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金烏落于盤龍角 他們在晨光……
自朔方城一別, 已將近兩個月過去。
在此期間,楊書玉從未收到高時明傳來的只言片語。
有消息傳回江陵,說帝后不日大婚, 那時楊書玉剛安葬好謝建章的棺槨。
有軍報說北疆開戰,攝政王親自領兵退敵,那時楊書玉負責押送北上的糧草。
可等楊書玉在北境完成糧草交接,繞道崇峽時, 她又聽盧青說, 高時明帶大軍圍困京都, 說不定已經在攻城了。
于是,楊書玉打算留在崇峽等消息, 可從一場噩夢中驚醒,她便不敢停留在此地了。
她又夢見了高時明年幼的那場大火, 但主人公卻換成了如今的高時明。
有人趁他迷失在翀昊宮火場時,偷偷在他的身后動劍。利劍刺穿他的胸口,在他倒下時手腕上的珠串崩斷,頂部的朱砂混元珠滾落反復彈跳, 繼而將整個地面染成刺目的血紅色……
“江大人!”
楊書玉驚醒后,慌忙套上外衣, 也顧不上冷汗浸透她的額發, 就這么狼狽地屐鞋跑出去。
“江衡在。”江衡聞聲趕過來, 匆忙地避開視線。
楊書玉一邊束好外衣, 一邊簡單挽起散發, 直奔主題道:“我心中不安,我擔心王爺,我要馬上動身去京都!”
江衡有些拿不準主意,他解釋道:“楊小姐現在趕過去, 最快也要兩天,很可能碰上京都巷戰。”
“若現在趕過去,路上定會戒嚴,你有辦法過卡嗎?”楊書玉只在乎能不能快點趕過去。
“可以是可以……”江衡為難,“楊小姐的安全為上,江衡不敢冒然帶你過去。”
楊書玉皺皺眉:“就算你不跟我同行,我也是要去的!”
見江衡仍面露難色,她緩和語氣道:“王爺帶兵所過之境必然安全無虞,大不了京都未平,我聽你的安排,在城外等著就是。”
“但我是一定要去京都的!”
江衡拿她沒辦法,請來盧青相勸。誰料盧青也勸不動楊書玉,他反而被楊書玉勸動,要同他們一起進京,而不是守在崇峽苦等。
在楊書玉的催促下,這行人連夜出發,她本人早就忘了自己同高時明做的保證。
——
皇宮的打斗聲漸息,唯有宮人滅火的叫喊聲震天動地。
其中水花濺向大火,發出的嘶滋聲依稀可辨,然不得親眼所見的人,是無法分辨出那是滅火的澆水聲,還是處決余孽造成的血管爆裂發出的血濺聲。
莊嚴肅穆的翀昊宮在對此下,當真是靜得可怕。
高時明回身直面蕭彧,沉著嗓音道:“皇上這是何意?”
蕭彧不語,緊緊握住他剛從地面拾起的利劍。
“皇上的功夫,是我一拳一腳教出來。怎么?皇上有何不滿,如今想向我討教一下嗎?”
他垂眸瞥了一眼剛才擲在地上的紅纓槍,抬腳將其踢飛,紅纓槍受力在空中旋了一圈,正正釘在蕭彧的腳邊。
“北涼大軍,我親自驅逐至烏山口以北,就算北涼王啟重新集結大軍壓來,軍中仍有悍將可以御敵。”
“太后周氏自戕,其黨羽盡歸皇上麾下,京都再無可以阻礙皇上親政的政黨。”
他向前一步,加重語氣質問道:“臣為皇上做到如此境地,皇上還有什么不滿的!”
“難道你現在就想要兵權?三年,待皇上坐穩京都三年,我自將兵權奉上。”
蕭彧被他的氣勢壓迫,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的動作后撤一步。但蕭彧很快便鎮定下來,強硬地挺在原地,他手中仍死死捏著利劍,扯著嗓子道:“皇叔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
高時明眸色晦暗,銳利駭人的眸子,盯著蕭彧一瞬不瞬:“絕無可能!”
說罷,他又邁步向前:“你是我一手帶大的,該知道國事為重!還是太傅沒教過你何為君道?”
“別過來!”蕭彧將利劍橫于頸前,見高時明不為所動,還在邁步向前,他便加重了力道,竟在自己脖頸處壓出一道紅線,頓時鮮血淋漓。
他近乎是在哀求:“皇叔,你別過來。”
高時明定在原地,如鷹隼般盯著蕭彧看。
“皇叔,你為黎國做得足夠多了,你為我也做得足夠多了。可正是因為你說的這些,我才沒辦法繼續占著這個皇位!”
“沒錯,我的確是皇叔一手帶大的!”他嘶啞的嗓音,猶如困獸之吼,“可猛虎養大的貓兒,再如何張牙舞爪,又如何能與猛虎相較!”
“這江山就該是皇叔的!”
“蕭勖!”蕭彧用利劍抵著自己的脖頸,大聲呼喚著高時明的大名,“皇叔休想將我架在京都,今夜就算我在你的手里死不了,往后的日日夜夜,皇叔就能保證可以看住我,阻擋我尋死嗎!”
“北涼大軍雖退,但他們很快便會重新集結,再次壓境。朝中倒了一個周太后,還有無數個中飽私囊、利欲熏心的官員,他們今日因楊大人的教唆而倒向我,他日亦能倒向其他人!”
“朝堂不穩,四境難安,北涼在側虎視眈眈,憑什么皇叔你就能功成身退!憑什么你有能力有本事,卻不肯坐穩這個江山!”
“太傅不曾教我為君之道,我只曉得皇叔教我如何看朝局、辯大勢!分明皇叔才是最佳的帝王之材!”
“若是皇叔心存一絲對侄兒的憐惜,就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趁亂放我出宮。宮變中死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皇帝,古往今來再正常不過。皇叔背負了這么多,還在乎多擔一個弒侄奪位的罵名嗎?”
“可若皇叔不肯松口,那么皇侄于公于私,甘愿一死,換你繼位!”
蕭彧自比為貍奴,高時明并不認可,能做到用死逼他的,也就是他親自教養出來的幼獸了。
“彧兒,我可以留在京中輔佐你至及冠,我們一起肅清朝綱。”高時明軟了幾分語氣,因為他知道蕭彧這點學足了自己,絕對是說到做到,“屆時,運河也該挖通了,南北連通,商貿發達,黎國自會河清海晏,區區北涼不足為懼。”
“不!站在懸崖邊的黎國,需要的是強大的君主,而不是我這樣無能的懦夫!”
蕭彧情緒激動,手上加重了力道,剛止住的傷口又添新傷,這讓高時明閉起眼,無奈地嘆息一聲。
“皇叔。”蕭彧染上哭腔,“母后都告訴我了,父皇并非皇祖父親生。”
高時明倏地睜開眼。歷來世人只會質疑皇四子的血統,這一秘辛向來瞞得極好。
他的反應在蕭彧的意料之中,蕭彧繼續道:“本來就不該我坐皇位,是太皇太后擔心黎國亡國滅種,故意扶持我登基為帝。”
“她立你為攝政王統攬朝政,負責教養我,又扶持母后結黨營私與你相爭,就是想在她老人家薨逝后,兩黨相爭,黎國仍能延續下去。”
“皇叔你說我自私也好,說我懦弱無能也罷,于法理而言,我非皇室血脈,以才干而論,我遠不如你。無論是從國事上,還是從家事上來說,都不該是我繼續占著皇位。”
“你想過為什么母后愿意相信北涼王的謊話嗎?”蕭彧倏爾冷笑了一聲,“因為她嘲諷父皇,說父皇是一個混入皇室的野種,卻還被世人稱贊為史上罕見的賢德太子,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仍在為他不能登基為帝而遺憾!”
“母后說先人都能做這樣的事,為何她不能與北涼王合謀,共圖大業?今后誰會去查證,究竟是誰家的種坐在皇位上?只要我肯聽話,她就能保證我坐在黎涼兩國新建的皇位上!”
“周太夫人聽后,氣急而亡。”熱淚滾落,蕭彧無助地看向高時明,“現在皇叔你說,母妃所言,對嗎?”
高時明沉默不答。他推舉蕭彧稱帝,是以他清楚明白蕭彧血統不正為背景。
那么,若他仍堅持說無妨,那周太后所倡導的血統純正與否無礙,再撮合黎國同北涼合并,新建大國的提案則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若是他反駁,那他又憑什么說蕭彧血統不正,卻可是黎國君王呢?
這是一個致命的問題,他找不到最優解。就好像蕭彧掌握了真理,這個皇位就該他蕭勖來坐!
叔侄兩人僵持不下,直至天邊泛起魚肚白。見高時明不肯讓步,蕭彧絕望了。
他道:“侄兒謝皇叔多年悉心教導,望皇叔珍重,就當我以死殉國吧!”
哐當——
電光火石之間,高時明飛身向前,一掌擊落了蕭彧手中的利劍,也擊碎了他未來的一切可能。
蕭彧不是在裝腔作勢,他剛才抱著必死之心自刎,就算高時明出手再快,他還是在脖頸上留下很深的一道口子。
他捂著脖頸試圖止血,淚雨比傷處涌出的鮮血還猛。他蹌踉著往外走,在越過高時明時開口:“侄兒多謝皇叔,我會日夜為你祈禱的。”
高時明沒有說話,聳立成一尊沒有情欲的雕塑,他面朝里,也不知道空蕩蕩的翀昊宮有什么可看的。
“等等。”
江陵軟語突然響起,高時明不可置信地回頭,正看見楊書玉抬手攔下往外踱步的蕭彧。
高時明什么話也說不出,他又能說什么呢?說自己放棄了去江陵的希望和可能,今后只能做黎國國都的一只鎮獸嗎?
他眼尾泛紅,喉頭滾動著,千言萬語如鯁在喉,什么也說不出來。
“等一下。”楊書玉卸了自己的衣帶,仔細認真地為蕭彧纏好受傷的脖頸,她邊纏邊囑咐道,“世間廣闊,任爾東西,往后也沒必要避著我們,閑時也可以多給我們來信。”
“你還沒看我畫好的另一半江山圖呢!”她系結后,雙手搭在蕭彧的肩上,展顏一笑,“路過江陵時,記得來看。”
蕭彧不敢回身去看高時明,剛才的爭吵用盡了他這輩子所有的孤勇,如今老老實實地點頭:“謝謝,我會去的。”
“一言為定!”楊書玉將他的內侍帽子往下壓,“去吧,出了宮城再換身衣服。”
蕭彧悶著嗯了一聲,邁步離開。在跨過門檻后,他突然轉身跪地,朝殿中重重扣足三個大禮,這才大步逃離這座宮宇。
“時明。”楊書玉目送蕭彧離開,輕聲喚著,她轉頭正對上高時明深邃的眸子。
若說思念的具像化是什么,那一定是少女奔向心上人時所揚起的裙擺。
她撲入高時明的懷抱,將所有思念化成一句:“時明,我很想你。”
高時明回抱住她,埋首在她肩窩處,悶聲道:“對不起。”
楊書玉在他懷中緩緩搖頭,卻道:“陪我看日出吧。”
她從懷抱中掙脫出來,拉著失神的高時明走出翀昊宮,兩人就這么坐在臺階上,看向大亮的東方。
“書玉什么時候來的?”
“你們爭吵的時候。”楊書玉想到什么,補充道,“我遠遠聽到一些詞,就讓江衡盧青他們在遠處守著了。”
“大火都滅了嗎?”高時明偏頭望著楊書玉,落寞無助,根本不是在詢問對方,“太陽也要起來了,怎么我還是覺得這么冷?就和當年那場大火一樣的冷。”
楊書玉側身靠在他的膝上,帶著笑意道:“那是因為時明將心中的溫暖都給了別人。”
高時明搭手環在她的腰上,順勢低頭,在她的臉頰上落了一個吻。
“王爺是一個很溫暖的人。”楊書玉的視線仍在東方,兩人并坐相擁的姿態將她窈窕的身姿遮擋住,從遠處看,像是高時明一個人坐著。
“爹爹說,你會折斷我翅膀,也要將我綁在身邊。”
楊書玉忽而起身,雙手捧著高時明的面頰,注視著對方道:“可是你明明有千萬種手段將皇上綁在京都,用藥也好,軟禁也好,你總歸會有辦法的。”
“可時明還是放他走了,選擇成全他,而不是束縛他。所以我知道時明知我心,必不會阻攔我的步伐,也不會將我圈在宮中。”
高時明的眼尾染上一抹紅,他像是在等待宣判的囚犯,辯無可辯,命運握在楊書玉的手中。他明白,是他違背了兩人的約定。在他們確認彼此心意后,甚至沒有一段獨屬兩人的甜美記憶,他總以為今后有大把時光。
因為幼時的變故,楊書玉縮在楊府四四方方的后宅多年,如今心魔化解,她也見過廣闊的天地,如何能甘心余生從一四方后宅,再換成更大一點的四方后宮呢?
陌路殊途,高時明在擊飛蕭彧手中利劍時,就知道這個結果。可他仍心存僥幸,只要楊書玉還肯要他,還接受他,那么他……
那么他能怎么樣呢?他真的能拋下內憂外患的黎國嗎?
他不能。
絕望,冷凝血液,深入骨髓。
“世人覺得你權勢滔天,可以肆意妄為地走任何想走的路,可他們卻不知你腳下往往只有一條路,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命運在推著你向前走。”
楊書玉瞧出高時明眼中的絕望,忍不住昂首啄在他緊抿的唇線上,像是在同他做最后的道別。
高時明慌了,一味地回握她的手,有一滴鮫珠,悄無聲息地從他眼角滑落。
“不要怕,你做你的帝王。”楊書玉心疼地為他拭淚,“我做你的眼。”
“我會走遍山河,去見證你打造的河清海晏!”
“我會回來看你的。”
早就料到楊書玉不會妥協,可高時明還是像獲得恩赦,他俯身死死攏住楊書玉,鄭重道:“我會做到的,你不要忘了我。”
他想說,你不要像忘記謝建章那樣忘了他。
可他說不出口,因為在這份情緣里,他是卑微的乞憐者。只要楊書玉還在意他,他便別無所求。
闊別兩月的眷侶,在晨光熹微中相擁,在戰亂初歇中相吻,同對方許下一個荒唐的諾言,并用一生去踐行。
碎玉有聲,順頌時明。
——
黎有金烏,狀如飛仙,銜珠翠流光以示盛世華章。
黎有盤龍,威震八方,正朝野紛亂以定海晏河清。
寒來暑往,金烏不棲,游山川海河,證民康物阜,還巢落于盤龍角。
啼鳴婉轉,暢其所見,然盤龍雖困于垓心,可耳聰目明矣。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