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解惑 “我是書玉丟失的一段記憶,江陵……
日光穿林而過, 在地面投下細碎的光影。山風陣陣,拂動枝梢叢葉,引得光影隨之搖曳。
一聲鷹唳響徹山谷, 海東青斂翅穿梭于林中間隙。鷹爪最先探出,落在枝椏上,而后它撲扇兩下羽翼,收翅落定, 那圓睜凌厲的眼珠, 滴溜溜地轉悠起來。
踏川在淺灘邊抬首, 朝海東青棲落的喬木嘶鳴一聲,便繼續埋首飲水小憩。
突然淺灘水面蕩起陣陣漣漪, 漣漪源頭正是金鬃涉水而來。
“王爺久居高位,不容他人忤逆, 書玉今日可是受委屈了?”
謝建章勒馬止步,垂眸望著抱膝靜坐在磐石上發呆的楊書玉。
見對方出神久不回話,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先放了金鬃自由去休憩, 他則尋了楊書玉身側的位置坐下。
“還是說,書玉難過是因為林自初?”
他睫羽半落, 將漸漸冷下去的眸光遮掩得極好。
楊書玉含糊地搖頭否認, 卻又覺得自己不可信而自嘲地笑出聲來。
是以, 她跳過了林自初的話題, 誠懇道:“王爺并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情。他總是將選擇擺在我面前, 任我抉擇,只是我沒有能力去選更好的路。”
若她善騎射,她則無需和高時明同乘一騎。若她善謀略,她則無需答應高時明的條件, 憑自身能力免去和親之憂。
“可是我想不明白,既然王爺打算駁了北涼之請,為何還要我楊家入局?”
她偏頭迎著謝建章的目光:“為何王爺會默許你對林自初出手?”
謝建章眉頭微動,問道:“王爺提的條件是什么?”
楊書玉的三言兩語,他瞬間便猜到了是一樁交易。高時明駁北涼和親之請,需要楊書玉付出相應的代價。
只是誰也沒料到,高時明竟將北涼國書的所有請求一并駁回了。
“王爺要我關閉北境茶馬互市。”楊書玉眨了眨眼睛,補充道,“兩年。”
“我聽父親說過不下數次,朝廷遲早要收回北境茶馬互市,所以王爺開口時,我只當王爺認定了時機。”
起初北境的茶馬互市規模并不大,本也是民間私下里的互通有無。后來茶馬交易日益擴大,出現“資于戎狄,雜畜被野”的盛況,互市交易的物品種類隨之增多,朝廷便設茶馬司管控茶馬互市。在茶馬交易的繁盛期,黎國甚至能從北涼補充戰馬的需求。
但茶馬比價問題敏感,輕易點燃了北境的戰火,兩國兵戎相見自然關閉了茶馬互市。乃至戰罷,任何一方都沒有松口開市的意思,一時間茶馬司形同虛設。
可兩國百姓飽經戰火多年,再加上停戰對峙的幾年,兩國百姓對商品貨物有很大的需求和渴望。于是,茶馬互易又小規模在民間流行起來,但在當時的環境下無法成市。
彼時楊伯安當機立斷,調動他多年積攢的身家,盡數投入北境,重新打通北境茶馬互市。自那時起,茶馬互市的話語權便一直落在楊家。
但因北涼不再向黎國提供馬匹,交易貨品僅限牛羊、獸皮和藥材,楊家則是提供商行產業下售賣的所有品類的貨物,所以朝廷并不急于收回茶馬互市的管轄權,世人也只當那是楊家商行在北境交易的延伸而已。
他們甚至都忘了江陵楊家把控北境茶馬互市多年,南下東走的楊家商隊將北涼的貨物售往黎國各處,朝廷采買也需要過楊家的手。
“可北涼國書上奏請以馬匹,甚至不惜用種馬做歲貢,也要同黎國交好。”
楊書玉訥訥地緩緩搖頭:“馬匹做歲貢,那可比茶馬互市更有誘惑力。”
“歲貢是進獻求好之意,茶馬互市則是實打實的一樁交易,我把茶馬互市交出去,朝廷也要付出對等的東西才是……”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朱唇緊抿成一線,黑曜石般的雙眸滿是求知的欲望。
“看似矛盾,其實不然。”
謝建章收好馬鞭,溫聲同她解釋道:“北涼不肯俯首稱臣,說是愿獻上歲貢,史上出爾反爾的國家不在少數。”
“北境多年無戰事,北涼王廷又得林氏一族的助力,此番派使團出使黎國,怕是試探的意味居多。”
“南方洪澇災害雖已平定,可糧倉無糧世人皆知,還有大把官員被查,內憂外患,王爺自然不能叫北涼小看黎國國力,事事被北涼牽著走。”
“王爺叫書玉關閉茶馬互市,先斷北涼民生,保黎國商貿,再順勢收回茶馬司的權力自是水到渠成。”
他無奈地輕笑一聲:“至于冊封書玉代為和親,那更是不可能了。”
“啊?”楊書玉后知后覺,不安道,“我被他算計了?”
謝建章回以和煦一笑,反問道:“書玉以為,你的親事無人過問?”
楊書玉抿唇不答。
先前她與林自初定下親事,都是楊伯安籌謀安排,她只知道世人對窮書生上門為婿,坊間流傳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話。
“他日若書玉嫁入京都,少不得宮中過問。”謝建章說得淡然,似是在說什么不切實際的假設,“無他,光是楊府家財堪比國庫,便足以讓世家忌憚。現下你只身入京,足以打亂京中的平衡,可見楊家實力不容小覷。”
“若書玉嫁去北涼,那與用金銀扶持北涼興旺何異?”
楊書玉落寞地收回視線,嘟囔道:“難怪父親那日會如此生氣……”
她話未言盡,滿眼已是悲涼凄然。
難怪前世高時明查出楊府與北涼“勾結”的線索后,直接下令滅了楊府滿門。
“多謝建章為我抽絲剝繭。”楊書玉從容起身,將視線投向遠方,“這下,我心中最后的顧忌便沒有了。”
謝建章跟著她起身,不解地問道:“什么?”
“建章可知,為何父親被家族除名后離京,他會選擇去江陵?”
謝建章只會比她知道得更多:“知道,令尊是追著林家大儒,他的授業恩師去的江陵。”
“林氏一族離京,舉家遷回江陵,便是林老太爺的決定,令尊承其志追隨而去江陵立身。”
楊書玉點點頭:“我雖然不清楚京中發生的過往,可我自幼便知林老太爺是父親最敬重的人。同林家交好,也是因這層師生關系的緣故。”
她垂眸壓低了聲音:“我還對林自初有所保留,始終拿不準主意要如何對他發難,便是因為我無法衡量他在父親心中的分量。”
“他是林老太爺的賢孫,是父親看著長大的賢侄。”她皺起眉頭,“后來在我的央求下,他差點成了父親的賢婿。”
“我怕我任性妄為,在將林自初踩入塵埃的同時,也給林老太爺沾染上污點。”
所以在林自初下獄時,她只是安插楊家的人馬日夜盯著他。林自初出逃時,她只是命人追查林自初的下落來回稟她。就算在京都察覺林自初的身份,她也只是揭露林自初的真面目,等著旁人對他發難。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對林自初出招,只是一步步逼著林自初露馬腳而已。她想等楊伯安看清林自初細作的身份,等著楊伯安去處置林自初。
可是楊伯安至今未醒,她也等不下去了。
楊書玉突然轉頭,她迎著謝建章灼熱的視線:“可是看建章置林自初于死地的模樣,我又覺得不怕了。父親當是能理解你對林自初的恨意的。”
他們的父輩承教于林聲遠,師出一脈,秉承同志。
“所以,建章你為何這么恨他?”
楊書玉跳出后宅,眼界和胸懷卻不能在一夕改變。這過程不像是登山,在問頂時,視線自然隨之開闊起來。眼界心胸的養成,需要歲月的熏陶,需要良師益友的引導。
因而,她還無法理解謝建章的恨意,那種寧愿擔下罪責也要追著林自初出死手的恨意。
“王爺許我在他出現前對林自初做任何事,但我沒想過你會出現在終點。”
謝建章的眸光暗了下去,聲音也染上幾分凄涼之意,與這個炎熱的夏日并不相宜。
他自知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可他也不想在楊書玉面前展露不堪的一面。
“王爺只是教我圍獵而已。”楊書玉含糊其辭,將心中的想法藏了起來。
高時明更像是在借圍獵,隱晦地提點她林自初的狼子野心,那次城外際遇皆是林自初的謀劃算計罷了。
可是她不想說,她嘴上仍不愿承認對林自初的情動始于一場算計。
“往事不可追,我早已忘記恨從何處來,只記著去恨了。”
謝建章也開始含糊其辭,不愿承認他心中的不甘。
“但我知道,伯父一定不會饒恕他,無論是他投身北涼,還是算計書玉。”
“建章幫我寫一篇文章吧。”楊書玉含笑道,她語調微揚,帶有撒嬌的意味在,“就談談林老太爺的功績,而后書局會把這篇文推到每位讀書人手中。”
“林自初叛國,他不會再翻身了。”謝建章明白她話中的深層含義,對林自初的處境下了定論。
聞言,楊書玉舒展眉宇,今日的談話讓她鼓起勇氣問:“建章,我們先前是不是見過?在施粥賑災之前,或是更久之前。”
“嗯。”
謝建章應聲,若楊書玉問起,他從未想過否認和回避那段時光。
山風送來謝建章溫柔的言辭,如飛鳥掠過湖面,那飄零而下,緩緩落在水面的輕羽。
“我是書玉丟失的一段記憶,江陵,是我去晚了。”
第52章 界畫 原來高時明剛才表露的怒意,竟沒……
“可我完全沒有印象……”
白鷗掠過水面, 振翅帶起的風聲,輕易便蓋過了楊書玉的呢喃。
兒時許多事,的確隨她年歲的增長而逐漸淡忘, 她原以為這再尋常不過。
如今謝建章的一席話,卻讓她鄭重地審視起來。
“在江陵?”
“不對。”楊書玉心虛地偷看謝建章的神情,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你說江陵來晚了,那之前當是沒來過。”
她自顧自說著, 眉頭也隨之蹙緊。
可她生于江陵長于江陵, 在來京城之前, 出城最遠也只是清明去給姜荷掃墓,且當日便歸。
如此, 謝建章又是在哪里遇見過她?
搜索枯腸而不可得,楊書玉向謝建章投去不解求知的目光, 抬眸正正撞入那柔情似水且帶笑意的雙汪清潭中。
謝建章情不自禁地朝楊書玉微微傾身,垂眸開口柔聲道:“書玉想不起來也沒關系。”
“我望你來日能記起,日夜靜等。”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他盼著楊書玉能記起, 而非由他告知。若楊書玉珍視那段記憶,又如何會忘?于他而言, 便是日夜不敢忘卻分毫, 那些記憶也隨著時間的流逝, 越發地清晰。
澄澈而真摯的雙眸宛若漩渦, 透出他心底的期許, 又藏著幾分失落凄哀。
楊書玉朱唇輕啟,什么話也說不出,只是微不可查地往回絲絲吸氣,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后躲, 似想逃避謝建章的盛情。
兩相對望,靜默無言的他們竟僵持在原地,誰也沒有進一步動作。
嗖——
長箭破空,瞬息穿林而來,楊書玉愣神抬頭時,正是一場紫丁香花雨,混雜著綠葉簌簌落下。
花枝入懷,恰是她遙遙與高時明隔林對視之時。
箭羽折斷花枝,不改方向,徑直沒入湖面也不見減速,更不見有箭矢浮起,只是在湖面泛起一個水泡,帶起一陣漣漪。
楊書玉眨巴著靈動的杏眼,后知后覺起身,朝高時明的方向曲膝福禮。
那紫丁香花枝順勢落從她懷中滑落,在曲膝時被她伸手接住。
恍惚回神,她竟不曾察覺身側有一株成喬丁香,怒放于山谷中。
高時明端坐在駿馬背上斂勢收弓,他威儀棣棣,氣宇軒昂,居高睥睨而視,透出他骨子里的倨傲。
“請貴女移步,回廣陽別宮伴駕。”
高時明一言不發,他身側的近衛高聲道明一行人的來意。
楊書玉心生疑竇,卻只能蹙眉應下。可高時明卻沒有立刻轉身回獵宮的意思,仍是定定地垂眸看她。
“什么意思?”楊書玉小聲向謝建章求助,面上卻努力地維持著端莊穩重。
謝建章緩緩搖頭,七巧玲瓏心如他,竟也猜不出在駁回北涼和親之請后,為何還要宣楊書玉伴駕。
見高時明遲遲沒有打馬離開的動作,楊書玉動作遲緩地轉身去牽踏川,期間默契地和謝建章交換了眼神。
她利落地翻身上馬,踏川不住地原地踏蹄,激起片片水花,可絲毫沒有影響她一氣呵成的動作。
縱馬離開前,她朝謝建章點點頭,兩人心照不宣地說好分頭行動。
等跟著高時明回到獵宮,已是正午。舉辦儀典的看臺已經被人撤去,自然不會有人頂著烈日遙望圍獵盛景。更何況密林掩映,留守在獵宮也著實看不到什么。
因而不下場參加圍獵的人早已散去,蕭彧回到廣陽別宮休憩,等著晚間圍獵手回營,他再出面論功行賞。
殿門打開前,楊書玉便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她緩步走進別宮,又見蕭彧埋首于御案揮墨潑毫。
先前她也留意到蕭彧善工筆,可那晚卻被北涼國書牽走所有心緒,倒沒留意蕭彧在畫什么。
“皇叔!”
“臣女見過皇上。”
他們幾乎是同時出聲,又十分默契地將視線從御案上移走,只不過是一人抬頭平視,一人垂眸頷首行大禮。
后者的動作盡數落在前者眼里,惹得蕭彧會心一笑。
那同為畫癡才能看穿對方的視線軌跡:看筆看墨看色,皆能推出畫手的心思。若是繪制青綠山水,巖彩的研磨調色又需要特殊的器具,更別說就放在他手邊的界尺了。
“楊書玉,你過來。”
他出聲招呼楊書玉近身探討作畫,連高時明上午處置林自初的結果都沒有問,引得高時明不耐煩地輕嘖一聲。
這下不僅是蕭彧被施法定住,就連楊書玉也頓在原地,前進也不是,退回高時明身后也不是。
她自知沒有話語權,心安理得地閉嘴低頭裝鵪鶉。可憐蕭彧小小年紀,被他嚇得連君王的威嚴都快端不住了。
蕭彧頂著稚嫩的童聲,面上露怯打量著高時明的神色,僵硬地擱下手中畫筆,問道:“皇叔,晌午的圍獵可還順利?北涼使臣是否知難而退了?”
不知是不是楊書玉在場的緣故,高時明并沒有如往常那般,嚴厲地訓斥他只曉得醉心作畫,身為執棋手,卻沒有時刻洞悉風向變化。
在高時明審視的目光中,蕭彧乖順道:“請皇叔責罰。”
鹿皮黑靴踩在油亮如鏡的金磚上,竟也能如鼓點般震人心弦。
蕭彧默默垂下視線,若不是規矩和教養拘著,他定會心虛地抬手摸摸鼻尖。楊書玉則用余光盯著地面映出的身影,默數著步數,看著離她遠去。
可在三步之外,高時明突然停下了步伐。
“怎么不跟上?”
高時明半回身看著楊書玉,那黑曜石般的瞳仁映出他高大的影子,寫滿了不解與迷茫。
原來高時明剛才表露的怒意,竟沒有涵蓋她?
“是。”楊書玉丈百思不得其解,小聲地應承,跟著高時明走近御案。
“此事既然由皇上主持,那便要做到最好。”高時明抬指撫過墨跡已干的地方,最后撐指在鎮尺邊不動,“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這是他為蕭彧量身選定,可立身立命的一樁千秋功績。
“這幅界畫繁復細密,皇上的畫技越發精妙了。”
他前一句話往蕭彧的肩上加了千鈞重,可最后發自他內心的贊美,卻讓蕭彧臉上綻出青澀少年的喜悅笑容。
那是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間,被長輩夸贊后,想按下卻因本能而藏不住的欣喜,他澄澈的雙眸也因此而泛出細碎的星光。
“當真?”蕭彧語調上揚,似在央求高時明再夸他一遍。
可高時明全當沒聽見,目光沉沉地盯著未完工的界畫出神。
“這是……”楊書玉似是尋到什么寶貝,語氣變得輕快起來,“西山,京都,月渚,浮白河。”
她的視線從左上,隨之掃過她點到京都風貌,最后落在御案墜落的界畫畫幅右下處。素手撫過僅存在畫中的河渠,她呢喃道:“這是今后要開鑿的運河。”
這紙三丈三,不腐不駐,歷經一百零八道工序才能制成,是市面上最大幅的宣紙。
經蕭彧悉心畫就,上面赫然呈現的是黎國水運圖。
山川湖泊,城池渡口,疏密有致,就連來往船只也被他細細刻畫出,能清楚地看見商船上的舵工如何揚帆操舵。市井百姓,往來客商,各有特色,皆被他描繪得栩栩如生,大大增加了界畫的層次感,黎國的人文風貌躍然紙上。
怎一句鬼斧神工了得!
這是楊書玉賞鑒古今大家的畫作,也不曾見過的神跡。
“水運從西山起,往南延伸至江陵才止。”她已猜出這幅界畫的用處,“怎么畫面堪堪停在浮白河開挖的起點?”
聊到作畫,蕭彧的話便止不住,又多又碎:“朕沒去過江陵,如何下筆?”
“皇叔說你也善丹青,江陵往北開挖的河段自然該由你下筆。”
“朕并不是不信皇叔。”他的話頓了頓,“實在是三丈三的畫幅太小,再難容下江陵的風貌。”
“你便另起一卷吧!”
他竹筒倒豆般將安排脫出,面上的神情卻分明是不信任楊書玉的畫技,一副怕她下筆會破壞自己畫作模樣。
見楊書玉愣神,他用眼神示意御案不遠處疊放的卷宗:“那些卷宗你當用得到,全是京都楊家先輩挖渠引水留下的。”
楊書玉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正是昨晚她還沒來得及翻閱的卷宗。
“怎么,有難處?”高時明的聲音冷不防響起,“這差事可是你主動討要的。”
開挖運河,連通南北漕運,這不僅是百姓盼望的,亦是為政者謀求的。如此浩大的工程,想要推動談何容易?
是以,無論是高時明一黨,還是太后一黨,在江陵楊氏進京前,這件事都不敢擺在明面商討。
待楊書玉開口后,有分擔國庫壓力的財力支持,高時明是可以迅速往下推進的。但以這幅界畫的完成程度來說,沒有兩三個月,蕭彧如何能作出?
這只能說明,他們早就料定楊書玉,會拿開挖運河一事來為楊府謀生機。
換而言之,他們并不在乎江陵楊府選擇的立場,他們最終目的是推動開挖運河。
意識到遭人算計后,楊書玉微微蹙眉,開口卻關心起另一件事。
“書玉深居后宅長大,在江陵也鮮少有人知道我癡畫善丹青。”
高時明是去過她的閨房,可就連林自初都不知道,在楊府的后院,楊伯安單獨為她建了一座畫閣,旁人不得進出。她將這個愛好藏得極好,從不在外人面前展露,就連畫上落的名字,甚至都不是楊書玉三字。
她抬眸迎著高時明的目光,顫聲質問道:“王爺是如何知曉我善丹青的?”
第53章 頌文 “似是縱著他們鬧的意思。”……
在黎國宗族社會背景下, 想要名聲遠揚,只能靠口口相傳。
那么,丹青妙手的發跡途徑便屈指可數。
最常見的便是因師承加持在身的榮耀光環, 且丹青師承多來自家傳,啟蒙之初天然就會吸引外人的關注。
可楊書玉師承百家,技法博眾家之長,被楊伯安聘請入府授課的名家多借客居之名, 她自然沒有受到師承榮耀的蔭庇。
再來便是畫手入選朝廷畫院, 楊書玉千嬌萬寵長大, 自然不會走上此途徑。
最后剩下的,便是逐漸積攢名聲。需要頻繁地參加詩會雅集, 在人前作畫,與文人雅客賞鑒畫作, 甚至或贈或賣,須得借機將自己的畫作流傳出去。
可楊書玉既不愛赴宴,亦無心在人前博美名,癡畫善丹青自然而然成了她“避人”的愛好。
哪怕是在楊府, 為避免他人打擾,畫閣則嚴禁任何人進出, 平日收拾打理都是她親力親為。
就算后來與林自初有過濃情蜜意的時日, 她也羞于在林自初面前展露。
如此, 高時明又如何得知?還如此篤定她善畫?
楊書玉抬眸對上那藏著壞意, 袒露挑釁的目光, 高時明擺明是要她盡可去猜。
“你又沒有刻意隱藏。”蕭彧語氣輕快,帶著稚子不顧他人感受的天真,“哪怕有規矩拘著,你的視線不還是黏在朕的畫卷上了?”
說者無意, 聽著有心。
這話雖不能解答楊書玉的困惑,卻戳破了她一直忽略的細節,讓她那明媚的臉登時沉了下去。
她并未刻意遮掩,就連謝建章也能看出她喜愛賞玩畫作。借住在墨心古厝的時間不長,他已往東院送去不少珍藏畫作。
反觀林自初就連她展露出來喜好都看不出,可見林自初對她也談不上用心。不知她善于作畫,就連她喜好賞玩畫作也看不出嗎?
盡管她沉著臉,心里卻談不上失望。她交出的真心,已在搭弓瞄準林自初時便收回了。
高時明將她的表情變化看在眼里,了然地微挑眉梢,沒多說什么,默然地縱著蕭彧不顧帝王威儀,呱噪地撬開楊書玉的嘴。
兩大畫癡相談甚歡,從筆墨紙硯到顏料技法,到內侍出聲提醒蕭彧和高時明移步主持圍獵封賞時,楊書玉閉口收聲才意識到高時明一直在場。
她刻意避開高時明探尋的目光,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后面前去赴宴。
此次圍獵,北涼使團被高時明設計羞辱,雖有太后的人解圍,卻難以改變國書被駁的局面。他們面上不悅,在晚宴上并沒有多生事端。只是林自初冷峻的目光,在席間反復落與謝建章交談的楊書玉身上。
待喧鬧散去,各路人馬散場時,凌征拿著楊書玉加封的密信,連夜策馬回了京都,欲趕在打開城門時最先進程傳信。
圣駕回鑾,眾臣跪送,是以等西山回歸平靜,各府車馬陸續回京時已是未時。
然而,京中風向已然變了。
街道熙熙攘攘,各府管家小廝混雜在人群中,翹首等待自家主子歸來。百姓交談聲不斷,卻同以往笑談帶來歡快戲謔氛圍不同,似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憤慨情緒,在京中迅速擴散開來。
“老爺!”
京都楊府的官家最為急切,馬車剛進入視線,他便小跑著迎上去截停車隊。
“老爺,出事了。”
“何事?”楊清淺側坐靠車窗,她聞聲抬簾,露出端坐在正位假寐的楊仲輔來。
圍獵是武臣的主場,文臣亦要攜家眷作陪。楊清淺自幼喪母,由太夫人帶大,她參加圍獵便只能跟在楊仲輔身后,閑時則要去與太后作陪,如此她不便與京眷交往互動。
人前人后,她雖端莊有度,卻少了這個年紀的活力。
因而,楊清淺連著幾日都興致缺缺。
“老爺,小姐,請看。”
楊府管家朝上往車窗遞了一張毛邊紙,這種紙張不常用于書寫記錄,邊緣處甚至還沾染上了星星點點的油墨。
楊清淺不解,管家遞來的毛邊紙還沒來得及細看一眼,她便轉遞到了楊仲輔面前。
“老爺,京中書生圍了四方館,太學生也去不少。”
楊府管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似乎這事已經人盡皆知且不需要避諱。
“祭酒大人的馬車剛過城門口,就改道去了四方館,眼下還不知那邊鬧成什么樣。”
“這是?”楊仲輔垂眸掃視毛邊紙上印刷的文字,眉頭跟著越蹙越緊。
“江陵楊家產業下的書肆墨齋,甚至其他鋪子都在派發這篇林老的頌文。書肆還放出林老著作的白棉紙印本,折價售賣,引書生文人爭相購買,林自初的身份便也跟著傳開了。”
他垂頭嘆道:“眼下都擠在四方館鬧呢!”
“宮中作何反應?”楊仲輔通篇讀完頌文,心里連連稱贊。
這篇頌文旁征博引,隨筆者崇敬之情而陳述林聲遠的一生,斐然成章,通讀則心生澎湃。
京中才子,也就謝建章有如此鋒發韻流的筆力。
若不是用版刻印刷而成,以求速度和數量,楊仲輔都能預想,謝建章那俊秀飛逸的字跡會有多么添彩。
楊仲輔收了飄飛的心緒,抬眸仍不見管家回話,沉聲道:“圣駕回鑾,攝政王滿城耳目,無人將消息遞到御前嗎?”
北涼使團下榻在四方館,如今被書生圍堵,該太后黨著急才是。可他開口卻問高時明的反應,這矛盾的反應惹楊清淺錯愕。
“有王府小廝在城門口攔了圣駕。”楊府管家垂下頭,“但圣駕徑直回宮城,并沒有遣人到四方館。”
“似是縱著他們鬧的意思。”
“既如此……”楊仲輔頓了頓,合上深邃的眼眸,“回府吧。”
“爹?”楊清淺輕喚一聲,見楊仲輔巋然不動,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便垂下睫羽,落車簾道,“管家,回府吧。”
她心中酸澀,被失落感漲滿,是愈發看不懂帶她疏離的父親了。
京中何人不知,她從小受教于祖母,又得太后看中,實在不知她的父親為何會漸漸疏遠自己。
明明在幼時的記憶中,楊仲輔亦是慈父形象,下朝歸府會張開雙臂將她高高舉起。
馬車徐徐前行,她卻再也沒有心情去閱覽那篇頌文。紙張被她小心折好,也是將她的心思和低落情緒收好。
稍晚于他們回京的楊書玉一行,馬車中是截然不同地氛圍。
月芽擺弄著小幾案上的茶盞和點心,似是受到感染,她小聲地哼著江陵小調。
她身側的車簾被卷起,楊書玉從主位傾身靠近,伏在車窗打量憤恨不滿之風刮過的京都。
“建章的頌文寫得真好。”
楊書玉面上揚著明媚無害的笑,似是這陣攪弄京都的風并非出自她手。
“林老太爺文人楷模,梅竹風骨。”她回眸一笑,“怎么會有投靠北涼的子孫后輩呢?”
謝建章淺笑連連,溫聲道:“是林氏后人不爭氣,丟了林老的風骨。”
他的聲音似散在春風中,輕柔而悠揚:“書玉宣揚林老的功績,是讓林自初在大黎再無立足之地。”
那篇頌文沒有貶低林氏后人,謝建章只是從內心真摯的感受出發,贊揚了林老在文儒界的千秋功績而已。
甚至頌文沒有只言片語提及林自初,可風聲刮過,會將林自初是林聲遠賢孫的消息帶到各處。
兩相對比,他越是贊揚林老的文人風骨,便越是讓林自初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
北涼蠻荒,單靠北涼國力和環境,就算有林氏一族助力,也很難在短期內追上大黎的國力。
與頌文一同傳回京都的,還有楊書玉加蓋私印的親筆手書。關閉北境茶馬互市的消息,怕是早已快馬送去北境。
楊書玉在手書中還強調,要趕在秋冬前閉市,斷了北涼采買物資過冬的退路。茶葉斷供尚可忍耐,布匹棉花和糧食,都是北涼國土無法產出的。
她是順著高時明的指示,要將北涼逼入絕境。
林氏一族在大黎臭名昭著,斷無回歸的可能。而被林氏牽連的北涼人,在捉襟見肘地忍過一個個冬天后,楊書玉很想知道,他們求賢若渴的心,是否依舊堅定?對他們,還能不能做到禮遇有加?
念及此,楊書玉忍不住輕笑出聲,在月芽的哼唱聲中,如銀鈴般悅耳,帶有江陵女子的嬌俏明媚。
“可是太后呢?”
她突然問道:“太后將林自初請進京都,是為了牽制攝政王。”
“兵權在攝政王手中,北涼進獻種馬,是想撕開一道口子,讓太后黨的人插手軍營。”
謝建章回程路上為她分析朝局,卻沒推演到太后的下一步動作。
她微微蹙眉:“攝政王駁了北涼之請,如今林自初有難,她若是作壁上觀,定得不到北涼的支持。”
“如此,太后黨拿什么和攝政王斗?”
謝建章不著急,接過月芽手中的茶壺為楊書玉添茶:“京中皆道,江陵楊府站在攝政王的陣營中,有充盈的銀錢開挖南北運河。太后黨自然不能與之抗衡。”
“可是書玉也說了,若是得不到北涼的支持,太后黨遲早要被王爺肅清。”
他嘴角的笑冷了下去:“林氏一族無蔭封,族中亦無人出仕為官,舉族投靠北涼,世人可罵其辱沒林老風骨。”
“可太后私下與北涼交好,甚至能為她提供助力,書玉可知這叫什么?”
楊書玉一滯,心中的答案不敢宣之于口。
“這叫通敵賣國。”謝建章冷聲強調道,“其罪當誅。”
第54章 大勢 將亂的,又何止是京都?……
百姓聚族而居, 安土重遷。
舉族遠遷,轉投他國史上少見,若途中被府衙查獲還會予以嚴懲。
可無論如何, 布衣百姓外遷的罪名,重不至通敵叛國。
但受萬民供養的太后,亦或是依附她的朝中群臣不同。
在北涼與大黎交惡的前提下,任何指向他們私下與北涼交好的實證, 都足以判處通敵之罪。
通敵叛國四字, 刺痛楊書玉的內心深處, 她狀似無意地將視線投向車窗外。
纖長的睫羽如蝶翅輕顫,她嘟囔著:“難怪王爺會駁北涼之情。”
“兩國敵對, 就算太后黨搭上北涼勢力,可北涼遠在北境之外, 是很難插手京都黨爭的。”
“除非他們肯勞民傷財,為太后黨挑起戰事來分擔京中的壓力,逼王爺不得不離京北上平定戰事。調虎離山,太后黨縱然能掌控京都, 趁機與皇上親近,但兵權卻牢牢握在王爺手中。”
“如此, 也算不得上謀。”
“書玉更希望王爺贏?”謝建章輕聲打斷楊書玉的自說自話, 神情淡漠了幾分。
楊書玉登時噎住, 她垂眸沉吟良久, 察覺心中竟對這個說法并不排斥。
“朝堂波詭云譎, 從來不是誰家的一言堂。世族大家,此消彼長,此道更古不變。”謝建章的思緒隨他輕柔話語而飄遠,憶起年幼經歷過的朝堂動蕩。
“先太皇太后臨終前, 力排眾議冊立王爺為攝政王,王爺不過舞勺之年。面對太后一黨的瘋狂反撲,王爺折了一個謝家,堪堪守住半壁朝堂。”
他語氣輕巧,似是在權力斗爭中覆滅的謝家,非他本家。
“王爺苦熬到這兩年,鋒芒已有蓋過太后黨的趨勢。”他頓了頓,抬眸注視楊書玉的側顏道,“兩黨傾軋相爭,如今正是關鍵時刻。”
“建章私心,是盼著王爺完勝的。書玉將禍水引向投敵的林氏一族,給了王爺布局的契機。”
他察覺楊書玉眼底的情緒,從志得意滿轉變為落寞悵然,便暗自猜測其原因。
“王爺……”
楊書玉頓了頓,斟酌著字句道:“倘若林自初如愿入贅我楊府,父親大抵會逐漸將生意交給他打理。”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暗中掏空楊家的產業,來供養北涼囤兵買馬,怕才是他回江陵真正目的。”
她言辭懇切,似是在用假設推演林自初隱藏身份回黎國的野心,然而她深知這些,前世實實在在發生過。
許多細節她參不透,又沒有辦法將前世種種說與謝建章聽,便小心翼翼地代入假設去問謝建章的看法。
“如此,江陵楊氏最終結局,怕不僅僅是通敵叛國四字。可……”
“不會的。”謝建章篤定地打斷她的話。
楊書玉蹙眉側目,對上謝建章的堅定而溫潤的眸光。她想問為什么,開口卻是把剛才斷開的話說完。
“可他日楊府得以沉冤昭雪,王爺滅了我楊府滿門后才知道是為林自初擔罪責,王爺當如何?”
經圍獵一事,楊書玉已經知曉高時明和林自初各自的立場。
原先她以為林自初是高時明的心腹爪牙,他虛情假意接近自己,為的是助高時明奪走楊家私財。她甚至懷疑過,通敵叛國的罪名不過是他們為達目的而設的局,畢竟那支在北境組建起來的商隊算不上實證,這是謝建章親自查驗后,不可辯駁的。
如今再看,高時明對林自初效力北涼一事,他分明不能容忍。
那么,她在夢境意外窺見的最后一幕——林自初不甘地將鑰匙跪呈給高時明,便十分值得進一步考究。
謝建章并沒有答話,仍是目光灼灼地同楊書玉對視。
兩相對視,心下駭然。楊書玉突然便想通那句堅定的不會的原因了。
她終于想起在前世,死前她亦未曾見過謝建章。
可按照重生后的軌跡,在那段時間里謝建章必然是江陵的。
是以,她反應過來謝建章那句篤定的不會,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謝建章見楊府落難,他定不會袖手旁觀!
迷霧散去,飄渺的夢境在她腦海里變得愈發清晰。
她才注意到高時明伸手去接那把鑰匙時,有一血衣書生,廣袖長袍靜立在側,他手中的長劍在晨曦中泛著肅殺的寒光,從劍身滾落凝成的血珠,正一滴滴地砸落在地上。
“若書玉要問我,王爺算好算壞,我應該沒辦法回答你。”
謝建章第一次在楊書玉面前敗下陣來,他垂眸避開對方的視線,繼續道:“好壞二字,無法直接評價王爺的為人處事。”
“作為攝政王,王爺悉心教導年幼的帝王,君圣臣賢,王爺從未有逾矩之處。在朝堂上,王爺嚴而御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鐵血手腕前太后也要避其鋒芒。”
他為難地頓了頓:“詭譎多變是他,算計人心是他,腌臜手段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王爺也不會嫌棄,會默許下面的人去做。如此,倒也稱不上正人君子,算不得是賢王。”
“可若說王爺為了權力而踩著無辜之人的血肉前行,我也從未見過。亦正亦邪,毀譽參半,或許更貼合王爺。”
許是為了活躍馬車中稍顯沉重的氣氛,他散漫地朗笑出聲,向后靠在車廂壁上,戲謔道:“若王爺真冤了楊府,我倒是好奇那些平白無故喪命的人,究竟會不會入他的夢!”
楊書玉半信半疑地偏開視線,只當他在打趣高時明:“王爺那般鐵石心腸的人,還會在意這些?”
她無法解釋重生一世的因果,但是憑借從夢中窺見的城外景象,便猜測前世不會因為她的死而停止時間的流轉。
謝建章會為楊府平反,他依舊會不死不休地糾纏林自初,就如今生這般。
那接下楊府另一半家業的高時明,又會如何?
既然楊府罪名不成立,那楊府私銀斷沒有充入國庫的道理,否則他無法服眾,太后黨也絕不會允許發生那樣的事,兩黨自然會為此事相爭。
楊書玉的思緒飄得很遠,等意識到是杞人憂天,她突然自嘲地笑出聲來。
前世,早已與她無關了。
只是她突然意識到,高時明并不是她刻板印象中的狠戾權臣模樣。至少現在,她變得愿意對高時明多幾分關注了。
與此同時,勤政殿內正在批閱奏折的高時明,似是有所感應,他手中的朱筆凝在空中遲遲不落。
那剛舔飽墨汁的筆頭猝不及防地落下一滴朱墨,在奏折上砸開一朵正盛的紅梅來。
高時明眉頭微動,立在殿中正回話的潤晚立刻閉嘴不言,垂眸等候下一步指令。
“皇叔?”蕭彧狐疑看去,“縱許書生圍堵四方館,可有不妥之處?”
高時明擱下筆,泰然自若地吩咐道:“將這本奏折送回通政司,叫通政使好好自省,別什么奏折都往勤政殿送。”
殿中伺候筆墨的內侍,忙不迭上前撤走奏折,躬身應承后連連退幾步,這才麻溜地轉身去通政司傳話。
蕭彧并非沒有親政的權力,反而是高時明要求他每日都要將通政司呈上來的奏折通讀一遍,票擬意見待高時明審議,奏折才會流轉下去。
所以,蕭彧狡黠地猜測道:“是禮部侍郎奏請選秀,充盈后宮的奏本?”
高時明冷冷地斜睨他一眼,他卻理直氣壯道:“駁回不就好了?”
他票擬上的確是以自己年幼而駁回禮部侍郎之請,可見高時明的神情,他忽然又不確定地小聲道:“有人為楊清淺造勢又如何?朕就非得迎她入宮嗎?”
“繼續說。”高時明沉眸地望著天真的少年帝王,卻是開口示意潤晚繼續往下說。
見蕭彧閉口不言,重新端坐在案,潤晚才敢開口道:“林自初雖一路被人圍堵,可在北涼人的掩護下,還是安全地回了四方館,此后便再也沒了動靜。”
“書生和民眾不肯散去,國子監祭酒也勸不動太學生離開,人人都要林自初出來給個說法。”
“眼下圍堵四方館的文人書生在靜坐示威,已將四方館周遭的街道堵死。”他微不可查地嘆聲,“也不知要鬧到怎么收場。”
“商行的信使去往北地了?”見潤晚應是,高時明重新拿起朱筆舔墨,他吩咐道,“西山歸來,太后身體多有不適,讓其在長寧宮靜養吧。”
潤晚錯愕一瞬,意識到高時明是要切斷太后同宮城外聯系的意思,他忙領命告退,急著去找覃莽商議宮防細節。
“皇叔。”等勤政殿恢復安靜,蕭彧虛心求教道,“為何?”
高時明垂眸批閱奏章,云淡風輕道:“太后想要迎進后宮的,怕不止是楊清淺。”
“比起這件事,早點掌握太后黨同北涼勾連的實證才是當務之急。”
他示意通政司將此類奏折壓而不發,便是阻止太后借選秀一事正面插手朝堂。
風雨將至,他必須掌握先手。
同樣察覺到風雨欲來的楊仲輔,在楊府門前下馬車落地后,他便望著楊府門楣佇立良久。
楊清淺不解,上前問道:“怎么了,父親?”
楊仲輔只留給她筆挺寬闊的后背,連說話也不帶一絲情緒:“這幾日你便守在母親身邊侍奉,沒有我的允許,哪都不要去。”
“為什么?”楊清淺黛眉緊蹙,她不解地質問只換來楊仲輔抬步離去,徑直邁步進府,甚至不肯回頭看她一眼。
楊仲輔經過門防護院前,還特意強調了一遍近期不允許太夫人和小姐外出,其中自然也包括她們院中的心腹下人。
另一邊,楊書玉的馬車繞到四方館看了一眼后,這才肯打道回墨心古厝。
待夕陽下沉,金暉鋪滿人間,古厝的側門被月芽打開,她拿著楊書玉的親筆坐馬車出門。
一封請帖被她送至蘇太傅的府宅,一封親筆家書先流轉到商行,再由專人快馬加鞭送回江陵。
誰也不知道京都風雨何時會至,可提前察覺的人,亦或是有意煽風點火的人,都已提前部署了有利于己方的舉措。
天下大勢,牽一發而動全身。將亂的,又何止是京都?
第55章 聽宣 “到了適嫁年紀的貴女,又何止她……
許是四方館聚集了太多文人書生的緣故, 扶仙樓跟著變得冷清不少。
蘇君芷拿著請帖赴宴,剛邁過扶仙樓的門檻,入眼廳堂, 十座六空。
這哪里是一座難求的扶仙樓會出現的景象?
“蘇小姐,今日哪陣風將您吹來了?”
陳掌柜眼尖,見到來人,他立刻從柜臺后迎出來, 臉上滿是諂媚的笑。
“蘇小姐不跟著去四方館瞧瞧熱鬧?”
眼下的京中聚焦點, 非投敵賣國的林氏后人莫屬。
圍在四方館不肯離去的人, 有義憤填膺的文人書生,也有跟風瞧熱鬧的看客。其中, 也不知混雜有多少不便露面的官家閑散子弟。
蘇君芷竟然沒有跟著她兄長去四方館,反倒來了扶仙樓, 這倒與她的作風習性相悖。
“陳掌柜,楊家小姐到了嗎?”
她腳步不停,在仆從的簇擁下往樓上走:“書玉約我在天字閣相見,她人不會還沒來吧?”
“少東家昨日派人來傳話, 天字閣早就拾掇好盼著貴人來。”
陳掌柜將人往雅閣引,陪笑道:“小人不知是蘇小姐前來赴宴, 怕是廚房準備的食材不和蘇小姐的胃口。”
蘇君芷的腳步頓住, 她嬌蠻地反問道:“不會連太白鴨也沒有吧?”
“淮南魚羹, 蟹粉獅子頭, 詩禮銀杏, 洛陽酥。”陳掌柜報上一串菜名,陪笑道,“蘇小姐一貫愛點的這些菜,今日扶仙樓還是有備下的。”
“平日這些都是為清淺點的菜, 本小姐又不喜歡!”
蘇君芷氣鼓鼓地回身,恰巧對上一雙靈動杏眼:“書玉,你怎么才來?”
“落后你一步進來而已,怎就怨我來得晚了?”楊書玉站定在樓梯口前,笑盈盈地抬頭看她。
陳掌柜見狀,忙下樓走到她身邊見禮:“是少東家來了。”
楊書玉輕輕嗯了一聲,在同他擦身而過登樓時,不動神色地打量了他一眼。
“君芷喜歡太白鴨這道菜?”楊書玉熟絡地迎上去,“可惜今日文人書生都去了四方館,陳掌柜許是擔心沒有食客點這道菜,便沒有準備。”
蘇君芷輕嘆一聲,甩開帕子無所謂道:“來扶仙樓沒有太白鴨,也就少幾分趣味罷了。能吃上書玉的席面,那才是真真少見。”
說話間兩人攜仆入雅閣,只見雅閣內熏香裊裊,整潔幾凈,就連紅爐上的茶水壺也在咕嚕咕嚕地沸騰冒著熱氣,好方便來人隨時烹茶。
落座后,楊書玉不疾不徐地提壺泡茶,可蘇君芷卻沒有什么閑情逸致,去看她優雅地泡茶動作。
“書玉今日請我來,不會只是為了要同我用膳吧?”她往窗外瞟了一眼,“離午飯還有一段時間呢!”
“既然沒到用午膳的時候,那便聊聊天如何?”
楊書玉將泡好的茶推到蘇君芷面前,開門見山道:“去西山圍獵,太后派人請我前去敘話,但由于種種原因,我到底是拂了太后的面子……”
她頓了頓,訕訕道:“得罪了太后,我內心怕得不行。這不,想從君芷這里探聽些風聲。”
“你和楊清淺形影不離,定知道些什么?對吧?”
“原來如此,這說來也簡單。”蘇君芷了然地抿了一口茶,“書玉可知,清淺早已及笄?”
楊書玉點頭嗯聲,等著她往下說。
“京中過了及笄之年,到了適嫁年紀的貴女,又何止她楊清淺?”蘇君芷指了指自己,“可是誰家長輩敢為她們定親事?”
楊書玉思索片刻,仍百思不得其解,她試著猜測道:“難道是因為選秀?可……”
蘇君芷俏皮地眨眨眼,認可了她的說辭。
“清淺以后會是后宮之主,這是大伙心照不宣的事,可清淺到底年長圣上幾歲,自然是要挑選擇定適齡的宮妃,同她一塊進宮的。”
她灑脫地將茶盞放下:“西山圍獵,所有世家女都被太后叫到跟前,好挑人呢!”
“等入宮的名單定好,這才輪到世家自由婚配。”
楊書玉垂眸呢喃道:“那與我何干?”
“你……”
砰砰砰——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蘇君芷開口。
陳掌柜隔門高聲道:“少東家,宮中來人傳旨,請您移步下樓聽宣。”
楊書玉起身后先走到窗戶前,垂眸眼見宮中轎夫正在調轉方向,她不由心下一沉。
若他們是從墨心古厝改道來扶仙樓尋她的,那自不必調轉轎攆的方向。
所以,竟是直接來扶仙樓尋她嗎?還來得如此快,專挑她獨自出門的時候?
—
“太后口諭,楊氏書玉跪請聽旨!”
“臣女接旨。”楊書玉漠然地行禮跪下,扶仙樓的伙計和食客都跟在她后面跪下聽旨。
“楊氏書玉,溫婉嫻雅,敬上心虔恭謹,懷少寬厚平和,堪為姝女典范,特宣其入宮侍疾左右,以著孝悌之美。”
“臣女領旨。”
楊書玉在心中反復盤算著,這突如其來的旨意。
太后的口諭來得奇怪,尤其是孝悌一詞,倒容易讓旁人誤會,又似是在暗示楊書玉被隱去的家族背景。
若楊伯安沒有脫離京都楊氏,那楊書玉在私下里也當和楊清淺一樣,能乖順地喚太后一聲姨祖母。
“勞煩公公行個方便,容臣女交代陳掌柜幾句。”
楊書玉起身后立在原地,不肯往外走。雖然是商量的語氣,可她所流露出的淡然神情,卻是在等來傳旨的一行人去扶仙樓外面等著她的意思。
月芽得了她的眼神授意,怯怯地將銀錠塞在傳旨太監的手里:“有勞公公。”
傳旨太監抬眼朝楊書玉一笑,握著銀錠拱手彎腰,爽快地跟在月芽后面,領人出去等著她。
“陳掌柜。”
楊書玉緩緩回身,清明靈動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陳掌柜的身影。
“少東家,老陳在。”陳掌柜從人群外圍擠到楊書玉的跟前,惹得蘇君芷嫌棄地睇了他一眼。
“原來陳掌柜還認得我才是你的東家?”
楊書玉冷冷地哼笑出聲:“我還道這扶仙樓,原是京都楊府的產業呢。”
陳掌柜錯愕一瞬,面上仍是諂媚討好的笑:“少東家說的哪里話?我……”
楊書玉懶得聽他忽悠,抬手制止了他的話:“也不知你肯叫我一聲少東家,是否存著幾分真心。”
“但陳掌柜既然擔不起扶仙樓掌柜的職責,那么還是早早請辭離開,光明正大地為你背后之主效力吧。”
楊書玉端著溫婉的笑容,眉眼彎彎,卻無端給人一種壓迫感:“陳掌柜,你覺得如何?”
陳掌柜揣著明白裝糊涂,依舊打算插科打諢糊弄過去:“少東家說的什么話?我老陳哪敢一心二主呢?”
他攤攤手,視線掃過正在看熱鬧的食客:“老陳我不敢說能力有多么出眾,但絕對沒有辜負東家的信任,這些年來將扶仙樓打理得井井有條……”
“是么?”楊書玉不屑地抬眉,譏諷道,“我邀請蘇小姐赴宴的請帖封好后,被徑直送入蘇府。京中知曉我今日會來扶仙樓的,除了你便再無旁人?”
她抬步向陳掌柜靠近,威壓之下,陳掌柜似乎這才意識到,她并非看上去的那般,是位不知世事的懵懂天真女娘。
陳掌柜下意識地跪地求饒,因為他深知若楊書玉真的辭了他,那么京中便再無人敢用他。
京都是權貴云集之地,可他到底只是在貴人手下賣力求生的平頭百姓。因著在楊伯安手下做事,他這才比普通百姓過得富裕寬松些,同時也賺足了體面。
若他失了扶仙樓掌柜的身份,那便得回到以前做苦力討生活的泥沼里掙扎后半生。
身體下意識的動作,要比他的話來得快,可楊書玉卻沒有留給他辯駁的間隙:“陳掌柜能料到今日客人會減少,就沒料到我要請的人,并不是楊府貴眷嗎?”
“可惜了,你今日備下的菜是按著楊清淺的喜好來的,她卻不來。”
“少東家……”陳掌柜額上浸出細碎的汗珠,“是我糊涂,自作聰明鬧了笑話,還望少東家寬宏大量,肯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
“陳掌柜哪里是糊涂了?”楊書玉不贊同地連連搖頭,“是陳掌柜聰明,知道兩家楊府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想要兩邊討好。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她輕嘆一聲,提高音量道:“叫諸位看笑話了,今日由我楊書玉做東,望諸位吃好喝好,沒被擾了雅興。”
說罷,整個大堂響起喝彩聲,但食客們并沒有回座暢飲,仍在關注楊書玉周遭的動靜。楊書玉對蘇君芷投去滿是歉意的目光,惹得蘇君芷緊縮眉頭。
“清淺她……”
蘇君芷迅速將話咽了回去,因為她立刻意識到,楊書玉當眾處置陳掌柜,便是要同京都楊府劃清關系的意思。
那她開口為楊清淺說話,便是她不識趣了。
“陳掌柜,你等會兒在賬上支取這個月的工錢,此后便不必再來了。
“扶仙樓今日起,正式歇業整改。”楊書玉的素手盈盈一指,“在我進宮期間,便勞煩二掌柜費心。等獨仙樓里的客人盡興離開后,勞二掌柜將還剩下的食材烹制好,送去給四方館的書生。”
話里話外,竟是她已做足扶仙樓長期歇業的準備。
“小姐。”月芽進來請她出去,扶著她的手欲將人往外帶,“公公叫我來請小姐上轎進宮。”
楊書玉搭上月芽小臂的手稍稍用力,她暗示道:“月芽留下來,幫我送蘇小姐回府。”
她輕輕咬重回府二字,是在提醒月芽回墨心古厝尋人。
“時候不早了,還請貴女移步。”傳旨太監在門外高聲道。
顧不上月芽是否反應過來,楊書玉邁著沉重地步子走出扶仙樓。
入轎前,她遙望宮城方向出神,似是在做此次進宮被太后扣下的心理準備。
無論是太后送來的那身宮裝,還是今日宣她侍疾,太后的動作實在詭異,這著實讓她不安。
第56章 侍疾 后宮,從不掌握在朝臣手中。……
皇城的外圍宮防, 牢牢掌控在高時明的手中。
奈何太后派人去請楊書玉進宮的時間安排得巧妙,不僅卡在侍衛換防的間隙,還正值早朝。
此時距離下朝尚需要一段時間, 朝堂熱議無外乎是四方館的鬧劇。太后被軟禁在后宮中,并沒有大動作,只是派人出宮去喧晚輩進宮侍疾,自然算不得什么。
這等小事兒, 負責監察風向的耳目們, 自然沒有打斷朝會, 貿然上殿傳達的打算。
至于宮外,蘇君芷敏銳地察覺到楊書玉的暗示, 在月芽著急為難時,她果斷讓自家的馬夫將月芽送回墨心古厝尋人, 王德則被安排去商行送信。
可惜馬車追不上快馬的腳程,謝建章早就騎著踏川去了四方館。等月芽在人群中尋到人,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謝建章馬不停蹄趕到宮門時, 已換了一波守衛,楊書玉的轎輦也早就不見了蹤跡。
他適時勒馬, 以免踏川沖過宮防的警戒。可踏川的速度太快, 突然被韁繩勒住, 它只能不斷嘶鳴著打圓踏蹄。
“覃莽你就是這樣當差的?”
謝建章高坐在馬背上, 厲聲朝宮門口的方向質問道:“可知你的手下剛才放了什么人進去!”
巡查到此處的覃莽, 本來在聽副將匯報公務,他遠遠便注意到謝建章快馬馳來。見謝建章這么說,他登時警惕起來,側頭去追問副將。
“此處宮門離長寧宮最近!”謝建章面露慍色, 溫潤君子竟也會染上狠戾,“覃將軍還是早早候在金鑾殿外,等著下朝對王爺告罪吧!”
言罷,他調轉方向,揚鞭而去,馬蹄蕩起陣陣塵埃,聲音漸遠消散。
“謝公子!”月芽下車前,只來得及撩簾喚他一聲。見他頭也不回,月芽努努嘴下了車。
她對蘇府的馬夫告謝,目送走人后,她默默在街角尋了一個能看見宮門的攤點坐下。突來的變故,已遠遠超過她的能力范圍,現下她只能等在宮門口,抓耳撓腮干著急。
其余的,她便只能指望謝建章籌謀了。
覃莽已經得知變故,轉向宮門的步伐臨時改了方向,朝月芽而來。
“小丫頭在這里做什么?走走走,回府上等著去!”
他語氣中的不耐煩,也不知是沖著月芽,還是沖背著他闖出禍事的手下。
此時恰巧伙計為月芽端上粗茶,陶制茶壺粗糙且廉價,被他隨意地放在月芽面前,甚至他沒有為月芽倒一盞茶。
無論是伙計的態度,還是茶攤簡陋的環境,處處透著寒酸氣,與宮城的繁華形成鮮明對比。
可恰恰是這樣的攤點,為守在宮門口,等各府大人下朝的隨從仆人,提供了休憩之所。若是家境清寒的宮城守衛,往往也愛來這樣的攤點喝茶尋食。
因而這種茶攤的氛圍,并不輸熱鬧的街鋪。并且攤點支在皇城邊,天然有種不可冒犯的秩序威嚴在。
“官爺同坐?喝茶還是吃面吶?”伙計熱情地招呼覃莽,笑臉上不見與高官權貴近距離說話的怯弱和畏懼。
天子腳下的百姓臣民,與有榮焉,生來自有優越感,位卑于底層也自覺勝過旁人。
覃莽撇了伙計一眼,抬手按住茶壺制止月芽倒茶的動作,復催促道:“小丫頭脾氣還挺倔?”
“周遭全是各府眼線,輪得到你這小丫頭在這里蹲著?”
月芽不服氣地努努嘴,梗著脖子道:“那小姐出宮,都沒人接她!”
“一時半會兒人出不來。”覃莽半回身看向宮門,“你先回去,謝建章那邊需要人手。”
月芽頗為震驚地抬手指了指自己,好笑道:“我?”
就她這樣,還能幫上忙?
覃莽被她這幅模樣氣笑了。
說她遲鈍,可她竟還知道自己去幫謝建章,無非是幫倒忙。說她聰明堪用,的的確確又說不出她現在能幫上什么忙。
覃莽十分無語地輕笑一聲,擺擺手示意月芽自便。在他大馬金刀地闊步跨入宮門前,他偏頭朝副將小聲嘀咕了一句。
那副將抬眸朝月芽的方向看了一眼,把覃莽的話吩咐下去,他才快步追上遠去的覃莽。
月芽悠然自在地斟茶喝,靈動的一雙黑曜石滴溜溜地轉,一瞬不錯地盯著宮門看。
謝建章剛才說了,這處宮門離長寧宮最近,那便是離楊書玉最近。若鬧出點動靜,她不至于什么也察覺不到。
在茶攤休息的仆從們三三兩兩起身離去,開始慢悠悠地轉向午門接人,月芽見狀有一時分神,但很快又集中好注意力,繼續觀察宮門口的動向。
另一邊,覃莽候在金鑾殿側門,禮官唱罷下朝時,他立刻迎了上去。
少年帝王走在高時明的前面,見覃莽急匆匆趕來,便故意慢了一步近高時明的身旁靜聽。
“末將叩問皇上,王爺圣安。”覃莽拱手執跪禮,忐忑告罪道,“末將無能,一時不查竟讓太后趁機將人接進了長寧宮。”
“楊清淺?”蕭彧面露不悅,“讓太后好好養病,倒叫她老人家有了借口將人接到身邊來。”
“還有……”覃莽的頭低了下去,不敢把話往下說。
高時明敏銳如鷹,側目冷聲道:“說。”
“太后也將楊書玉喧進宮來侍疾了。”
“很好。”高時明微挑眉梢,淡漠的語氣滿是危險的氣息,“若再讓太后的手伸出后宮,你這武衛將軍也不用做了,自請降為百夫長吧。”
覃莽叩謝,重重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道:“末將謝王爺開恩!”
見高時明面沉如水,卻徑直抬步離開,沒有下一步吩咐,蕭彧不解地追問道:“皇叔,太后將人扣在長寧宮,不派人去救楊書玉嗎?”
在他的認知里,楊書玉可謂是傾盡家財相助,早就站在太后黨的對立面。
于情于理,高時明都不該如此漠然。
高時明在廊下頓住腳步,放眼遠眺,他的視線卻被重重宮墻阻擋住。
“太后將人接進宮已有一段時間,為何她還沒有下一步動作?”
蕭彧追著他的視線看去,不解地緩緩搖頭。
“皇上以為太后在等什么?”
高時明朝勤政殿邁步:“太后選在她的主場反擊,若皇上出現在長寧宮,反倒如了太后的愿。”
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他的權力輻射范圍亦有界限,受他羽翼庇護的蕭彧亦然。
高時明的政令,最遠可號動鎮守在邊境的大軍,可震懾朝堂,可掌控皇城宮防,但唯獨不能插手后宮。
尤其是后宮之主仍是太后的前提下,他沒有任何法理依據干涉后宮事務,少年帝王亦然。
冊封楊清淺為皇后,此乃國之大事,國之根本,他尚可用朝堂牽制。可太后若要先行冊封宮妃,太后的懿旨便能辦到,且無須奏請朝議。
那么,誰能干涉置喙?
后宮,從不掌握在朝臣手中。
近午時分陽光明媚,夏風穿堂而過,帶來的暑氣對比出高時明周身所浸出的綿綿寒氣。
在批閱奏折票擬時,蕭彧今日格外地謹慎,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無端為高時明的怒火添把柴,讓現狀變得更遭-
長寧宮正殿,太后斜倚在貴妃榻上,用手支頜。三十出頭的她,保養得宜,風韻猶存,若褪去鳳冠,說是艷冠六宮的寵妃也不為過。
哪里有半分病氣?
楊清淺則乖順地坐在她腰側,正一勺又一勺地喂她喝東西。看起來她的的確確在侍疾,但玉瓷碗中盛的分明是冰鎮梅子湯。
若如此消暑也算侍疾的話,那放出去的風聲倒也不虛。
楊書玉暗自腹誹著,卻不敢用余光偷看惺惺作態的兩人。此時她正在跪抄佛經,打著為太后祈福之名。
當然,這自然不是她心甘情愿做的,而是太后的心腹嬤嬤故意刁難她。
從進長寧宮起,太后就沒和她說過一句話,全是嬤嬤發號施令,一來就堂而皇之地叫她抄佛經。
佛經抄了一遍又一遍,嬤嬤總能挑出錯來,是以楊書玉仍是猜不出太后的心思。
“太后娘娘,時辰差不多了。”
楊清淺將碗中梅子湯喂完,小聲地提醒道:“真的夠了。”
“清淺心善。”太后懶洋洋地支起身,睥睨榻邊跪著的楊書玉,“你受三分罪,旁人合該受九分才是。”
原來是太后將楊清淺在月渚被罰跪,全怪在楊書玉的頭上,見面打算挫她銳氣,太后便先為楊清淺出口氣。
楊書玉不動聲色,依舊心無旁騖地下筆。
但她也來了脾氣。
現在她雖受制于人,在強權面前沒辦法正面反抗,一直忍氣吞聲受人挫磨,卻也不是她的脾性。
少頃她擱下筆,卻不露痕跡地毛筆輕搭在筆擱的邊緣處。雙手呈上抄好的佛經,她輕聲道:“請太后娘娘過目。”
無需太后示意,立在一旁的嬤嬤主動上前接過。
可沒等到嬤嬤開口挑剔,嬤嬤的衣擺便掃到案幾,將虛靠在筆擱的毛筆帶落,在佛經上印出一條墨跡來。
“皇寺供奉的佛經!”
楊書玉佯裝驚呼伸手去阻止,起身時許是因為她跪坐太久,她身形不穩,栽倒撞向近身的嬤嬤。
那嬤嬤欲躲開她,反倒不小心撞翻了案幾。這下不僅是毛筆著墨滾過佛經,硯海也因此被她打翻。
為了挫磨楊書玉,嬤嬤故意罰她一遍遍抄寫佛經,特意沒準備硯臺,而是硯海。如今硯海已翻,濺起的墨點甚至染在了太后的衣服上。
楊書玉佯裝無辜道:“嬤嬤,這可是皇寺供奉的佛經,珍貴無比,怎么嬤嬤記得叮囑我仔細些,自己倒沒注意?”
“如此,可是大不敬,是不詳之兆!”
她學著嬤嬤一開始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狠狠嘲諷了嬤嬤一把。
然后她遲疑地看向太后,狐疑道:“咦?原來,太后娘娘竟有美人痣嗎?”
太后鳳眸微瞇看著楊書玉,而楊清淺顧不上裙擺濺上墨點,她拿出帕子要為太后擦拭,卻被太后抬手攔下。
殿中氣氛驟降,太后冷聲道:“宮中自有千百種法子,叫你受罪,而外人瞧不出分毫。怎么,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楊書玉狀若無知幼兒,天真地反問道:“可是太后娘娘,臣女不明白。”
“若太后真能隨意處置臣女,那為何要用外人瞧不出的手段來對付我?”
她言笑晏晏,人畜無害的模樣繼續道:“難道太后娘娘是在顧忌什么嗎?”
遞敬酒的是她楊書玉,可不是太后。
第57章 示好 “蕭勖冷心冷面,的確不會為你來……
日頭漸高, 夏蟬伏于樹梢,開始聲聲清鳴。
長寧宮正殿內,氣氛凝重焦灼。楊書玉故作懵懂的一翻話, 更是將殿中的氛圍推至冰點。
太后那雙淡漠無波的鳳眸,叫人瞧不出底色,似是她已看透俗世,再也激不起一絲波瀾。
可她的心腹卻深知, 當那道視線落在楊書玉身上, 久久不肯移開時, 她便是動怒了。
“放肆!”
突然,掌事嬤嬤大喝出聲, 立刻便有宮人和內侍上前,配合她將楊書玉的手臂反扣著, 逼她跪下告罪。
楊書玉事先并沒有防備,她那嬌弱的身板也的確抵擋不住三人的暴力鉗制,所以她掙扎了幾下沒掙脫,只能任由他們扣壓跪在太后面前。
剛才楊書玉是站著和太后對視, 頗有居高臨下去反諷太后的意味。如今她被人壓著跪下,正好同斜臥在榻上的太后平視。
楊書玉的雙瞳澄澈而堅定, 透著她的倔強倨傲, 氣勢竟也沒有因此而減弱幾分。
“臣女不過好心提醒嬤嬤留神佛經, 不知是何處惹惱了太后, 還請太后明示。”
因膝蓋磕在地而傳來痛感, 讓她擠出來的淚眼真切了許多。
她的語氣滿是委屈,似是無助的晚輩對著長輩撒嬌賣乖,她竟打算順著太后詔她進宮的名頭,欲將這場祖慈孫孝的戲碼演到底。
“臣女禮敬太后, 不曾有逾矩之處……”
“伶牙俐齒。”太后不耐煩地打斷她裝腔,“本宮能走到今天,在后宮什么沒見過?”
她伸手緩緩抬起楊書玉的下巴,迫使楊書玉對上她那道灼熱的審視目光。
“殿內都是本宮的人,你擺出這幅樣子給誰看?”
指尖用力,她突然放開的動作將楊書玉的臉帶偏,她嫌惡道:“想著有攝政王撐腰,就覺得本宮不會對你用刑?”
“太后娘娘怎會?”楊書玉眉眼低垂,面上恭順,“臣女是當著百姓的面,被太后派來的人請進宮的,若臣女不能完好出宮,那豈不是會累及太后娘娘的名聲?”
太后輕蔑地輕笑:“若你不再出宮呢?”
楊書玉抬眸不語,認真揣度她這句話背后的含義。
“小小商戶女,抬你為和親公主已是無上榮寵,可惜你竟然不識抬舉。既然有人替你出頭,來壞本宮好事,總要有人承擔后果才是。”
京都楊府是太后一系,因著太夫人的關系,兩者甚至可以視作一體。
如此,從京都楊府脫離出來,自立一方的江陵楊府自然入不了太后的眼。她的貶低之意,絲毫不經掩飾。
只是她口中所謂的好事,著實值得進一步深究。
“若不是以你為餌,你有什么資格到本宮跟前放肆?”
楊書玉沉吟片刻,開口道:“誠如太后所言,臣女不過小小商戶女,哪值得王爺費心?太后娘娘的算盤,怕是要落空。”
“蕭勖冷心冷面,的確不會為你來長寧宮,找本宮討要人。”
太后垂眸賞玩新作的蔻丹,漫不經心的語調,欲將她心底的酸澀遮掩住。
“但他為了皇上,定會來找本宮要人。”
那道冊封皇商的圣旨上,寫的是楊伯安的大名,被封為通奉大夫的,也是楊伯安,與楊書玉有關,卻繞了一個彎。
這消息早已傳遍大街小巷,只等著明旨宣發,同禮部的文書一道送去江陵,完成最后的任命。
在這個流程中,沒有楊書玉一樣能流轉起來。她能代表江陵楊府表明立場,卻不能完完全全代表江陵楊府的所有。
若她一直被扣在宮中,那道圣旨一樣會送到江陵,自然會有商行的管事去辦,只是這場博弈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楊書玉突然就明白了太后贈她宮裝的用意,甚至在西山獵宮,太后為何會全程默許高時明宣她伴駕。
因為太后有意造勢,將楊書玉伴在君側的畫面展示給眾臣看,而這些手段是高時明他們這種權臣壓根兒看不上,也很難注意到的細節。
少年帝王早已生出自我意識,他會刻意避開楊清淺,卻忘了和楊書玉保持距離。
太后送去的那身宮裝,其實和蕭彧的騎射服飾更配。
直到楊書玉被請來長寧宮,陷入圈套的他們這才有所察覺。
“蕭勖能阻礙清淺的路,他還能攔住本宮為皇上收你入宮?”
太后語氣微揚,嘲諷道:“他想要你全須全尾出宮,需得拿清淺的皇后之位來換。”
“否則,本宮一卷懿旨,封你為美人收進后宮,他也休想徹底將江陵的勢力收入麾下。”
“順利開挖運河?他得掂量著無主指揮的商戶管事,敢不敢背主動土。”
后宮,向來掌握在最尊貴的女子手中,現在是太后,將來是皇后。若楊書玉被抬入后宮,那她便成了被囚后宮的人質。
這對攝政王黨的威脅不大,無非是割舍部分江陵勢力,延期開挖運河,但楊書玉的存在卻可以永遠鉗制楊伯安,以制約江陵楊府來重新調整兩黨的平衡點。
“況且蕭勖對冊立皇后一事,他能做的無非是拖著罷了,他又能拖得了幾時?”
楊書玉雙眸隨著她的話暗了下去,她冷冷反問道:“太后娘娘是想折我羽翼,困死在后宮?”
“良禽擇木而棲。”太后毫不在意道,“你倒不如再次權衡利弊,考慮換一方支持。作那后宅婦人,會比成為后宮貴妃好?”
她意味深長道:“女子總歸要嫁人,那倒不如嫁給世上最尊貴的男子。”
太后黨按捺多日,半強迫半誘惑,終于對楊書玉示好,愿許她貴妃之位,以求江陵楊府歸附。
楊書玉只覺得滑稽可笑!
太后的示好傲慢而無禮,是她打心底里看不起江陵楊府,把貴妃之位當作恩賜。潛臺詞是太后招招手,江陵楊府就該巴巴地上前討好,求著被京都的楊氏宗族認回。
最可笑的是,太后竟認為楊書玉甘心一輩子居于后宅,而那貴妃之位便是楊書玉的最高去處。
楊書玉面上不顯,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而大聲笑出來。她裝作仔細在考慮太后提議的樣子,試圖緩解自己處境。
在離開長寧宮前,她也不想受到太多刁難挫磨。
“太后娘娘。”楊清淺適時開口,“書玉到底年幼,不妨讓她好好考慮幾日。”
見太后沒有說話,她繼續道:“現已下朝多時,勤政殿仍沒有動作,想來這場較量不會結束得太快。”
“不妨讓書玉靜思細想,可好?”
太后睨她許久,嘆聲道:“清淺心善,今后掌管后宮,萬不可這般心軟。”
楊清淺低下頭,不做聲。
她知道太后大可不必為難楊書玉,只需要將人囚在長寧宮便可。太后默許嬤嬤挫磨楊書玉,其實多在為她出氣。
月渚被罰是一事,楊書玉進京后便奪走她風頭又是一事。
太后和太夫人是多么驕傲的女子,她們是京中最出色最尊貴的一門雙姝,被她們教養出來的楊清淺,自然不允許被楊書玉越過去。
因此,楊清淺也不是在為楊書玉說話,她是在掩飾自己的不堪。
太后盯著楊清淺片刻,擺擺手吩咐道:“帶去偏殿吧。”
嬤嬤應聲,松開對楊書玉的鉗制。在宮人的簇擁下,離開正殿前,楊書玉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正正對上楊清淺的目光。
那五分相似的眉眼,與前幾次對視不同,楊清淺眼中竟透出些許的羨慕和茫然?
楊書玉被安置在偏殿后,門外有內侍嚴密看守,室內有宮女近身看護。雖然沒有在吃喝用度上薄待她,但她連睡覺都要在四雙眼睛的注視下入夢。
若不是如此程度的軟禁,楊書玉險些錯估了自己的重要性。
她被軟禁在長寧宮的第一日,京中無風波,焦點仍是四方館。只不過偶爾會有人談及扶仙樓送來的美味佳肴,戲謔地猜測楊書玉同京都楊府的關系。
到第二日結束,便開始有人覺察到不對勁:扶仙樓歇業,楊氏商行下的鋪面盡數關門,對外說是少東家不在,需等著她回來整改再開門做生意。
東西兩市,不過一夜功夫,竟關門閉店了大半,冷清得不像話,這還沒有算上其他不在市集上的楊商產業。
第三日,第四日,依舊如此。
起初,倒也沒有人覺得不便,只是當權貴們發現膳食的品種在減少,慣喝的參湯也變了口味,想要購置的東西找不到店鋪采買時,他們才意識到楊書玉進宮許久了。
多事之秋,自然也沒人注意到空中,那些飛進飛出京都的鴿子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
勤政殿內,蕭彧大氣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將他重新票擬的奏折遞過去。
“皇叔覺得將祭酒撤職不妥?”
四方館的對峙愈演愈烈,竟已經發展到國子監祭酒不僅無法規勸太學生離開,反被太書生質問得啞口無言,幫林自初解圍便是失了文人風骨的地步。
“傳話讓太傅出面去平息風波,北涼使團該回去面對茶馬互市關閉的局面了。”
高時明垂眸看著朱批吩咐,不耐煩地合上奏折。
“楊尚書連日求請入長寧宮看望太后,太后仍是不許?”
蕭彧噤聲,看向殿內的覃莽,他回答道:“太后還是稱病不見。”
“謝建章呢?他請得動楊仲輔入宮作說客,就沒有進一步動作?”高時明抬眸,那冷厲的視線讓覃莽壓低頭避開。
“今日……”覃莽頓了頓,“謝建章一早就快馬出了京都,不知往哪里去。”
他知道最好的選擇是繼續僵持下去。
太后強扣楊書玉在長寧宮,她遲早會因楊商罷市而受到非議。
楊書玉在入宮前,特意交代了扶仙樓關門歇業的事,其實她是給留守在商行的秦伯暗示:只要她沒有平安出宮,那便罷市施壓。
可楊書玉已經被軟禁在長寧宮五日了,接連五夜,高時明都不曾入她的夢。
“他倒是走得干脆。”
高時明說罷起身欲往外走,見蕭彧也要跟上,他偏頭道:“皇上還是留在勤政殿為好,如果皇上不急于立后的話。”
長寧宮有楊書玉,也有楊清淺,一旦蕭彧踏足,難免太后不會借題發揮。
“可是皇叔,你去就能確保全身而退嗎?”
他們看不上后宮的陰私手段,卻不得不承認那些手段讓人防不勝防,并且還十分有用。
太后擺明了已經設好陷阱,等著他們去長寧宮。無論是高時明去,還是蕭彧去,她都做足了準備。
可高時明全然不在意,他輕蔑道:“就怕太后耐心有限,已經對楊書玉下手了。”
第58章 順貞 “若無母族拖累蕭勖,皇位怎會輪……
清和門連接著前朝和后宮, 普天之下能自由穿梭而過的,只有高時明和蕭彧叔侄倆。
其他外臣貴眷,非詔不得入內, 且就算是太后,也只能走清和門旁邊的順貞門通行。
自謝建章隨楊仲輔入府密談后,楊仲輔日日下朝后都要往長寧宮遞問安帖。若無政事急需他親去處理,他甚至會守在清和門外, 無聲地給太后施加壓力。
“楊尚書, 你倒是記掛太后的身子。”
高時明從勤政殿過來, 身后只跟著內侍宦官,就連他的親隨護衛也沒有帶。
楊仲輔回身, 恭敬地行禮:“微臣見過王爺。”
“小女頑劣,離家久久不歸, 如今家母病重,微臣特來接她歸家。”
“太后和太夫人倒是心契相連,姐妹倆先后都病了。”高時明在清和門前站定,抬頭望著門額沉吟道。
楊仲輔低聲淺笑, 并不反駁,他自覺地站在高時明身側靜候。
彼此都是朝堂上的千年老狐貍, 兩人簡單的一話一搭, 已然心照不宣地達成共識。
先是高時明開口試探楊仲輔日日求見太后的目的, 他的語氣輕蔑, 算不上友善, 問楊仲輔是否因太后一黨的身份而進宮求見。
可楊仲輔卻極為恭敬地朝他行禮問安,開口表明他的立場,道自己是來接楊清淺回家的。
楊清淺同樣是被太后以侍疾之名召入后宮,她被父親接回府照顧病重祖母, 于情于理再合適不過。既然自幼受教于太后的楊清淺不在長寧宮侍疾,那楊書玉又以何名義留下?
楊仲輔是在示好,至少在這件事上,他肯站在高時明這邊。
隨后高時明看似譏諷的暗嘲,實際上卻是在表明態度,他知道太夫人身體無恙,是楊仲輔下令將其軟禁在后宅,一如太后的處境。
由太后尊位而凝結成黨的一群人,也不見得堅不可摧。隨著少年帝王漸漸長大成人,擁太后守皇權的說法早已出現裂痕。
還有誰記得京都楊府的家主是楊仲輔?
他已蟄伏太久,而他絕不會錯過楊書玉闖入京都,打破京中平衡的這個契機。
“楊尚書,請吧。”
高時明望著清和門的匾額良久,率先抬步穿過。守門侍衛早已打開宮門,等著他的這個動作。
—
長寧宮正殿,正閉眼淺寐的太后似有感應,她緩緩睜開眼,望著空蕩蕩的院落道:“什么時辰了?”
楊清淺搖扇的動作不停,乖順地答道:“回太后娘娘,已是申時三刻。”
“清淺有心了。”太后抬手輕拍楊清淺的肩,示意她不必再為她送風納涼。
她支起身子,舉止神態處處透著高貴淑華:“勤政殿還沒有動作嗎?”
“回太后,覃將軍嚴整宮防,近來我們的人不好傳遞消息。”
帝王年幼,無妃嬪侍妾,而多年前發生的宮變,也沒留下太妃在世,這偌大的后宮竟只有周太后一人在。
可若是無法穿過宮門傳遞消息,與前朝宮外互通消息,那么太后把持后宮,又有什么意義?
無非是籠中雀,牢中獸罷了。
“世人都說在后宮只能看到四方的天,送女嫁皇室便是將其送入金絲籠中。”
太后輕嘆,面上并無她話中的凄哀之色:“如今這后宮,倒真成了牢籠。”
在一側的嬤嬤勸慰道:“過段時間會打通的,太后莫要憂心。”
“京中權貴,或文或武,各掌權勢。”太后意味深長地輕拍楊清淺的手,“說到底,還是兵權更好啊!令人安心。”
“如今細想,當初哀家把蕭勖趕去北境,倒是走錯了一步棋。”
楊清淺靜靜垂眸,看著置于膝蓋上的團扇出神,不敢接話。
當初太后剛剛站穩朝堂,正值北境不穩,她果斷聯合朝臣,在朝會上逼著年僅十五的高時明離京北上,以攝政王之身穩定北疆。
可太后黨壓根兒不想讓高時明活著回京都——攝政王為江山社稷死在北疆,太后她好順勢將年幼帝王接回身邊教導,繼而垂簾聽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所以年幼的高時明北上后,不僅朝中壓著不撥付錢糧,更有數不清的殺手死士趁亂要取他的命。是以高時明腹背受敵,整個人如墜虎狼窩,連身邊人都不敢輕信,日日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
但是誰也沒想到,最后高時明還是回來了,并且還牢牢掌控了北信軍。只是他回京時,謝家已倒。在那場同太后黨的正面博弈中,他被硬生生斷了朝中臂膀。
攝政王黨失了純臣謝家,而太后黨則永失兵權。
龍虎死斗,雙方重傷卻又決不出勝負。自那時起,兩黨的對峙之勢便成定局,爭斗只在朝堂的暗流涌動中,至今誰也不敢有大動作。
“覃將軍……”太后執起楊清淺的纖纖素手,似在打量什么精巧的擺件,“哀家記得他未曾婚配。”
“他主子不近女色,覃將軍他……”嬤嬤譏諷地笑出聲,“覃將軍跟了那樣的主子,家中又無長輩關懷,自然沒有人會操心覃將軍的婚事。怕是又要勞太后費心了。”
太后輕笑,不置可否。
楊清淺端莊地坐著,垂眸看著太后把玩她的手,她語氣真誠地求教道:“太后娘娘,清淺愚昧。”
“若婚事真能制約權臣,甚至可為己所用,那王爺也早過了娶妻的年紀……”
“清淺怎可混為一談?”太后寵溺而慈愛,似是將她為人母對子女的愛,都傾注在楊清淺的身上。
“兵將最是重感情,美人柔情在心,不怕他不聽話。將士戎馬一生,軍功榮寵皆在圣恩,枕邊風吹多了,他該知道支持誰掌權。”
“反觀皇室,太祖以武定國,為了皇后一人,在位時不設后宮。可幾代過去,也就太祖爺能做到罷了。”
太后語重心長道:“守江山不比開國,講究雷霆之勢。宮中日夜漫漫,你若守不住,來日便是他人坐其位。”
“權勢要爭,位份要爭,此消彼長是常態,處處不可掉以輕心,但唯獨情愛是最不重要的。”
太后抬手輕撫上楊清淺的秀發:“知道為何本宮屬意你為后宮之主嗎?”
“因為清淺是京都楊府的嫡長女,祖母所教所盼,清淺從未讓祖母失望,成了京中的閨貴女典范。”
太后含笑搖頭:“這些遠遠不夠,周氏族中也不乏乖巧聽話的后輩,可本宮沒有擇人進宮教導。”
見楊清淺面露不解,她繼續道:“本宮知道,你自幼愛慕名滿京都的謝郎君。郎艷獨絕,世無其二,不知多少情竇初開的少女傾慕于他。”
楊清淺垂眸頷首,沒有否認。
“但清淺懂分寸,從未和謝郎君有過不拒之處。最重要的是,你懂得自己的高處在哪里,能藏得住心意。”
太后滿意地贊嘆道:“這會讓你在后宮的路好走太多。”
“蕭勖久居高位,深諳這個道理。權位在前,他是絕對不會容許自己耽于女色。”
“美人計對他,并不管用。”太后將視線投向庭院,冷眸冷聲道,“從尸山血海里廝殺出來的羅剎,手段謀略俱佳,若無母族拖累蕭勖,皇位怎會輪到我兒坐?”
話音未落,便有外院太監急步進來傳話。在她的注視下,那太監著急地同候在殿門口的女官小聲交談,而后便見女官蹙眉上前跪稟。
“太后娘娘,攝政王攜楊尚書朝長寧宮來了。”
她沒有說求見,可見高時明氣勢洶洶,無人能攔。
鳳眸閃過狐疑之色,太后揮退女官,轉而對楊清淺道:“你去偏殿,待在楊書玉身邊。”
“清淺領命。”楊清淺拜別太后,從容的步伐卻在入偏殿時頓住,她忍不住往正殿的方向看去。
眾所周知,帝王年幼,特許攝政王在宮中保留幼時居住宮殿,但那所宮殿與空置東宮對稱,均建在清和門之外,在前朝后宮的中央地帶。
這次,是高時明第一次主動踏入后宮。
“都下去吧。”
楊清淺見偏殿中眾人面面相覷,卻沒人肯動,她厲聲道:“我不習慣生人在旁伺候,叫你們都下去,是眼盲耳聾了嗎?”
眼盲是譏諷她們看不清楊清淺在長寧宮的地位,耳聾是質問她們為何不聽她差遣。
此話不可謂不重。
掌事宮女立刻稱是,帶著殿內監視的人魚貫而出。
等殿門重新合上,楊書玉仍一動不動地抱膝坐在床上。
“幾日不吃不喝,你就一直這么坐著?”楊清淺走近,“你在等什么?”
“哪有?昨日不是動筷了嗎?”楊書玉埋頭在膝,聲音悶悶的。
不知怎的,楊清淺覺得她眼下像極了在狩獵時,旁人獻給她的西山夜鶯。
被囚在金絲籠的林中鳥,失了鮮活和生機,羽翼凌亂無序,只曉得埋首于翅膀下,不吃不喝,寧死也不向囚它之人低頭討食。
可楊清淺將那西山夜鶯放飛時,它扇翅生風,一往無前地高飛遠遁,小小的身子似蘊含著無限的力量。
“無論你在等什么,都別等了。”
她脫下外袍,將其擲在楊書玉的面前,帶起一陣清風。
楊書玉抬頭看她,只見她還在繼續脫衣服。
“你這是什么意思?”
“入夜后光線昏暗,你扮成我離開長寧宮,旁人分辨不出自不會攔你,但能否順利出宮,得看你的本事。”
楊清淺手中的動作不停:“御林軍也有太后的人,你需得小心。”
楊書玉接過她遞來的衣服,不解地皺眉追問:“你為何要幫我?”
楊清淺一頓,卻避而不答:“給你機會就快走,省得我反悔。”
“不瞞你說,太后娘娘已經擬好冊封你為嬪的懿旨,她從未打算放你走。”
嬪乃一宮主位,冊封的旨意當過前朝,當舉行冊封大典昭告天下。如此,江陵楊府的立場便不再明了。
太后針對的是攝政王,并不是與她離心的兒子蕭彧。既然開挖運河的功績是蕭彧立足的起點,那么太后不介意借機將江陵楊氏劃給蕭彧。
還有什么比江陵楊氏獨女入后宮更有說服力呢?為了楊書玉,楊伯安也得掂量著日后的路。
將楊書玉扣在長寧宮,不過是太后在逼高時明出現疏漏罷了。成年外臣不召而入后宮,這便是罪。
“只要你不在長寧宮,太后便無法明旨,而有攝政王在,懿旨就出不了后宮。”
楊書玉捉住她的手腕,追問道:“那你會如何?”
楊清淺疏離地拂開她的手,自嘲般道:“我也想知道。”
“你要知道,我這么做并不是為了你。”
第59章 往事 “子隨母,有好手足芳卿的癖好?……
余暉細碎, 步履如織颯沓來。
周太后好整以暇,端坐在長寧宮正殿的主位上,目迎高時明昂首闊步闖入她的宮院。
跟著他過來的內侍宦官, 無須他人授意,自然而然地站在長寧宮上下的宮婢身旁,與其形成對峙之態。
“太后宮中的奉茶宮女失職,本王明日便給長寧宮撥派人手。”
高時明入殿后簡單地朝主位拱手行禮, 便徑直坐在太后的下首。
他閑雅而散漫地撥弄空茶盞道:“省得太后連杯熱茶也喝不上。”
“微臣恭請太后金安。”楊仲輔謹守臣子本分, 行禮問安都挑不出錯。
“為楊大人賜座。”太后鳳眸冷厲如冰, 盯著高時明道,“在朝臣面前, 攝政王還肯給本宮幾分薄面。”
“如今來長寧宮,攝政王竟然連表面功夫也不肯做了嗎?”
“做到禮敬具備, 明日朝會便沒有文臣參本王德行有虧嗎?”高時明淡然地放下手中的茶盞,偏頭直視太后。
他氣勢凌厲,更勝太后幾分天家威嚴。
太后輕笑:“王爺既知,為何還肯移步長寧宮?總不至于是為了吃本宮的一盞茶吧?”
“又或是……”她語調微揚, 頓了頓,“子隨母, 有好手足芳卿的癖好?”
高時明輕蔑地低笑出聲, 他周身凌若冰霜, 將那笑聲渲染得妖冶迷人, 處處透著危險的氣息。
“太后日日盼著皇上和本王無事時, 來長寧宮坐坐,原是在盼這些事嗎?”
他語帶調笑,如矜貴的頑劣子般在說笑:“看來尊位已經不能滿足太后了,對嗎?”
“可本王不比皇兄仁善。”凌厲的視線掃向太后, 他笑著譏諷道,“什么人都可以往王府抬,尤其是入不了本王之眼的。”
“太后到底年長本王一輪,這些模棱兩可,惹人非議的話,還是莫要宣之于口為好。”
他閑散地靠坐在太師椅上:“畢竟太后已經擇定皇后的人選,而本王既冠之年,不娶妻可不代表不挑。”
高時明從不怕有人拿他生母來說事,渾不吝的他會借題發揮,當下便將臟水潑回去。
既然太后暗諷他覬覦自己的美貌,學得他生母的不知廉恥,那他便要句句強調太后年長,他根本看不上。
話題提及皇后的人選,一直佯裝耳聾目盲,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楊仲輔,趕在太后開口前道:“太后大病初愈,靜養為宜。”
“犬女頑劣,恐再留太后宮中會叨擾太后靜養。”他不卑不亢道,“因而,微臣特來接清淺回家,畢竟母親病重,需要清淺在床前盡孝。”
太后鳳眸微瞇,幾乎是氣笑道:“連你也要胳膊肘往外拐?”
“為臣者,豈敢?”楊仲輔恭順地低頭告罪,卻轉而意味深長道,“當初從太子良娣直接被尊為太后,微臣能理解太后對某些東西的執念。”
“但還請太后不要將其加諸在小女清淺的身上。”
他抬眸迎著太后清冷無波的視線,自有文臣敢于直諫的氣韻:“況且,太后再次對楊氏女出手,當真不用顧及故人嗎?”
“原來你們是合伙來逼宮的……”太后思忖著他話中的含義,緩緩收回視線,卻在意識到什么后,她突然再次將視線投落在楊仲輔的身上。
太后面上一閃而過的驚詫,被高時明敏銳地捕捉到,這不得不讓他往更深處細思。
楊仲輔從容起身,舉手投足盡顯文雅有禮:“還請太后準許微臣攜女出宮。”
“故人?”太后已恢復往日的端莊得體,半試探半遮掩道,“多年前京都發生的那場風波,已帶走太多故人。”
“若不是周楊兩家姻親關聯,楊氏女如何能自幼入宮聽訓?本宮上不愧皇室先賢,下未薄待周楊兩門,何來為難楊氏女一說?”
“故人?本宮可不記得需要給哪位故人薄面。”
“楊府月下梅林。”楊仲輔點到為止,冷眼看著太后面上的血色消失,他再次重申道,“還請太后準許微臣攜女出宮。”
兩相對峙,誰也不肯后退一步。
太后聞言不敢追問,卻也不肯松口放人,而楊仲輔則氣定神閑,一副篤定會勝的模樣。
啪啪啪——
幾聲清脆的拍掌聲兀然響起,將殿內緊張的氛圍打碎。
高時明咋舌嘆道:“原來封后請旨是假,針對江陵楊氏才是真。太后這手暗渡陳倉,玩得可真是妙極了。”
他不僅敢肯定楊仲輔暗指的楊氏女是楊書玉,甚至他還十分確信這件事是謝建章告訴楊仲輔的。
如若不然,楊仲輔如何敢跟著他來長寧宮討要人?
“江陵楊氏,本王尚要禮重三分,太后當真有把握能用一卷懿旨,便輕易將其拿捏住嗎?”
他微挑眉梢:“太后可知,楊書玉進宮幾日,京都東西兩市便罷市幾日?這燙手山芋太后敢藏在長寧宮,就不怕引火上身?”
太后輕笑一聲,全然不把他的話放心上。
“喚清淺過來。”
她的這句吩咐,無疑宣告了楊仲輔的勝利。
掌事嬤嬤應聲后,從側門退身而出,順便揮退了殿內其他的宮女內侍。
見殿內只剩下他們三人,高時明揶揄道:“還好今日楊尚書與本王同來,否則明日也不知會傳出什么污糟話。”
此時,他不是在暗諷太后攀咬自己德行有虧,而是在試探楊仲輔口中的秘密,那個能讓太后忌憚的,在楊府梅林發生的過往。
可惜太后和楊仲輔心照不宣,達成了對那件事閉口不提的默契。
高時明無趣地輕嘖出聲,轉而問道:“太后仍想扣著楊書玉不放?”
“女子總歸是要嫁人的,本宮給了她天底下最好的去處。”太后對上高時明略帶挑釁的目光,“不怕她不點頭。”
“是嗎?”楊仲輔反問道。
世間的變數太多,無人敢斷言。一時間,三人竟沒人再開口接話。
不多時,掌事嬤嬤去而復返,面上帶有焦急之色。進殿后,她俯身湊到太后耳邊,小聲道:“楊氏女趁清淺小姐不備將其擊倒,趁暮色換上她的衣服混出長寧宮了。”
“奴婢已經吩咐宮人去搜尋,但……”她用余光偷瞟下首的高時明,“但攝政王在后宮也有耳目,奴婢怕打草驚蛇,不敢大張旗鼓地搜人。”
“市井之女果然粗鄙不堪!”太后壓低聲音道,“派可信心腹往各處宮門沿途搜尋,她定著急出宮。”
掌事嬤嬤應聲稱是,卻沒有著急退出宮殿,交辦給他人。因為高時明仍在場,她不想有多余的動作,惹得高時明生疑。
“清淺,過來。”
楊仲輔乍看見楊清淺露面,便開口喚她:“到為父身邊來。”
“爹爹是來接我的?”楊清淺說著,刻意緩慢了腳步,她向太后投去問詢的目光。
見太后垂眸默許,沒有開口留人,她才敢站在楊仲輔的身邊。
“既如此,微臣不便叨擾太后圣駕,懇請告退出宮。”
楊仲輔攜楊清淺行禮告退,但高時明卻在起身離開時,意味深長道:“本王瞧著太后還有事情要處理,那本王便不留下來用膳了。”
沒等太后開口,三人先后轉身離開,只不過楊清淺一步三回頭,滿眼的無辜和羞愧。似是放走楊書玉的,不是她。
等人群徹底消失在長寧宮的大門,周太后不再克制心中滔天的怒意,她抬手砸了最心愛的茶盞。
“去找!趕緊把人給本宮找回來!”
她決不允許楊書玉在她手中逃脫二次!
—
夏夜晚來,夕陽沉下西山后,整個天空被染成湛藍色的天幕,久久才被黑暗吞噬。
楊書玉裝成楊清淺的模樣,從長寧宮小廚房旁邊的偏門渾水摸魚,得以脫身。
因為大人物不會走這樣的偏門,這一般是供外院粗使宮女太監穿梭干活用的。那么這些人自然無法將她和楊清淺區分開來,所以她借為太后掌看晚膳的事由,輕松地混出了長寧宮。
但她并沒有著急逃竄,而是將楊清淺的廣袖外衫扔在了相反的方向,以防有人發現端倪來追她。
可是她先前到底沒有來后宮,她并不清楚具體方向,因而她選擇躲開宮人,等入夜后伺機而動。
還好后宮空虛,現在只有太后一位主子在。是以,空置的樓臺宮院不知凡幾,而內務府每處只安排有一兩個灑掃宮女太監看護,整個后宮巡防也不如前朝區域那般嚴密。
楊書玉借著暮色,輕松地避開人尋好藏身之處。靜等到宮人掌燈,她才敢鬼鬼祟祟地往燈火通明處挪動。
進出宮門會被侍衛盤問,也需要進出宮門的令牌,她不敢賭自己能一路避開太后的人,順利出宮。
所以她換了一個思路:要去找能帶她出宮的人。
皇宮巍峨,卻也要節儉宮中用度。因此,入夜后能密集點燈的地方只有三處:太后的長寧宮、皇上的勤政殿、攝政王的寢宮。
其中自然要數少年帝王生活的建筑群最為亮堂,其次便是長寧宮。
攝政王在宮外有王府,近來鮮少留宿宮中,是以他寢宮點的燈當是三處宮殿最少最暗的。
于是,楊書玉站在假山的涼亭中,很輕松便找到了要去的方向。
只是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應會是去找高時明。
后宮和前朝區域用厚實的宮墻隔開,為避免刺客有落腳點,宮墻周遭甚至沒有種植喬木。
楊書玉能借后花園假山高勢辨清要去的方向,可等她摸到宮墻邊時,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翻墻逃脫的能力。
甚至因為連日的少食,她已經到了筋疲力盡的邊緣。
細碎而匆忙的腳步聲伴風傳來,她回頭甚至能看見宮人提燈照出的浮光,似正朝著她的方向搜尋。
她心中著急卻沒有化解的辦法,只得不甘心地原地跺腳撒氣。就在她轉身欲走時,卻聽頭頂上方傳來噗呲一聲輕笑。
驚嚇有之,心中更多的是欣喜。
笑聲的源頭,正是高時明蹲坐在宮墻之上,整個人逆著月光正低頭看她。
月光將他鍍上一層銀邊,那深邃精致的五官完全隱在暗處,可楊書玉都能想見他那張揚傲慢的笑。
“書玉若是回頭,可出不了宮。”高時明笑著朝她伸出手,“可要上來?”
楊書玉眼眶發熱,有些委屈道:“宮墻太高了……”
第60章 翀昊 灼熱感自小臂傳來,她有些慶幸現……
宮墻高筑, 莊嚴環繞。
其高度,任楊書玉奮力躍起,她也無法觸及高時明遞出的手。
是宮墻太高了, 不僅攔住她的去路,也困住她不得自由。
然而這幾日被軟禁在長寧宮,她未曾表露出怯弱和屈服。可不知怎的,如今見到高時明, 她說話的語氣中情不自禁地帶著委屈。
就好似, 倔強倨傲非她本性, 她仍是那個在江陵被嬌寵長大的楊家女娘,當她受到委屈時, 可以無所顧忌地撒嬌賣乖。
“太后如何為難你了?”高時明飛身而下,在楊書玉面前站定, 低沉冰冷的語氣也跟著軟了幾分。
楊書玉埋首搖頭,并不答話,試圖將她那些不可控的情緒盡數藏在夜黑中。
“要來人了,先走?”
高時明深邃的雙眸閃著細碎的光, 似藏著浩瀚星河,垂眸靜靜地望著楊書玉, 等她回應, 絲毫沒有他話中提及的緊迫。
夏風拂面, 皆是夜晚仍未消散的暑熱, 他們所處的宮墻角, 氛圍變得愈發燥熱起來。
雖說楊書玉先前和高時明有過肢體接觸,可等她平穩心緒,理清現狀,她忽然對高時明的提議生出了抵觸的情緒。
更準確來說, 她是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自己又說不出原因。
“嘖——”
高時明看破她的心思,暗夜中無奈地輕嘖出聲,帶有明晃晃嘲弄意味的笑。
見狀,楊書玉眉頭微動,杏眼圓睜,惱怒地抬頭瞪他。可高時明卻沒有收斂頑劣的打算,他仍是戲謔地含笑低頭,去同楊書玉對視。
細碎的腳步聲漸近,就連楊書玉不曾習武,也能聽出人已至不遠的拐角處,她整顆心重新懸起。
千鈞一發之際,毫無征兆地,高時明俯身下來,竟直接將楊書玉打橫抱起。
楊書玉受驚,心中顧及宮人已在不遠處,她不敢出聲,只是下意識地抬手環上高時明的脖頸。
灼熱感自小臂傳來,她有些慶幸現在是身處黑夜中,如此便無人會發現她面頰暈染上的紅霞。
失重感讓她一時慌張,不自覺地往高時明懷里鉆,這種無措在高時明穩穩地將她托舉而得到緩解。
只見高時明腳尖點地而起,完成兩次向宮墻借力,便靈巧飄逸地帶著楊書玉越過宮墻,飛旋而下。
兩人的衣擺在空中綻開成花,不分你我,似是先前他們之間并沒有隔閡或誤解。
“冷?”站定后,高時明立刻將楊書玉放下,“今晚的風都是熱的,怎你的身子如此涼?”
楊書玉混出長寧宮后,便將楊清淺的外衫脫下,扔在反方向作餌。剩下的夏日中衣,高時明覆掌在她的后腰,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從緊繃到放松的過程,更別說隔著薄薄衣料傳來的體溫了。
可事急從權,迫不得已用這樣曖昧的姿勢將楊書玉抱過宮墻是一回事,他直白地將其點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畢竟話里話外,都暗示著他們的關系不一般。
兩人意識到這層涵義后,尷尬地對視一眼,雙雙迅速移開視線,想當作什么也沒發生。
衣冠不整的楊書玉,忽然生出了窘迫感。她一時覺得自己穿著不得體而人無儀,一時又覺得發髻散亂而不像話。
就在她忙碌地埋首整理自己的著裝時,一件寬大的外衫突然蓋著她的頭罩了下來,將夏夜清暉盡數遮住。
高時明順勢將那件外衫微微下拉,調整著為楊書玉披好,只是那雙靈動的杏眼映著月光,猝不及防地重新對上,夢境與現實重疊,他登時頓住手上的動作。
喉結微微滾動,沉默不言,似有不可名狀的力量內斂著,壓抑著。
“夜里涼……”
楊書玉愣愣回神,手足無措地接續他未完的動作,打斷道:“我自己來就好……”
她的聲音比拂面的晚風還要輕柔,低著頭小聲道:“多謝王爺。”
高時明收回視線,右手成拳抵在唇邊,生硬地轉移話題道:“謝建章今日早早出京,你可知道他要去哪里求援?”
楊書玉將他給的外衫穿好,寬大的衣袍罩著她,倒像是穿了一件不合身的斗篷,但總算不再是衣冠不整的狼狽樣。
她略微思忖,仍垂著頭不敢同高時明對視:“不知道……”
“入宮前,我只來得及授意秦伯將京中的鋪子關停。”她頓了頓,發笑道,“是書玉天真了,罷市威懾不了京中權貴,受制約的只有平民百姓。”
“倒不必自擾。”
月光如銀霜,高時明步履穩健,領著楊書玉漫步于宮道。一深一淺的腳步聲,一前一后的參差身影,竟在冰冷的皇城中生出幾分歲月靜好來。
他周身的威嚴斂于夜色中,因此語氣也難得地沾上人情味:“楊家商行突然罷市,京中受到影響的權貴不在少數。”
“京中奢靡成風,豪門巨室并沒有囤積貨品的習慣,尤其是每日的新鮮名貴食材,京中多數依賴楊家商行的供銷。”
他偏頭看向楊書玉,見其低頭聽得認真,便繼續道:“因此你自救的手段,思路并沒錯……”
“但毫無效果。”楊書玉略微氣餒,聲音悶悶的,“太后當眾傳召,我總不能抗旨不遵。”
“權貴奢靡的生活雖受到了罷市的影響,在心中對太后生出不滿,但這不足以讓他們在明面上站在太后的對立面,去為你爭一條出路。”
高時明并不反駁,畢竟太后將人扣在長寧宮,饒是他也鞭長莫及。后宮之事,明里暗里他都不便插手。朝野上下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出錯,怕是他自己都算不清楚。
蕭彧或許可以出面,可太后身邊又放著楊清淺制約他。
今日要不是楊仲輔相伴,高時明賭他在此事的立場和太后相悖,高時明也不見得敢踏足長寧宮。
他位高權重,自然懂如何衡量得失,京中其他權貴亦然。
江陵有千金,卻不足重。尤其是在權貴云集的京都,那幾分忌憚不至于讓他們肝腦涂地。
“謝建章不會坐視不管。”高時明突然頓住腳步,轉身同楊書玉對視,“所以,本王暫時不能送你出宮。”
若謝建章出城是為求援,楊書玉卻連夜出宮,那既是給太后尋到她的機會,也可能影響謝建章所做的籌謀。
楊書玉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就跟她不敢往宮門跑是一個道理。
“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亮晶晶的雙眸滿是小心翼翼的試探,“那我接下來藏在哪里?”
前朝不比后宮,在朝會之后有不少忙于政務的臣子往來。除開東宮、翀昊宮和蕭彧的寢宮,無詔不得入內,其他地方都有大量的太監和侍衛日夜巡視。
楊書玉就算有心躲藏,可前朝既無花園,也無造景,她不見得能躲過一個日夜。
“去翀昊宮。”高時明垂眸注視著她,抬手遙遙虛指,“明日太后必借口去尋皇上,你在本王的寢宮藏好,無人敢闖。”
他既冠之年,在皇宮中仍保有自己的寢宮,這體現出他的無上榮寵和地位。
這道旨意是太皇太后在世時,親自在朝會上頒布的,至今無人敢置喙。加之他多年來在朝堂上的雷靂手段,能有幾人敢擅闖?
至于他人求見,又或是高時明主動召見,那更是先前沒發生過的事。
楊書玉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除了順從地應是謝恩,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其他選擇。
形影交織,踏月而行,她隨著高時明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翀昊宮,頗有狐假虎威的味道。
原本她還擔心會被太后的眼線發現蹤跡,哪能料到侍衛內侍紛紛主動避開高時明,就算有無法繞道避開的,他們也得朝高時明行大禮。
夜色如墨稠,月光淡如水,直至進入翀昊宮正殿,竟都沒人注意到高時明身后跟著的,不是太監,而是一位被寬大外衫罩著的女娘。
楊書玉環顧四周,入眼景象甚至用清貧來形容都不為過。殿中除了器物都是新造的,完全沒有皇室華貴的氣韻,她實在不能把這所宮殿和高時明聯系在一起。
高時明在江陵借宿楊府時,生活習性,飲食習慣,處處透出矜貴之態,完全沒有半分清廉節儉的模樣。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高時明坐在主位上兀自斟茶道:“翀昊宮是重建的,本王無事也不會留宿于此。”
他將熱茶推到楊書玉面前:“此地煞氣重,新修成這個樣子,正好。”
“煞氣重?”楊書玉端著茶暖手,她動作自然流暢,像是在友人家做客。好奇心使然,她竟忘了道謝,而是自然地同高時明閑話家常。
“有點像……”她猶豫地頓住,見高時明目光灼灼地靜等才敢往下說,“楊府后院也有一間院落翻修成這個樣式。”
“古樸典雅的紋飾,簡單肅穆的布置……”楊書玉的視線緩緩掃過提及的地方,“那是我娘親生前居住的院落,后來被父親修成了家祠。”
素手覆上御案,她若有所思道:“正屋中心的供桌上,只有一塊娘親的牌位。”
高時明微挑眉梢,饒有興趣道:“差不多。”
見楊書玉面露不解,他繼續道:“父皇、母妃、兄長,皆歿于此。”
“一場大火將翀昊宮的一切燒個干凈,可太皇太后卻下旨重建,賜予本王。”
他面色不顯,一字一句道:“看似榮寵,實則警醒,好叫本王永遠也忘不掉那場大火。”
提及宮廷秘辛,楊書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失了分寸,她忙不迭地低下頭,裝成恭敬耳聾的樣子。
“怕了?”高時明冷聲失笑,反問她,“今后藏身在翀昊宮,睡時書玉可敢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