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快逃 “槐枝從未背叛小姐。”……
夜風凜凜, 蕩入空谷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聲。
路面點燃有零星幾簇火堆,那火舌跳躍著,照明將士臉上的浩然之氣。
“起來吧。”高時明坐在馬背上, 不辨喜怒。
雖然早就料到此處關卡不會有什么大的收獲,可真當顆粒無收時,他心中難免會生出一絲擔憂。
林自初的人馬能全身而退,且果斷撤得個干凈, 那只能說明交手后撤入深山密林, 這是他們一早就計劃好的。
事情正朝著最麻煩、最耗時耗力的方向發(fā)展。
從副將的描述中可知, 林自初和楊書玉皆不在碰上的這支隊伍里。那說明他們此前便兵分兩路,一隊潛入山野, 所以高時明帶人追來未曾碰面,而一隊則沿著道路前行, 直至遇到林指揮使設下的關卡,交手后便立刻鉆如山里。
很明顯,這是一計誘敵深入。
林自初先是帶著楊書玉高調進出朔方城,明晃晃試探高時明的心思。
要不要分心來堵截, 還是要專心應對太后黨?
在明知林自初與太后暗中勾結的前提下,高時明派人來追, 如今又要不要跟著他鉆山越嶺?
之所以說朔方城之外是三不管地帶, 就是因為這一大片區(qū)域亂石淺灘交錯, 各類地形地貌混雜在一處, 既不便于百姓居住, 也不方便軍營駐扎。兩國大軍若在此處交戰(zhàn),周圍城鎮(zhèn)的駐軍則無法及時來援,選此作為戰(zhàn)場,那都是會自傷的存在。
但若是換成阻擊戰(zhàn), 卻又大大不同。
復雜的地形地貌,是天然的城防工事,取勝的幾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這片區(qū)域的熟悉程度。這也是為什么非戰(zhàn)時,兩國都喜歡往這片區(qū)域派遣斥候探查的原因。
望著死寂的夜色,高時明沉默片刻,揮鞭的同時下令道:“按原計劃進行,朝回雁口收縮包圍圈。”
不管出于何種考量,他肯定是不能放任林自初不管的。
在夜色的掩映下,將士們聽令整肅編隊,除留守設卡的人手外,其余皆隨著高時明出發(fā)追擊。
交錯紛雜的馬蹄聲,夾雜著穿林的簌簌聲,這行人更像是動作敏捷的一道道暗影,在黑夜中自由穿行。
高時明的部署也很簡單。
早在他抵達朔方城之前,他便傳令周遭城防將領,要求分派人手在這片區(qū)域重要的關卡設兵把守。一旦與林自初一行交手,便可以往回推進。
他通過設卡切割的方式,試圖逐步把林自初一行逼入絕境。若是能像林指揮使想象的那樣,憑借山勢能甕中捉鱉自然也是好的,但如今對方警惕,已竄入深山,便可以通過不斷縮小包圍圈的方式,合攏擒拿。
雖然這種部署有耗時耗力的弊端,可優(yōu)勢也是十分明顯。通過設卡切割后,合圍圈會向林自初蹤跡所指收縮,合攏越緊密,人手便會越來越多,勝算則會隨之增大,直至最后林自初成被困之獸。
由此可見,高時明本意是想活捉林自初的。
*夕陽斜依西山,倦鳥知還。 在更早一些時候,一路上小心留意路面坑洼的楊書玉,徒然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
朝東的影子不知何時起,悄然落到了她的右邊——山間難辯方向,不知何時起他們便開始往南走。
原來,林自初竟在繞路往回走,而并不是抄近道直奔北涼。
她好像突然理解了為什么林自初持信物回京,短短幾年就能得到高時明重用,甚至可以與謝建章比肩而立。
才華、學識、謀略、城府……
由世家大族精心培育出來的新秀,方方面面都是拔尖的。更何況林自初是以族中旁枝的身份,在眾多小輩里脫穎而出。
念及此,楊書玉忽然沒了自救的底氣。
在氣餒之際,她又抬頭看看周遭不善的目光,忽然忍不住笑出聲,復又有了信心。
還好林自初足夠優(yōu)秀!
若是紈绔子弟為她沖冠一怒,旁人是不會在意的。她要的就是向來審慎自持的少主,為紅顏知己犯糊涂,這能讓屬下為林自初憤憤不平。
顯然,楊書玉連日來的無理取鬧發(fā)揮了作用。以馮尤為首,他們一個個心中都憋著濁氣,皆為林自初被楊書玉耽誤而失望心寒。
“書玉想到了什么趣事?”
林自初聽到聲音回頭看她,自然也察覺到其他人射向楊書玉的眼刀。可是他能有什么辦法呢?他不過是讓楊書玉好過幾分,本質上并沒有誤事。
難道非要將人打暈,橫跨在馬背上擄回去才好嗎?
那是莽人行徑,他不屑于這么做。
楊書玉苦笑兩聲,開口卻提起另外一樁事:“先前你們不是都要問我一句,為什么你會同意槐枝留在身邊嗎?”
“現(xiàn)在我突然明白過來了。”
她抬手用馬鞭指過周遭一眾,皆是孔武有力的武生,她發(fā)笑道:“群狼環(huán)伺,就為了看管我這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小女娘。不覺得可笑嗎?”
“你留下槐枝,倒也不是為我的名聲著想吧?”
楊書玉直勾勾地看著林自初,不肯放過他任何的微表情變化:“合該是你為了自己的名聲才對!你需要一個干凈的姻親,而不是一個被擄回北涼的女人。”
也不怪她突然陰陽怪氣,暗諷罵林自初的虛偽,要怪只能怪北涼人的名聲太臭。歷來他們南下劫掠,財貨錢糧要,女人也要。
林自初也好,林氏一族也好,想挾制楊伯安最好的紐帶便是姻親,偏偏他們還要擺出書香門第的譜,來證明他們“帶回”楊書玉同北涼人不一樣。
那么曾今是楊書玉貼身丫頭的槐枝,自然成了最好的遮羞布。以后他們對外說,楊書玉是自愿去的北涼都有了依據(jù)。
“你……你真是越發(fā)不可理喻!”林自初冷下眸子,帶著慍怒丟下一句話,便揚鞭而去。
楊書玉無所謂地眨眨眼,任其他人兇狠地瞪她,而另一個被提及的槐枝,則默默垂下頭,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若所料不錯,楊書玉接連不斷地作天作地,大小姐的嬌蠻做派成功激怒了其他人,如今她又當眾讓林自初下不來臺,人群里的規(guī)勸者,必然會找林自初直言相勸,從旁協(xié)助者,則會找林自初談話以表示不滿。
總之,他們內部是避免不了一頓正面的爭吵了。
她的預判,在后半夜休整時便得到了驗證。
楊書玉又以山間夜寒為由,鬧著要生火取暖。可對于逃匿之人來說,生火不就等于主動暴露行蹤?
她讓林自初故作為難,林自初的屬下自然忍不住想要教訓楊書玉一番,而林自初又怎會舍得?
所以在楊書玉好奇的目光下,林自初頂著壓力,陰沉著臉,領著一眾不滿的手下到不遠處交涉去了。
他們仍是在用柔然語交流,聽不懂卻也猜得到,左右不過是在指責林自初意氣用事,過于縱容楊書玉的嬌蠻。
也許為了眼不見為凈,留下看守的人也自動遠離了楊書玉,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呆著,仍能保證楊書玉在視線的范圍內。
連日相處下來,就算楊書玉勝于天人之資,也無法再入北涼人的眼。對著她那張臉,生不出半分漣漪,只會被氣得牙癢癢的。
嬌蠻柔弱的江陵女娘,實在是可惡又磨人的大麻煩!
就在楊書玉樂于看戲的時候,槐枝悄然湊近:“小姐,餓了嗎?”
楊書玉詫異地偏頭看她,不做聲。自主仆倆重逢以來,槐枝鮮少主動與她說話,又或者說是因為羞愧而不敢與她說話。
“山間夜涼,我去為小姐準備些夜宵來驅寒暖身?”
“我不餓。”楊書玉不明所以,便拒絕了。
她從來沒有食用夜宵的習慣。況且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鬧著生火取暖是在撒蠻耍脾氣,畢竟林自初給她的斗篷足以把她裹成團子。
槐枝為難地皺起眉,伸手就要去為楊書玉解披風。楊書玉下意識往后躲,就見槐枝伸手把著楊書玉的肩,不讓她動彈。
在湊到楊書玉身邊時,槐枝用耳語說道:“這里離朔方城只隔了兩座山,再不走明天就改道繞往原陽了。”
楊書玉詫異地看著她,心中掂量起她話中的幾分真假。
“小姐不試試?”槐枝為她解開披風后,順勢將披風掛在樹杈上。借著月光遠遠看去,似是一個人形靠坐在樹干上休息。
“小姐不是一直想試試逃走嗎?無妨的,就算再被捉拿回來,家主下了死令,他們也不敢傷了小姐。”
楊書玉:“你怎么知道?”
槐枝知道她這是被說動了,便繞到她身后遮擋住林自初投來的視線。
她年長楊書玉幾歲,常年干活在楊家又不缺吃穿,所以身形要比楊書玉高大許多,輕松便能將楊書玉遮住。
那邊林自初見無事發(fā)生,便收了視線,繼續(xù)聽屬下抱怨。
槐枝見狀,悄悄拉著楊書玉往營地邊緣走,那有守衛(wèi)三五成群正在聊天。她邊走邊說:“我們沒有辦法騎馬,北涼人訓的馬都會聽哨令,我們只能走回朔方城去,最差也要走到官道旁,等著黎國斥候或者巡衛(wèi)兵路過,再向他們求救。”
“你有辦法逃開?他們不會放松對我的看管,實在不行你先逃走去傳信……”楊書玉想說去找誰傳信,可一路過來,她自己都不知道該向誰求助。
“試試看,無妨的。”槐枝輕拍楊書玉的肩膀,安撫道。
槐枝將人藏在身后,緩步靠近邊緣的守衛(wèi),楊書玉半信半疑,眼見不遠處的那幾個守衛(wèi)只是玩味地看著槐枝,且默許她靠近,楊書玉便將心一橫,決定無論是什么辦法,跟著槐枝試試看看。
有人輕佻地朝槐枝吹了一聲口哨,可能也是忌憚林自初,他也不敢大聲調笑:“又來找你達哥?”
槐枝垂頭不答那個人話,只是在被簇擁著的守衛(wèi)跟前停下:“小姐體寒,我來替小姐討口酒暖暖身子。”
剛才吹口哨那人還不肯放過槐枝,湊上來便問:“那你需不需要暖暖身子?”
油膩嫌惡的語氣,楊書玉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還不等楊書玉發(fā)作,那個被稱作達哥的,抬腳便狠狠踹了上去。那人被踹也不生氣,回頭不懷好意地笑笑,便識趣離開了。
其他人心領神會,呵呵地跟著笑,三三兩兩挪步離遠了些。但那種玩味的笑聲仍不斷傳來,直叫楊書玉渾身上下不舒服。她氣惱地扯著槐枝要往回走,卻被槐枝用力把住。
“你家小姐還能喝酒?”胡達將酒遞給槐枝,語氣里滿是輕蔑。似是不可置信,那嬌滴滴的江陵女娘,竟能和烈酒聯(lián)系在一塊?
槐枝點點頭,接過酒回身遞給楊書玉,楊書玉生著悶氣接都不肯接。她搞不懂槐枝為什么要做這些!更搞不懂分明說好兩人再無瓜葛,自己卻還會因此氣得不行。
“你家小姐不領情。”胡達斜睨著楊書玉,話卻是對著槐枝說的,“她以往也這樣作踐你心意?”
“沒有,小姐待我很好。”槐枝說著,在轉身時打開了酒囊,又羞怯地遞還給胡達。“小姐不喝,那請達哥用些吧,山里夜間怪冷的。”
胡達也不客氣,接過酒便仰頭猛灌幾口。可是不知怎的,平日里飲酒如飲水的他,竟覺得今晚的酒太烈,不過幾口下肚,自己的眼皮便跟著變重起來。
楊書玉沒有留意槐枝和胡達的互動,始終面朝其他方向兀自生悶氣。等槐枝突然使勁把楊書玉按彎腰,快速藏在胡達的身后,她這才反應過來事情有變。
其他守衛(wèi)會不時瞟一眼這邊的動靜,此時卻只發(fā)現(xiàn)槐枝被胡達“抱”在懷里,兩人正倚靠石頭靠坐著休息,卻尋不到楊書玉的身影。
等再往原先的地方看去,又只見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形,他們還以為是楊書玉不領情,獨自回去休息,而槐枝還被胡達留在身邊親熱。
然而事實是,槐枝剛才總是有意無意地遮擋住楊書玉的身形,其他人又知道她和胡達的關系,不會一直盯著看,夜色下也很難發(fā)現(xiàn)楊書玉沒有轉身離開。
所以當她把私藏的軟筋散放入酒中哄胡達喝下時,旁人都不知道楊書玉還在旁邊站著。
在打擾胡達和槐枝幽會之前,其他人就算疑心楊書玉的行蹤,也是先去檢查那個斗篷攏出的身形,而不是貿然打擾胡達與槐枝親熱。
因而,槐枝瞅準時機,再三確認其他人沒有盯著她這個方向看時,她便拉著楊書玉悄聲后退,然后轉為往密林深處奔跑……
楊書玉的步伐似有千斤重,因為她知道這次機會是以怎樣的代價換來的。旁人的打趣,說明了這樣的事早已發(fā)生過多次,所以其他人才沒有疑心,放心地留槐枝和胡達獨處。
所以她不能慢,更不能任性。她一邊用力奔跑,一邊哽咽著呢喃:“槐枝,你不必為我……”
“小姐不必有任何負擔。”槐枝開口打斷,仍拉著楊書玉往前走,“達哥待我很好,是我利用了他。”
星河璀璨,幽谷昏暗,輕盈而紛雜的腳步聲,被她坦然話語蓋過:“槐枝從未背叛小姐。”
第82章 坦誠 情之一事,最是難解。
山間野物, 大都晝出夜伏。太陽落山,飛鳥還林,如今又被林中穿梭的響動驚起, 復又棲回枝頭。
夜間視物不清,她們此刻只想盡可能地逃離那伙賊人。不知是因為奮力逃跑而身子不支,還是因槐枝的話而哽住,楊書玉的喉頭像是被一塊炭火堵住, 開始發(fā)痛生疼, 連帶她的整顆心都是滾燙的, 自己卻什么字也吐不出來。
白日里她們被繞得暈頭轉向,又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什么方向和方位她們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曉得拼盡全力的同時, 仔細看好能落腳的地方快跑。
至于兩人心中酸澀的話,誰都說不出口。現(xiàn)在也不是傾心交談的時機,因而楊書玉和槐枝心照不宣,沒有將這件事繼續(xù)聊下去。
空氣中散發(fā)有少女汗水帶出來咸香, 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聲,皆在腳步聲中清晰可辯。
前方是何處尚不明朗, 但得以逃脫, 兩人心中便滿是奔向自由的喜悅。直至有細弱的溪流落澗聲傳來, 她們才舍得放緩腳步, 就著砰砰的心跳聲, 認真地辨析水流的方位。
兩人氣喘吁吁地彎下腰,用雙手撐著膝蓋恢復體力。當狼狽地望向對方時,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角所閃爍的晶瑩星光。
忽而,兩人默契地笑了。
不合時宜, 卻如輕柔和煦的春風,可消雪化冰。某些話,也不必再說了。
“快走。”楊書玉拉著槐枝,往水聲傳來的方向走,“先想辦法下山,跟著水流往下游走總沒錯。但他們也容易跟著找過來,所以我們要快。”
槐枝喘著氣嗯了一聲,互相攙扶著探開灌木叢,小心地往水聲的方向挪動。
溪水潺潺,伴著落澗回響,槐枝的心也安定了幾分。她忽而開口道:“拜別小姐后,我的確是第一時間就去找林公子。”
“我選擇去找林公子,并不是因為我想獲得他的垂憐,而是我知道繼續(xù)留在楊府后宅,自己不會再得小姐信任,那大抵會混吃等死,潦草一生。以林公子對小姐的重視,我留在他身邊,也許還能再和小姐相逢。”
“離開楊府時,我甚至天真地以為待在他的身邊,可以為小姐查清楚一些事情。”說著,槐枝為自己的無知笑出聲來。
“那晚我找到他時,其實一開始他并不打算留我在身邊。就在江陵府衙外,他默許了救他的人向我揮刀,只是最后那把刀沒有落下來而已。”
“為什么突然說起這些?”準確來說,楊書玉實在不明白,林自初和槐枝為什么一直都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至少她是渾然不在意的。現(xiàn)在槐枝再次提起,她便順著問一句。
槐枝走在前面掛著笑,自顧自地往下說:“那一刻我也以為自己要死了,當那把刀揮向我的時候,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將成為江陵禍亂中唯一橫死街頭的人。”
“我本能地舉手閃躲,自己都不記得手里還拿著小姐的那張婚帖。”
“而林公子看到了婚帖,便替我攔下了刀。”
她頓了頓,也不敢回頭去看楊書玉的反應:“槐枝雖然不夠聰明,但也能看得出來林公子對小姐的真心實意,所以離開楊府時,我只拿走了婚帖,還好被我歪打正著了。”
“后來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之所至,槐枝的語氣也染上濃稠的哀傷,她不愿回憶過去,便往下說,“等再次見到小姐,他們要我給小姐日日喂藥,我不答應,他們就要強灌。雖然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聽話照做,可我真的是日夜難安。”
“若我有能力而不去幫助小姐逃脫,我怎么能對得起小姐?我又怎么能對得起夫人?”
“或許小姐已經(jīng)不記得了,當初是夫人把我?guī)нM楊府的。夫人對槐枝有重造之恩,槐枝片刻敢忘,又怎會做對不起小姐的事?”
“槐枝不敢為自己狡辯,年少時的確思慕過驚才絕艷的林公子,畢竟他是我此生所能接觸到的最為耀眼的郎君。可槐枝從未生出僭越之心,每每向他傳話,也是為著小姐好的,同他一起變著法地逗小姐開心……”
“我知道,是他利用了你的心意。”對于過去的事,楊書玉早就不想去分辨出子丑寅卯來,當初在房中就這件事也說開了,沒必要再深究。
她反而寬慰槐枝道:“你留在他身邊,也吃了不少苦吧?可看清了他的為人?還念著他嗎?”
槐枝搖搖頭:“后來發(fā)生的許多事,我方明白過來,為何小姐突然轉了性子,突然和他分道揚鑣了。”
楊書玉垂下目光,一時間不知道要怎么答話。
但槐枝仍絮絮叨叨地往下說,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就好像主仆分別后,她變得沉默就為了今晚的開誠布公。
“離開江陵后,林公子就把我仍在北境,沒人愿搭理我,他們也不許我出門。那段日子我就像是被人遺忘的家畜,給口吃的,還活著就行。”
“只有達哥……”她帶起笑意,認真而誠懇地同楊書玉說,“達哥教會我騎馬,也最大限度許了我活動自由。”
“小姐,我是愿意的,就算后來你沒有出現(xiàn),我也是愿意的。”
“所以小姐,你不要為此有負擔。”
就算沒有嫁娶之禮,槐枝的確是心甘情愿地與胡達在一起。畢竟對她這樣的人來說,遇到兩情相悅的人,本來就是很難的一件事。以她這樣的身份,以她在那群北涼細作中尷尬的處境,她能求來的不多,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有一顆真心相待,便足以讓槐枝沉淪。
笑意隨著聲音消散在夜風中,槐枝眼角滾落晶瑩的淚,在月光下耀眼奪目。
她痛苦地說:“我才是辜負他的人,我無恥地利用了達哥待我的真心,但我并不后悔。”
“我們殊途陌路,我一開始就知道和他遲早要分開的……”
說到這里,槐枝幾乎泣不成聲,直接立在原地掩面而泣。楊書玉覺得心中酸澀,便上前抱住她,抬手輕撫她的后背。
情之一事,最是難解。
槐枝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看清了林自初,曾今高不可攀的清輝朗月消磨殆盡,但她又幸得在深淵中遇到了真情。命運之得失,叫她這樣的小人物痛不欲生,她只能選擇虧欠良多的楊書玉,而負了胡達。
她可以不言后悔地利用胡達對她的信任,可她總要為這段注定不得善終的感情而痛哭一場。
楊書玉就像槐枝幼時安撫自己的那般,默然地順著槐枝的后背,沒有催促,甚至暗暗鼓勵她放肆地宣泄情緒。
因為從槐枝斷斷續(xù)續(xù),看似跳脫的話語中,她已然拼湊出槐枝離開江陵后,壓抑而苦悶的遭遇。
“走吧,小姐。”槐枝嗚咽著收了情緒,動作比思維要快,她都沒看清腳下的路,就著急要走。
“小心!”楊書玉手疾眼快,在她踏空斷坡前,用力把人往回扯,自己卻重心不穩(wěn),被亂石伴住,順勢朝一側摔了下去。
“小姐!”
等槐枝順著坡去尋滾下去楊書玉,她止住的淚又涌了出來。
“不哭了。”楊書玉躺在亂石灌木的堆疊處,苦笑著抬手為槐枝擦淚,“福禍相依,古人誠不欺我。”
幸運的是,她們意外找到了一條近道,直接抵達了水澗邊。不幸的是,水澗多有野物出沒,有獵戶安放了補獸夾,現(xiàn)在正死死咬住楊書玉的右腳踝。
“我就知道逃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不然那晚身邊有這么多人,我也不會被林自初捉住了。”楊書玉忍不住腹誹兩句。
還好捕獸夾不大,不是套野豬或老虎那種大家伙用的,要不然楊書玉和把腳送進鍘刀里自裁也沒差別了。
可捕獸夾設置有鎖扣,兩人嘗試了半天也沒辦法打開。雖沒傷到骨頭,卻也使得楊書玉無法正常行走了,更別說戴著捕獸夾繼續(xù)走了。
就在兩人愣神,琢磨著要怎么辦的時候,林中驚起的飛鳥久久不愿還巢,又生動形象地告訴她們,什么叫禍不單行。
“你先走,你走脫了才有希望。我先藏起來等你,就算不幸被他們找到,我也不會有生命之憂。”楊書玉忍著疼痛,扶著巨石靠坐下來,“這里會出現(xiàn)捕獸夾,說明附近不遠處有獵戶居住,但你要小心對方是不是佯裝成獵戶的探子。”
“不要直接帶人回頭尋我,要讓他們先送你回城中,你去找守城官兵來救我。”
“可我怎么能說服他們?士兵小卒不會理我的。”槐枝自然也知道自己被捉住,只有死路一條,哪怕有楊書玉求情,那也不可能保下她。
那些北涼人早就對楊書玉不滿了,他們不能對楊書玉如何,還不能殺雞儆猴,拿槐枝的命去殺一殺楊書玉的心氣嗎?
槐枝心知肚明,她也沒有推拒,但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說動官兵派人鉆入深山,就為了來找楊書玉?
楊書玉對此也犯了難,她忽而想到自己摔碎的玉絡。若信物還在,槐枝找求援也比現(xiàn)在容易一些。可是沒有如果,她身上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了,就連過關路引也是林自初屬下準備好的,上面是什么名字她都不記得。
“如果你能找到軍營,你試試著說要尋一個叫高時明的人……”
楊書玉打心底覺得這個名字沒什么分量,可這算是她與那位攝政王唯一能對上的暗號了。除了試試,還有其他辦法嗎?
槐枝也知道情勢危急,她先將身上的外袍脫給楊書玉御寒,又攙扶楊書玉藏在水澗后的一個石縫中,便一刻不敢耽擱地離開了。
聽著腳步聲走遠,最后歸于死寂,楊書玉只能在心中為她祈禱一路平安,而后又無能無力的,將自己的性命托付給了神明,盼神佛垂憐,給她一線轉機。
就在她用祝告的方式捱過滿滿長夜時,她還不知道她心中所愿,都朝著最壞的方向飛速發(fā)展。
盡管槐枝刻意避開水邊,可她的腳程遠比不過馬蹄飛馳的速度。這片山野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但對林自初他們來說,卻是經(jīng)過斥候探查千百次而描摹過的,更別說他們隊伍中還藏有多次往返這片區(qū)域的人帶路。
所以當槐枝在幽谷中逃竄整夜后,天光破曉時分,她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個包圍圈里打轉。
無論是往東還是往西,她都能看到有人在合圍過來,被驚起飛鳥嘶鳴著,盤桓不停。
槐枝絕望了,每每站在命運的交叉口,她總是倍感無能無力。世間也不會再有姜荷那樣的人出現(xiàn)來解救她了……
可她要是放棄,她家小姐又該怎么辦?
第83章 尋人 是楊家小姐要找高時明,她也只信……
朝暾初露, 天朗氣清。林間浮起飄渺的山霧,隨輕風流動,描摹出山嵐起勢。
天地萬物, 都浸染在金黃色的晨光之中,靜謐無垠。
然定睛細看,則會發(fā)現(xiàn)異常之處。
視線盡頭,樹梢簌簌顫動, 驅鳥獸四散, 其行進速度之快, 首尾默契地呼應著,一看就是訓練有方的隊伍在山間極速推進。
當槐枝發(fā)覺自己是在山中打轉后, 她果斷棄了山路,選擇往山頂跑。而馬匹受制于坡度, 林自初他們發(fā)現(xiàn)楊書玉逃跑,勢必騎馬追來。
如此,只要槐枝爬得夠高,沿著山脊陡峭的地方走, 就很大程度上能不被他們發(fā)現(xiàn)。棄馬去逐一搜尋,是十分費時費力的, 槐枝可以等那些人離開, 再尋找機會突圍出去。
但這個辦法的弊端也十分明顯。
饒是常年鉆山越嶺的獵戶, 向上攀山的速度也不會太快, 更遑論槐枝這樣的后宅女娘, 力氣甚至比不過常年在田間勞作的婦人。
當她筋疲力盡時,堪堪才怕到半山腰,但那支隊伍的先鋒前哨已經(jīng)來到了山底。好巧不巧,前哨下馬探查路況, 放任馬匹在溪邊飲水小憩,看來是要休整,不會輕易離開的樣子。
槐枝借著灌木叢和亂石的遮掩,蹲著藏匿身形,仔細地打量來人的著裝,心中說不出的詭異感。
若說他們是林自初的人馬,單看衣裝,他們與胡達一行的百姓裝扮又不一樣。胡達曾和她透露過,城外安排有人接應,所以槐枝也不敢斷定他們是不是胡達所指。
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對方行事風范整肅嚴密,一看就是接受過精心訓練的行伍之人。
怕被對方察覺,她躲著不敢動彈,本想貓著等他們離開,卻不料頭頂嗖地一聲鳴鏑,劃破了晨間的靜謐。
“別動!”
槐枝驚恐回頭時,竟不知身后的五步之外已然站著一名獵戶,又或者說是偽裝成獵戶的年輕精壯武生。
“你是何人?怎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xiàn)在這里?”
那人右手扶著劍柄,居高臨下,審視著槐枝的一舉一動。似乎只要槐枝給出的回答,稍有讓他不滿意的地方,他就能頃刻拔劍而出,再將其一劍封喉。
槐枝緊張地吞咽口水,卻是口干舌燥,蒼白無力地做著吞咽的動作。“我……”
危急之下,她哪里還能回話!她驚懼交加,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沒聽清楚對方的問話。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槐枝本能地回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山下的那幾個人在聽到鳴鏑后,徑直登山,很快尋了過來。
驚懼的淚沿著面龐滾落,身體本能要比腦海組織不來的謊言更為誠實。
“我道是什么!”
江衡大馬金刀的站定在槐枝的身側,待看清槐枝面貌后,忍不住破口大罵:“蠢貨!命令說的是一見到楊家小姐便鳴鋒鏑示意,不是叫你見人就鳴鏑!”
“白叫老子高興一場!”
他可是連水也沒來得及喝一口,下馬聽見鋒鏑聲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沖上山。
還以為是他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
“哪家好姑娘獨自一人在山上貓著啊?”獵戶憨笑著撓撓頭,剛才槐枝眼中他那駭人的氣勢隨之消散,竟朝槐枝道,“抱歉啊姑娘,嚇著你了。”
也許是心境上的轉變,槐枝聽出對方?jīng)]有為難自己的意思,便沒有剛才瀕死時見人就害怕的狀態(tài)了。
但對方看上去,也著實沒有能和“良善”這個詞掛鉤的地方。那獵戶吊兒郎當?shù)卣f了一句抱歉,便斜著眼問江衡:“那她怎么處置?”
他完全沒有真感到抱歉的意思。
江衡垂眸沉思片刻才道:“先帶回去審審,這個當口仔細小心些,總是沒錯的。”
說罷,江衡轉身要走,這便輪到槐枝焦急了。
顯然,她眼前這群人的首領就是身側的江衡,于是她著急去攔,卻只能撲跪著扯住江衡的刀鞘。
“大人,你們是黎國的將士?”
江衡謹慎地扶刀,旋身帶動刀鞘從槐枝的手中抽出。他皺著眉:“也不算?”
“你們……你們是北涼探子?”槐枝會錯了意,誤解成江衡他們是偽裝成黎國士兵的北涼人。那這的確也不能算是黎國將士的范疇。心中一片冰涼,她聲音登時便弱了下去,反而不想再求對方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了。
誰料江衡和獵戶聞言,雙雙皺緊起眉頭,并嫌棄地嘖聲。
“有你這樣問的嗎?”獵戶反問,嚇得槐枝身子跟著他的聲音往后縮了縮,“怎就如果不是黎國的將士,就必須是北涼探子了?”
“我們就不能是黎國的英豪,黎國的俊杰,黎國的壯士?倒是該我問問你是不是北涼的探子,大早上的就出現(xiàn)在這荒山野嶺!”
江衡不想浪費時間,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爭取到帶隊走先鋒的差事,想將功補過的。所以他直接瞪了一眼獵戶:“是叫你帶回去審,不是在這兒審!”
就在兩人說話間,槐枝聽懂了獵戶的言外之意——他們可以是任何身份,卻不會主動向她挑明,并且他們必定是黎國人,絕不能被誤解成北涼人折辱他們。
“等等大人!”槐枝再次開口,江衡卻沒再理會她,兀自邁開大步下山,槐枝便只能提高了聲音,“大人說的楊家小姐,指的可是江陵楊家?”
楊姓是普天之下的大姓,光是世人口中,能算得上號的楊家就不止幾個。京都楊家、江陵楊家、淮安楊家、皖南楊家……
可槐枝偏偏提的就是江衡他們要找的江陵楊家!眾所周知,江陵楊家只有一家主一小姐,簡簡單單的兩口人。江陵楊家小姐,還能指誰?
這可不就是江衡苦尋的線索?
所以江衡幾乎是聽到槐枝問話的瞬間,就抬步折返。他盯著槐枝的臉,左看看右看看,再三確認槐枝并不是楊書玉身邊那個形影不離的小丫頭后,便皺著眉問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槐枝目光閃躲,也不敢貿然將楊書玉的狀況托出,再回想到楊書玉的囑托,便有了主意:“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路上碰到過她,同她十分談得來。”
“她知曉我要回朔方城,便托我尋人。不巧我同夫君進山捕獵,不小心迷了路,同夫君走散了,因為遠遠見你們人多,便只好先躲起來等你們離開。可還是被這位英豪發(fā)現(xiàn)了……”
說著,她小心地偷瞄獵戶一眼。她也不知道獵戶是從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也是怕自己拙劣的謊言被獵戶戳穿,她連最后的機會也沒有了。
果不其然,對方仍是滿臉的懷疑。
這也不怪江衡他們謹慎,而是槐枝的話實在是錯漏百出。
且不說楊書玉是被人擄走的,身邊肯定有人嚴加看管,不許生人靠近。她自稱是籍籍無名的獵戶妻子,因何隨行進山暫且不論,她偶遇過楊書玉,又是怎么能同楊書玉說上話的?
更別說楊書玉進出朔方城,路引上用的名字都不是本名,又怎么會和無關緊要的人說自己是江陵楊家的小姐?
江衡和獵戶對視一眼,默不作聲,都裝出一副沒看穿她謊話連篇的樣子,等著她往下說。
“剛才問大人是不是出身軍營,是因為楊家小姐要尋一個士官。”她頓了頓,猜測道,“也可能是將軍。”
“既然你們是黎國的英豪,行事作風處處透著行伍之氣,我便大著膽子問問大人,若大人是在找江陵楊家的小姐,我向您傳個話,也算是完成了楊家小姐的托付。”
槐枝說話,拐著彎夸贊江衡他們,可江衡仍戒備,神色無常地順著她的話問:“你遇到的楊家小姐要找誰?”
“雖然我們不是軍營出身,但平日里也是同不少士官將領同桌吃過酒,也許正好認識你要找的人呢?”
他甚至沒有跟著說是楊家小姐要找人,而是心中將槐枝當成細作,懷疑她是奉命來攻取某個重要邊城將領來獲取情報的!
美人計什么的,這些年來北涼細作慣愛用的手段,這次拔除的暗樁細作,少說有四分之一是從軍軍眷。他越打量槐枝,便越肯定這個想法。
槐枝到底沒有對方老辣,沒看出對方的真實想法。她盯著江衡小聲地試探:“不知大人認不認識一個叫高時明的人?”
高時明曾在江陵楊府小住過幾日,但那時恰好是楊書玉轉了性子,不僅與林自初分道揚鑣,還十分排斥槐枝近身伺候的時候。
所以槐枝壓根兒沒注意到,那時與林自初同住的高公子,其實是以高時明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
她不知道楊書玉為什么要她去找這個人,還以為高時明是楊書玉后來認識的某位俊杰,掌兵握權,能派兵進山實施救援。
已經(jīng)將槐枝判為細作的江衡,在聽到高時明這三個字時,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
什么認不認識?他可是太認識了,太熟悉了!
旁人定不知道,可他卻再清楚不過。高時明,是那威名赫赫的攝政王在微服時,慣愛用的名字!甚至謝建章都同他說過,這是王爺取了母族的姓,再加上長輩賜的字而組成的,好心叮囑他在外面千萬別給喊錯了!
這滿身嫌疑的女郎,竟開口就要找自己的主上,這著實打了江衡一個措手不及。
他撓撓頭,語氣也斂了隨意,帶上謹慎:“你找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物?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
話畢尤嫌不夠,他甚至兇狠地大喝一句:“還不從實交代!”
槐枝畢竟沒接觸過什么大人物,現(xiàn)在面對鋒芒畢露的江衡,當場就慫了。自來百姓怕官,尤其是江衡這種看著就不好說話的武官。
“我……”槐枝支支吾吾,最后一咬牙說起真話,她反而不犯怵了,“不是我要找!是我家小姐要找!”
情急之下說錯話,她又連忙改口:“不,是楊家小姐要找高時明,她也只信高時明會救她!”
第84章 探查 “山里的野獸都算好的,若是被那……
“老大, 這丫頭說話全是漏洞,指不定還是現(xiàn)編的,你別叫她給騙了。”
獵戶裝扮的喬興年歪著頭說, 面上滿是對槐枝的懷疑。他掌握的情報沒有江衡多,壓根兒就沒聽過軍中有高時明這號人物,眼見江衡著了槐枝的當,他趕忙出聲提醒。
江衡覷了他一眼, 轉頭對著槐枝道:“你身上可有什么信物?或者能呈上去證明的東西?”
“我自是不能直接將你領到高大人的跟前, 若人人都說要尋他, 就能如愿見到他,這像話嗎!”
他的氣勢收了幾分, 卻仍嚇了槐枝一哆嗦。這大概也是槐枝心虛的緣故,她甚至不清楚高時明和楊書玉之間后來發(fā)生的事, 她連靠復述故事來自證都做不到。
江衡看出她的窘迫,心中剛生出的欣喜,立刻因槐枝拿不出信物而消散。他只當槐枝在胡亂攀關系,根本不識得什么高時明。
又或許就是這么恰巧, 在北境大軍中真有一個同名的高時明,那才是槐枝要找的人。
如此, 那槐枝故意攀咬上江陵楊家小姐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好叫他幫著尋人, 這實在可惡!
念及此, 江衡忍不住哼出聲, 順勢抬步離開,不愿在槐枝的身上浪費更多的時間。
見狀槐枝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也不再疑心。畢竟當初在江陵府衙外,來營救林自初的北涼人可是直接揮刀要砍殺自己, 眼前這些人不過是兇悍些罷了,也沒說要她的命。
“大人且慢!真的是楊家小姐,楊書玉要找高大人!是真的!”
槐枝眼見留不住江衡,便奮力去拉扯對方,但江衡的手下有前車之鑒,手疾眼快直接將人拿下,槐枝連江衡的袍角都沒碰到。
望著江衡越走越遠,槐枝也是顧不得了,聲淚俱下地喊道:“是我家小姐!她被林自初設計擄了去,就藏身附近!”
“我們昨晚趁夜逃跑,小姐逃跑路上不小心被捕獸夾傷了腳,現(xiàn)在也不知被他們搜到?jīng)]有。小姐只認得高大人,她叫我先逃回城,好找高大人求救!”
“請大人行行好!真的,我沒有扯謊!剛才我是怕你們是城外接應林自初的人,才不敢說實話。”
一夜疲于奔波,槐枝有些脫力,邊哭邊絮絮叨叨說著,完全沒注意到江衡又半蹲在她的面前,似在認真辨析她話中真假。
模糊的淚眼對上江衡冷峻的眉眼,還不待槐枝反應過來,就聽江衡道:“三番兩次戲弄我,接下來你嘴里再沒一句實話,我就一刀剮了你!”
若說先前江衡是威嚴十足的上位者,對槐枝只有身體上的震懾,那么現(xiàn)在江衡面無表情的警告,更像是閻王點卯,在宣讀她的生死判詞。江衡語氣明明沒帶著情緒,卻能在心靈層面給槐枝強有力的威懾。
槐枝認命般的點點頭,淚珠盈睫,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除了楊書玉的藏身之處,別的都如實交代。
“你說楊書玉是你家小姐?”見槐枝被自己拿捏得服服帖帖的,江衡心中又是一陣喜悅,早就忘了要把人帶回去再審的命令,自個兒倒是先審上了。“可我怎么在她身邊沒見過你?”
“我是江陵楊府的家仆,本是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后來江陵動亂,我便跟林自初林公子離開了江陵……”
見江衡眼底漏出的鄙夷,槐枝的聲音也跟著弱了下去。雖然有內情可陳,但因背主而遭楊書玉厭棄也是不爭的事實。像江衡這種統(tǒng)御兵馬的首領,最是見不得背主吧?
好在江衡他們沒有人開口打斷槐枝說話,槐枝便在各色目光中跪直了身子,挑揀著將楊書玉和林自初的恩怨說了一遍,又細說了楊書玉被擄到北境,現(xiàn)在要被壓送往北涼的事。
說白了,槐枝說的事,無論是發(fā)生在江陵,還是發(fā)生在北境,對于江衡來說,都是不能證真辯偽的。因為江衡接觸楊書玉大都在京都,奉高時明的命令暗中保護她。
而槐枝提及的事,幾乎全是江衡不在場時發(fā)生的事。況且,也沒什么可用的價值,何須他來辯證偽?
想到這層,江衡不耐煩地抬手打斷槐枝,直接挑明了要害之處:“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是否知道楊家小姐現(xiàn)在藏身何處?”
見槐枝為難,他哼笑道:“你別打主意把我們誆騙過去,結果全是陷阱等著我們!”
“不會!”槐枝果斷反駁,但又底氣不足地垂下眼。說實話,她也不確定能不能準確找回楊書玉。昨晚她可是在原地打轉的,哪還記得什么位置?
就在雙方各有疑慮的時候,一聲凄厲的鷹啼劃破長空,讓江衡收了神。他摸出哨子,朝天急促地吹揍幾聲,竟是模擬出鷹啼作出回應,而后一只雄健的雀鷹便穿過林葉,穩(wěn)穩(wěn)地落在江衡的肩頭。
江衡是高時明的暗衛(wèi)統(tǒng)領。從本質上來說,這支暗衛(wèi)是皇家私兵,發(fā)展到現(xiàn)在便只能算是高時明王府中的私兵。
所以他先前回答槐枝說不是行伍之人,倒也沒錯。
這支暗衛(wèi)大都在暗中活動,護衛(wèi)只是他們微不足道的一項職責,多數(shù)時候他們需要布控極大一片區(qū)域,以側應高時明調遣軍事或行動。
派人占據(jù)險要點,拉網(wǎng)式布控便是他們慣用的一種手段。那么點與點之間,及時有效的溝通就尤為重要,雀鷹傳信便很好的解決了這個問題。現(xiàn)在高時明把暗衛(wèi)撒在朔方城外,便是因地制宜設卡布控,而喬興年便是老早被安插在這個山頭上的盯梢人,就等著網(wǎng)格合攏過來。
現(xiàn)在雀鷹立在肩頭,江衡不用取出信筒塞的紙條都知道王爺是要問鳴鏑的事,他忍不住又剜了喬興年一眼。
“我會將你說的事報上去,見不見你,那是高大人的決斷。”
喬興年摸了摸鼻子,不可置信道:“老大,你要往哪報?現(xiàn)在去哪里給她找那高什么的,不捉人了?”
見江衡齜牙回瞪,他又指著槐枝:“那她呢?派人先帶回營嗎?”
聞言,槐枝皺起眉:“我家小姐傷到實處,等不了太久。大人肯傳信,槐枝感激不盡,來日再報答大人,但還求大人發(fā)發(fā)善心,不要扣下我!”
“就算我尋不到人,我也不想留小姐一個人在山里。”說著,槐枝又要落下淚來,“山里的野獸都算好的,若是被那群北涼人發(fā)現(xiàn)……”
江衡扶刀沉默了片刻,立即有了主意:“反正你到了高大人的跟前,不過是將這些車轱轆話翻來覆去地說,那你倒也不必去高大人面前哭唧唧了,這些話便由我轉達。”
他迅速取了雀鷹腳上的紙條,對喬興年道:“你帶上幾個人跟她繼續(xù)往前面探路,若有楊小姐的蹤跡或其他變故,立刻遣雀鷹回來報知我。”
喬興年誒了一聲:“老大你現(xiàn)在去哪找什么高大人傳話?”
他的話音未落,就被江衡一巴掌煽在后腦勺:“平時叫你多讀點書,好好同謝郎君學學為人處事之道,你也不至于每次都在山頭貓著盯梢!”
喬興年滿眼委屈,卻只能巴巴對上江衡的目光,任由他繼續(xù)氣急敗壞地罵:“現(xiàn)在能勞動我親自到他跟前傳話的,還能有哪位大人物?一張紙條飛回去就能了事的,還用老子騎馬噠噠地往回跑?”
他也不管喬興年的反應,邁開步子便帶走親隨下山,而后他尋了自己的馬迅速帶隊離開。
喬興年捂著的后腦勺仍有陣陣火辣的痛意,但這力度也僅是將他打蒙了,并不影響他沒能參出高時明是何許人也。
余光瞄見槐枝在看他,他便收了笑:“聽見了還不起來?”
槐枝不喜歡江衡這種風風火火的行事風格,就像是一點就著的爆竹,你根本猜不出引信燃盡之后,是炸上夜空的煙花,還是冒出一股白煙的啞炮,做事沒有章程邏輯可尋,卻總是穩(wěn)穩(wěn)地一錘定音,關鍵是自己現(xiàn)在也只能仰仗他了。
再三和喬興年確認不會傷害楊書玉的性命后,槐枝向他討了一匹馬,便帶著剩下的前鋒探哨,總共十二人往記憶中的方向去。
她打著好死不如賴活的心態(tài),先不管喬興年他們是什么人,至少比楊書玉藏在水澗后自生自滅,或者被林自初他們捉回去要強。再差也不過是換一批人看管她們罷了。
等他們繞過同一個坳口四次,喬興年終于忍不住了。他在馬背上回身,朝皺著眉的槐枝道:“玩我們呢?可別說你記不得了!”
槐枝自己也著急:“我可能記不清了……昨晚我只顧著往山下跑,連方向都辯不清。”
她向喬興年投去求助的目光:“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
“我只記得小姐摔落在一個水澗邊,周圍有茂密的細竹林,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腳就已經(jīng)被捕獸夾咬死了。那個水澗落差兩層樓,水面卻不大,大概有一間廳堂的大小,再向下的溪流因為亂石阻擋的緣故,水流變得和緩不少。”
喬興年冷冷地看著她:“還有呢?”
槐枝搜索枯腸,訥訥地吐出:“沒了。”
喬興年一噎,招手喚來其他前哨。這些人里有兩個朔方城的斥候,本是負責帶路的。可等槐枝重新描述了一遍那個水澗的特征,就連那兩個斥候都沒辦法清楚對上某個方位。
于是斥候拿出輿圖,按槐枝描述的水澗特征,推導出周圍三個步行可至的位置。喬興年照例將三個位置用雀鷹送了消息回去,接著將隊伍分散成三撥人馬逐一搜尋。
前哨探查,只需要盡力往前探查消息傳回即可,所以喬興年沒有細想槐枝是不是故意拆散他們一隊,他只想著盡快傳回確切的消息。
最重要的是,喬興年打算親自跟著槐枝去尋,不怕對方有詐。
山重水復疑無路,就在槐枝陷入絕望之時,恰夕陽斜倚,余光灑落,為她照出那片熟悉的水域。
槐枝恨不得立刻從山坡這邊飛過去!
揮動馬鞭時,她卻突然被喬興年扣住了手腕。
“別過去。”
“為什么?”槐枝不解地側頭去看喬興年,見他突然陰沉著一張臉,便不安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入目只見澄澈的夕陽灑滿山野,飛鳥盤旋在空,啼鳴不已。
那片水域映著紅霞漫天,有一玉樹臨風的貴公子立馬在岸,周圍都是他放馬喝水,正在小憩的手下,或坐或立,圍繞在他身側。
而那貴公子正迎著山風,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們所在的方位。
林自初也發(fā)現(xiàn)了槐枝他們的存在!
第85章 槐枝 群狼觀螻蟻,生死已定。……
山坡離河谷并不算近, 策馬疾馳仍要一盞茶的時間。
林自初一行熙熙攘攘地分散在岸邊的各處,立馬在山坡上眺望過去并不惹眼,但喬興年還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他們。
就在槐枝不知所措的時候, 喬興年以最快的速度吹響鷹哨。先前,他身邊的雀鷹被他派遣回去送信,跟來的前哨后又被他一分為三,以至于現(xiàn)在他手上沒有可用的雀鷹。
鳴鷹哨, 不過是想召喚來離他最近的其他暗衛(wèi)的雀鷹罷了。
暗衛(wèi)布控的區(qū)域很廣, 像他那樣, 一人監(jiān)控一個山頭的分點式暗哨有很多。他沒辦法直接調用盯梢的暗哨離開盯梢點,卻可以召來他們的雀鷹為己所用。
另一邊, 幾乎是他吹響鷹哨的同時,林自初閑雅抬手, 遠遠用馬鞭指向他們。
他沒有多余的動作,仍是立馬在岸邊,但馮尤等人得到他的指示后,立刻如離弓利箭般, 迅速朝喬興年他們所在的山坡?lián)鋪怼?br />
“先走!”喬興年扯著馬兒的韁繩調轉方向,見槐枝仍絕望地呆立原地, 他左腳從馬鐙松脫而出, 一腳蹬在槐枝坐下的馬屁股上。
“還不走, 等死呢!”
倒不是他愛說掃興的話, 只是當下處境, 他可沒有蓋世武功,自信能從這么多人手里全須全尾地逃脫。這種情境下,就算他先前沒有下令將前哨分散,大伙兒不趕緊跑脫也是要死的。
“小姐……”槐枝猝不及防馬兒受驚, 差點摔下馬背,嘴里仍是對楊書玉安危的擔憂。
“先活下來再管別的!”
喬興年是不通人情世故了些,但于策略戰(zhàn)術一道,還是十分優(yōu)秀的。在轉身的瞬間,他就有了應對之策:“他們看見我們出現(xiàn)在這里,肯定能猜到楊大小姐就在附近,所以只分了一部分人來追拿我們。”
“剩下的人,怕是要開始仔仔細細地搜山!”
槐枝一聽就慌了,可是現(xiàn)在他們尚且無法自保,她再如何著急,也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主動暴露楊書玉的位置。
“要往反方向跑嗎?”話已出口,槐枝便反應過來,他們這五人現(xiàn)在往哪個方向跑都無關緊要了。
適才放眼朝河灘方向望去,人數(shù)太多,你甚至需要反復清點幾遍才能得出一個準確的人數(shù)。但喬興年他們一共才五人五馬,甚至不需要有數(shù)這個過程,就能得到的準備的數(shù)字。更何況女子僅槐枝一人,看一眼便知道楊書玉并不在列。
那么,他們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顯然是槐枝特意帶人來接應楊書玉的,而他們這點人數(shù),也不是為了圍捕林自初他們而來。
就算沒有槐枝帶著楊書玉逃脫的事,光為了隱匿蹤跡,林自初和馮尤都不會放過他們五人,且他們還有足夠的人手留在水源附近,繼續(xù)搜索楊書玉的行蹤。
“分開跑。”喬興年指著斥候道,“你熟悉地形,帶著兄弟們繞路擺脫他們,再想辦法繞回水澗去接楊大小姐離開。”
他偏頭神色復雜地看著槐枝:“你也知道他們是沖著你來的,盡力逃脫就是,腦子里別想什么替你家小姐吸引火力,平白送死的蠢事。”
槐枝眉頭緊鎖,鄭重地點頭應是,喬興年便沒再多說什么。
就著下坡的間隙,五人先后策馬躍出,在落地時自動分散,朝兩個相反的方向飛馳逃竄。
槐枝控馬落地時,險些從馬背上跌落,后來穿梭在山野中,她也總是慢喬興年一步。也不怪她騎術不佳,實在是尋常人難以和常年習武且訓練有素的行伍之人相較,更別說是和暗衛(wèi)中的翹楚喬興年之流比。
見她吃力,喬興年只能稍稍放慢速度等她,逃竄途中,他甚至還有余力吹響鷹哨繼續(xù)求援。
嗖——嗖嗖——
長箭破空,直朝他們襲來。北涼強弓的威力盡顯,利箭射中山石,沒入兩寸有余,若擊中樹干,更是直接可以將其貫穿。
喬興年在聽到破空聲的瞬間,便拔出配劍格擋箭雨,因此兩人逃離的速度又被壓慢了許多。
槐枝眼見追擊的人要合圍上來,也不敢再拖累喬興年:“我技藝不精不能拖累大人,大人不必再護著我。”
喬興年沉默不語,只是面露糾結之色,動作上仍利落仔細地格擋開朝他們射來的利箭。
于情于理,他對身邊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娘已經(jīng)足夠仁至義盡了,如果換成是其他暗衛(wèi)兄弟,在這種情形下也足以做出斷腕求生的決定了。
他所接受的訓練中,除了護主上生死可肝腦涂地外,其他的,哪怕是親如手足的同儕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舍棄。
護槐枝至此,足矣。
“大人的恩情,槐枝來世再報,您逃脫了才是槐枝所有的希望!”說話間,槐枝的馬兒被利箭擦傷,嘶鳴著漸漸放慢了行進的速度,見狀她鄭重地囑托道,“我將我家小姐托付給你們了,還請大人一定要救她回去!”
“保重!”喬興年做了一番掙扎,便果斷在槐枝的策應下,揚鞭駕馬離開。
追上來的人把槐枝團團圍住,他們仍有足夠的人手繼續(xù)追擊喬興年。對于馮尤來說,槐枝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過是順手抹殺干凈的小嘍啰罷了,所以他根本沒有停留,徑直領著人去追喬興年。
至于瘦弱而不堪一擊的槐枝,她的騎術在這些北涼人面前都不夠看的,根本不足為懼。
環(huán)伺槐枝的北涼人神色各異,有戲謔地等著看戲,有兇惡地蔑視瞪著她,群狼觀螻蟻,生死已定,誰都能輕易了結她的性命。
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在眾人以環(huán)繞的方式來審視槐枝,不斷給她施壓的時候,有人故意驚了槐枝的馬,讓本來就緊張不安的馬兒失控,直接將槐枝掀翻在地。而后馬匹頭也不回,往某個方向嘶鳴著飛奔而去。
馬蹄錯落,揚起陣陣煙塵,在夕陽中起落浮沉。
沒有人開口說話,可周遭一道道淬了毒的目光,已然宣判了槐枝的結局。
“達哥。”
“達哥。”
在一聲聲達哥中,人群自動撕開了一個口。胡達逆光騎馬而來,他那強健的身影被夕陽投在地面上,輕松便將槐枝整個人籠罩住。
胡達的神情隱在挺立的五官投射的陰影中,槐枝看不清真切,只聽見胡達的聲音中透著森森寒意:“是楊大小姐逼你的?”
許是西沉的日光仍是刺眼,槐枝搖搖頭便垂下了眸子:“是我向小姐提議的,也是我自愿的,我想要這么做的。”
“先前和你訴說的那些委屈,也是因為我想套你的話,小姐一直待我很好,我怎么舍得讓你們將她擄去北涼?”
她盡可能地去扮演一個蓄意勾引,無情利用胡達的涼薄之人,可顫抖的聲線和躲避的目光早就將她出賣了。
不知胡達是出于憤怒,還是無法面對自己被玩弄感情的現(xiàn)實,他立在馬上,竟一句話也吐不出。
反倒是與他交好的其他人出離憤怒,質問槐枝道:“達哥對你還不好嗎!也不看以往是誰罩著你,才叫你過上舒坦日子!”
“如果沒了自我,甘心整日做一只隨身掛件便是好,那我情愿不要!”
也許是臨了,槐枝自知沒有掙扎的余地,竟也敢大聲反嗆回去:“在北境潛伏下來當細作的日子難捱,胡達一開始也不過把我當個玩物!”
“而你們,一個個也是把我當笑話看,何時有把我當人看?我是人便會有私心,雖沒念過幾本書,卻也知道漢賊不可兩立,殊途陌路的道理!”
“胡達把我當玩物,那我憑什么不能利用他!”
溫順柔弱的小白花,突然亮出了葉片下藏著的針刺,讓被她扎傷的人久久不能言語。
有人見狀下馬想給槐枝教訓,卻被胡達的漠然的眼神給震懾住,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要如何僵持下去。
槐枝還想說些狠話激怒胡達,可那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什么也說不出了,愣愣地低頭,出神地看著投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影子。影子遮住了殘陽余溫,于槐枝而言卻很是溫暖。
場面漸漸達到一種詭異的平衡,雙方都礙于胡達不明朗的態(tài)度,不敢有進一步動作。
這種氛圍持續(xù)了很久,久到夕陽完全沉下西山,久到天空泛起璀璨的寶藍色,而后又迅速被夜幕吞噬。
“都愣在這里做什么!”
馮尤無功而返,見到眼前這種場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胡達,別忘了世子的命令!”
什么命令?自然是尋不回楊書玉,此次行動的人都要問責,罪魁禍首更要殺無赦的命令!
在林自初和馮尤面前,胡達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百夫長而已。他的屬下和同級別的小將平時敬重他的為人,都愛稱他一聲達哥,這不代表他可以沖冠一怒為紅顏,更別說事情紕漏出在他身上,他能心安理得拉著其他人受罰。
馮尤居高臨下,甚至沒再多說一句,僅僅是用審視的目光看胡達,就足以逼迫胡達機械地從馬鞍上取下彎刀,而后一步步靠近槐枝。
“也好,你得給我陪葬!”
猝不及防地,槐枝大聲喊出這句話后,便趁眾人不防,起身朝胡達撲去。
剛才馮尤一派以無形的威壓,逼迫胡達親自了結槐枝,而其他人和胡達昔日交情在,難免生出惻隱之心,都恨不得幫胡達了結那個玩弄他感情的女子。
是以,誰都沒有防備槐枝會突然有所動作。畢竟在這群彪悍的北涼人眼中,槐枝此時應該是畏懼怕死,卻只能等待死亡的狀態(tài)。
等眾人反應過來,都以為是槐枝身上藏有利器,打算垂死掙扎一番,拼死也要拉著胡達陪葬。當槐枝撞在胡達彎刀上時,周圍離得近的人便瞬間拔刀,不留余力地砍在槐枝的后背上。
但實際上槐枝只是撲到了胡達的懷里,而后什么也來不及說,便在胡達懷中軟下身子,帶著笑意合上了雙眼。
胡達聽到她最后那句話時,則是面露釋然,像是厭倦了世間紛爭,覺得死在槐枝同歸于盡的報復下也是不錯的選擇,因此他甚至故意旋開了刀鋒。
可等槐枝撲過來的時候,他才發(fā)覺槐枝是奔著他的懷抱來的。兩人相擁時,槐枝不過是像以往那樣,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實際上真正讓槐枝喪命的,是其他人出于對胡達安危的考量而胡亂揮下的刀。
胡達的表情從釋然到錯愕,再到痛悔,不過是須臾發(fā)生的事。他繃直的脊背隨槐枝軟下去的身子而彎曲,最后抱著槐枝滑跪坐在人群中央,埋頭在槐枝身上時,無人發(fā)現(xiàn)他滾落的淚……
馮尤鄙夷地哼聲,帶著人駕馬離開。只有胡達在意,也只有胡達知道,從槐枝喊出那句話奔向他開始,槐枝便成了這樁孽緣的“罪魁禍首”,而胡達會因為槐枝的死,徹底被洗刷成一個遭人玩弄感情的可憐人,臨了還險些被拉去陪葬的倒霉蛋。
唯有如此,馮尤他們才不會怪罪和為難胡達了吧!
第86章 記憶 明明這個懷抱并不溫暖,可楊書玉……
馬蹄聲聲, 在空氣中漸漸消散,然無數(shù)馬蹄鐵紛踏地面而帶起的震動,卻可以清晰地傳遞得很遠。
半夢半醒間, 楊書玉感受到地面?zhèn)鱽淼恼饎樱现軅7Φ纳碜樱Φ赝鶐r洞的更深處挪動。
最里側的石壁清涼,上面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水層, 使得整個石壁潮濕而滑膩。
楊書玉將半個身子貼在石壁上, 冰涼的觸感驅散了些許她的昏熱, 反倒叫她好受了很多。
黑漆漆的巖洞內,只有凝聚成珠, 繼而滴落在石壁上所發(fā)出的破碎聲響,以及楊書玉微弱而有節(jié)奏的呼吸聲。
山間的勁風, 洞穴的濕冷,再加上傷口的惡化,讓楊書玉的意識變得沉重而模糊,身體上的種種不適都在告訴她, 自己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熱。
即便如此,她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她已經(jīng)記不得槐枝離開了多久, 更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陷入夢境前, 她迷迷糊糊地念著離開的槐枝, 隨之而來, 便在夢中搜尋到一段被她遺忘的記憶——
“糖人, 娘親,阿玉要糖人。”
楊書玉仰著稚嫩的面龐在撒嬌,那圓糯的小手伸向姜荷討要一個懷抱,但那黑曜石般的眸子卻一瞬不瞬地盯著街邊的糖人小攤。
姜荷垂眸, 寵溺地笑出聲,而后俯身去將齊腰的楊書玉抱在懷里。彼時還不是楊府后宅主管的王媽媽的王蕓,見狀立刻上前:“夫人,還是將小姐給我來抱著吧。”
“不嘛,我就要娘親。”說著,楊書玉黏糊糊地摟著姜荷的脖子不撒手,惹得姜荷又是一陣輕笑。
姜荷若風扶柳之姿,又出身書香門第,她雙手懷抱著七歲半的楊書玉,還是十分吃力的,但她仍是走幾步路,便將楊書玉往上顛一下以調整姿勢,就是不愿撒手。
等她抱著楊書玉走到糖人攤前,楊書玉這才鬧著要下來,好近距離看糖人阿爺畫糖人。
晶瑩透亮的糖汁在小勺的帶動下,日光下流動瀲滟,最后落筆成畫。楊書玉津津有味看著,不時口中忍不住發(fā)出哇的贊嘆聲。
“楊夫人,楊小姐。”
街市上的商販大都認得楊伯安一家,畫糖人的阿爺與她們更是熟絡。見她們來光顧,便自然地攀談起來:“夫人今兒個又帶小姐出來巡鋪子吶?”
“前頭還有五個小孩等著吃糖哩,恐怕要耽擱你們啰。”
“沒事的阿爺,您先忙。”姜荷溫婉一笑,慈愛地撫摸著楊書玉的頭,“書玉是更喜歡看阿爺畫糖人,可不是真愛吃糖哩。”
楊書玉小手扒著攤子,入迷地看著糖汁落成畫,全然沒有聽見兩個大人家的調侃。
畫糖人的阿爺聞言嘿嘿笑著,樸實的面龐上也難得地流露出自豪感。甚至在落糖汁勾畫時,他運手生風,頗有故意給欽佩他的女娃娃炫技的味道。
姜荷和王蕓也不催促,只是笑著陪楊書玉一起等屬于她那支糖人成型。期間街市發(fā)生過騷亂,姜荷她們也只是將楊書玉看護得更緊些,倒也沒去好奇發(fā)生了什么。
至于滿心滿眼都被糖畫吸引住的楊書玉,更是不關心街市上發(fā)生了什么熱鬧。
等她接過糖人,甚至都不再鬧著姜荷要抱了。她一只手拿著糖人,另一只手伸出圓潤的食指,饒有趣味地描摹起那糖畫阿爺一筆勾勒成型的技法。
見狀,姜荷和王蕓對視一眼,無奈地笑笑,也沒打斷楊書玉的注意力,兩人只是改為一左一右并排,好護著她走路。
“臭丫頭,還敢跑!”
前方拐角處圍著一大群人,嘈雜中仍能聽見婦人粗俗的叫罵聲,還不時混雜著巴掌聲和棍棒毆打聲。
姜荷秀眉微蹙,不自覺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還有一個丫頭呢!還不快給我去找!”
等打扮艷俗的婦人從人群中走出,她身后還跟著七八個健壯的打手,其中有一人肩上還扛著一個被打得陷入昏迷的女孩,姜荷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是被賣入花樓的女孩,她們拼了命逃到外面,卻還是躲不過被捉回去的宿命。
當那群人路過姜荷她們時,姜荷眉頭緊鎖,她還能聽到那女孩在陷入昏迷后,嘴里還逸出“妹妹快跑”四字。
“夫人……”王蕓欲言又止。她想說這種事太多了,就算今日姜荷能救下這個女孩,也管不了世間千千萬萬像她們一般遭遇的女子。
可是眼見姜荷母女的視線皆鎖在那女孩的背影上,王蕓就勸不出口了。她無奈地嘆氣,姜荷聞聲也不免苦笑連連,主仆倆就這樣心照不宣,達成了某種默契。
王蕓放開了楊書玉的后衣領,轉身便去追那位花樓媽媽去了。
就在姜荷她們原地等著王蕓回來的時候,隔壁小巷一陣吵鬧,也傳來打罵聲。
“再跑,老娘打斷你的腿!敢斷你娘的財路,我看你是活膩了!”
“還敢咬我!大伙快幫我攔下我家妮!”
伴著錯亂的撞擊聲和貨攤被撞翻在地發(fā)出的響動,一個衣衫破舊且渾身臟污的女孩從地面爬起來,一邊拼命地跑,一邊絕望地哭。她眼神環(huán)顧著四周冷漠的百姓,似在找什么人。
她哭嚎著說:“阿姐!阿姐!是娘賣了我們!是娘!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娘要把我們送回去!”
女孩涕淚橫流,尋不到她的阿姐,仍想用聲音提醒她的阿姐逃脫以后不要回家。諷刺的是,她身后便是那個叫罵不停的親娘。
眼看婦人馬上要追上那可憐女孩,偏那女孩時運不好,恰巧被路面松動的磚頭絆倒。她本能地抬手捂臉摔下去,卻意外地摔入一個香甜的懷抱,恰似闖入一個美夢。
“實在抱歉,夫人,我家妮兒不聽話,我正教訓她!免得她不懂規(guī)矩,日后沖撞了貴人。”那婦人跟過來,看見女孩已經(jīng)弄臟了姜荷的華裳,登時變臉陪著笑。顯然怕姜荷計較,要她賠錢。
“妮兒,還不過來?”婦人語氣里滿是威脅,讓姜荷懷中的小人害怕地抖著身子。可她已經(jīng)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怎會輕易松開?
她從家中一路被婦人提溜到街市,前后也掙脫過幾次,可路過的人眼神憐憫她,卻無一人出手救她。如今有人肯伸手幫她,她便是死也不肯松開姜荷的衣服,緊跟著姜荷的衣服上印出了她的手印,更別說姜荷的衣襟早已滿是她的淚水。
婦人看得清楚,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上手就想來將兩人分開。
“不許碰我娘!”楊書玉氣鼓鼓地沖在姜荷和女孩的前面,拿糖人指著那婦人,“你敢碰我娘,我就告訴我爹!”
“夫人。”姜荷也是一驚,她拍拍楊書玉的肩膀,為她捋順炸起的毛,開口仍是有理有節(jié)地對那婦人道,“你既然已經(jīng)將她們賣了,那她們便不能再算是你家的人。至于我楊府的人如何,還輪不到你以母親的口吻來說教。”
說著姜荷扶正懷中的小女孩,又順勢將楊書玉拉到身后,將兩人護好,自己則挺在最前面去與那民婦對峙。
“什么你楊家的人!有錢就了不起啊!她是我家的妮!就算告到衙門,我也是她娘!”
“更何況她們跑了,春風樓老板來找我要銀子咋辦!說是你家的人,難道那銀子你來給?”
那民婦常年勞作,生得也比姜荷高大,她扯起嗓門來,旁人都怕她給姜荷一口吞了。
可姜荷不卑不亢,傲然如迎寒風的梅:“你將一雙女兒賣入春風樓,如今她們的身契是在誰的手里,你大膽去求證。今后你再敢胡亂攀咬我楊府,我便只能請官老爺來分辨清楚究竟是有理。”
“弟妹。”有人隔著人群喊姜荷,而后便見那人艱難地從人群中擠進來,身后還跟有幾個抱著書冊的白衣書生。
“發(fā)生什么事了,可需要我喊伯安過來?”林江楓帶著學生路過,正好看見姜荷與婦人發(fā)生口角,他便急忙擠進來幫姜荷。
人數(shù)上的壓制,再加上對方著裝華貴,婦人登時便矮下氣焰,她梗著脖子丟下一句,“春風樓要人就找你們要”,便灰溜溜地離開了。
等大人們三兩句說清楚事情的經(jīng)過后,姜荷回頭才發(fā)覺身后的兩只小人已經(jīng)熟絡起來,而楊書玉正笑著往那小女孩的嘴里塞糖人。
察覺到大人的目光,楊書玉側頭相對,她笑彎了眉眼,甜甜地叫了一聲:“林伯伯!”
“是書玉吶,林伯伯再給你買一個糖人可好?”
……
“是書玉!”
夢境里的溫聲呼喚與現(xiàn)實中的驚呼交疊,楊書玉疲累地掀動眼皮。
可巖洞中視物不清,她渙散的雙眸也無法看清來人是誰。還不待她的神智恢復清明,便有人將她擁入懷中,克制而隱忍。
輕甲隔著濕潤的衣服傳來陣陣涼意,恰到好處地裁剪勾勒出來人的寬肩窄腰。明明這個懷抱并不溫暖,甚至輕甲經(jīng)過晝夜不停的長途奔襲而沾染上寒意,可楊書玉就是貪戀這個懷抱,整個人跟著往來人的懷里縮。
她艱難地抬起手,回擁來人,無力地在那人的胸膛前輕笑道:“是王爺啊……”
“是我。”
高時明的聲音有幾分急促,他分出一只手將身后的披風扯下來,小心翼翼地將楊書玉裹住。
咔嚓——哐當——
鎖扣被人用暴力拆毀,而后是鐵器擲地,在黑暗的洞穴中發(fā)出幾聲減弱的輕響,楊書玉也忍不住悶哼出聲。
“建章也來了……”她吐出幾口濁氣后,輕聲說。
聞言,高時明的動作一頓,輕輕嗯了一聲應她,繼續(xù)剛才的動作,輕柔地將懷里的人打橫抱起。
其實,最先發(fā)現(xiàn)楊書玉的是謝建章,也是他出聲喚醒楊書玉。只是有人的動作比他快,他就比對方遲在呼喚楊書玉而停滯的那一步。
如今他就站在兩人的身邊,只是洞中黑暗,誰都無法瞧清彼此的面容和情緒。
“槐枝呢?”
楊書玉許久沒有喝水進食,當下還發(fā)著高燒,她說話吐字十分艱難,但仍能從中聽出她的擔憂:“是槐枝帶你們找來的?”
“我記起來了,槐枝還有一個姐姐,她沒跟著入楊府嗎?”
水擊石壁,聲音不停,沉默被黑暗放大了無數(shù)倍。
高時明和謝建章皆沒有回答她的話。
第87章 林氏 “有埋伏,不要去。”……
強有力的心臟在耳畔咚咚作響, 如戰(zhàn)前擂響的鼓點,蓋過了水澗周圍的一切聲響。眸中模糊的光暈漸漸合攏,最后凝成一粒粒點綴夜幕的繁星。
晚風拂面, 楊書玉因寒意侵襲而清醒了幾分。她仰面望著天,第一次發(fā)現(xiàn)北境的星空要比江陵美。
“不是槐枝帶你們來尋我的嗎?”她執(zhí)拗地再問一遍,語氣中帶有某種悵然若失。
高時明步履沉重,來時走幾步便可在深處找到楊書玉, 現(xiàn)在往外走時, 卻覺得這洞穴像是沒有盡頭。好不容易繞出洞口, 他身上的重量似又因楊書玉這句追問而加重些許。
“她碰見了探查前哨,大致將你的處境說了一遍, 但消息傳到后方需要時間,她沒等我們趕來就著急回頭尋你。”高時明敘述得不帶任何情緒, 難得在末尾會停頓一瞬,“但在途中她不慎被北涼人發(fā)現(xiàn),便落入他們手里。”
他故意說得含糊其辭,沒有挑明喬興年脫險后, 孤身與趕來的高時明一行匯合,而后他立刻便帶人回去找槐枝。可天不遂人愿, 喬興年在和槐枝分開的地方, 只見到一地凝干的血跡, 更別說救人了。
楊書玉先是皺眉錯愕, 然后從心臟開始涌起一股重大的痛意, 瞬間便傳遞到四肢百骸。眼淚比她的話先落:“是我的錯,我總是無意害了許多真心為我的人。”
“不要這樣說。”高時明眉頭微動,輕輕收攏雙臂,攏緊懷中的人, “是我來晚了,書玉不要自責。”
“王爺。”謝建章站在他們身后三步之外,半闔眼眸,將眼底的失落盡數(shù)掩蓋在他那長長的睫羽之下,“建章自請領兵繼續(xù)追擊林自初一眾。”
“別去!”楊書玉搶在高時明沉思之際開口,“有埋伏,不要去。”
“林自初不除,大黎難安,他已經(jīng)是林氏的少主了,已然成了黎國的心腹大患。”
“王爺,你先放我下來緩緩,我有話同你們說。”楊書玉收了悲傷的情緒,圓圓的眼睛還噙著淚。那稚嫩的小臉嚴肅起來,再加上因高燒而發(fā)燙泛紅的面頰,實在是叫人見而憐之。
高時明卻像是沒有看到,很快尋了一處空地,將楊書玉放下來,讓她倚靠著樹干坐著。謝建章向手下討來水袋,湊上來時卻被高時明順手拿走,那人竟十分自然地親自在喂楊書玉飲水。
趁楊書玉小口小口抿水喝的間隙,高時明借著月光,低頭細細為她檢查腳傷有沒有傷到骨頭。此時的謝建章仿佛像個局外人,也因此他看得格外清楚——高時明的手在破除捕獸夾的時候,也被劃傷了,但此刻他本人卻渾然不覺。
“我不知道你們在北涼有沒有安插探子,但林氏一族絕不是被請去做王帳客卿這么簡單。”
楊書玉垂眸看著高時明細心地在為自己包扎,思緒又飄回江陵動亂那時,但仍不妨礙她繼續(xù)說正事:“那些北涼人在情急之下,曾當著我的面稱林自初為世子。”
“朝廷建制你們比我更清楚,但饒是我也知道,世子乃是諸王公侯嗣子之稱謂。”
“林自初聲稱,他們林氏一族投靠北涼,會幫助北涼完成兩國的文化交融,未來將以漢制統(tǒng)御北涼,宣稱這種現(xiàn)象是同化敵人為己方,大一統(tǒng)漢制便相當于是北涼主動投靠黎國,大抵存了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才會這樣說。”
連續(xù)說了許多話,楊書玉不免輕咳幾聲,謝建章借著這個間隙,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難怪北涼王會賜王侯爵位于林氏,北涼想要南下入主中原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有林氏出謀劃策,北涼便不用像過去那樣,企圖靠大軍砸開北境城防長驅而下。僅僅是林自初這樣一個小輩,便可代表北涼中樞決策,潛到黎國攪弄風云……”
“如此,更不能放林自初回去了。”高時明說著,同謝建章對視一眼。
楊書玉搖搖頭,緩一口氣道:“還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林自初生在旁枝偏房,在偏房中都說不上話,歷來在家族中是很難走到家主繼承人的位置上。林氏一族還在江陵時,林自初便頗得林老太爺?shù)钠珢郏偸仟氉越淌谥更c他,但饒是如此,也未能改善林自初一家在族中的地位。”
“可林自初這世子的身份,顯然已經(jīng)得到了林氏一族的認可,乃至于北涼朝廷的認可。”
“我懷疑遷入北涼前,林氏一族遭遇的那場禍事,是林氏家主謀劃的一輪大清洗,其中林老太爺?shù)乃来笥絮柢E。”楊書玉頓住,斟酌著措辭道,“以我對林自初的父母的記憶,他們是父輩中對書院最為上心,若他們還在世必然寧折不彎,不會同去北涼。我曾試探過林自初,林伯伯林伯母已不再人世,或許他們是在那次大清洗中喪生的,又或者是林自初被列為繼承人考量范圍后,他們在北涼遭到家主的謀害,去父去母以掌控年幼的林自初。”
她又細細回想林自初與自己在山間小屋中的爭論,直言道:“我個人更傾向于前者。”
“林自初被家主選中,那說明族中的后輩遠不如林自初的資質好,所以他們才會選中林自初。”
“看管我的人多數(shù)是跟著林氏一族同去北涼落地生根的漢人,他們私下里自成一個團體。北涼人與他們貌合神離,對林自初也沒有嘴上那般尊重。”
“典型便是以胡達聚集起來的小團體,他們并不如馮尤之流對林自初言聽計從,停下休整時總是湊在一塊,骨子里看不起漢人,其中也包括能號令他們的林自初。”
提到胡達,楊書玉便想到了槐枝,心底不敢直面的猜測讓她抿唇不再言語。
“照書玉所言,林氏一族在北涼立足不穩(wěn),后輩良莠不齊,并且林氏內部也是矛盾重重?”
楊書玉點頭嗯聲:“再加上北涼游牧,氣候和環(huán)境都不適合發(fā)展農桑,經(jīng)濟貿易又遠不能與淮水一帶相較,就算短時間內效仿黎國組建王廷和朝廷,也不會顯著改善北涼的國力。”
“我猜測林氏一族快要耗盡北涼王的信任了,作為家主親信的馮尤,他便沒有林自初那般從容,在許多小事上都會督促和說教林自初,一副生怕林自初感情用事,壞了家主全盤謀劃的模樣。”
“林自初盯上楊家財庫,又去京都和太后勾結謀事,他們急需做一樁能叫北涼臣民心服的豐功偉績,這才不惜時間和人力物力布下這大一個棋面。”
她抬頭去看謝建章,卻見謝建章欣慰地朝自己笑,像是夫子在看得意門生。她強撐著說這么多,就是為了強調:“所以不要去追了,他們調集了所有能調動的資源,在前面設下圈套伏擊。就算不追,林氏一族在北涼也不會長久的。”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黎國境內不能亂,不能起紛爭,如若不然,反倒叫北涼趁虛而入。”
她又偏頭看看高時明,對方竟也是一副不聽勸的模樣:“王爺當真不回北境坐鎮(zhèn),非要冒險去追林自初?窮寇莫追的道理,還用我來說嗎?”
“不是王爺要追。”謝建章淡然開口,“是我要去追。”
“歷來世家的倒臺并非毫無征兆,大都是族中青黃不接的緣故。誠如書玉所言,林氏一族如今全靠一個中生代家主苦苦支撐。”他娓娓道來,目光灼灼地同楊書玉對視,“但書玉沒有兄弟手足,不知道世家要培養(yǎng)出一個繼承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那幾乎是傾盡族中所有資源向著一個人傾斜。”
“林自初能占著世子之位,顯然是因為他遠遠優(yōu)秀于其他人。若放他回去,現(xiàn)任林氏家主一旦交權給他,反而會讓他們林氏挺過這個危機。”
見楊書玉要反駁,謝建章抬手打斷:“你也是清楚林自初的為人,城府謀略自不必說,利益切割他也可以做到不受任何因素影響,他甚至是什么都可以當作籌碼,用來進行利益交換的人。林自初,方方面面都是一個合格的上位者。”
“這也是為什么當年林氏離京,仍要重創(chuàng)我謝府的原因,那時他們甚至不惜對年僅八歲的我趕盡殺絕。我尚且有軟肋,他可有?”
謝建章難得執(zhí)拗,唯在家族遭林氏設計,險些絕戶一事寸步不讓。
“只算我和他的舊賬,我也是要追的。”他正色看著高時明,撩袍跪下,“望王爺準建章所請。”
現(xiàn)在楊書玉已經(jīng)脫險,他們對追擊林自初一事便再無投鼠忌器的考量了。高時明望了楊書玉一眼,在她擔憂的目光中點頭,準了謝建章所請。
得令的謝建章,似是全然沒有后顧之憂,謝恩后恨不得立馬帶人往林自初逃離的方向去追,也像是在躲什么人。
“建章,等等。”
身體比理智更聽話,幾乎是聽見楊書玉的呼喚的瞬間,謝建章就停了下來,可他卻不愿回頭,只道:“有什么話,等我回來再說吧。”
楊書玉一愣,明白他暗中所指。那自然是崇峽分離時,她對謝建章說會在江陵等他的那些話。謝建章是覺得楊書玉反悔了,所以現(xiàn)在不想聽。
“沒有。”楊書玉心虛地看了高時明一眼,卻被對方逮了正著,“我是想說,你們要留意暗手。”
“林自初到底不屑于小人行徑,但他身邊的馮尤卻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好像瞞著林自初私藏了什么東西,你們交手時千萬要小心!”
謝建章應聲后,清點人馬匆匆離去,樹下便只剩下高時明和楊書玉兩人。等高時明收回目光,垂眸便發(fā)現(xiàn)楊書玉不知何時便體力不支,已經(jīng)靠著樹干昏睡了過去。
高時明不會放任她這樣睡著,本打算將人抱起往回找地方落腳,卻在湊近時聽她又在呢喃夢中細語。
她說:“娘親,是建章吶……”
第88章 夏枳 “建章是書玉的夫君吶。”
“娘親, 是建章吶……”
楊府花廳,楊書玉窩在姜荷的懷中,仰著天真無邪的面龐, 突然插了這么一句。
姜荷微愣,忍不住捏了捏她面頰,嗔笑反問道:“我們阿玉還認得建章呀?”
經(jīng)楊書玉這么一鬧,花廳中緊張愁苦的氛圍稍解。就連一直陰沉著臉的楊伯安, 此時嘴角也跟著微微彎起, 他跟著打趣道:“那書玉可知道建章是誰?”
“是書玉的夫君吶。”
楊書玉理所當然又一臉認真的模樣, 把楊伯安和姜荷逗得哈哈大笑,兩人久久停不下來。不知道哪里說錯話的小人見狀登時惱了, 她氣鼓鼓地從姜荷懷中脫身,朝兩位笑個不停的大人家叉腰質問道:“這不是爹爹和娘親說的?我都聽到了。”
黑曜石般的眸子一轉, 她氣憤地又補充一句:“爹爹還說明年要催建章來江陵下聘,早幾年定下也無妨,但必須趕在自初哥哥前面。”
姜荷沒料到和楊伯安的談話,會被楊書玉聽見, 她惱怒地瞪了楊伯安一眼,弄得楊伯安也不敢繼續(xù)笑了。
楊書玉將滿八歲的年紀, 早就開始自個兒在房間里睡覺了。平時, 姜荷習慣坐在她床邊守著她入睡, 便悄悄回自己的院子。可前陣子接連的雷雨天氣, 楊書玉非要鬧著同姜荷一塊睡覺。
姜荷自然不會拒絕楊書玉這樣合情合理的訴求, 那天晚上替楊書玉沐浴后,便直接抱回了自己的房間,將楊書玉安置在床鋪的最里面。
昨日才從外地走商回來的楊伯安,好不容易處理完積攢的事務, 大半夜提著燈籠回房安置,便是見到這幅母慈女孝的場景。他難免有些吃味,打趣道:“明年我就去信京都,叫建章那小子早點來江陵下聘,兩家早幾年定下親事也是極好的,省得書玉鬧你。”
姜荷為楊書玉掖好被角,確認她睡熟才轉頭回瞪楊伯安道:“我還想多留書玉幾年呢,等以后書玉及笄了,也不著急催她出嫁。”
似是想到什么,姜荷話鋒一轉:“不過我見林家那小子也不錯,和書玉兩小無猜的,江楓他們和我們也親近,兩家離得也近,若真嫁去京都……”
一想到楊書玉有可能遠嫁京都,單論楊家內部的糟心事,就讓姜荷氣惱不已,忍不住錘了楊伯安胳膊一拳。
“建章那小子我見過,做書玉的夫君,夫人定會滿意。”楊伯安正了神色,他兀自褪了外衣,躺下蓋起姜荷留給他一人蓋的薄被子。
“都說三歲看老,建章八九歲的年紀,便已經(jīng)是十足的名門后生模樣,在京都那樣的地方,他也擔得起冠絕京都的存在。”
“我不是不知道謝家的厲害,也不是怕你亂點鴛鴦譜。”姜荷眼神落寞,側頭去看身邊熟睡的小人,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頭,“我就是舍不得書玉嫁這么遠……”
“那就不急。”楊伯安隔著被子湊近姜荷,用下頜抵著她頭,將整個人圈住,來回輕蹭以示安撫,“到時候全看書玉自己的心思,我們給她備足嫁妝,大不了我們跟著搬家嘛!我實在舍不得那么優(yōu)秀的建章,以后不來做我家女婿。”
“我得想想辦法,要給他種下早和書玉有婚約的思想,省得他年歲漸長,以后在京都拈花惹草。”
換而言之,楊書玉可以不選謝建章,但他必須想辦法讓謝建章為楊書玉守節(jié)!
父母總是格外偏袒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楊書玉這樣,被捧在手心長大的獨女。楊伯安竟如此理直氣壯地算計謝建章,要求謝建章遠在京都,也要為楊書玉潔身自好。至于對楊書玉的親事,卻說今后可全憑楊書玉的心意做主。
姜荷聽他打算盤,真是又氣又笑,心中忍不住腹誹“書生終是沾染銅臭,竟也學些奸詐手段”,但兩人說說笑笑,姜荷倒也沒有掰正楊伯安的想法。
那晚之后,楊伯安天不亮就動身出發(fā)去北地,可才過了兩天半,他就又折回江陵,并帶回京都謝家被問罪下獄的消息。至于那個被視作謝家下任家主的繼承人謝建章,則不知所蹤。
楊伯安是回來辭行的,他打算暫緩商行所有事務,改道去京都為謝家周旋。這樣就難免會卷入京都的紛爭中,所以他不得不親自回來同姜荷解釋清楚。
當他提到謝建章失蹤的時候,楊書玉忍不住插話。誰料那晚夫妻倆的談話,竟都被楊書玉聽了去。現(xiàn)在楊書玉還當著兩人的面說出來,著實鬧了一個大尷尬!
許是孩童的天性使然,楊書玉尚不能理解夫君的含義,只是記住了那個叫謝建章的人同自己有緣分在。
“書玉,這些話可不能到外頭去說。”姜荷正了神色,把楊書玉拉到面前,認真地同她解釋,“女兒家的婚事是很重要和很嚴肅的事情,要嫁什么人,今后和誰結親,都不可以隨意,更不能成天掛在嘴邊談笑。”
“為什么?”
“因為這世道對女子嚴苛,嫁娶于男子來說是錦上添花,于女子來說則相當于重生。”
姜荷忍不住摟著楊書玉耐心解釋:“我們投生時,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而世間多數(shù)女子嫁人時,卻也不能選擇自己的夫君。天地君親一拜,兩人便要綁在一起過一輩子,是福是禍,很大程度上是由所嫁夫君的品行決定的。貧窮或富貴,在夫君品行這層面仍要后退一步,再進行考量。”
“若嫁的郎君品行端正,就算做不到恩愛兩不疑,也能修個相互扶持。可若是嫁個口蜜腹劍的偽君子,他雖沒有對你拳腳相加,也會叫你生不如死。等你反應過來,想要掙脫婚姻的桎梏,在這世道下,饒是天家貴女也得脫層皮。”
許是聯(lián)想到自己和楊伯安一路走來的不易,她后怕又心疼:“爹爹和娘親之所以早早為你相看,是擔心你日后吃虧,但你的親事還是要你自己好好地挑選,擇一意中人,三思之后再點頭準嫁。爹娘永遠都支持你,在你身后做你的底氣。”
年幼的楊書玉無法深刻理解,訥訥地點頭。
這些千百年不變的世道存在于無形,眾生開智明理時便都知曉了,卻總要切身體會過才會深刻記得。
楊書玉便是這樣,姜荷對她的語重心長自無形的世道來,最后又對于無形,甚至她后面淡忘了許多事,唯記得不在人前提起謝建章這個名字。后來,她與林自初重逢,情竇初開的少女更是沒有契機想起這個許久未提到的名字了。
花廳談話之后,楊伯安馬不停蹄地趕去京都,但他抵達時,已經(jīng)什么都來不及了。太后黨奪權,怕夜長夢多,幾乎是隔天就擬了罪狀,抄家接著問斬,甚至不敢等到秋后。
楊伯安從中斡旋,為受冤而死的謝府滿門收尸安葬,闔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在京都城郊他選的山頭甚至安葬不下,有些旁支和被連帶姻親,需要被他遷回謝家老家安葬才算完結。其間,他還求助過各路人馬,多方探聽謝建章的下落。
可世人誰都不知道謝小郎君究竟去了哪里,似是一夜蒸發(fā)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不等楊伯安回到江陵,南方便生了洪災。那段時間商行事務,多是姜荷在打理。洪災和災民流竄影響到江陵時,姜荷還要籌措物資,協(xié)助當?shù)毓賳T安置災民,實在是無暇顧及楊書玉。
當楊書玉領著夏枳和槐枝在府里鬼打墻般轉了小半個月,她終于忍不住了。
在用午膳前,她盯著面前的夏枳問:“我記得娘親取名字時候,是按你們出生時節(jié)來的?”
夏枳和槐枝便是先前在街上被姜荷救下的一雙姐妹。她們年長楊書玉三四歲,倆姐妹之間也只相差一歲多,是那民婦趕著生男丁而接連懷胎產下的姊妹。平日里被喚二丫三丫,她們沒有名字,更沒人會記得她們的出生時間。
姜荷當初派人去打聽清楚,但手下只能從村民口中得知倆姐妹出生的大概時節(jié)。回稟給姜荷聽時,她皺眉沉默了良久,便決定讓在夏末秋初出生的姐姐喚為夏枳,在槐花落后變得郁郁蔥蔥的時節(jié)出生的妹妹稱為槐枝。
姜荷盼她們今后如樹木高喬,郁郁蔥蔥,欣欣向榮之態(tài),此生有花亦有果,絢爛一生。這是她對夏枳和槐枝最美好的祝愿。
王蕓將夏枳和槐枝安排在楊書玉的身邊,名義上雖是丫鬟,可實際上是楊書玉的玩伴。經(jīng)過大半年的相處,三只小人已然是形影不離的伙伴了,倆姊妹也脫胎換骨,在楊府變得活潑而明媚。
若說還有什么不盡人意的,那就是夏枳和槐枝過于聽從楊書玉的話了些。楊書玉招貓逗狗,這兩姐妹都要把貓狗的四肢綁住,做到任楊書玉玩得盡興的那種程度。
所以當楊書玉現(xiàn)在冷不防地問夏枳,她們還沒反應過來楊書玉要做什么,就已經(jīng)老實地點頭。繼而就被楊書玉拉到后宅的某個偏門,三人鬼鬼祟祟地蹲在門洞處小聲說話。
“趁現(xiàn)在王姑姑去給娘親送東西,不在府里,等會兒夏枳你去把看門的小廝騙走,我和槐枝先溜出去,然后你再找借口出來尋我們。”
楊書玉貓著身子,認真地同比她還高的夏枳分派任務:“我們偷偷溜出去給夏枳過生辰,晚飯前回來就成,王姑姑肯定不會發(fā)現(xiàn)。”
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你們瞧,我攢了這么多銅板和碎銀呢!”
第89章 乘船 紋銀二兩半,正是當初楊伯安離開……
平日里, 楊伯安和姜荷并不會拘著楊書玉,府里也沒有不讓她出門的習慣。而且楊書玉也愛跟在姜荷的后面,母女倆一起往街市里鉆。
只是如今情況特殊, 姜荷分身乏術,不得不將楊書玉拘在府里,特意留下王蕓照看她。誰又能料到,楊書玉會突然生出偷溜出府的想法?
眾人不防的前提下, 楊書玉又特意挑了王蕓暫時出府, 去城外給姜荷送東西的間隙, 因而門房小廝聽見夏枳說自家小姐摔傷,她尋不到人來幫忙, 那小廝便匆忙落了門閂,急匆匆地跑去幫忙。
因而三個小人十分順利地混出了楊府, 邁開短腿直接往人多的市集鉆。那時江陵還沒發(fā)展出東西兩市,熱鬧便是集中在后來的東市地界上。
此前楊書玉跟著姜荷來過許多次,街市上的很多商鋪是楊府的產業(yè),她自是不怕的。熟絡且大搖大擺地領著夏枳和槐枝走街串巷, 這倒是把認識楊書玉的人嚇了一大跳。
“阿玉,你娘親呢?”
這是旁人見楊書玉時, 問得最多的一句話。對方都不等楊書玉回答, 便自問自答道:“也是, 姜娘子去城外施粥, 自然不得空。但怎么也不見家大人跟著你?”
身后就跟著兩個和她一般高的小女娃, 這像什么話?
楊書玉總是咯咯地笑著,對于她們獨自出府玩鬧一事格外歡喜,刺激又興奮。每每被認出來,她就胡亂說一句“娘親不得空”, 便又噠噠地領著兩條尾巴跑開了,像春日吹起的風,胡亂招惹天地幽幽,叫沉寂了整個冬日的萬物活絡起來。
“姜娘子,姜娘子!”
有人順道去城外,腳程倒是比商鋪伙計先回楊府求證再出城來尋姜荷快。外人見到獨自一人的姜荷時,更愛尊稱一句姜娘子。
“你家姑娘好像偷偷溜出府,身邊也沒個大人跟著,這可咋成?現(xiàn)在涌入江陵的災民這么多,魚龍混雜,若是遇見壞人可怎么辦!”
姜荷連日奔波,忙得連有片刻的休息,也只顧得上喝半盞茶水。累得臉色慘白的她,在聽到楊書玉偷溜出府后,差點兩眼一閉就原地昏死過去,她身側的王蕓更是驚恐萬分。
王蕓出門前分明有交代過,她今日傍晚才歸。她實在想不通,自己前腳剛到城外,楊書玉在街市玩鬧的消息也跟著傳到了城外?那只能說明,楊書玉是跟著前后腳出的府門!
“姜娘子也別著急,街市的掌柜們得到消息,便派人去找了。姜娘子,你別急。”
姜荷稍稍定神,鄭重道過謝后,又囑咐粥棚幾句,這才忙不迭地帶人趕回城。路上她們碰到來傳信的家丁,不過也是奇怪,剛才還人人得見的楊書玉,等反應過來的家丁和聞訊趕來的伙計自發(fā)地散開去尋楊書玉,卻怎么也找不到那三只小人的身影了。
楊府的人馬大都撒在城外,協(xié)助府衙賑災,姜荷盡可能地抽調人手回城搜尋,還特意叫城外的人仔細留意著。
可從日頭正盛到夕陽西斜,再到月升星起,期間林氏聞訊也分出不少人力來幫忙,他們幾乎將江陵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楊書玉的身影。
倒是在某條暗巷,他們找到幾個倒地不起的伙計。
姜荷將人叫醒詢問才得知,這幾個伙計原是一開始就跟著楊書玉三人后面護著的,但是突然竄出來的流民,將楊書玉三人強擄進了暗巷。等這些伙計追上來也沒能尋到人,反而是被人從身后一棍子敲暈了。
有會武藝的護院去查看這些伙計的傷口,一眼便能看出動手的人絕不是因受餓而生貪念的災民。動作之利落,一棍便能放倒一個強壯的伙計,還能做到?jīng)]被路人和伙計本人看見他們的面容,這明顯是佯裝成災民的練家子所為。
姜荷的一顆心沉到了底,她甚至想不出這伙人是尋常綁匪,還是別的其他什么人。若是綁匪倒還好,欺她母女,再散些家財還能贖回楊書玉,可若是權貴特意將手伸來江陵呢?
專門挑楊伯安不在的時候,還專門挑弱孺楊書玉出手!
“弟妹!”林江梧領著學生從山上趕來幫忙,他將人散開后,湊到姜荷身邊小聲提醒,“現(xiàn)在城門都有官兵把守,就算是拍花子也不好帶著書玉走陸路出城。”
“你是說,書玉還在城內?”
姜荷剛動了要將人散出城外搜尋,大小官道她甚至還想派人一路追去。但話問出口,見林江梧不做聲,她就直覺不妙:“你懷疑是京都那邊?”
“伯安這兩個月一直在京都運作,就算不是那些人,也難免說他近期的動作會得罪什么人……”
這也正是楊伯安出發(fā)京都前,要特意折回同姜荷說明的原因。
見姜荷的眉頭緊縮,他又補充道:“去碼頭看過了嗎?”
情急之下,姜荷竟忘了這種地方。
因為汛期,江陵碼頭泊載量早已大大縮減,后來洪災水位上漲,許多小船更是不敢航行,而各地受災后便支撐不起大船的貨運量,所以現(xiàn)在的碼頭渡口幾乎是閑置的狀態(tài),大小船只都不敢起錨下水。
再者,去京都走水路不可直通,中途需要改換陸路,并非去京都的首選路線,但也絕非不可能。
姜荷不敢耽擱,帶著人又馬不停蹄地去碼頭尋人,誰料還真有一艘大船停在渡口。那一艘船的吃水量很淺,根本沒有裝載貨物,卻在這種非常時期下水。
而能這般不計成本調動大船的,非富即貴,若真是奔著楊書玉來的,姜荷竟生出一種束手無力的感覺。
她吩咐王蕓折回去和林江梧遞信,自己則上前詢問甲板上的船夫道:“船夫,請問這艘貨船駛往何方?運的什么貨物?”
“向北。”船夫孔嚴修頭也不抬,站在甲板邊上,認認真真地理著漁網(wǎng),“夫人是要乘船?但我這艘船小,至多還能再搭乘一人。”
姜荷回頭環(huán)視跟來的家丁和伙計,心中盤算著如果一擁而上,怕是大伙還沒有摸到船板,大船就可以立刻離岸,到時候這些人便只能掉進湍急的江水中。
退一步講,就算有人能在大船離岸前登上甲板,尋常府宅護衛(wèi)或商鋪伙計,可是武藝高強的“綁匪”的對手?
正在姜荷猶豫之際,那船夫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子,他將錢袋中的碎銀銅板倒在手心開始數(shù)數(shù):“船價我也不多收夫人的銀錢,坐到此行的航程盡頭,我最多收夫人紋銀二兩半,如何?”
江風將船夫的話吹散開來,姜荷竟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瞪大美眸,朱唇微啟,蓄在眼眶中的淚水險些涌了出來。
那只荷包她最熟悉不過,是她在為楊伯安繡荷包時,楊書玉瞧見便也鬧著她繡一個。楊書玉小小的人,哪里用得到荷包?
但姜荷還是為楊書玉繡上她最喜愛的兔子纏花枝團紋,后來楊書玉有樣學樣,總愛變著法地往荷包里塞錢幣,將好好的荷包變成了鼓鼓囊囊的錢袋子。
至于那紋銀二兩半,正是當初楊伯安離開京都時,身上所有的家當。
“有勞船老大送我一程。”姜荷幾乎是哽咽著說。
“夫人這艘船一看就十分可疑,萬萬不可啊!”
家丁和伙計都在勸,姜荷卻無聲地搖頭,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她選擇孤身登上賊船。
她剛站定在甲板上,孔嚴修便下令移開船板,即刻起錨發(fā)航。整個江陵城,逆著江水的流向飛速倒退,瞬間便消失在視線里。
姜荷朝孔嚴修伸出手,那人便自覺地將荷包放到她手心,給她細細查驗。
“夫人確認過了?”孔嚴修大馬金刀地坐在船倉口,“夫人勿怪,我也是奉命行事,好生將你們母女請去京都,不會為難你們的。”
“我要見我女兒!”姜荷才不管這些虛話,她已經(jīng)自愿登船了,必然要在第一時間確保楊書玉是安全的。“我們母女跟你走就是,另兩個娃娃你在下個渡口放回去,何必為難她們!”
“你先讓我看看她們!以女脅母,實在為君子所不恥!”
孔嚴修也是沒法發(fā),家主下了死命令,他奉命來江陵這么些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今日這個機會。見姜荷情緒激動,他也能理解。
他的人將三個娃娃打包綁走,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誰叫迷暈三個娃娃時,她們還死死抱在一處?他手下是在鬧市出手的,也是怕被路人發(fā)現(xiàn),只能囫圇一麻袋打包裝走,她們三個女娃娃加在一起,還不如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如此也是順手的事。
將人綁上船后,將人安置在船艙,也無人關心多綁了兩只小人上船來。現(xiàn)在聽見姜荷的訴求,他愿意賣她一個面子,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當他領著姜荷進入船艙后,入眼便是昏暗狹小的通鋪,上面正躺著三個昏迷不醒的女娃。姜荷見狀立刻落下淚,雙手捂著嘴嗚咽著哭出聲。
“楊夫人不必擔心,我們不過是用了些蒙汗藥,未曾傷到大小姐分毫。”
孔嚴修眼神示意,讓手下將其中的兩個娃娃帶走:“也不必等著下一個渡口,我派小船送那倆女娃上岸。趁離江陵還不遠,她們也好自己回去。”
姜荷已是階下囚,孔嚴修還肯讓步,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默默點頭后,姜荷道了謝。當她正欲挪步坐到通鋪的床邊時,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孔嚴修手下竟是一肩抗著槐枝,一手獨環(huán)住楊書玉就欲離開船艙。
他們認錯了人!竟誤把身量稍高的夏枳,錯當成楊書玉!
就在姜荷糾結要不要開口留下楊書玉在她身邊時,夏枳緩緩睜開眼睛,朝她伸手委屈道:“娘親……”
第90章 九江 “就算這樣做,我還是不能再入你……
雖然是打著為夏枳慶生辰的名頭, 楊書玉攛掇夏枳和槐枝跟著自己出府,但她并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她帶著倆姐妹鉆進鬧市,除了放肆地吃些平常姜荷不許她們多吃的東西, 買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她還比著自己的生辰,又是為夏枳置辦絹花和首飾,又是拉著她去布莊挑選華美的成衣。
甚至她還要求老板娘為夏枳梳妝, 將買來的衣服首飾全讓夏枳穿戴上。
夏枳越發(fā)惶恐, 既不敢違逆大小姐的命令, 又心疼楊書玉荷包慢慢癟下去。
再加上楊書玉對花錢沒有什么概念,出手闊綽, 夏枳難免有心理負擔。想到過去自己總是幫忙把家中的東西送到集市上叫賣,她便順理成章地接管了楊書玉的荷包, 付款前往往還能省下幾個子兒。
因此,等孔嚴修的人聞訊盯上楊書玉她們時,個子稍高且打扮精美富貴的夏枳,自然會被那些人認作楊府的大小姐。
姜荷從知道楊書玉出事后就一直處于驚慌失措的狀態(tài), 甚至失了往日的從容和分寸,還要林江楓提醒才找來渡口, 因而剛進船艙, 根本沒注意到夏枳穿戴的特殊之處。
等回過神來, 她便明白了對方為什么會認錯人。
“娘親!”夏枳掙扎著起身, 朝愣在原地, 猶豫不決的姜荷伸手求抱,“我怕……”
“等等!”姜荷上前把夏枳擁入懷中,回頭看著孔嚴修道,“你們將孩子送上岸, 能否行個方便將人送到江陵城外?”
“她們還這么小,連日都是雨天,她們要如何走回去?”
孔嚴修睨著她,試圖在她身上找出破綻:“夫人都自身難保了,還擔心府里的兩個小娃娃呢?”
“壯士尚未為人父吧?”姜荷仰頭和他對視,不卑不亢道,“她們本是命苦才被賣身到楊府的,我憐她們同書玉一般的年紀,這才將人留下。不然,叫人安排去繡房或莊子,也有順遂富余的一生。”
“你高抬貴手行個方便,后面的路程你我也不必為難彼此。”
見姜荷態(tài)度強硬,孔嚴修也覺得沒必要糾結,去為難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他轉身出去前,還是撂下話道:“把她們放在有人的地方。”
若把人送去江陵城外,則有被楊府人馬發(fā)現(xiàn),繼而反向追蹤的風險,那么將兩個女娃放到有人的地方,能不能自己找回去,就全看她們的能力和造化了。
也算是一個折中的法子,姜荷雖然還是不滿意,但她到底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夫人。”
夏枳在姜荷懷中動了動,姜荷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緊張而把夏枳抱得太緊。雙手松了力道,她再次確認那些人已經(jīng)離開,并且將房門反鎖后,她才壓低聲音問:“夏枳,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不是沒睡醒才叫我娘親……”
生母的常年打罵,讓夏枳和槐枝做噩夢時,她們都不會在夢中喊娘親來救,所以剛才夏枳的那兩聲娘親是她故意的。
“對不起夫人,夏枳不敢了。”夏枳會錯了意,以為是自己說錯話,惹了姜荷不悅。
姜荷摸了摸她的頭,在自己身處困境,尚需擔心楊書玉安全的情況下,艱難地扯出一個溫和的笑:“我不是在怪你。”
“夏枳,你們三個中,你是年歲最長的,也就屬你最穩(wěn)重,我知道你叫我娘親肯定事出有因,現(xiàn)在他們走了,你可以告訴我嗎?”
夏枳點點頭,悄悄湊到姜荷身邊耳語道:“我昏迷前都聽到了,他們說捉住楊大小姐就是任務成功了大半,若楊夫人還是不好下手,帶不回母女兩個也沒關系,煽動災民制造意外,趁機讓楊夫人喪命就行。”
如此看來,對方認為能把姜荷母女帶走是最好的,去母留子也可。姜荷身邊總是跟著很多人,出府也總是在公眾面前露面行事,他們不好對姜荷下手,便盯上了楊書玉。
總之,她們母女是逃不了的。
“所以夏枳想讓書玉下船,自己代替她涉險?”姜荷見夏枳一臉小心翼翼,等待表揚的神情,忍不住輕笑出聲,將她擁得更緊了些,“夏枳做得好,我替書玉謝謝你。”
緊接著,她無奈地嘆出一聲:“那就辛苦夏枳,接下來都要作的我女兒,同我一起吃苦了。”
“夏枳不怕的。”夏枳貪婪地回抱住姜荷,明明是要入虎狼窩,她卻十分歡喜。
自有記憶起,她不曾感受過什么叫親情,從遇見姜荷起,她便知道了什么是母愛。意外成為楊書玉的替身,代楊書玉涉險,她心甘情愿,甚至有些僥幸心里,如此她便能光明正大喚姜荷娘親了。
大船順江流而下,在河流的分叉口轉而北上,等楊府的管事安排船只來追,卻只見江水湯湯,尋而不得絲毫蹤跡。一時間,誰也不知道姜荷她們究竟被擄去了哪里。
派來追尋姜荷母女的人馬,更不會料到,那些人半路將大船的副船放下,有人扛著兩個女娃娃乘副船脫離大船,在江陵下游的九江縣扔下那兩個女娃娃便離開了,其中便有兩方人的目標之一楊書玉。
同等藥量的蒙汗藥,對不同體型、不同體質的人,效用也會有所不同,所以身量最高的夏枳最先蘇醒過來。而等楊書玉清醒時,槐枝已經(jīng)守在她的前面,不斷對圍觀的人說:“我們不是要賣身!我們只是走丟了!”
楊書玉拉了拉槐枝,等槐枝回頭,她才發(fā)現(xiàn)語氣生硬,不斷地拒絕心懷不軌之人的槐枝,其實早已淚流滿面。
她著急地為槐枝擦淚,繼而環(huán)視一圈——陌生的環(huán)境比江陵破敗陳舊,陌生的圍觀者也不如江陵人和善。
“各位好心人,請問這里是江陵的哪里?是出城了嗎?”楊書玉著急地求助,卻招來旁觀者地嘲笑。
“江陵?這里是九江,可比不了三十二里地外的江陵!”眾人哄笑后散開一些人,嘴里還不斷調侃著那兩個水靈靈的女娃腦袋瓜不太靈光,買回去也不頂用。
但還有人留在原地,假模假樣地問她們:“小娃娃是江陵人?正好,過幾日我要去江陵辦事,要不要我順道送你們回去?”
“不了。”楊書玉嫌惡地皺著小臉,本能地感覺出這些人的不善,因為誰家好人上來就問女娃賣不賣身啊?
還不是因為九江貧苦,這些人見路邊無人照看的兩個女娃長得水靈,有人想買回去當童養(yǎng)媳的,也有想騙走再賣進花樓的。總之,他們臉上那種奸詐鼠氣和不懷好意地笑都懶得藏,還以為楊書玉當真好騙。
槐枝的力氣小,扛不動和自己一般大的楊書玉,她醒來以后便只能硬撐著。也好在圍觀的人多,那些心懷不軌的人也不敢當眾直接將她們綁走,也是怕槐枝哭鬧引來麻煩。
現(xiàn)在楊書玉拉著她走,槐枝麻溜地起身,也不會因驚慌失措而哭個不停了。兩個女娃幾乎是跑走的,雖然還是甩不掉身后那些心懷不軌的大人,可她們邊跑邊問路,最后還是成功找到了衙門。
尾隨的人見她們進了衙門,也不敢在門口逗留,最后也都散了。
讓楊書玉和槐枝措手不及的是,九江這種偏僻窮苦的地方,連衙門也是個擺設。她們道明來意后,不僅遭到了衙役的嘲笑,在沒人去通報縣太爺?shù)那疤嵯拢靡壑苯訉⑺齻冝Z了出來!
身無分文的她們,站在衙門前看著夕陽灑落金輝,街道人來人往,卻無人朝她們伸出善意的手。意識到她們闖下大禍,馬上要露宿街頭,她們終于禁受不住,害怕地抱在一起痛哭出聲。
*“怎么又哭了?” 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的楊書玉,仍在高燒。
她的病情在謝建章離開后便開始惡化,隨行軍醫(yī)囑托了她不能再吹風,否則病情加重大概率會燒壞腦子,高時明便沒有帶著她策馬回城。
因為那個水澗恰好在朔方城和北林城的中間,快馬趕回也需要一個日夜,楊書玉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肯定經(jīng)受不住。所以他帶著楊書玉到斥候慣用的一個落腳點,山洞中用樹木搭建起來的小床,鋪著厚實的稻草,便算是目前能為楊書玉找到最好的遮風擋雨的養(yǎng)病落腳點了。
借著篝火看完盧青的奏報后,高時明半回身,視線正好能下落到楊書玉的臉上。剛開始他只是在沉思,眸光渙散地盯著楊書玉看卻看不真切,可等楊書玉嗚咽地哭出來,他的注意力便瞬間被那昏睡的女娘吸引住了。
鮫珠滾熱,那是楊書玉此時的高熱溫度,將高時明的手燙得頓住,眉頭也跟著擰在一起。
“你夢見了什么?”
高時明似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語誘意識昏沉的楊書玉說實話,可回答他的只有流得不停的淚水,和楊書玉痛哭而絕望的神情。
就算眼睛閉著,高時明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他無奈地嘆息,附身下去,將自己的額頭和楊書玉相抵在一處,兩只大手捧著楊書玉的臉頰,既摩挲著留個不停的鮫珠,又強迫著楊書玉盡力貼著自己。
“就算這樣做,我還是不能再入你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