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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角逐 “可萬一他們就沒打算回撤呢?”……

    林濤陣陣, 山風順勢蕩入低谷,發(fā)出細碎的回聲。空中不時有高亢的嘯叫聲傳來,與之遙相應和, 聲聲盡顯北地蒼涼之態(tài)。

    但崇峽并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北地。

    其地形地貌更像是北境山脈過渡到平原的中間地帶。

    崇峽乃崇狄山脈絕陘之地,是以無江無河仍被世人稱為“峽”。沿陘谷向南,地勢豁然開朗,一馬平川。在其以西的兩城之外, 南北走向的蒲江匯入漳淮, 津渡發(fā)達, 水路相通。

    得天獨厚的位置,讓崇峽成為大黎舉足輕重的交通要塞, 尤其是行商貨運的行經(jīng)之地。因此,謝建章對于盧青連夜收拾行囊, 打算同他一道去原陽,他是十分不理解的。

    于公于私,盧青選擇離開崇峽都不是明智之舉。

    “你這是要把崇峽讓給太后黨?”謝建章的視線仍跟隨著漸遠的車隊,他的語氣并無半分離別的低落, 反倒更像是解決了后顧之憂,透出輕快與自信。

    “光是收拾京都的爛攤子, 就有得夠他們忙了, 真當王爺多年培植的勢力是擺設?若他們胃口真大到要將手伸向崇峽, 能不能還吞下另說, 單是即將進駐崇峽的北信軍就不會答應。”

    北境兩軍對峙, 戰(zhàn)事一促即發(fā),北信軍照慣例會把軍眷與百姓撤到后方。而由高時明整肅起來的北信軍,自然貫徹他的行事風格——在護送軍眷后撤時,會以換防之名強勢“接管”各大重城要塞, 以防止戰(zhàn)時腹背受敵,而崇峽自是其中之一。

    這也是盧青不在城內(nèi)處理公務,而是多日留宿在縣城的原因。

    此地離軍營和城池都不遠,正方便他將部分管治權(quán)移交出去。崇峽民生事務仍在他治下,但路障設卡、城防治安,乃至軍需調(diào)度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會移交給軍中的官爺管理。

    如此,在戰(zhàn)時像盧青這樣的地方官員,也就形同虛設了。

    盧青抱臂湊近謝建章身側(cè),眼帶笑意地順著看向同一個方向,揶揄道:“人都沒影了,還看呢?”

    見謝建章不搭理自己,他轉(zhuǎn)而悄摸摸問:“王爺?shù)南侣洌ㄕ驴捎蓄^緒?”

    “北境。”

    謝建章說得篤定,他緩緩收回視線,抬步往相反的方向走:“比起京都亂起來,王爺更無法容忍軍中被旁人滲入。”

    “原陽異動怕是表象,北信軍指不定里子爛成什么樣了。”

    他側(cè)身看著沉思的盧青道:“盧家世代中立,太后黨和攝政王黨斗得正酣時,盧大人干脆自請外放南方巡視……你此番跟著我去原陽,怕是不站王爺,也會被太后黨一并清算。”

    “你就不怕有違盧氏祖訓?”

    盧青輕哼出聲,負手無所謂道:“要不總說我父親刻板守舊呢?”

    “既入朝為官,朝堂黨爭是他想避就能避開的嗎?縱使避得了一時,如今已是兩虎相斗,誰能獨善其身?還是他想等斗爭平息,再回京分一杯羹嗎?”

    “就算勝者掌權(quán)初期百廢待興,還肯重用他,那也要問一句跟著廝殺過來的官員肯不肯,那些人能否容下旁人來摘桃子!屆時京中,還有盧家的一席之地嗎?”

    歷來政黨為名為利而聚,不知多少官員為了贏到最后,舉全族之力投入黨爭中,哪怕中途折了敗了,飲恨退場,也還會有力爭上游新貴前赴后繼。

    黨爭從來不是太后和攝政王叔嫂兩人之間的爭權(quán)奪利,一直以來都是無數(shù)官員權(quán)貴之間的斗爭。最后無論是誰贏了,論功行賞也該是那些參與者,而絕非所謂的“中立之士”。

    “單是為了我自己的仕途,如今已是兩黨決勝之爭,我豈能作壁上觀?若我選錯了,只當盧家出了一個不肖子孫,旁枝仍有后繼者托舉門楣。”

    “你倒是想得透徹。”謝建章淺笑吟吟,雙眸卻無半點往日的溫潤之色,“怕是在更早之前,你就投入王爺門下了吧?竟是把我也瞞了去。”

    盧青雙手一攤,做作地大喊冤枉,卻也沒有否認。

    謝建章目視前方,細細回憶道:“當初選派任職崇峽的官員,兩邊吵得不可開交,結(jié)局都說是鷸蚌相爭,讓你得了便宜……”

    盧青心虛地摸了摸鼻尖,喟嘆道:“盧氏世代中立的形象深入人心嘛……倒也不是誠心瞞你,當初你勸我不可過早涉入黨爭,王爺便只讓我當一枚暗棋,未曾吩咐過我。”

    高時明的勢力范圍,遠比謝建章認知的要大。

    見謝建章淺笑依舊,卻不答話,他抬手指著路邊不遠處的護衛(wèi),轉(zhuǎn)移話題道:“這些都是我身邊最精良的護衛(wèi)和招攬的門客,此番北上,我們就化身尋找動亂后失聯(lián)商隊的少東家,輕裝簡行也不惹人注目。少東家,可好?”

    路邊立著練家子十二人,武器各異,但從衣著和氣勢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府中訓練出來的護衛(wèi),哪些是招攬上門的閑散俠客。這些人湊到一處,倒還真有幾分商行魚龍混雜的樣子。

    認真打量過后,謝建章?lián)P聲笑道:“此行護好你家大人,別叫他一文弱書生折在北境,末了讓旁人摘了桃子。”

    這些人并不通文墨,聽不懂謝建章話語中的調(diào)侃之意,便齊聲應是。

    “誒?”盧青不滿地嘖聲,最后不住地無奈搖頭淺笑,“多年不見,嘴上你還是這么愛占我的便宜。”

    他似是妥協(xié),難得地沒有同謝建章嗆聲:“行,我盡量不拖少東家的后腿。”

    謝建章利落地翻身上馬,坐騎卻并不是踏川。馬鞭高揚,隨著清脆的噼啪聲響起,他一馬當先地躥出。馬蹄颯沓激起陣陣煙塵,那沾染笑意話便落在他身后,清晰地落入其他人耳中。

    “已經(jīng)落后了,還不快走?”

    “剛才到底是誰黏在原地不肯走的?”盧青不甘落后,縱馬去追,“若不是你,昨夜我都出發(fā)了!”

    回應他的只有噠噠的馬蹄聲,先后凌亂地響起,聲聲錯落,急促而穩(wěn)健,統(tǒng)一沿著陘谷深入崇山峻嶺,驚起飛鳥出林。

    后緊隨著有雄鷹高嘯,振翅在空,沿途驅(qū)趕那些受驚的飛鳥,它追著疾馳駿馬的行跡,振翅高飛。

    就好像連海東青也是如此地迫不及待,它也想要回到北境,好投身加入這場逐鹿之戰(zhàn)中-

    車隊行至漳州城郊官道,已是傍晚十分,澄黃的落日灑滿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將路面的凹凸處用明暗交界清晰地標注出來。

    “商行年年出資修繕,然這路況還是一年不比一年。”

    就算貨運往來的車馬頻繁,這條官道磨損的程度,早已超出常年修繕維護后該有的樣子。加之有崇峽官道在前做對比,很難讓人接受相連相通的官道的差別居然如此大。

    崇峽至漳淮,是各大往來北境的商隊繞不開,由陸路轉(zhuǎn)水路的必經(jīng)之路。同樣的車馬經(jīng)過崇峽,自然也會經(jīng)過漳州。沒道理漳州的道路比之崇峽,會破敗成這副模樣。

    楊伯安放下車簾,將眸中晦暗之色隱去。他垂眸望著伏首于膝的楊書玉,關(guān)懷道:“書玉在想什么?”

    聞聲,楊書玉抬起頭乖順地答:“爹爹,我在想林自初。”

    見楊伯安斂眸緊抿著唇線,她連忙解釋道:“爹爹不要誤會,書玉只是有些事實在想不明白。”

    楊伯安抬眸望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楊書玉挪了挪身子,湊到楊伯安身邊,半是撒嬌半是認真地細數(shù):“爹爹你可能還不知道,林自初在江陵府衙的地牢憑空消失后,化身北涼使臣在京都鬧了好大一通。”

    “自然,他沒能在攝政王手下討到便宜。”她含糊而心虛地略過讓林自初被打成過街老鼠的始末,卻不知楊伯安早已從謝建章處知曉她進京都的所作種種,“最后北涼使臣匆忙離京,那一行人在穿越北境防線前,在原陽卻沒了蹤跡。”

    “與此同時,兩隊北涼鐵騎,能無聲越過北境防線,出現(xiàn)在濮江一帶,很難說他們不是為了接應林自初一行人。”

    “說是掠奪物資,可鐵騎滿載又能運送多少金銀?更別說糧草之類的物品了。”

    “可我總覺得……”楊書玉無意識地把玩著腰間的玉絡,不安的情緒縈繞在她心間,“若北涼鐵騎真是為了接應林自初倒還好,他們把人接回北涼,關(guān)起門來京都權(quán)貴要如何去斗,那也只是大黎內(nèi)斗。就怕他們?nèi)缫肮硪话悖蓵惩o阻地穿梭在北境防線后面,伺機覬覦旁的東西。”

    楊伯安抬手撫摸靠在肩頭撒嬌的少女,好笑道:“掠奪物資怕只是幌子,鐵騎接到林自初一行,自然要回撤,否則北信軍重整攻防,到時候他們不能越過防線,自然就成了甕中之鱉,能藏在山野幾時?”

    “可萬一他們就沒打算回撤呢?”

    楊書玉皺著眉頭,賭氣似地說:“如果是太后贏了,以北涼相助,調(diào)兵給北境施壓防止北信軍進京的功勞,林自初他們還怕回不去北涼?”

    她甚至內(nèi)心以為,太后為了贏甚至可以默許北涼借機吞并邊。與虎謀皮,總要許以更大的利益。這樣的例子,史書上并不少見。

    “那他們藏在后方,還能做些什么呢?”楊伯安若有所思,“兩隊人馬,既不能攻城掠地,也不能運送可觀的財帛糧草,還要冒著被圍追堵截的風險,潛藏敵國后方……”

    他吐字越來越慢,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視線也慢慢投到楊書玉身上。

    “除非,有體量小,卻能調(diào)取無數(shù)金銀財帛的東西……”楊書玉似有所感,緩緩抬起頭同楊伯安的視線對上,“又或者,人……”

    是啊,林自初當初設計入贅楊府,前世直接造成楊家的覆滅,不就是奔著楊書玉來的嗎?

    暗中的謀算敗北,他便會歇了這個心思嗎?

    楊書玉的手不自覺地攥緊玉絡,她在楊伯安眼中看出同樣的猜測。

    夕陽落入西山,夜幕低垂,黑暗迅速籠罩大地。起初還微不可聞,如今車廂陷入沉寂,聲音似被放大,父女倆誰都聽得真切。

    四周傳來的細碎馬蹄聲,還有外邦人烏啦啦的呼喊聲漸近,似已經(jīng)給了他們最有力最直接的回答。

    “棄車!”

    第72章 被俘 “我同你走,不準再追了!”……

    來者不善, 此時棄車是最明智的選擇。

    回程楊書玉一眾本就是輕裝簡行,除了安排有三輛馬車供人路上輪番修整,護衛(wèi)隨從皆是騎馬守衛(wèi)前后。

    謝建章甚至還考慮到馬匹負重疲乏, 若不時停下休整會耽誤行程,他便在隊尾特意備上多匹空馬隨行,以便適時輪換,最大限度避免出現(xiàn)人疲馬乏的狀態(tài)。

    因此他們立刻棄車改騎馬突圍, 不僅馬匹充裕, 借夜色尚可一搏脫困。

    “此地離驛站不遠, 會功夫的全部隨老爺和小姐往漳口突圍,其余人找機會分散開來, 鉆林逃生。”

    在凌征的安排中,所有人迅速行動起來。諸如月芽等不會御馬的人, 或四散鉆林求生,或與他人同騎往其他方位逃竄,默契十足地遠離楊書玉父女,不敢耽誤他們突圍分毫。

    哪怕是心思單純的月芽, 她也懂得那些合圍過來的人馬,絕不是尋常打家劫舍的匪徒。

    這些人是直奔楊伯安和楊書玉兩人來的。

    砰——

    天空突然炸開一團巨大的煙火, 而后化作細碎碎星, 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噼啪聲。那是凌征第一時間釋放的商行信號, 驛站接應的人看見自會趕過來。

    “爹爹, 快走!”

    楊書玉翻身上馬, 邊說邊揚起馬鞭,縱踏川帶頭而出,干脆利落,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她怕自己回頭等上一瞬, 就會拖累突圍馬隊的速度。

    噠噠的馬蹄聲緊隨其后,環(huán)繞在她四周。就在此時,身后不遠處響起刀劍交擊的聲音,既密且急,如暴雨撲窗,僅憑聲音也知出手之人皆是下了死手。

    “有人在為我們爭取時間。”楊書玉聞聲回頭,除了漆黑山谷,搖曳林濤,什么也看不見。

    楊伯安慢她半程,不曾回頭,他沉聲道:“賊人怎肯被他們絆住腳步,下手自不留情。”

    “撐不了多久的。”凌征側(cè)耳分辨著刀劍聲,“敵眾我寡,他們只牽制住前鋒那小部分的賊人,后面的人徑直繞過雙方交鋒的地方,追來的速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楊書玉收回視線,心中生出不安。

    此等境況,她似已經(jīng)歷過許多次。在江陵城外,在西山密林……

    顯然,這一次她又成了被圍獵的對象。

    借著稀薄的月光,楊書玉見在不遠處的官道拐角,道路左側(cè)有一斷坡,在往前她猜測還有其他土坡。

    那是極好的設障之地。

    心中有了猜測,她不動聲色地驅(qū)駛踏川行在隊伍的最左側(cè)。隨著拐角越來越近,她開始放慢了踏川的腳步,甚至她在坡底還稍作停留。

    “書玉?”楊伯安不解地回頭看她,差點便要勒馬等她,這時她又縱馬追了上來。

    “爹爹別擔心,我沒事,只是剛學會騎馬,擔心天黑過彎從馬上摔下來。”

    求穩(wěn)而在拐角處放慢腳步,這并不算拙劣的借口,楊伯安并沒有起疑心。

    只是他不知,此時站在坡頂?shù)娜藷o聲彎了嘴角。

    “世子,錯過在此處攔截,前方不遠便是驛站了……”

    為首之人抬手制止身旁人的提醒,坡頂那些隨時準備將巨石圓木等路障推下斷坡的人,見狀便也撤了手。

    “活捉,不可傷人。”

    “是!”眾人得了授命,齊聲應是,轉(zhuǎn)身上了馬背。不知是誰朝天射出鳴鏑,潛伏在各處的人馬立刻動了起來。

    彎刀壯馬,皮革縛身,鞍邊還掛有強弓箭袋。很顯然,他們較魚龍混雜的楊家商行護衛(wèi)更善騎射。

    若不是為首者要的是活人,剛才楊書玉一行轉(zhuǎn)過拐角時便無人生還了。

    前后左右?guī)缀跬瑫r響起馬蹄聲,好不容易甩開距離的追兵似是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周遭,這讓沉著的楊伯安也皺起了眉。

    凌征始終沒有放松警惕,經(jīng)過仔細分辨馬蹄聲的方位后,他指著右側(cè)道:“老爺,轉(zhuǎn)小路,在不遠處我記得有一條小溪,雖然湍急卻水不深,鮮少有人知道可騎馬蹚水過溪,加快速度或可在對方合圍上來之前,從那突破包圍圈!”

    楊伯安側(cè)頭看了一眼楊書玉,對方迅速領(lǐng)會了他擔憂。

    “爹爹放心,路雖難行,我抓死踏川的韁繩也不至于掉隊。”

    楊書玉有自知之明,她自身的騎術(shù)根本不能與他們這種行商走貨老手熟練,騎馬跟著走小道也沒什么自信,但她相信踏川的腳程。

    只要自己不摔下馬,她總不會掉隊被俘,這可比臨時改凌征帶她同騎要快。

    不過換小道突圍,他們便是舍棄了與見信號趕來的人第一時間匯合的可能。

    “改道,沖過去!”

    在官道被圍追堵截,改小道尚可突圍的兩個選擇里,楊伯安當機立斷選了后者。雖然他心里難免會擔心楊書玉逞強,卻也知道情況危急。

    對方有備而來,難說沒有安排攔截援兵的人馬。

    隨著他們轉(zhuǎn)向沒入?yún)擦郑S之暗夜中便上演了一場激烈的追逃大戲。

    雙方雖未碰面,憑借馬蹄聲也可判斷對方的大致位置。追兵有條不紊地朝楊書玉一行加速的方向合圍上來,凌征則帶著護衛(wèi)們早早拔刀亮劍,死死把楊伯安和楊書玉護在中間。

    “若不得不交鋒,我等誓死為老爺小姐拼出突圍口,還請老爺小姐快馬離開,不要回頭!”凌征隱約看見追兵暗夜浮動的身影。

    視線中的追兵雖還是形單影只,可紛雜而來的馬蹄聲告訴他,那人身后還有不可估量的人數(shù)。

    楊書玉偏頭順著凌征視線看去,立刻皺起眉頭。林間小道并不平坦,她揮鞭而上,勉強與楊伯安并行。

    “爹爹,我們不能同時落入北涼手中。”

    楊伯安沉眸同她對視,默認了她的說法,以及她的言外之意。

    其一,來人十之八九是那兩支行蹤不定的北涼騎兵;其二,北涼馬匹在戰(zhàn)場要優(yōu)于大黎軍馬,那么他們被追上也是遲早的事。

    很快,視線中出現(xiàn)越來越多涌動的黑影,說法便得到了印證。

    楊書玉的語氣被快馬帶得起伏,卻透出堅定:“若爹爹為保我而受俘,怕是與受死無異,畢竟一個無親在世,又身坐財庫的孤女更容易被有心之人操控。”

    “他們會以爹爹為要挾,讓我交出財庫大權(quán),卻不會真的放爹爹平安歸來。書玉雖明理,可真的做不到明知是對方的要挾,仍對爹爹的生死不管不顧。”

    前世,楊伯安無聲死在病床上,便是前車之鑒。

    鐺——

    話音落,彎刀與長劍交鋒,在暗夜中發(fā)出尖銳的交擊聲。凌征提劍,格擋住最先追上來的北涼人彎刀。

    楊書玉和楊伯安沒有放慢分毫,騎馬在隊伍的最前面,身邊的護衛(wèi)已根據(jù)視線中可見的追兵數(shù)量轉(zhuǎn)變位置,好隨時迎接追上來的人出招。

    “換位而處,無論是召集人馬救援,還是游說各方勢力施以援手,書玉自信爹爹更有能力早早將我救出。”

    “同生共死這樣的話,最是沒有用了。若我們都能脫困最好,再不濟也要保一人突圍出去。”

    “你又如何能保證自身的安危?他們一樣會以你來要挾我,你爹我就可以放任你的生死不管嗎!”楊伯安攥緊韁繩,控制不住地低吼出聲。

    他這一生經(jīng)歷過許多驚險的大場面,可眼前的死局卻讓他平生第一次生出無力的感覺。

    見狀楊書玉無聲地搖搖頭,平日里她撒嬌賣乖,面上滿是笑意,此刻卻流露出楊伯安那種沉著來。

    “比起驕縱無知的幼女,世人更警惕叱咤商海多年的楊伯安。我若被俘為質(zhì)不假,他們?yōu)槟媚蟮膊桓冶〈姨啵駝t爹舉全力必不會讓他們好過。”

    此時周遭已經(jīng)響起雜亂的打斗聲,楊書玉的動作沒有放棄突圍,話中卻做足了準備:“若情況危機,還請爹爹斷腕求生,舍書玉為餌脫身離開,以保存自身,好早日接書玉回家!”

    楊伯安收回視線,望著前方不遠處泛著月光的溪流,咬牙道:“還沒到那時候!”

    只要再拖一會兒,只要更進一步,那條溪流就會成為他們的助力,哪怕?lián)踝∫凰沧繁麄兌伎梢蕴用摚偻氨愀咏A站了。

    圍上來的追兵越來越多,隨行的護衛(wèi)則越來越少,或陷入纏斗,或喪命刀下,此時居然剩下不到五人。

    楊書玉沒有再勸,她也知道現(xiàn)實并不是她能隨意選擇的。對方的打算,顯然是生俘他們父女兩人,如此楊家財庫便是囊中之物。

    合圍而來的追兵并不戀戰(zhàn),甚至有人帶隊快馬繞了大彎,眼見就要打橫攔在溪前。

    楊書玉借著月光瞇了瞇眼睛,繼而加重了揚鞭的力道:“請爹爹向前不要停!”

    踏川似有所感,加快速度,帶著楊書玉沖在最前面。其他人則二三成楔狀,護著楊伯安隨后繼續(xù)往前沖。

    月光下,溪前圍成弧狀的人馬逐漸增多,馬背上還不時閃出兵器的寒光。

    “還不束手就擒!”有人厲聲喝道。

    楊書玉聞聲速度不減,電光火石間竟直接騎著踏川,朝最中間為首那人撞了上去。那人不躲不避,兩人的馬兒雙雙在相撞后揚起前蹄。

    護衛(wèi)見機,著重格擋開右側(cè)的彎刀,保楊伯安沖了過去,他飛馬越向溪流中央,仍不見減速。

    在馬的嘶鳴聲中,楊書玉身行不穩(wěn),搖搖欲墜,而對方那人卻手疾眼快地拽住踏川的韁繩,幫她穩(wěn)住。

    “書玉,別鬧。”

    林自初的手拽著踏川的馬索,在踏川穩(wěn)住時恰好可以同楊書玉在馬背上對視。他聲音輕柔如舊,似是在耐心安撫耍脾氣的女娘。

    此時,格擋彎刀的三名護衛(wèi)也被斬下馬,僅楊書玉身后的兩個護衛(wèi)緊隨楊伯安,順勢突破了包圍,涉水而去。

    因為另一側(cè)的林自初根本沒有出手,甚至他的劍始終紋絲不動地懸在馬鞍處。

    見狀有人立刻掉轉(zhuǎn)馬頭去追楊伯安三人,楊書玉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簪抵在喉間。

    “我同你走,不準再追了!”

    林自初并不應答,他冷眸注視著楊書玉,輕抖韁繩縱馬踱步向前。

    楊書玉也是在賭,迎著他的目光,倔強隱忍。踏川的馬索在對方手上,想動也動不了,只能不安地在原地踏蹄。

    待林自初與楊書玉并肩,他仍不說話,這打量與威壓讓楊書玉不安。

    因為他無聲,便也沒有阻止涉溪追擊的北涼人。

    砰——

    空中炸開熟悉的信號煙火,那是商行接應的人在報位置。

    楊書玉望著那團煙火失神,祈禱著父親能順利與接應的人碰上。就在她分神的片刻,后脖頸突然吃痛,她瞬間就陷入了昏迷。

    手中的簪子落地,發(fā)出的小小聲響隱沒在打斗聲中,而她身子一歪,順勢滑入林自初的懷中。

    林自初則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她,而那出手擊暈她的士兵卻惶恐地低下了頭,不敢同林自初對視。

    踏川突然沒了鉗制,嘶鳴著往前沖,沿途掀翻兩個還在溪中的北涼人,徹底沒入夜色中消失不見。

    林自初仍用目光打量那士兵,一言不發(fā)。四周的打斗聲漸弱漸稀,最后歸于夜色平靜。

    威壓之下,那人的額上浸出細汗,下馬膝跪:“世子恕罪!”

    “收。”

    林自初冷冷吐出一個字,帶著楊書玉朝北離開。

    夜色沉沉,吞沒一切鋒芒,終將之歸于平靜。

    第73章 陷困 “國事還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

    混沌, 昏沉,失去對四肢百骸的感知,虛虛實實難分辨。

    但楊書玉清楚, 自己又陷入了前世那往復的夢魘之中。

    滿地橫尸,血流成河,一夜傾覆的楊府……可楊書玉的心境,卻與幾月前大不相同了。

    猶如骷髏幻戲般, 她麻木地任那不知起點所在的懸絲, 操縱著她一遍遍走過那些既定劇情。

    “父皇!皇兄!”

    歇斯底里的呼喊聲兀自在腦海響起, 刺目殷紅漸漸幻化作貪婪的火焰,跳躍著燒向天際, 逐漸吞噬掉一切。

    呼喊聲與熱浪侵襲而來,楊書玉頓感無處可逃。就在這時, 她的唇瓣傳來絲絲的涼意,繼而浸入細細清泉潤其喉間,這才將她解救了出來。

    “小姐,多用些水吧。”

    耳畔傳來熟悉的江陵音語, 瞬間將楊書玉拉回閨中夢醒時分。

    “我自己來,槐枝。”

    迷糊中, 楊書玉一手接過唇邊的茶盞, 一手試圖支起身子。

    隨著砰的一聲悶響, 茶盞脫手, 搖擺著漸漸停穩(wěn), 盞中清泉四濺。少許水珠直接漸落在皮膚上,清涼瞬間讓楊書玉警醒起來。

    此時,槐枝跪坐在楊書玉的身側(cè),不慌不忙地拾起那只茶盞, 再次將水囊里的清泉倒入,而后遞到楊書玉的唇邊,槐枝的視線也隨之同她對上:“小姐體內(nèi)的軟筋散還未散盡,還是槐枝來服侍小姐吧。”

    聞言,楊書玉那剛清明起來的雙眸,快速地掃視一圈。

    狹窄逼仄的空間,堪堪可容納四人,是普通馬車車廂無疑。那晃動的車簾,依稀透出黃澄澄的日光,外面并無人聲喧鬧,這馬車當行駛在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

    探尋的視線緩緩掃視,最后同久別重逢的槐枝對上,楊書玉細細思索著對方的話,而后垂眸盯著唇邊的茶盞不做聲。

    “這水里什么也沒加。”槐枝知曉楊書玉的脾性,索性將茶盞和水囊全擱在茶案上。“現(xiàn)在我們已行至邊界,公子說不必叫小姐日日陷入昏迷中。”

    她如往常那般,動作輕柔地扶起楊書玉靠坐起身,抬手順勢為楊書玉撥弄整齊額邊的碎發(fā):“昏迷的這些日子,小姐消瘦了許多。”

    “軟筋散加蒙汗藥……”楊書玉輕蔑地笑出聲,拂開槐枝的手反問道,“就這么怕我跑了?”

    見槐枝心虛地避開視線,她哪還不知道在被俘的日子里,是誰貼身照顧自己,又是誰將那些藥喂入自己口中的?

    “我昏睡了多久?”

    “入夜便是第五天了。”許是愧疚使然,槐枝的姿態(tài)放得極低,從小伴著楊書玉長大的她,竟也會局促地攥緊雙拳,試圖緩解她的不安。

    楊書玉看在眼里,索性將視線投向車窗,卻只見車簾簌簌晃動,被之隔絕。

    “這是要去哪?北涼?”她頓了頓,“林自初呢?”

    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想抬簾看看外面。盡管她已有所預料,外面會是她所陌生的山野,她還是想看一眼。

    “等晚些時候,公子會來見小姐的。”

    槐枝沒有阻攔,也不知道她是挑揀著答復,還是她身份尷尬,沒人會告知她行程的細節(jié)。

    “公子總要親眼確認過才會安心。”

    見楊書玉只是彎唇淺笑,毫不在意,她便轉(zhuǎn)而問道:“小姐可要用些干糧?等停車安頓,奴婢再去為小姐做些熱乎的吃食。”

    “林自初安排你寸步不離地監(jiān)視我,按理說我不該再多問你一句。”

    不用動腦也知道,周圍負責看守楊書玉的人都是林自初的心腹,槐枝也在其中,可見林自初也是信得過她的,這才敢放在楊書玉身邊。

    楊書玉靠著車廂壁,語氣輕快,似是同槐枝談天說笑:“你離開楊府的時候,江陵尚陷入動亂,你后來可知道都發(fā)生了什么事?”

    “知道。”

    槐枝垂眸,坦然答話,倒是叫楊書玉一頓。

    “后來林自初隱瞞身份進京,你也知道?彼時,你又在哪里?”

    “知道。”槐枝不敢直視對方,聲音悶悶的,“公子同意我留下,卻不肯讓我相伴。”

    “他安排我在漳州的一座小院候著。”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觀察楊書玉的神色,繼續(xù)道:“公子說到時候小姐會一道回來,吩咐我提前備好小姐的日常用物……”

    楊書玉面色不顯,心下卻一沉。

    原來林自初不僅知曉她會被宣召進京,或騙或虜,還打著將她帶回北涼的算盤,甚至還如此篤定!

    那么,突然出現(xiàn)在北境防線后方的那兩隊北涼騎兵,便不奇怪了。

    依林自初在江陵的計劃,北涼騎兵深入防線后方,要么是為了接應大婚后他向北涼輸送的財物,要么便是為了側(cè)應北涼使臣進京的變故,亦可作為接應他回北涼的堅實力量。

    這安排雖然十分大膽,卻也合理。

    念及此,楊書玉到底還是懊悔自己小瞧了林自初,低估了民間力量和正經(jīng)軍隊的懸殊之別。

    “小姐不問公子為什么肯留下我嗎?”槐枝試探性問,將楊書玉的思緒拉回。

    她合眸假寐,淡然道:“早說過的,今后種種皆是你個人的造化,你離開我的院子便與我無關(guān)了。”

    話音落,車廂中寂靜無聲,一路再無言語。

    北境多荒蕪之地,人煙客商往往攢聚在邊塞小鎮(zhèn)。如今大黎內(nèi)憂外患,一路上更是少見行人住戶。

    因而,車隊在黑夜中前行,似乎也不用顧忌些什么。這行人直到后半夜停車休整的時候,甚至沒有生起篝火,往馬車里送個炭盆子,便算是傳達停歇的意思了。

    月黑風高,空谷回音,楊書玉在夜暗中甚至分辨不出看管她的人馬有多少,只曉得林自初并不在隊列中,而且這些人也不是圍獵她的騎兵。

    第二天行至傍晚,他們便入住在一獵戶家中休整,聽槐枝的回話,似是要在此等林自初匯合后才再次上路。

    至于這主動把小屋讓出來的獵戶,當是北涼安插在邊境的探子了。再往前走,怕是就要進北涼地界了。

    想清楚這點,楊書玉便越發(fā)焦躁。

    可這些人中,除了槐枝會對她有所回應,旁人卻是理都不理她,而槐枝在這群人中著實說不上話,連求些新鮮食材做飯,她都要低三下四,三催四請才能拿到。

    楊書玉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救的法子,畢竟她的活動范圍被限制在偏房中,四周都是佩刀的壯漢日夜守著。

    唯一的慰藉,便是目前沒有人敢傷她分毫。暫時得以保全自身,也算對得起她同楊伯安的約定了。

    話說另一邊,那夜楊伯安在追擊中驚險脫身后,順利地同驛站前來接應的人匯合。他隨即召集人馬往回搜救,可除了救回受傷的護衛(wèi)和四散的家丁仆從若干,卻尋不到楊書玉的絲毫蹤跡。

    他甚至連夜去登漳州知府的門,一方面是為了將飄忽不定的北涼騎兵的動向?qū)訉由蠄螅环矫鎰t是求官府出人去搭救楊書玉。

    可惜他在第一時間里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卻收獲寥寥。

    消息不能停在漳淮境內(nèi),他命人快馬追去謝建章,為了提醒其在原陽一帶留意一二,他還傳訊命北方楊家商行的人馬加緊往漳淮集結(jié)。

    對方把楊書玉擄走,總不會是單純?yōu)榱怂@個人,最后還是要聯(lián)系楊伯安的提出訴求的,屆時他不能指望官兵出手前去救援。

    混亂之中,無論是出擊的林自初一方,還是受難的楊伯安一方,他們似是誰也沒注意到在交手時出現(xiàn)的第三方勢力——第一時間拔劍阻擊追兵的那支小隊。

    也許是這支小隊進場快,撤手更快的原因,又或者是他們在那場圍獵中沒起作用的原因,雙方都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唯有他們自己,不敢忘記身上的使命——護送楊書玉父女安全回到江陵。

    顯然,他們有辱使命,自當領(lǐng)罰。

    這本沒有什么可辯解的,哪怕敵眾我寡也不能作開脫的理由,但問題是他們這隊暗衛(wèi)該去何處領(lǐng)罰?

    高時明,也就是他們的主上,如今隱匿了行跡,他們連復命的去處都沒有。難不成要他們回京城嗎?

    于是乎,他們先楊伯安的手下一步,在原陽找到了謝建章。

    客棧中突聞變故的謝建章,微微蹙眉,追問道:“是單你們那路被劫掠,還是兩路車馬都被劫掠?”

    “建章急糊涂了。”盧青抱臂斂笑,面上是少見的嚴肅,“王爺?shù)陌敌l(wèi)都能知曉楊書玉父女走哪一路,林自初手中有正經(jīng)的騎兵調(diào)度,又怎會不知?”

    他輕拍謝建章的肩頭:“倒是對方不會在北境待太久,我們已失先機,動作再慢些的話,怕不是他們便回了北涼,再來同我們叫囂?”

    “我自然知道。”謝建章正色,回身在桌案上攤開輿圖,“整個北境戒嚴,邊境還有大軍對峙,而幾個茶馬互市早已關(guān)閉,除了山間小路,目前還能出關(guān)去北涼的地方并不多。”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從原陽劃過,他繼續(xù)道:“原陽紛亂未平,就算埋有北涼的細作接應,他們也不敢再從原陽走。”

    “王爺還沒有露蹤跡,但他定是要肅清原陽的,不知有多少人馬暗藏于原陽伺機而動。”

    盧青依次點過輿圖三處:“烏山口、北裕關(guān)、黑沙河,你覺得他們會從哪里走?”

    不待謝建章開口,他兩指重復敲擊著原陽的位置,正色道:“放棄清查原陽,全力去搭救楊家小姐,你打算選哪個?”

    “國事還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選擇。”

    京都已盡在太后黨的掌握之中,開始逐漸向地方伸手。若不能在太后黨的人到來前肅清原陽,北境便算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助高時明反撲便更困難一重。

    至于楊書玉,若她流落北涼,輕則北涼便可以此來拿捏楊伯安,日后會有數(shù)不清的財貨流向北涼,重則影響兩國國力的差距,而其根源便是各國鼓勵農(nóng)桑而輕商貿(mào)的本質(zhì)了。

    商事貿(mào)易流動性強,且官府難以管控,楊伯安為救獨女大開商貿(mào)之門,你耐他何?

    但這些危機都是日后才能顯現(xiàn)的連串效應,眼前反倒是看不出來,如此楊書玉眼下反而沒有性命之憂。若調(diào)遣人馬去追,反而更像出自私心。

    一句國事還是私情,足已表明盧青的立場。

    謝建章心里清楚,這才愁上眉頭,抿唇不言。

    可是若他不去,誰還會去楊書玉呢?雖無性命之憂,可林自初若要強娶呢?那人在京都又不是沒透露過這種心思……

    第74章 質(zhì)詢 “我記得你是林老太爺最看重的小……

    北地的秋, 來得早走得遲,蕭瑟氣清能寫滿整整一季。全然不似南方的秋,一閃而過, 忽地便從夏日入了冬。

    停下休整的日子里,楊書玉始終被限制在一間狹小的偏房中,不得隨意走動。

    許是為了山中防風防寒的原故,這偏房的窗戶只有尋常窗戶的半扇大小, 若不是槐枝拿來足夠的燈油供白天點燈, 楊書玉都以為自己是被關(guān)進了地牢里。

    更讓人郁悶的是, 那窗外毫無景致可言。亂石枯草歪脖子樹,胡亂地湊到一塊, 牽強些便算是堆疊之美了。

    楊書玉盯著瞧了這么些天,也就只能瞧出此處是北地荒山。且不說她沒到過北境地界, 就算她是當?shù)厝耍膊灰姷媚懿鲁龃颂庪x哪座城鎮(zhèn)較近。

    更別說對逃脫一事,她還毫無頭緒了……

    沮喪與煩悶,幾乎占據(jù)了她整個人。

    好在正值初秋, 山里的野物忙著抓緊時間為過冬作準備,楊書玉便輕而易舉地用糧食吸引到了這些怕人的山靈于窗前。

    起初只是一群吵鬧的山雀, 后來松鼠也跟著尋到她的窗前, 甚至入夜后她還見過狐貍狍子的到來。這些野物同她討食, 多少給她暗無天日的被囚生活注入了鮮活之氣, 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身后的木門發(fā)出嘎吱的刺耳聲, 驚起窗前啄食的山雀,楊書玉頭也沒回,復往窗外灑了一把稻谷。

    “把飯放在桌上就好,我現(xiàn)在還不想吃。”聽見托盤放到木桌的聲音, 她繼續(xù)道,“槐枝你試著給我尋些栗子榛果來,實在不行,花生也可以。”

    見山雀仍立在歪脖子樹上觀望,嘰嘰喳喳地卻不肯靠近,她便將稻谷灑得更遠些,試圖引誘它們上前。

    但山雀依舊停在樹梢觀望,她身后的人也沒有如往常一般應聲后速速離開。

    楊書玉微微蹙起眉,半抱怨半撒氣道:“我不求你們這些北涼人能看管得松泛些,但站崗盡職時,別驚著我的雀就這么難嗎?”

    不說在江陵,當初在京都,她也沒受到過這樣嚴密的看管。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窗外盯梢的攆走,然而看守她的北涼人哪會考慮她的感受?

    楊書玉自然知道沒人會聽從自己的話,就連槐枝也是面上滿是愧疚,實際卻堅定不移地執(zhí)行另一人早吩咐好她要做的事——貼身照顧楊書玉起居,旁的事便是低頭沉默,決計不會回應的。

    實在是心里煩悶,楊書玉忍不住對槐枝撒蠻幾句罷了。

    “山里的野物罷了,哪值得書玉不悅?”

    溫潤輕柔的嗓音于身側(cè)傳來,溫和如其人身上散出的柏子香,隱隱透著醇厚。

    來人從容地站在楊書玉身側(cè),動作嫻熟而默契,突然上前雖靠得極近,卻仍未有所碰觸,是兩人相識很久重復多次才能掌握的。

    以前楊書玉覺得此乃君子舉止得宜,如今她只會因?qū)Ψ降目桃庠囂蕉鴧挓?br />
    終于等到林自初現(xiàn)身,楊書玉沒有怒氣沖沖地出聲質(zhì)問,只是指尖反復捻著那幾粒谷物,目光仍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的山雀。

    就當她還沒準備好要如何面對林自初好了。

    尤其今時不同往日,淪為魚肉的她,實在沒法像從前那般,嬌蠻高傲地挑剔林自初種種。

    骨節(jié)分明的手自然地伸向盛稻谷的碗碟中,楊書玉不躲不避,只是在對方的衣袖擦過她右手時,將手悄悄垂下。

    林自初隨意地抓了一小把谷物,漫不經(jīng)心地散出窗外。遠遠望去,一高一低的才子佳人并肩而立,時光好似回到了江陵的那段日子,那時他們也總?cè)邕@般一塊在池邊喂魚。

    但終是全然不同了。

    不僅僅是山雀機警,灑出的稻谷沒有引來魚兒爭食的差別,就連楊書玉也不會再將盛裝餌料的碗碟偏向他了。

    出乎意料的,楊書玉緊隨著他的動作,在下一瞬便盡數(shù)將稻谷潑灑出了窗外。

    房中陷入安靜須臾,窗外的山雀嘰嘰喳喳,蹦跶著一步步試探靠近。待山雀安穩(wěn)地啄食起窗外散落的稻谷,卻忽地被一聲輕笑驚起。

    “若書玉實在喜歡得緊,得閑我套個陷阱,捕捉幾只山雀予你。”

    林自初負手而立,目光深沉無波,隨著楊書玉看向窗外:“這日子著實無趣了些,等書玉同我回了北涼便好了。”

    “套陷阱將它們捉來,再找個籠子關(guān)起來,就同我一樣嗎?”楊書玉望著歡脫的山雀,毫不遮掩她的不滿。

    林自初垂眸盯著她看了許久,方才開口:“書玉當真惱了?可若非如此,書玉怎肯跟我走。”

    “怕還在江陵時,你便已經(jīng)不愿在同我走了。”

    林自初伸手接過楊書玉手中的空碗放在架上,也不等對方開口,自顧自道:“不過沒關(guān)系,我并不在乎書玉緣何轉(zhuǎn)了性,不念你我之間的情誼。”

    “書玉出去看過鬧過,無論做什么,只要最后還是回到我身邊,都沒關(guān)系。”

    “心不在也沒關(guān)系嗎?”楊書玉冷聲反問,仍不肯向林自初投去寸縷目光,就好像窗外的山雀遠比他有趣多了。

    見林自初不答,楊書玉也不想在這種癡男怨女才會糾結(jié)的問題上多廢口舌。她往窗前踱了兩步,與林自初拉開距離:“林公子,林長使?我現(xiàn)在該尊稱你為什么?”

    “褪去北涼使臣的身份,林公子也早已不是當初借住在楊府的落魄書生,不當重新介紹一下自己嗎?”

    楊書玉斜倚窗戶,瞥眼見窗外看守的人并沒有因為林自初的到來而回避,她便知道周圍都是林自初的心腹,因為林自初沒有顧忌隔墻有耳。

    “我還是希望書玉如從前那般喚我。”

    回以林自初的,是楊書玉的一聲輕笑,混在山風鳥鳴聲中若有似無。

    楊書玉依舊望著窗外,轉(zhuǎn)而道:“林公子派這么多人來看管我,是不是很怕會有誰來偷偷將我救走?可你們的行蹤如此隱秘,誰能找得到呢?”

    她頓了頓:“又或者說,你很怕我會想辦法出逃?”

    林自初緩緩道:“他們都是留下來保護書玉的安危罷了。”

    “停在山谷里的這些日子,他們一定覺得我會絞盡腦汁地在想要怎么逃跑。”

    楊書玉下巴微揚,滿臉不屑:“所以他們夜間值守人數(shù)是白天的兩倍,就是防我趁夜出逃。”

    “但其實我想得最多的,卻不是要怎么逃跑。”她雙手一攤,自暴自棄道,“且不說我沒在野外生活過,沒有逃出山谷的能力,就是現(xiàn)在你們放我走,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尋人。”

    她突然回身,猝不及防地對上那雙含情桃花眼:“所以你猜,我最近都在想些什么?”

    兩兩相望,熟悉卻又十分陌生。

    林自初沉吟良久不得解,順著她的話問:“所以書玉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回憶兒時。”

    楊書玉坦然道:“又或者說,我在回想林老太爺,還有你。”

    “時間久遠,兒時的記憶我許多都記不清了,可我還記得你。”

    她微微蹙眉,神態(tài)和語氣都沒有平日那種對林自初惡意和冷漠,更像是在同舊友談心,追憶往事。

    “我記得你是林老太爺最看重的小曾孫。”

    “雖然你是林氏旁支偏房所出,卻沒有因身份而被薄待。甚至你幼時和其他林家兒郎一同受教,每每我去林府尋你,都只有你一人承教于林老太爺膝下。”

    “你天資聰穎,在一眾兒郎中尤為上進,繼而得以優(yōu)待,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為什么?”

    楊書玉的眉頭蹙得愈深,真誠地問對方:“你本應該是這世間,最能夠當?shù)贸欣^林老太爺風骨之人。林老太爺?shù)膶W生遍布天下,可有誰能比得上你受教于他老人家的?”

    “哪怕謝建章出身名門,他也不過是承繼家學,未曾得過林老太爺?shù)闹更c。”

    “理學雖無國,然士大夫當恤國事,為天地生民興利除弊。”楊書玉字字鏗鏘,逼問林自初,“楊老太爺?shù)脑挘闳煌耍俊?br />
    “所以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幫北涼做事?不,這些人都聽你號令,我當問你為何會叛國?”

    林自初神色不變,連聲音也同往日一般無二:“的確出乎我意料,我從沒想過書玉會考慮這些。”

    “遠不止這些。”楊書玉緩緩搖頭,“我還記得林氏一族決定北遷時,爹娘曾帶我過府拜別。”

    “那天我見到了你,可我們都沒有見到林老太爺。”

    “北遷是借口,遇襲是幌子,北涼蠻荒,林氏一族當是被請去做客卿的,居左至尊!饒是如此,林老太爺高風峻節(jié),他是萬萬不會首肯族人北遷去投靠北涼的。”

    楊書玉分明是在質(zhì)詢自己的猜測,但她語氣卻十分篤定,更像是在闡述她知曉的內(nèi)幕:“所以,林老太爺早就不在了吧?他并不是死于北遷那場不存在的意外,而是還在江陵時他老人家就已經(jīng)……”

    “書玉。”林自初溫聲打斷她,眼底卻是冷的。

    沉吟良久,他終是輕嘆一聲,將眼底的冰霜化了干凈。

    “荊楊比王侯,江陵藏千金。”山風吹起林自初的額發(fā),低沉的嗓音將人的思緒帶去遠方,“京都,書玉也曾去過,那是怎么樣的地方你是知道的。若非大黎皇室單薄,你便會親眼目睹,荊楊比王侯絕非虛言,甚至是他們不能同書玉相較。”

    “世間能像書玉這般順心如意長大的,怕沒幾人。”

    林自初將視線投向遠方,也不知道感慨誰的命運:“身份要爭,地位要爭,機會要爭,一個人要爭,整個家族更要爭。為活下去,為活得更好,爭這個字就避免不了。”

    “唯夫不爭,不過潦草平庸一生,可一族不爭,再三而退,會是什么結(jié)局?”

    “只一點書玉說錯了。”不等楊書玉反應過來,林自初繼續(xù)一字一頓道,“北遷入涼,的確是太爺爺首肯的。”

    第75章 爭論 “對書玉的承諾,我向來是認的。……

    若從始至終, 畢生都在踐行自己所主張的理論,并將知行合一貫徹了一生的先賢,你卻說他臨了時, 背叛了曾經(jīng)的自己。

    這如何讓人信服?

    楊書玉被此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甚至沒有開口質(zhì)疑一句。

    莫說林氏子孫,但凡知曉林老太爺名號的白丁,都不會出言不遜, 臟污他老人家的身后名。

    林自初說得坦然, 也不管楊書玉作何反應, 自顧自地往下說:“當年林氏一族遷離京都的原因眾說紛紜,卻從無定論。祖父威望素著, 各大世家倒也沒有深究內(nèi)情,非要判個是非對錯, 皆誠心誠意邀祖父帶領(lǐng)族人遷入。”

    “他們猜到祖父離京后會開設書院,皆盼著林氏家學浸染一方,復又熏陶出一個崇尚文禮的燕趙之地來。”

    “可現(xiàn)實又當如何?”

    林自初攤攤手,自嘲道:“書玉細想, 如今的江陵哪里還有什么林氏家學在?”

    “理學廣傳不滅,書院猶存, 可世人提起江陵時, 卻只會喟嘆江陵楊氏的富庶。又還有誰會記得, 那方書院仍在聲聲傳頌理學呢?”

    “就算往前倒回幾年, 祖父還在世的時候, 眾人也只會說林氏一族最后遷往的地方是江陵,便再無其他。”

    他似在無奈嘆息,更似無所謂一般道:“從離開京都起,林氏一族便徹底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而后會漸漸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后世翻開史書,只會知曉林老太爺波瀾壯闊的一生。”

    “可林氏族人尚存,并且還要一代代地延續(xù)下去。若不爭,被先人萬丈榮耀所籠罩著的我們,又該以何種姿態(tài)活著?”

    楊書玉能理解世家想要代代守護家族榮耀的心,尤其在她重生后,她曾切身體會過家族一夕覆滅的無力感與懊悔。

    饒是如此,她仍茍同林自初的說辭,直覺告訴她,林自初的話不能自圓其說。

    “就算林氏一族當初遭驅(qū)除出京,先皇并沒有明令禁止林氏后人入朝為官。”楊書玉不解,語氣卻十分鏗鏘有力,“你們要爭權(quán)勢地位,后人可以參加科考,風風光光地打馬游街,堂堂正正地入仕為官。這對你們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至少比寒門學子要容易太多。”

    “再不濟,你們也可如建章一般,以白衣之身為樞臣謀士。”

    見林自初面色不耐,她頓了頓繼續(xù)往下說:“你也和他共事過一段時間,就算是初出后宅的我,也知道謀士亦可執(zhí)棋攪弄風云!”

    “不一樣的。”

    林自初目光沉沉,直視楊書玉眼底。明明是在和她對視,卻又沒有聚焦,而不是在看她。

    “書玉,不一樣的。”林自初低聲重復著,“你生來便家境優(yōu)渥,萬事皆有叔父為你遮風擋雨,你所經(jīng)歷的、看到的一切都和我們有著天差地別。”

    楊書玉下意識想開口反駁,她想說重生一事的怪誕,也想說女子跳出后宅投身商行的不易,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無他,她一路走來,也算不上很長時間,前后不過大半年的光景,的確比千千萬萬人要順利得太多,以至于她連反駁的底氣也沒有。

    更為重要的是,楊書玉根本不知道林自初是如何在北涼長大成人的。

    外邦之人,卻可號令北涼大軍。在失聯(lián)的那些年里,他究竟要經(jīng)歷什么,才能爬到如今的地位?

    “今日既然要開誠布公,解除你我之間的誤解,我也無需隱瞞書玉什么。”

    林自初稍稍回神,攏袖而立:“當年匆忙離開江陵,像我這樣的小輩,甚至是說不上話林氏旁枝,皆是不知內(nèi)情,就算知情在族中也說不上話。”

    “祖父病重,家主聽命傳話召集族中主事,突然便下達了要遷族的決定。直至進入北境,多數(shù)族人也只道是回歸故土。”

    他將視線移到窗外,那些山雀不知何時已經(jīng)靠近,正歡脫地啄食地上散落的稻谷。

    “遇襲也不是障眼法,府衙皆有卷宗記錄在案,做不得假。那些死于騷亂的族人就葬在這座山上,書玉可要親自去看看?”

    “林老太爺……”楊書玉開口想問,心中卻說不上哪里不對勁。

    林自初上前兩步,站定在窗前。他與楊書玉站得很近,咋一看像是并肩而立。

    “書玉可曾聽過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房中片刻的安靜,似是讓兩人回到了過去,林自初耐著性子繼續(xù)解釋著:“起初我也曾迷惘,不知道為什么家主會答應北涼的請求,舉族遷往蠻荒之地,去當那什么勞什子帳中客卿。”

    “后來,我眼見北涼人主動學習中原的文化與制度,漸漸我也就理解了。”

    “千秋萬代,北涼不僅僅會是在文化上的認同,在生活習性方面,他們也會漸漸脫去騎裝,著我漢衫,放下彎刀,認認真真地讀圣賢書。久而久之,被同化的他們與我們漢人有何異?若真有大一統(tǒng)的那天,這便等同于北涼主動歸順我黎國!”

    “屆時,我林氏一族背負的叛國罵名也可自清,對兩國臣民而言,道一句千古功臣也不為過!”

    楊書玉眉頭微動,并未被他所暢想的宏圖偉業(yè)吸引,反而問起林自初或刻意避而不談的一個關(guān)鍵。

    “以身飼虎,屆時大黎何在?大黎焉在?”

    林自初面色不顯,垂眸注視著楊書玉不語。

    “巧言令色,滿口的家國大義,分明都是你們用來遮掩叛國行徑的借口!”

    楊書玉不回避對方的審視,在對方的沉默中反而讀出其他意味。

    秀眉忽而緊促,她恍然大悟道:“在林來太爺病重時,你可有侍奉在側(cè)?你可有親耳聽到林老太爺同意林氏一族轉(zhuǎn)投北涼?”

    “不,不對!”

    順著這個思路,楊書玉心中的困惑頓時消散了,她氣憤道:“謀劃叛投北涼的人是狼子野心不假,但也不見得你們順應形勢,隨遷北涼的族人無辜!”

    “或許你們也有過懷疑,但你們從未深究,更沒有去質(zhì)疑向族人傳遞北遷消息的真?zhèn)危@才叫你們半推半就,多年來心安理得地襄助北涼謀求私利!”

    “主謀也好,相從也罷,你們一個個默許作出投敵決策的名頭強摁在林老太爺?shù)念^上,欺他老人家在泉下有口難言,收拾不了你們這群逆子孽孫!”

    楊書玉刻意提起林老太爺,好勾起兩人兒時共同的回憶,盼著懷舊能讓林自初顧念幾分。甚至她還心存幻想,若能憑著兩人在江陵的那段情緣,讓林自初心軟動容幾分,她就算學著虛情假意也無妨。

    可這番交談下來,她才知道對林自初最大的誤解,竟是自己仍把對方當成世人口口相傳的林氏門生!

    “你還在騙我!”楊書玉近乎是朝林自初歇斯底里地叫喊著,“到如今你還試圖誘騙我!你還當我是無知的后宅女娘嗎!”

    面對楊書玉的情緒失控,舉止端方的林自初也失了分寸。

    他突然抬手握住了楊書玉的下頜,另一只手鉗制住楊書玉的肩膀,面上卻仍是清雅有禮:“我還是不習慣你鋒芒太甚的樣子。”

    “書玉這般聰慧,怎么不多想想?”他捏著楊書玉的下頜,逼迫對方仰視自己,“林氏以才學傳世,當真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讓野蠻好斗的北涼人肯聽命?”

    “就算國主有求賢之心,愿請林氏一族為帳中客卿,其他部落的首領(lǐng)臣民便會信服嗎?”

    “子弒父,叔殺侄,部下猛將弒君奪權(quán),在大黎大逆不道,合該在史書中遺臭萬年的罪行,卻在北涼極為常見。在北涼,猛者為王!”

    他注視著倔強倨傲的楊書玉,面上分明沒有慍怒之色,卻著實讓人心生懼意。薄唇輕啟,他波瀾不驚地重新反問那句話:“書玉以為,我是憑什么讓他們肯聽令的?”

    “在我還能耐著性子哄你,還能顧忌你的感受,編織借口謊言的時候,你就該順著臺階下來,而不是挑戰(zhàn)我的底線。”

    話音未落,鉗制楊書玉的力量便散了干凈,讓她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驚起窗外山雀飛遠。

    不知過了多久,楊書玉視線落寞,沒有焦點,也不知她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

    “先前你答應過我,等詩會回來就會帶我游春,這話還做不做數(shù)?”

    楊書玉跪坐在地,突然委屈至極地揚起面龐,就這么眼巴巴地看著林自初。

    深秋已至,再提游春,中間都不知道隔了多少時日,期間又發(fā)生了多少事。

    但楊書玉如在江陵舊日那般,蹙眉質(zhì)問林自初為何推拒同自己游春,反倒要去參加什么詩會。

    楊書玉前后態(tài)度的陡然轉(zhuǎn)變,讓林自初怔愣片刻。恍惚間,他竟覺得后來發(fā)生的種種不堪,皆是他荒唐的夢境。

    可他知曉,那些事的的確確發(fā)生過。

    他見過尖銳的楊書玉,也明知楊書玉作此姿態(tài)是在麻痹自己而有所圖。但他也只是一瞬的遲疑,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沉淪。

    在楊書玉的虛情假意下,他反而成了那個順著臺階下,不合時宜地跟隨楊書玉,“回到”兩人沒有感情破裂的時候。

    “對書玉的承諾,我向來是認的。”說這,林自初朝楊書玉遞出手。

    哪怕黃粱一夢,迷途幻境,他仍想要與楊書玉重修舊好,哪怕是做戲他也不計較。

    楊書玉抿唇不語,像是不服氣,執(zhí)拗地沒有搭上林自初朝她遞來的手,卻又像是還在鬧別扭的眷侶,只肯拽著林自初的袖子起身。

    適才還是劍拔弩張的兩人,因此緩和了不少。若選擇忽略那不可言說的怪異感,看作兩人默契選擇重修舊好也是可以的。

    唯楊書玉知道,她賭對了林自初的自負。

    被囚期間,她想過各種脫身的可行性,卻只意識到自己的弱小無能。但過去偶然在雜談中讀到話語,再加上林自初的親身教導,剛才情緒失控的瞬間,楊書玉便有了新的主意。

    “菟縷無葉,落地則生根,隨風招展,攀緣草木,繼而奪其精氣,纏繞而生縊痕,終則成網(wǎng),草植大為菟累……”

    楊書玉拽著林自初的袖子,巧笑倩兮,便是要攀附他,麻痹他,利用他……一如前世的林自初前世,寄生于楊府,悄無聲息將楊家推向覆滅的那般。

    第76章 容許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終是……

    房中兩人爆發(fā)了相識相知以來, 最為激烈的一次爭吵,雙方都毫無保留地將最真實的內(nèi)心展露出來。

    這次爭吵讓楊書玉不再心存幻想,因為林自初的君子假面之下, 是一顆欲壑難填的野心。過去種種,皆為虛情假意,對方連柔情語氣都是裝出來的。

    這與她對林氏子弟的刻板印象,與她對幼時的自初哥哥的記憶太過割裂, 以至于剛才她失了心中方寸。

    跌坐在地時, 她稍稍冷靜下來, 又暗自生出了些許慶幸。

    所幸林自初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可以讓她恨一個人可以不顧昔日情誼, 世家交情。

    “林老太爺也是死于那場意外嗎?”

    楊書玉自然地轉(zhuǎn)換話題,兩人似在閑話家常, 根本沒有紅臉爭吵后的模樣。

    “他老人家也葬在這座山上嗎?”她下巴微揚,示意窗外,“我想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她唯記得那位和藹可親的林老太爺與幼時玩伴林自初。但見林自初沉默不語, 她便知曉記憶中的兩位故人皆已不在,連懷念都無處宣泄。

    “我原以為你們林氏后人當以林老太爺為榮, 世代傳頌, 立為族中趕超的榜樣, 卻沒想過你們甚至不肯為他老人家收殮著碑。”

    楊書玉神情落寞, 也不顧林自初陰沉的臉色, 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只身重回江陵時,爹爹也問過你,你只是說族人在北境遭難,被賊人沖散后尋不到其他幸存親人。”

    “現(xiàn)在看來, 林老太爺怕是路上,不,或許更早,早在你們動身離開江陵前,他老人家就已經(jīng)溘然長逝。他老人家的遺骨,不知被你們?nèi)绾坞S意處置?”

    “林老太爺生前保你們平安富貴,死后卻連方寸凈土也沒有,你們可真真是世上罕見的孝子賢孫。”

    面對楊書玉的譏諷,林自初并未惱怒,靜默地全盤接受。

    許是思及祖父,他心底也有愧意,只是他要爭那家主之位,就必須與掌權(quán)者的立場一致,多年來半推半就,依從他們將做出投靠北涼決策的帽子扣在林老太爺?shù)念^上。

    外邦客卿要坐穩(wěn)北涼高臺,還要在千里之外撥弄黎國風云,無休止地明爭暗斗中,林氏族人多年來只知道琢磨如何更進一步,誰還會去追究林老太爺死于何時,葬于何地?

    “范城立有衣冠冢,清明寒食皆祭他老人家一縷香火。”

    林自初淡漠開口,也不知是在辯解,還是在掩飾:“離開江陵那年我未滿十歲,我感念祖父的恩情比書玉只多不少,但我當年能做的終究有限。”

    “對已經(jīng)過去的事,書玉實在不該過于苛責。”

    沉吟片刻,他繼續(xù)道:“當年的知情者,早在我進入家族中心時就已離世,內(nèi)情究竟如何已然不可考究。我不是沒去追查過。書玉要知道一個龐雜的大家族,并非面上那般和氣。”

    “嫡庶親疏皆有別,拉幫結(jié)派暗流洶涌乃是常態(tài)……”

    “罷了。”楊書玉懶得聽他的說教,“再說下去,是不是又要提你的不易?”

    她朝房門口抬手指去,嬌矜而任性道:“我只知道現(xiàn)在他們聽命于你,顯然你是有話語權(quán)的。那么,你把我擄走,是要帶回北涼以要挾爹爹,還是打算一直這樣關(guān)著我,坐等爹爹俯首聽命于你?”

    “游春的話既然還作數(shù),那你什么時候才打算放我出門透透氣?”

    林自初仍垂眸看著撒蠻的女娘,并不理會門外看守的護衛(wèi)騷動,只無奈道:“書玉想上山逛逛?”

    他沒有給楊書玉開口的機會,直接點出對方的心思:“還是書玉想說,初次來北境,你更想看看北地風俗人文?哪怕現(xiàn)在邊境不穩(wěn)也無妨。”

    楊書玉忽而笑出聲來,她完全沒有被點破心思的尷尬,反而是伸手拽著對方的袖袍撒嬌道:“只要有自初哥哥在,這些都會安排妥當?shù)模遣皇牵俊?br />
    望著那雙忽閃忽閃的杏眼,林自初語氣輕柔繾綣,他抬手為楊書玉理了理額邊碎發(fā),開口說的話卻石破天驚,讓楊書玉險些維持不住笑容。

    “我知道你作乖順姿態(tài)是想要麻痹我,我也知道你并非真心實意,借口春游或要踏秋,不過是你想尋機逃脫,又或趁機傳遞消息引人相救。”

    “書玉的心思,我全然看在眼里,可我心中的打算,書玉卻猜不出分毫。”

    “所以,就算如書玉所愿又何妨?”

    林自初眉梢舒展,淺笑依舊,舉手投足皆是風雅。他描摹著楊書玉的眉眼,似在安撫對方的不安:“書玉不必忍到北涼,大可盡力去嘗試一番。”

    不知怎的,聞言楊書玉腦海中,忽然有了貓戲老鼠的畫面——辛苦圍獵得來得獵物,不急于將其生吞活剝,而要玩弄于股掌之間。

    要看她在自己的戲耍中一點點崩潰,要看她千方百計試圖逃脫卻無濟于事,最后喪失自我意識,學會屈服,聽憑生死。

    楊書玉徒然生出一股惡寒,面上的笑便再也維持不住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你是知道的,我向來嬌蠻,更是在爹爹的羽翼下千嬌萬寵著長大。如今離了爹爹,你總不能日后叫我委屈,逼著我轉(zhuǎn)了心性!總不能待在你身邊,我連出門都不行!”

    她這副倔強倨傲又任性的模樣,倒是叫林自初也分辨不出她是在做戲,還是真在使性子了。

    但林自初很是受用,他忍不住像江陵舊時那般,輕柔地捏了捏楊書玉的面頰,整個人跟著柔和了起來。

    “聽到了還不去安排?”

    林自初說著,轉(zhuǎn)身開始往外走,全然又換了一副神態(tài)。門外侍衛(wèi)應聲離開,也無人敢勸阻,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楊書玉的心思,但所有人都不在意,默認她出門翻不出什么風浪。

    自然也無人留意落尾的楊書玉嫌惡抬手,正擦拭著林自初剛才碰觸過的地方,那半合的眸子閃著精明的光。

    此時他們在不知名的荒山上落腳,馬車馬匹充足,被有序地拴在林邊。那些護衛(wèi)并不是高大的北涼人,他們的體格與擄走她的輕騎兵不同,看上去更像是林氏培植的家兵護衛(wèi)。跟著林自初來接應的人不少,與先前看管楊書玉的匯合在一起,竟也有一隊之眾。

    這幾日衣食用度并未短缺,伙食上更是隔三差五添新食材,因此楊書玉猜測過此處離城鎮(zhèn)不遠,不多時護衛(wèi)套好馬車可整肅出發(fā),便算是印證她的猜測了。

    林自初選擇與楊書玉共乘馬車,她并不意外,倒是槐枝會策馬隨侍叫她大吃一驚。

    順著楊書玉的目光看去,林自初解釋道:“許是將她留在北境留候,她日日無事可做,受本地民風的影響便學會了騎馬。”

    “我還以為是你吩咐的。”楊書玉收回視線淡淡開口,全然不在意,“當初我放她自由,便已料到她能留在你身邊。”

    或者說,從看到槐枝能近身伺候林自初開始,她便有了這種想法。

    “書玉為何不問我為什么會留下她?”

    楊書玉徑直鉆進馬車,戲謔道:“槐枝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你們可真是心有靈犀。”

    被她落在身后的林自初眉頭微動,復又看向不遠處的槐枝。

    “你們該不是想對我說,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林自初自嘲地笑了笑,沒有答她的話,緊跟著也鉆進馬車,揚聲吩咐車隊啟程。

    車廂中,林自初一動不動,饒有趣味盯著對面的楊書玉,而楊書玉雖任由他盯著,但似是被林自初戳破心思后,她連裝乖順都懶得裝了,不時還會反瞪回去。

    十分不合時宜的,林自初肆意地笑出聲來,那笑聲如鸞鈴般清脆爽朗,惹得楊書玉皺了皺眉。

    “我果然還是更喜歡書玉率性而為的樣子。”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慨嘆道:“只有自小被將養(yǎng)得極好,才會是書玉這般爛漫無邪的模樣。”

    見楊書玉不搭理自己,他少有地越界,伸手便要去拿楊書玉腰間的玉絡。楊書玉反應很快,勉強才能按住他的手。

    “這是我爹爹給我的!”

    見林自初沒有要撒手的意思,楊書玉也惱怒起來:“按你所說,今后這玉絡會是我唯一的念想,你連這個也要拿走嗎!”

    “你拿走它又有什么用?玉絡只是信物,商行的人都是見人行事,手持玉絡卻不見我人,你也無法號令調(diào)遣他們!更何況大家伙肯定都知道,我已經(jīng)落入你們手里,你此時打玉絡的主意,就不怕它是一道催命符?”

    “書玉懂的道理,我豈會不知?”

    林自初從容移開那雙按住自己的手,一邊緩緩解開玉絡,一邊噙著笑道:“只是這玉絡太過顯眼,等會兒進城,書玉還是不要展于人前為好。我替書玉收著,可好?”

    等腰帶上的繩結(jié)解開,楊書玉速度從他手中奪走,緊緊護在懷里:“我不展于人前就是。”

    她的語氣染上幾分委屈,像是收爪乞憐的貓:“面紗、幃帽,你準備了就拿來,我乖乖戴好就是。別拿走我的玉絡……”

    “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林自初收回手,默許了她的示弱和服軟。

    但慣愛對楊伯安做戲以討巧的楊書玉,對著林自初耍小脾氣也是得心應手。順著對方的默許,她小聲地試探道:“難不成,你打算不許我下馬車?”

    林自初垂眸看著她的小動作不語,她耍無賴般道:“我聽話收好玉絡,在乖乖戴上幃帽,你就別再戴那面具了。”

    她學著大殿上的樣子,虛空在林自初的面前,掀開根本不存在的銀飾面具,發(fā)笑道:“要是我們兩個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旁人會把我們當逃犯的,那豈不是要盯著我們看,非得辨認個清楚?”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終是無奈笑道:“好,依你。”

    第77章 問夢 “每夢到一次,你們的緣分就淺薄……

    自兩國休戰(zhàn)以來, 北境全線安穩(wěn)多年,但到底是國門邊防,道路和城樓等設施雖然不斷地修繕加固, 卻仍不能與后方城池相比。

    馬車搖搖晃晃前行,因路面的坑洼而不時顛簸震蕩,叫車中假寐的人無法穩(wěn)住身形,輕易就暴露她的心思。

    每每楊書玉因馬車的顛簸而被搖醒, 她總能對上林自初那雙似笑非笑的明眸, 這叫她更是郁悶了。

    好不容易熬到進城盤查, 哪怕還是被林自初擋在身后,她也能夠呼出一口氣來, 得喘息的間隙。

    邊防重城設置重重關(guān)卡,守城小吏盤問過往行商, 也要其他地方詳細嚴格。

    隔著幃帽輕紗,楊書玉抬頭看著城門上的匾額,上書遒勁有力的“朔方城”三個大字,行書運筆竟有種某名的熟悉感。

    她雖然從未到過北境, 卻也知道朔方城以北,便不再是黎國地界了。那是一片荒蕪且地形地貌雜亂的區(qū)域, 實實在在的兩國交錯區(qū)域, 匪盜斥候多有出沒。

    混雜之地, 對兩國軍民百姓來說, 皆是危機暗涌。

    楊書玉對能夠獨自逃脫一事, 早已經(jīng)不抱幻想。她鬧著林自初進城,不過是想要拖延一二,要是能尋機傳遞出消息也是極好的。可偏偏來的是朔方城,這讓她的算盤徹底落空了。

    因為他們一行報請晌午從朔方城南門進, 傍晚東北角門出,便可過關(guān)接近北涼勢力范圍了。

    “眼下邊境情勢緊張,隨時都可能起戰(zhàn)事,百姓客商一個個拼了命地往南撤,早就跑得沒影了。怎就你們還要往朔方城來?”小吏手拿過關(guān)文書,斜眼打量起眼前彎腰陪笑的年輕人,呵斥道:“還不老實交代!”

    “這不是上面還沒下令封禁關(guān)口嘛……”林自初的親隨馮尤小聲說著,偷偷往守城小吏的手中塞了一錠銀子,“正因為戰(zhàn)事一簇而發(fā),而我們老爺月前領(lǐng)著商隊往黑沙河走貨,突然失了音信。”

    “現(xiàn)下邊境不穩(wěn),連鏢局的人也不敢接下這尋人的活計。”

    說著,他無奈地側(cè)開身,示意他身后的林自初方向。見林自初順勢朝守城小吏點頭問好,他才繼續(xù)道:“我們家公子收到消息,便馬不停蹄帶人尋了過來,就是怕下令關(guān)口封閉時,我們家商隊還被攔在關(guān)外,到時候打起仗,真就徹底沒了指望。”

    “要不是我家老爺生死不明,旁人不敢?guī)椭鴮と耍@也用不著我家公子親自涉險。”見對方仍在猶豫,馮尤又往小吏懷里塞兩枚銀錠,“還請官爺行個方便,好叫我們早去早回。”

    守城小吏接過師爺遞來的一沓畫像,犀利的目光掃視一圈,似在認真地比對林自初一眾與畫像中人的長相。最后他擺擺手,還是示意士兵搬開路障并搜查對方行裝,又命師爺簽押文書后予以放行。

    楊書玉被俘是在京都動亂之后,官府不會散發(fā)她的畫像尋人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林自初的身份已人盡皆知,卻也不見守城官爺認出林自初來。

    心中如此想著,等步行入城后,楊書玉便將心中的困惑問了出來:“那位官爺是你們的人?”

    林自初側(cè)頭,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才搖搖頭道:“如果太后沒能成功逼退王爺,我的畫像自會傳遍全國上下,各個關(guān)口的守衛(wèi)巴不得我這個軍功自己送上門來。”

    “可如今王爺自顧不暇,京中由太后掌權(quán)……”他輕笑一聲,斟酌著措辭道,“明面上我仍是北涼使臣,未曾犯事,通緝令上又怎么會有我?守城官吏就算知道我的存在,又從何得知我的樣貌?”

    “就當太后沒有對你趕盡殺絕,可北境終是軍營轄制,是王爺?shù)膭萘Ψ秶闳绱烁哒{(diào)入城,就不怕探子暗樁注意到?王爺只是藏在暗處伺機而動,不是死了也不是廢了,北境到處都是他的人。”

    楊書玉抬手指了指自己:“況且還有我在你身邊,這和你主動表露行跡有什么差別?”

    林自初隔紗與她對視片刻,反問道:“這不正是書玉想要的?”

    楊書玉一噎,沉吟片刻才回過神來:“你拿我當餌?”

    “太后放你一馬,在明面上不阻礙你過關(guān)回北涼,可王爺?shù)娜嗽诿髟诎担詴粢飧魈幮雄櫋K阅阄易黟D,是想引王爺出動?”

    “各取所需。”林自初好整以暇,用這四字堵得楊書玉再不言語。

    太后黨勾結(jié)北涼,這不早在京都便已現(xiàn)端倪嗎?也難怪那位權(quán)傾天下的攝政王,此次交鋒會直接選擇隱于暗處。

    楊書玉以為自己能影響林自初,可現(xiàn)在她才明白過來,林自初對她的順從,不過是清醒地縱容。是林自初的自負,是他對掌控局面所有的絕對信心,所以林自初會答應楊書玉進城而不加以阻止,所以他手下的人也未曾開口勸過不要多生事端。

    可笑楊書玉還誤以為她能把對方玩弄于股掌之間……-

    平時來北境走商的客商,為的都是坐桌商談的大生意,因而朔方城商鋪并不豐富,更別說現(xiàn)在人去城空,空蕩蕩的街道一眼便能望到頭,逛起來更是索然無味。

    好不容易在破落街角尋到一家雜貨鋪,楊書玉只能盡可能地拖延時間。一方面,她希望有楊家商行的伙計注意到她,好給楊伯安傳信。另一方面,她也希望高時明的人馬能注意,至少別落入林自初和太后共設的圈套。

    “這鑲嵌了綠松石的匕首倒是精致。”

    楊書玉一眼就看中貨架上的匕首,那銀制匕首巧致而做工精良,上面還有北涼慣用的兇獸圖紋。

    “姑娘好眼光!這由北涼的巧匠打造,自從茶馬互市關(guān)閉以后,像這樣的精品更是少見。姑娘要是喜歡,不妨開個價?”掌柜熱情地推銷,試圖討好楊書玉能賣得好價錢。

    畢竟他一眼看去,店中其他人可不像是會買東西的顧客,但眼前的女郎不一樣,至少為首者的目光總愛停留在女郎的身上,像是個會為她主動掏錢的主兒。

    “書玉喜歡?”

    楊書玉興致缺缺抽出匕首,利刃在陽光下泛著森寒的光。她聲音淡淡的,隔著幃帽都能想象她如何板著一張臉:“我若喜歡,你就同意我留在身上?”

    “還是你要說匕首鋒利,于我而言太危險?”

    她將匕首放回遠處,同掌柜道謝后便要轉(zhuǎn)身離開,林自初則緊跟著與她并肩走,掌柜心中著急,想跟上前留客,卻被馮尤擋了回去。

    “還是你要說,范城有技藝更精湛的能工巧匠,到時候你再給我?”

    “都不是。”說著,林自初回頭示意馮尤,“書玉喜歡便留著吧。”

    其實,楊書玉并非真的想要,她只是興致不高,對失了生機的商市提不起興致罷了,但她沒有開口拒絕,只是訥訥地駐足原地。

    “種種無名是苦根,苦根除盡善根存。但憑慧劍威神力,跳出輪回五苦門。道以無心度有情……”(1)

    站在街上等馮尤折返的時候,聲聲木魚敲擊著節(jié)奏,伴有唱誦聲從巷尾處,隱隱約約傳過來。

    楊書玉望著那個方向,鬼使神差地挪步走了過去。林自初不解,其親隨擔心是暗哨接頭或傳遞消息的某種方式,下意識伸手想要阻攔楊書玉,卻被林自初一個眼神阻止了。

    還不等楊書玉在攤前站定,那道士唱完小結(jié),頭也不抬便開口道:“貧道不算卦,不看相。”

    “福生無量。”楊書玉見禮,認真打量這不起眼的攤子問道,“那不知道長支攤為何?”

    道長見她不走,這才抬頭看她,四目相對時,他卻忍不住皺了皺眉。

    “道醫(yī)義診。”

    “姑娘步伐穩(wěn)健,氣息平和,不像是需要義診之人。恕老道多管閑事,姑娘更像是需要開壇祈福之人。”

    聞言,楊書玉心中微動,也不顧林自初站在她身側(cè),徑直便坐了下來。

    “貧道說了,不會算卦!不介入他人因果!”那道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幾乎要炸毛跳起來,開口強調(diào)的話也是牛頭不對馬嘴。

    楊書玉微微一笑,翻手搭在脈枕上:“那就勞煩道長為我看診。”

    見老道吸了吸鼻子,沒再推辭,楊書玉垂眸細語道:“近來我多眠少夢,也不算是睡不安穩(wěn)。”

    她猶豫了片刻才喃喃開口:“曾今頻繁入我夢來的人,也許久未見了。”

    “再詳細些?”道士為難地捋著胡子,也不見他未楊書玉診脈,只是一味地隔著幃帽也要盯著楊書玉認真瞧。

    “說來奇怪,在我們相識之前,我早就在夢中見過他許多幾次,后來更是……怪誕不經(jīng)。夢境種種,真實得像一個鏡像世界……”楊書玉認真斟酌著用詞,也不敢輕易說出重生這種詞。

    “若姑娘頻繁地夢到一個人了,預先夢到一個人,那并不是對方在想你,又或是你思念太甚,以至于對方頻頻入你夢。”

    “這是因為你們之間有姻緣,但本應該有交集的你們,卻因為不可抗力的因素,而導致兩個人緣分淺薄,很難有相見相知相守的機會。”

    “姻緣所在,必須尋求化解和了結(jié)之法,所以對方才會一遍又一遍地在你的夢中出現(xiàn),其代價就是每夢到一次,你們的緣分就淺薄一分,直至殆盡。”

    “所以,每次夢到就是在同他告別?還是和過去告別?”楊書玉悵然若失,又問,“那他也會因這姻緣所在,也會夢到我嗎?”

    “這就要看你們姻緣深淺了。”

    老道捋著胡子,仰天呢喃道:“有些姻緣,兩人需修相知相守,越發(fā)地親密,而有些人則是修得兩不相欠,虧欠消減一分,兩人的姻緣便越是淺薄一分……”

    “我記得前幾天有一人也同你這般,來找我尋因問果,但他為人溫和敦厚,倒不像你這般深受其困……”

    他捻須皺眉,似是無法理解那人,也像是他的判詞不夠貼切:“他倒是挺享受這種羈絆?”

    第78章 哄搶 其心之困擾非厭煩也,乃是他人許……

    “那么姑娘你呢?”

    猝不及防地, 老道士清明的眸子流轉(zhuǎn)到楊書玉身上,直勾勾盯著對方追問:“因姻緣而生的夢境牽絆,姑娘如此煩憂, 是想尋求化解之法,還是因為那人近來沒有入夢而不習慣?”

    自從楊書玉發(fā)現(xiàn)夢境不僅會重現(xiàn)前世,還能不時窺見高時明的過往,她始終沒有正視過自己對這怪誕不經(jīng)的現(xiàn)象是什么態(tài)度。

    她似乎早已經(jīng)習慣在夢境中反復推敲前世所忽略的細節(jié), 并以此拼湊出更完整的真相, 避免此生重蹈覆轍。

    那么對每每入夢來的高時明, 自己又是什么態(tài)度呢?是習慣使然,還是毫無辦法, 這么久以來便任由他入夢呢?

    突然被老道士追問更深一層,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未曾自問己心。被林自初控制后,她想的最多的便是要如何自救,或如何傳遞消息方便他人搭救。

    空閑之余,她才恍惚地意識到, 高時明許久未曾入夢了,也不知道他如今過得如何……

    “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 姑娘若實在想夢到他, 心里多念著他幾分不就行了?何必在乎因何入夢?”

    老道士似乎練就了一雙看透世人的慧眼, 隔著幃帽他也能看穿楊書玉的閉口不答, 是出于姑娘家的羞赧。

    其心之困擾非厭煩也,乃是心念之人許久未曾入夢而煩憂也。

    “既然如此,姑娘可要惜緣!”老道士了然,呵呵地捋須笑著。楊書玉竟也沒有反駁他的話, 只低聲說句“知道了,謝道長指點”。

    一直站在身旁的林自初見狀,突然動了怒。他把著楊書玉的臂膀?qū)⑷死饋恚瑥娖葘Ψ娇醋约骸?br />
    “那人是誰?”他的聲音低沉,透著一股威脅之意。楊書玉輕笑不答,激得他手也控制不住而加重幾分力道。

    “想來還會是誰?除了謝建章,又還能有誰!自他出現(xiàn)在江陵,你便突然轉(zhuǎn)了性子,可還記得你我有婚約在?”

    他倒不是全然信了老道的解語,要用姻緣來詮釋男女之情。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將楊書玉的突然轉(zhuǎn)變,簡單地歸因于小女子的任性。

    兩人的一問一答間,楊書玉已然親口承認夢中有了別人的身影,她的心中實實在在藏著別的人。

    那么,他們先前的濃情蜜意莫名地戛然而止,這又算作什么

    看著林自初情緒徹底失控,楊書玉只覺得令人發(fā)笑。慣會虛情假意的偽君子,竟還有臉談起他們的那段情緣,作出一副癡情人被辜負的模樣,反過來質(zhì)問她?

    她似是拿到對方的短處,故意譏諷道:“建章就是處處比你好,我幸得他相伴在側(cè)。”

    “如果不是崇峽分別,那晚他湊巧不在我身邊,難道你還能……”

    “閉嘴!”

    及時趕回的馮尤厲聲喝止住楊書玉,怒目死瞪著楊書玉以示警告,而后軟下語氣勸林自初道:“公子,莫讓外人看了笑話,和少夫人有什么矛盾回去關(guān)起門再說。”

    他余光掃向捻須不動,正垂眸沉思的老道士,半暗示半警告,而楊書玉能清楚看到從他眼底流露出來的猶豫和殺意。

    更為細節(jié)的是,林自初竟然被他勸住了。

    可見跟在林自初身邊的護衛(wèi),并非全然聽從信服林自初的調(diào)遣,至少馮尤不一樣,他在林自初面前有一定話語權(quán)。又或者說,馮尤背后代表的勢力能讓林自初有所顧忌。

    見有機可趁,楊書玉對馮尤剛才呵斥自己的不悅,瞬間便消散了。她語帶挑釁,翻手問道:“我要的東西呢?”

    馮尤一愣,她則理所當然繼續(xù)道:“你家公子不是讓你去給我買東西嗎?東西呢?”

    說著,她的手跟著朝前伸了伸,做足了挑釁的模樣。

    林自初尚且還要顧及一二分薄面的親隨,一隊護衛(wèi)之眾的首領(lǐng),她當眾把人當下人來使喚,可真真是將對方的威嚴踩在腳下。

    與文人雅士不同,武生最看重人前威嚴,楊書玉此番仗著林自初撐腰壯膽,可謂做足了狐假虎威姿態(tài),直接將馮尤氣得雙目圓瞪,卻不得不憋著而氣息不穩(wěn)。

    從馮尤那怨毒而狠戾的目光中,楊書玉猜想若現(xiàn)在身處北涼,對方一定會手起刀落,快速了結(jié)眼前這個挑釁他的無用女娘。

    可如今顧著林自初也好,免去引發(fā)騷亂吸引巡邏守衛(wèi)也好,最終馮尤只能咬牙切齒地將那把匕首遞到楊書玉的手中。

    “你們肯定不放心我留下自己的東西給道長,怕我留下的是線索和蹤跡。”

    楊書玉緩緩轉(zhuǎn)了半個身,將匕首放在攤桌上:“所以道長也別嫌棄,得閑便將這把匕首換成銀子,便算作是我的供養(yǎng)吧。”

    “道長本不必介入我的因果,如今也算是被我連累了。”

    林自初沒有阻止,但是他現(xiàn)在必須站出來調(diào)停部下和楊書玉之間的矛盾。

    因為楊書玉的緣故,他的部下早已經(jīng)心生不滿,現(xiàn)在完成在朔方城露面的計劃,順利拋出魚餌,他便不能再遷就楊書玉,去引發(fā)更多矛盾了。

    “行了,我們該走了。”他把著楊書玉的手腕,目光卻是緊盯老道士的舉動,似在思索揣度對方的真實身份。

    對這行反常的客商,已經(jīng)猜出一二的老道士閑當無事人,他拿起木魚,目中所空,又開始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敲擊起來,嘴里開始繼續(xù)唱誦先前所中止的經(jīng)文。

    “不生亦不滅,欲生因蓮花。超凌三界途。慈心解世羅……”【1】

    “朔方城書玉也看過了,我們該出城了。”林自初收回視線,強硬地拉著楊書玉離開。

    在一眾護衛(wèi)的簇擁下,楊書玉一步三回頭,而那老道士卻沒再開眼看過自己,她便知道對方并不是什么暗樁或眼線,單純只是一個云游到此的游方道士而已。

    “很失望?”林自初側(cè)頭看她,嘴角噙著笑道,“朔方城早就空了,這座城歷來是戰(zhàn)時的陣前回撤地,等戰(zhàn)事起傷員都會往這里送,前不接戰(zhàn),后無補給,實在沒有埋太多暗樁的必要。”

    楊書玉搖搖頭,視線盯著路邊三五成群的殘疾乞兒道:“我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能力,可以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我本來就只是想盡量拖延時間而已。”

    “朔方城暗防松泛,卻是走商販卒行經(jīng)的地方,若有商行的人認出我便是極好、極幸運的。”

    “進城這小半天,我自然能瞧出朔方城不是什么很重要的邊防重城,或許是因為商人走貨總愛在此處落腳,這座小城才漸漸壯大成規(guī)模,護城守衛(wèi)巡視森嚴也是因為要保證友商的安全。”

    她坦誠得不像話,讓林自初都捉摸不透,便定定地側(cè)頭看她。

    停在街道岔路口不前,她悠悠開口道:“護城軍不僅要防北涼蠻人,還要防混入城中的地痞流民,怕他們竊取搶奪游商的財帛細軟,否則邊境好不容易才發(fā)展起來的貿(mào)易很容易就被擊潰。”

    “少了商稅關(guān)稅,北境城鎮(zhèn)的糧餉,難道要全指望著京都國庫嗎?若是如此,北境還能牢牢掌握在王爺手中?”

    林自初直覺不妙,盯著她一瞬不動道:“所以書玉想說什么?”

    楊書玉輕笑一聲,開口道:“我想說,盡管力薄,我仍愿一試。”

    不知何時,她偷偷將玉絡握在手里,一直掩在袖下。話音未落,她竟直接將玉絡朝路邊的流民乞兒擲了過去。

    玉絡應聲落地,發(fā)出幾聲清脆的響聲,隨即炸碎成幾塊四散開來,如冷水滴濺入滾熱的油鍋,群情沸騰,剎那間便引發(fā)了一場不可控的哄搶與騷亂……

    “我仍愿賭城中有楊家商號的勢力。”

    第79章 黃雀 “我的玉絡碎了,自初哥哥能幫我……

    水滴炸賤, 落入滾熱的油鍋,群起沸然。

    街邊乞兒、地痞流氓,甚至是周遭的商鋪小販也不顧自家生意, 激昂地投身加入這場碎玉爭奪中。

    邊塞終是太貧寒了。

    風沙之地種不出足夠的糧食,哪怕客商往來行色匆匆,帶來的營收也不過叫朔方城的百姓勉強度日,略優(yōu)于其他邊陲城鎮(zhèn)而已。

    朔方城百姓見慣形形色色的客商, 天然地擁有一雙識人辯人的眼睛, 能輕松看得出楊書玉一行, 屬于是手縫間漏點也能叫他們富足的那一類人。

    因此,楊書玉擲過去的玉絡, 眾人根本來不及瞧個真切,便蜂擁而上。眾人的哄鬧搶奪, 更像是楊書玉往魚池里撒了一把魚食,引群魚翻涌爭食。

    至于引發(fā)這場騷亂的罪魁禍首則語氣輕快,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景象,她語調(diào)微揚, 同林自初哀怨道:“我的玉絡碎了,自初哥哥能幫我重新嵌好嗎?”

    嵌好的前提是要先將所有碎掉的部分集齊, 而現(xiàn)在那些碎片, 已經(jīng)不知道被轉(zhuǎn)過幾次手, 又被何人揣在懷中, 飛快地朝哪個方向跑遠了。

    縱她語氣再軟再甜, 卻根本不是在撒嬌賣乖,是明晃晃的得意和挑釁。

    林自初瞇了瞇眼,剛平復下來的情緒又有了新的波動。

    “書玉向來嬌縱愛胡鬧,自初哥哥也是知道的, 不至于為此生氣吧?”楊書玉見狀也不怕,睜著圓溜溜的杏眼無辜地看他。

    “何人喧鬧!”

    “是巡邏守衛(wèi)。”變故發(fā)生得太快,等馮尤反應過來,城中的巡邏守衛(wèi)軍已經(jīng)被騷亂吸引過來,他忙上前阻攔剛準備開口的林自初,“公子,我們得趕緊出城,不能再耽擱了。”

    “在朔方城停留半日,實在耽擱太久,這足以讓蕭勖有所行動!再晚一步,我們怕是走不了。”

    他實在忍不住,略帶著責備和埋怨 ,追加一句:“本來我們只需要露面就足夠,實在不用在朔方城多耽擱這半日的。”

    林自初清眸橫掃,馮尤瞬間低下頭。于是,他近乎粗暴地扯著楊書玉的手腕轉(zhuǎn)身離開,低聲呵道:“走!”

    步伐匆匆,楊書玉勉強只能在轉(zhuǎn)出街頭時,回頭看一眼被巡邏守衛(wèi)鎮(zhèn)壓下來的喧鬧人群。

    也不知道她用力摔碎的玉絡,究竟碎成了幾塊?但只要有一塊能落到尋她的人手上也是好的。

    很快,楊書玉被裹挾著離開朔方城。她幾乎是被林自初塞回馬車里的,但林自初居然沒跟著上車。他牽過馬匹,選擇與馮尤策馬先行,楊書玉依稀能聽到他們在用柔然語說話,情緒都不如平常那般和緩。

    楊書玉扒著車窗,揮手召來槐枝,目光仍緊緊盯著先行于車隊的那兩人背影:“他們說的柔然語,你可聽得懂?”

    “聽不懂,沒人教我。”槐枝的騎術(shù)談不上好,走在亂石小道上勉強能與馬車并行。等穩(wěn)住身形,她又補充道:“在黎國境內(nèi),就算是私底下,也不見他們?nèi)崛徽Z交流談天。”

    在三不管地帶,官道什么的設施自然沒人來主持修建。來往商隊踏出來的小道,在晴天里勉強算得上平坦,遇上雨雪天氣那便是寸步難行了。

    因此,腳下這條曲折蜿蜒的小路,朝視線的盡頭延伸而去,地理條件看起來也不允許他們金蟬脫殼或者是兵分幾路,得到消息但凡想追,策馬便可急追而來。

    楊書玉參不透林自初的葫蘆里賣著什么藥,明顯是一副想要對方追來,又全然不怕的模樣。

    槐枝卻以為她在思忖馮尤這個人,便湊近小聲解釋道:“小姐,據(jù)我觀察,馮尤這人的身份似乎比其他人尊貴些,不是尋常家生子或者府衛(wèi)管事這么簡單。”

    “小姐昏迷的時候,我就聽到過馮尤和其他人數(shù)落林公子多事,常常不按家主的命令行事。”

    “家主?”楊書玉狐疑看她,像被這個詞刺到,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狡黠又無辜地眨巴著眼睛。

    槐枝十分確定地點點頭,半是猜測道:“馮尤更像是林氏家主派來協(xié)助林公子的得力干將,他之所以沒有常伴林公子左右,是因為他負責在北涼和黎國之間互通消息,傳遞調(diào)令。我見旁人總是額外尊敬他,有時像半個主子。”

    “就像……就像秦掌柜那樣。”

    分別太久,她甚至沒機會見證楊書玉的成長,仍像閨中那樣耐心而細致地為自家小姐作解釋,生怕自己沒有解釋清楚,便尋了一個較為貼切的比方。

    “我看不見得。”楊書玉意味深長,并不認可槐枝的猜測和類比,她放下車簾,端坐回車廂里,嬌柔婉轉(zhuǎn)的嗓音隔簾傳來,“秦叔可不敢違逆爹爹的決定。”

    ——

    賑災時,若遇到饑民哄搶食物,場面之混亂大抵便是眼下朔方城的狀態(tài),只不過會稍有不同。

    僥幸搶到食物的饑民,會拼盡全力逃離躲避身后追著他的人,在跑的過程中,還不忘大口大口地將食物塞入。至于哪些跑不動的,也不敢細嚼慢咽。因為稍晚一會兒,其他眼冒精光的災民就會撲上來搶奪。

    食物入肚,頂多被人捶打幾拳泄憤,那些人便離開了。

    但是朔方城中掉落的是絕世美玉,待第一人看清楚以后,這場無休止地追逃搶奪游戲就此展開。

    那些美玉,最先會被附近觀望的百姓拾得,然后被迫交到鐵腕強拳的地痞流氓手中,在刀槍的威懾下,又流轉(zhuǎn)到武者手里……

    直至最終,楊書玉的玉絡必然會落在朔方城的強者手中。

    西市偏巷,不知在過山墻后躲了多久的一位刀疤臉,神情警惕地繞出來,再三確認周圍沒人蹲守他以后,他便大膽松開扶劍的手,借力躍身而下。

    落地時他踉蹌兩步,待站定后他還來不及露出得意的笑,一柄利劍已然橫在他的頸邊。

    不上不下的功夫,讓刀疤臉行走江湖多年也沒能混出名堂,如今局勢緊張,走鏢壓貨的營生跟著縮減,他也不得不加入這場哄搶中。

    平日里,教訓地痞流氓他尚可游刃有余,對于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出手便拿住他命門的武學高手,他自知是沒有反抗的余地。

    幾乎是劍橫在頸的瞬間,他便摸出從無賴手中搶來的碎玉,那碎玉估摸有平安扣大小,被他舉在肩頭,他甚至沒有開口求饒,兩人便默契地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

    身后的人取走了那塊碎玉,順勢收劍,而刀疤臉也沒有回頭去看清來人的面容。沒了利刃的威脅,他徑直走出暗巷,心甘情愿地退出這場爭奪賽。

    可還沒等那人將碎玉收入懷中,一道如鬼似魅的暗影便從身前閃過,剎那間便將他手中的碎玉奪了去。

    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后脖頸吃痛,他瞬間失去了意識。

    等他因為吃痛而恢復意識,身體先是本能地從地面掙扎起身,右手摸上腰間空空如也,下一刻他的隨時利劍就被俘虜他的人擲在面前。

    伴著鏗鏘的利劍落地聲回蕩在廳堂中,他這才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忙不迭地伏首跪下,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磚上。

    八尺高余的強手武人,竟也會顫著聲音告罪:“屬下萬死,有負王爺?shù)姆愿溃 ?br />
    高坐上首的高時明并沒有理會,他正饒有興致地將屬下呈上來的碎玉拼湊在一起,最后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他不開口,廳堂中便沒有人敢有多余的動作。

    京都失勢落入太后的掌控中、軍中尚且不知還藏有多少敵手,這段時間里,就連風光無限的攝政王,也只能在暗中流轉(zhuǎn)于北境各處。

    等高時明收到消息出現(xiàn)在朔方城中,他便算是將一片能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烏云帶來,叫駐守朔方城的、隨侍聽令的所有人,皆懸著一顆心,憋著一口氣小心在側(cè)聽候指令。

    “確定都在這里了?”高時明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擊著桌面,震得較為圓潤的碎玉在托盤中轉(zhuǎn)了一個圈。

    四分五裂的玉絡雖然遭到哄搶,卻沒有機會在當天流出朔方城,很快就被高時明的屬下搜羅起來。負責搜羅的人不敢直接回話,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覃莽。

    可惜覃莽不是謝建章,他更不會像謝建章那樣化解高時明散發(fā)出的威壓,所有他見狀便兇狠地回瞪那人,就好像在說“王爺問話,你不回話看我干什么”。

    自從謝建章請辭離開后,底下的人都不太好過,難道覃莽他就好過嗎?他才不要當出頭鳥,去觸主子的霉頭。

    見覃莽的反應,那人便知道沒人能救自己,十分自覺地跪到廳堂中還請罪的人身旁,“屬下甚至將繩穗都拾回來了,大抵是全在這了……”

    高時明凌厲的雙眸緩緩移動,視線落在他身上的剎那,他登時改了口:“卑職愚鈍,還請主上明示。”

    “缺了一枚錢幣和古黍一角。”

    “卑職無能。”

    “罷了。”高時明薄唇輕啟,審視的目光游移到仍以額觸的暗衛(wèi)身上,“倒是江衡你該好好向本王解釋一下,你此時為何會出現(xiàn)在朔方城中?”

    指節(jié)扣響桌案發(fā)出咚咚兩聲,猶如重擊地叩在江衡的心上,叫他羞愧得將身子和頭埋得更深。

    “這玉絡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本王案上?”

    “王爺容稟,江衡甘愿領(lǐng)受任何責罰。”江衡言辭懇切,得到高時明的應允后,他竹筒倒豆子般,把楊書玉一行離開崇峽后所發(fā)生的事,事無巨細地復盤一遍。

    護衛(wèi)不力,有負主上的吩咐是他的罪責,但敵方在人數(shù)上的巨大差距也是實情,他沒有辯解一句,只是客觀而詳實地復述了一遍當晚的情形。能為楊書玉他們拖延片刻的時間,跟去的大多數(shù)暗衛(wèi)還能全身而退,這已經(jīng)算是江衡指揮得當了。

    見高時明不動神色,他便又仔細地將自己如何尋到謝建章和盧青的,出于何種考量又被謝建章派來朔方城等,后來發(fā)生的事也一并說了。

    只不過他快馬趕來朔方城,恰巧與楊書玉錯過,堪堪趕上碎玉爭奪的尾聲。否則他必要尾隨楊書玉出城,繼續(xù)履行暗中護衛(wèi)楊書玉的任務。

    再后來便是他碎玉還沒捂熱,就被認識他的同僚強擄來受審的事了。

    太后黨起事掌控京都后,高時明刻意隱藏了行蹤。因為想趁機挖出藏在北境的暗樁,一直是高時明按自己意愿,單線聯(lián)系他想要聯(lián)系和傳達命令的人,而那些試圖傳遞消息的人卻很難聯(lián)系上高時明,比如說謝建章和江衡。

    在邊境不斷流失住民和客商的情況下,南邊方向的消息很難逆流而上傳到北境,而高時明并沒有刻意留意楊書玉父女的消息,畢竟他早早就派有一小隊暗衛(wèi),在暗中護送楊書玉歸江陵,屆時他只需要等江衡歸來復命即可。

    誰又能料到,北涼的那兩隊輕騎兵繞過邊防,沿途打家劫掠不過是幌子,暗地里竟是奔著楊書玉父女來的呢?

    因此,高時明幾乎是同時得知林自初行蹤和楊書玉被俘的消息。現(xiàn)在再聽江衡重述細節(jié),他也沒什么波動。

    江衡說罷仍不敢起身,問責也罷,動怒也罷,卻不見高時明開口。他心中萬般焦急,額上跟著浸出一層薄汗。

    不知過了多久,江衡只覺得時間流逝得比四時還長,這才聽到高時明如往常那般,不辯喜怒道:“都起來回話。”

    “謝王爺恩典!”

    “謝王爺恩典!”

    高時明不知從何時起,眸光又鎖定在托盤里的碎玉上,也不知心中在盤算些什么:“建章他人在哪?”

    “謝郎君帶人去了黑沙河,盧小大人則領(lǐng)隊去了烏山口,他們分析北涼的兩隊騎兵想要在北境戒嚴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避開巡邏北歸,便只能走這兩個地方。”

    聽見高時明嘴角逸出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他頓了頓,聲音跟著弱了幾分:“兩位大人帶人去攔截輕騎兵,便叫我在朔方城留意其他動向,以便回援。”

    “叫你的人去通知建章折返,就說本王召見。”

    “是!”江衡本欲抱拳領(lǐng)命離開,卻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那兩隊騎兵不追了?”

    覃莽忍不住指著他,破口大罵:“蠢貨!有王爺坐鎮(zhèn)北境,他們還想溜,沒門!”

    “林指揮使。”高時明冷不防開口,覃莽也不敢太過放肆,罵完一句便收了暴脾氣。一時間江衡走也不是,留又難堪,訥訥地杵在原地。

    一直在旁邊垂頭聽令的朔方城指揮史聞言,立刻出列,沒等他跪下去,高時明便抬手制止,語調(diào)微揚問道:“本王吩咐的都準備好了?”

    “按王爺?shù)牟渴穑蛉瘴覀兊娜笋R便已經(jīng)在城外埋伏好,只等王爺下令便可收口,借著山谷地勢來個甕中捉鱉!”

    “好。”高時明從容起身,撣平衣袍,冷峻的面龐滿是不容置疑的魄力,“覃莽,傳本王令,即刻起開始拔除軍中查證查明的暗樁,北境全面戒嚴,邊防城鎮(zhèn)封城,無令不得擅出!”

    林指揮使困惑地看著高時明,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聽高時明繼續(xù)道:“至于林自初,本王要親自率隊擒拿回來。”

    林自初以己為餌,暗中不知設下什么圈套等著高時明往里鉆,殊不知,高時明也早早為他設下埋伏,就等著他出現(xiàn)。

    一時間,怕是他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誰才是獵物,誰才是獵手。

    第80章 追擊 “書玉就這般自信,能駕馭北涼的……

    馬車顛簸不停, 鬧得楊書玉坐立難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國土,心中焦慮連乖順也不愿意裝了。

    她無休止地抱怨,吵嚷著不愿走, 可是馬車從未因她的不安而停下過。但旁人聽著煩躁,她這樣的嬌縱任性,遠遠超過北涼人脾性所能忍受的程度,所以只能派人去將林自初請了過來。

    林自初拋下鎖眉沉默的馮尤, 策馬快速往回走, 不待靠近, 他遠遠就能聽到楊書玉在馬車里吵嚷個不停。

    “自初哥哥人呢?他說了不會薄待我的!”

    動怒的小女娘把案幾拍得砰砰作響,蠻不講理道:“要選這么顛簸的路走, 怎么不提前備好厚墊子?”

    “還有你們北涼盛產(chǎn)的厚實皮草呢?是我不配用嗎!”

    楊書玉全然不管外面的人有沒有理會她,更不會體恤如今是在荒郊野嶺趕路, 旁人要去哪里給她尋什么墊子或皮草。唯一還會關(guān)心她感受的槐枝,也因為沒有話語權(quán)而不得不低頭沉默。

    馬車周遭,但凡能聽到她聲音的人都緊緊蹙著眉,他們不僅嫌棄江陵女嬌弱, 還嫌棄楊書玉一幅認不清現(xiàn)狀的無知。

    還當自己是金尊玉貴的楊氏女娘呢?

    說白了楊書玉如今不過是他們北涼的階下囚,仗著林自初的私心, 多得幾分關(guān)照, 還尤嫌不夠, 竟想同往日那般作威作福!

    在屬下怨懟和隱忍的視線中, 林自初抬手叫停了馬車。他兀自掀開車簾, 還不等他開口訓斥楊書玉的無理取鬧,乍一掀簾,就見楊書玉噙著一汪清泉,委屈至級地喚他:“自初哥哥, 他們都欺負我……”

    剛才還張牙舞爪,蠻橫不講理的暴怒小貍奴,在見到你的瞬間便收起了利爪,開口就是糯糯地傾訴起自己的委屈,試問誰能頂?shù)米。?br />
    饒是林自初做足了心里建設,打算佯裝訓斥楊書玉一番來安撫屬下,在兩人四目相對時,他還是會不可控制地柔軟下來。

    “書玉這是怎么了?”怕是林自初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語氣柔得想春日里的風,借著和煦的日光而輕柔地吹拂萬物。

    楊書玉落寞地垂下眸光,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倒是沒有繼續(xù)抱怨:“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黎國了?”

    林自初一噎,什么強硬的話怕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是不是我再也回不去江陵了?”楊書玉小聲嘟囔著,眼看就要落下淚來。

    “等大業(yè)……”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楊書玉開口打斷,又不甘心地別過臉去,“到時候我肯定頭發(fā)都花白了,那爹爹……”

    她說得真情實感,也不知道是同林自初作戲已經(jīng)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還是暗中埋怨楊伯安動作太慢,她都離了國土也不見有人來救。

    林自初淺淺勾起嘴角,抬頭掃視了一圈還在觀望的屬下,歷來克制又清明的他,索性再放肆一回,他眉眼低垂地問:“那書玉想如何?”

    楊書玉身子往前探出,扶著車門嬌嬌弱弱地問他:“林伯父和伯母身體可還康泰?若我不能再回江陵,自初哥哥能不能讓我與伯母同住?”

    她半害怕半委屈,眸光緩緩掃視著周圍,滿是恨不得用眼神刀了她的北涼蠻人。

    “我不想這些人天天在我眼前晃蕩。”說著,她作受驚嚇狀,左手捂著胸口,“不然我嚇都要被嚇死,不長命的。伯母慈愛,定會和幼時一樣真心對我好。”

    林自初不知道被她哪句話刺到,眸光暗沉了下來,說話的語氣也帶著不耐:“書玉不要胡說。”

    楊書玉似是被他的反應嚇到,一時愣在原地,呆呆地抬眸看他。

    見狀林自初稍稍回神,又是一派溫潤如玉的貴公子做派。他輕柔地撫上楊書玉的面頰,勾唇淺笑道:“就依書玉所言,到時候不叫他們在你眼前晃悠。”

    他沒有正面回答楊書玉的問題,但楊書玉從他的反應中,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見好就收,她便不再進一步試探,轉(zhuǎn)而賣乖道:“馬車太顛簸了,咯得我生疼,我能不能也騎馬……”

    在林自初探尋審視的目光中,她繼續(xù)說:“你是知道的,我的騎術(shù)尚可,肯定不會拖慢行程進度。”

    令人意外的,林自初想都沒想,一口便應允了她。點頭之痛快,讓楊書玉心中大吃一驚。

    就不怕躲了馬匹,再一拍馬屁股,一溜煙兒開始往回跑?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林自初笑彎了唇:“天底下要論馴馬一事,怕是無人能比得過北涼人。”

    “書玉就這般自信,能駕馭北涼的駿馬,從馬群中跑脫?”

    楊書玉心虛摸了摸鼻子,笑著不做聲。

    林自初繼續(xù)往下說:“本來計劃中便要棄車而走,不過提前一些罷了。”

    “嗯?”楊書玉敏銳地察覺出林自初的話,暗含話外之音,反復思索卻不得解,而對方也沒有繼續(xù)要往下說的意思,她便沒有繼續(xù)追問。

    在林自初的授意下,有人牽來馬匹供楊書玉騎乘。騎馬的速度遠比馬車行進要快,所以等楊書玉反應過來,身后的隊伍已經(jīng)分成了兩撥人馬,而落后的馬車隊伍已經(jīng)被他們遠遠甩在山坳那邊。

    貨商車隊踏平的山間小道多是泥沙,馬車壓后留下的車轍,可以完美地掩蓋騎馬先行而留下的馬蹄印。

    林自初這是一早就算計好了,難怪他曾篤定地說:楊書玉的心思他全然看在眼里,但他的打算,楊書玉卻猜不出分毫。

    思及此,楊書玉深深地望著林自初的背影,秀眉不自覺地緊蹙。在她察覺不到的地方,槐枝又策馬向前,用身形將其他緊盯楊書玉的視線遮住。

    *邊境局勢緊張,隨時都可能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對外有虎視眈眈的北涼大軍,在內(nèi)則是太后黨的奮力一擊,很難說不會從京都起兵變。  到時候這些北境軍一面要對戰(zhàn)北涼,一面又要分兵勤王。一時間竟不好掂量不出輕重緩急,兩邊都是頂頂重要的國家大事。

    可今年黎國先遇洪災,繼而糧食產(chǎn)量減少,為了賑災,糧庫和糧商手里的糧食早就耗光了,哪里經(jīng)得起大軍內(nèi)外同時作戰(zhàn)?

    因而,隨著高時明的軍令從朔方城傳遞出去,全北境的軍營立刻陷入戰(zhàn)時狀態(tài)。朔方城更是罕見地被打造成鐵桶,無高時明親筆詔令不得進出。

    至于林自初,他們本就是少見的向北而行之人,軍令又下達得很快,所以他們便是最后一支出城北去的行人。路面所留下的車轍都是清晰完整的,不沾風沙絲毫侵擾。

    高時明與覃莽仔細勘察著路面上留下的車轍與馬蹄印,似受到了某種指引,兩人都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北方。

    “王爺,叫末將說,此行本不必勞動您親自帶隊擒拿。”覃莽手拿馬鞭插起腰,不屑地望著北邊,“林自初那小子帶的人不多,有我就足夠了!若王爺嫌我太糙,行事不夠小心謹慎,還可以派林指揮使同行。”

    見高時明不開口,他便沒了底氣:“也不是我高看林自初,只是出了城再往北實在是混亂。萬一他們有人前來接應,王爺此番豈不是涉險?”

    “連你覃莽漢都能想到的,本王會想不到?”

    高時明甚至沒有分他寸縷目光,莫名其妙地反問他一句:“你可知道世家少主意味著什么?”

    “啊?什么?”

    覃莽沒料到高時明會問這些,登時愣住。要是謝建章在側(cè),他肯定能回答出來。但他覃莽出身鄉(xiāng)間草莽,哪里能懂得世家的彎彎繞繞?能在軍中掙有功名,成為高時明跟前的0得力部將,這已經(jīng)是他覃家燒了十輩子高香也求不來的。

    他無法跟上高時明跳躍的思維,抓破腦袋也回答不上來,只能等著高時明往下說。可高時明只是意味不明地輕笑,急得他直撓頭。

    “傳令,即刻向北急行!”

    下令時,高時明颯爽而迅速地翻身上馬,身后的披風在空中隨風打了一轉(zhuǎn),飛舞飄揚于身后。動作之流暢,如行云流水,加之一身巧致精細的輕甲襯托,將他銳利與颯爽烘托到極致。

    寬大繁瑣的朝服,將他的強勢夸大多年,以至于他高坐廟堂之上,威名仍可遠震四海。這叫人們早已忘了,曾今那個鮮衣怒馬的皇四子,如今不過是年逾弱冠,依舊善于彎弓御馬統(tǒng)帥三軍的主帥。

    除開他眉眼多添了幾分沉穩(wěn),與當年的皇四子何異?

    一路策馬揚鞭,急行北追,直至下半夜,他們便已經(jīng)追上了林自初一行的馬車。

    更準確來說,是追上一輛被俘獲空的馬車。

    等高時明勒馬止步,自有副將上前來回稟。那副將見來人不是自己的上司林指揮史,只是略微差異便抱拳跪地:“末將見過王爺。”

    “說。”高時明沒有下馬,眼下的景象他掃一眼便猜出了七七八八。

    不算焦灼的交戰(zhàn)現(xiàn)場,地上甚至連一具死尸都沒有,除了滿地箭羽和火把,交戰(zhàn)地的正中央突兀的立有一輛馬車……

    還問什么問呢?

    “我們怕傷著馬車里的人,一開始只敢射箭逼停車隊。”副將把頭埋得更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雙方才交上手,那些人便果斷地四散開,撤入山野逃竄,馬車更像是被故意丟下的。屬下已經(jīng)派人去追了,只是……”

    只是夜已深,加之野外作戰(zhàn),怕是會讓全須全尾對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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