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角逐 “可萬一他們就沒打算回撤呢?”……
林濤陣陣, 山風順勢蕩入低谷,發(fā)出細碎的回聲。空中不時有高亢的嘯叫聲傳來,與之遙相應和, 聲聲盡顯北地蒼涼之態(tài)。
但崇峽并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北地。
其地形地貌更像是北境山脈過渡到平原的中間地帶。
崇峽乃崇狄山脈絕陘之地,是以無江無河仍被世人稱為“峽”。沿陘谷向南,地勢豁然開朗,一馬平川。在其以西的兩城之外, 南北走向的蒲江匯入漳淮, 津渡發(fā)達, 水路相通。
得天獨厚的位置,讓崇峽成為大黎舉足輕重的交通要塞, 尤其是行商貨運的行經(jīng)之地。因此,謝建章對于盧青連夜收拾行囊, 打算同他一道去原陽,他是十分不理解的。
于公于私,盧青選擇離開崇峽都不是明智之舉。
“你這是要把崇峽讓給太后黨?”謝建章的視線仍跟隨著漸遠的車隊,他的語氣并無半分離別的低落, 反倒更像是解決了后顧之憂,透出輕快與自信。
“光是收拾京都的爛攤子, 就有得夠他們忙了, 真當王爺多年培植的勢力是擺設?若他們胃口真大到要將手伸向崇峽, 能不能還吞下另說, 單是即將進駐崇峽的北信軍就不會答應。”
北境兩軍對峙, 戰(zhàn)事一促即發(fā),北信軍照慣例會把軍眷與百姓撤到后方。而由高時明整肅起來的北信軍,自然貫徹他的行事風格——在護送軍眷后撤時,會以換防之名強勢“接管”各大重城要塞, 以防止戰(zhàn)時腹背受敵,而崇峽自是其中之一。
這也是盧青不在城內(nèi)處理公務,而是多日留宿在縣城的原因。
此地離軍營和城池都不遠,正方便他將部分管治權(quán)移交出去。崇峽民生事務仍在他治下,但路障設卡、城防治安,乃至軍需調(diào)度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會移交給軍中的官爺管理。
如此,在戰(zhàn)時像盧青這樣的地方官員,也就形同虛設了。
盧青抱臂湊近謝建章身側(cè),眼帶笑意地順著看向同一個方向,揶揄道:“人都沒影了,還看呢?”
見謝建章不搭理自己,他轉(zhuǎn)而悄摸摸問:“王爺?shù)南侣洌ㄕ驴捎蓄^緒?”
“北境。”
謝建章說得篤定,他緩緩收回視線,抬步往相反的方向走:“比起京都亂起來,王爺更無法容忍軍中被旁人滲入。”
“原陽異動怕是表象,北信軍指不定里子爛成什么樣了。”
他側(cè)身看著沉思的盧青道:“盧家世代中立,太后黨和攝政王黨斗得正酣時,盧大人干脆自請外放南方巡視……你此番跟著我去原陽,怕是不站王爺,也會被太后黨一并清算。”
“你就不怕有違盧氏祖訓?”
盧青輕哼出聲,負手無所謂道:“要不總說我父親刻板守舊呢?”
“既入朝為官,朝堂黨爭是他想避就能避開的嗎?縱使避得了一時,如今已是兩虎相斗,誰能獨善其身?還是他想等斗爭平息,再回京分一杯羹嗎?”
“就算勝者掌權(quán)初期百廢待興,還肯重用他,那也要問一句跟著廝殺過來的官員肯不肯,那些人能否容下旁人來摘桃子!屆時京中,還有盧家的一席之地嗎?”
歷來政黨為名為利而聚,不知多少官員為了贏到最后,舉全族之力投入黨爭中,哪怕中途折了敗了,飲恨退場,也還會有力爭上游新貴前赴后繼。
黨爭從來不是太后和攝政王叔嫂兩人之間的爭權(quán)奪利,一直以來都是無數(shù)官員權(quán)貴之間的斗爭。最后無論是誰贏了,論功行賞也該是那些參與者,而絕非所謂的“中立之士”。
“單是為了我自己的仕途,如今已是兩黨決勝之爭,我豈能作壁上觀?若我選錯了,只當盧家出了一個不肖子孫,旁枝仍有后繼者托舉門楣。”
“你倒是想得透徹。”謝建章淺笑吟吟,雙眸卻無半點往日的溫潤之色,“怕是在更早之前,你就投入王爺門下了吧?竟是把我也瞞了去。”
盧青雙手一攤,做作地大喊冤枉,卻也沒有否認。
謝建章目視前方,細細回憶道:“當初選派任職崇峽的官員,兩邊吵得不可開交,結(jié)局都說是鷸蚌相爭,讓你得了便宜……”
盧青心虛地摸了摸鼻尖,喟嘆道:“盧氏世代中立的形象深入人心嘛……倒也不是誠心瞞你,當初你勸我不可過早涉入黨爭,王爺便只讓我當一枚暗棋,未曾吩咐過我。”
高時明的勢力范圍,遠比謝建章認知的要大。
見謝建章淺笑依舊,卻不答話,他抬手指著路邊不遠處的護衛(wèi),轉(zhuǎn)移話題道:“這些都是我身邊最精良的護衛(wèi)和招攬的門客,此番北上,我們就化身尋找動亂后失聯(lián)商隊的少東家,輕裝簡行也不惹人注目。少東家,可好?”
路邊立著練家子十二人,武器各異,但從衣著和氣勢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府中訓練出來的護衛(wèi),哪些是招攬上門的閑散俠客。這些人湊到一處,倒還真有幾分商行魚龍混雜的樣子。
認真打量過后,謝建章?lián)P聲笑道:“此行護好你家大人,別叫他一文弱書生折在北境,末了讓旁人摘了桃子。”
這些人并不通文墨,聽不懂謝建章話語中的調(diào)侃之意,便齊聲應是。
“誒?”盧青不滿地嘖聲,最后不住地無奈搖頭淺笑,“多年不見,嘴上你還是這么愛占我的便宜。”
他似是妥協(xié),難得地沒有同謝建章嗆聲:“行,我盡量不拖少東家的后腿。”
謝建章利落地翻身上馬,坐騎卻并不是踏川。馬鞭高揚,隨著清脆的噼啪聲響起,他一馬當先地躥出。馬蹄颯沓激起陣陣煙塵,那沾染笑意話便落在他身后,清晰地落入其他人耳中。
“已經(jīng)落后了,還不快走?”
“剛才到底是誰黏在原地不肯走的?”盧青不甘落后,縱馬去追,“若不是你,昨夜我都出發(fā)了!”
回應他的只有噠噠的馬蹄聲,先后凌亂地響起,聲聲錯落,急促而穩(wěn)健,統(tǒng)一沿著陘谷深入崇山峻嶺,驚起飛鳥出林。
后緊隨著有雄鷹高嘯,振翅在空,沿途驅(qū)趕那些受驚的飛鳥,它追著疾馳駿馬的行跡,振翅高飛。
就好像連海東青也是如此地迫不及待,它也想要回到北境,好投身加入這場逐鹿之戰(zhàn)中-
車隊行至漳州城郊官道,已是傍晚十分,澄黃的落日灑滿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將路面的凹凸處用明暗交界清晰地標注出來。
“商行年年出資修繕,然這路況還是一年不比一年。”
就算貨運往來的車馬頻繁,這條官道磨損的程度,早已超出常年修繕維護后該有的樣子。加之有崇峽官道在前做對比,很難讓人接受相連相通的官道的差別居然如此大。
崇峽至漳淮,是各大往來北境的商隊繞不開,由陸路轉(zhuǎn)水路的必經(jīng)之路。同樣的車馬經(jīng)過崇峽,自然也會經(jīng)過漳州。沒道理漳州的道路比之崇峽,會破敗成這副模樣。
楊伯安放下車簾,將眸中晦暗之色隱去。他垂眸望著伏首于膝的楊書玉,關(guān)懷道:“書玉在想什么?”
聞聲,楊書玉抬起頭乖順地答:“爹爹,我在想林自初。”
見楊伯安斂眸緊抿著唇線,她連忙解釋道:“爹爹不要誤會,書玉只是有些事實在想不明白。”
楊伯安抬眸望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楊書玉挪了挪身子,湊到楊伯安身邊,半是撒嬌半是認真地細數(shù):“爹爹你可能還不知道,林自初在江陵府衙的地牢憑空消失后,化身北涼使臣在京都鬧了好大一通。”
“自然,他沒能在攝政王手下討到便宜。”她含糊而心虛地略過讓林自初被打成過街老鼠的始末,卻不知楊伯安早已從謝建章處知曉她進京都的所作種種,“最后北涼使臣匆忙離京,那一行人在穿越北境防線前,在原陽卻沒了蹤跡。”
“與此同時,兩隊北涼鐵騎,能無聲越過北境防線,出現(xiàn)在濮江一帶,很難說他們不是為了接應林自初一行人。”
“說是掠奪物資,可鐵騎滿載又能運送多少金銀?更別說糧草之類的物品了。”
“可我總覺得……”楊書玉無意識地把玩著腰間的玉絡,不安的情緒縈繞在她心間,“若北涼鐵騎真是為了接應林自初倒還好,他們把人接回北涼,關(guān)起門來京都權(quán)貴要如何去斗,那也只是大黎內(nèi)斗。就怕他們?nèi)缫肮硪话悖蓵惩o阻地穿梭在北境防線后面,伺機覬覦旁的東西。”
楊伯安抬手撫摸靠在肩頭撒嬌的少女,好笑道:“掠奪物資怕只是幌子,鐵騎接到林自初一行,自然要回撤,否則北信軍重整攻防,到時候他們不能越過防線,自然就成了甕中之鱉,能藏在山野幾時?”
“可萬一他們就沒打算回撤呢?”
楊書玉皺著眉頭,賭氣似地說:“如果是太后贏了,以北涼相助,調(diào)兵給北境施壓防止北信軍進京的功勞,林自初他們還怕回不去北涼?”
她甚至內(nèi)心以為,太后為了贏甚至可以默許北涼借機吞并邊。與虎謀皮,總要許以更大的利益。這樣的例子,史書上并不少見。
“那他們藏在后方,還能做些什么呢?”楊伯安若有所思,“兩隊人馬,既不能攻城掠地,也不能運送可觀的財帛糧草,還要冒著被圍追堵截的風險,潛藏敵國后方……”
他吐字越來越慢,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視線也慢慢投到楊書玉身上。
“除非,有體量小,卻能調(diào)取無數(shù)金銀財帛的東西……”楊書玉似有所感,緩緩抬起頭同楊伯安的視線對上,“又或者,人……”
是啊,林自初當初設計入贅楊府,前世直接造成楊家的覆滅,不就是奔著楊書玉來的嗎?
暗中的謀算敗北,他便會歇了這個心思嗎?
楊書玉的手不自覺地攥緊玉絡,她在楊伯安眼中看出同樣的猜測。
夕陽落入西山,夜幕低垂,黑暗迅速籠罩大地。起初還微不可聞,如今車廂陷入沉寂,聲音似被放大,父女倆誰都聽得真切。
四周傳來的細碎馬蹄聲,還有外邦人烏啦啦的呼喊聲漸近,似已經(jīng)給了他們最有力最直接的回答。
“棄車!”
第72章 被俘 “我同你走,不準再追了!”……
來者不善, 此時棄車是最明智的選擇。
回程楊書玉一眾本就是輕裝簡行,除了安排有三輛馬車供人路上輪番修整,護衛(wèi)隨從皆是騎馬守衛(wèi)前后。
謝建章甚至還考慮到馬匹負重疲乏, 若不時停下休整會耽誤行程,他便在隊尾特意備上多匹空馬隨行,以便適時輪換,最大限度避免出現(xiàn)人疲馬乏的狀態(tài)。
因此他們立刻棄車改騎馬突圍, 不僅馬匹充裕, 借夜色尚可一搏脫困。
“此地離驛站不遠, 會功夫的全部隨老爺和小姐往漳口突圍,其余人找機會分散開來, 鉆林逃生。”
在凌征的安排中,所有人迅速行動起來。諸如月芽等不會御馬的人, 或四散鉆林求生,或與他人同騎往其他方位逃竄,默契十足地遠離楊書玉父女,不敢耽誤他們突圍分毫。
哪怕是心思單純的月芽, 她也懂得那些合圍過來的人馬,絕不是尋常打家劫舍的匪徒。
這些人是直奔楊伯安和楊書玉兩人來的。
砰——
天空突然炸開一團巨大的煙火, 而后化作細碎碎星, 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噼啪聲。那是凌征第一時間釋放的商行信號, 驛站接應的人看見自會趕過來。
“爹爹, 快走!”
楊書玉翻身上馬, 邊說邊揚起馬鞭,縱踏川帶頭而出,干脆利落,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她怕自己回頭等上一瞬, 就會拖累突圍馬隊的速度。
噠噠的馬蹄聲緊隨其后,環(huán)繞在她四周。就在此時,身后不遠處響起刀劍交擊的聲音,既密且急,如暴雨撲窗,僅憑聲音也知出手之人皆是下了死手。
“有人在為我們爭取時間。”楊書玉聞聲回頭,除了漆黑山谷,搖曳林濤,什么也看不見。
楊伯安慢她半程,不曾回頭,他沉聲道:“賊人怎肯被他們絆住腳步,下手自不留情。”
“撐不了多久的。”凌征側(cè)耳分辨著刀劍聲,“敵眾我寡,他們只牽制住前鋒那小部分的賊人,后面的人徑直繞過雙方交鋒的地方,追來的速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楊書玉收回視線,心中生出不安。
此等境況,她似已經(jīng)歷過許多次。在江陵城外,在西山密林……
顯然,這一次她又成了被圍獵的對象。
借著稀薄的月光,楊書玉見在不遠處的官道拐角,道路左側(cè)有一斷坡,在往前她猜測還有其他土坡。
那是極好的設障之地。
心中有了猜測,她不動聲色地驅(qū)駛踏川行在隊伍的最左側(cè)。隨著拐角越來越近,她開始放慢了踏川的腳步,甚至她在坡底還稍作停留。
“書玉?”楊伯安不解地回頭看她,差點便要勒馬等她,這時她又縱馬追了上來。
“爹爹別擔心,我沒事,只是剛學會騎馬,擔心天黑過彎從馬上摔下來。”
求穩(wěn)而在拐角處放慢腳步,這并不算拙劣的借口,楊伯安并沒有起疑心。
只是他不知,此時站在坡頂?shù)娜藷o聲彎了嘴角。
“世子,錯過在此處攔截,前方不遠便是驛站了……”
為首之人抬手制止身旁人的提醒,坡頂那些隨時準備將巨石圓木等路障推下斷坡的人,見狀便也撤了手。
“活捉,不可傷人。”
“是!”眾人得了授命,齊聲應是,轉(zhuǎn)身上了馬背。不知是誰朝天射出鳴鏑,潛伏在各處的人馬立刻動了起來。
彎刀壯馬,皮革縛身,鞍邊還掛有強弓箭袋。很顯然,他們較魚龍混雜的楊家商行護衛(wèi)更善騎射。
若不是為首者要的是活人,剛才楊書玉一行轉(zhuǎn)過拐角時便無人生還了。
前后左右?guī)缀跬瑫r響起馬蹄聲,好不容易甩開距離的追兵似是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周遭,這讓沉著的楊伯安也皺起了眉。
凌征始終沒有放松警惕,經(jīng)過仔細分辨馬蹄聲的方位后,他指著右側(cè)道:“老爺,轉(zhuǎn)小路,在不遠處我記得有一條小溪,雖然湍急卻水不深,鮮少有人知道可騎馬蹚水過溪,加快速度或可在對方合圍上來之前,從那突破包圍圈!”
楊伯安側(cè)頭看了一眼楊書玉,對方迅速領(lǐng)會了他擔憂。
“爹爹放心,路雖難行,我抓死踏川的韁繩也不至于掉隊。”
楊書玉有自知之明,她自身的騎術(shù)根本不能與他們這種行商走貨老手熟練,騎馬跟著走小道也沒什么自信,但她相信踏川的腳程。
只要自己不摔下馬,她總不會掉隊被俘,這可比臨時改凌征帶她同騎要快。
不過換小道突圍,他們便是舍棄了與見信號趕來的人第一時間匯合的可能。
“改道,沖過去!”
在官道被圍追堵截,改小道尚可突圍的兩個選擇里,楊伯安當機立斷選了后者。雖然他心里難免會擔心楊書玉逞強,卻也知道情況危急。
對方有備而來,難說沒有安排攔截援兵的人馬。
隨著他們轉(zhuǎn)向沒入?yún)擦郑S之暗夜中便上演了一場激烈的追逃大戲。
雙方雖未碰面,憑借馬蹄聲也可判斷對方的大致位置。追兵有條不紊地朝楊書玉一行加速的方向合圍上來,凌征則帶著護衛(wèi)們早早拔刀亮劍,死死把楊伯安和楊書玉護在中間。
“若不得不交鋒,我等誓死為老爺小姐拼出突圍口,還請老爺小姐快馬離開,不要回頭!”凌征隱約看見追兵暗夜浮動的身影。
視線中的追兵雖還是形單影只,可紛雜而來的馬蹄聲告訴他,那人身后還有不可估量的人數(shù)。
楊書玉偏頭順著凌征視線看去,立刻皺起眉頭。林間小道并不平坦,她揮鞭而上,勉強與楊伯安并行。
“爹爹,我們不能同時落入北涼手中。”
楊伯安沉眸同她對視,默認了她的說法,以及她的言外之意。
其一,來人十之八九是那兩支行蹤不定的北涼騎兵;其二,北涼馬匹在戰(zhàn)場要優(yōu)于大黎軍馬,那么他們被追上也是遲早的事。
很快,視線中出現(xiàn)越來越多涌動的黑影,說法便得到了印證。
楊書玉的語氣被快馬帶得起伏,卻透出堅定:“若爹爹為保我而受俘,怕是與受死無異,畢竟一個無親在世,又身坐財庫的孤女更容易被有心之人操控。”
“他們會以爹爹為要挾,讓我交出財庫大權(quán),卻不會真的放爹爹平安歸來。書玉雖明理,可真的做不到明知是對方的要挾,仍對爹爹的生死不管不顧。”
前世,楊伯安無聲死在病床上,便是前車之鑒。
鐺——
話音落,彎刀與長劍交鋒,在暗夜中發(fā)出尖銳的交擊聲。凌征提劍,格擋住最先追上來的北涼人彎刀。
楊書玉和楊伯安沒有放慢分毫,騎馬在隊伍的最前面,身邊的護衛(wèi)已根據(jù)視線中可見的追兵數(shù)量轉(zhuǎn)變位置,好隨時迎接追上來的人出招。
“換位而處,無論是召集人馬救援,還是游說各方勢力施以援手,書玉自信爹爹更有能力早早將我救出。”
“同生共死這樣的話,最是沒有用了。若我們都能脫困最好,再不濟也要保一人突圍出去。”
“你又如何能保證自身的安危?他們一樣會以你來要挾我,你爹我就可以放任你的生死不管嗎!”楊伯安攥緊韁繩,控制不住地低吼出聲。
他這一生經(jīng)歷過許多驚險的大場面,可眼前的死局卻讓他平生第一次生出無力的感覺。
見狀楊書玉無聲地搖搖頭,平日里她撒嬌賣乖,面上滿是笑意,此刻卻流露出楊伯安那種沉著來。
“比起驕縱無知的幼女,世人更警惕叱咤商海多年的楊伯安。我若被俘為質(zhì)不假,他們?yōu)槟媚蟮膊桓冶〈姨啵駝t爹舉全力必不會讓他們好過。”
此時周遭已經(jīng)響起雜亂的打斗聲,楊書玉的動作沒有放棄突圍,話中卻做足了準備:“若情況危機,還請爹爹斷腕求生,舍書玉為餌脫身離開,以保存自身,好早日接書玉回家!”
楊伯安收回視線,望著前方不遠處泛著月光的溪流,咬牙道:“還沒到那時候!”
只要再拖一會兒,只要更進一步,那條溪流就會成為他們的助力,哪怕?lián)踝∫凰沧繁麄兌伎梢蕴用摚偻氨愀咏A站了。
圍上來的追兵越來越多,隨行的護衛(wèi)則越來越少,或陷入纏斗,或喪命刀下,此時居然剩下不到五人。
楊書玉沒有再勸,她也知道現(xiàn)實并不是她能隨意選擇的。對方的打算,顯然是生俘他們父女兩人,如此楊家財庫便是囊中之物。
合圍而來的追兵并不戀戰(zhàn),甚至有人帶隊快馬繞了大彎,眼見就要打橫攔在溪前。
楊書玉借著月光瞇了瞇眼睛,繼而加重了揚鞭的力道:“請爹爹向前不要停!”
踏川似有所感,加快速度,帶著楊書玉沖在最前面。其他人則二三成楔狀,護著楊伯安隨后繼續(xù)往前沖。
月光下,溪前圍成弧狀的人馬逐漸增多,馬背上還不時閃出兵器的寒光。
“還不束手就擒!”有人厲聲喝道。
楊書玉聞聲速度不減,電光火石間竟直接騎著踏川,朝最中間為首那人撞了上去。那人不躲不避,兩人的馬兒雙雙在相撞后揚起前蹄。
護衛(wèi)見機,著重格擋開右側(cè)的彎刀,保楊伯安沖了過去,他飛馬越向溪流中央,仍不見減速。
在馬的嘶鳴聲中,楊書玉身行不穩(wěn),搖搖欲墜,而對方那人卻手疾眼快地拽住踏川的韁繩,幫她穩(wěn)住。
“書玉,別鬧。”
林自初的手拽著踏川的馬索,在踏川穩(wěn)住時恰好可以同楊書玉在馬背上對視。他聲音輕柔如舊,似是在耐心安撫耍脾氣的女娘。
此時,格擋彎刀的三名護衛(wèi)也被斬下馬,僅楊書玉身后的兩個護衛(wèi)緊隨楊伯安,順勢突破了包圍,涉水而去。
因為另一側(cè)的林自初根本沒有出手,甚至他的劍始終紋絲不動地懸在馬鞍處。
見狀有人立刻掉轉(zhuǎn)馬頭去追楊伯安三人,楊書玉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簪抵在喉間。
“我同你走,不準再追了!”
林自初并不應答,他冷眸注視著楊書玉,輕抖韁繩縱馬踱步向前。
楊書玉也是在賭,迎著他的目光,倔強隱忍。踏川的馬索在對方手上,想動也動不了,只能不安地在原地踏蹄。
待林自初與楊書玉并肩,他仍不說話,這打量與威壓讓楊書玉不安。
因為他無聲,便也沒有阻止涉溪追擊的北涼人。
砰——
空中炸開熟悉的信號煙火,那是商行接應的人在報位置。
楊書玉望著那團煙火失神,祈禱著父親能順利與接應的人碰上。就在她分神的片刻,后脖頸突然吃痛,她瞬間就陷入了昏迷。
手中的簪子落地,發(fā)出的小小聲響隱沒在打斗聲中,而她身子一歪,順勢滑入林自初的懷中。
林自初則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她,而那出手擊暈她的士兵卻惶恐地低下了頭,不敢同林自初對視。
踏川突然沒了鉗制,嘶鳴著往前沖,沿途掀翻兩個還在溪中的北涼人,徹底沒入夜色中消失不見。
林自初仍用目光打量那士兵,一言不發(fā)。四周的打斗聲漸弱漸稀,最后歸于夜色平靜。
威壓之下,那人的額上浸出細汗,下馬膝跪:“世子恕罪!”
“收。”
林自初冷冷吐出一個字,帶著楊書玉朝北離開。
夜色沉沉,吞沒一切鋒芒,終將之歸于平靜。
第73章 陷困 “國事還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
混沌, 昏沉,失去對四肢百骸的感知,虛虛實實難分辨。
但楊書玉清楚, 自己又陷入了前世那往復的夢魘之中。
滿地橫尸,血流成河,一夜傾覆的楊府……可楊書玉的心境,卻與幾月前大不相同了。
猶如骷髏幻戲般, 她麻木地任那不知起點所在的懸絲, 操縱著她一遍遍走過那些既定劇情。
“父皇!皇兄!”
歇斯底里的呼喊聲兀自在腦海響起, 刺目殷紅漸漸幻化作貪婪的火焰,跳躍著燒向天際, 逐漸吞噬掉一切。
呼喊聲與熱浪侵襲而來,楊書玉頓感無處可逃。就在這時, 她的唇瓣傳來絲絲的涼意,繼而浸入細細清泉潤其喉間,這才將她解救了出來。
“小姐,多用些水吧。”
耳畔傳來熟悉的江陵音語, 瞬間將楊書玉拉回閨中夢醒時分。
“我自己來,槐枝。”
迷糊中, 楊書玉一手接過唇邊的茶盞, 一手試圖支起身子。
隨著砰的一聲悶響, 茶盞脫手, 搖擺著漸漸停穩(wěn), 盞中清泉四濺。少許水珠直接漸落在皮膚上,清涼瞬間讓楊書玉警醒起來。
此時,槐枝跪坐在楊書玉的身側(cè),不慌不忙地拾起那只茶盞, 再次將水囊里的清泉倒入,而后遞到楊書玉的唇邊,槐枝的視線也隨之同她對上:“小姐體內(nèi)的軟筋散還未散盡,還是槐枝來服侍小姐吧。”
聞言,楊書玉那剛清明起來的雙眸,快速地掃視一圈。
狹窄逼仄的空間,堪堪可容納四人,是普通馬車車廂無疑。那晃動的車簾,依稀透出黃澄澄的日光,外面并無人聲喧鬧,這馬車當行駛在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
探尋的視線緩緩掃視,最后同久別重逢的槐枝對上,楊書玉細細思索著對方的話,而后垂眸盯著唇邊的茶盞不做聲。
“這水里什么也沒加。”槐枝知曉楊書玉的脾性,索性將茶盞和水囊全擱在茶案上。“現(xiàn)在我們已行至邊界,公子說不必叫小姐日日陷入昏迷中。”
她如往常那般,動作輕柔地扶起楊書玉靠坐起身,抬手順勢為楊書玉撥弄整齊額邊的碎發(fā):“昏迷的這些日子,小姐消瘦了許多。”
“軟筋散加蒙汗藥……”楊書玉輕蔑地笑出聲,拂開槐枝的手反問道,“就這么怕我跑了?”
見槐枝心虛地避開視線,她哪還不知道在被俘的日子里,是誰貼身照顧自己,又是誰將那些藥喂入自己口中的?
“我昏睡了多久?”
“入夜便是第五天了。”許是愧疚使然,槐枝的姿態(tài)放得極低,從小伴著楊書玉長大的她,竟也會局促地攥緊雙拳,試圖緩解她的不安。
楊書玉看在眼里,索性將視線投向車窗,卻只見車簾簌簌晃動,被之隔絕。
“這是要去哪?北涼?”她頓了頓,“林自初呢?”
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想抬簾看看外面。盡管她已有所預料,外面會是她所陌生的山野,她還是想看一眼。
“等晚些時候,公子會來見小姐的。”
槐枝沒有阻攔,也不知道她是挑揀著答復,還是她身份尷尬,沒人會告知她行程的細節(jié)。
“公子總要親眼確認過才會安心。”
見楊書玉只是彎唇淺笑,毫不在意,她便轉(zhuǎn)而問道:“小姐可要用些干糧?等停車安頓,奴婢再去為小姐做些熱乎的吃食。”
“林自初安排你寸步不離地監(jiān)視我,按理說我不該再多問你一句。”
不用動腦也知道,周圍負責看守楊書玉的人都是林自初的心腹,槐枝也在其中,可見林自初也是信得過她的,這才敢放在楊書玉身邊。
楊書玉靠著車廂壁,語氣輕快,似是同槐枝談天說笑:“你離開楊府的時候,江陵尚陷入動亂,你后來可知道都發(fā)生了什么事?”
“知道。”
槐枝垂眸,坦然答話,倒是叫楊書玉一頓。
“后來林自初隱瞞身份進京,你也知道?彼時,你又在哪里?”
“知道。”槐枝不敢直視對方,聲音悶悶的,“公子同意我留下,卻不肯讓我相伴。”
“他安排我在漳州的一座小院候著。”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觀察楊書玉的神色,繼續(xù)道:“公子說到時候小姐會一道回來,吩咐我提前備好小姐的日常用物……”
楊書玉面色不顯,心下卻一沉。
原來林自初不僅知曉她會被宣召進京,或騙或虜,還打著將她帶回北涼的算盤,甚至還如此篤定!
那么,突然出現(xiàn)在北境防線后方的那兩隊北涼騎兵,便不奇怪了。
依林自初在江陵的計劃,北涼騎兵深入防線后方,要么是為了接應大婚后他向北涼輸送的財物,要么便是為了側(cè)應北涼使臣進京的變故,亦可作為接應他回北涼的堅實力量。
這安排雖然十分大膽,卻也合理。
念及此,楊書玉到底還是懊悔自己小瞧了林自初,低估了民間力量和正經(jīng)軍隊的懸殊之別。
“小姐不問公子為什么肯留下我嗎?”槐枝試探性問,將楊書玉的思緒拉回。
她合眸假寐,淡然道:“早說過的,今后種種皆是你個人的造化,你離開我的院子便與我無關(guān)了。”
話音落,車廂中寂靜無聲,一路再無言語。
北境多荒蕪之地,人煙客商往往攢聚在邊塞小鎮(zhèn)。如今大黎內(nèi)憂外患,一路上更是少見行人住戶。
因而,車隊在黑夜中前行,似乎也不用顧忌些什么。這行人直到后半夜停車休整的時候,甚至沒有生起篝火,往馬車里送個炭盆子,便算是傳達停歇的意思了。
月黑風高,空谷回音,楊書玉在夜暗中甚至分辨不出看管她的人馬有多少,只曉得林自初并不在隊列中,而且這些人也不是圍獵她的騎兵。
第二天行至傍晚,他們便入住在一獵戶家中休整,聽槐枝的回話,似是要在此等林自初匯合后才再次上路。
至于這主動把小屋讓出來的獵戶,當是北涼安插在邊境的探子了。再往前走,怕是就要進北涼地界了。
想清楚這點,楊書玉便越發(fā)焦躁。
可這些人中,除了槐枝會對她有所回應,旁人卻是理都不理她,而槐枝在這群人中著實說不上話,連求些新鮮食材做飯,她都要低三下四,三催四請才能拿到。
楊書玉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救的法子,畢竟她的活動范圍被限制在偏房中,四周都是佩刀的壯漢日夜守著。
唯一的慰藉,便是目前沒有人敢傷她分毫。暫時得以保全自身,也算對得起她同楊伯安的約定了。
話說另一邊,那夜楊伯安在追擊中驚險脫身后,順利地同驛站前來接應的人匯合。他隨即召集人馬往回搜救,可除了救回受傷的護衛(wèi)和四散的家丁仆從若干,卻尋不到楊書玉的絲毫蹤跡。
他甚至連夜去登漳州知府的門,一方面是為了將飄忽不定的北涼騎兵的動向?qū)訉由蠄螅环矫鎰t是求官府出人去搭救楊書玉。
可惜他在第一時間里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卻收獲寥寥。
消息不能停在漳淮境內(nèi),他命人快馬追去謝建章,為了提醒其在原陽一帶留意一二,他還傳訊命北方楊家商行的人馬加緊往漳淮集結(jié)。
對方把楊書玉擄走,總不會是單純?yōu)榱怂@個人,最后還是要聯(lián)系楊伯安的提出訴求的,屆時他不能指望官兵出手前去救援。
混亂之中,無論是出擊的林自初一方,還是受難的楊伯安一方,他們似是誰也沒注意到在交手時出現(xiàn)的第三方勢力——第一時間拔劍阻擊追兵的那支小隊。
也許是這支小隊進場快,撤手更快的原因,又或者是他們在那場圍獵中沒起作用的原因,雙方都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唯有他們自己,不敢忘記身上的使命——護送楊書玉父女安全回到江陵。
顯然,他們有辱使命,自當領(lǐng)罰。
這本沒有什么可辯解的,哪怕敵眾我寡也不能作開脫的理由,但問題是他們這隊暗衛(wèi)該去何處領(lǐng)罰?
高時明,也就是他們的主上,如今隱匿了行跡,他們連復命的去處都沒有。難不成要他們回京城嗎?
于是乎,他們先楊伯安的手下一步,在原陽找到了謝建章。
客棧中突聞變故的謝建章,微微蹙眉,追問道:“是單你們那路被劫掠,還是兩路車馬都被劫掠?”
“建章急糊涂了。”盧青抱臂斂笑,面上是少見的嚴肅,“王爺?shù)陌敌l(wèi)都能知曉楊書玉父女走哪一路,林自初手中有正經(jīng)的騎兵調(diào)度,又怎會不知?”
他輕拍謝建章的肩頭:“倒是對方不會在北境待太久,我們已失先機,動作再慢些的話,怕不是他們便回了北涼,再來同我們叫囂?”
“我自然知道。”謝建章正色,回身在桌案上攤開輿圖,“整個北境戒嚴,邊境還有大軍對峙,而幾個茶馬互市早已關(guān)閉,除了山間小路,目前還能出關(guān)去北涼的地方并不多。”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從原陽劃過,他繼續(xù)道:“原陽紛亂未平,就算埋有北涼的細作接應,他們也不敢再從原陽走。”
“王爺還沒有露蹤跡,但他定是要肅清原陽的,不知有多少人馬暗藏于原陽伺機而動。”
盧青依次點過輿圖三處:“烏山口、北裕關(guān)、黑沙河,你覺得他們會從哪里走?”
不待謝建章開口,他兩指重復敲擊著原陽的位置,正色道:“放棄清查原陽,全力去搭救楊家小姐,你打算選哪個?”
“國事還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選擇。”
京都已盡在太后黨的掌握之中,開始逐漸向地方伸手。若不能在太后黨的人到來前肅清原陽,北境便算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助高時明反撲便更困難一重。
至于楊書玉,若她流落北涼,輕則北涼便可以此來拿捏楊伯安,日后會有數(shù)不清的財貨流向北涼,重則影響兩國國力的差距,而其根源便是各國鼓勵農(nóng)桑而輕商貿(mào)的本質(zhì)了。
商事貿(mào)易流動性強,且官府難以管控,楊伯安為救獨女大開商貿(mào)之門,你耐他何?
但這些危機都是日后才能顯現(xiàn)的連串效應,眼前反倒是看不出來,如此楊書玉眼下反而沒有性命之憂。若調(diào)遣人馬去追,反而更像出自私心。
一句國事還是私情,足已表明盧青的立場。
謝建章心里清楚,這才愁上眉頭,抿唇不言。
可是若他不去,誰還會去楊書玉呢?雖無性命之憂,可林自初若要強娶呢?那人在京都又不是沒透露過這種心思……
第74章 質(zhì)詢 “我記得你是林老太爺最看重的小……
北地的秋, 來得早走得遲,蕭瑟氣清能寫滿整整一季。全然不似南方的秋,一閃而過, 忽地便從夏日入了冬。
停下休整的日子里,楊書玉始終被限制在一間狹小的偏房中,不得隨意走動。
許是為了山中防風防寒的原故,這偏房的窗戶只有尋常窗戶的半扇大小, 若不是槐枝拿來足夠的燈油供白天點燈, 楊書玉都以為自己是被關(guān)進了地牢里。
更讓人郁悶的是, 那窗外毫無景致可言。亂石枯草歪脖子樹,胡亂地湊到一塊, 牽強些便算是堆疊之美了。
楊書玉盯著瞧了這么些天,也就只能瞧出此處是北地荒山。且不說她沒到過北境地界, 就算她是當?shù)厝耍膊灰姷媚懿鲁龃颂庪x哪座城鎮(zhèn)較近。
更別說對逃脫一事,她還毫無頭緒了……
沮喪與煩悶,幾乎占據(jù)了她整個人。
好在正值初秋, 山里的野物忙著抓緊時間為過冬作準備,楊書玉便輕而易舉地用糧食吸引到了這些怕人的山靈于窗前。
起初只是一群吵鬧的山雀, 后來松鼠也跟著尋到她的窗前, 甚至入夜后她還見過狐貍狍子的到來。這些野物同她討食, 多少給她暗無天日的被囚生活注入了鮮活之氣, 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身后的木門發(fā)出嘎吱的刺耳聲, 驚起窗前啄食的山雀,楊書玉頭也沒回,復往窗外灑了一把稻谷。
“把飯放在桌上就好,我現(xiàn)在還不想吃。”聽見托盤放到木桌的聲音, 她繼續(xù)道,“槐枝你試著給我尋些栗子榛果來,實在不行,花生也可以。”
見山雀仍立在歪脖子樹上觀望,嘰嘰喳喳地卻不肯靠近,她便將稻谷灑得更遠些,試圖引誘它們上前。
但山雀依舊停在樹梢觀望,她身后的人也沒有如往常一般應聲后速速離開。
楊書玉微微蹙起眉,半抱怨半撒氣道:“我不求你們這些北涼人能看管得松泛些,但站崗盡職時,別驚著我的雀就這么難嗎?”
不說在江陵,當初在京都,她也沒受到過這樣嚴密的看管。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窗外盯梢的攆走,然而看守她的北涼人哪會考慮她的感受?
楊書玉自然知道沒人會聽從自己的話,就連槐枝也是面上滿是愧疚,實際卻堅定不移地執(zhí)行另一人早吩咐好她要做的事——貼身照顧楊書玉起居,旁的事便是低頭沉默,決計不會回應的。
實在是心里煩悶,楊書玉忍不住對槐枝撒蠻幾句罷了。
“山里的野物罷了,哪值得書玉不悅?”
溫潤輕柔的嗓音于身側(cè)傳來,溫和如其人身上散出的柏子香,隱隱透著醇厚。
來人從容地站在楊書玉身側(cè),動作嫻熟而默契,突然上前雖靠得極近,卻仍未有所碰觸,是兩人相識很久重復多次才能掌握的。
以前楊書玉覺得此乃君子舉止得宜,如今她只會因?qū)Ψ降目桃庠囂蕉鴧挓?br />
終于等到林自初現(xiàn)身,楊書玉沒有怒氣沖沖地出聲質(zhì)問,只是指尖反復捻著那幾粒谷物,目光仍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的山雀。
就當她還沒準備好要如何面對林自初好了。
尤其今時不同往日,淪為魚肉的她,實在沒法像從前那般,嬌蠻高傲地挑剔林自初種種。
骨節(jié)分明的手自然地伸向盛稻谷的碗碟中,楊書玉不躲不避,只是在對方的衣袖擦過她右手時,將手悄悄垂下。
林自初隨意地抓了一小把谷物,漫不經(jīng)心地散出窗外。遠遠望去,一高一低的才子佳人并肩而立,時光好似回到了江陵的那段日子,那時他們也總?cè)邕@般一塊在池邊喂魚。
但終是全然不同了。
不僅僅是山雀機警,灑出的稻谷沒有引來魚兒爭食的差別,就連楊書玉也不會再將盛裝餌料的碗碟偏向他了。
出乎意料的,楊書玉緊隨著他的動作,在下一瞬便盡數(shù)將稻谷潑灑出了窗外。
房中陷入安靜須臾,窗外的山雀嘰嘰喳喳,蹦跶著一步步試探靠近。待山雀安穩(wěn)地啄食起窗外散落的稻谷,卻忽地被一聲輕笑驚起。
“若書玉實在喜歡得緊,得閑我套個陷阱,捕捉幾只山雀予你。”
林自初負手而立,目光深沉無波,隨著楊書玉看向窗外:“這日子著實無趣了些,等書玉同我回了北涼便好了。”
“套陷阱將它們捉來,再找個籠子關(guān)起來,就同我一樣嗎?”楊書玉望著歡脫的山雀,毫不遮掩她的不滿。
林自初垂眸盯著她看了許久,方才開口:“書玉當真惱了?可若非如此,書玉怎肯跟我走。”
“怕還在江陵時,你便已經(jīng)不愿在同我走了。”
林自初伸手接過楊書玉手中的空碗放在架上,也不等對方開口,自顧自道:“不過沒關(guān)系,我并不在乎書玉緣何轉(zhuǎn)了性,不念你我之間的情誼。”
“書玉出去看過鬧過,無論做什么,只要最后還是回到我身邊,都沒關(guān)系。”
“心不在也沒關(guān)系嗎?”楊書玉冷聲反問,仍不肯向林自初投去寸縷目光,就好像窗外的山雀遠比他有趣多了。
見林自初不答,楊書玉也不想在這種癡男怨女才會糾結(jié)的問題上多廢口舌。她往窗前踱了兩步,與林自初拉開距離:“林公子,林長使?我現(xiàn)在該尊稱你為什么?”
“褪去北涼使臣的身份,林公子也早已不是當初借住在楊府的落魄書生,不當重新介紹一下自己嗎?”
楊書玉斜倚窗戶,瞥眼見窗外看守的人并沒有因為林自初的到來而回避,她便知道周圍都是林自初的心腹,因為林自初沒有顧忌隔墻有耳。
“我還是希望書玉如從前那般喚我。”
回以林自初的,是楊書玉的一聲輕笑,混在山風鳥鳴聲中若有似無。
楊書玉依舊望著窗外,轉(zhuǎn)而道:“林公子派這么多人來看管我,是不是很怕會有誰來偷偷將我救走?可你們的行蹤如此隱秘,誰能找得到呢?”
她頓了頓:“又或者說,你很怕我會想辦法出逃?”
林自初緩緩道:“他們都是留下來保護書玉的安危罷了。”
“停在山谷里的這些日子,他們一定覺得我會絞盡腦汁地在想要怎么逃跑。”
楊書玉下巴微揚,滿臉不屑:“所以他們夜間值守人數(shù)是白天的兩倍,就是防我趁夜出逃。”
“但其實我想得最多的,卻不是要怎么逃跑。”她雙手一攤,自暴自棄道,“且不說我沒在野外生活過,沒有逃出山谷的能力,就是現(xiàn)在你們放我走,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尋人。”
她突然回身,猝不及防地對上那雙含情桃花眼:“所以你猜,我最近都在想些什么?”
兩兩相望,熟悉卻又十分陌生。
林自初沉吟良久不得解,順著她的話問:“所以書玉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回憶兒時。”
楊書玉坦然道:“又或者說,我在回想林老太爺,還有你。”
“時間久遠,兒時的記憶我許多都記不清了,可我還記得你。”
她微微蹙眉,神態(tài)和語氣都沒有平日那種對林自初惡意和冷漠,更像是在同舊友談心,追憶往事。
“我記得你是林老太爺最看重的小曾孫。”
“雖然你是林氏旁支偏房所出,卻沒有因身份而被薄待。甚至你幼時和其他林家兒郎一同受教,每每我去林府尋你,都只有你一人承教于林老太爺膝下。”
“你天資聰穎,在一眾兒郎中尤為上進,繼而得以優(yōu)待,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為什么?”
楊書玉的眉頭蹙得愈深,真誠地問對方:“你本應該是這世間,最能夠當?shù)贸欣^林老太爺風骨之人。林老太爺?shù)膶W生遍布天下,可有誰能比得上你受教于他老人家的?”
“哪怕謝建章出身名門,他也不過是承繼家學,未曾得過林老太爺?shù)闹更c。”
“理學雖無國,然士大夫當恤國事,為天地生民興利除弊。”楊書玉字字鏗鏘,逼問林自初,“楊老太爺?shù)脑挘闳煌耍俊?br />
“所以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幫北涼做事?不,這些人都聽你號令,我當問你為何會叛國?”
林自初神色不變,連聲音也同往日一般無二:“的確出乎我意料,我從沒想過書玉會考慮這些。”
“遠不止這些。”楊書玉緩緩搖頭,“我還記得林氏一族決定北遷時,爹娘曾帶我過府拜別。”
“那天我見到了你,可我們都沒有見到林老太爺。”
“北遷是借口,遇襲是幌子,北涼蠻荒,林氏一族當是被請去做客卿的,居左至尊!饒是如此,林老太爺高風峻節(jié),他是萬萬不會首肯族人北遷去投靠北涼的。”
楊書玉分明是在質(zhì)詢自己的猜測,但她語氣卻十分篤定,更像是在闡述她知曉的內(nèi)幕:“所以,林老太爺早就不在了吧?他并不是死于北遷那場不存在的意外,而是還在江陵時他老人家就已經(jīng)……”
“書玉。”林自初溫聲打斷她,眼底卻是冷的。
沉吟良久,他終是輕嘆一聲,將眼底的冰霜化了干凈。
“荊楊比王侯,江陵藏千金。”山風吹起林自初的額發(fā),低沉的嗓音將人的思緒帶去遠方,“京都,書玉也曾去過,那是怎么樣的地方你是知道的。若非大黎皇室單薄,你便會親眼目睹,荊楊比王侯絕非虛言,甚至是他們不能同書玉相較。”
“世間能像書玉這般順心如意長大的,怕沒幾人。”
林自初將視線投向遠方,也不知道感慨誰的命運:“身份要爭,地位要爭,機會要爭,一個人要爭,整個家族更要爭。為活下去,為活得更好,爭這個字就避免不了。”
“唯夫不爭,不過潦草平庸一生,可一族不爭,再三而退,會是什么結(jié)局?”
“只一點書玉說錯了。”不等楊書玉反應過來,林自初繼續(xù)一字一頓道,“北遷入涼,的確是太爺爺首肯的。”
第75章 爭論 “對書玉的承諾,我向來是認的。……
若從始至終, 畢生都在踐行自己所主張的理論,并將知行合一貫徹了一生的先賢,你卻說他臨了時, 背叛了曾經(jīng)的自己。
這如何讓人信服?
楊書玉被此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甚至沒有開口質(zhì)疑一句。
莫說林氏子孫,但凡知曉林老太爺名號的白丁,都不會出言不遜, 臟污他老人家的身后名。
林自初說得坦然, 也不管楊書玉作何反應, 自顧自地往下說:“當年林氏一族遷離京都的原因眾說紛紜,卻從無定論。祖父威望素著, 各大世家倒也沒有深究內(nèi)情,非要判個是非對錯, 皆誠心誠意邀祖父帶領(lǐng)族人遷入。”
“他們猜到祖父離京后會開設書院,皆盼著林氏家學浸染一方,復又熏陶出一個崇尚文禮的燕趙之地來。”
“可現(xiàn)實又當如何?”
林自初攤攤手,自嘲道:“書玉細想, 如今的江陵哪里還有什么林氏家學在?”
“理學廣傳不滅,書院猶存, 可世人提起江陵時, 卻只會喟嘆江陵楊氏的富庶。又還有誰會記得, 那方書院仍在聲聲傳頌理學呢?”
“就算往前倒回幾年, 祖父還在世的時候, 眾人也只會說林氏一族最后遷往的地方是江陵,便再無其他。”
他似在無奈嘆息,更似無所謂一般道:“從離開京都起,林氏一族便徹底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而后會漸漸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后世翻開史書,只會知曉林老太爺波瀾壯闊的一生。”
“可林氏族人尚存,并且還要一代代地延續(xù)下去。若不爭,被先人萬丈榮耀所籠罩著的我們,又該以何種姿態(tài)活著?”
楊書玉能理解世家想要代代守護家族榮耀的心,尤其在她重生后,她曾切身體會過家族一夕覆滅的無力感與懊悔。
饒是如此,她仍茍同林自初的說辭,直覺告訴她,林自初的話不能自圓其說。
“就算林氏一族當初遭驅(qū)除出京,先皇并沒有明令禁止林氏后人入朝為官。”楊書玉不解,語氣卻十分鏗鏘有力,“你們要爭權(quán)勢地位,后人可以參加科考,風風光光地打馬游街,堂堂正正地入仕為官。這對你們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至少比寒門學子要容易太多。”
“再不濟,你們也可如建章一般,以白衣之身為樞臣謀士。”
見林自初面色不耐,她頓了頓繼續(xù)往下說:“你也和他共事過一段時間,就算是初出后宅的我,也知道謀士亦可執(zhí)棋攪弄風云!”
“不一樣的。”
林自初目光沉沉,直視楊書玉眼底。明明是在和她對視,卻又沒有聚焦,而不是在看她。
“書玉,不一樣的。”林自初低聲重復著,“你生來便家境優(yōu)渥,萬事皆有叔父為你遮風擋雨,你所經(jīng)歷的、看到的一切都和我們有著天差地別。”
楊書玉下意識想開口反駁,她想說重生一事的怪誕,也想說女子跳出后宅投身商行的不易,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無他,她一路走來,也算不上很長時間,前后不過大半年的光景,的確比千千萬萬人要順利得太多,以至于她連反駁的底氣也沒有。
更為重要的是,楊書玉根本不知道林自初是如何在北涼長大成人的。
外邦之人,卻可號令北涼大軍。在失聯(lián)的那些年里,他究竟要經(jīng)歷什么,才能爬到如今的地位?
“今日既然要開誠布公,解除你我之間的誤解,我也無需隱瞞書玉什么。”
林自初稍稍回神,攏袖而立:“當年匆忙離開江陵,像我這樣的小輩,甚至是說不上話林氏旁枝,皆是不知內(nèi)情,就算知情在族中也說不上話。”
“祖父病重,家主聽命傳話召集族中主事,突然便下達了要遷族的決定。直至進入北境,多數(shù)族人也只道是回歸故土。”
他將視線移到窗外,那些山雀不知何時已經(jīng)靠近,正歡脫地啄食地上散落的稻谷。
“遇襲也不是障眼法,府衙皆有卷宗記錄在案,做不得假。那些死于騷亂的族人就葬在這座山上,書玉可要親自去看看?”
“林老太爺……”楊書玉開口想問,心中卻說不上哪里不對勁。
林自初上前兩步,站定在窗前。他與楊書玉站得很近,咋一看像是并肩而立。
“書玉可曾聽過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房中片刻的安靜,似是讓兩人回到了過去,林自初耐著性子繼續(xù)解釋著:“起初我也曾迷惘,不知道為什么家主會答應北涼的請求,舉族遷往蠻荒之地,去當那什么勞什子帳中客卿。”
“后來,我眼見北涼人主動學習中原的文化與制度,漸漸我也就理解了。”
“千秋萬代,北涼不僅僅會是在文化上的認同,在生活習性方面,他們也會漸漸脫去騎裝,著我漢衫,放下彎刀,認認真真地讀圣賢書。久而久之,被同化的他們與我們漢人有何異?若真有大一統(tǒng)的那天,這便等同于北涼主動歸順我黎國!”
“屆時,我林氏一族背負的叛國罵名也可自清,對兩國臣民而言,道一句千古功臣也不為過!”
楊書玉眉頭微動,并未被他所暢想的宏圖偉業(yè)吸引,反而問起林自初或刻意避而不談的一個關(guān)鍵。
“以身飼虎,屆時大黎何在?大黎焉在?”
林自初面色不顯,垂眸注視著楊書玉不語。
“巧言令色,滿口的家國大義,分明都是你們用來遮掩叛國行徑的借口!”
楊書玉不回避對方的審視,在對方的沉默中反而讀出其他意味。
秀眉忽而緊促,她恍然大悟道:“在林來太爺病重時,你可有侍奉在側(cè)?你可有親耳聽到林老太爺同意林氏一族轉(zhuǎn)投北涼?”
“不,不對!”
順著這個思路,楊書玉心中的困惑頓時消散了,她氣憤道:“謀劃叛投北涼的人是狼子野心不假,但也不見得你們順應形勢,隨遷北涼的族人無辜!”
“或許你們也有過懷疑,但你們從未深究,更沒有去質(zhì)疑向族人傳遞北遷消息的真?zhèn)危@才叫你們半推半就,多年來心安理得地襄助北涼謀求私利!”
“主謀也好,相從也罷,你們一個個默許作出投敵決策的名頭強摁在林老太爺?shù)念^上,欺他老人家在泉下有口難言,收拾不了你們這群逆子孽孫!”
楊書玉刻意提起林老太爺,好勾起兩人兒時共同的回憶,盼著懷舊能讓林自初顧念幾分。甚至她還心存幻想,若能憑著兩人在江陵的那段情緣,讓林自初心軟動容幾分,她就算學著虛情假意也無妨。
可這番交談下來,她才知道對林自初最大的誤解,竟是自己仍把對方當成世人口口相傳的林氏門生!
“你還在騙我!”楊書玉近乎是朝林自初歇斯底里地叫喊著,“到如今你還試圖誘騙我!你還當我是無知的后宅女娘嗎!”
面對楊書玉的情緒失控,舉止端方的林自初也失了分寸。
他突然抬手握住了楊書玉的下頜,另一只手鉗制住楊書玉的肩膀,面上卻仍是清雅有禮:“我還是不習慣你鋒芒太甚的樣子。”
“書玉這般聰慧,怎么不多想想?”他捏著楊書玉的下頜,逼迫對方仰視自己,“林氏以才學傳世,當真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讓野蠻好斗的北涼人肯聽命?”
“就算國主有求賢之心,愿請林氏一族為帳中客卿,其他部落的首領(lǐng)臣民便會信服嗎?”
“子弒父,叔殺侄,部下猛將弒君奪權(quán),在大黎大逆不道,合該在史書中遺臭萬年的罪行,卻在北涼極為常見。在北涼,猛者為王!”
他注視著倔強倨傲的楊書玉,面上分明沒有慍怒之色,卻著實讓人心生懼意。薄唇輕啟,他波瀾不驚地重新反問那句話:“書玉以為,我是憑什么讓他們肯聽令的?”
“在我還能耐著性子哄你,還能顧忌你的感受,編織借口謊言的時候,你就該順著臺階下來,而不是挑戰(zhàn)我的底線。”
話音未落,鉗制楊書玉的力量便散了干凈,讓她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驚起窗外山雀飛遠。
不知過了多久,楊書玉視線落寞,沒有焦點,也不知她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
“先前你答應過我,等詩會回來就會帶我游春,這話還做不做數(shù)?”
楊書玉跪坐在地,突然委屈至極地揚起面龐,就這么眼巴巴地看著林自初。
深秋已至,再提游春,中間都不知道隔了多少時日,期間又發(fā)生了多少事。
但楊書玉如在江陵舊日那般,蹙眉質(zhì)問林自初為何推拒同自己游春,反倒要去參加什么詩會。
楊書玉前后態(tài)度的陡然轉(zhuǎn)變,讓林自初怔愣片刻。恍惚間,他竟覺得后來發(fā)生的種種不堪,皆是他荒唐的夢境。
可他知曉,那些事的的確確發(fā)生過。
他見過尖銳的楊書玉,也明知楊書玉作此姿態(tài)是在麻痹自己而有所圖。但他也只是一瞬的遲疑,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沉淪。
在楊書玉的虛情假意下,他反而成了那個順著臺階下,不合時宜地跟隨楊書玉,“回到”兩人沒有感情破裂的時候。
“對書玉的承諾,我向來是認的。”說這,林自初朝楊書玉遞出手。
哪怕黃粱一夢,迷途幻境,他仍想要與楊書玉重修舊好,哪怕是做戲他也不計較。
楊書玉抿唇不語,像是不服氣,執(zhí)拗地沒有搭上林自初朝她遞來的手,卻又像是還在鬧別扭的眷侶,只肯拽著林自初的袖子起身。
適才還是劍拔弩張的兩人,因此緩和了不少。若選擇忽略那不可言說的怪異感,看作兩人默契選擇重修舊好也是可以的。
唯楊書玉知道,她賭對了林自初的自負。
被囚期間,她想過各種脫身的可行性,卻只意識到自己的弱小無能。但過去偶然在雜談中讀到話語,再加上林自初的親身教導,剛才情緒失控的瞬間,楊書玉便有了新的主意。
“菟縷無葉,落地則生根,隨風招展,攀緣草木,繼而奪其精氣,纏繞而生縊痕,終則成網(wǎng),草植大為菟累……”
楊書玉拽著林自初的袖子,巧笑倩兮,便是要攀附他,麻痹他,利用他……一如前世的林自初前世,寄生于楊府,悄無聲息將楊家推向覆滅的那般。
第76章 容許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終是……
房中兩人爆發(fā)了相識相知以來, 最為激烈的一次爭吵,雙方都毫無保留地將最真實的內(nèi)心展露出來。
這次爭吵讓楊書玉不再心存幻想,因為林自初的君子假面之下, 是一顆欲壑難填的野心。過去種種,皆為虛情假意,對方連柔情語氣都是裝出來的。
這與她對林氏子弟的刻板印象,與她對幼時的自初哥哥的記憶太過割裂, 以至于剛才她失了心中方寸。
跌坐在地時, 她稍稍冷靜下來, 又暗自生出了些許慶幸。
所幸林自初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可以讓她恨一個人可以不顧昔日情誼, 世家交情。
“林老太爺也是死于那場意外嗎?”
楊書玉自然地轉(zhuǎn)換話題,兩人似在閑話家常, 根本沒有紅臉爭吵后的模樣。
“他老人家也葬在這座山上嗎?”她下巴微揚,示意窗外,“我想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她唯記得那位和藹可親的林老太爺與幼時玩伴林自初。但見林自初沉默不語, 她便知曉記憶中的兩位故人皆已不在,連懷念都無處宣泄。
“我原以為你們林氏后人當以林老太爺為榮, 世代傳頌, 立為族中趕超的榜樣, 卻沒想過你們甚至不肯為他老人家收殮著碑。”
楊書玉神情落寞, 也不顧林自初陰沉的臉色, 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只身重回江陵時,爹爹也問過你,你只是說族人在北境遭難,被賊人沖散后尋不到其他幸存親人。”
“現(xiàn)在看來, 林老太爺怕是路上,不,或許更早,早在你們動身離開江陵前,他老人家就已經(jīng)溘然長逝。他老人家的遺骨,不知被你們?nèi)绾坞S意處置?”
“林老太爺生前保你們平安富貴,死后卻連方寸凈土也沒有,你們可真真是世上罕見的孝子賢孫。”
面對楊書玉的譏諷,林自初并未惱怒,靜默地全盤接受。
許是思及祖父,他心底也有愧意,只是他要爭那家主之位,就必須與掌權(quán)者的立場一致,多年來半推半就,依從他們將做出投靠北涼決策的帽子扣在林老太爺?shù)念^上。
外邦客卿要坐穩(wěn)北涼高臺,還要在千里之外撥弄黎國風云,無休止地明爭暗斗中,林氏族人多年來只知道琢磨如何更進一步,誰還會去追究林老太爺死于何時,葬于何地?
“范城立有衣冠冢,清明寒食皆祭他老人家一縷香火。”
林自初淡漠開口,也不知是在辯解,還是在掩飾:“離開江陵那年我未滿十歲,我感念祖父的恩情比書玉只多不少,但我當年能做的終究有限。”
“對已經(jīng)過去的事,書玉實在不該過于苛責。”
沉吟片刻,他繼續(xù)道:“當年的知情者,早在我進入家族中心時就已離世,內(nèi)情究竟如何已然不可考究。我不是沒去追查過。書玉要知道一個龐雜的大家族,并非面上那般和氣。”
“嫡庶親疏皆有別,拉幫結(jié)派暗流洶涌乃是常態(tài)……”
“罷了。”楊書玉懶得聽他的說教,“再說下去,是不是又要提你的不易?”
她朝房門口抬手指去,嬌矜而任性道:“我只知道現(xiàn)在他們聽命于你,顯然你是有話語權(quán)的。那么,你把我擄走,是要帶回北涼以要挾爹爹,還是打算一直這樣關(guān)著我,坐等爹爹俯首聽命于你?”
“游春的話既然還作數(shù),那你什么時候才打算放我出門透透氣?”
林自初仍垂眸看著撒蠻的女娘,并不理會門外看守的護衛(wèi)騷動,只無奈道:“書玉想上山逛逛?”
他沒有給楊書玉開口的機會,直接點出對方的心思:“還是書玉想說,初次來北境,你更想看看北地風俗人文?哪怕現(xiàn)在邊境不穩(wěn)也無妨。”
楊書玉忽而笑出聲來,她完全沒有被點破心思的尷尬,反而是伸手拽著對方的袖袍撒嬌道:“只要有自初哥哥在,這些都會安排妥當?shù)模遣皇牵俊?br />
望著那雙忽閃忽閃的杏眼,林自初語氣輕柔繾綣,他抬手為楊書玉理了理額邊碎發(fā),開口說的話卻石破天驚,讓楊書玉險些維持不住笑容。
“我知道你作乖順姿態(tài)是想要麻痹我,我也知道你并非真心實意,借口春游或要踏秋,不過是你想尋機逃脫,又或趁機傳遞消息引人相救。”
“書玉的心思,我全然看在眼里,可我心中的打算,書玉卻猜不出分毫。”
“所以,就算如書玉所愿又何妨?”
林自初眉梢舒展,淺笑依舊,舉手投足皆是風雅。他描摹著楊書玉的眉眼,似在安撫對方的不安:“書玉不必忍到北涼,大可盡力去嘗試一番。”
不知怎的,聞言楊書玉腦海中,忽然有了貓戲老鼠的畫面——辛苦圍獵得來得獵物,不急于將其生吞活剝,而要玩弄于股掌之間。
要看她在自己的戲耍中一點點崩潰,要看她千方百計試圖逃脫卻無濟于事,最后喪失自我意識,學會屈服,聽憑生死。
楊書玉徒然生出一股惡寒,面上的笑便再也維持不住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你是知道的,我向來嬌蠻,更是在爹爹的羽翼下千嬌萬寵著長大。如今離了爹爹,你總不能日后叫我委屈,逼著我轉(zhuǎn)了心性!總不能待在你身邊,我連出門都不行!”
她這副倔強倨傲又任性的模樣,倒是叫林自初也分辨不出她是在做戲,還是真在使性子了。
但林自初很是受用,他忍不住像江陵舊時那般,輕柔地捏了捏楊書玉的面頰,整個人跟著柔和了起來。
“聽到了還不去安排?”
林自初說著,轉(zhuǎn)身開始往外走,全然又換了一副神態(tài)。門外侍衛(wèi)應聲離開,也無人敢勸阻,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楊書玉的心思,但所有人都不在意,默認她出門翻不出什么風浪。
自然也無人留意落尾的楊書玉嫌惡抬手,正擦拭著林自初剛才碰觸過的地方,那半合的眸子閃著精明的光。
此時他們在不知名的荒山上落腳,馬車馬匹充足,被有序地拴在林邊。那些護衛(wèi)并不是高大的北涼人,他們的體格與擄走她的輕騎兵不同,看上去更像是林氏培植的家兵護衛(wèi)。跟著林自初來接應的人不少,與先前看管楊書玉的匯合在一起,竟也有一隊之眾。
這幾日衣食用度并未短缺,伙食上更是隔三差五添新食材,因此楊書玉猜測過此處離城鎮(zhèn)不遠,不多時護衛(wèi)套好馬車可整肅出發(fā),便算是印證她的猜測了。
林自初選擇與楊書玉共乘馬車,她并不意外,倒是槐枝會策馬隨侍叫她大吃一驚。
順著楊書玉的目光看去,林自初解釋道:“許是將她留在北境留候,她日日無事可做,受本地民風的影響便學會了騎馬。”
“我還以為是你吩咐的。”楊書玉收回視線淡淡開口,全然不在意,“當初我放她自由,便已料到她能留在你身邊。”
或者說,從看到槐枝能近身伺候林自初開始,她便有了這種想法。
“書玉為何不問我為什么會留下她?”
楊書玉徑直鉆進馬車,戲謔道:“槐枝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你們可真是心有靈犀。”
被她落在身后的林自初眉頭微動,復又看向不遠處的槐枝。
“你們該不是想對我說,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林自初自嘲地笑了笑,沒有答她的話,緊跟著也鉆進馬車,揚聲吩咐車隊啟程。
車廂中,林自初一動不動,饒有趣味盯著對面的楊書玉,而楊書玉雖任由他盯著,但似是被林自初戳破心思后,她連裝乖順都懶得裝了,不時還會反瞪回去。
十分不合時宜的,林自初肆意地笑出聲來,那笑聲如鸞鈴般清脆爽朗,惹得楊書玉皺了皺眉。
“我果然還是更喜歡書玉率性而為的樣子。”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慨嘆道:“只有自小被將養(yǎng)得極好,才會是書玉這般爛漫無邪的模樣。”
見楊書玉不搭理自己,他少有地越界,伸手便要去拿楊書玉腰間的玉絡。楊書玉反應很快,勉強才能按住他的手。
“這是我爹爹給我的!”
見林自初沒有要撒手的意思,楊書玉也惱怒起來:“按你所說,今后這玉絡會是我唯一的念想,你連這個也要拿走嗎!”
“你拿走它又有什么用?玉絡只是信物,商行的人都是見人行事,手持玉絡卻不見我人,你也無法號令調(diào)遣他們!更何況大家伙肯定都知道,我已經(jīng)落入你們手里,你此時打玉絡的主意,就不怕它是一道催命符?”
“書玉懂的道理,我豈會不知?”
林自初從容移開那雙按住自己的手,一邊緩緩解開玉絡,一邊噙著笑道:“只是這玉絡太過顯眼,等會兒進城,書玉還是不要展于人前為好。我替書玉收著,可好?”
等腰帶上的繩結(jié)解開,楊書玉速度從他手中奪走,緊緊護在懷里:“我不展于人前就是。”
她的語氣染上幾分委屈,像是收爪乞憐的貓:“面紗、幃帽,你準備了就拿來,我乖乖戴好就是。別拿走我的玉絡……”
“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林自初收回手,默許了她的示弱和服軟。
但慣愛對楊伯安做戲以討巧的楊書玉,對著林自初耍小脾氣也是得心應手。順著對方的默許,她小聲地試探道:“難不成,你打算不許我下馬車?”
林自初垂眸看著她的小動作不語,她耍無賴般道:“我聽話收好玉絡,在乖乖戴上幃帽,你就別再戴那面具了。”
她學著大殿上的樣子,虛空在林自初的面前,掀開根本不存在的銀飾面具,發(fā)笑道:“要是我們兩個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旁人會把我們當逃犯的,那豈不是要盯著我們看,非得辨認個清楚?”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終是無奈笑道:“好,依你。”
第77章 問夢 “每夢到一次,你們的緣分就淺薄……
自兩國休戰(zhàn)以來, 北境全線安穩(wěn)多年,但到底是國門邊防,道路和城樓等設施雖然不斷地修繕加固, 卻仍不能與后方城池相比。
馬車搖搖晃晃前行,因路面的坑洼而不時顛簸震蕩,叫車中假寐的人無法穩(wěn)住身形,輕易就暴露她的心思。
每每楊書玉因馬車的顛簸而被搖醒, 她總能對上林自初那雙似笑非笑的明眸, 這叫她更是郁悶了。
好不容易熬到進城盤查, 哪怕還是被林自初擋在身后,她也能夠呼出一口氣來, 得喘息的間隙。
邊防重城設置重重關(guān)卡,守城小吏盤問過往行商, 也要其他地方詳細嚴格。
隔著幃帽輕紗,楊書玉抬頭看著城門上的匾額,上書遒勁有力的“朔方城”三個大字,行書運筆竟有種某名的熟悉感。
她雖然從未到過北境, 卻也知道朔方城以北,便不再是黎國地界了。那是一片荒蕪且地形地貌雜亂的區(qū)域, 實實在在的兩國交錯區(qū)域, 匪盜斥候多有出沒。
混雜之地, 對兩國軍民百姓來說, 皆是危機暗涌。
楊書玉對能夠獨自逃脫一事, 早已經(jīng)不抱幻想。她鬧著林自初進城,不過是想要拖延一二,要是能尋機傳遞出消息也是極好的。可偏偏來的是朔方城,這讓她的算盤徹底落空了。
因為他們一行報請晌午從朔方城南門進, 傍晚東北角門出,便可過關(guān)接近北涼勢力范圍了。
“眼下邊境情勢緊張,隨時都可能起戰(zhàn)事,百姓客商一個個拼了命地往南撤,早就跑得沒影了。怎就你們還要往朔方城來?”小吏手拿過關(guān)文書,斜眼打量起眼前彎腰陪笑的年輕人,呵斥道:“還不老實交代!”
“這不是上面還沒下令封禁關(guān)口嘛……”林自初的親隨馮尤小聲說著,偷偷往守城小吏的手中塞了一錠銀子,“正因為戰(zhàn)事一簇而發(fā),而我們老爺月前領(lǐng)著商隊往黑沙河走貨,突然失了音信。”
“現(xiàn)下邊境不穩(wěn),連鏢局的人也不敢接下這尋人的活計。”
說著,他無奈地側(cè)開身,示意他身后的林自初方向。見林自初順勢朝守城小吏點頭問好,他才繼續(xù)道:“我們家公子收到消息,便馬不停蹄帶人尋了過來,就是怕下令關(guān)口封閉時,我們家商隊還被攔在關(guān)外,到時候打起仗,真就徹底沒了指望。”
“要不是我家老爺生死不明,旁人不敢?guī)椭鴮と耍@也用不著我家公子親自涉險。”見對方仍在猶豫,馮尤又往小吏懷里塞兩枚銀錠,“還請官爺行個方便,好叫我們早去早回。”
守城小吏接過師爺遞來的一沓畫像,犀利的目光掃視一圈,似在認真地比對林自初一眾與畫像中人的長相。最后他擺擺手,還是示意士兵搬開路障并搜查對方行裝,又命師爺簽押文書后予以放行。
楊書玉被俘是在京都動亂之后,官府不會散發(fā)她的畫像尋人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林自初的身份已人盡皆知,卻也不見守城官爺認出林自初來。
心中如此想著,等步行入城后,楊書玉便將心中的困惑問了出來:“那位官爺是你們的人?”
林自初側(cè)頭,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才搖搖頭道:“如果太后沒能成功逼退王爺,我的畫像自會傳遍全國上下,各個關(guān)口的守衛(wèi)巴不得我這個軍功自己送上門來。”
“可如今王爺自顧不暇,京中由太后掌權(quán)……”他輕笑一聲,斟酌著措辭道,“明面上我仍是北涼使臣,未曾犯事,通緝令上又怎么會有我?守城官吏就算知道我的存在,又從何得知我的樣貌?”
“就當太后沒有對你趕盡殺絕,可北境終是軍營轄制,是王爺?shù)膭萘Ψ秶闳绱烁哒{(diào)入城,就不怕探子暗樁注意到?王爺只是藏在暗處伺機而動,不是死了也不是廢了,北境到處都是他的人。”
楊書玉抬手指了指自己:“況且還有我在你身邊,這和你主動表露行跡有什么差別?”
林自初隔紗與她對視片刻,反問道:“這不正是書玉想要的?”
楊書玉一噎,沉吟片刻才回過神來:“你拿我當餌?”
“太后放你一馬,在明面上不阻礙你過關(guān)回北涼,可王爺?shù)娜嗽诿髟诎担詴粢飧魈幮雄櫋K阅阄易黟D,是想引王爺出動?”
“各取所需。”林自初好整以暇,用這四字堵得楊書玉再不言語。
太后黨勾結(jié)北涼,這不早在京都便已現(xiàn)端倪嗎?也難怪那位權(quán)傾天下的攝政王,此次交鋒會直接選擇隱于暗處。
楊書玉以為自己能影響林自初,可現(xiàn)在她才明白過來,林自初對她的順從,不過是清醒地縱容。是林自初的自負,是他對掌控局面所有的絕對信心,所以林自初會答應楊書玉進城而不加以阻止,所以他手下的人也未曾開口勸過不要多生事端。
可笑楊書玉還誤以為她能把對方玩弄于股掌之間……-
平時來北境走商的客商,為的都是坐桌商談的大生意,因而朔方城商鋪并不豐富,更別說現(xiàn)在人去城空,空蕩蕩的街道一眼便能望到頭,逛起來更是索然無味。
好不容易在破落街角尋到一家雜貨鋪,楊書玉只能盡可能地拖延時間。一方面,她希望有楊家商行的伙計注意到她,好給楊伯安傳信。另一方面,她也希望高時明的人馬能注意,至少別落入林自初和太后共設的圈套。
“這鑲嵌了綠松石的匕首倒是精致。”
楊書玉一眼就看中貨架上的匕首,那銀制匕首巧致而做工精良,上面還有北涼慣用的兇獸圖紋。
“姑娘好眼光!這由北涼的巧匠打造,自從茶馬互市關(guān)閉以后,像這樣的精品更是少見。姑娘要是喜歡,不妨開個價?”掌柜熱情地推銷,試圖討好楊書玉能賣得好價錢。
畢竟他一眼看去,店中其他人可不像是會買東西的顧客,但眼前的女郎不一樣,至少為首者的目光總愛停留在女郎的身上,像是個會為她主動掏錢的主兒。
“書玉喜歡?”
楊書玉興致缺缺抽出匕首,利刃在陽光下泛著森寒的光。她聲音淡淡的,隔著幃帽都能想象她如何板著一張臉:“我若喜歡,你就同意我留在身上?”
“還是你要說匕首鋒利,于我而言太危險?”
她將匕首放回遠處,同掌柜道謝后便要轉(zhuǎn)身離開,林自初則緊跟著與她并肩走,掌柜心中著急,想跟上前留客,卻被馮尤擋了回去。
“還是你要說,范城有技藝更精湛的能工巧匠,到時候你再給我?”
“都不是。”說著,林自初回頭示意馮尤,“書玉喜歡便留著吧。”
其實,楊書玉并非真的想要,她只是興致不高,對失了生機的商市提不起興致罷了,但她沒有開口拒絕,只是訥訥地駐足原地。
“種種無名是苦根,苦根除盡善根存。但憑慧劍威神力,跳出輪回五苦門。道以無心度有情……”(1)
站在街上等馮尤折返的時候,聲聲木魚敲擊著節(jié)奏,伴有唱誦聲從巷尾處,隱隱約約傳過來。
楊書玉望著那個方向,鬼使神差地挪步走了過去。林自初不解,其親隨擔心是暗哨接頭或傳遞消息的某種方式,下意識伸手想要阻攔楊書玉,卻被林自初一個眼神阻止了。
還不等楊書玉在攤前站定,那道士唱完小結(jié),頭也不抬便開口道:“貧道不算卦,不看相。”
“福生無量。”楊書玉見禮,認真打量這不起眼的攤子問道,“那不知道長支攤為何?”
道長見她不走,這才抬頭看她,四目相對時,他卻忍不住皺了皺眉。
“道醫(yī)義診。”
“姑娘步伐穩(wěn)健,氣息平和,不像是需要義診之人。恕老道多管閑事,姑娘更像是需要開壇祈福之人。”
聞言,楊書玉心中微動,也不顧林自初站在她身側(cè),徑直便坐了下來。
“貧道說了,不會算卦!不介入他人因果!”那道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幾乎要炸毛跳起來,開口強調(diào)的話也是牛頭不對馬嘴。
楊書玉微微一笑,翻手搭在脈枕上:“那就勞煩道長為我看診。”
見老道吸了吸鼻子,沒再推辭,楊書玉垂眸細語道:“近來我多眠少夢,也不算是睡不安穩(wěn)。”
她猶豫了片刻才喃喃開口:“曾今頻繁入我夢來的人,也許久未見了。”
“再詳細些?”道士為難地捋著胡子,也不見他未楊書玉診脈,只是一味地隔著幃帽也要盯著楊書玉認真瞧。
“說來奇怪,在我們相識之前,我早就在夢中見過他許多幾次,后來更是……怪誕不經(jīng)。夢境種種,真實得像一個鏡像世界……”楊書玉認真斟酌著用詞,也不敢輕易說出重生這種詞。
“若姑娘頻繁地夢到一個人了,預先夢到一個人,那并不是對方在想你,又或是你思念太甚,以至于對方頻頻入你夢。”
“這是因為你們之間有姻緣,但本應該有交集的你們,卻因為不可抗力的因素,而導致兩個人緣分淺薄,很難有相見相知相守的機會。”
“姻緣所在,必須尋求化解和了結(jié)之法,所以對方才會一遍又一遍地在你的夢中出現(xiàn),其代價就是每夢到一次,你們的緣分就淺薄一分,直至殆盡。”
“所以,每次夢到就是在同他告別?還是和過去告別?”楊書玉悵然若失,又問,“那他也會因這姻緣所在,也會夢到我嗎?”
“這就要看你們姻緣深淺了。”
老道捋著胡子,仰天呢喃道:“有些姻緣,兩人需修相知相守,越發(fā)地親密,而有些人則是修得兩不相欠,虧欠消減一分,兩人的姻緣便越是淺薄一分……”
“我記得前幾天有一人也同你這般,來找我尋因問果,但他為人溫和敦厚,倒不像你這般深受其困……”
他捻須皺眉,似是無法理解那人,也像是他的判詞不夠貼切:“他倒是挺享受這種羈絆?”
第78章 哄搶 其心之困擾非厭煩也,乃是他人許……
“那么姑娘你呢?”
猝不及防地, 老道士清明的眸子流轉(zhuǎn)到楊書玉身上,直勾勾盯著對方追問:“因姻緣而生的夢境牽絆,姑娘如此煩憂, 是想尋求化解之法,還是因為那人近來沒有入夢而不習慣?”
自從楊書玉發(fā)現(xiàn)夢境不僅會重現(xiàn)前世,還能不時窺見高時明的過往,她始終沒有正視過自己對這怪誕不經(jīng)的現(xiàn)象是什么態(tài)度。
她似乎早已經(jīng)習慣在夢境中反復推敲前世所忽略的細節(jié), 并以此拼湊出更完整的真相, 避免此生重蹈覆轍。
那么對每每入夢來的高時明, 自己又是什么態(tài)度呢?是習慣使然,還是毫無辦法, 這么久以來便任由他入夢呢?
突然被老道士追問更深一層,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未曾自問己心。被林自初控制后,她想的最多的便是要如何自救,或如何傳遞消息方便他人搭救。
空閑之余,她才恍惚地意識到, 高時明許久未曾入夢了,也不知道他如今過得如何……
“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 姑娘若實在想夢到他, 心里多念著他幾分不就行了?何必在乎因何入夢?”
老道士似乎練就了一雙看透世人的慧眼, 隔著幃帽他也能看穿楊書玉的閉口不答, 是出于姑娘家的羞赧。
其心之困擾非厭煩也,乃是心念之人許久未曾入夢而煩憂也。
“既然如此,姑娘可要惜緣!”老道士了然,呵呵地捋須笑著。楊書玉竟也沒有反駁他的話, 只低聲說句“知道了,謝道長指點”。
一直站在身旁的林自初見狀,突然動了怒。他把著楊書玉的臂膀?qū)⑷死饋恚瑥娖葘Ψ娇醋约骸?br />
“那人是誰?”他的聲音低沉,透著一股威脅之意。楊書玉輕笑不答,激得他手也控制不住而加重幾分力道。
“想來還會是誰?除了謝建章,又還能有誰!自他出現(xiàn)在江陵,你便突然轉(zhuǎn)了性子,可還記得你我有婚約在?”
他倒不是全然信了老道的解語,要用姻緣來詮釋男女之情。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將楊書玉的突然轉(zhuǎn)變,簡單地歸因于小女子的任性。
兩人的一問一答間,楊書玉已然親口承認夢中有了別人的身影,她的心中實實在在藏著別的人。
那么,他們先前的濃情蜜意莫名地戛然而止,這又算作什么
看著林自初情緒徹底失控,楊書玉只覺得令人發(fā)笑。慣會虛情假意的偽君子,竟還有臉談起他們的那段情緣,作出一副癡情人被辜負的模樣,反過來質(zhì)問她?
她似是拿到對方的短處,故意譏諷道:“建章就是處處比你好,我幸得他相伴在側(cè)。”
“如果不是崇峽分別,那晚他湊巧不在我身邊,難道你還能……”
“閉嘴!”
及時趕回的馮尤厲聲喝止住楊書玉,怒目死瞪著楊書玉以示警告,而后軟下語氣勸林自初道:“公子,莫讓外人看了笑話,和少夫人有什么矛盾回去關(guān)起門再說。”
他余光掃向捻須不動,正垂眸沉思的老道士,半暗示半警告,而楊書玉能清楚看到從他眼底流露出來的猶豫和殺意。
更為細節(jié)的是,林自初竟然被他勸住了。
可見跟在林自初身邊的護衛(wèi),并非全然聽從信服林自初的調(diào)遣,至少馮尤不一樣,他在林自初面前有一定話語權(quán)。又或者說,馮尤背后代表的勢力能讓林自初有所顧忌。
見有機可趁,楊書玉對馮尤剛才呵斥自己的不悅,瞬間便消散了。她語帶挑釁,翻手問道:“我要的東西呢?”
馮尤一愣,她則理所當然繼續(xù)道:“你家公子不是讓你去給我買東西嗎?東西呢?”
說著,她的手跟著朝前伸了伸,做足了挑釁的模樣。
林自初尚且還要顧及一二分薄面的親隨,一隊護衛(wèi)之眾的首領(lǐng),她當眾把人當下人來使喚,可真真是將對方的威嚴踩在腳下。
與文人雅士不同,武生最看重人前威嚴,楊書玉此番仗著林自初撐腰壯膽,可謂做足了狐假虎威姿態(tài),直接將馮尤氣得雙目圓瞪,卻不得不憋著而氣息不穩(wěn)。
從馮尤那怨毒而狠戾的目光中,楊書玉猜想若現(xiàn)在身處北涼,對方一定會手起刀落,快速了結(jié)眼前這個挑釁他的無用女娘。
可如今顧著林自初也好,免去引發(fā)騷亂吸引巡邏守衛(wèi)也好,最終馮尤只能咬牙切齒地將那把匕首遞到楊書玉的手中。
“你們肯定不放心我留下自己的東西給道長,怕我留下的是線索和蹤跡。”
楊書玉緩緩轉(zhuǎn)了半個身,將匕首放在攤桌上:“所以道長也別嫌棄,得閑便將這把匕首換成銀子,便算作是我的供養(yǎng)吧。”
“道長本不必介入我的因果,如今也算是被我連累了。”
林自初沒有阻止,但是他現(xiàn)在必須站出來調(diào)停部下和楊書玉之間的矛盾。
因為楊書玉的緣故,他的部下早已經(jīng)心生不滿,現(xiàn)在完成在朔方城露面的計劃,順利拋出魚餌,他便不能再遷就楊書玉,去引發(fā)更多矛盾了。
“行了,我們該走了。”他把著楊書玉的手腕,目光卻是緊盯老道士的舉動,似在思索揣度對方的真實身份。
對這行反常的客商,已經(jīng)猜出一二的老道士閑當無事人,他拿起木魚,目中所空,又開始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敲擊起來,嘴里開始繼續(xù)唱誦先前所中止的經(jīng)文。
“不生亦不滅,欲生因蓮花。超凌三界途。慈心解世羅……”【1】
“朔方城書玉也看過了,我們該出城了。”林自初收回視線,強硬地拉著楊書玉離開。
在一眾護衛(wèi)的簇擁下,楊書玉一步三回頭,而那老道士卻沒再開眼看過自己,她便知道對方并不是什么暗樁或眼線,單純只是一個云游到此的游方道士而已。
“很失望?”林自初側(cè)頭看她,嘴角噙著笑道,“朔方城早就空了,這座城歷來是戰(zhàn)時的陣前回撤地,等戰(zhàn)事起傷員都會往這里送,前不接戰(zhàn),后無補給,實在沒有埋太多暗樁的必要。”
楊書玉搖搖頭,視線盯著路邊三五成群的殘疾乞兒道:“我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能力,可以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我本來就只是想盡量拖延時間而已。”
“朔方城暗防松泛,卻是走商販卒行經(jīng)的地方,若有商行的人認出我便是極好、極幸運的。”
“進城這小半天,我自然能瞧出朔方城不是什么很重要的邊防重城,或許是因為商人走貨總愛在此處落腳,這座小城才漸漸壯大成規(guī)模,護城守衛(wèi)巡視森嚴也是因為要保證友商的安全。”
她坦誠得不像話,讓林自初都捉摸不透,便定定地側(cè)頭看她。
停在街道岔路口不前,她悠悠開口道:“護城軍不僅要防北涼蠻人,還要防混入城中的地痞流民,怕他們竊取搶奪游商的財帛細軟,否則邊境好不容易才發(fā)展起來的貿(mào)易很容易就被擊潰。”
“少了商稅關(guān)稅,北境城鎮(zhèn)的糧餉,難道要全指望著京都國庫嗎?若是如此,北境還能牢牢掌握在王爺手中?”
林自初直覺不妙,盯著她一瞬不動道:“所以書玉想說什么?”
楊書玉輕笑一聲,開口道:“我想說,盡管力薄,我仍愿一試。”
不知何時,她偷偷將玉絡握在手里,一直掩在袖下。話音未落,她竟直接將玉絡朝路邊的流民乞兒擲了過去。
玉絡應聲落地,發(fā)出幾聲清脆的響聲,隨即炸碎成幾塊四散開來,如冷水滴濺入滾熱的油鍋,群情沸騰,剎那間便引發(fā)了一場不可控的哄搶與騷亂……
“我仍愿賭城中有楊家商號的勢力。”
第79章 黃雀 “我的玉絡碎了,自初哥哥能幫我……
水滴炸賤, 落入滾熱的油鍋,群起沸然。
街邊乞兒、地痞流氓,甚至是周遭的商鋪小販也不顧自家生意, 激昂地投身加入這場碎玉爭奪中。
邊塞終是太貧寒了。
風沙之地種不出足夠的糧食,哪怕客商往來行色匆匆,帶來的營收也不過叫朔方城的百姓勉強度日,略優(yōu)于其他邊陲城鎮(zhèn)而已。
朔方城百姓見慣形形色色的客商, 天然地擁有一雙識人辯人的眼睛, 能輕松看得出楊書玉一行, 屬于是手縫間漏點也能叫他們富足的那一類人。
因此,楊書玉擲過去的玉絡, 眾人根本來不及瞧個真切,便蜂擁而上。眾人的哄鬧搶奪, 更像是楊書玉往魚池里撒了一把魚食,引群魚翻涌爭食。
至于引發(fā)這場騷亂的罪魁禍首則語氣輕快,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景象,她語調(diào)微揚, 同林自初哀怨道:“我的玉絡碎了,自初哥哥能幫我重新嵌好嗎?”
嵌好的前提是要先將所有碎掉的部分集齊, 而現(xiàn)在那些碎片, 已經(jīng)不知道被轉(zhuǎn)過幾次手, 又被何人揣在懷中, 飛快地朝哪個方向跑遠了。
縱她語氣再軟再甜, 卻根本不是在撒嬌賣乖,是明晃晃的得意和挑釁。
林自初瞇了瞇眼,剛平復下來的情緒又有了新的波動。
“書玉向來嬌縱愛胡鬧,自初哥哥也是知道的, 不至于為此生氣吧?”楊書玉見狀也不怕,睜著圓溜溜的杏眼無辜地看他。
“何人喧鬧!”
“是巡邏守衛(wèi)。”變故發(fā)生得太快,等馮尤反應過來,城中的巡邏守衛(wèi)軍已經(jīng)被騷亂吸引過來,他忙上前阻攔剛準備開口的林自初,“公子,我們得趕緊出城,不能再耽擱了。”
“在朔方城停留半日,實在耽擱太久,這足以讓蕭勖有所行動!再晚一步,我們怕是走不了。”
他實在忍不住,略帶著責備和埋怨 ,追加一句:“本來我們只需要露面就足夠,實在不用在朔方城多耽擱這半日的。”
林自初清眸橫掃,馮尤瞬間低下頭。于是,他近乎粗暴地扯著楊書玉的手腕轉(zhuǎn)身離開,低聲呵道:“走!”
步伐匆匆,楊書玉勉強只能在轉(zhuǎn)出街頭時,回頭看一眼被巡邏守衛(wèi)鎮(zhèn)壓下來的喧鬧人群。
也不知道她用力摔碎的玉絡,究竟碎成了幾塊?但只要有一塊能落到尋她的人手上也是好的。
很快,楊書玉被裹挾著離開朔方城。她幾乎是被林自初塞回馬車里的,但林自初居然沒跟著上車。他牽過馬匹,選擇與馮尤策馬先行,楊書玉依稀能聽到他們在用柔然語說話,情緒都不如平常那般和緩。
楊書玉扒著車窗,揮手召來槐枝,目光仍緊緊盯著先行于車隊的那兩人背影:“他們說的柔然語,你可聽得懂?”
“聽不懂,沒人教我。”槐枝的騎術(shù)談不上好,走在亂石小道上勉強能與馬車并行。等穩(wěn)住身形,她又補充道:“在黎國境內(nèi),就算是私底下,也不見他們?nèi)崛徽Z交流談天。”
在三不管地帶,官道什么的設施自然沒人來主持修建。來往商隊踏出來的小道,在晴天里勉強算得上平坦,遇上雨雪天氣那便是寸步難行了。
因此,腳下這條曲折蜿蜒的小路,朝視線的盡頭延伸而去,地理條件看起來也不允許他們金蟬脫殼或者是兵分幾路,得到消息但凡想追,策馬便可急追而來。
楊書玉參不透林自初的葫蘆里賣著什么藥,明顯是一副想要對方追來,又全然不怕的模樣。
槐枝卻以為她在思忖馮尤這個人,便湊近小聲解釋道:“小姐,據(jù)我觀察,馮尤這人的身份似乎比其他人尊貴些,不是尋常家生子或者府衛(wèi)管事這么簡單。”
“小姐昏迷的時候,我就聽到過馮尤和其他人數(shù)落林公子多事,常常不按家主的命令行事。”
“家主?”楊書玉狐疑看她,像被這個詞刺到,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狡黠又無辜地眨巴著眼睛。
槐枝十分確定地點點頭,半是猜測道:“馮尤更像是林氏家主派來協(xié)助林公子的得力干將,他之所以沒有常伴林公子左右,是因為他負責在北涼和黎國之間互通消息,傳遞調(diào)令。我見旁人總是額外尊敬他,有時像半個主子。”
“就像……就像秦掌柜那樣。”
分別太久,她甚至沒機會見證楊書玉的成長,仍像閨中那樣耐心而細致地為自家小姐作解釋,生怕自己沒有解釋清楚,便尋了一個較為貼切的比方。
“我看不見得。”楊書玉意味深長,并不認可槐枝的猜測和類比,她放下車簾,端坐回車廂里,嬌柔婉轉(zhuǎn)的嗓音隔簾傳來,“秦叔可不敢違逆爹爹的決定。”
——
賑災時,若遇到饑民哄搶食物,場面之混亂大抵便是眼下朔方城的狀態(tài),只不過會稍有不同。
僥幸搶到食物的饑民,會拼盡全力逃離躲避身后追著他的人,在跑的過程中,還不忘大口大口地將食物塞入。至于哪些跑不動的,也不敢細嚼慢咽。因為稍晚一會兒,其他眼冒精光的災民就會撲上來搶奪。
食物入肚,頂多被人捶打幾拳泄憤,那些人便離開了。
但是朔方城中掉落的是絕世美玉,待第一人看清楚以后,這場無休止地追逃搶奪游戲就此展開。
那些美玉,最先會被附近觀望的百姓拾得,然后被迫交到鐵腕強拳的地痞流氓手中,在刀槍的威懾下,又流轉(zhuǎn)到武者手里……
直至最終,楊書玉的玉絡必然會落在朔方城的強者手中。
西市偏巷,不知在過山墻后躲了多久的一位刀疤臉,神情警惕地繞出來,再三確認周圍沒人蹲守他以后,他便大膽松開扶劍的手,借力躍身而下。
落地時他踉蹌兩步,待站定后他還來不及露出得意的笑,一柄利劍已然橫在他的頸邊。
不上不下的功夫,讓刀疤臉行走江湖多年也沒能混出名堂,如今局勢緊張,走鏢壓貨的營生跟著縮減,他也不得不加入這場哄搶中。
平日里,教訓地痞流氓他尚可游刃有余,對于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出手便拿住他命門的武學高手,他自知是沒有反抗的余地。
幾乎是劍橫在頸的瞬間,他便摸出從無賴手中搶來的碎玉,那碎玉估摸有平安扣大小,被他舉在肩頭,他甚至沒有開口求饒,兩人便默契地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
身后的人取走了那塊碎玉,順勢收劍,而刀疤臉也沒有回頭去看清來人的面容。沒了利刃的威脅,他徑直走出暗巷,心甘情愿地退出這場爭奪賽。
可還沒等那人將碎玉收入懷中,一道如鬼似魅的暗影便從身前閃過,剎那間便將他手中的碎玉奪了去。
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后脖頸吃痛,他瞬間失去了意識。
等他因為吃痛而恢復意識,身體先是本能地從地面掙扎起身,右手摸上腰間空空如也,下一刻他的隨時利劍就被俘虜他的人擲在面前。
伴著鏗鏘的利劍落地聲回蕩在廳堂中,他這才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忙不迭地伏首跪下,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磚上。
八尺高余的強手武人,竟也會顫著聲音告罪:“屬下萬死,有負王爺?shù)姆愿溃 ?br />
高坐上首的高時明并沒有理會,他正饒有興致地將屬下呈上來的碎玉拼湊在一起,最后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他不開口,廳堂中便沒有人敢有多余的動作。
京都失勢落入太后的掌控中、軍中尚且不知還藏有多少敵手,這段時間里,就連風光無限的攝政王,也只能在暗中流轉(zhuǎn)于北境各處。
等高時明收到消息出現(xiàn)在朔方城中,他便算是將一片能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烏云帶來,叫駐守朔方城的、隨侍聽令的所有人,皆懸著一顆心,憋著一口氣小心在側(cè)聽候指令。
“確定都在這里了?”高時明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擊著桌面,震得較為圓潤的碎玉在托盤中轉(zhuǎn)了一個圈。
四分五裂的玉絡雖然遭到哄搶,卻沒有機會在當天流出朔方城,很快就被高時明的屬下搜羅起來。負責搜羅的人不敢直接回話,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覃莽。
可惜覃莽不是謝建章,他更不會像謝建章那樣化解高時明散發(fā)出的威壓,所有他見狀便兇狠地回瞪那人,就好像在說“王爺問話,你不回話看我干什么”。
自從謝建章請辭離開后,底下的人都不太好過,難道覃莽他就好過嗎?他才不要當出頭鳥,去觸主子的霉頭。
見覃莽的反應,那人便知道沒人能救自己,十分自覺地跪到廳堂中還請罪的人身旁,“屬下甚至將繩穗都拾回來了,大抵是全在這了……”
高時明凌厲的雙眸緩緩移動,視線落在他身上的剎那,他登時改了口:“卑職愚鈍,還請主上明示。”
“缺了一枚錢幣和古黍一角。”
“卑職無能。”
“罷了。”高時明薄唇輕啟,審視的目光游移到仍以額觸的暗衛(wèi)身上,“倒是江衡你該好好向本王解釋一下,你此時為何會出現(xiàn)在朔方城中?”
指節(jié)扣響桌案發(fā)出咚咚兩聲,猶如重擊地叩在江衡的心上,叫他羞愧得將身子和頭埋得更深。
“這玉絡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本王案上?”
“王爺容稟,江衡甘愿領(lǐng)受任何責罰。”江衡言辭懇切,得到高時明的應允后,他竹筒倒豆子般,把楊書玉一行離開崇峽后所發(fā)生的事,事無巨細地復盤一遍。
護衛(wèi)不力,有負主上的吩咐是他的罪責,但敵方在人數(shù)上的巨大差距也是實情,他沒有辯解一句,只是客觀而詳實地復述了一遍當晚的情形。能為楊書玉他們拖延片刻的時間,跟去的大多數(shù)暗衛(wèi)還能全身而退,這已經(jīng)算是江衡指揮得當了。
見高時明不動神色,他便又仔細地將自己如何尋到謝建章和盧青的,出于何種考量又被謝建章派來朔方城等,后來發(fā)生的事也一并說了。
只不過他快馬趕來朔方城,恰巧與楊書玉錯過,堪堪趕上碎玉爭奪的尾聲。否則他必要尾隨楊書玉出城,繼續(xù)履行暗中護衛(wèi)楊書玉的任務。
再后來便是他碎玉還沒捂熱,就被認識他的同僚強擄來受審的事了。
太后黨起事掌控京都后,高時明刻意隱藏了行蹤。因為想趁機挖出藏在北境的暗樁,一直是高時明按自己意愿,單線聯(lián)系他想要聯(lián)系和傳達命令的人,而那些試圖傳遞消息的人卻很難聯(lián)系上高時明,比如說謝建章和江衡。
在邊境不斷流失住民和客商的情況下,南邊方向的消息很難逆流而上傳到北境,而高時明并沒有刻意留意楊書玉父女的消息,畢竟他早早就派有一小隊暗衛(wèi),在暗中護送楊書玉歸江陵,屆時他只需要等江衡歸來復命即可。
誰又能料到,北涼的那兩隊輕騎兵繞過邊防,沿途打家劫掠不過是幌子,暗地里竟是奔著楊書玉父女來的呢?
因此,高時明幾乎是同時得知林自初行蹤和楊書玉被俘的消息。現(xiàn)在再聽江衡重述細節(jié),他也沒什么波動。
江衡說罷仍不敢起身,問責也罷,動怒也罷,卻不見高時明開口。他心中萬般焦急,額上跟著浸出一層薄汗。
不知過了多久,江衡只覺得時間流逝得比四時還長,這才聽到高時明如往常那般,不辯喜怒道:“都起來回話。”
“謝王爺恩典!”
“謝王爺恩典!”
高時明不知從何時起,眸光又鎖定在托盤里的碎玉上,也不知心中在盤算些什么:“建章他人在哪?”
“謝郎君帶人去了黑沙河,盧小大人則領(lǐng)隊去了烏山口,他們分析北涼的兩隊騎兵想要在北境戒嚴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避開巡邏北歸,便只能走這兩個地方。”
聽見高時明嘴角逸出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他頓了頓,聲音跟著弱了幾分:“兩位大人帶人去攔截輕騎兵,便叫我在朔方城留意其他動向,以便回援。”
“叫你的人去通知建章折返,就說本王召見。”
“是!”江衡本欲抱拳領(lǐng)命離開,卻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那兩隊騎兵不追了?”
覃莽忍不住指著他,破口大罵:“蠢貨!有王爺坐鎮(zhèn)北境,他們還想溜,沒門!”
“林指揮使。”高時明冷不防開口,覃莽也不敢太過放肆,罵完一句便收了暴脾氣。一時間江衡走也不是,留又難堪,訥訥地杵在原地。
一直在旁邊垂頭聽令的朔方城指揮史聞言,立刻出列,沒等他跪下去,高時明便抬手制止,語調(diào)微揚問道:“本王吩咐的都準備好了?”
“按王爺?shù)牟渴穑蛉瘴覀兊娜笋R便已經(jīng)在城外埋伏好,只等王爺下令便可收口,借著山谷地勢來個甕中捉鱉!”
“好。”高時明從容起身,撣平衣袍,冷峻的面龐滿是不容置疑的魄力,“覃莽,傳本王令,即刻起開始拔除軍中查證查明的暗樁,北境全面戒嚴,邊防城鎮(zhèn)封城,無令不得擅出!”
林指揮使困惑地看著高時明,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聽高時明繼續(xù)道:“至于林自初,本王要親自率隊擒拿回來。”
林自初以己為餌,暗中不知設下什么圈套等著高時明往里鉆,殊不知,高時明也早早為他設下埋伏,就等著他出現(xiàn)。
一時間,怕是他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誰才是獵物,誰才是獵手。
第80章 追擊 “書玉就這般自信,能駕馭北涼的……
馬車顛簸不停, 鬧得楊書玉坐立難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國土,心中焦慮連乖順也不愿意裝了。
她無休止地抱怨,吵嚷著不愿走, 可是馬車從未因她的不安而停下過。但旁人聽著煩躁,她這樣的嬌縱任性,遠遠超過北涼人脾性所能忍受的程度,所以只能派人去將林自初請了過來。
林自初拋下鎖眉沉默的馮尤, 策馬快速往回走, 不待靠近, 他遠遠就能聽到楊書玉在馬車里吵嚷個不停。
“自初哥哥人呢?他說了不會薄待我的!”
動怒的小女娘把案幾拍得砰砰作響,蠻不講理道:“要選這么顛簸的路走, 怎么不提前備好厚墊子?”
“還有你們北涼盛產(chǎn)的厚實皮草呢?是我不配用嗎!”
楊書玉全然不管外面的人有沒有理會她,更不會體恤如今是在荒郊野嶺趕路, 旁人要去哪里給她尋什么墊子或皮草。唯一還會關(guān)心她感受的槐枝,也因為沒有話語權(quán)而不得不低頭沉默。
馬車周遭,但凡能聽到她聲音的人都緊緊蹙著眉,他們不僅嫌棄江陵女嬌弱, 還嫌棄楊書玉一幅認不清現(xiàn)狀的無知。
還當自己是金尊玉貴的楊氏女娘呢?
說白了楊書玉如今不過是他們北涼的階下囚,仗著林自初的私心, 多得幾分關(guān)照, 還尤嫌不夠, 竟想同往日那般作威作福!
在屬下怨懟和隱忍的視線中, 林自初抬手叫停了馬車。他兀自掀開車簾, 還不等他開口訓斥楊書玉的無理取鬧,乍一掀簾,就見楊書玉噙著一汪清泉,委屈至級地喚他:“自初哥哥, 他們都欺負我……”
剛才還張牙舞爪,蠻橫不講理的暴怒小貍奴,在見到你的瞬間便收起了利爪,開口就是糯糯地傾訴起自己的委屈,試問誰能頂?shù)米。?br />
饒是林自初做足了心里建設,打算佯裝訓斥楊書玉一番來安撫屬下,在兩人四目相對時,他還是會不可控制地柔軟下來。
“書玉這是怎么了?”怕是林自初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語氣柔得想春日里的風,借著和煦的日光而輕柔地吹拂萬物。
楊書玉落寞地垂下眸光,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倒是沒有繼續(xù)抱怨:“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黎國了?”
林自初一噎,什么強硬的話怕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是不是我再也回不去江陵了?”楊書玉小聲嘟囔著,眼看就要落下淚來。
“等大業(yè)……”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楊書玉開口打斷,又不甘心地別過臉去,“到時候我肯定頭發(fā)都花白了,那爹爹……”
她說得真情實感,也不知道是同林自初作戲已經(jīng)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還是暗中埋怨楊伯安動作太慢,她都離了國土也不見有人來救。
林自初淺淺勾起嘴角,抬頭掃視了一圈還在觀望的屬下,歷來克制又清明的他,索性再放肆一回,他眉眼低垂地問:“那書玉想如何?”
楊書玉身子往前探出,扶著車門嬌嬌弱弱地問他:“林伯父和伯母身體可還康泰?若我不能再回江陵,自初哥哥能不能讓我與伯母同住?”
她半害怕半委屈,眸光緩緩掃視著周圍,滿是恨不得用眼神刀了她的北涼蠻人。
“我不想這些人天天在我眼前晃蕩。”說著,她作受驚嚇狀,左手捂著胸口,“不然我嚇都要被嚇死,不長命的。伯母慈愛,定會和幼時一樣真心對我好。”
林自初不知道被她哪句話刺到,眸光暗沉了下來,說話的語氣也帶著不耐:“書玉不要胡說。”
楊書玉似是被他的反應嚇到,一時愣在原地,呆呆地抬眸看他。
見狀林自初稍稍回神,又是一派溫潤如玉的貴公子做派。他輕柔地撫上楊書玉的面頰,勾唇淺笑道:“就依書玉所言,到時候不叫他們在你眼前晃悠。”
他沒有正面回答楊書玉的問題,但楊書玉從他的反應中,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見好就收,她便不再進一步試探,轉(zhuǎn)而賣乖道:“馬車太顛簸了,咯得我生疼,我能不能也騎馬……”
在林自初探尋審視的目光中,她繼續(xù)說:“你是知道的,我的騎術(shù)尚可,肯定不會拖慢行程進度。”
令人意外的,林自初想都沒想,一口便應允了她。點頭之痛快,讓楊書玉心中大吃一驚。
就不怕躲了馬匹,再一拍馬屁股,一溜煙兒開始往回跑?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林自初笑彎了唇:“天底下要論馴馬一事,怕是無人能比得過北涼人。”
“書玉就這般自信,能駕馭北涼的駿馬,從馬群中跑脫?”
楊書玉心虛摸了摸鼻子,笑著不做聲。
林自初繼續(xù)往下說:“本來計劃中便要棄車而走,不過提前一些罷了。”
“嗯?”楊書玉敏銳地察覺出林自初的話,暗含話外之音,反復思索卻不得解,而對方也沒有繼續(xù)要往下說的意思,她便沒有繼續(xù)追問。
在林自初的授意下,有人牽來馬匹供楊書玉騎乘。騎馬的速度遠比馬車行進要快,所以等楊書玉反應過來,身后的隊伍已經(jīng)分成了兩撥人馬,而落后的馬車隊伍已經(jīng)被他們遠遠甩在山坳那邊。
貨商車隊踏平的山間小道多是泥沙,馬車壓后留下的車轍,可以完美地掩蓋騎馬先行而留下的馬蹄印。
林自初這是一早就算計好了,難怪他曾篤定地說:楊書玉的心思他全然看在眼里,但他的打算,楊書玉卻猜不出分毫。
思及此,楊書玉深深地望著林自初的背影,秀眉不自覺地緊蹙。在她察覺不到的地方,槐枝又策馬向前,用身形將其他緊盯楊書玉的視線遮住。
*邊境局勢緊張,隨時都可能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對外有虎視眈眈的北涼大軍,在內(nèi)則是太后黨的奮力一擊,很難說不會從京都起兵變。 到時候這些北境軍一面要對戰(zhàn)北涼,一面又要分兵勤王。一時間竟不好掂量不出輕重緩急,兩邊都是頂頂重要的國家大事。
可今年黎國先遇洪災,繼而糧食產(chǎn)量減少,為了賑災,糧庫和糧商手里的糧食早就耗光了,哪里經(jīng)得起大軍內(nèi)外同時作戰(zhàn)?
因而,隨著高時明的軍令從朔方城傳遞出去,全北境的軍營立刻陷入戰(zhàn)時狀態(tài)。朔方城更是罕見地被打造成鐵桶,無高時明親筆詔令不得進出。
至于林自初,他們本就是少見的向北而行之人,軍令又下達得很快,所以他們便是最后一支出城北去的行人。路面所留下的車轍都是清晰完整的,不沾風沙絲毫侵擾。
高時明與覃莽仔細勘察著路面上留下的車轍與馬蹄印,似受到了某種指引,兩人都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北方。
“王爺,叫末將說,此行本不必勞動您親自帶隊擒拿。”覃莽手拿馬鞭插起腰,不屑地望著北邊,“林自初那小子帶的人不多,有我就足夠了!若王爺嫌我太糙,行事不夠小心謹慎,還可以派林指揮使同行。”
見高時明不開口,他便沒了底氣:“也不是我高看林自初,只是出了城再往北實在是混亂。萬一他們有人前來接應,王爺此番豈不是涉險?”
“連你覃莽漢都能想到的,本王會想不到?”
高時明甚至沒有分他寸縷目光,莫名其妙地反問他一句:“你可知道世家少主意味著什么?”
“啊?什么?”
覃莽沒料到高時明會問這些,登時愣住。要是謝建章在側(cè),他肯定能回答出來。但他覃莽出身鄉(xiāng)間草莽,哪里能懂得世家的彎彎繞繞?能在軍中掙有功名,成為高時明跟前的0得力部將,這已經(jīng)是他覃家燒了十輩子高香也求不來的。
他無法跟上高時明跳躍的思維,抓破腦袋也回答不上來,只能等著高時明往下說。可高時明只是意味不明地輕笑,急得他直撓頭。
“傳令,即刻向北急行!”
下令時,高時明颯爽而迅速地翻身上馬,身后的披風在空中隨風打了一轉(zhuǎn),飛舞飄揚于身后。動作之流暢,如行云流水,加之一身巧致精細的輕甲襯托,將他銳利與颯爽烘托到極致。
寬大繁瑣的朝服,將他的強勢夸大多年,以至于他高坐廟堂之上,威名仍可遠震四海。這叫人們早已忘了,曾今那個鮮衣怒馬的皇四子,如今不過是年逾弱冠,依舊善于彎弓御馬統(tǒng)帥三軍的主帥。
除開他眉眼多添了幾分沉穩(wěn),與當年的皇四子何異?
一路策馬揚鞭,急行北追,直至下半夜,他們便已經(jīng)追上了林自初一行的馬車。
更準確來說,是追上一輛被俘獲空的馬車。
等高時明勒馬止步,自有副將上前來回稟。那副將見來人不是自己的上司林指揮史,只是略微差異便抱拳跪地:“末將見過王爺。”
“說。”高時明沒有下馬,眼下的景象他掃一眼便猜出了七七八八。
不算焦灼的交戰(zhàn)現(xiàn)場,地上甚至連一具死尸都沒有,除了滿地箭羽和火把,交戰(zhàn)地的正中央突兀的立有一輛馬車……
還問什么問呢?
“我們怕傷著馬車里的人,一開始只敢射箭逼停車隊。”副將把頭埋得更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雙方才交上手,那些人便果斷地四散開,撤入山野逃竄,馬車更像是被故意丟下的。屬下已經(jīng)派人去追了,只是……”
只是夜已深,加之野外作戰(zhàn),怕是會讓全須全尾對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