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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入夢 那只素手不躲不避,正正覆在武侯……

    明月清輝, 夏夜微風,讓掙脫牢籠的楊書玉,得了片刻的喘息。

    因而, 她難得在高時明面前松懈下來,能輕松歡快地對方閑話家常,不再學著去裝京中貴女的端莊淑雅。

    嬌俏頑劣,活潑無邪, 這才是她最真實的模樣。

    高時明指尖一下下輕點桌面, 垂眸看著她收起外露的真性情, 迅速切換上刻板無趣的貴女面具。

    這個過程中他不發一言,那道凌厲敏銳的目光落在楊書玉身上, 直盯得楊書玉發怵,如雨中鵪鶉般將頭埋得低低的。

    “稍后自會來人伺候你起居, 有什么需要同他們開口即可。”

    “出宮也可以嗎?”楊書玉揚起天真的笑臉,正對上高時明一臉玩味地看她,“我說的是,過陣子……悄悄地……”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后面找補的話連她自己都不信。

    “歇了吧。”高時明起身道,閑庭信步地往外走, 輕快而穩健。

    這倒是叫楊書玉看不懂了。

    鳩占鵲巢, 她這是占了攝政王的宮殿, 將人“趕”到別處去了?

    等殿門合上, 她不解地朝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抿抿唇, 轉而開始重新打量起這座巍峨的翀昊宮。

    京都建筑講究對稱之美,端莊大氣,與江陵建筑的步移景異不同。皇宮各殿又與身份地位掛鉤,因而與東宮以宮城中軸線對稱的翀昊宮, 在各個層面上都意義非凡。

    可是殿中的陳設布置,甚至比不上西山獵宮。楊書玉私以為,這所宮殿更像是皇陵,又與她娘親居所改建的家祠氛圍截然不同。

    這所翀昊宮,清冷孤寂是常態,偶爾的喧鬧也是為了設壇祭奠亡靈。

    疲倦而緊繃的神經,因高時明的離開而徹底松懈下來,楊書玉開始不受控制地捂嘴打哈欠。她還沒等來宮人將澡池灌滿熱水供她沐浴,沉重耷拉的眼皮率先將她帶入了夢境。

    楊書玉伏案而眠,夢中的蟬鳴與庭院中紡織娘的吟唱重疊,拂面清風如出一轍的燥熱。

    ——

    “母妃!”

    樹梢簌簌抖動,地上的光斑隨之搖曳,茂密的葉林中突然竄出一張稚嫩天真的面龐。

    靈動鮮活,朝氣蓬勃,絲毫沒有受到皇權侵染的跡象。若非楊書玉留意過御花園,她甚至會誤以為是京都誰家權貴的小公子。

    “母妃!”高時明興奮地舉起左手,朝樹下揮了揮,“母妃,瞧!兒臣捉到了天水牛!”

    站在樹下的華貴宮妃掩嘴輕笑,她的眼角眉梢盡是風情:“如今子勖手握吉祥和長壽,可是打算將其送給……”

    “兒臣要將它送給父皇!”高時明眼里閃著細碎的光,寫滿激動與興喜,“這只天水牛比父皇玉帶上的那只還要神氣!”

    高貴妃頃刻收了笑,不復剛才那副慈母模樣。她抬眸看著高時明,語氣無波無瀾更顯冷漠:“母妃日夜教導皇兒悌睦忠信勇,凡事敬愛兄長,竭力扶持太子。”

    她語氣生出幾分怨懟:“你倒好,平日里盡想著在皇上在面前表現。”

    年幼的高時明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情緒轉變直白地寫在臉上,他還沒學會將不合時宜的情緒隱藏好。他垂眸看著手中掙扎的天水牛,訥聲失落道:“皇兒知錯了。”

    手腳的動作比思維快,他左手還握著天水牛,雙腳已開始一點點往下探。不等他尋到落腳點,枝椏卻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高時明裹挾著斷枝落葉極速往下墜。

    “四殿下當心!”

    周圍的宮娥內侍亂作一團,吵嚷驚叫聲遠遠蓋過了高時明弄出的動靜,就連旁觀視角的楊書玉也不免跟著揪心。

    在場的唯有高貴妃巋然不動,甚至不曾表露出擔憂,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冷眼旁觀高時明如何失去平衡,如何狼狽地墜落。

    勁風卷過,帶起高貴妃的裙擺袖角,還有她嘴角那明媚溫婉的笑。

    “四殿下當心。”

    沉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高時明在落地前,被有一只寬厚的手掌托住了后頸處。他的頭身部位雖沒受沖擊,但雙腿卻結結實實地摔在鵝卵石路上,叫他連連吃痛。

    “子勖頑劣,叫侯爺費心了。”高貴妃含笑款步而來,端的是溫婉嫻雅。

    此時眾人的焦點在高時明身上,唯有置身事外的楊書玉,留意到高貴妃在扶起高時明,準備上演母慈子孝的戲碼前,那只素手不躲不避,正正覆在武侯的手背上,甚至還曲掌輕握了一下。

    兩人神色如常,甚至不曾有過片刻的眼神交流,楊書玉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

    待高時明站定,他忍著疼痛拱手道:“多謝武侯相救。”

    “此乃為臣本分,四殿下折煞下官了。”

    武侯不敢領受,伸手托起他,流露出的眼神卻是楊書玉看不懂的慈愛。

    目光落在高時明的左拳上,武侯依稀能看見那只天水年仍在掙扎。可見高時明突然墜樹的過程中,仍在顧及它的死活。

    “這是……”察覺到對方的視線,高時明頓了頓道,“是我要送給皇兄的。”

    “禮數不可廢,子勖當稱一聲太子殿下。”高貴妃訓誡道,似是她對有關太子的一切總是格外嚴苛。

    高時明輕輕點頭,垂下去的小腦袋再也沒有抬起來。

    “離太子下學還早,四殿下不妨與微臣一道去勤政殿候著?”

    “罷了。”高時明朝他伸出手,不舍地將天水牛遞出,“勞煩武侯代為轉交。”

    武侯默不作聲,那只分明比高時明大上幾倍的寬厚手掌,卻在接過天水牛時,讓它得了喘息的機會,快速地振翅高飛逃離。

    他抬頭望著天水牛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長道:“四殿下當將它牢牢抓緊才是。”

    高時明眨巴眨巴眼睛,年幼的他根本聽不出弦外之音。

    “貴妃娘娘今日不去接太子下學嗎?”武侯回身垂眸,說話間刻意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今早皇上賜本宮同用午膳。”高貴妃靜靜看著武侯低垂的眉眼,“那就有勞武侯,護送本宮一程。”

    她斜睨高時明,淡漠而疏離道:“子勖,母妃近來少眠,聽聞荷塘的白荷開了,子勖可愿為母妃攀折幾枝來插瓶?母妃知道,吾兒子勖最是乖順。”

    “崔嬤嬤。”她沒有等高時明開口答應,便直接給了崔嬤嬤一個眼神。

    繼而高貴妃率先轉身離開,武侯無法,只能攜內侍和隨從跟在她后面離開。等浩浩蕩蕩一群人離開御花園,四方的御花園也變得寬敞起來,而瘦小的高時明身邊,就只剩下年邁的崔嬤嬤,顯得如此滑稽。

    甚至在崔嬤嬤走動時,楊書玉都能看出她不良于行。

    稚嫩懵懂的孩童,年邁跛腳的嬤嬤,還有那足以溺斃成年男子的荷花池,高貴妃真如面上那般寵溺高時明嗎?

    身為旁觀者,楊書玉能分得清她的用意,年僅八歲的高時明也能分清嗎?

    果不其然,僅眨眼的功夫,崔嬤嬤被高時明遠遠甩在身后。那道鮮活的身影,匆匆拐過宮墻,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

    月倚角樓,西北宮門外,茶攤伙計正忙著熄滅灶臺中的爐火。旁邊的桌上擺著幾大碗剛出鍋的餛飩,蔥香混著肉香隨熱氣飄散出來,在炎熱的夏夜也一樣勾人味蕾。

    月芽望著剛出鍋的餛飩,不爭氣地吞了吞口水。

    “月芽姑娘,來接你的馬車也沒到,要不勻你幾個?”

    自楊書玉進宮后,月芽日日在宮門口守著,一來二去自然與這家攤主和伙計熟絡起來。

    “不了,那些都是留給下值侍衛的吃食,可不敢缺他們的口糧。”

    月芽伸手從荷包摸出一塊點心,往嘴里送道:“況且我今晚吃過了。”

    伙計端來一只小碗放在她面前:“那姑娘就當解解饞,左右今日多剩了幾個。”

    “謝謝林哥,那我就不客氣了!”月芽的眼睛登時亮起來,她笑著往桌上多添了些銅板。

    沒等她伸手取竹筒里的干凈筷子,已經有一雙筷子遞到她面前。

    “覃將軍下值這么早啊……”月芽避開面前那雙筷子,伸手去新拿了一雙,“今日也來吃餛飩?”

    見她婉拒,覃莽也不惱,旋腕改遞筷為正握,朝伙計招招手,一碗熱騰騰的餛飩立刻出現在他面前。

    只是伙計端上餛飩后,并沒有著急走。他先是一個個捻起桌面上的銅板,再是將桌子擦了又擦,無事找事的動作太多,壓根兒不像是著急在宵禁前收攤的人。

    覃莽大快朵頤地吃著餛飩,余光卻在偷看月芽埋頭吃東西。他試探道:“今日不打聽你家小姐的消息了?”

    月芽緩緩搖頭,那只小碗并沒有盛太多的餛飩。可她吃食的動作越來越慢,眼皮也漸漸變重,幾乎瞇成了一條線。此時覃莽已將大碗中的餛飩吃掉大半,而她還在和那只一直夾不起來的餛飩較勁兒。

    “倒。”

    啪嗒——

    月芽應聲撲倒在桌上,她碰落的茶杯碗筷被眼疾手快的伙計接住,覃莽則是瞬間揚起身后的披風,將月芽罩得結結實實。他還不忘朝四周掃視了一圈,生怕誰盯著這邊不起眼的街邊小攤。

    伙計尷尬地撓了撓頭,陪笑道:“覃頭,是你說的,蒙汗藥少放些。她若是再不倒,我就一掌劈過去了,定不會耽誤事!”

    覃莽斜睨他一眼,面上是往日不常見的威嚴:“等商行的馬車來,知道怎么說?”

    “小的記得,月芽姑娘今日提前走路回府了。”

    第62章 蕭雩 “母妃不喜我。”

    刺眼的日光漸漸逼近鞋尖, 暑氣灼熱,侵襲人的所有感官。

    高時明站在廊下放空,他的鼻尖浸出點點汗珠, 泛出細碎的光,更顯孩童的朝氣。

    “子勖,怎么在文華殿外傻站著?”

    高時明聞聲回頭,兩人的視線還未相觸, 已有綿軟的汗巾覆在他的額上, 對方認真而細致地為他擦汗。

    “正午太陽毒辣, 子勖怎么還在外面瞎跑?伺候你的宮人呢?”蕭雩淺笑垂眸,溫潤而不失風華, 質問宮仆去處時,儼然有一國儲君的威儀氣度。

    “皇兄, 母妃是不是還在怪我?”高時明嘟囔著垂下頭,“母妃雖然日日陪著我玩鬧,可我總覺得她不像父皇和皇兄,真心待我好……”

    “小小年紀, 瞎想些什么?”蕭雩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腦門,語氣卻在酷暑中冷了幾分, “母妃能怪你什么?”

    “自然是怪我克手足, 克六親……”

    高時明抬腳開始斷斷續續地踢路邊碎石, 他不安地繼續往下說:“若不是我賴著不肯出生, 在母妃肚子里還搶走皇妹的供養, 皇妹也不會只啼哭了三聲就……”

    “母妃不喜我。”

    稚子無知,卻最是赤誠熱烈,他們對善惡真情天生敏感。高時明看不懂高貴妃默許之下的危險,卻能敏銳地感知母妃待自己遠不如蕭雩。

    他參不透其中原因, 便只能從宮人口中試圖拼湊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當年高貴妃身懷雙胎,國師曾斷言此乃祥瑞降世。可高貴妃難產生下來男孩健壯如虎,女胎卻出奇的羸弱,再加上在腹中耽擱太久,她甚至不曾大聲啼哭,便匆匆離世。

    宮內宮外皆在傳,是高時明奪了皇女的氣運,要將龍鳳天命歸集于己身。霸道強勢,從他降世起就成了他的代名詞,隨他成長而來的,便是日坐孤辰,六親緣淺……

    似乎世上所有美好的修辭,均無法與他相對應。聲明傳至江陵,楊書玉從小聽的便是兇殘暴烈的乖戾攝政王了。

    可若是要較真地追問一句,誰又能說出高時明執政以來,究竟做過什么天理不容的惡事?就算是前世的楊府滅門錯案,他亦受了林自初的蒙蔽,不察而成了林自初手中刀。

    “子勖是嫌皇兄待你還不夠好嗎?還是嫌父皇不夠偏寵你?父皇可是在你剛滿月,就把翀昊宮都賜給你作滿月禮了。”

    蕭雩頑劣地去捏高時明的小臉,在他松手后高時明的臉頰直接暈紅一大片。

    他負手而立,佯裝發怒道:“人小鬼大,整日閑著無事愛瞎想,不如明日起你來文華殿陪皇兄聽謝太傅的教導。”

    “小腦袋里多裝些學問,看你還瞎琢磨什么?”

    “倒是愛在你面前嚼舌根的人……”他話說一半,往旁邊遞了一個眼神,東宮的掌事太監自領旨而去。

    “勤政殿來人通報說父皇與武侯在議事,想必父皇現下沒空考教孤的功課。”

    蕭雩攬著高時明的肩,領著悶不作聲的孩童沿著長廊并肩而行。他大高時明八歲半,身高體型都遠遠優于高時明。乍眼看去,譽滿朝野的皇長子和偏寵驕矜的皇幺子,便是對他們最貼切的描述,光從外形氣度便能看出。

    許是為了哄幼弟開懷,蕭雩躬身湊到高時明耳邊,以極小的聲音說了些什么。

    高時明登時抬起頭,狐疑而興奮道:“真的?皇兄莫要誆我!”

    蕭雩含笑連連,默認了。但很快高時明的興奮勁而就消散了,他眉頭微動,似懂非懂地問:“皇兄不是說,太子側妃是楊家為了鞏固勢力,硬塞進東宮的嗎?”

    “因為側妃,皇兄和皇嫂還生出嫌隙……”

    饒是秉節持重的蕭雩,此刻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皇兄笑什么?”高時明有些羞惱,“這些分明都是皇兄同我說的啊!”

    蕭雩仍在笑,他揉搓著高時明的頭發,寵溺而親近。兩人看起來更像是尋常家的至親手足,而不是要時刻算計對方的皇室兄弟。

    他彎起嘴角,意味深長道:“等子勖到了娶妻納妾的年紀,自然而然便會明白。情愛之于皇家,是最不要緊的。”

    “可是以往皇兄總會慨嘆太祖爺與文心皇后鶼鰈情深,哪怕文心皇后英年崩殂,太祖爺后來亦不曾納妾封妃……”

    高時明若有所思道:“我以為夫妻相處之道,當是太祖爺和文心皇后那般。”

    “的確。”蕭雩順著撫摸高時明的烏發,眸光流露出他心底的羨慕,“子勖今后只需要當好一個清貴王爺,自可以做到太祖爺那般,一生一世只待心愛之人好。”

    懵懵懂懂的高時明對他的話一知半解,訥訥地點頭。

    那日陽光正好,夏風徐送蟬鳴之聲。東宮平淡而溫馨的氛圍,讓蕭雩破天荒地生出叛逆之心。

    在和高時明用午膳后,他竟帶頭逃學,縱著幼弟在宮城中,避著人盡情玩樂了整個下午。爬樹捉蟬,下池采花,凡是高時明想做的,蕭雩都縱容他去玩鬧。

    歡樂的時光可貴,流逝速度也是格外地快,而身處其中的兩人,都不知道這將是留給彼此最后的美好記憶。

    笑容在跨進翀昊宮正殿時,兄弟倆的笑容雙雙凍住。蕭雩不動聲色地橫跨一步,將高時明護在身后。

    “貴妃娘娘怎么會來子勖這兒?”

    高貴妃施施然從主位上起身:“本宮已經坐等子勖兩個多時辰了。”

    她面上端莊淑華,風情依舊,語氣卻滿是遮掩不住的怒意:“怎么?子勖還要本宮跪下請安不成?”

    先君后家。她以貴妃之身,不能直接管束蕭雩,因為蕭雩貴為太子,位同副君。可高時明卻不一樣,他尚年幼,甚至還不曾受封,可任由高貴妃搓圓捏扁。

    高貴妃明面上在責問高時明,實際上卻是在質問蕭雩今日的荒唐。

    “兒臣見過母妃。”高時明不想蕭雩為難,他從旁邊繞出來,乖順地行禮問安。

    但高貴妃并沒有出聲免禮,由他跪著,那他便無法起身。

    蕭雩微微垂眸與高貴妃的視線撞在一起,一方眸光淡漠而疏離,一方則是子不爭氣而生出的滔天怒意。

    “貴妃不是最疼愛子勖嗎?父皇不在,貴妃便舍得讓子勖跪著?”

    蕭雩不動聲色地伸手將人拉起來,眼神始終在與高貴妃對峙。母子三人給人的感覺,竟是說不出來的詭異和微妙。

    高貴妃輕哼一聲,避開視線。在王者風范盡顯的蕭雩面前,她先一步敗下陣來,又或者說,她選擇隱忍而先一步向對方妥協。

    視線落在蕭雩半臂懷抱的一束荷花上,高貴妃嘖聲譏諷道:“原是太子被頑劣子迷了心性,午后跟著同去御花園賞荷。皇兒有心了。”

    她伸手欲碰觸入夜收攏的荷花,卻被蕭雩側身避開。

    “這些是子勖采來為貴妃娘娘助眠的。”蕭雩微挑眉梢,“孤覺得白荷清冷高潔,配不上貴妃的萬般風情,便勸子勖改采紅荷。”

    他將荷花遞到高貴妃面前,冷聲反問道:“貴妃娘娘瞧這束紅荷如何?”

    種植白荷處池水深,不如紅荷緊挨著岸邊更為安全,他似是全然看穿了高貴妃的心思。

    “蓮子心苦,太子可曉得本宮的憐子之心?”

    母子二人皆是皇宮養大的千面狐貍,后宮中那些污糟的手段,他們不用刻意去學去領悟,也能知曉七成。

    蕭雩自幼便知道,當年若不是為了復寵,高貴妃根本不會冒險懷胎。他也知曉高貴妃因為雙胎只剩男胎而對高時明心存芥蒂,甚至高貴妃在年幼的蕭雩面前,曾多次抱怨為何活下來的不是皇女。

    多年來,他總是格外憐惜被高貴妃遷怒和怨懟的同胞幼弟,因為他深知當年的高貴妃身子不宜有孕,是高貴妃用藥強行懷胎。既然如此,高貴妃又有什么立場去遷怒高時明?

    可他萬萬想不到,高貴妃為保他太子之位無任何威脅,竟一次次引誘高時明往死路上去。

    究其原因,高貴妃平日里是如何偏心偏寵蕭雩,皇上便是如何寵溺高時明的,甚至有過之無不及。

    蕭雩能理解高貴妃對此事的不安和惶恐,卻實在理解不了為何高貴妃可以對親子痛下殺手。

    虎毒尚且不食子!

    “文華殿空置,孤自會向父皇請旨,今后由子勖伴孤同受謝太傅教導。”

    他將紅荷塞在高貴妃懷中,可對方沒有接。紅荷悉數散落在地面上,殘破的紅荷一如他今晚親手撕破的母子情誼。

    “貴妃娘娘久居深宮,想來對教導子勖也力不從心。今后此事便不由娘娘費心,自有謝太傅操勞。”

    他朝身后招招手,冰冷的視線始終落在高貴妃身上:“前朝多有外臣涉足,即刻送貴妃娘娘回宮。今后后宮嬪妃無詔不得出順貞門,貴妃娘娘也不得例外。”

    “太子好大的威風,是要替你父皇管治后宮了嗎?”高貴妃滿眼不可置信,她根本想不通蕭雩為何會突然與自己的生母離心。

    “孤自會向父皇陳情。”

    可無人應聲,亦無人進殿來。

    靜,整座翀昊宮靜得出奇,耳邊只有夏夜蟲鳴聲此起彼伏,將翀昊宮今夜的詭異反襯出來。

    高時明回身望著庭院,小聲提醒劍拔弩張的兩人道:“翀昊宮何需這么多的士兵值夜?”

    眾人聞聲將注意力轉向殿外:偌大的庭院內,翀昊宮的宮門外,入眼可見皆是帶刀侍衛。

    高貴妃的近侍,蕭雩的護衛,乃至翀昊宮所有的宮人,不知何時起已被這些帶刀侍衛逼至庭院的角落,根本無人不敢出聲提醒殿中陷入爭執的各方主子。

    撲通——

    猝不及防地,有一人被直接從正門扔進來,摔在庭院中央一動不動。狼狽不堪的模樣,毫無尊嚴可言。

    若月下看不清那身衣服是刺眼的明黃色,眾人乍眼看去,只當他是任誰都可處置的罪奴……

    第63章 身世 “子勖是意外,雩兒才是你的孩子……

    “父皇!”

    借著月光看清那被扔進庭院的人, 高時明急忙沖過去,卻被蕭雩死死拽住,護在身后。

    “皇兄, 那是父皇啊!”他試圖掙脫桎梏,卻在蕭雩隱忍的神情中平復下來。

    蕭雩鮮少會展露心中的怒意,剛才他同高貴妃對峙,亦是一貫的華貴氣度, 不曾外露他心中的情緒。

    可現在他死死攥住高時明的臂膀, 已失了手中的力道, 叫高時明疼得直皺眉頭。深沉而隱忍的雙眸死死盯著宮門口,那泛紅的眼底揭露了他的憤怒和不安。

    越是如此, 越不能自亂陣腳,他的克制影響了高時明, 就連高貴妃也不敢輕舉妄動。

    遠處有火光燃起,刀劍交擊聲猶如四周雨落,由星星點點轉而變密。一場突如其來的宮變,在夜幕下瘋狂展開。

    “關門!”

    武侯單手提重劍, 被人簇擁著走進翀昊宮。劍身不斷向下滾落血珠,在他經過不省人事的皇帝身側時, 他輕蔑地踹了一腳地上的人。

    緊跟在他身后的副官, 提著皇帝的衣領將人拎進正殿。那人不由分說, 直接拿起桌上的冷茶將人潑醒。

    武侯越過眾人于主位落座, 而落敗的皇帝半昏半醒, 被人駕著跪在武侯面前。為了讓武侯看清他的面容,副官甚至粗暴地揪著他的發髻,強迫他仰面朝上,連最后的一絲體面也不肯給他。

    高時明見狀紅了眼眶, 因為他自小引以為傲的父皇,現在正如破敗的人偶,任賊子作踐和擺弄卻無能為力。

    他和蕭雩的處境并沒有更好,亦成了武侯手中待宰的羔羊。

    皇帝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氣,哪怕強行被茶水潑醒,也只能了無生氣的半抬眼皮,倔強地去同武侯對視。甚至他無法吐出簡單的字句,連他的吐氣和呼痛都叫人聽不真切。

    “皇上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武侯斜睨對方,語氣輕蔑,“今日種種,怪不得我。”

    “謀逆重罪,就算今夜武侯你控制了整個京都,來日要如何承擔黎民的怒火!”蕭雩擲地有聲,“各封地的王侯,絕不會認你為君主!”

    “無需太子操心。”武侯橫劍輕笑,情緒平靜之下皆是嗜血瘋狂,“今夜就算大業不成,我也要你蕭家為我陪葬!”

    他用劍尖抵在皇帝的下頜處,只需要稍稍往前送,他就能直接了斷一國之主的性命。

    “帝王落敗,太子在手,至于其他皇嗣宗親根本用不著我親自動手,他們在今夜都會被我的人無差別抹殺。”

    在眾人以為他要翻轉手腕結果對方時,他突然收劍還鞘。

    此時放眼整座翀昊宮,婦幼傷殘,竟無人有還手之力。

    掌控在場者的生死,武侯很是受用,也由此生出了幾分耐心和惡趣味。

    “武家世代忠烈,是從太祖爺手中接下的北境,就算落得子嗣凋零的地步,亦不曾生出反心。”

    “可皇上是怎么厚待武氏一門的呢?”

    皇帝沒有氣力回應他,而蕭雩知道內情,卻也不能為他的父皇辯駁幾句。因為他無從開口,理虧則生愧。

    “父帥戰死北疆那年,我剛滿十歲,皇上以收回侯爵之位來脅迫,逼我母親掛帥北征。”

    “朝廷當真無可用之人了嗎!分明是皇上忌憚武氏一族在軍中的分量,非要逼著為國死戰到只剩下孤兒寡母的武家上戰場!”

    “我們武家,可是剩得不分嫡庶旁枝了,皇上還想怎樣?難道在我母親出征前,皇上沒同她許諾過,會厚待她掛念的幼兒嗎?”

    “皇上又是怎么做的?”

    武侯頹然地靠著椅背,此時他是主宰者,也是守不住家族榮耀都的失敗者。至親至愛,至忠至勇,他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今夜發動宮變,他毀了武氏一門僅剩的忠烈純真,唯留千古罵名。

    “母親遂了皇上的心愿,與北涼戰死北境,戰報傳進京都的那日,皇上可有大笑出聲?”

    “皇上想取代武家在軍中的地位,只可惜最后還是要交還到我手中。”

    他仰天吐出一口濁氣,半回憶半感慨道:“我臨危受命遠赴戰場時,也不過十五歲。”

    “先烈教誨不敢忘,那時我也曾一腔熱血,心存報效大黎的志向。”

    “延誤軍情,克扣軍餉,朝廷就連將士的御寒冬衣也要偷工減料!難道北境防線是為我武安志而守嗎?”

    他輕蔑地看著皇帝笑出聲,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為君你罔顧忠臣,為尊你奪臣之妻。若非我死撐到今日,怕早已是你手下的一縷亡魂!”

    “若你親手殺了他和孽子,我便可既往不咎。今后吾兒為新帝,由我胯刀鎮前朝,仍擁你為太后。”視線緩緩同高貴妃對上,武侯冷聲道,“又或者……你愿以宮妃的身份同殉先帝?”

    “母妃……”高時明呢喃著,成句的話也說不出來,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哈哈哈——

    蕭雩突然爆發出近乎癲狂的笑聲,打破了殿內詭異的沉寂。

    他抬手指著武侯,啞聲失笑道:“逆賊你膽大包天,竟敢與高氏珠胎暗結,混淆皇室血脈。”

    “孤道你怎敢逼宮,還要殺盡皇室宗親?原是存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賊心!”

    “高氏?”始終靜默不言的高貴妃,重復著蕭雩對她的稱呼。

    從母妃生疏到高貴妃,再變成現在的高氏,她根本想不明白自己捧在心尖,護著長大的太子,緣何同她生分至此!

    “子勖與孤乃同胞手足,哪怕是為了皇位,也不該發展到母殺子的地步,除非……”

    他雙眉緊蹙,咬牙艱難道:“除非子勖,他不是在你的期待中降世。”

    “奉旨成婚那晚,你的嫡親幼妹同我說,當初是你自請進宮。”

    “原來高家家主是打算送她進宮的,是你連夜求了父親和族老。”武侯不耐煩地將匕首踢到高貴妃的腳邊,“生子固寵也好,費心討好去爭寵也罷,過去的事我不想深究。”

    “但你萬不該頻頻向我求好,卻在為我生子后又處處針對他!”

    陰騖的眼神緊緊盯著蕭雩,武侯毫不遮掩他心中的瘋狂:“今日,我不僅要你們蕭家斷子絕孫,我還要把我兒推到至尊之位上,坐擁你蕭家的江山!”

    蕭雩身為皇長子,母妃高氏也有過多年寵冠后宮的風光,太子之位在他出生時,便幾乎算是他囊中之物。皇帝親自費心栽培他,高貴妃也極為疼愛偏寵他,甚至在和武侯暗通款曲時,也沒有刻意對他設防。

    很早以前,蕭雩就懷疑過高貴妃和武侯的關系,但他并未聲張。一是因為他從沒有拿過實證,只是暗中留心觀察兩人,怕自己多心,二是大義滅親的確需要莫大的勇氣,他仍在猶豫和觀望。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漸漸疏遠自己的母妃,任由心中懷疑的種子瘋長成林。

    直到今日武侯逼宮,一切的不合理全都有了解釋。

    武侯怨高貴妃在他北上時,受詔入宮為妃,卻又拒絕不了高貴妃后來的示好求憐,所以才半推半就,也不拒絕高貴妃的親近。

    若不是武侯親口說出來,他根本不敢想兩人竟敢珠胎暗結,將孩子生下來混入皇室!

    “雩兒你雖已成家,卻不曾為人父,母妃能理解你不懂我的苦心。”

    高貴妃彎腰撿起地上的匕首,控制正殿的士兵并沒有阻攔她。

    寒光出鞘,劃過更為冰冷的面龐,將高貴妃的妖冶襯托到極致。她把玩著匕首,痛苦自嘲道:“武侯可以指責我薄情寡義,天下人可以指責我不守婦道,但是唯獨雩兒,你不能怪我分毫……”

    高時明何其敏銳,自然能從他們的對話中,判斷出誰是武侯口中所謂的“孽子”,誰又是血脈不純的皇子。

    覺察到危險后,他趁蕭雩這一瞬的錯愕,奮力掙脫了鉗制,撲在他父皇的面前。

    等蕭雩反應過來時,再想去抓他,卻被武侯親衛攔住。

    但沒有人敢去攔高時明,就連武侯也只是垂眸看著他,無聲地縱著他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擋在落敗皇帝面前。

    “放開父皇……”高時明紅了眼眶,試圖撥開副官那只扯著發髻的手。

    副官只是偏頭看了武侯一眼,便松手后撤。

    高時明又去撥開架著皇上的其他侍衛,他們也一一松手后撤。當皇帝癱軟著,壓在高時明肩頭時,高時明的淚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這些人的動作,無不是在證明他的猜測。

    原來愛他寵他的父皇,是他偷來的一場夢。難怪高貴妃不喜他,因為他血統不正,還分走了父皇對蕭雩的寵愛。

    高時明是這樣認為的,武侯亦是這樣認為的:高貴妃因需要仰仗蕭雩而偏心偏寵,又因為高時明血脈不純而厭棄他。

    “子勖哭什么?”

    高貴妃連連發笑,慣用那慈愛的語調說出殘忍的話:“很快,你就要陪你父皇同下地獄了啊。”

    “你這是什么意思?”武侯瞇了瞇眼睛,似在理解她話中更深層的含義。

    高貴妃迎著他的目光,綻出苦澀的笑容:“我從未負你。”

    “子勖是意外,雩兒才是你的孩子。”

    一語如春雷,驚得所有人愣在原地,只有高時明那稚嫩的抽噎聲不停,嗚嗚咽咽地在偌大的宮殿中回蕩。

    “父皇,要是這樣也很好。”他說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抬手回抱他的父皇,試圖尋求一絲安慰。

    “活下去……”

    皇帝附在高時明的耳邊,那聲音輕得讓高時明以為自己是幻聽。

    “子勖,要活下去,兵權,皇權,都,奪回來……”

    他斷斷續續地往外吐字,似是回光返照那般,在他咽氣前終于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子勖不要怕,不要因為你母后而否認情愛,宮城森森,總會有人陪你走下去。”

    留在世間最后的話,是他想高時明活下去,不喪失愛的能力活下去。因為他深知一位喪失情愛的帝王,究竟意味著什么。

    他因情愛而淪為敗者,但他卻不愿高時明經此變故后,成為一個麻木冷血的主宰者。

    或者說,這是一名父親對兒子最樸素的祝愿,他盼自己離世后仍有人愛重他掛念的幼子……

    第64章 真相 “生時孽由我而起,今時果也當由……

    “志安, 我從未負你。”

    昏暗的大殿內,燭火跳動。高貴妃眼角泛出淚光,與燭火相映, 閃爍著似在訴說她多年的委屈。

    “一直以來,是你從不肯聽我解釋。”她噙著淚,緩緩地朝武侯移步,“宮規森嚴, 每每與你相見, 在人前我不能言明。”

    “能單獨與你說話的機會少之又少, 往往總是我剛開口,你轉身就走。”

    “恐落人口實, 我亦不能書于紙上送信出宮……”

    說不清高貴妃的語氣是委屈更多,還是埋怨更多。她垂淚泣血, 字字句句皆出自內心,好不惹人憐愛。

    高貴妃蓮步輕移,慢慢地靠向武侯,似要追回他們蹉跎的時光。可武侯卻不動聲色地垂眸, 避開了她那灼熱的視線。

    驟然得知當年真相,武侯甚至不敢直視高貴妃。

    他怕自己多年的怨憤沒了支點, 連他起兵逼宮的理由都站不住腳。

    若如高貴妃所言, 蕭雩是武侯的孩子, 那么她進宮時便已知有孕。更何況, 高貴妃并未否認她幼妹的說法, 當初是她主動要求進宮的。

    至于將侯掌兵權與帝王的猜忌,本就是兩難全的博弈之局,很難找到兩者的平衡點。從武氏一門在北信軍中不可取代的地位來看,本就極為不合理。

    這種兵權旁落的現象, 無論置身哪個朝代,歷任君王絕不會容忍。易位而處,武志安也絕不會放任將侯一門獨大。

    念及此,他那些擲地有聲的質問,自然被削弱幾分。他的野心和不臣之心,便再也沒有掩飾和借口,著實怨不得人。

    視線落在啼哭不停的高時明身上,他揮揮手示意殿內其他人全都出去守著。副將橫掃一眼高貴妃手中的匕首,領著侍衛魚貫而出。

    “志安,你還是在怪我?”高貴妃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高時明,“子勖是意外……”

    她并沒有太多的底氣。

    何為意外?

    既然她選擇進宮,如何能不爭寵?想要寵冠六宮,她又如何能避免侍寢逢迎?難道那一碗碗避子湯喝下去,她多年來的曲意逢迎和刻意討好,便可全當沒發生嗎?

    要知道,她懷龍鳳雙胎本是為了復寵,換而言之,生下高時明本是她刻意而為,意在挽回圣心。

    既如此,意外二字,甚至說服不了她自己。

    “當初你匆匆奔赴北境,糧草輜重途中受阻,不能如期運至營地。這導致你帶兵與北涼血戰數日,最終被困刺峰了無音訊,眾人都說…… ”

    談及當年進宮的真相,她無亞于是在自剖陳年傷痕,讓她整個人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她皺起眉頭,艱難繼續道:“他們都說你命喪邊境,再也回不來了。”

    “那時我腹中已有雩兒,我必須將他生下來!”

    “你我深知,皇上忌憚武家,打壓高家,定不會準許掌管南北兩境的武高兩家聯姻。自你戰亡的消息傳回京都,我便打定主意要進宮。”

    “我要借他之手,站在權位之上,好為你討回公道!我還要……”

    她悠悠轉身,與陷入迷茫的蕭雩對上視線:“我還要我們的兒子入主東宮,最后繼承大統,讓蕭家就此覆滅!”

    “我多次懇求你為太子少傅,便是想你們父子二人多親近親近。可誰料你們父子倆是一個脾性,執拗得不肯多聽我一句勸……”

    “西山獵宮。”武侯注視著高時明,突然開口道,“在獵宮的那些深夜,當真是你守在我床前?”

    年幼的高時明嗚嗚咽咽哭個不停,眼中卻沒有害怕和畏懼。他像是被抽離魂魄的癡兒,言行舉動全都是發自內心的情感和本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罷了,追問無益。”武侯突然起身,戰靴踏響地磚如戰鼓雷動。

    他停在高時明身邊,垂眸注視著跌落泥潭的落敗小獸,似在審度他的生死。

    聲稱要蕭家斷子絕孫的武侯,在此刻竟然也會猶豫。

    他在京都蟄伏的這些年,明面上他對權力和朝政并不關心,待人接物也都是淡淡的。可唯獨對高時明,他總能多生出幾分耐心。

    或暗示或教導,他盼著高時明長大成材,甚至試圖在高時明心中種下奪權爭位的種子。再加上高貴妃薄待高時明,他也由此心生怨懟,讓兩人之間的誤解越來越深,始終不肯接受高貴妃的求好。

    然而這些,全都是建立在他誤將高時明認作自己私生子的前提上。今夜真相大白,他的震驚并不比任何人少。

    從見不得光地偏心愛重私生子,驟然轉變成仇人之子,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今夜所行乃謀逆大罪,他絕不能心慈手軟,斬草要除根。

    高貴妃看出他的猶豫,卻誤解了對方的想法,她誤以為武侯仍心存芥蒂。

    “志安,是不是我殺了他,你就能原諒我的過去?你我之間,便再無嫌隙?”

    她正握匕首,與武侯比肩而立,兩人組成高大的人墻擋在高時明的面前,所投下的陰影將高時明籠罩住,猶如死亡陰影拉著他往無間下墜。

    可高時明不躲不避,甚至不曾閉眼認命。他的眼淚雖不受控制地淌下,目光卻死死盯著這對豺狼虎豹。

    若真下了陰曹地府,他現在便是盡全力記住兩人的面貌,死后也要變成厲鬼,好回來向兩人索命。

    或許是心存不忍,又或許是給高貴妃證真心的機會,武侯沒打算親自下手,他轉身要往殿外走,默認了高貴妃的話。

    在路過蕭雩時,他也僅是側目看了蕭雩一眼。浸潤朝堂多年的父子倆,在權位面前是無需多言的。

    識時務者為俊杰,武侯不怕蕭雩陷入死胡同。

    蕭雩身為太子,早已上朝參政,他當懂得審時度勢。眼下他無需去做什么,未來的天下自會是他的,就算他不喜武侯,也不該橫生枝節。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打斗聲,武侯危險地瞇了瞇眼,而后他眼見翀昊宮的大門,被人從外面用撞木頂開。

    殿外的撕殺打斗聲,完全蓋過了他身后匕首刺入臟腑的聲音。唯有高貴妃突然的一聲尖叫,這才讓他回身留意身后的變故。

    高貴妃和武侯一樣,他們從未懷疑過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蕭雩,竟會毫不猶豫放棄至高無上的權位,轉而去抓虛無縹緲的皇室親情。

    “雩兒!”

    “皇兄!”

    蕭雩猝不及防地擋在高時明面前,隨之應聲倒地,但他卻欣慰地笑了。

    “糊涂!”高貴妃錯愕而慌張,顫抖著雙手試圖去為他止血,卻被蕭雩不留情面地拂開,就好似他嫌惡有什么臟東西碰觸自己一樣。

    鋒利的匕首刺入他的腹部,幾欲貫穿而出,只留有手柄在外,可見高貴妃是下了死手。

    哪怕高貴妃心存有一絲絲的不忍,蕭雩都不會傷得這么重。倒下前,他甚至心存僥幸,只可惜他錯估了高貴妃的狠心。

    他慢慢滑坐在地,倚著高時明勉強支起半個身子,他抬頭仰視高貴妃,滿眼倨傲又帶著釋然。哪怕落于下位而威嚴不減,這倒顯得慌張的高貴妃更像是潰敗者。

    “子勖。”蕭雩挪開視線,掛著淺笑看向宮門,望著沖進來搏斗撕殺的羽林衛,他仿佛看到了生機。

    “生時孽由我而起,今時果也當由我擔。”

    “皇兄,子勖懂得,這怨不得你……”

    蕭雩無力地搖搖頭,示意他不要打斷自己的話:“子勖,你聽。”

    他眼含笑意注視著高時明,如往日同幼弟說笑玩鬧般誘哄著對方:“有人帶羽林衛沖進來了,定是皇祖母來平亂了。”

    “若此番得救,皇兄盼你待我如舊,今后與我兄友弟恭,不生隔閡嫌隙。可若是……”他頓了頓,依在高時明的耳邊,“若我命喪于此,望你許我以父皇長子的身份,將我與父皇同葬皇陵。”

    “但側妃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要降世了……”

    他后半句話說得隱忍,也不知下了多大的決心:“免得他身世不清,又走了我的路,對父輩祖輩的恩恩怨怨,自苦自怨而備受煎熬。”

    “對不住。”他抬手回抱住奔潰大哭的高時明,“我們子勖合該是被所有人寵著的幺兒,這么多年,是皇兄叫你受委屈了……”

    “雩兒,是母妃錯了,你快讓我看看!”

    高貴妃撲跪上前,卻被武侯強硬地拉起來:“快走,有人調動了城外駐守的羽林衛!大局為重!”

    在親衛的掩護下,他連拖帶拉攜高貴妃撤離。打斗中有人掀翻了燭臺,火焰舔舐著紗簾,最后燃起一大片火海。

    無助的高時明跪立在火海中心,守著他最親近的父皇和皇兄,只能眼睜睜看著武侯逃竄撤離。

    也有人想趁亂對他下手,卻被飛來的長槍貫穿整個身子,直挺挺地撲倒在高時明身旁。

    “子勖,是姨母。”蕭雩輕笑出聲,而后他便悶悶地倒在高時明身上,自此再也沒醒過來。

    后來的事則人盡皆知。

    武侯擁兵自重,伙同高貴妃則里應外合,起兵謀逆。叛軍趁夜血洗宮城,屠盡皇室宗親,唯有高時明僥幸逃脫。

    高老將軍收到次女武侯夫人的密信,及時聯合太后調兵遣將,從翀昊宮開始一路對武侯一黨圍追堵截,最后將其圍困于城墻上,武侯和高貴妃萬箭穿心而亡。

    那一夜的戰況何其慘烈!

    尸山血海一路從皇宮延伸至城門,就連武侯伏誅的城墻處,那墻垛被不計其數的箭羽摧毀,至今沒有進行修繕,以警示后人。

    那夜翀昊宮燃起的火海,照亮了整座宮城。煙塵散去,最后只剩一片焦土,無不昭示著這場宮變的殘忍和無情……

    ——

    “走,快走!翀昊宮要倒了……”

    “小姐?”

    有甘霖浸潤干澀的唇瓣,進而滋潤楊書玉的喉間。夢中被人提來撲滅大火的水,不斷澆在火海里卻不起作用,似是轉而變成點點甘霖,一滴滴的落入她的朱唇。

    怪誕和不安感,陡然讓楊書玉從夢中抽離出來。

    她倏地真開眼,入眼竟是月芽端著茶壺看她,正試圖用地漏的方式喂她喝水。

    “小姐,你好像又夢魘了……”月芽怯生生地將茶壺放在床頭,謹慎地垂眸看著床沿,暗示她什么。

    楊書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登時她便慌亂地坐起來。一陣眩暈感襲來,她搖搖欲墜,卻被一只寬大有力的手,牽握住她的小臂而穩住她的身子。

    原來,高時明坐在她床尾,而楊書玉困于夢魘時,竟情不自禁地去緊緊牽握住他的手!

    “翀昊宮為什么要倒了?”

    高時明面色不顯,也沒有撤回手,只是悠悠地垂眸看著她:“你昨晚都夢見了什么?”

    第65章 添茶 暗夜困獸,不該妄圖朝陽。……

    “我……”

    兩相對視, 楊書玉沒來由地心虛和膽怯,她囁喏半天,也不知從何解釋。

    以往她從不關心京都的傳聞, 那些真實而又具體到細節的畫面,她都不知緣何入夢。

    甚至她不敢開口去試探或求證,怕被高時明懷疑自己重生一世的荒誕。

    “我怎么會在床上。”楊書玉緊攥著被子,眼神閃躲, 偏頭看向月芽那低垂的腦袋, “月芽你怎么會在這兒?我沒讓你進宮啊……”

    月芽摸了摸鼻尖, 心虛而含糊道:“被拍花子綁來的,醒來就見著小姐了。”

    高時明無聲地笑了, 自然地抬手去撥弄楊書玉被冷汗打濕的額發。經年累月磨出的指腹薄繭,若有似無地擦過少女的肌膚, 傳遞而來的灼熱感,讓她本能地看向對方。

    “其實,你有說夢話的習慣,剛剛是本王多余問一句。”

    他有心逗弄楊書玉, 本不打算深究,卻故意佯裝一副了然的模樣, 以誘對方胡思亂想。

    “夏日炎炎, 將你的夢也點著了。現在時間還在早, 再睡會兒。”

    說罷, 他兀自起身離去, 徒留楊書玉愣在原地,連他動作之親昵也沒留意到。

    “小姐?”月芽伸手到楊書玉跟前揮了揮,“可是夢魘嚇著小姐了?”

    楊書玉訥訥地回神:“我當真有說夢話的習慣?剛才我都胡說了些什么?”

    她秀眉微蹙,濕潤的雙眸直視月芽, 仍能看出她對夢境的后怕。

    月芽努努嘴,邊回憶著邊去淘洗熱帕子:“以前我值夜的時候,沒聽過小姐愛說夢話。”

    她小心翼翼地為楊書玉擦汗,斟酌道:“但是小姐從鬧洪災開始,好像就沒睡好過。”

    “似是被夢魘困住了,夜晚入夢總會囈語……”

    “我都說些什么?”楊書玉焦急地捉住她的手,不安的目光暴露出她內心深處的擔憂。

    重生后每每入睡,她都會被困于前世夢魘。

    若她呢喃與林自初的過去種種,最多是被人誤會成她還沒放下那段孽緣。可若是咆哮前世的滅門之痛,亦或是高時明年幼時的遭遇,她都不敢想外人聽到后,會如何聯想!

    尤其是心思深沉,手段狠戾的高時明。

    楊書玉后怕地抬手摸上脖頸,追問道:“那剛剛呢?”

    “剛剛……”月芽愣了愣,似是想不通她的思維為何如此跳躍,“剛剛我站得遠,聽不清。”

    “是王爺說小姐要喝水,我才敢近身伺候。”

    說完,她后知后覺地捂住嘴巴,尷尬地朝楊書玉傻笑。

    從昏迷中醒來,意外見到楊書玉,她原是欣喜的。可高時明嚴肅地坐在床位守著,她就算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靠近。

    膽大忠仆,她還是欠了些,仍擔不起。

    “罷了,夢嘛,真真假假的,誰又說得清?”楊書玉氣惱地努努嘴,面上卻并沒有她話那般釋然。

    這句話更像是她在寬慰自己。

    “建章呢?”

    她掀被下床,隨意地踏屐而走:“我進宮的這些日子,建章和秦伯肯定忙壞了吧?”

    “小姐被太后接進宮那日,謝公子去找了楊大人,然后他就開始忙進忙出,不過我沒聽他說起都在忙些什么。”

    月芽斟茶倒水,將茶杯送到楊書玉跟前:“昨日謝公子騎馬出京,我便沒再見過他了。”

    “出京?”楊書玉撐著腦袋,亦是不解,“他出京做什么?不過宮墻阻隔,他留在京中也不見得有辦法接我出去。”

    “這宮墻可真高啊……”

    月芽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屋頂,贊同道:“就是!在京都遠不比我們江陵!”

    “我也不喜歡京都。”楊書玉垂眸附和道,懷念起江陵無憂無慮的時光。

    經此一遭,她算是切身體會過,什么叫山高皇帝遠了。

    在江陵,憑著楊府的根基,就無人會如此薄待楊書玉。可是在京都,在皇城,在絕對的皇權面前,江陵楊府位卑人輕,可任上位者搓圓捏扁。

    提及江陵,主仆倆便打開了話匣子,沒頭沒尾地說著體己話。

    一墻之隔,高時明倚著梁柱垂眸沉思,夜風將房中主仆倆的悄悄話,悉數送入他耳中。

    “王爺。”覃莽小聲湊近,“楊家小姐也不知道謝建章出京去做什么。”

    高時明冷冷地橫掃他一眼,他訕訕道:“算屬下無用,盯人沒盯緊。”

    “拍花子?”高時明輕哼出聲,揶揄玩味的目光審視著覃莽,而后在對方的不解無措中大步離開。

    月芽說自己是被拍花子綁來的,那覃莽是她口中的拍花子,身為覃莽主君的高時明又當是什么?

    然而覃莽較之此,更驚訝于高時明竟有心情同他說笑!以往高時明不叫他連夜查清跟丟的人去向,那都算高時明仁慈。

    他憑直覺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扇半掩的窗戶透出跳動的燭光,少女的笑鬧聲從縫隙中漏出來,似在暗示著什么。

    可他不敢深想,只是犯愁地撓頭,轉身快步跟上高時明的步伐-

    待到天明,起初楊書玉并不敢在翀昊宮中胡亂走動。見衣食器物都有人按時按需送來,她領著月芽在正殿門前來回試探到下午,主仆倆這才敢跨出正殿的門檻。

    除了侍衛會阻攔她走出翀昊宮的宮門,其他宮人侍女并不干涉她的行動。翀昊宮上下,麻木而不失錯漏去回應她,真不愧是大內統一栽培的宮人,動作神態都是一模一樣的。

    日日對著連回話語氣都分毫不差的宮人,楊書玉竟生出被關在造景箱的錯覺來,好像就連她也不過是翀昊宮中的一只人偶。

    無人在意,也無人記起。

    這樣無趣的日子其實才剛過三天,但楊書玉則感覺自己是生熬了月余。

    她心中似有無名火,用午膳時也心不在焉,無端地為難起面前那道魚糕。筷子翻翻撿撿,就是不肯下筷。

    “不合胃口?”高時明頂著日頭掀袍入殿,徑直坐在太師椅上與楊書玉遙遙相望。

    楊書玉面上閃過一瞬凄哀,本就沒胃口用餐的她,索性擱下筷起身。

    “臣女見過王爺。”她蔫蔫巴巴地行禮,“魚糕的味道不對,是臣女想家了。”

    不僅是魚糕的味道與江陵風味相差甚遠,而且訓誡她的人也不在身邊,更不知現狀如何。

    以往她這般挑食的時候,楊伯安總會問她是不是不合胃口,總是用最關懷的語氣來“訓誡”和提醒她不合規矩。

    或許她剛才執著地為難那道魚糕時,便是妄想楊伯安的提醒會如舊傳到耳邊。

    高時明不經意的一句話,叫她恍惚,所以抬眼看見來人是高時明而非楊伯安時,她是難過和失望皆有,甚至回話時,鼻音還帶上了幾分委屈。

    有宮人上前奉茶,高時明接過卻不飲用。他目光沉沉地望著楊書玉,也不知在思忖著什么。

    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盞沿,他緊繃的下顎微動,沉聲道:“既然不合胃口,那便別吃了。”

    “我不是要絕食的意思……”楊書玉試圖解釋。

    被囚長寧宮和暫避翀昊宮,兩者的差別她能分得清楚。剛才她不過是委屈上心頭,沒能克制住自己的小性子而已,完全沒有要得寸進尺,試圖挑戰高時明底線的意思。

    “出宮回家再用膳。”高時明出聲打斷她道。

    見楊書玉張著嘴愣在那里,什么話也吐不出,他便一字一句補充道:“有人來接你出宮,書玉可以回家了。”

    “是建章啊……”楊書玉愣愣回神,忽閃忽閃的眼睛是她藏不住的欣喜。

    她前后情緒變化之大,高時明都看在眼里,煩悶地撇開視線不答她的話。

    許是天熱的緣故,高時明慢悠悠地飲茶止渴,既沒有要送她出宮的意思,也沒有安排人送她出宮的意思。然而楊書玉也不著急,乖順地從桌上端起茶壺,走到他身側。

    “王爺需要添茶嗎?”

    高時明被她能屈能伸的狗腿子行為給逗笑了,偏頭低低地笑出聲,氣氛融洽不少。

    楊書玉被他的笑聲感染,再加上將要出宮的喜悅,她跟著燦笑,雖仍身在宮中,也變回了那個江陵無拘無束的明媚少女。

    少頃,她鄭重地給高時明行了大禮:“書玉多謝王爺出手相助。”

    “我在書案上給王爺留了謝禮,望王爺不要嫌棄。”

    高時明語帶玩味地反問:“你知道自己今日能出宮?”

    “有備無患嘛!”楊書玉笑彎了眼睛,理所當然道,“皇宮總不能困住我一輩子。”

    似是被她的話刺到痛處,高時明突然斂了笑意,變得威嚴迫人,周身散發出絲絲寒氣。

    見狀,楊書玉識趣地正了神色。就在她猶豫要不要請罪的時候,高時明突然冷聲吩咐道:“來人,護送楊小姐出宮。”

    “楊小姐請。”首領太監領命,端著假笑上前,將不知所措的楊書玉往外請。

    “王爺,民女告辭。”楊書玉不安地告退,動作卻干凈利索,像是生怕高時明反悔那般。

    她領著月芽跨過門檻,這才鼓起勇氣回身道:“書玉無狀,言語冒犯了王爺,還請王爺恕罪。書案,王爺可別忘了。”

    在高時明晦暗不明的目光中,楊書玉終是快步領著月芽消失在翀昊宮。

    她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出宮,明眼人一看便知。

    或許旁人只道她不喜皇宮的拘束,唯有高時明卻會多想一層:楊書玉的迫不及待,有幾分是奔著謝建章去。

    見到月芽,楊書玉開口便問謝建章的動向。聽到可以出宮,她更是下意識地以為是謝建章來接自己出宮……

    念及此,高時明悵然若失地朝寢殿的方向看去。

    暗夜困獸,不該妄圖朝陽。

    他心中清楚明白自己與楊書玉是皆然不同的人生,卻還是控制不住地希望那片朝陽能照在他的身上。

    可他光是站在楊書玉面前什么不做,楊書玉就本能地閃躲……

    第66章 暗示 “建章亦師亦友,書玉幸得建章在……

    空曠的正殿內, 簾幕搖曳。

    夏風越窗灌入,卷著冰鑒散發的冷氣,迎面給人帶來徹骨的涼意, 為孤寂的翀昊宮平添詭譎而怪誕的氛圍。

    高時明踱步到內室,徑直停步在書案旁。有一卷畫軸攤開在書案上,那是楊書玉唯一留下的痕跡。

    干凈整潔的床榻,洗潔如新的器具, 從各種細節都能看出, 楊書玉無時無刻都準備著離開翀昊宮。若無眼前這卷畫軸, 她似是從未來過。

    修長的手撫過畫軸,上面的墨跡早已干涸, 卻無聲地浸潤了高時明枯槁多年的內心。

    畫中,有一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 他站在花園中央仰頭燦笑,好不風流倜儻。在他身側的清俊則神色緊張,正張開雙臂似乎想接住什么。

    順著他們的視線,焦點可匯集在一處。那恰有一頑劣孩童, 從茂密的樹冠中探出半個身子,得意洋洋地朝樹底下的人伸出手, 似在炫耀著手中的東西……

    看清楚畫中人后, 高時明突然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時, 他已然恢復了往日凌厲迫人的眸光。

    “本王果然沒聽錯!”

    他拿起畫軸, 緩緩放在火桶中,而后親手用火折子點燃。眼睜睜看著火舌一點點將畫軸吞噬,他面上無一絲情緒波動。

    “楊書玉,你未免太小瞧本王了……”

    —

    正午最為炎熱, 太陽似是抵在顱頂,脅迫著人們還在戶外奔走。

    暑熱燒灼著人們的寸寸肌膚,使得汗珠止不住地浸出,盼行人停在陰涼處歇一歇,好緩解身子的不適。

    可楊書玉依舊步履匆匆,竭盡全力地逃離皇宮的禁錮。

    穿過狹窄的甬道,眾人行至前庭廣場處,視野豁然開朗,楊書玉卻開始一步步慢放了動作。

    “高公公。”

    “潤公子折煞奴家了。”高公公不敢受潤晚的禮,只能將身子躬得更深,“王爺交代奴家親自送楊小姐出宮。”

    “見過潤公子。”楊書玉福身回禮,起身時正對上潤晚的視線。

    但對方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轉身移開了視線。

    “高公公受累,這最后一程便由我代勞吧。”潤晚語氣平和,溫潤如春風,就連暑熱也被他驅散幾分。

    高公公面色不顯,沉吟片刻才躬身道謝:“那便有勞潤公子了,灑家這就去給王爺復命。”

    楊書玉雖心生疑竇,卻不敢在出宮的最后關頭隨性子胡來。既然高公公已松口,當是無礙的吧?

    因而她忐忑地朝高公公福身告謝,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高公公領著其他宮人折返。

    “請吧,楊小姐。”

    潤晚抬手作出請的動作,楊書玉緩緩點頭,總是慢他半步跟著,月芽也潤晚的眼神提示中,在不遠處跟著。

    君子端方,溫良如玉,舉手投足皆恰得其分。楊書玉再是心焦,也只能隨著潤晚的步伐,在太陽底下慢慢地往宮門的方向走。

    “楊小姐可知道剛剛那位高公公的來歷?”

    楊書玉的視線落在遠處,思緒飄飛,她連語速也比平常慢了許多:“高公公在御前伺候,達官顯貴在他面前,也得客客氣氣的。”

    潤晚側身看了她一眼,繼續抬步往前走:“不知楊小姐可曾聽聞十二年前的那場宮變?”

    “不知多少人因此喪命,又不知多少人在事后被一并清算。血洗皇城四字,根本道不出當年的慘烈。”

    “那么,楊小姐以為既是罪魁禍首,又是救駕功臣的高家,當如何賞罰?”

    “你是指……”憑借夢中見聞,楊書玉遲疑地看向他,“高公公便是高氏后人?”

    “潤公子到底想同我說什么?”

    楊書玉不解潤晚為什么會突然提起過去,她生在江陵長在江陵,與京都翻涌的風云毫不相干。哪怕追溯老一輩的恩恩怨怨,楊伯安也是在那場宮變發生的前幾年離開京城。

    出宮的路上,能在前庭碰見潤晚,這顯然不會是巧合。

    比起懷疑潤晚是太后派來截胡的,楊書玉更愿意相信他來是話要說,而不是現在這樣看似散漫地同她閑聊。

    “高將軍南疆戎馬一生,封侯掛印已在朝堂議程之內。他膝下育有兩女一子,兒子雖平庸無名,立冠之年不過是軍中的小小校尉,但高氏雙姝卻聲名在外,那時也不知多少朱門貴戶登門求娶。”

    低沉的嗓音緩緩敘述著過去,潤晚氣質悠然,兀自吐出平淡的敘述,竟也能引楊書玉沉心靜聽。

    兩人先后踏上橫亙在金水河上的白玉拱橋,恰似跨步進入當年風譎云詭的京都,雖眼不得見,卻也能從文字敘述中感受其驚險。

    “后來高氏長女奉旨入宮,仰承圣恩,專寵多年,誕下皇長子被立為太子,后又孕育皇四子,獨得圣心,在所有皇嗣中最為受寵。人人皆道,她已穩坐鳳臺,廢后另封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至于高氏幼女,后嫁入簪纓世家,與武侯舉案齊眉,亦成一段佳話。”

    “那時王爺年幼,有天下最為尊貴的父兄教養,有掌握中宮實權的母后關懷,有強大的母族庇佑……無憂無慮,矜貴無雙!”

    夢境雖真實,唯當事人知曉其中真假。楊書玉抿唇不言并沒有反駁糾正,只是一味地視線低垂,側耳靜聽。

    再退一步說,若如夢中那般,就算高時明失了高貴妃的疼愛,他仍是京中最驕矜的少年,被所有人呵護嬌寵著長大。如此,潤晚倒也沒有說錯。

    “可那場堪稱大黎浩劫的宮變,使得主副兩君一夜同隕,皇室遭反賊血洗,僅剩先太皇太后和年幼的四皇子幸存,高氏雙姝死斗,最后與武賊同歸于盡。”

    “高將軍平了宮變,卻因驟失愛女和門楣蒙塵而溘然長逝,自此京中最顯赫的高武兩門武臣世家一夜覆滅。”

    “隨宮變掀開的皇室丑聞緊跟著傳開,世人開始質疑王爺的血統。若無太皇太后力保,再加上先太子的遺腹子是位皇子,王爺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王爺是純正的皇室血脈。”楊書玉嬌軟的聲音低低傳來,卻是十足篤定,“不容置疑。”

    潤晚詫異地側目看了一眼,有些訝異于她的篤定。

    關于高時明血統的爭論,就連先太皇太后也不敢斷言。為守護皇權不旁落皇室旁支,她雖心存疑慮,卻仍要力保高時明以穩朝局。

    好在宮變后蕭彧順利誕生,還是位皇子,否則太皇太后必不會放棄高時明這張牌。

    潤晚收回視線,繼續道:“為保高氏一族不被株連,高公公自請入宮贖罪,遵從其父親和幼妹的遺囑,盡心盡力輔佐王爺。”

    “在那場宮變中活下來的人走到今天,無論是誰都過得十分不易。王爺則更甚,無時無刻不是如履薄冰。”

    他話鋒一轉,突兀道:“潤某身為旁觀者,清楚王爺和建章的成長經歷,他們有著許多相似之處。”

    “出身高貴,生來就極盡世人的矚目與親眷的榮寵,卻在幼年突逢家中劇變,眼見家族一夜傾頹覆滅。童齔之年,明明是連四書五經都還沒有通讀一遍的年紀,他們就要置身朝堂,在風云中心重拾先祖的榮耀。”

    “他們惺惺相惜,有著非同一般的默契,更相互扶持走到今日,其關系絕非簡單的主從情誼可以簡單概括。”

    “建章亦師亦友,書玉幸得建章在側。”

    目之所及,已清晰可見宮門外矗立不動的身影,可楊書玉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遙望那道來接她回家的身影,聲音中依稀能聽出她的委屈:“王爺隱藏身份巡視江陵,起初我只覺得王爺奸狡詭譎,并不可信。”

    “建章持中守正,至真至誠,留在王爺身邊當個謀事,實在過于屈才。當建章向我投誠時,念及此我才會同意他留在我身邊。”

    “可潤公子若要將他們分道揚鑣的原因歸結在我身上,我楊書玉不認!”

    潤晚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慍不怒道:“楊小姐曲解在下用意了。”

    “楊小姐待建章坦誠,潤晚知道,可你有細想過他的心思?他也如你一般坦誠嗎?他為何離開王爺的身邊,執意留在你身邊,你不過問也不曾疑心?”

    “我答應過他,不會追問……”

    “是他要求,還是你不追問?”潤晚罕見地打斷楊書玉的話,“又或者是,你當真看不出他眼里流出的情誼?”

    楊書玉靜默,不敢答。以往她不敢往深處想,現在她怕去細想去分辨。

    “王爺待你特殊,京中有目共睹。”

    潤晚頓了頓,談及高時明只能說得隱晦:“潤某絕非胡亂揣測,只是這樣在意一個人的王爺,潤某從未見過。”

    他偏頭去看楊書玉的側顏,眸光真誠不似作假:“潤某僭越,本無心干涉楊小姐的私事,只是無論是王爺,還是建章,他們于潤某而言勝似親人,潤某不認他們沉淪迷失。”

    “故今日潤某所言意在提點,望楊小姐多分一絲精力去留意他們,你也好早做決斷。”

    “他們肩擔重任,明事理懂進退,待知曉楊小姐的心意后,必不會糾纏下去,還望楊小姐早做決斷……”

    “潤公子的意思,我知曉了。”楊書玉朱唇輕啟,側頭對上他的視線,“所以潤公子是瞞著王爺來的。”

    “有友如此,也是他們之幸。”

    潤晚謙遜地抬手朝她躬身行禮,鄭重道:“潤某愧不敢當,只望真心不負。”

    “多謝潤公子送我出宮。”

    楊書玉既沒有回禮,也沒有福身拜別,而是悠悠轉身。

    在視線觸及那道身影的時候,她似是沒了枷鎖和桎梏,輕快如新燕還巢般,迫不及待地提裙朝宮門跑去……

    第67章 嘗試 嘗試去接受楊伯安的安排,也不見……

    司制房繡制的宮裝華貴端莊, 讓身著宮裝的貴人或動或靜,皆與宮城的莊嚴肅穆相宜。

    少女邁開輕盈的步伐,飄逸靈動的裙擺隨之高高揚起, 嚴苛的宮規禮儀再也無法束縛來自江陵的春風。

    雀躍歡脫的楊書玉飛奔穿過前庭廣場,明媚鮮活的她與周遭佇立不動的守衛形成鮮明對比,給沉悶的宮城注入一抹鮮活氣,讓在場眾人情不自禁地把余光投向她。

    “囡囡, 爹來接你回家。”

    “爹爹!”

    潤晚站在原地, 注視著楊書玉朝宮門外跑去, 故她能暢通無阻,一路都沒人敢阻攔她。

    起初雙方還離得遠, 瞧不清楊伯安的神情,待楊書玉一步步跑近, 記憶中那張慈愛寬厚的臉如舊,隨兩人的距離縮短而越發清晰。

    精神矍鑠的楊伯安,笑中滿是對楊書玉的寵溺和關愛,面上瞧不出半分受過重傷的痕跡。

    委屈有之, 欣喜更甚,楊書玉幾乎是控制不住地隨她本能涌出鮫珠, 她口中一遍又一遍喚著爹爹, 怕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楊伯安則笑容依舊, 不厭其煩地去回應她。

    父女倆劫后異地相見, 心有百味, 以至于楊書玉根本沒注意到楊伯安身后站著的謝建章。

    向來儒雅風趣的謝建章,多日不見倒是添了幾分滄桑,他的眸光比江陵城外相遇時更顯疲憊。

    “爹爹!”

    本應順勢撲進楊伯安懷抱的楊書玉臨時止步,她的目光緩緩下移, 盯著他受傷的腹部問道:“爹爹無礙了?”

    “無礙了。”楊伯安笑得溫和,抬手摸著楊書玉的鬢發道,“這段時間囡囡受委屈了,爹爹來接你回家。”

    濕漉漉的雙眼仰起,緊盯著他,楊書玉見他繼續吐字道:“跟爹爹回江陵。”

    “嗯。”楊書玉小聲地應聲點頭,她在楊伯安面前無需隱藏內心的情緒,壓抑了幾個月的擔憂和委屈,瞬間伴著她的淚珠傾瀉而出。

    楊伯安耐著性子安撫她,如她年幼時哄她入夢般,抬手輕拍著她的后背。

    隨從將馬匹和馬車從偏巷牽出,謝建章并沒有接過踏川的韁繩。他上前開口道:“正午暑熱,伯父和書玉不妨先上車回府?”

    楊伯安認可地點頭,擁扶著楊書玉踩踏凳上車。謝建章為她撩起車簾時,她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謝建章骨節分明的手上。

    在他的食指處多了一枚翡翠戒環,通體碧綠,溫潤出膠,強光下也不見任何瑕疵,饒是見慣珠石玉器的楊書玉,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扶門鉆進車廂前,楊書玉像是終于想起謝建章這號人物,她回頭與他四目相對時,竟是滿心滿眼的狐疑不解。

    “回府!”

    待楊伯安坐定后,立刻厲聲下令回府。謝建章的視線沒有收回,仍在隔空與楊書玉相對。直到車簾下落隔絕了兩人的視線,他才翻身上馬,騎馬走在最前面領路。

    “書玉看見了?”

    楊書玉垂眸小聲道:“看見了。”

    黎國文人雅士皆愛玉,古黍國盛產玉石,開采的礦坑多是和田玉或青玉。翡翠則在市面上十分少見,一是連古黍國也尚未能尋到翡翠礦脈,二是賞玩翡翠尚未成風,甚至很多人還認不得翡翠。

    也就是楊家商行遍布五湖四海,楊伯安在早年碰巧得到一塊上等的翡翠原石。他命工匠切割出翡翠色帶處最佳的部分留用,其他飄花或高透的部分則早已轉贈他人。

    那些被他自留的翡翠石料,再經過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和鑲嵌,最終成為世間絕無僅有一整套的翡翠首飾,頭面釵環等凡所應有,無所不有,一直被鎖在楊書玉的庫房中,說是姜荷為她備下的嫁妝。

    其中包括有一枚男子佩戴的戒環和配套的把玩件,不用說點明,也知道是為誰準備的。

    馬車緩緩行駛在平坦的街道上,雖然平穩,卻規避不了因車廂搖曳而發出細碎吱呀聲。車廂中靜默良久,楊伯安拉過楊書玉的手輕拍。

    “是爹爹來晚了,助你出宮這件事都是建章這孩子在外張羅。”

    楊書玉垂眸靜聽,并不答話,楊伯安便自顧自地往下說:“飛鴿送信回江陵,來回最快也要十天。若是接到消息就立刻啟程,以最快的速度進京也要走上二十多天。”

    “早在一個月前,爹爹便乘車進京。收到你出事的消息時,我還在路上,離京城尚有一段距離,緊趕也還是來晚了。”

    他輕拍楊書玉的手背以示安撫,頗為感慨道:“要是沒有建章在宮外籌謀,先是力勸楊尚書進宮為你爭取時間,又聯合周圍的五大城池罷市給京中施壓,太后恐怕還是不肯放人。”

    京都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東西兩市停擺,權貴的日常生活雖受到了影響,卻無人敢出頭發聲。可當有其他城池的百姓被牽扯其中時,地方官員遞來的請示奏折便是迫使朝中盡快明晰態度的絕佳契機。

    楊書玉不曾沾染強權,從未想過將無辜的百姓牽扯入局,相反謝建章深諳其道。他果斷用民生問題挑明太后的心思和手段,迫使朝堂百官不得不在明面上爭個高低。

    一旦后宮的陰私攤開在太陽之下,無論太后用什么借口去粉飾,試圖將其合理化,她已然落于劣勢。

    就算楊伯安沒有及時進京,謝建章的籌謀安排,迎楊書玉出宮也是時間問題。

    “地方折子快爹爹車馬一步進京,這兩日朝中兩黨為書玉的事爭得面紅耳赤,聽建章說太后懿旨都已請上大殿,卻生生被攝政王扣下不宣……”

    “沒人質疑楊家商行動機不純嗎?”楊書玉思緒飄飛,想繞開談論謝建章的話題,“民不與官斗,這樣大規模的罷市,文武百官當懷疑我們是在威脅左右朝堂才對。”

    楊伯安越是夸贊謝建章,楊書玉心中越是不安和煩躁。

    至于將楊書玉捧在手心嬌寵長大成人的楊伯安,雖心有所感,卻佯裝不知。

    他沉吟片刻垂眸看她,啞然開口道:“若我這么多年積攢下的家業仍不能讓他們心存忌憚,護你安樂一生,死后我又有何顏面去見你娘?”

    他生死未卜時,京中權貴欺楊書玉年少無知,幾次三番設局試探楊書玉,亦或是如太后一般,全當她是懵懂的后宅女娘強摁她屈服。

    可當楊伯安強勢進京,光是站在宮門前一言不發,他就足以讓朝堂上爭論不休的百官重新考量自己的主張,自然無人敢說他罷市威脅朝堂這種話。

    突然提及姜荷,楊書玉自然而然便想起父女倆在家祠中的對話,想起她說出口的承諾。再聯想到謝建章食指上新添的戒環,以及潤晚的話,她似是清醒過來,并成功說服了自己。

    “是書玉天真了,行商也好,進京也好,遠沒有我想象中簡單。今后,書玉會乖乖聽爹爹話的。”

    嘗試去接受楊伯安的安排,也不見得是什么壞事。

    反觀楊伯安沒有將話挑明,給彼此都留有余地,楊書玉再是心中排斥,也不得不試著去接受謝建章。

    “太后黨已不成氣候,京都怕是要亂。”

    楊伯安心照不宣,只是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楊書玉的手背,便岔開話題道:“當初因皇上年幼而選擇支持太后的官員,眼見皇上在攝政王的教導下成長起來,他們的想法已然松動。”

    “經此一事,不知有多少太后黨要脫離太后的掌控,攝政王黨逐漸掌控整個朝堂已成勢。京都怕是不日要亂……”

    他似是征詢楊書玉的意見道:“爹爹知曉你想重整扶仙樓,可眼下我們先回江陵如何?”

    “可是……”楊書玉突然抬眸對上那堅定銳利的雙眸,想要推遲離京或反駁的理由她卻無從說起。

    待在京都的這段日子,她天天念著江陵的好,分明對京都的一切都心中生厭。但突然要她離京,她又不知心中的不愿意從何而來。

    楊伯安只當她不愿意撤手扶仙樓,出聲安慰道:“爹爹會安排妥當,等京中風云平息,囡囡若還想親自上陣重整扶仙樓,爹爹可以陪你再度進京。”

    楊書玉訥訥地點頭,輕聲道:“書玉全聽爹爹的。”

    似有不甘心,她追問道:“那我們什么時候走?”

    “明日。”楊伯安想也不想,“圣旨也好,任命文書也好,叫他們遣人送去江陵。沒得讓京中眾人忘了我的脾性,再來招惹江陵楊氏!”

    旁人自是不敢主動去招惹他,他這話是想讓在京都養尊處優的權貴們,記得欺辱楊書玉的代價。

    軟禁楊書玉一事,絕不會以放人而簡單收場。

    楊書玉從未見過楊伯安疾言厲色的模樣,想要再細細商量的話便被她生生咽回肚子里。

    就在車廂中靜下來的時候,馬車也跟著停了下來。

    “伯父,書玉,到家了。”

    謝建章的聲音輕輕傳來,而后便見他熟練地抬簾候在車邊。楊伯安率先下車,等輪到楊書玉時,她卻愣在了車門處。

    “啞姑?”

    望著墨心古厝門前,笑顏如花的啞姑,她混沌紛雜的思緒突然有一絲清明。

    她拉著楊伯安的袖子,開口求證道:“爹爹,啞姑她是不是姓武?”

    楊伯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淡然開口道:“前塵舊事,啞姑既然選擇忘記,囡囡又何必重提?”

    楊書玉聞言看向謝建章,見他亦是了然于胸的樣子,便越發地確信心中的猜測。

    “書玉,千萬不要去深究。”

    謝建章意有所指道:“在那場浩劫中,并沒有人需要沉冤,如今已是最好的安排。”

    第68章 離京 “建章私心只盼書玉一生歡喜,長……

    由武侯掀起的那場宮變, 其實并無贏家,幸存下來的小輩則承擔了那場浩劫帶來的所有苦果。

    高家為贖罪和表忠心,家中唯一的男丁自請入宮, 以最決絕的方式斷了高家的嫡支血脈,這才得以保全高氏旁支。

    至于那在京中鮮少露面的侯府千金,她則幸好在那場宮變中香消玉殞。

    如若不然,她將如何在京中自處?

    人們不會記得她母親首告和帶兵救駕的功績, 只會唾棄她父親起兵謀逆, 痛斥她是逆賊血脈。

    楊書玉幾乎是瞬間便理解了謝建章話中的深層含義——如今已是最好的安排。

    “葛神醫說啞姑忘了舊事, 究竟是啞姑自己選擇忘記的,還是有人想叫她忘記的?”

    她記得在獨峰, 高時明見到葛神醫時,曾質問對方為什么沒把啞姑醫治好。甚至高時明未設想過他們再見時, 她已成了啞姑……

    千嬌萬寵的侯門千金,被迫隱姓埋名離開京都,啞姑個人的意愿暫且不談,楊書玉都可以想見她當時撤離京都的狼狽模樣。

    楊伯安垂眸看著她黛眉緊鎖, 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緩緩開口道:“平定禍亂之后, 高老將軍曾長跪于殿前去為啞姑求情, 奪爵抄家誅九族, 高老將軍甚至可以親自帶隊去辦, 唯求圣人憐憫留她一條小命。”

    “高老將軍愿意告老還鄉, 帶著啞姑遠離京都這是非之地,可……”

    他無奈地搖搖頭:“可皇室和朝臣不敢賭,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明面上不能斬草除根,背地里上趕著有人去做。”

    “與其說啞姑是被迫離京的, 不如說她是瀕臨生死,在絕境中偷生。”

    說話間啞姑已揚起燦爛的笑容走近,她上來就拉著楊書玉的手晃了又晃,似是在撒嬌詢問對方:你怎么才出現?

    楊書玉由著她去,只是心中突然明了她那不諳世事的天真源自哪里。

    楊伯安似是能看透她的想法,補充道:“倒也不是外人刻意要她忘記過去,是她醒來便成了如今的模樣。”

    “無病無災,不受往事所困,于啞姑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謝建章虛扶楊書玉下車,勸慰道,“許多事,若真要較真起來,那便是自苦,倒不如全然忘了。”

    他像是在說啞姑,也像是暗指旁的。

    楊書玉不明所以,只是訥訥地抬眸同他對視。許是有楊伯安暗示過的原因在,楊書玉竟覺得自己無法再承接他那赤熱真誠的溫柔目光,只一眼便匆忙避開了視線。

    “今日書玉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回江陵。”楊伯安含笑看著啞姑圍著楊書玉轉,似是剛才壓低聲音談起的秘密主角,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不是眼前人。

    楊書玉點頭應是,在她隨啞姑玩鬧著轉身離開時,卻聽楊伯安不動聲色地輕咳一聲。

    她狐疑回頭,這才瞧清謝建章面上難掩的憔悴。

    謝建章連日在為誰奔波,不言而喻。

    “建章多有勞累,今日也要好好休息。”楊書玉小聲吐字,鄭重地福身道,“書玉謝過建章的費心籌謀。”

    “不必言謝。”謝建章作勢要去扶她起來,卻被她不動聲色地起身避開。

    “我倒愿意書玉和從前那般,對我坦誠相待,這般道謝顯得生分。”

    楊書玉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含糊地說著知道了,便告辭離開。

    楊伯安望著她和啞姑月芽兩人談笑離開,低聲對謝建章安撫道:“許是書玉受人欺瞞在前,如今變得有些畏首畏尾的,對這等事兒尤為謹慎。”

    他沒有明說是在指謝建章和楊書玉那看似荒唐的娃娃親,給彼此都留有余地。哪怕在祠堂楊書玉曾立誓,保證會聽從他安排的婚事,可他仍然盼著楊書玉能遵從本心,尋一門她自己想要的婚事。

    過去他同姜荷走的路,他不想楊書玉也走一遭。

    可他也盼著謝建章能成楊府賢婿,但是馬車中他旁敲側擊過,觀察出楊書玉的反應并不樂觀,故而語氣多了絲請求的味道在。

    “望賢侄擔待,多給書玉一些自處的時間。”

    謝建章拱手垂眸,嘴角牽出一抹苦笑:“建章私心只盼書玉一生歡喜,長樂無極。”

    “至于旁的,便順其自然吧……”

    莫強求,真心作伴,是他給楊書玉最誠摯的諾言。哪怕她眼里看不見自己,他也是愿意的。

    ——

    沉寂清冷多年的墨心古厝迎來它最熱鬧的一日,也是煙火氣最足的一夜。

    他們各自回房午睡休整,晚膳再齊聚一桌,而后談笑玩鬧至深夜才結束。那道古樸院墻,似是隔絕切斷了京中紛擾,讓這方古厝盛滿了歡樂。

    以至于翌日清晨出發時,每個人的臉上仍洋溢著歡笑,絲毫沒有受楊書玉被囚皇宮所影響。似是進京一遭,本就是他們來游玩的。

    如今興盡而歸,車馬輕快,他們自然成了最早出城的那波行人。

    “伯父,楊大人似有話同你說。”

    伴著謝建章溫潤綿長的聲音穿窗傳入,馬車跟著停了下來。

    楊書玉好奇地抬簾往外看,順著謝建章的目光往城門口的方向細瞧,正見本該上朝的楊仲輔,身姿挺拔如青松,靜候在城門邊。

    “書玉走吧。”楊伯安開口喚回她的思緒,“私下里你當叫他一聲叔父。”

    “私下里?”楊書玉咂摸著話中的含義。

    她原以為楊伯安與京都楊府決裂,當是與楊仲輔不和的,如今看來也不盡然。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這次你叔父出了不少力,你當親去道聲謝。”

    起身往外走時,他似是想起什么,補充道:“建章也尋了好友幫忙,回程途中我們也當去致謝。”

    “曉得了。”楊書玉眨巴著神采奕奕的雙眸,乖順地跟在楊伯安身后去見楊仲輔。

    讓人挑不錯的禮節,較先前更為親近的語氣和態度,她在兩位長輩那如春陽和煦般目光中,滿懷真誠地給楊仲輔道謝。

    在月渚沒完成的認親,好像得到了延續,楊仲輔忍不住笑著連連道好。許是日光晃眼,他眼角隱約可見細碎的光。

    “書玉回車上稍候,爹爹有話同你叔父說。”

    楊書玉點頭應是,在轉身時卻見楊文先也不知何時湊到了謝建章身邊,兩人低聲說著什么。

    愉悅舒暢的心緒突然冷了下來,她踏凳上車時,鬼使神差地朝宮城的方向看了一會兒。

    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失落從何而起。

    “我意已決,為官非我所求,更何況如今朝局已然明朗,我留在京都無益。”

    謝建章遠遠注視著楊書玉的一舉一動,將她的小動作全盤看在眼里,答楊文先的話也一句不落,毫不敷衍。

    “聞道猶迷,敢為文先,自家父為你起名時我就知道,這世道讀書人的文心全然變了。”

    “文人墨客讀書不再為了增長學識,繼往圣絕學,而為的是黨爭奪權,功名利祿,是以‘文先’都成了對晚輩的祝愿和期盼。”

    “這不是家父想看到的文林,更與老太爺窮極一生掀起的文風相去甚遠。”

    “我自幼追隨輔佐王爺,既是聽從家父的遺愿,也是存了私心,想為謝府滿門討個公道。如今太后一黨式微,我不想被京中風氣同化,趁早抽身而退本就是上策,何來的可惜之說?”

    他名滿京都,是人人稱道的謝郎君,從仕則前途無量,可這非他所求。

    楊文先十分惋惜地頓足嘆息,艱難開口問道:“那謝兄今后作何打算?”

    “聽聞田里的莊稼或果樹若染了病害,莊戶會立刻清除,待來年再栽種一批新苗。”

    暢想今后要走的路,謝建章的語氣跟著輕快起來,帶著從容的笑:“既然現在的讀書人過早沾染上官場習氣,追捧錢權蔚然成風,那我便把老太爺的文心播撒在天真無邪的孩童心中。”

    “林氏一族遷出京都后,林老太爺為傳揚家學,曾在江陵設學。后林氏一族北遷,林老太爺便將自己生命余暉所建起的書院轉托給伯父打理。”

    “可惜伯父常年奔波勞碌,忙于商行事務,江陵書院雖有金銀支撐,暫沒有破滅的風險,可到底多年來沒作出成績,連中進士的學生也少。”

    “謝某不才,雖未下場參加科考,卻愿意去江陵書院寄余生。”

    他抬手拍了拍楊文先的肩,語重心長道:“倒是你……”

    繼而他湊近楊文先,壓低聲音道:“等太后黨落幕,無論結局是不是王爺交權,由皇上親政,加設恩科已是板上釘釘,你還不抓緊溫書,好來年下場一舉奪魁?”

    “謝兄……”楊文先連連搖頭,無奈地笑出聲來,“你慣會打趣我!”

    他先前的惋惜和郁悶一掃而空,面上復呈現出鮮活少年的張揚來。

    “以前我總以為林自初回京,他可以同你爭高下。誰料他竟是北涼細作,沒得叫人膈應!”

    楊文先嫌棄而輕蔑地輕嘖道:“叛國之徒,如何對得起清烈公?他甚至不配站在謝兄跟前!”

    “是嗎?”謝建章對這個說法不置可否,“他離開京都也有一段時日了吧?”

    因為楊書玉被囚困在宮中的事,他多日奔波,倒沒空去關注林自初一行。現在提起他,也不曾聽到什么風聲。

    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被楊書玉故意宣揚過,轉投北涼的林氏后人,不當如此悄然離開。至少北涼使臣回程的途中,當不斷引發大大小小的騷亂才是。

    可安靜平穩得不像話,順利暢通得不像話。

    也不知是被掩蓋在商行罷市的風波之下,還是生了其他變故。

    剛才還在談笑風聲的兩人,雙雙沉了下來,不知他們各自在考量揣度些什么……

    第69章 崇峽 “京中亂了,攝政王倒了!”……

    來時磨磨蹭蹭一路玩鬧著進京, 楊書玉心中從未生出厭煩。

    可回程他們一行要改道拜訪謝建章的友人,沿途的風景人文雖不全然與來時相同,回江陵的路不過才走了幾日, 她已經開始覺得歸途漫漫了。

    車馬抵達崇峽時,已是午后。

    下榻休整,備禮送拜帖,謝建章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一切, 就連北地的特色小食, 他也不忘遣人送到楊書玉房中, 好給她墊墊肚子。

    但楊書玉興致缺缺,她的指尖捻起那香酥的麻角又慢慢放下, 轉而端起月芽為她新沏的熱茶小口慢飲。

    “小姐沒有胃口嗎?”月芽盯著盤中的麻角,十分收斂地吞咽著口水。

    楊書玉緩緩搖頭, 心不在焉地將小食推到月芽面前道:“許是連日的馬車顛簸,我實在沒什么胃口。”

    “多謝小姐賞!”月芽嬉笑道,把裝滿麻角的高足盤抱在懷里,卻不著急吃, “那小姐為什么不騎馬了?”

    見楊書玉抬頭看向自己,眼中滿是不理解, 她便補充道:“就像來時那樣, 小姐若是覺著悶了, 就同謝公子去縱馬, 覺得日頭曬了, 就在馬車里貓著。”

    “我聽說馬兒跑起來后很是平穩,坐在馬背上并不顛簸,所以小姐進京時并沒有因顛簸而難受……”

    見楊書玉聽著垂眸皺眉,她漸漸收了聲, 嘟囔道:“好像小姐同謝公子,也不如先前那般親近了……”

    “吃東西還堵不上你的嘴?”

    楊書玉沒來由地煩躁,抬手作勢要奪月芽懷中的麻角。可月芽的手比腦子快,她下意識地護著麻角往后躲開,等楊書玉的手抓空,她才后怕地察覺自己失了分寸。

    “月芽知錯了,請小姐責罰。”她心虛地垂下頭,忐忑不安地將麻角往前遞,眼見她膝蓋微曲就要下跪討饒。

    “無妨。”楊書玉虛扶她的小臂阻止月芽的動作,笑著打趣道,“京都重禮教,到底身處其中的人都會耳濡目染,就連你也不例外。”

    她收回手,不斷摩挲著茶盞杯壁,用指尖感受熱茶傳遞給她的溫度。

    “記得在江陵時,你總會撒潑耍賴,每次都吵著要我在人前多分你一些石榴,等到私下便無人敢奪了你的份。”

    “那時,你哪有現在這樣?”

    她垂眸神游天外,語氣頹唐自省道:“來京都經歷太多,我只是變得不知要如何面對建章而已……”

    謝建章交底后,她先前可坦誠相待。

    誠然,她不僅欣賞謝建章的才華橫溢,而且十分感念謝建章在她孤立無援時,給予她的幫助和守護。

    正如她說的那般,謝建章亦師亦友,她幸得其在側。甚至她根本挑不出謝建章身上存在令她反感的缺點和毛病。

    也恰恰因此,謝建章這樣無可挑剔的人,在得到楊伯安的默認后,她連抗拒這樁婚事的理由都沒有。更別說她曾主動在姜荷牌位前主動立下誓言,今后的婚事她任憑楊伯安做主。

    饒是深知這些,她還是會不著痕跡地避著謝建章,同謝建章交往互動,她也更為拘謹小心。

    她想,她大抵還是不愿意的。

    可她實在分辨不清楚這種抵觸心理,是因為這樁婚事來得突然,還是因為其他的什么原因……

    砰砰砰——

    輕緩的敲門聲喚回她的思緒,只聽對方隔門小聲關懷道:“書玉,歇下了嗎?”

    楊書玉呆楞失神地望著門口的方向,不想答。

    沒來由的,她怕自己會沉溺在謝建章的關懷備至中,還沒等自己理清紛雜的思緒,就已經陷了進去。

    “謝公子。”月芽眨巴眨巴眼睛,她雖然搞不清狀態,卻也還算機靈。

    只見她湊到房門前,輕聲道:“我家小姐剛睡下,謝公子可是有什么急事?要不要我……”

    “無妨,讓書玉歇息吧,不要叫醒她。”

    謝建章收回扶在門上的手,在門窗投下一片清晰而頎長的身影。

    “盧府送來回帖,說盧大人去了臨縣議事,等會兒伯父會同我一道去尋他。”

    楊書玉皺皺眉,對這套說辭感到莫名熟悉,但卻是暗含某種她所畏懼的危險在。

    “等你家小姐醒了,記得將此事告知她,最快明日,最晚不過三天……”

    “等等!”楊書玉突然開口打斷。

    謝建章頓了頓,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如春風入般清潤:“是我吵醒書玉了?”

    “沒有。”楊書玉慚愧地避開視線,連隔著門窗都不敢向他,“我同你們一道去。”

    謝建章何其敏銳,他早已擦覺楊書玉的刻意疏離,眼下自然也是。

    但他并不在意,悉心囑咐道:“書玉稍后下樓,我在門前備車等你。”

    “勞煩。”

    楊書玉再次將視線投向門窗時,只匆匆看見謝建章行完拱手禮后轉身離去。然后便是一臉無措的月芽,手中仍端著一盤麻角,呆呆地立在門前好奇地打量她。

    她自嘲地輕笑:“是不是覺得建章以赤忱之心待我,我卻過于敷衍和冷漠了?”

    月芽搖頭否認,她也說不上是哪里奇怪。

    總之,她心中那個無憂無慮的楊府嬌小姐,似乎開始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就算是當初林自初惹惱了楊書玉,也不見她是如今這般模樣。

    當然,她這些心里話,是打死也不會同楊書玉說的。

    ——

    在旅店談不上休整,他們浩浩蕩蕩一行人很快就重新出發。

    路上楊書玉靠著楊伯安淺寐,等到達臨縣,她總算補足了精神。但縣里不比城里,在入夜后燭火輝煌。撩簾下車,除了天邊的一輪明月,便只有零星的幾支火把在為他們照明。

    這一次,謝建章罕見地沒有提前下馬,守在車旁接人。夜色濃稠,楊書玉看不清他是被誰牽絆了步伐,但謝建章沒過來,她心中便多了幾分輕快。

    “怎么了,囡囡?”

    楊伯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因夜色而沒看清她細微的表情變化,自然而然就理解錯了她的意思:“盧大人有公務在身,這才在臨縣奔波,我們突然到訪多有叨擾,建章是該先顧著盧大人那邊。”

    “沒有,書玉并沒有挑剔建章作為的意思。”

    見謝建章已經領著人過來,她迅速結束話題道:“書玉只是好奇,深夜來接我們的是誰。”

    “伯父,書玉,這位是治理崇峽的盧小大人。”

    “大人就大人,怎么還小大人?”盧青人還跟在謝建章的身后,就開始沒好氣地嗆聲道,“是是是!我是盧小大人,我爹是盧大人,我祖父是盧老大人,這行了吧?謝小郎君~”

    他站定在謝建章身側,收回給對方的眼刀,轉而對楊伯安恭敬拱手道:“晚輩盧青,見過楊伯父。”

    “這聲伯父,楊某倒也應承得。”楊伯安仔細打量著盧青的面貌,是長輩見晚輩那般,滿意地抬手拍了拍盧青的肩。

    “長得像你娘,清秀,不枉你爹把潼秋誆去京都。”

    “家母仍是住不慣京都,父親索性上了折,自請去南方巡查,這也算是風水輪流轉,輪到處尊居顯的撫臺大人被反誆去南方了。”

    楊伯安笑笑:“性子隨你爹,頑劣。”

    盧青咧嘴一笑,得意地朝謝建章挑眉,正撞見他壓著嘴角憋笑。果不其然,楊伯安接下來說的話,沒一句是他愛聽的。

    “怎么,子青好像對盧小大人這個稱呼很不滿啊?”

    “你祖父官拜宰相,告老辭官后朝廷為表尊重,甚至不惜空懸宰相一職,后來不得以才組建起內閣來處理政務。”

    “你父親現已是二品撫臺,待黨爭平定回京,仍有上升的空間……”

    楊伯安一頓,加重力道拍了拍盧青的肩:“無論從年齡閱歷,還是從官職政績來說,世人稱你一聲盧小大人,并無不妥。”

    “子青不敢托大,這不是在努力了嗎?”盧青攤攤手,“誰家的世家子弟像我,是從鄉長做起的啊?”

    他語氣無奈,夾雜著討好的意味道:“從父親把我丟在鄉里歷練起,子青一路升到崇峽知州,已經很難得了……這點楊伯父別學我爹,總想著我能一步登天,改明兒就得了調令,回京升個大官!”

    楊伯安低聲笑著搖頭,無奈道:“你啊你!”

    “書玉見過盧大人。”楊書玉適時開口,朝盧青行禮道,“書玉被困,多謝盧大人相救。”

    聞言盧青倒吸一口冷氣,他幾乎瞬間抬手去制止楊書玉行禮的動作,可似是想起什么,他突然又縮回了手。

    待楊書玉行禮畢,他面改正色,嚴肅朝謝建章道:“敘舊也好,道謝也罷,都已經依你的辦完了,現在該輪到辦我的事了。”

    他朝楊伯安拱手道:“楊伯父,現天色已晚,更深露重的,您先帶書玉回房休息吧,旁的事明兒個再說!”

    “我帶他們回房,你在書房稍后……”

    “別!我親隨會安頓好楊伯父他們的。”盧青嚴肅地打斷謝建章的話,“你最好是馬上跟我到書房來,若知道密信的內容,你當比我著急!”

    謝建章淡然一笑,反問道:“天塌了?還能發生什么讓我著急的?”

    盧青無語地輕嘖一聲,瞥眼看了看楊伯安和楊書玉,見身邊也無外人,他仍壓低幾分聲音道:“京中亂了,攝政王倒了!”

    第70章 約定 “我會在江陵等你。”

    “怎會?”

    幾乎是下意識的, 楊書玉脫口而出,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

    高時明那無論置身何時何地,面上總滿是運籌帷幄的傲氣, 始終在她眼前揮之不去。似乎于高臺之上睥睨天下的高時明,合該是權力場上的勝者。

    還不待她回神,這反常的舉動,已引得眾人紛紛側目看向她。

    “我……”楊書玉支支吾吾, 說不清緣由, 索性抿唇垂頭, 避開旁人的視線。

    她不敢再開口了。怕越描越黑,也怕等自己理清埋藏心底的種種, 會是她潰逃的結果。

    “書玉年幼,尚不經事。”楊伯安抬手輕搭上她的肩頭安撫, 熟絡地為她遮掩道,“京都亂了,不代表大黎即刻進入戰亂。即便是整個大黎都亂了,或避戰遠走, 或遷居鄰國,為父總能護你周全。”

    他輕描淡寫地將楊書玉的不安歸于對戰亂的擔憂, 慈愛地重復道:“書玉莫慌……”

    “嗯。”楊書玉茫然地抬頭應聲, 與楊伯安視線對上時, 見對方了然地點了點頭。

    “伯父。”謝建章溫聲開口, “為安全計, 明早當盡快啟程,轉水路南下直奔江陵,以防生變。”

    “若太后一黨強勢反撲,難保不會派人圍追堵截……”

    “怎么?你還要跟著去江陵?”盧青瞇了瞇眼睛, 語氣帶著幾分急切,拽著他的小臂道,“不是,現下京都亂成什么樣還不知道呢,你當真要走?”

    謝建章朝他遞了一個眼神,他立刻收了聲,無奈地抬頭觀星宿。

    “伯父,書玉,崇峽夜深會起冷風,這個時節起薄霜也是常有的,實在不宜在戶外久立。要不你們先行安寢?旁的事,有建章盯著。”

    盧青適時回身,招他的親隨上前,吩咐道:“領伯父和楊小姐到客房休息。”

    有人提燈上前,躬身作請,欲為楊伯安父女倆領路。楊伯安點點頭,慈愛地囑咐兩位晚輩當注意時辰,不得熬夜傷身,便領著楊書玉告辭離開。

    在轉進宅院時,楊書玉跟在他身后,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并肩前行的兩道被月光拉得頎長,轉入拐角時投在院墻上猶如樹影枯瘦一閃而過,其步伐之急促不言而喻。

    “書玉。”

    “嗯?怎么了爹爹?”楊書玉聞聲收回目光,腳下加快兩步追在楊伯安身后。

    楊伯安目光沉沉,直視著前方不曾回頭:“不知怎的,爹爹我突然想起你娘親了。我同她相識的時候,她也是你這般年紀。”

    他鮮少主動提起少女時期的姜荷,或者說他每次談及便會陷入回憶中。是以楊書玉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是輕聲應著,乖順地等他往下說。

    可楊伯安并沒有將回憶攤開來說,他話鋒一轉,意味深長道:“當年你娘親為了嫁給我,吃了不少苦,后來也得罪了親族,徹底交惡不再來往。”

    “爹爹文人出身,并沒有入仕為官,而是一輩子鉆進錢眼里,沒日沒夜地研究商賈之道。哪怕已然成了一方巨賈,仍不斷地向外擴張分號,為的就是我離開京都后,仍能在世占有一席之地,旁人說話做事前總要顧忌江陵楊氏幾分。”

    “白手起家的不易與艱辛,爹爹甘之如飴,你可知道爹爹所求的是什么?”

    楊書玉垂眸細思,盯著裙擺處若隱若現的繡鞋尖,認真而誠懇道:“爹爹日夜操勞受累,為了的是娘親和我一生衣食無憂,不受世俗所困,不受生活所苦。”

    “書玉說的都對,但爹爹更想你隨心所欲。哪怕做錯了,選錯了,仍有底氣和條件重新來過,萬事皆有你爹兜底。”

    “爹不會代替你去做任何決定,也不會以過來人的身份,狹隘地為你指出哪條路才是所謂的歸宿。”

    “你要自己去分辨判斷,感情一事猶是,今后伴你一生的人當經得起任何考量。如今這般畏首畏尾的囡囡,絕不是爹想看到的。”

    楊伯安停步側身,重重地拍了拍楊書玉的肩:“有些苦我和你娘吃過了,就不想你再嘗一遍。”

    “爹爹只需告訴你,哪怕是他,你也選得,重要的是書玉要清楚自己的心。不要因為選錯過一次,就因噎廢食,林自初不值當拿我至純至性的女兒去換。”

    “我沒……”楊書玉局促地把話咽了回去,低頭小聲道,“書玉知道了……”

    情竇初開的少女,尚說不清什么是情愛,可她心中悄無聲息蔓延的情愫,早已以本人尚未察覺的方式,或影響或支配著她的情緒和姿態。

    然而這些細節,又悉數落在那些關注她一舉一動的人眼中。

    楊書玉因這番話而陷入沉思,她雖沒有如楊伯安盼望的那樣,再生出一往無前的勇氣來,她或許依舊會因為和林自初的過往而踟躕不前,但現下她卻無比清楚了另一件事。

    至少此刻,她是擔憂高時明處境的。但這種擔憂是男女之情嗎?

    ——

    月落日升,從晨起到用膳,楊書玉總不見謝建章的身影,甚至盧青都能抽空與他們同桌用膳。就是在她問及謝建章時,盧青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直到楊書玉坐在馬車中等待啟程,也不曾見謝建章露面。她懷疑,這是謝建章刻意在躲著她。

    “書玉。”

    當楊書玉暗地腹誹時,那道熟悉而溫潤的聲音隔窗傳來,她想了想便收回準備掀簾的手,打算起身下車。

    有些話,還是說開為好。

    “書玉不用下車,幾句話而已,我說完就走。”

    楊書玉頓住,遲疑地掀開車簾,正對上謝建章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很顯然,他怕是又勞累了一整夜,但他神采飛揚如舊,神態躍然,沒有一絲的疲憊之態。

    反倒是楊書玉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

    “書玉,接下來我不能同行了。隊伍分兩隊南下,你與伯父走水路……”

    “你要回京都?”

    沉靜的目光越過車窗,謝建章注視著楊書玉緩緩道:“我知道你關心京中變故,但我暫不打算回京。”

    “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們離開京都的時候,形勢不是一片大好嗎?”楊書玉沒有否認,大大方方地說出疑問。

    “突生變故,具體細節尚不清楚,也待考證。目前傳出的消息是北涼使團在原陽憑空消失,朝中派去探查的人也有去無回。等奏報再傳入京都便是有兩隊北涼鐵騎,越過北境防線沿濮江一路搶殺掠奪。速度之快,以至于駐軍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

    “北境防線猶如銅墻鐵壁,鐵騎能憑空出現在后方,只能是原陽為他們大開便利之門。”

    “攝政王為整肅北境軍紀,親自北上。可他剛離開京都,太后就抱著不省人事的皇上出現在朝會上,聲聲痛哭攝政王狼子野心,勾結北涼謀權篡位,不僅下令幽閉太后,甚至不惜對皇上下毒。”

    “太后聲稱那兩列鐵騎能在濮江如入無人之境,都是攝政王默許的緣故,篤定是王爺有意放任北涼掠奪今年冬日的所需物資。太后黨借此反撲,得到不少持中的官員的應和,更別說坊間了……”

    他頓了頓,仔細觀察著楊書玉的神色變化,繼續道:“更糟糕的是也不知是為了接應鐵騎,還是意欲趁亂挑起戰爭,北涼大軍壓近北境防線,因此北信軍自然有所動作設防,但這卻讓朝中百官猜疑王爺起兵謀反,私自調集兵馬。”

    “消息傳開后,王爺也沒了蹤跡,一時間京中群龍無首,其麾下的官員將領也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反擊,難免讓太后黨占盡優勢。”

    “京都怕已在太后的掌握中,等你們啟程后我會徑直去原陽,那是變故的源頭所在,而原陽都尉是王爺一手提拔的將領,我不信他會叛變。”

    他言罷等著楊書玉開口,可對方卻只是沉默地伏窗,抬眸同他對視。相顧無言,唯有頭頂低沉翻滾的黑云隱隱作響,不時有細絲雷電在云層一閃而過。

    不知過了多久,楊書玉突然伸出素手,遮在謝建章雙眸前,阻隔了兩人的視線。

    正在謝建章疑惑時,楊書玉又緩緩收回了手,朱唇輕啟,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昨晚爹爹同我談起娘親,我意識到自己似乎缺失了一段記憶。”

    楊書玉落寞地收回目光:“我心念娘親,清楚記得過去的每一個清明寒食,也記得幼時她帶我往來于后宅和商行之間。甚至,更早更模糊的記憶我都能記起一些。”

    “可是建章,我竟然不記得我娘親是怎么離世的……”

    “書玉怎么突然說起這個?”謝建章斂眸,聲音溫柔如舊。

    “許多事我仍不確定,但直覺告訴我,腦海里空白的記憶或許也包含有你。你也曾問過不是?”

    謝建章睫羽微顫,不置可否,心中早已翻起驚濤巨浪。

    楊書玉沉吟良久,繼續道:“我見過你在京都貴公子中央傲然挺立,如鶴舞清風,也見過你在盧青等好友面前談笑風聲,放浪形骸的模樣。但總之不該是在我面前這樣,拘謹著,處處收斂起自己的脾性。”

    她忽地皺眉去同謝建章對視,反問道:“你在王爺面前回稟公事,也會是今日這般嗎?”

    謝建章一愣,仍注視著楊書玉不發一言。

    “當日我許你留在我身邊,并沒有同你約法三章,我也承認懷疑和戒備過你,可也未曾干預過,可奇怪的是你在我面前日漸內斂端正。”

    “我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什么,但書玉真心希望你能取下這張面具。你想去做什么,大膽去做,無需征得我同意。我想知道京中發生什么,自然會尋你開口問,而不是你這樣斟酌著措辭主動告知我。”

    “你并不欠我什么,于師于友,是書玉欠你良多。”

    “爹爹的意思我知道,也幸得你我尚還年輕,在有關一輩子的問題上,并不著急給出最終的答案。”

    “我會在江陵等你,再見時,希望你做回那個灑脫不羈的謙謙君子。”

    若分辨不清時,先邁出一步試一試,這未嘗不可。

    對此,楊書玉并不排斥。若是她又錯一次,大不了回頭再來,總歸要好過現在這樣,左右搖擺不定,耽誤彼此。

    晨光熹微,有清風拂過,仍夾雜著昨晚的寒氣,卷起行人衣袍袖角翻飛。兩道輕笑散于風中,細聽也不可得,唯余才子佳人彎起的嘴角。

    長睫掩住雙眸流露的情緒,謝建章半晌才輕笑出聲道:“那書玉可要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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