,高時明那句話說楊伯安等不及是什么意思,也理解為何他要用這樣的親密的姿勢帶著她上山。
“坐好!备邥r明右手再次扶上楊書玉的腰肢,左手則縮短韁繩,他竟打算讓馬匹直接跳過眼前那道近乎成壑的山溝。
良駒在他的掌控下,像是永遠不會后退不會回頭那般,眼見深溝仍依指示騰空而起,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穩穩地落在對岸。
楊書玉在馬兒騰起的過程中,忍不住往高時明懷中縮了縮,根本沒注意到高時明嘴角所揚起的弧度。
待馬兒載著他們繞過幾處巨石密林,一座清雅別致的三進小院赫然出現在眼前,周遭皆是被開墾蕩平的藥圃,遠遠便能聞到藥草特有的香氣。
這是楊書玉第一次到訪葛神醫的住處,她詫異得說不出話。這些年來,她竟不知葛神醫每次到楊府問診前,都要走過如此崎嶇而漫長的道路。
高時明察覺到她的情緒瞬間低落下去,狐疑地問:“怎么了?”
“沒什么!睏顣窬髲姷仄_頭,小聲道,“你把我放下吧,我去敲門!
藥鋪的草藥仍閃爍著晶瑩的露珠,在楊書玉落地時被她那飄逸的裙擺掃落,沒入泥土瞬間消失不見,猶如生出靈識的精怪,在見到生人到訪時慌張地遁地躲藏。
楊書玉不忍,便提裙而行,那副謹慎小心的模樣,生怕踩壞了藥圃的一花一草。
高時明放馬小憩,再回首時,他見到的便是這樣的畫面。那山野精怪,竟成了綽約多姿的楊書玉,小心呵護著山野間的生靈。
那廂,楊書玉并沒有察覺到停駐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她小心翼翼地敲擊銅質鋪首,喚道:“葛老在嗎?我是書玉。”
大門應聲打開,相迎的竟是一清麗女童。
“啞姑,葛老在嗎?”楊書玉小聲地詢問,不待啞姑作出反應,一只有力的大手已從楊書玉的肩頭越過,死死抵住半開的門,不準啞姑將門合上。
高時明站在楊書玉身后,隔著她與啞姑對視,竟磕磕絆絆道:“你,你何時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