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自初 “自初,勿忘初心啊!”……
北涼盛產的高腳馬耐力強、爆發(fā)力高, 在戰(zhàn)場上屢屢讓北境軍吃虧,但是現在同處地勢地貌多變、錯綜復雜的混沌區(qū)域,高腳馬反而失了其優(yōu)勢。
向西北方向追擊的第四天, 謝建章帶隊趟過一片洼地,成功與從北面合圍而來的人馬匯合。
此時,他們終于在前方能發(fā)現一些清晰的蹤跡,那是林自初等人匆忙逃竄時, 根本來不及掃尾而留下的新鮮印跡。
于是謝建章下令, 讓所有參與追捕的士兵暗衛(wèi)原地休整。不僅要放馬飲水吃豆糧, 人也要喝水休整吃干糧,而后一鼓作氣, 整肅朝林自初逃竄的方向,以最佳的狀態(tài)奔襲。
謝建章帶人一路追來, 并非沒有遭受伏擊,他帶來的人馬在交手時損失過半,自己也受了幾道傷。
但高時明的計策周密,地毯式覆蓋, 以點成面合圍,不僅將林自初提前設置的連環(huán)陷阱切割破解, 而且隨著合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 還可以補充因清剿或遇襲而損失的那部分兵力。
追擊至此, 林自初已有落敗之像, 故而逃竄途中, 他們連遮蓋清掃行蹤的空隙也沒有了,一味地朝北涼國界逃竄。
月落星沉,東方破曉,隨著一聲高亢的鷹唳劃破黎明, 那聲音驚空遏云,聞之肝膽生顫。
只見一健碩的海東青懸停在空,待它再次爆發(fā)出石破天驚的尖嘯聲時,由謝建章帶頭,萬箭齊發(fā),箭雨接連不斷地朝海東青所指示的方向射去。
尋常軍隊編制,騎兵配箭四十支,但此次出城圍剿的士兵皆配重箭五十支,盡可能地規(guī)避林地對弓箭的制約。
林自初等人的行進速度,因需要分神格擋箭矢而被壓制下來。等所有重箭發(fā)射完畢,這片山谷已是滿目瘡痍,或死或傷者過半,最重要的是謝建章已率先帶人追上,拔出武器與對方交手。
刀劍相交,迸發(fā)出清脆錚鳴之音,回蕩在山谷中繼而帶起此起彼伏的回音,似暴雨撲窗,又快又急。你甚至分不清入耳的,是刀劍相碰撞發(fā)出的交擊聲,還是山谷傳回的回音。
謝建章身著勁裝,手腕縛著皮質護腕,除此之外再無甲片護身。褪去書生意氣的他,那常年隱于廣袖博帶之下的勁瘦身材盡顯。在他揮劍時,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的肌肉起伏變化。
在馮尤等人護衛(wèi)下突圍時,林自初策馬回身,正看見謝建章面無表情地揮劍,以排除擋在他面前的障礙。他眼下濺染著一股鮮血,在朦朧的黎明中,他活脫脫是現世的玉面修羅,哪里有一星半點的溫文爾雅謝郎君模樣?
就在林自初回頭分神的片刻,一直盤旋于空的海東青展翅,隨即迅猛俯沖而下,它將勾起地利爪直朝林自初的雙眼刺去。這是老鷹搏殺較大體型獵物時,慣用的手法,往往一次不成便迅速折返,繼而再次俯沖搏殺。
林自初沒有防備,他聞風聲閃躲,勉強避開要害,讓鷹爪從眼下皮膚劃至鼻梁,豁開的口子頓時鮮血直流。
當海東青俯沖而過時,先斂翅劃過,復又迅猛扇翅拔升,它強勁有力的翅膀將林自初的發(fā)冠掀落。
平日里被挽得一絲不茍地飛瀑青絲傾瀉而下,后又隨風飛舞,林自初險些摔下馬背。
舉止閑雅的貴公子,竟也有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事之成敗,往往在某個拐點便可初見端倪,然則大勢既定,再無轉圜的余地,偏偏局中人在當下沒有察覺到。
等林自初意識收攏,他的三步之外,馮尤已經抽刀為他擋下謝建章的奮力一擊。
雙方交手后,戰(zhàn)斗之激烈體現在須臾間的變化,前后會是截然不同的危機。
正如馮尤抽刀,鋮地一聲格擋住謝建章的攻勢,下一瞬謝建章的親隨、喬興年、江衡等猛將,便會迅速地接替謝建章左右的位置,繼續(xù)掃清諸如馮尤等人的頑抗,而謝建章本人則再次揮劍,幾乎是瞬間便到了林自初的跟前。
電光火石間,林自初抽劍應對,然大勢已去,幾個回合后,他就被謝建章逼落馬背。
周圍還在酣戰(zhàn)的將士見狀,皆爆發(fā)出陣陣歡呼聲,山谷中登時士氣高漲。
自此勝負已定。
林自初掙扎著起身,謝建章則立馬刺劍,那劍尖沒入林自初的右肩近乎貫穿。
此時,旭日東升,天光大亮,面上沾染的血跡,于謝建章而言,不過是狀元簪花般的點綴之色。
那位駭人的地府閻羅,早已隨暗夜的消散歸去,他依舊是京中那位手無折扇自風流的謝家郎君。
“你知道今日的敗局是從哪一刻便定下的嗎?”
謝建章高坐在馬背上,俯視著狼狽不堪的林自初,他目光涼薄,似是看穿了林氏一族的凄慘命運:“今日之后,你林氏一族在北涼再無起復之日!在大黎更無立足之地!”
話罷,他手腕翻轉,帶動劍尖橫掃而過,林自初白皙的脖頸處便多了一條紅線,止不住的鮮血隨之噴射而出。
他其實并不關心林自初是如何落敗的,他要的只是除了林自初這個心腹大患!
“世子!”
隨著馮尤凄厲地一聲呼喊,林自初應聲倒地。天旋地轉的剎那,他沒有悔恨為何會身死落敗,他甚至沒有想起楊書玉,反倒是那些不愿意直面的記憶,如潮水般襲來,在他咽氣前,譬如昨日事在他眼前重演一遍。
*“來,到祖父這兒來!”林聲遠拄拐站在廊下,朝門洞處招手。 “祖父……”林自初怯生生地踱步靠近。
林聲遠慈愛地笑著,細心地林自初擦掉臉頰上沾染的泥,繼而露出那紅撲撲的臉蛋。
“那幾個臭小子又在背地里欺負你?”
林自初抿嘴,小臉滿是委屈,卻仍是倔強道:“沒有,兄長們只是想和我切磋……射藝……”
見老者白眉彎彎,淡笑不語,林自初沒有把剛才族中手足拿弓箭驅趕他的頑劣行徑說出來,但還是倔強地補充道:“孫兒并沒有吃虧!”
“很好,自初是個好孩子,受得住委屈。”
“也不要怪你爹娘人微言輕,知道你受了委屈,還叫你忍讓。”
林聲遠摸著孫兒的后腦勺,抬頭眺望遠方:“世人崇禮明德,講秩序,守法度,偏偏正是因為這些東西稀缺少見,才會顯得珍貴。若真做到了天下大同,再看匡扶正義,便是稀疏平常的事,那自然無人會為之振臂歡呼了。”
“孫兒不懂。”
林聲遠哈哈大笑兩聲:“從小家看國家,你如今所遭受的不公,今后只會成百上千倍增加。”
他垂頭盡可能與林自初平視,語重心長道:“自初,切記祖父為你取名的用意,勿忘初心啊!”
*族學課畢,所有小輩來不及收拾書篋,匆匆與夫子拜別后,也顧不上舉止端方,皆急匆匆地跑到家祠外圍觀。 林自初年歲小,跑得慢來得晚,只能憑借那小身板往前硬擠。未見得祠堂中景象,就聽林氏家主高聲宣布:“老太爺病重,為長遠計,決定十日后舉族遷往北境故里修養(yǎng),不得有違!”
“我請求面見老太爺!”等到林自初擠到最前面時,就見自己的父親林江楓撩袍跪下,鏗鏘有力道,“江陵書院是老太爺的心血,我不信他老人家能夠舍下,決定再次舉族北遷!”
“林江楓,你別忘了誰才是家主,族中決策是該聽誰的令!”
“若兄長執(zhí)意如此,也該問問在座叔伯是否同意!”祠堂中有身份的林氏宗親各懷鬼胎,但無一人開口,見狀林江楓冷笑一聲,附身跪地道,“既如此,諸位宗親也在場,若兄長不愿請老太爺露面,也不愿說清原委,我林江楓自請分戶,即日起全家遷出林氏一門,留在江陵搭理書院!”
“你罔顧禮法,藐視宗親,你道你是那楊伯安嗎!來人,給我家法伺候!”
世人稱贊的文林楷模,書香門第林氏一族,其家主口說無法服眾,竟直接下令動用武力鎮(zhèn)壓異議之聲!
但這些不堪,盡數被宅院的高墻大門隔絕了,世人無從得知。
無數家丁護衛(wèi)聽令動起來,有人來關家祠的大門,有人扯了布堵住林江楓的嘴,還有人順勢將他摁倒在地,請出家法往他身上使勁招呼。
祠堂的大門徹底關閉后,沒人聽到家主到底下令動林江楓幾鞭,唯有林自初在一片嘈雜中默聲數著鞭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那是整整六十八鞭!
以至于到達北境前,林江楓一直處于昏迷的狀態(tài),而他們家在遷徙中,也只能分到兩輛板車,林自初和周氏便是一路坐在板車上貼身照顧林江楓的。
夏末初秋多雷雨,林自初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熬過雨中趕路的。
他只記得板車的吱呀聲和母親周氏路上的嗚咽聲,這些細碎的聲音分明應該被雷雨聲蓋過,卻如此清晰地縈繞在他此后的日日夜夜。
*“夫人,兄長仍是執(zhí)迷不悟,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北境驛站的一間破偏房中,林江楓握著周氏的手,竟與周氏一樣垂淚:“在京都時,他急功近利,總想著超越老太爺,不惜結黨營私,公然挑釁皇家權威,若不是老太爺舍了功名利祿,自請舉族離京,怕是遲早要落得滿門抄斬。”
林自初被他們吵醒,路途的勞累,讓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翻了個身便繼續(xù)睡。林江楓聽見動靜,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便沒有繼續(xù)同周氏說下去,但是房中窸窸窣窣地響動,卻一直鬧得林自初睡不安穩(wěn)。
再后來便是驛站著火,卻無人組織救火,混亂中不同的臥房大門被人推開,林自初掙扎起來查看,隔著床幔卻只聽到滋滋的水聲,似是什么噴薄而出的液體澆到了大火上……
林自初還沒來得及掀開床幔去看發(fā)生了什么,他便突然吃痛失去了意識,等他醒來時,他們已離開了黎國國土。
馬車中,族學里慣愛欺負他的兄長和他說,驛館遭悍匪搶掠,是當地官員勾結悍匪設計的,想侵吞林氏一族的財貨。
幸得北涼王子啟在探查北境時路過事發(fā)地,他們出手搭救才得以僥幸活下來,家主為報大恩,接受了王子啟的招攬,帶著幸存的族人去北涼求生。
再然后便是林氏一族抵達北涼范城,立足的同時,他們匡扶王子啟奪位。期間林自初仍遭受族中薄待,又外加北涼人的輕視和刁難,在長大成人的那些歲月里,林自初如虎似狼般爭奪林氏資源,爭奪北涼權位。
面上的風光霽月,掩蓋了他內心的扭曲,不知何時起,他變得對權勢和地位癡迷而執(zhí)拗,最終成了一個城府極深的陰暗偽君子。
*多年后的初陽下,林自初臨死才恍然大悟,那日與祖父的最后一面,林聲遠的話究竟在說什么,那也是林老太爺授與他的最后一課。 “自初,勿忘初心啊!”
可惜,他只記住了祖父對世間不公的哀嘆聲,卻忘記了對方語重心長的囑托——自初,勿忘初心啊!
第92章 囹圄 只是槐枝再也尋不到楊書玉了…………
自京都生變, 高時明隱匿行蹤以來,北境全境的軍報便只能積壓著。
那些軍報繼續(xù)往京都送不合適,中樞已經由太后黨把控。倒是想試圖往高時明的身邊送, 可他們的主上壓根兒就沒漏消息,成堆的軍報便壓在手里只能干著急。
因而,當接到封鎖北境和拔除細作的軍令時,那些個火燒眉毛的將領, 恨不得立即拿包袱兜住軍報, 連夜往朔方城趕。
但軍令不可違, 他們再如何著急,也要動作迅速地處理完自己轄區(qū)內的事務, 再快馬趕來朔方城,這最快也要五六日。從朔方城內輾轉到山洞里, 又得多上一日。
好不容易得面見高時明,饒是守衛(wèi)了北境半輩子,那年邁的顧將軍也是倍感詫異。
昏暗的山洞內燃有篝火,行軍所用之物基本也被高時明的親衛(wèi)安置得當, 乍一看,這與以往行軍途中臨時搭建的帥帳并無差別。
只是行軍床前, 特意用帳篷布懸立隔絕開來。火影在篷布上不斷跳躍著, 外人連高時明的影子都瞧不見。山洞回蕩著細碎的聲音, 像被撞碎回蕩的風, 幽幽之音, 細不可聞。
“軍報留下給潤晚,本王自會批閱。”
熟悉的聲音從帳篷布后傳出,前來商議軍情大事的四位將軍,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心中難免泛著嘀咕。
王爺都已經傳令了,還需要搞“美人半遮面”這套?
“如今京都情勢尚不明了,北涼逼近國界又虎視眈眈,加之國庫空虛,糧倉見底,是十分緊要的關頭。本王知道你們心急,是來要錢要糧要軍需的,甚至還想找本王要人。”
最為年長的顧將軍遲疑地辯解著:“我們并非不知道當下的處境,只是從年初開始,軍中便吃緊。守著軍田庫糧苦熬,撐到明年也無妨。但若要調動大軍御敵,軍需錢糧不到位的話,實在為難諸位將士。”
如何調動軍隊應敵暫且不說,糧草調度的損耗要算,折損的武器甲衣要算,甚至還要提前考慮到殉戰(zhàn)士兵的撫恤金……
凡此種種都是避不開的,也不怪有人說打仗就是打錢糧。
顧將軍甚至不敢提招兵買馬的事。眼下這種情勢,難道高時明還能先去各地征兵,再調撥給他們訓練上戰(zhàn)場嗎?可若不在戰(zhàn)前,為麾下的士兵多爭些配額,他們這些做將軍的豈有臉回去叫他們赴湯蹈火?
高時明:“你們先回去擬好條陳,估摸后日,北境諸位將帥也該到朔方城了,屆時開堂會再行商議。”
說是商議,哪次不是要哭窮,最后吵得面紅耳赤?誰還顧得上平日里的交情?
就在顧將軍暗自腹誹時,有人從后面推了他一下,回首四目相對,他被身后地人推出來,開口關懷道:“不知王爺是受傷了,還是不便見人?怎……”
高時明低沉的嗓音在山洞中被放大,稍顯沉悶和壓抑,卻問起其他不想干的事:“顧將軍閑時可去過茶館聽口技?”
“啊?王爺何意?”
帳外的人皆是一愣,就聽高時明繼續(xù)道:“聽說善口技者,可以模仿各式各樣的聲音,甚至還可以同時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本王倒是還沒有機會得見。”
他知道外面的人不得親眼見他無事,是起了疑心才會這么問。眼下情勢,可容不得半點差錯。
“罷了,你們先回朔方城,等召開堂會,本王自會到場。”
帳外的將軍們沒再說什么,齊齊見禮拜別后,便退了出去,留一室寂靜。
高時明坐在塌邊,半搭下來的黑色睫羽,遮住他眸中涌動的情緒。
眼前的小女娘,怎么還在哭個不停?
如今竟是連哭聲都發(fā)不出來,只一味地在流淚。
他手上動作不停,不斷用沾了烈酒的汗巾,小心為楊書玉擦著手心和額頭,好為她降溫。
“還沒將人尋來嗎?”
“回王爺,屬下再派人去催。”
帳后沉默,等同于默許,那人得了命令便立刻轉身去安排。
高時明微微皺眉,將一串108顆珠串戴在楊書玉左腕上,那串珠打四圈還十分松落。
而后,手掌輕輕撫上楊書玉的額頭,輕柔似羽落,如此的力道,又如何能撫平那皺起不松的額眉呢?
“你到底夢見了什么……”
*夢中,楊書玉
仍陷在幼時的那場禍事中,無法自救。
九江衙門外,抱在一處哭泣的兩個小女孩,幾乎是被人轟趕出門的。
眾人皆知,江陵有一新起的富商姓楊,可楊姓也是大姓。
兩個齊腰高的女娃娃,無憑無據的,身邊還沒個仆從跟著,進衙門便說自己是那楊姓富商家中走丟的孩子。富商家的千金會到這種小地方來?
誰會信!
九江是一座規(guī)模不大的小鎮(zhèn),大伙知根知底,誰家孩子丟了,不出半日就傳遍了。至于誰是生人流民,見面則可分辨。
一來沒大人家報案,二來楊書玉所言過于荒唐,那些衙役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自然是轟出去就算了事。
“先走。”
楊書玉察覺到街上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頓時收住眼淚,拉著槐枝轉身就跑。
那些人還是不肯放過她們,就這么一直守在衙門外面,看是否有人領走楊書玉和槐枝。夜幕低垂,那些潛伏在暗中的獵手們伺機而動,影子一般追在楊書玉她們的身后,連裝順路的表面功夫都懶得裝了。
先前槐枝也被人這樣追過,那時盯著她的有些是青樓的打手,有些是人販子想捉她去討賞。總之,尋常百姓犯不著為不想干的女娃,去同那些硬茬對上,所以往往選擇漠視,如今也是一樣。
可要是沒有目的地逃竄下去,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她們遲早會被追上。在足不出戶的夜晚,那些人甚至不會有任何顧及和心理負擔,生拉硬拽都能把大人綁走,更別說她們兩個小女娃。
于是,槐枝學著夏枳的辦法,將楊書玉塞在街角的攤子下藏著:“小姐,我去引開他們,你聽外面沒動靜了再離開。”
意識到之前夏枳引開人,是為了讓槐枝跑回家中求助,而現在楊書玉并沒有去處,槐枝便馬上改口:“小姐先藏好,天亮前把自己扮成乞丐,會沒人注意你的。”
“那你呢?”楊書玉拉住槐枝,著急又害怕。
槐枝拍拍她的手,也是害怕得發(fā)抖:“我跑得比小姐快,會沒事的。”
原來相同的處境下,她們曾做出過一樣的選擇。只不過九江這次,結局卻出乎了槐枝的預判。
槐枝的確跑得比楊書玉快,再加上之前有逃脫成功的經驗,那些人最終沒能捉到槐枝。第二天,她也順利地混入了小乞丐的隊伍,只是她再也尋不到楊書玉了。
直到后來楊伯安接到飛鴿傳信,日夜兼程趕回江陵主持大局,他們才在乞丐堆里發(fā)現扮成假小子的槐枝。
至于楊書玉,運氣則實屬不佳。
那伙人的確瞧見了槐枝的身影,但其中有一人敏銳地察覺少了一個女娃,他便沒有去追,而是選擇留在原地搜尋,果不其然,他逮到了角落里渾身發(fā)抖的楊書玉。
后來楊書玉因為藥物,路上總是半睡半醒,也不知被人牙子倒賣過幾次。那些人瞧她的皮囊樣貌好,總能往更好去處賣個更高的價錢。
不知過了多久,等她被關在一座私牢里時,她終于有神智清醒的時候。之前,她受過幾次教訓,路上也不敢再說自己的真實身份。
這些做人口買賣的生意人,是不會在乎手中的貨物是什么來處的。他們輾轉把人運走,甚至不需要路引,等到了最終的去處,隨便一張賣身契就能將貨物先前的身份洗清。
楊書玉再多言語,或利誘或求助,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不聽話,想多討一頓打一頓餓罷了。
但楊書玉十分悔恨,她知道自己的一時沖動,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惡果,但她不能自暴自棄,她現在只想脫身回家……
昏暗的牢房中,楊書玉仔細觀察了兩天,這日等看守的人巡值離開后,她小心翼翼地湊到柵欄前,沖隔著一個走道的對面牢房喊話。
“你是誰?你知道這里是哪里嗎?”
楊書玉也不知道為什么這間牢房里只關著自己一個小人,其他的牢房則是混雜著,將不同的人關在一處。現在她只關心對面那個牢房中,被單獨關押,身上似乎還有傷,且不被允許吃東西的男孩。
說來也奇怪,他的那間牢房像是臨時改造過的。只有楊書玉這間牢房的一半大,空間都勻給了兩邊的牢房,而那男孩就這么靜靜地俯臥在牢房的最中間,而兩邊的人隔著欄桿,時不時總愛伸手去夠他。
“年輕真好啊!不然我也能頓頓吃上這么好的白饃。”有人縮回手,扶著欄桿轉頭去看楊書玉,這人眼冒綠光,嘴角勾著怪異的笑,給人以說不出的惡寒感。
有人跟著舔了舔唇,也盯著楊書玉道:“外面天災人禍,全是餓死的人,他們還肯給你頓頓吃白饃,看來,是給你許了一個好去處吧?”
楊書玉被這些森寒的目光盯得害怕,不自覺地往后縮了縮身子。
“權貴喜歡的東西,當然要好好養(yǎng)著,要細皮嫩肉的才好。”有人在暗中附和著,嘿嘿地低笑起來。
楊書玉硬著頭皮,重新湊近欄桿,她從懷中掏出藏著的饅頭,又朝那男孩道:“我進來就沒見你吃過東西,你還有力氣嗎?”
那些圍守在男孩兩邊的人看見,頓時便轉了方向,爭先恐后地朝楊書玉撲來,若不是有走廊和欄桿阻隔著,那些人怕是連楊書玉的手都要扯掉。
若說楊書玉為什么選擇同那男孩搭話,那便是因為男孩瀕死卻仍亮著一雙倔強不屈的明眸,在黑暗的牢房中亮如一團代表希望的火焰,吸引著楊書玉主動向他靠近,主動向他求援,盡管對方同自己一樣身陷囹圄。
“有得吃就別挑了,他們都說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餓肚子是會死人的。”
在一片嘈雜聲中,楊書玉對上那雙晶亮的眸子,鼓足勇氣道:“你接好,我可沒有第二個!”
說罷,她對準欄桿的間隙,將饅頭扔過去。饅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順利地進入男孩的牢房,而后在地面彈起一下。還不等其他人伸手去搶奪,那男孩像是攢了所有力氣,猛地起身去搶占那個饅頭。
有人在扒拉他,有人在拍擊他,嘈雜混亂聲中不乏粗俗的叫罵,可他皆不管不顧,竟一邊流著淚看著楊書玉,一邊大口大口地把饅頭干咽下去。
若他被嗆得反咳出來,旁人定能發(fā)現,他所咽下去的饅頭已經劃傷了他的食道,上面混有他自己的血……
第93章 設賭 此時他正闔眸側躺下來,用手輕拍……
“你也能感覺到, 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你也能猜到,他們口中所謂你的好去處,絕非什么好去處吧?”
墻面上方, 碗碟大小的透氣口漏下一縷月光,恰恰照在少年的身上。
銀霜柔線勾勒著他精致的輪廓線,他的五官皆隱在投影之下,只有他那雙眸閃著倔強不屈的光, 像伺機而動的新起孤狼, 更像礦坑中漏出玉質的璞玉原石, 耀眼奪目。
沙啞的聲線無法掩蓋他溫和,一字一句在嘈雜中傳入楊書玉的耳中, 激起心底冰涼一片。
牢房中的其他人見少年將饅頭吃干凈,便沒了什么指望漸漸靜默下來, 這時楊書玉才開口道:“大抵是風月場所?煙花之地?”
八歲出頭的年紀,她其實并不能完全理解這些是什么地方。之前姜荷救下夏枳和槐枝時,曾沉重地同她說過幾句,大多是憐憫苦命女子在世道面前的無力, 并沒有詳細為她解釋清楚。
少年無聲地笑著,沒有任何嘲笑的意味, 單純地在為楊書玉這份純真而動容。是那種行走世間的苦行僧, 看破世間所有不堪后, 回首仍能瞧見被人呵護守望之下的純真。
“六博樗蒲, 風月淫邪, 歷來是剝離不開的……”
“聽不懂。”楊書玉真誠無比地打斷對方,她心虛地避開少年的視線,尷尬地吐字,“什么是六博樗蒲?什么是風月淫邪?”
少年無奈地輕笑:“那你可知道賭坊?”
楊書玉仔細想了想:“以前和娘親路過, 里面很熱鬧,但娘親從來沒有帶我進去。”
“這么說吧,現在你眼前便設有一盤賭局,你覺得誰會贏?”
楊書玉眨眨眼,直接懵了:“哪里有?”
“大人物之間的賭注我們無從得知,但賭局是已經設好的。”
少年甚至不愿看圍在兩邊柵欄的人群一眼:“尋常賭徒,不過是在賭桌上擲骰子,吆五喝六,就算不入局的,也喜歡湊在旁邊湊熱鬧。”
“但某些權貴往往看不上這種賭局,他們喜歡能彰顯自己身份和格調的,自己的一句話便可定他人生死,能帶來絕對快感的賭局。”
“《后漢書》有載。”少年靠著墻壁坐起身,目光隔著兩層柵欄和走道同楊書玉對視,“三輔大饑,人相食,城廓皆空,白骨蔽野。(1)”
他的聲音慢了下來,染上幽暗的牢房特有的詭異驚悚感:“就比如說,他們現在想知道,人相食在什么情形下更容易發(fā)生。”
“究竟是在我餓死前,食不果腹的饑民會將殺戮之手伸向同牢房的其他人,還是他們都能忍到我餓死。”
說著,他目光輕飄飄掃過左右兩邊牢房:“又或者是我奄奄一息時,他們會被我的身軀血肉所引誘,開始爭相啃食。”
每一個字楊書玉都聽清聽懂了,但是湊到一處,她卻像是在聽天書。眼下她只覺得這個世界發(fā)生了龜裂,漏出地獄的一角。
她鹿眼圓瞪,干巴巴地吞咽著:“他,他們怎么敢?”
少年微微側頭,無波無瀾反問:“你問的是他們怎么敢吃人?還是問他們怎么敢設這種賭局?”
自然是兩者都有疑惑。
但少年卻起了頑劣之心,語帶玩味兒道:“你說他們啊……你就沒發(fā)現我身邊被分成兩波人嗎?”
“我右邊這些人,便是現在外面隨處可見的災民。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求生路,至于是死在了逃難的路上,還是被有心人捉來此處,自然是沒人關心和追究的。”
“至于我左邊這些人,也就是之前在打量你的這些人。”少年視線橫移,一一滑過雙目圓睜且布滿紅血絲的眼,“他們算是在蠱罐中存活下來的蠱王,你若實在好奇,不妨問問他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余音未落,那些人便不約而同地嘿嘿笑起來,在幽暗的牢房中顯得尤為可怖。
更有勝者,直接朝楊書玉那邊高聲道:“斗獸場小姑娘見過嗎?人與人互相搏殺,人與兇獸互搏,要是大人物興致來了,人和動物也是可以歡好的。”
其他人不懷好意地笑出聲,那笑聲有氣無力,卻十分綿長,回蕩在整座牢房中森然可怖,登時讓楊書玉驚懼惡寒而哭了出來。
她邊哭邊抽噎著說:“這里是地獄嗎?我要回江陵!”
“你是江陵人?”少年也不安慰她,直白地將世間的丑惡揭露給這小小女娘看,故意破壞她那份被保護好的純真。
等到楊書玉不哭了,少年才再次開口道:“所以別指望著別人來救你,你若想出去,就只能自救。”
可笑,少年他自己也被囚禁在這座牢里,瀕臨死亡,怎么還能說出要楊書玉自救的話?
但八歲多的楊書玉卻沒想這么多,她本能地順著對方的話問:“那我該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去!”
“你和我們是不同的。”少年艱難地撐著膝起身,緩步走在靠近走道的柵欄處,他破敗的衣袍帶動牢房中的稻草沙沙作響,像是響尾蛇發(fā)出的警告聲。
“到時候他們會把你接走,然后清洗干凈,再好好打扮一番。屆時你千萬不要被他們的所作所為麻痹,誤以為是他們打算放你一馬,更不要想著還能逃出去。”
“見過地獄的螻蟻,是不配活著的,只有死人不會說話生事,如此,這片地獄才能長久地存續(xù)下去。”
楊書玉眼睛里的光淡了下去,她終于聽懂了:她會死,還很慘。
“所以你最喜歡吃什么?”
少年突然一問,楊書玉沒反應過來就道:“蟹釀橙。”
少年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低頭扯下衣服的一角胡亂打成結,朝楊書玉的牢房丟過去。
楊書玉懵懵懂懂,沒有一把接住,只能俯身去撿:“這是什么?”
“他們不會讓你餓肚子服侍,你可以求洗漱的丫鬟婆子幫你弄道蟹釀橙。”說話間,少年又靠坐回原來的位置,“當然,前提是她們能將你手中的東西典當出去。”
“干這種營生的人都是為了求財,她們是不會介意手里的銀子更多一點,為你死前添道菜還是可以做到的。”
少年說得不算隱晦,也不怕牢房中的其他人告密,畢竟斷頭飯這種東西,大伙都能理解。
那邊,楊書玉已經解開布結,在一角處摸索到一個圓乎乎的硬物,大概有平安扣大小,看樣子這便是少年要她拿去換錢賄賂人的東西。
“那你最喜歡吃什么?”
已經在閉目養(yǎng)神的少年聞言一愣,不解地看向楊書玉。
楊書玉干巴巴避開對方的視線:“我沒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所以你喜歡吃什么?我叫她們買來給你。”
少年沒料到她還有閑心關心旁人,無聲地笑著搖頭,表情無奈至極,帶有些許自嘲的意味。
他想,或許自己剛才不應該故意嚇她取樂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楊書玉頓了頓,“阿玉,我叫阿玉。”
“你呢?”她身子往前探,扶住柵欄,真誠地看著少年問,“你叫什么名字?”
——
朔方城內的將軍府,人進人出,雖忙碌卻不失秩序。
日前,楊書玉高熱稍退,高時明便快馬抱著她趕回朔方城。先前他已經派手下通知楊伯安,等朔方城堂會已經吵了兩天還定不下來時,楊伯安便帶著月芽和啞姑抵達了。
但楊伯安只來得及匆匆看了昏睡的楊書玉一眼,便動身去了前廳堂會。
在搭救楊書玉一事上,楊伯安不問也知道高時明費了多少心思,甚至還搭進去不少人馬,于公于私他都應該有所表示。
況且單算高時明派暗衛(wèi)護他們回江陵,在糧草銀錢的問題上,無關政治,楊伯安也該作出表示。是以,他參加堂會,雙方都樂見其成。
楊伯安回了高時明的恩情,各位將領也有了作戰(zhàn)的底氣,因而堂會的爭吵便隨楊伯安入座而消散,改為和和氣氣地商討。
高時明坐在上首,聽著漸漸失了耐心,他懶得在楊伯安和諸位將領之間調停,一聲不吭地起身離開。堂中靜默一瞬,在座想到他勞累多日便沒人多言,繼續(xù)朝楊伯安賣慘伸手要錢要糧。
“你家小姐怎么樣了?”
頭頂上方冷不防冒出的問話,讓蹲在床前的月芽和啞姑具是一驚,兩人險些跌坐在地上。
月芽起身讓開,揪著衣袖,磕磕巴巴道:“小姐魘著了,一直在出冷汗。”
“離開江陵以后,我就沒見小姐再夢魘啊……”
高時明狐疑地看著她:“書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夢魘的?”
月芽偷偷瞟了啞姑一眼:“好像是王爺來府那日,我記得小姐夢魘醒來便把蓋頭絞了。那時槐枝姐姐忙著服侍小姐,她就把繡籃交給我,叫我去廚房燒了,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聞言,高時明垂眸沉思片刻,順勢坐在床邊。也不知他沉默地看了楊書玉多久,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往手心塞了一個小東西。
他回首,正對上啞姑彎彎的眉眼。
啞姑指了指他手心的糖,比劃出一個笑的動作,似是在安撫他。
“你是想說書玉沒事,不用太擔心?”
啞姑點點頭,從腰間拿出一個蠟包裹住的藥丸,炫耀似拿在高時明的面前晃。
“倒是我忘了,你是葛神醫(yī)的徒弟。”說著,高時明無聲地扯出一抹笑,啞姑也跟著露出心滿意足的笑,拉著月芽離開。
月芽本不想走,她一步三回頭,對上高時明那雙凌厲的眸,又什么也說不出,幾乎是被啞姑半推著走出門。
誰知她們剛把門關上,轉身就迎面撞上從前廳過來的楊伯安。
“書玉怎么樣?”楊伯安隨口一問,作勢要推門進去。
月芽動作比嘴快,直接張開雙臂,攔在房門前。楊伯安不解地垂眸看她,等著她解釋。
“老爺,小,小姐她,我們剛給她擦洗完身子,現在您不方便進去。”
月芽慌忙解釋,把自己說服后也有了底氣:“對!我們正打算去給小姐拿干凈的衣服,老爺不防晚些時候再來看小姐?而且我們趕路這么多天,老爺也累了,不如先去換洗一番?”
楊伯安覺得合情合理,便沒深究月芽的反常舉動,他點點頭轉身就走。
等他離開,月芽長舒一口氣,就見啞姑忍不住,捂著嘴咯咯笑起來。
“你別笑我!”月芽嗔怪地推啞姑一下,后怕地仰天嘆出一聲。
眼下這種情形,她還能怎么做呢?放楊伯安進去,就能攆走那位攝政王嗎?這還是他的地盤呢!
然而,險些釀成大禍的高時明,對門外發(fā)生的事毫不知情。此時他正闔眸側躺下來,用手輕拍著楊書玉的背,像是婦人在哄睡孩童,而楊書玉就窩在他懷里。
他那低沉而渾厚的聲音,輕輕哼唱著江陵小調,給人以一種絕對可靠感。
“春歸燕兒回,晝夜?jié)q池水,昨夜春雷驚江水,湍流向東不再回……”
纏綿夢魘的女娘,果然在聲聲哼唱中,舒緩了眉眼。
第94章 真相 “建章他定不想看到你如此責難自……
朔方城緊挨著邊境線, 雖然算不上是苦寒之地,但生活條件的確也算不上富足。
單論城中最氣派的將軍府,甚至比不上京都偏巷的一座三進院落。
如此條件下, 楊書玉仍能獨占一間相對寬敞的廂房,只是那床鋪瘦長,勉強能橫臥兩人。
高時明為了讓楊書玉睡得安穩(wěn)些,幾乎是緊挨著床沿側臥。
他用棉被將楊書玉裹好, 連人帶被子, 虛虛地擁入懷中, 抬手起落皆隨他所哼唱的江陵小調韻律,輕緩地拍著楊書玉的后背安撫她。
在他的曲調中, 楊書玉舒緩眉眼,而后動了動身子, 往他懷里鉆,就像陷入冬眠的小動物,下意識地往溫暖心安處鉆。
楊書玉隔著棉被主動相擁,動作十分自然且親密, 恍惚間讓高時明有些失神和落寞。
也不知他腦海在想些什么而走神,他不自覺地將哼唱改為簡單地輕哼曲調。慢慢地, 疲倦席卷而來, 他也跟著進入了夢鄉(xiāng)。
進入那個他心馳神往的夢鄉(xiāng)——楊書玉的夢鄉(xiāng)。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些記憶如幕布上的皮影戲一般走過, 最后在年幼的楊書玉詢問牢中少年姓名處戛然而止。
或許楊書玉認不出, 但高時明無需將注意力停留在少年的臉上, 便已然認出了他的身份。
“建章!是建章啊!”
嘩啦——
一聲驚呼醒來,手腕間珠串瞬間斷開,隨著楊書玉起身的動作,有不少珠子被她帶動滾下床鋪, 反復在石磚上彈跳幾下,最后散落在房間的各處。
楊書玉從夢魘中掙脫出來,出了一身的冷汗,兩行熱淚無聲地流淌著。意識回歸現實,她楞了愣神,稍微側身便瞧見高時明已經坐起身,正擰眉看著自己一言不發(fā)。
“王爺。”楊書玉忽而涌上一陣委屈,她沒在想身處何地,沒在想為什么高時明在自己的身側,而是本能地雙手掩面,試圖止住淚水。
她抽噎著不斷呢喃:“是建章啊!我都記起來了,我全都記起來了……”
高時明睫羽下落,掩蓋所有翻涌的情緒。
“王爺,建章呢?我想見他。”
“他帶人去追擊林自初,尚未歸來。”
兩人挨得很近,因而楊書玉掩面躬身時,不知是湊巧,還是她下意識尋求依靠的動作,她幾乎貼靠著高時明的胸膛。
高時明微不可查地嘆出一息,抬手輕拍著楊書玉的后背安撫她。
可以說兩人此時的動作很是親密,算得上是楊書玉和他之間,在清醒之下最為親密的動作。可他看不見楊書玉的神色,只聽見懷中女娘不斷抽噎著,嘴里還在關懷其他人,他又覺得兩人從未如此遙遠過。
楊書玉埋首在他懷中,聲音悶悶的:“王爺,我要見他,你帶我去見他,好不好?”
高時明想說他派人將楊伯安接來了,他想說謝建章事成自會歸來,他還想問為什么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見謝建章。
可話出口,他卻只有一個簡單而沉重的“好”字。
以楊書玉的身體狀況,尚且無法獨自行走,下床都需要人攙扶她,更別說放她騎馬。
當楊伯安知道她醒來就鬧著要出門,倒也沒有多苛責她,而是親自抱她上了馬背,選擇父女同乘一騎,一同趕往那片野地。高時明領著親衛(wèi)帶路,快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路上,楊書玉裹在厚厚的斗篷中,輕柔的話語碎在風中,她仰著頭問:“爹爹,娘親和夏枳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知是馬兒顛簸使然,還是她情緒波動的原因,她的尾音帶著顫:“我都記起來了,書玉幼時頑劣,偷偷帶著夏枳和槐枝她們溜出府,然后等我再回到江陵時,便只見娘親的牌位了……”
楊伯安目視前方,揚鞭的動作不停,左手卻死死攥緊了韁繩:“不是書玉的錯,他們有心針對,與你無關。就算書玉哪天沒有出府,他們也會想其他辦法。”
“書玉想知道真相,更不該忘記,還請爹爹將事情原委告訴我。”
楊伯安靜默片刻,緩緩道出當年實情。
“當年有兩撥人馬從京都潛去江陵,都是奔著你們母女來的。”
“在出事之前,京都謝家內斗,丟了族中驕子,子輩只曉得一味地內斗,孫輩又失了家族的指望,這讓本就病重的謝太傅直接臥床不起。”
“恰逢太后聯合朝臣,將王爺逼去北境整頓邊防,朝中的三股勢力自此失衡,數太后黨獨大。”
“當時皇上還在襁褓之中,選擇扶持太后聽政而打壓王爺的各大勢力,其實各懷心思,如今也不見得他們的利益一致。”
“其中的參知政事許興哲便存了私心。他也是林老太爺的門生,但他一直和謝家不睦,林氏一族離開京都后,文林中就數謝家風頭最盛,許興哲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幾乎是人盡皆知。”
京中許興哲對謝家虎視眈眈,族中卻無后起之秀,家族榮耀已面臨傾塌的危機,子輩還在內斗,甚至不惜將手伸向謝建章,這也難怪謝太傅會氣急攻心。
“謝家內部一盤散沙,謝太傅又病危無法主事,自然成了許興哲發(fā)難的時機。我聞訊匆忙趕去京都為謝家周旋,明里暗里多有齟齬,便觸怒了許興哲,可他拿我沒辦法,便想要掐著我的軟肋,逼讓我放手,這就盯上了江陵。”
“你也知道,京都楊家是太夫人說了算,她自是全力扶持太后爭奪權勢。楊家可以默許許興哲打壓謝家,甚至默許他趁人之危,設計鏟除謝家,但是太夫人絕對不會允許阿荷和你落在許興哲手中。”
談及生母,楊伯安只是輕飄飄地跟著世人,稱一聲太夫人。
“許興哲派來的人挾持阿荷和夏枳,半路卻被楊家的人馬堵截。太夫人不喜阿荷,想要去母留女,再以你為要挾,逼我回到她的掌控中。但兩撥人交手后,場面混亂,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誰失手殺了阿荷。”
畢竟兩波人都有動機——太夫人本就存了去母留女的心思,而許興哲派去的人被半路堵截,若無勝算,很有可能會選擇魚死網破,趁亂將人質殺死,讓對方也討不到好處。
后來楊伯安去查去問,死傷者無數,誰又能分辨清呢?
“夏枳則被楊家的人帶回京都,可太夫人一看便知道不是你。等她意識到失手后,為了掃清痕跡,她便命人將夏枳悄無聲息地處理掉了。”
“這些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且從江陵到京都一路不斷發(fā)生變故,等我收到消息往回趕時,已經無力回天了。”
楊書玉遲疑道:“那個許興哲現在?”
她待在京都那么長的時間里,根本沒接觸到什么姓許的人家。
“后來王爺大勝回京,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清算許家,這世間自然便再也沒有什么許家。”
現在文林仍以林老太爺的理學為首,談及書香門第也是潤林謝楊四族,哪有什么許家?
“爹爹無能,雖周旋良久,但到底無官無職無權,做不到為好友重審舊案,還失去了……””楊伯安帶上幾分哽咽,“還好書玉沒事,還好書玉平安歸來,不然我真不知道往后要如何活下去。”
“再后來,書玉回到江陵,見到阿荷的牌位當場便昏死過去。城中的大夫換了個遍,你也還是高熱不醒。我將葛神醫(yī)請來江陵,他說你這是心病,是你將所有人的死難盡數歸結在自身,因為郁結于心,無法原諒自己而造成的。”
年幼孩童的弱小身體,根本無法承受長時間的高熱,燒壞腦子都是輕的,更常見的是直接送命。
所以楊伯安和葛神醫(yī)一致同意,對楊書玉用了會遺忘的藥。
也可能是出于身體本能的自我保護,楊書玉對創(chuàng)傷性記憶選擇了遺忘。總之,楊書玉醒來后,失去了那段記憶,但她后來卻再也沒有主動出過府門。
很難說她是真的忘記了,若真的忘記,又該如何解釋她潛意識里,選擇畏縮在宅院中不肯出門?
楊伯安也不勉強她,任她在府中安靜長大,任她將自己關在畫室十天半個月不露面。
甚至會為她結交江陵的大小官員,用楊家的財力影響江陵官員的決策,就為了等楊書玉有朝一日主動出府時,外面是一個安全有保障的江陵。
世事難料,天不遂他愿。
隨著江陵楊府財力日盛,成為黎國舉足輕重的首富,其他勢力便開始潛入江陵,暗中算計著,將矛頭再次指向楊書玉。
等楊書玉愿意出府時,外面是林自初交織好的陷阱網,是京都勢力朝江陵傾軋而來,要他楊府選邊站隊。
“可是書玉,當年種種并不是因為你踏出府門造成的。歸根結底,是狼子野心的許興哲及其黨羽,是心狠手辣罔顧人倫的太夫人,甚至是朝中的明爭暗斗,但絕不會是你的錯。”
“爹爹……”楊書玉感覺自己整顆心被大手攥住,所有情緒卡在喉頭,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她回抱著楊伯安,泣不成聲:“可是有好多人因為我而死,是書玉無能,總躲在他人的羽翼下。”
“在京都時,我以為自己脫胎換骨了,定會讓爹爹刮目相看,可實際上我依舊無能!”
“若建章再因為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
“那是他的選擇,就算書玉沒有被擄走,他也還是會去追林自初,甚至會帶人追去范城。”
楊書玉不斷重復著:“可是我忘了他,是我忘了彼此的約定!”
“他不會怪你的。”楊伯安篤定道,“他定不想看到你如此責難自己。”
鷹飛唳天,凄涼哀婉,上達九天。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這聲聲哀婉的鷹啼吸引了注意力。尋聲看去,是他們熟悉的海東青。
楊書玉的脖子上掛著那支哨子,她試探性地吹響。空中的海東青立刻受到感召,朝她的方向飛來。它仍不斷地高聲啼鳴,聲聲泣血,似是無助茫然中尋到了救主,奮力振翅飛來。
得了它的指引,楊伯安和高時明快馬當先,幾乎是跟在海東青的正下方趕路的。
大概是翻越半座山的距離,首先與他們迎面相接的,是一匹失了主人的戰(zhàn)馬。
馬鞍被去了箭袋和重弓,甚至連佩劍和甲片都被卸了干凈,若不是馬臀上的軍隊烙印,他們根本認不出是北境軍的戰(zhàn)馬。
見狀眾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若沒有發(fā)生重大變故,何須戰(zhàn)馬卸甲,以如此輕便的姿態(tài)急行趕路呢?
很快,他們就在山腳溪邊得到了答案。
風流俊俏的謝郎君面南而跪,凌亂飛揚的發(fā)髻昭示著他跌落馬背的狼狽和無力。
溪水拍打著他的衣擺,將他身上流出的烏黑血液帶入溪流,擴散傳遞,而后消散無蹤。
“建章!”
石雕般的玉面郎君,在旁人呼喚他時沒動,卻在楊書玉晃動他身子時,終于緩緩睜開了眼。
謝建章無力地扯出一抹笑:“我還在遺憾就差這么點路就能趕回,沒想到上天憐我,讓我在死前仍能見到書玉。”
“不是書玉,是阿玉。”淚水早已蓄滿楊書玉的眼眶,她扶著謝建章將倒的身軀,鄭重道,“對不起,建章,我都記起來了。”
“是嗎?”謝建章笑若春風,釋然道,“那么,建章此生無憾了……”
第95章 建章 “書玉,看我,至少現在看著我。……
烏黑的血液不斷從謝建章小臂處汩汩流出, 匯入溪流而后消散無蹤,一如他漸漸消散的生機。
高時明為他檢查傷口,撩袖可見縱橫兩三寸的十字豁口, 并不算重傷。
可他的血液始終無法凝結止住,仍在不斷地往外涌出烏黑的血液。也不知道他一路往回趕,到底流干了多少血液。
“傷處已經做了簡單的處理。”高時明放下他的袖子,眼底流露出哀傷之色, “北地怎么會有蠱蟲?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王爺。”謝建章艱難地偏頭同高時明對視, 緩緩開口道, “我趕回來是想再見書玉一面,具體情況后面的人自會向您稟明。”
“現在, 可否準許我同書玉單獨說說話?”
高時明沉默須臾,松開了手, 沉默著起身離開。
“伯父。”
就在楊伯安跟著起身要走時,謝建章輕聲開口請求道:“我不要葬在京郊孤山,建章懇請叔父,將我的尸身葬在江陵書院的后山上。四季風過, 我好聆聽朗朗書聲。”
過去,他總覺得來日方長, 想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趕赴江陵, 可臨了卻發(fā)現是自己放棄擺在面前的機會。
縱已錯過, 他卻不悔, 至少死后魂歸, 他仍能伴著那方書院。
“好。”楊伯安的眼睛酸脹,漸而泛紅,聲音也跟著哽咽。親自為謝家滿門料理后事的他,此時也只能嘆一句:“是天妒英才, 是命運薄待了你。”
楊書玉掛著淚,愣神看著楊伯安跟著高時明走遠,她實在不擅長直面生死,尤其是親近之人將死。
忽而,一只冰涼的手撫上她的面頰,輕柔無力卻試圖轉動她的朝向。
“書玉,看我,至少現在看著我。”
此時謝建章已是彌留之際,剛才說這些話,似已經耗光他僅剩的氣力。
楊書玉同他面對面跪坐著,他仍比楊書玉高出一個頭,無力垂腰頷首時,他幾乎是靠要在楊書玉的肩上,可他仍極力地克制著自己的姿態(tài)。
“我都記起來了,你給我的墨玉籽看起來是黑色,可對著日光照看,卻通體透成墨綠色,上面還刻有一個謝字紋徽。”
“那個答應幫我把玉籽當掉的婆子騙了我,她并沒有給我買蟹釀橙,也沒有給你送腌篤鮮。”
楊書玉斷斷續(xù)續(xù)說著拾回的記憶,苦笑出來:“一定是建章料事如神,猜到那婆子會私吞墨玉籽,去典當時還特意避開了暗門中的產業(yè),這才讓在找你的人得到你的行蹤。”
“在你得救后,你第一時間派人找到我,后面你還特意繞道,親自把我送去江陵,一路上你對我悉心關照,甚至在船上還親手為我做了蟹釀橙……”
她彷徨無措地避開謝建章的視線,卻始終沒有提及兩人在年幼時許下的約定:“可是建章對不起,是我忘了誓言,是我忘了你的存在,我甚至還……”
“無妨。”謝建章嗆咳一聲,唇角溢出烏黑的血,“書玉可知,楊謝兩家當結姻親?你不知道,江陵一別,伯父每年都會派人將你的畫像送來,我知道結親對象是你,你都不曉得我有多么歡喜。”
難怪謝建章與楊書玉并無聯系,卻會擁有一整箱楊書玉的畫像,那里面不僅有楊伯安送來的,更多是他親手畫就的。
當年楊書玉流轉在人牙子的手中,漸漸學會隱瞞自己的身份自保,所以她甚至沒有告訴謝建章自己的名字,只叫他喚自己阿玉。
謝建章親自將她送回江陵,她也沒讓謝建章送自己回楊府,兩人在街市上匆匆作別,她自己去楊家的鋪面找熟識的人。
而謝建章與她分別后,便立刻去楊府拜謁楊伯安。他剛為姜荷點上一炷香,商鋪的伙計就匆匆回府在楊伯安耳邊低語,他甚至沒來得及開口言明來意,楊伯安便火急火燎地準備出府,囑咐他在客房稍候。
京都仍亂作一團,他本就無法在江陵逗留太久。然而楊書玉回府,見到姜荷的牌位便當場暈倒,整座楊府便跟著人仰馬翻,根本無人有心顧及謝建章的存在。
于是,他留話給楊伯安請辭回京,恰恰與楊書玉擦肩錯過。等楊書玉康復,她已經什么都記不得了,謝建章倒是愛托人往江陵送東西。
但那些東西失了某些回憶映襯,混雜在各路人馬送來的禮物中堆在庫房,從未引起楊書玉的注意。
逢時而緣淺,一次微不足道的擦身錯過,卻讓兩人兜了如此大一圈,再也沒有機緣踐行當年之諾。
“其實,我在京都還有其他宅院,帶你去墨心古厝,是我存了私心,試圖虛構美夢,得一時的妄念貪歡。”
謝建章用拇指摩挲著楊書玉的面頰為她拭淚,那枚玉扳指在日光下如此透亮耀眼,甚至比那粒粒鮫珠更為奪目。
“我盼著庚帖上的生辰八字是我謝建章,可我滿心滿眼皆是你,又怎會不知你究竟心悅誰?”
“這么多年來,我無法拋開一切奔向你,這都是我所做出的選擇。家族榮耀、國事朝局,甚至是個人恩怨,都絆住了我。謝家滿門獨留我一人,若我真能拋開這些去江陵尋你,那又如何能對得起族人先賢流下的血淚?”
“我是書玉忘卻的一段記憶,書玉不必為此自苦自怨,這段時間里能為書玉所用,建章雖死無憾。”
謝建章的聲音漸漸微不可聞,他也因脫力而將頭枕在楊書玉的肩上:“建章盼你平生喜樂康泰,若是不再忘記建章,那便更好了……”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想起來的,我不該忘的!”楊書玉歇斯底里地呼喚著,她向高時明求助,她向楊伯安求援。
可縱使神佛在側,也難讓謝建章起死回生。
好在謝建章是面帶微笑,是了無遺憾地解脫這一世磨難——臨死前,他如愿見到了楊書玉,而楊書玉也記起了他。
如此,他悲壯的一生,也算得了上天的眷顧。
*待返回朔方城,高時明他們似是將烏云壓回,凝重的氣氛氤氳著整座城,匯集各大帥將的將軍府死氣沉沉,再無決戰(zhàn)起復前夕的昂揚姿態(tài)。 仵作很快給出了謝建章的死因,與先前高時明的預料相差無幾,他死于毒蟲蠱。經過細致的檢查,謝建章不止是小臂被咬傷,他的腿部和后背皆有傷口。
觀其患處,甚至仵作可以判斷出是不同的蠱蟲所致。
翌日,追擊林自初的人馬陸續(xù)返回朔方城。
為首者,覃莽、喬興年、江衡三人,進府便捧著謝建章的佩劍求見高時明,見面三人便跪倒在地。
覃莽將劍高舉過頭:“請王爺降罪。”
楊書玉聞訊而來,被攙扶進正廳時,見到的正是如此場面。
高時明冷冷抬眸看了楊書玉一眼,并沒有開口,正如守衛(wèi)眼見楊書玉過來,沒有阻攔一般。
“覃將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覃莽不敢抬頭,更不敢起身,八尺高的壯漢竟帶著哭腔開口:“謝郎君是為了救我才被蠱蟲咬傷的。”
“林自初伏誅后,謝郎君下令要我們殺盡被俘虜的北涼人,故意留林氏府兵一條生路,讓他們帶著林自初的尸身回范城復命,好引得北涼王室猜忌他們林氏有異心,暗中投靠王爺聯合設局,誘使北涼大軍在不宜作戰(zhàn)的條件下,將軍隊壓邊境導致后方空虛。”
黎國的國庫不豐,糧倉見底,游牧而生的北涼,又如何能有足夠的糧草起兵作戰(zhàn)?
謝建章想借林自初的死,離間北涼王啟與林氏之間的關系,給他們本就搖搖欲墜的合作關系添碼。
“本來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我們甚至卸了林氏府兵的胳膊,防止他們生事,可是誰知道那些北涼人中藏有林氏的心腹,他趁我們不備放出蠱蟲……”
覃莽雖勇武冠三軍,卻是粗心大意的,他只留心注意馮尤這樣的林氏府兵,根本沒注意手下在清理北涼人時,有人會耍陰招。
“通婚,林氏一族遷入北涼后,適齡族人與北涼人結姻親,自然有外貌體格符合北涼人特征的后代產生。”楊書玉回憶著平日里圍在馮尤身邊的人,后知后覺道,“難怪我找不到馮尤口中,說不得已再用的東西,原來根本不在他身上!”
“建章察覺到的時候,那人已經打開了五毒袋,他為了救我們,割血為引,以吸引蠱蟲……”覃莽痛哭道,“我們哪里知道要如何應對蠱蟲這種東西?要不是建章,我們這些莽漢怕不是當場就死了。”
“后來在外圍接應林自初的人緊跟著趕來,我們簡單交了手便聽令往回撤,蠱蟲造成的死傷雖然是小范圍的,但被蠱蟲咬傷的都沒能活下來。”
話音落,滿廳寂靜。
楊書玉囑咐過謝建章要小心陰招,可這么多人馬去圍追堵截,總有疏忽大意的人。
想來馮尤他們也摸清了謝建章的為人處事作風,知道他定會舍身取義,便沒有把五毒袋放在馮尤這種重要的親隨身上,而是放在不起眼的小卒身上。
一旦五毒袋被打開,他們根本不需要在場的人全死,他們只需要謝建章為救他人而死即可。就像謝建章與林自初不死不休一樣,單除掉謝建章便是斷高時明一臂。
敵國少一個舉足輕重的謀士,抵得上干掉對方的一支軍隊。
“呵——”
楊書玉忽而笑出聲,自嘲有之,釋然有之,透出滲入骨髓的陣陣寒意。她接過覃莽舉著的劍,在月芽的攙扶下一步一頓離開。
她說:“建章所愿,乃黎國昌盛太平。”
唯社稷大安,方可保書院書聲朗朗。
幸好,楊書玉的存在,從未影響到謝建章踐行其心愿,他始終堅定而無畏,寫下自己在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96章 解釋 “我如此想著,便來尋王爺了。”……
北境固防, 軍需調度,林林總總諸多事宜,皆等著高時明定奪。將軍府廳堂的燭火, 往往要燃至深夜才會熄滅。
至于糧草籌措,轉運分派,又叫楊伯安脫不開身。匯集在朔方城的眾人中,只有楊書玉此時“最為空閑”。
因此, 由楊書玉為謝建章守靈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謝建章輔佐高時明多年, 平日里寬于待人, 許多人都受過他的善意,因而臨時在前院搭建的靈堂, 接連不斷地有人趕來吊唁。
日薄西山時分,頎長的影子先人一步進入靈堂, 在月芽的攙扶下,楊書玉熟練地起身相迎。
“楊小姐,建章他可有話留下給我?”
“盧,盧大人?”
面對胡子拉碴, 風塵仆仆趕來的盧青,楊書玉楞了瞬才垂眸緩緩搖頭。
“也是, 那混小子怎會想起我?”
盧青咬著后槽牙, 低聲抱怨著, 可手上點香添香紙的動作不停, 甚至彎腰行禮的動作一絲不茍得過分, 他眼底流露出來的哀傷卻克制不住。
“終歸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今后清明寒食我有他一祭,也算我全了這份情誼。”
等他起身,楊書玉依制回禮, 她軟聲解釋道:“再過些時日,我們便起身回江陵。”
見盧青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看,似是沒理解她的意思,她又小聲補充一句:“建章他想葬在江陵。”
盧青忽而笑了:“當真是冤家,死后他也要遠離京都!”
楊書玉垂眸不做聲。
“書玉別掛心,建章就是這樣口是心非的人,成天嚷嚷著要撂挑子當個逍遙白衣,可實際上又什么事都愛往身上攬。如今他不在了,連一份追授的哀榮都沒有,葬去江陵,倒是真叫他稱心如意了。”
江陵路遙,生者也難相見,盧青便只能鄭重地再揖:“往后,建章就拜托你了。”
楊書玉不敢受他的禮,虛扶他起身:“書玉虧欠建章良多,本就是我該為他做的。”
兩人算不上熟識,話落雙方都不知道要接什么話。可盧青并沒有主動離開的意思,楊書玉也不好開口問。
尷尬的氣氛比火盆香煙還要襲人,楊書玉甚至都能感受到一旁月芽求助的目光。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不是聽到從江陵刮進京都的閑言碎語。”
楊書玉猜測著試探道:“因為建章?”
“嗯。”盧青悶悶地應聲,而后抬眸看向楊書玉,坦然道,“我私下里猜測過,他與你很早就相識了,不然建章他也不會如此用情至深。”
“京都說來也就巴掌大,說得上名號的各家大族,其實私底下都有來往。”
“我們這群人,在幼時便念同一個書房,長大成人也是在幫王爺做事,彼此知根知底,關系十分親厚。所以,他與你相識,是在他消失離京的那段時間,對不對?”
楊書玉點頭應是:“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我不記得他了。”
盧青盯著楊書玉看,沉默須臾他開口道:“我還要向王爺回稟公務,告辭。”
“盧大人。”楊書玉回神,喚他留步,“是不是那兩隊輕騎的事?”
盧青:“你想知道?”
見楊書玉點頭,他便簡要地概括道:“一隊全殲,一隊負隅頑抗,被圍困在山里,他們沒有足夠的糧草作支撐,最后大多被生擒了。”
“楊小姐大可放心,此行回江陵,不會再出現上次的情況。”
林自初已死,北涼伸到黎國的手便算是斷了。再加上那兩支騎兵沒能走脫,落在高時明手中,若不顧及京都局勢,他完全可以向北涼討要說法,甚至是以此直接開戰(zhàn)。
倒是北涼王室,反過來要好好掂量下一步要如何應對,凡事要三思后行。
因為現在還能牽制高時明的只有京都,若是京都平亂,他會放過北涼的人嗎?
“多謝盧大人。”楊書玉福身,目送疲憊不堪,失了往日鮮活氣的盧青離開。
月芽小聲在她耳邊嘟囔道:“小姐,盧大人怎么又不繼續(xù)問了?”
“我看是你想知道吧?”楊書玉直接戳穿月芽,而后跪坐回蒲團上,順勢往火盆里添了些香紙錢。
火舌被晚風卷起上燎,火星點點散在空中熄滅化灰,反倒是那肉眼看不見的煙氣,熏得楊書玉雙眼泛紅。
“最近我總在想,為什么建章從未向旁人提起那段過往,就連王爺、盧青這樣親近的人,他也不曾提起過。”
她靜默一瞬:“我想,大概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時刻,對誰都不愿再提吧。”
那段記憶,又何嘗不是楊書玉她人生的至暗時刻?然蒼天慈悲,讓兩個陷入泥潭的人相遇,成為彼此在黑暗中尋到的寸縷之光罷了。
不過,區(qū)別在于謝建章坦然接受并獨自挺了過來,而她,卻是遺忘多年后被迫直面,被迫學會去接受。若是命運的軌跡朝上一世發(fā)展,她甚至永遠不會想起來。
如此,她與謝建章感同身受,自然不會同外人再提及當年的事。
待入夜后,前來吊唁的人開始變少。啞姑端來調理的藥膳,她肩上還掛著藥箱,歡脫地尋了過來。
她強硬地將藥膳塞在楊書玉手中,才不管楊書玉現在有沒有胃口吃東西,而后她便哼著小曲,蹲下身去為楊書玉換藥。
“啞姑,最近碰上什么開心事了?”楊書玉隨口一問,誰料啞姑仰頭就是燦然一笑,無形籠罩著朔方城的陰霾,完全沒影響到這位至真至純的姑娘。
她不知從哪里摸出糖塊,塞進楊書玉手心,比劃著得吃過藥膳才能吃糖。接著,她伸手在楊書玉嘴角扯出笑容,親昵地安撫楊書玉要多笑笑。
“咳咳。”
隔著屏風,楊書玉聞聲抬頭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潤晚?”她遲疑開口,“是王爺讓你過來的?”
潤晚:“也不算,順路過來傳話而已。”
啞姑嬉笑著繞出屏風,不知道同潤晚比劃了什么,很快又回來,開始動作麻溜地繼續(xù)為楊書玉換藥。
“楊小姐,明日你們就要啟程回江陵了。”
隔著屏風,里間依稀能看見潤晚站得筆直的身影,他散漫的語氣又像是閑暇時,同好友談笑風生:“等楊老爺回江陵安置好你們后,他會南下籌措今年新收的糧草。王爺下令在軍中精挑細選,湊齊一支小隊,明日混入你們的隊伍同行,也好保障你們的安全。”
楊書玉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訥訥地反問:“是不是馬上要打仗了?”
潤晚:“不一定,京都守衛(wèi)軍那點人馬,在王爺統(tǒng)御之下的三路大軍面前根本不夠看,最大的難題是確認皇上的安全。”
他頓了頓,嘆聲道:“據線報傳來的消息,太后臨朝以后,皇上便沒有在文武百官面前露面了。”
話音落,啞姑正好在為楊書玉系結,她抬頭笑,正好撞入楊書玉落寞的神情中。她唔了一聲,再次伸手牽動楊書玉的嘴角,試圖扯出對方的笑容。
見狀,楊書玉無奈地笑了,啞姑這才心滿意足地開始收拾自己的藥箱。
屏風外的潤晚聽見動靜,自然地繞進來,伸手熟練地接過啞姑的藥箱背在肩上,另一只手牽著啞姑開始將人往外帶。
“走,我?guī)闳ベI糖。”潤晚滿心滿眼皆是啞姑,他甚至沒有同楊書玉她們作別,但話里又暗戳戳提及她,“這次不許再分給旁人了。”
啞姑笑著搖頭,任性又俏皮。繞出屏風前,她干脆掙脫潤晚的手,轉身把身上藏著的所有糖塊,全都塞到月芽懷中。
她打著手勢,一定要月芽盯著楊書玉用完藥膳才能吃糖,這下她滿意地同潤晚離開。
兩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前,里屋還能聽到潤晚無奈嘆氣聲:“那些糖酥都是我從京都帶來的,你怎么全塞給了旁人?”
“罷了,下次分給別人前,你記得給自己留著些。”
啞姑笑著點頭,邊往外走,邊甩著兩人緊握在一處的手,而后忍不住噗呲笑出聲來。
楊書玉攪動著燉盅里的藥膳,食之無味,便仰頭當湯藥灌下。她將喝空的燉盅放在桌上,轉頭問月芽:“沈道長將東西送回來了嗎?”
見月芽困惑地點頭,她便道:“取來給我。”
*明月斜掛樹梢頭,夜風掃盡空中云,整個天幕自被月光照得透徹沉靜。 從前廳漫步回住處的高時明,免了親隨值夜,借今夜月光而獨行。緩慢沉穩(wěn)的腳步,暗示著他的疲憊。
在步入小院時,他倏地停步不動,再三確認后他才敢相信,廊下欄桿處正靜靜坐著一人。
楊書玉百無聊賴地仰頭看月,察覺到動靜后收回視線,恰恰與迎面而來的人對視上。
“王爺。”
她試圖起身問好,卻被高時明一只手按肩,她順著力道又坐了回去。
確認楊書玉被裹在厚實的斗篷中,高時明垂眸對上那雙晶亮的眸子:“不在靈堂待著,也不回房休息,來這里做什么?”
楊書玉抿了抿唇,語氣待著些許委屈和試探:“王爺是不是有意躲著我?”
高時明靜靜地垂眸看著她,沒有動作,也不回話。
“明日我要同父親回江陵了。”楊書玉低頭避開對方的視線,“書玉是建章的學生,自當為他扶棺安葬。”
“王爺去祭奠建章,為什么要挑我不在的時候去?”
她肯定地重復道:“書玉覺得,王爺有意躲著我。”
楊書玉下落的視線,正好停在高時明的手腕處。見高時明始終沉默著,她便鼓起勇氣牽起高時明的手,將先前斷開的珠串套了上去,而后很快又縮回了手。
她仰頭重新同高時明對視,真誠道:“昏迷不醒的時候,我對外界并不是毫無知覺的,夢境轉換的間隙,我其實能聽到王爺的聲音。”
“我承認,因為建章的離世,我有些失神,但若是叫你誤會了什么,那便該我來找你解釋清楚。”
“我如此想著,便來尋王爺了。”
她忽閃忽閃的眼睛藏著試探,認真而細致地觀察著高時明的微表情變化,最后將她得到的結論化為一笑。
“所以,我猜對了,是嗎?”
第97章 心悅之人 她放縱自己主動環(huán)抱住對方的……
月華如霜, 無聲灑落人世間。
深深庭院,月華用銀邊描摹出那道筆直挺立的身形。
高時明緩緩轉動右手腕,仔細打量楊書玉突然套上去的珠串。借著月光視物, 他仍可清晰地看見,頂珠已經被替換成朱砂刻制的混元珠。
“有一顆珠子,怎么都找不到了。”
楊書玉也跟著他動作,盯著珠串看:“其實, 你同沈道長的談話, 我都聽到了。”
“道長設壇度魂那晚, 我以為你回避了。”高時明順勢坐了下來,他挨著楊書玉不遠不近, 但兩人的衣擺垂落,在陰影中糾纏在一處。
“不是那晚。”楊書玉不滿意地糾正道, “是更早之前,是我來朔方城之前。”
“那時你在巷口遇見沈道長,你問他世上可會出現兩人的夢境相聯,你問他為什么會在夢中重現他人的記憶。”
“在我昏睡時, 你總在猜測我夢見了什么。”
迎著高時明的目光,她的身子傾向高時明:“王爺, 你在夢里也見過一些奇詭的景象, 是不是?”
“比如說, 夢中會出現一些你根本沒經歷過、與你毫不相關的事。”
“不算毫不相關。”高時明注視那雙盛滿月華的眸子, 語氣透出繾綣, “皆與你有關。”
“所以,你知道幼時我和建章相遇的過往,是不是?”
高時明沉著嗓子嗯了一聲,而后僵硬地錯開視線:“你們的約定, 謝楊兩家的婚約,我都知情。”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看清了楊書玉的心。
楊書玉有些發(fā)笑,話鋒一轉道:“王爺,你知道嗎?其實一開始,我很是懼怕你。”
“知道,在異世界里,我下令抄了楊府,世人懼怕我,也是天然的。”
“那不是異世界,那也不是夢境,那些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楊書玉若有所思地抬手撫上腹部,前世那把利劍從她腹部貫穿而過,奪走了她的生命。
痛到靈魂的記憶、驚懼無措的墜落感,皆刻入楊書玉的骨子里,是做不了假、真實存在的過往。比起沈道長解釋的異世界,她更愿意相信時光逆轉,她帶著記憶重活一世。
“在我們相遇前,你篤信父親通敵叛國,若沒有變故發(fā)生,王爺早已做好了下令抄沒楊家的準備。”
她說得肯定,高時明亦沒有反駁。
“我許久沒夢到那場大火了,書玉在京都期間,我又夢到了。”高時明忽而開口,語氣如楊書玉一般篤定,“所以,那些也是你的夢?”
“是,我都知道。”
楊書玉嬌聲軟語,溫柔得像是在哄孩童:“所以我知道王爺的苦楚,世人誤解了王爺的無奈,懼怕你也是我對你最大的誤解。”
她將視線投向遠處,望著夜空,低聲訴說起過去的故事:“宮變之前,皇四子自幼便得父皇偏寵,得其皇兄悉心教導和庇護。在這樣的氛圍下,皇位之爭根本不存在。那時,人人皆道皇四子日后會成為威武將帥,意氣風發(fā)地做他皇兄的左膀右臂。”
“可世人不知,皇四子平日里與高貴妃相處最多,卻并不得高貴妃疼愛。他千方百計地賣乖聽話,想博得母妃的憐惜,到頭來卻發(fā)現自己的母妃打心底厭棄自己。”
“一場宮變霍亂,皇室凋敝,四皇子僥幸活了下來,卻失去了愛護他的父兄,還要承擔母妃穢亂朝綱,遺留下來的所有罵聲。”
“背地里,世人稱你一聲攝政王,當面也是畢恭畢敬地敬稱你一聲王爺,從沒有人提及你的封號。”
“太皇太后薨逝,下旨冊封皇四子為親王,攝政輔佐新帝,封號為佐。”楊書玉說著,忍不住皺起眉頭,“何為佐?輔佐為佐,主位之左為佐。”
“太皇太后她明知道誰才是皇家血脈,卻還要用這樣羞辱人的封號,來時刻提醒你擺正的立場。”
高時明淡然開口打斷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書玉以后不要再說了。”
“我偏要說!”
楊書玉執(zhí)拗起來,像是在耍性子:“太皇太后下令為你修繕宮殿,卻故意命人裝潢成祠堂的模樣,她讓你住那座宮殿中,何嘗不是將你困在當年那場宮變中,好叫你時時刻刻煎熬著,銘記當年的屈辱!”
“分明出事的時候,你如此年幼。她將你放在身邊親自帶大,卻狠心地逼你在血海中極速成長自強,最后卻只冊封你為親王,這難道不是她的私心嗎?”
“因為太皇太后清楚明白,她知道那場宮變給你帶來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所以她選擇放大你的痛苦,逼你在痛苦中用強勢包裹自己。她知道你不想要那個位置,便用攝政王的身份,逼你站在權位之顛,利用你放心不下襁褓之中的皇侄淪為太后的傀儡,在她死后還心甘情愿地輔佐新皇。”
“不可否認,太皇太后是卓越的政治家,可她絕不是一位好祖母。”
她偏頭看向高時明,對方不知何時起早就暗著眸子注視著她:“她是在用你的苦難,你的血淚,在無數日夜中喂養(yǎng)出一個強悍的猛獸,好讓凋敝的黎國皇室撐過這個拐點不至亡國。”
“我知道,強勢霸道皆是世人對你的誤解,你不過是在保護年幼的自己。”
她試探性覆上高時明的手背:“饒是如此,你還是將皇上教養(yǎng)得很好,至少你經歷過的這些苦難,沒讓皇上品味半分。你甚至有在小心地培養(yǎng)他的喜好,默許皇上在功課之余,潛心鉆研畫技。”
“畫技這樣的東西,對于今日黎國皇室而言,是最無關緊要的東西。”她晃動著高時明的手腕,示意他回應自己,“其實,你很疼愛自己唯一的皇侄,你心底也十分渴望親情,對不對?”
“世人口口相傳,可止孩童啼哭的攝政王,其實是一個內心柔軟的人。”
高時明掙脫她的手,避開她的視線道:“這種無用的東西,不該出現在皇室之中,守江山不需要這些無用的東西。”
他的父皇便是毀在情字上,他日夜以此警醒自己,卻無法控制自己守護蕭彧的童心,甚至也無法避免自己偏向楊書玉的心。
“可你不是打算借這次內斗還政于他嗎?”楊書玉重新握住他的手,“如此,你還是要甩開我的手?”
高時明沉默不語,也不再看她。
“因為建章對不對?”
楊書玉雖是問話,卻是肯定的語氣。
“幼時,我從沒想過要爭權位,因為皇兄是最優(yōu)秀的太子,文可安邦,武可平亂,可最終,權位還是落在了我的頭上。”
世人誤解高時明許久,從他出生起,世人就冠給他爭奪龍鳳氣運的帽子,后來他的名聲也多是殘暴強勢之類的詞,他從未辯解過,甚至會刻意借此樹立威信。
可眼前人竟然看破了他的偽裝,他便嘗試著為她剖開自我,直視自己在楊書玉面前生出的自卑感。
“我曾卑鄙地借手中權勢去爭取過,如今建章去了,我反倒覺得爭不過他了。”
楊書玉早就猜到他誤解了自己,所以能坦然大方道:“我承認,我的確會格外地欣賞一類人,但是情愛這樣的事,我卻絕不會是愛上同一類人。”
她揚起淺笑,豁達道:“等我意識到自己有了心上人,我愛上的,定是一個具體而特定的人。”
話中所指,不言自明。
“我無法否認對建章的欽佩,與父親為我請來的夫子相較,他的確教會了我許多。我會為他的死而難過失神,可我明白,那絕不是愛意。”
她十分清楚高時明的回避,源于何處,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心意。
在水澗后的洞穴里重逢時,她已然看清自己的心——那時,她心中念著高時明,等高時明真的出現時,她是歡喜的。
因而,她可以熱情而大方地反問高時明:“難道你就能說清楚,我是什么時候走進你的心嗎?等你偏向我事,等你默許我可以出入你身邊時,你還能否認心中沒我嗎?”
情愛中的卑微者,遇見了熱情似火的主導者,那他便再無什么防線可言。在楊書玉的坦然面前,高時明幾乎瞬間潰不成軍,他再如何想要回避,也是無處可退。
可他的理智,仍在警醒自己:“你在江陵等我,等京都……”
“不,我不要!”楊書玉突然高聲打斷高時明開口,固執(zhí)地解釋道,“不要在分別時許下約定,我怕他朝生變,今日期待皆落空。”
“我知道你打算以身犯險,潤晚已經暗示我了。所以我不要等,就算要分別,我們也要把話說清楚,我不要再留遺憾了。”
她執(zhí)起高時明戴著珠串的右手,溫柔地抵自己額間,垂眸虔誠道:“書玉愿你平安凱旋。”
高時明順勢張開手,撫摸著楊書玉的面龐,深情地垂眸注視她。
楊書玉沒有抗拒,反而輕輕蹭回他的手心,以此表明自己的心意。
可高時明卻只愿當她的動作是在暗示,是在蠱惑。咫尺之間,他能清晰地感知對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他毫無猶疑地俯身,輕柔地吻在楊書玉的朱唇上。
楊書玉沒料到他的動作,等反應過來時,高時明已經與她額頭相抵,他急促的呼吸近乎是撲在自己的肌膚上,所有感官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放大,連輕撫在面頰上的手也是滾熱的。
“我放過你了,今晚是你又來招惹我的,往后你都逃不掉了。”
高時明壓著嗓子,說著看似強硬的話,語氣卻滿是小心翼翼地試探。
在情字面前,他并不自信,但仍要裝腔作勢:“當朝攝政王權勢滔天,無論你逃到何處,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他不等楊書玉反應,又或者說他害怕聽見楊書玉說些不中聽的,他自欺欺人般,加重力道復又吻了上去,比先前更為強勢。
楊書玉知道他內心的不安,所以她沒有反抗,甚至試著回應對方。
她放縱自己主動環(huán)抱住對方的腰肢,也放縱高時明的瘋狂索取,她任由兩人在月下糾纏著,好借此將兩人的命運纏結在一處……
第98章 別離 “若王爺肯還政,歸于江陵,爹爹……
翌日清晨, 軍商兩方結合而成的隊伍在將軍府外集結,將在朔方城守衛(wèi)軍的護送下,一路向南過關卡離開北境。
楊書玉昨夜回房晚, 并沒有足夠的時間休息,今早起床,她整個人顯得十分憔悴。月芽和啞姑圍在她身邊,生怕是她病情惡化, 接下來無法承受舟車勞頓的疲累, 可她還要死撐著。
對于夜晚偷溜去找高時明一事, 楊書玉有口難言,也羞于向旁人解釋, 只能悄悄瞪向高時明以示不滿。
然而,作為遲遲不肯放楊書玉回房休息的罪魁禍首, 高時明卻沒有半分愧疚。甚至在確認楊書玉的心意后,他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脈,不再患得患失,在人前也足夠張揚地表達他對楊書玉的偏愛。
就比如說, 以前他會默許楊書玉自由出入他管控下的任何場所,人人都能看出他對楊書玉的縱容, 可他并不會作解釋。
如今他卻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 俯身去為楊書玉擺弄踏馬凳, 在楊書玉被月芽攙扶出來時, 理所當然地接過楊書玉的手, 親自攙扶她登馬車。
灼熱的視線與驚詫猶疑的視線交織,盡數投射在楊書玉的身上,讓毫無防備和心理建設的她有些不知所措,繼而面頰泛起紅暈, 在憔悴病容上清晰可見。一時間,她竟連顧不上對高時明的惱怒了。
楊書玉扶上車門,便想迅速躲進車廂里。可高時明根本沒打算放過她,竟在她撤手時反手緊緊拽住,還放肆地在眾人的視線中,反復地用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
她瞪向高時明,對方卻彎起嘴角輕笑,倨傲又矜貴,一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模樣,氣得楊書玉牙癢癢的。
用力掙開高時明的手,楊書玉這才敢心虛地扭頭,去看了楊伯安一眼,而后她徑直鉆進車廂,隔著車簾抱怨道:“都怪你!爹爹都瞧見了!”
“不算過分,他不敢干預。”
楊書玉倏地掀開簾子,杏目圓瞪反嗆道:“那王爺說,我爹敢不敢關起府門,讓你吃個閉門羹?”
“王爺有本事,往后可別到江陵去求爹爹點頭。”
高時明不做聲挑眉,仍是志得意滿地看著楊書玉,直到楊書玉回味過來自己說了什么,這才羞赧地放下簾子,又做起了縮頭烏龜。
“我只是不舍。”
沉悶的聲音隔著車簾傳進車廂,帶著離別時最能惹人感傷的悵惘:“月落星沉,旭日初升,前后左不過四個時辰,你我便要別離。”
“這總讓我覺得不真實,昨夜更像是一場夢。”
聞言,楊書玉也緩和下來:“你不要多想。”
她囑咐道:“你潛回京都后,千萬要注意自身安全。京都副督統(tǒng)叛歸太后,說不定還會有其他人這么做,王爺一定要留心,需得仔細甄別其他人有沒有叛變。”
“此行回江陵,我也會注意安全,絕不會因為趕路而不顧風險,不想再成你的累贅。”
“你我……”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最后歸結成一句,“我們各自做好分內之事,也好來日早相見。”
她能理解高時明在離別前的放縱自我,那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樂心態(tài),而是在孤注一擲前,存著不留遺憾的心。
所以當楊書玉說,不要在離別前許下承諾時,高時明反而松了一口氣,他又何嘗不在擔心自己許下諾言他日落空?
隨著車隊啟程,諸將領命散去,熱鬧一時的朔方城又恢復往日的肅穆。
行至傍晚入住驛站,楊伯安如楊書玉料想的那般,借著送晚膳的名義,遣走了月芽和啞姑,要同她單獨相處。
整個用膳的過程,楊書玉拘謹地端著碗筷吃飯,可直至兩人吃完飯,也不見楊伯安開口。
“爹爹。”她放下碗筷,主動開口道,“你是想問王爺的事嗎?”
楊伯安搖搖頭:“我想問書玉可都想清楚了,認準了?”
見楊書玉面露不解,他便解釋道:“若他是尋常高門大戶的公子哥便罷了,爹爹還能護住你。可若是和皇家沾上關系,你日后若是再想退親,或要全身而退,那便難了。”
楊伯安從未責怪過楊書玉突然和林自初退婚一事,但如果對象換成高時明,楊伯安并無自信能保全楊書玉。
“雖說如今皇室凋敝,左不過王爺、皇上、太后三位,可君為上,書玉日后委屈也只能咽進肚子里。”
楊書玉正色道:“若王爺肯還政,歸于江陵,爹爹會同意嗎?你還會有這樣的擔憂嗎?”
楊伯安詫異:“是王爺親口向你承諾的?”
楊書玉搖搖頭:“爹爹已經為我操勞太多了,書玉本不該任性,但至少在這件事上,書玉明白自己的心。”
“書玉也不瞞爹爹,在崇峽時,我的確想過要試著去接受建章作為我未來的夫婿這件事,試著像其他女子那般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
“可是意外落在林自初手里,我想的最多是如何逃跑,要如何離間他和屬下,再者便是在想他。”
“每每和林自初接觸,我都能感受到發(fā)自內心的厭惡。有了鮮明的對比,我才知道自己和建章相處,和王爺相處,其實是截然不同感受。”
“這讓我意識到,自己對建章離世的傷感和對他的愧疚,是無法轉化成愛意的,就像王爺救我于危難,我對他的感激之情也與愛意無關。”
“我之所以接受王爺,不是因為他于我有救命之恩,而是因為我意識到心中早已有了他。”
她一口氣說完,這才敢抬頭去看楊伯安的反應:“爹爹,若這段感情沒有一個完美的結局,書玉也信得過王爺的為人,他不會為難我的。”
出乎意料的,楊伯安只是笑著緩緩搖頭:“對于你的論斷,你爹我可不敢茍同。”
“在他還是四皇子的時候,他就執(zhí)拗得可怕。今后若你想離了他,他是折了你的翅膀,也要把人綁在自己身邊,如若不然,他也走不到今天。”
他伸手摸了摸楊書玉的頭:“爹說這些,也不是阻攔你。見你張揚,爹才方覺得這是你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
“你不該是畏縮在楊府后宅的乖順模樣,也不該是強裝老成持重,非要肩挑楊家商號的模樣。爹從不信一個人可以在一朝一夕間就完成蛻變,成長當是漫長而持久的。”
他不確定楊書玉是否記起全部記憶,也不確定楊書玉是不是心血來潮,但是他身為最關注楊書玉的人,他是再清楚不過楊書玉轉變的旁觀者。
幼時被擄、姜荷離世的打擊,于楊伯安而言也十分沉重,然康復的楊書玉卻依舊天真活潑,可是她卻再也沒有主動出過府門。此后七年里,她無事發(fā)生般,甘愿在后宅的四方天地中打轉。
突然提出與林自初退婚,她又變得十分冒進,恨不得把先前落下的東西,一下子全都攬在肩上,逼自己做到挑起楊家重擔的模樣。
唯有此時,楊書玉才有幾分十六歲女郎該有的模樣,天真爛漫地為與心上人的未來辯駁,大膽無畏,不失少女含羞。
“若有朝一日,你在親事上首先要權衡利弊,其次才會正視自己的心意,我反而覺得是爹沒有保護好你。如今,爹很欣慰。”
楊伯安起身要走,郁結在心多年的那口氣,因楊書玉的轉變而吐出來。他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思:“大不了爹爹去找葛神醫(yī)給你弄顆藥,若是書玉在宮中委屈了,假死脫身也是極好的。”
“爹爹……”楊書玉嗔怪地喚了一聲,被無限包容和寵溺的感覺,讓她所有話都堵在嗓子里,什么也說不出,她眼眶含淚,漲得紅紅的。
楊伯安又摸了摸她的頭頂,慈愛地囑咐道:“不要多想,順其自然,記得早些休息。”
——
朔方城一別,楊書玉一行向南轉水路回江陵,高時明則是往京都的方向去。
師出無名,高時明雖有調整諸位將帥的位置,下令整肅三軍,但這些活動也僅限軍區(qū)范圍內,因而他只帶了一小支人馬,悄悄潛回京都。
是夜,楊仲輔提燈從后院回到書房,一進門就看見桌案后的高時明,他正饒有趣味地翻閱白天自己在看的書。
他登時跪拜下去:“微臣參見王爺。”
“聽說楊大人同本王一樣,賦閑在家。本王今夜特來拜訪,不知可有驚擾楊大人?”高時明眼皮都沒抬一下,翻手讓楊仲輔起身回話。
楊仲輔起身后,先是遣散了書房外候著的人,這才恭敬地站回高時明的面前。
“聽說楊大人是為本王說話,便被太后斥責而免職的?公然在朝堂上指摘太后垂簾聽政有違祖訓,楊大人真是好大的膽啊。”
“太后仁善,只是命下官回府靜修,等下官什么時候想通了,一切照舊。”
“那么,楊大人明日便復朝吧。”
高時明終于肯擱下手里的書,粗礪的大掌拍了拍書封:“反正楊大人閑在家中看山水游記,還不如復職去為太后分憂,罷佐親王封號,除其爵位降為庶人,如此也好堵住悠悠眾口。”
“微臣惶恐。”楊仲輔被這話驚住,惶恐地撩袍又要跪下。
“本王可不是在說笑。”高時明開口打斷他的動作,“就算此事如了太后的心,她就能收回兵權嗎?”
“這……”楊仲輔又是一愣,心里有答案卻不能說。
誰都知道,合虎符可調動大軍,但虎符與高時明若同時存在,卻會是另一番景象。
攝政王能做到與太后黨分庭抗禮,其權威從不在親王爵位上,而是在他手中廝殺后整肅集合起來的三軍兵權上。
當年皇室遭到血洗,雖有太皇太后出面穩(wěn)住局面,推襁褓之中的蕭彧登基,勉強平息黎國的浩劫。可說到底他們不過是孤兒寡母,一老兩少入主皇城,地方手握重兵的將帥,難免會生出其他心思。
很快軍中出現內斗,相互爭奪權勢,甚至還有人公然嘩變稱帝稱王。那時京都朝政尚且如履薄冰,更遑論去平定軍中明里暗里的斗爭?
這樣混亂的局勢,一直持續(xù)到太皇太后離世,年幼的高時明被迫北上,領兵出戰(zhàn)北涼,而后整肅黎國南北三軍,這才得以將兵權收歸中央。
更準確來說,是收歸高時明的麾下。這也是他離開京都多年,歸來仍能與太后黨爭鋒的底氣。
如今,太后手中捏著蕭彧,靠策反京都防御副都統(tǒng),得以在高時明前腳出京,后腳控制住京都。
雙方皆投鼠忌器,這才僵持著。
太后黨怕高時明不顧起兵謀反的罵名,直接下令發(fā)兵京都,而高時明則是擔心太后真的會對蕭彧下手,畢竟蕭彧這個親兒子與她并不親近。
念及此,高時明忽而開口道:“聽說你仍扣著楊大小姐在府中?”
楊仲輔不明所以:“還請王爺明示。”
“你盡可遂了太后的心愿,日后不再聯合其他朝臣施壓,任由她罷黜佐親王。”高時明指節(jié)輕扣桌案,強調道,“但這道圣旨,一定要你們眼見皇上平安無事,在朝會上當眾宣讀。”
“如今,皇上的安危才是最緊要的。”
以蕭彧的性子,他習得高時明的三分執(zhí)拗,定不會聽從太后的擺布。眼下北境已定,北涼不敢冒然出兵,兩方政黨對峙正是白熱化的時候,很難說太后,甚至是其他太后黨的人,要用非常手段逼迫蕭彧表態(tài)。
若蕭彧表明自己扶持太后一黨,那么高時明做得再多,最終也只會是亂臣賊子的結局。
所以,他必須首要確定蕭彧平安無事。
“至于楊大小姐。”高時明頓了頓,“放她進宮去伺候太夫人吧。”
楊仲輔皺著眉,難得反駁道:“如此,豈不是正合她們的意?”
太夫人和太后,早就想撮合楊清淺和蕭彧的婚事。就算楊清淺的年齡稍大,她們也不在意,反而覺得如此,楊清淺能更好地讓年幼的蕭彧聽她未來皇后的話。
“看來楊大人為人父多年,卻從未看清自己的女兒啊。”
高時明話畢,起身要走,在路過楊仲輔時,重重地在對方肩膀上按了一下。
“楊大人當只有你承得楊伯安的幾分骨氣嗎?與太夫人決裂,脫離對方掌控這樣的事,楊大小姐早就敢想敢做,偏你渾然不知罷了。”
第99章 宮變 “戰(zhàn)久不還都,勿念罪君安危,佐……
夜訪尚書府, 高時明并沒有刻意隱藏行蹤,反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書房中等楊仲輔。
因此,周太夫人留在府中的眼線, 幾乎是跟在高時明的后面,前后腳出的楊府側門,很快便將攝政王回京的消息傳遞進皇宮。
周氏雙姝連夜召集重臣商討,卻仍是拿不準高時明如此膽大妄為的原因。
若是因為城外有大軍扎營, 時刻聽候他的詔令, 那么軍隊異動絕不會是悄無聲息的, 京都外圍的城鎮(zhèn)總有她們的人能偵查到。
可事實上,并沒有相關的線報傳入京都。
莫非高時明并不在意蕭彧的安危, 他壓根兒沒把京都看在眼里?從他能輕松繞過京都城防,便可知他在京中的勢力仍有影響力。何時揮兵京, 不過是他擬詔下令便可的事,他自信到能在京都等著大軍集結過來,露面不過是在戲耍太后黨罷了。
可若是如此,他又何須潛入京都行事?
還沒等他們得出結論, 這個消息已經飛出皇宮,等早朝點卯時, 幾乎成了人盡皆知的事。
尤其是眾人看到楊仲輔來上朝, 心中最后的那點疑慮, 也因此打消了。
“楊大人, 王爺當真回來了?”
“王爺可有指示?”
與楊仲輔交好的大臣, 忍不住湊過來套話。
至于那些堅定的攝政王黨,則是挺直了腰桿子,高昂著下巴,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風雨將至, 連螻蟻都能敏銳地察覺到,更別論這些人精一般的中樞大臣。就連那些搖擺不定,或是長久保持中立的大臣,也必須在這樣關鍵的節(jié)點選邊站隊。
如若不然,他日京都安定,他們就得將位置讓出去,分賞給有功之臣。
平遷暗貶、明升暗降,朝中多的是虛銜虛職,但凡重要的官職,理所當然該是那些功臣來坐,不然為黨爭沖鋒陷陣的諸臣,何須壓上全部身家卷進來?
這樣吵嚷的景象,一直持續(xù)到點卯完畢。文武官員分列兩隊,站在東西二大華門前靜候鼓三嚴,再由禮官唱入班。
今日朝會,仍不見皇上的身影。
珠簾后落座的周太后,第一時間便注意到了楊仲輔的身影。
在京都實際掌權者與文武百官的僵持戰(zhàn)中,太后作為趁高時明離京,強行控制京都的臨時上位者,她并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手段去拉攏所有中樞要員。
對于堅定的攝政王黨,她無法一口氣全部罷黜。在這段時間里,只能找由頭讓他們淡出權力中心。
對于觀望不前的中立官員,他們仍在權衡,等待時機。縱是太后主動示好,也不見他們靠過來。
在這種情形下,楊仲輔的態(tài)度便尤為關鍵和敏感。
他是周太夫人的親兒子,本該與有著姻親關系的周太后天然在一條船上才對,可他日前竟為了攝政王,當著朝臣的面頂撞太后。散朝后,他更是與周太夫人在府中大吵一架,氣得年事已高的周太夫人當晚便搬進皇宮。大有京都楊家,內部決裂的態(tài)勢。
若不是考慮到楊仲輔的特殊性,周太后命言官參他一本大不孝,便可輕而易舉地除他官職。
但問題在于,楊仲輔作為京都楊府的家主多年,哪怕是在周太夫人的制約下,依舊培養(yǎng)出了他自己在朝中勢力。
若不能收服楊仲輔,站在太后黨的陣營里,其他那些觀望的人,又何談靠向她呢?
“楊卿。”太后和顏悅色地喚楊仲輔出列,“哀家觀你氣色有所好轉,可是回府靜心頗有成效?”
楊仲輔不卑不亢地作揖道:“回太后娘娘話,微臣愚鈍,在府中日夜苦想才能體諒太后的苦心。
“眼下雖無實證說明王爺舉兵謀反,但太后擔憂王爺擁兵自重,卻不無道理。況且皇上已年滿十三,按禮法也該擇適齡秀女入宮伴駕。”
“考慮到皇室血脈稀薄,為鞏固國本計,擇定未來國母入主中宮,也是極好的。”
外人聽來,楊仲輔更像是當眾與太后談條件。
誰都知道高時明潛回京都,昨夜與他在書房密談。今日朝會,他便暗示太后封楊清淺為皇后,很難說他不是在主動示好,在兩黨中間為自己謀一個更好的條件。
一言以蔽之,高時明給出的條件,他并不滿意,所以他愿意向太后示好。
至于冊封楊清淺為皇后這事,正合周太后的意。外人旁觀,也只會腹誹一句皆是姻親利益。
然而,楊仲輔沒等太后笑著應下,他便繼續(xù)道:“中宮可立,如今正好也是皇上親政的時機。如此,帝后大婚,皇上親政,豈不是好事成雙?”
“依微臣愚見,可遵太皇太后遺旨,提前促成皇上大婚后親政,并收回佐親王統(tǒng)攝朝政之權。至于是否廢黜佐親王,其謀逆之嫌,可待佐親王查實辨明后,再行商議。”
出乎意料的,楊仲輔居然帶頭高呼,要罷免高時明的攝政之權,但他給出的前提是皇上要親政。那么,在這個前提下,他便是在要求太后也不能再垂簾聽政。
這并不是推到一人,改立他人的主張,而是提出另一種全新的假設,要將兩方政黨排除在攝政之外,推舉小皇上蕭彧親政的全新主張。
于中立黨而言,這是一個不錯的折中選擇,甚至可以說,這是最公正不阿的保皇黨行徑。
若年幼的帝王親政,那就相當于兩大黨爭各退一步,以和平的手段對京都進行一輪洗牌。且楊仲輔雖在推舉自己的女兒為后,但也主張大選秀女入宮。
屆時,前朝后宮,人人大有可為。
那些搖擺不定的官員,以及楊仲輔自己的勢力,甚至是依附于太后的勢力,聞言紛紛出列表示“楊大人言之有理”,大有太后不點頭,就是她藏有私心,意圖牝雞司晨的輿論趨勢。
甚至攝政王黨羽也跟著琢磨,認為楊仲輔的提議極有可能是高時明的主張。
攝政王還政,卻不談及兵權,而太后退居后宮,看似雙方各退一步,留一方新天地給皇上和文武百官運營。可高時明退仍手握重兵,進仍可把控朝局,反倒是太后麾下的黨羽散了干凈。
畢竟權衡之下,人精似的中樞官員,哪甘心扶持太后當朝?
那他們不如轉而扶持年幼的帝王親政,還能贏一份扶持之功,更別說皇上本就與高時明更為親厚些,相當于賣人情給高時明。
這個想法,或許早就有人在心中盤算著,可問題是他們不能提出來,必須是手握重兵的攝政王提出來。否則,京都歡天喜地籌備著皇上親政,攝政王聞訊而來,那這些大臣還想有好果子吃?
眼見情勢急轉而下,周太后顧不上儀態(tài),憤憤起身,她指著楊仲輔,險些要罵他一句狼心狗肺。但在文武百官面前,她也只能憤怒地拂袖而去。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1】這句古話,在各朝各代皆在印證,在朝堂上尤甚。
被限制在御書房中的蕭彧,聽到早朝爭辯細節(jié)后,笑得前仰后合。可突如其來的推門聲,打斷了他的笑聲,未見來人,他已改換成一張冷肅的臉。
“母后……”他的話頭突然卡住,皺起眉看向來人。
“皇上?”楊清淺回身,確認自己是孤身前來的,她將托盤放在御案上,“朝會上的事,皇上都聽說了?”
傳話的太監(jiān),還站在蕭彧的身側,聞言他將頭低得更深。可皇上沒讓他出去,他便不敢動。
蕭彧忍不住譏諷道:“怎么,你就這么想做朕的皇后?早朝只說要選秀,你就巴巴跑來了?”
楊清淺不動神色,垂眸望著托盤道:“太后命人擬了一道旨意,遣我送來呈皇上過目。”
蕭彧陰沉地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乍然開口便石破天驚:“你沒懷著身子吧?”
殿中所有宮娥內侍,聞言紛紛伏跪在地。
“臣女懂得禮義廉恥,向來潔身自好,未曾與外男有過逾越之舉!還請皇上不要折辱臣女!”嫻雅的楊清淺面帶怒意,極力克制著自己想要離去的沖動。
蕭彧倏地一笑,像那頑劣子在闖禍后,試圖用笑容掩蓋一切。
“朕說笑的。”
他攤攤手,無奈道:“外人有所不知,而你是知道實情的。母后對外稱朕得了急病,需要靜養(yǎng),可其實上是她將朕軟禁在此。”
“現在皇叔回來了,朕也是怕歷史重演。擔心母后她狗急跳墻,安排一個什么遺腹子,便要以此斷了諸位大臣支持朕親政的想法。”
楊清淺緩和下來,只當蕭彧年少不知事,情急之下說錯話。她勸誡道:“虎毒不食子,太后娘娘已經同意諸位大臣之請。”
她用眼神示意托盤上靜靜躺著的圣旨:“還請皇上過目,若無錯處,還請皇上簽押,臣女也好回去復命。”
太后派楊清淺送圣旨過來,是想讓她和蕭彧緩和關系。眼下的局勢,周氏雙姝已處于劣勢,唯一可爭的便是楊清淺為后,往后再徐徐圖之。
但楊清淺卻似乎有著自己的打算,她模棱兩可提起另一件事:“皇上簽押完畢,臣女要拿回給太后印上國璽。”
“再由臣女的父親作為天使,攜旨向佐親王傳達,命他回京赴審。粉蠟箋輕薄,這個過程中若不慎破損,那可是臣女的罪過。”
蕭彧琢磨著她話中的含義,面上陰晴不定,最后干脆揮退所有人的同時,松口命楊清淺備膳同食,而后再拿圣旨回去給太后復命。
不過一個白晝,京都便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太后式微,選擇向朝臣妥協(xié),退居后宮;皇上接受親政,也接受了楊清淺為皇后的安排。朝野上下,皆為之振奮。
但高時明觀其風向,心中警鈴大作。翌日,等他從楊仲輔手里拿到圣旨,他更是滿面沉重,久久沒有言語。
潤晚與楊仲輔悄悄對視一眼,皆沒看出哪里不對勁。如今的局面,已經很難得了,高時明還能有什么不滿意?
楊仲輔:“王爺,可是哪里不妥?”
“你們不覺得少了什么?”高時明眉頭微皺,垂眸盯著圣旨。
潤晚又看了一眼楊仲輔,猜測道:“王爺是在擔心兵權?”
“北涼仍未退兵。”高時明思忖著,沉聲道,“太后暗中勾結北涼,沒道理北涼什么都沒撈到,也沒道理北涼沒有退兵,太后就乖乖退步。”
“繞過北境邊防的輕騎,真的只有兩隊嗎?”
不等房中兩人開口,他回憶著:“我記得林自初借大婚之名,組建了一只商隊?真的只有那一支商隊南下向江陵?”
潤晚:“如果換我,意在京都,更早之前就會將自己的勢力侵入京都。”
“當是如此才對……”高時明沉吟片刻,恍然大悟道,“若太后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而被人捏在北涼奸細的手里,那情況可不妙了。”
他能輕松潛回京都,那是因為守衛(wèi)軍中仍有他的舊部。可皇宮卻是被太后清洗干凈,成為牢固的鐵桶一個,外面根本無法探查進去。
他看向楊仲輔,再次確認道:“楊大小姐,當真親眼得見皇上平安無事?”
“不敢欺瞞王爺。”楊仲輔忙作揖請罪,“微臣斗膽,敢問王爺何來此擔憂?”
高時明后靠著椅背,也是猶疑不定:“如今太后最大的籌碼是皇上,其次便是北涼為太后施壓,將大軍壓在北境邊境上。如今大軍遲遲不退,太后卻輕易點頭退步,楊大人不覺得反常嗎?”
他是怕林自初早安排,放細作潛在京都,趁著他離開京都這段時間,輕易便能派細作借著太后的手控制整個皇宮。這樣的話,便是將太后和皇上被捏在北涼的手里。
表面上高時明和太后各退一步,能將黎國的危機以和平的方式揭過去,可京都離北境相隔這么遠,這也是北涼趁京都政權過渡期,舉兵南下的絕佳時機。
高時明不得不提前防備。
就在他猶豫是不是自己多心時,圣旨卷起的一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圣旨一般寫在粉蠟箋上,這種紙平滑細膩,造價高昂,但十分輕薄。為了長久保存,往往書寫完畢會裝裱在明黃色的絲綢上,背面往往還秀著栩栩如生的龍紋。
像這樣會卷起一角的拙劣裱裝技藝,不絕不會在宮中出現。
高時明命人尋來裝裱書畫的大師,在大師的操作下,成功地剝離出一層寫著罷免佐親王攝政之權的粉蠟箋。在這層粉蠟箋之下,還有一張尺寸更小的粉蠟箋,上面是蕭彧的親筆,而國璽也因為粉蠟箋輕薄,在下印時也印在了下層的粉蠟箋上。
“朕于襁褓,奉承洪業(yè),未敢松懈朝夕。然朝局不穩(wěn),敵寇壓境,皆咎在朕無大義滅親之德。今朕痛思己過,安能因母妃之生恩,而無視其暗通敵寇亡我黎國歟?”
“太后周氏,思慕北涼王啟,兩人暗有書信往來,今欲合涼黎二國為一,宣揚漢室之正統(tǒng),意欲攜朕以令諸卿。大黎危矣!”
“故朕親發(fā)詔令,命佐親王總攬三軍,即日發(fā)兵以正清北境。戰(zhàn)久不還都,勿念罪君安危,佐親王自可取山河自重,以續(xù)黎光。”
千算萬算,眾人都沒料到太后與北涼王啟是舊交!
那些壓在北境邊上的大軍,根本不是為了等一個開戰(zhàn)的時機,而是等著兩國合二為一,他們南下接管重新劃定的防區(qū)!
太后與北涼王啟的關系暫且不論,北涼肯擁蕭彧為帝便已經足夠迷惑周太后,這聽起來很像是北涼甘愿臣服于周太后,未來兩國的江山都將是她兒子“蕭彧”的。
可天下哪有這樣的美事?打開國門只是一個開端,后面緊跟著便是亡國滅種。這是連蕭彧都能看透的拙劣謊言,周太后竟然信以為真。
得到蕭彧密詔的他們,很快便做出了反應。高時明不得不立刻趕回北境,他將京都和蕭彧的安危都交給楊仲輔,命他借帝后大婚盡可能地拖延時間。
而他則是要以快打快,先發(fā)制人,帥兵逼退北涼大軍,再回援京都。
所幸這段時間里,楊伯安按照說定的計劃,積極籌措糧草和軍需,水路陸路合理利用,以最快的速度在既定的位置設倉儲備。
一直壓在邊境的北涼大軍,沒料到高時明會選擇暫緩起復京都,而是親自上陣,帶兵殺了個回馬槍,夜襲敵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甚至北涼沒能派出得力大將,便在他的攻勢下匆匆退兵到烏山口以北。
線人快馬加鞭,戰(zhàn)報堪堪在大軍直指京都前送入宮城。那時,周太后仍在后宮做她千古一后的美夢。
京都孤立無援,周太后只能下令踞城而守,然而此時蕭彧卻在皇宮中憑空消失了。
此前在太后的授意下,副都統(tǒng)曾對京都守衛(wèi)軍進行清洗,北涼王啟派來看護周太后的細作也被安插在守衛(wèi)軍中。說是寡不敵眾也好,無實戰(zhàn)經驗也好,高時明壓來的大軍攻城只用了兩天時間,而后兩軍巷戰(zhàn)只持續(xù)一天。
在京都陷入戰(zhàn)火的第四個晚上,高時明一馬當先,在舊部的掩護下攻進了皇宮朱門。
熊熊烈火燎燒著大小宮殿,幾乎將整個夜空照亮。廝殺聲,叫喊聲不絕于耳,一直持續(xù)到下半夜,他的人馬才得以徹底接管這座宮城。
“皇上呢?去找!”高時明的輕甲上滿是血污,火光印在他的肅容上明明滅滅,尤為可怖。
按計劃,蕭彧會在楊清淺的掩護下藏好,等待大軍攻破京都的日子里,他們在盡力扮演一對舉案齊眉的帝王夫妻。
可如今周太后畏罪自裁,蕭彧仍是不見蹤影,這不會是單純地掩人耳目,全然在計劃之外的。
他下令京都戒嚴,安穩(wěn)秩序,還要仔細地搜宮。這不僅為了清除余孽,也是要把京都翻過來找到蕭彧。
在一片混亂中,高時明突然想到了什么,提著紅纓槍直往翀昊宮去。他步履所過,皆印下烏黑的血腳印,紛亂嘈雜的皇城和零星響起的打斗聲,全被他拋在身后。
帶著戰(zhàn)場殺敵的一身煞氣,他抬腳踹開翀昊宮的大門。月華混著火光,在黑暗陰沉的大殿中央,分割出一片明亮的區(qū)域。
入眼可見,有一抱著包袱的內侍太監(jiān),他被突如其來的開門聲驚嚇而回頭。然后,高時明重重地呼出一口濁氣。
手中的紅纓槍穗子已經被鮮血沾濕,緊貼在槍身上,他沉眸望著扮成太監(jiān)的蕭彧安然無事,沒死在細作的手中,便如釋重負地將紅纓槍擲在地上,雙手仍有黏膩的觸感。
鋮——
撞擊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宮殿中,那聲音不斷被放大,繼而帶走高時明在心底給自己卸下的擔子。
他面上難得輕松,瞥眼瞧見蕭彧身邊還躺著兩名死去的宮娥,他嘆道:“還好皇上平安無事,也懂得護著自己了。”
蕭彧沉默起身,懷中的包袱順勢滾落在地。里面不是國璽之類的重要物件,竟是書畫筆硯、巖彩斑斕,零零碎碎在地面上四散。
“外面還需皇上主持大局,走吧。”高時明轉身要走,但身后卻響起了金屬碰擊地面的聲音。
“皇叔。”蕭彧在高時明身后,沉著臉撿起刀劍,在高時明震驚不解的目光中開口,“你不該來此處的。”
許久不見,蕭彧再開口,竟沒有那稚嫩的嗓音,取而代之的,是男子成熟,變聲后的沙啞低沉。
翀昊宮的肅穆,又為他的聲音添上幾分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