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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離世 鷓鴣天(一)

    “先生, 之后呢?”

    “不急,容我慢慢說來。”季蘊高坐于臺前,她輕掀眼簾, 娓娓道來, “百姓們紛紛向士大夫抗議無果后, 則是被趕了出去, 自此百姓們的孩子大多餓死, 百姓們也不愿意生了, 甚至這個諸侯國內的人口愈來愈少,士大夫們一看, 這怎么行啊, 要是國君知曉了雷霆震怒,他們可得有大麻煩了。”

    弟子們雙目直直地盯著季蘊,認真地聆聽著。

    “遂又心生一計,士大夫們重新向百姓們說, 只要每戶有孩子生,無論這個孩子是私生子還是拐來的,全部皆可上戶口,只要每戶每年生孩子, 每月便可領八十銅錢, 無論男女老少,無論男女之間是否締結婚約。”季蘊繼續道。

    “先生, 結局如何?”有弟子好奇詢問道。

    季蘊面對弟子們的疑問,她素手微抬,拿起桌案上的一杯茶水,啜了一口后,她淡淡一笑道:“沒有結局, 那么諸位認為結局如何,便寫于紙上,下學后一一交上來。”

    弟子們聞言,神情變得嚴峻起來,紛紛執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季蘊放下茶杯后,站起身來,步履盈盈地走至堂外的廊下。

    課不過是到一半,竟是變了天,不覺間,天色變得晦澀起來,落起了濛濛細雨。

    雨水淅淅瀝瀝地從天井中落了下來,悠悠地落入了種植著蓮葉的水缸之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只見缸內養著幾條紅白鯉魚,歡快地嬉戲著。

    自那日知曉曹殊對她的心意之后,季蘊的心中便一直不太平靜。

    只因季蘊自己也搞不清楚對曹殊究竟是何情意,遂在她未想明白之前,她不敢輕舉妄動。

    思及此處,她長嘆一聲,心中卻無端有種不祥的預感。

    “娘子,娘子!”

    這時,廊下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呼喚聲。

    季蘊循聲望去,便見云兒提著傘站在思勤堂外,正心急如焚地看著她,疾步走了過來。

    “發生何事了?”季蘊蹙眉,走上前去,詢問道。

    云兒急得滿頭大汗,她上氣不接下氣道:“娘子,曹郎君,他……”

    “曹哥哥他怎么了?”季蘊聞言登時一驚,忙拽住云兒的袖子,神情緊張地問,“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不是曹郎君,奴婢方才按您的吩咐給曹郎君送些吃食,不想是曹郎君的父親他……”云兒欲言又止道云兒的話還未說完,季蘊已經是心亂如麻,她轉身走進堂內,囑咐完弟子們的課業,她便匆匆離去,朝著書鋪走去。 “娘子,你慢點。”云兒跟在季蘊的身后,喊道。

    季蘊好似沒聽見一般,待她疾步走至書鋪時,發覺鎮上的沈郎中也已經趕到,他的身旁還站著曹承與曹望二人。

    “你來做什么?”曹承瞥了一眼季蘊,面色不善地問。

    “我,我來瞧一瞧曹伯父。”季蘊心中著急,但面對曹承時,她有些心虛,支支吾吾地道。

    曹承聞言冷哼一聲。

    “郎中,快隨我們進去罷。”曹望神情焦急地拽住沈郎中的袖子,踏進書鋪內。

    季蘊同云兒也跟了進去,再穿過小門廳,進入后方的臥房中。

    臥房內。

    曹松生命垂危,他兩頰凹陷,病若游絲地躺在床榻上,他張大了嘴巴,似是要說些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父親,您撐住,沈郎中已經來了。”曹殊伏在床榻前,他的眼眶微紅,漆黑的眼眸似是氤氳著淡淡的霧水。

    “曹郎君,請讓一讓,容老夫為曹大人把脈。”沈郎中放下藥箱,疾步走至床榻邊,沉聲道。

    曹殊聞言迅速挪開,神情緊張地望著曹松,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沈郎中坐于床沿上,伸出手為曹松搭脈,只是他的神情愈發凝重起來,再看完脈象之后,他嘆了一聲,禁不住搖搖頭。

    “沈郎中,家父他如何?”曹殊目光直直地盯著沈郎中,心急如焚地問。

    “曹大人這積年的舊病,一直這么硬生生地拖著,早就是強弩之末,如今他昏迷不醒,怕是不成了,曹郎君,還是準備為他置辦后事罷。”沈郎中喟嘆道。

    曹承與曹望聞言皆是一驚,不敢置信地看著沈郎中。

    季蘊珍珠,她的心也隨之沉入了谷底。

    “不會的,沈郎中,您一定還有辦法的。”曹殊神情茫然一瞬,下一秒他擠出一絲笑來,惓望著沈郎中,懇求道,“只要您有方法救家父,無論多少錢財,我都愿意出。”

    “曹郎君,這不是錢財的問題,現下曹大人當真是無力回天了,就算是老夫拼盡一生的醫術,也無法啊,曹郎君,望你能體諒。”沈郎中面色羞愧,搖搖頭道。

    “不會的,沈郎中,我求你了。”曹殊他似是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輕聲呢喃道。

    說罷,曹殊掀袍便要跪下去,卻被沈郎中連忙扶住了。

    “跪不得,曹郎君跪不得,老夫怎能受你的跪拜啊。”沈郎中一凜,神情十分惶恐地道。

    曹殊輕輕掙脫了沈郎中的手,他渾身無力地撐在了桌案上,感覺靈魂仿佛被抽離。

    “曹郎君,老夫現下為曹大人施針,他便能清醒片刻,你若是有什么話便趕快說罷。”沈郎中別過臉去,拿起銀針扎在了曹松的人中處。

    良久,曹松才悠悠轉醒。

    “家主,您醒了!”曹望見狀,滿臉淚痕地笑道。

    曹承則是泣不成聲。

    “青川,長川,你們怎么來了?”曹松有氣無力地問,“是不是我快不行了?”

    “家主……”曹望心生悲痛,哽咽道。

    季蘊瞧著曹殊,她走上前去,眼眶中蓄滿了淚水,她輕聲道:“曹哥哥,你快去跟曹伯父說幾句話罷。”

    曹殊微微偏頭,臉色愈發蒼白,神情流露出幾分凄哀,他問:“娘子何時過來了?”

    “就在剛剛。”季蘊心生不忍。

    曹殊神情惘然地走至床榻邊,瞧著曹松奄奄一息的模樣,他強忍淚水,巨大的悲痛向他席卷而來,他的胸口處悶痛,令他此時此刻無法呼吸。

    “溪川呢,溪川……”曹松嘴巴微張,聲音虛弱無力地問。

    “他在這,他就在這,家主。”曹望不禁滾下淚來,他站起身來,將曹殊推至曹松的面前。

    曹殊擠出一絲笑,坐在了床榻前,輕聲喚道:“父親,我在這。”

    “溪川,我的兒子。”曹松雙目渾濁,他斷斷續續的,語氣愧疚地道,“當初父親遭人暗算,害了曹家,也害了你,父親,對不起你啊。”

    曹殊聞言再也忍不住,滾下淚來,他道:“父親別這么說,您沒有對不起我。”

    “不,是父親害了你,害你淪落至此。”曹松愈說愈激動,他竟是喘不上氣來。

    曹殊低垂著頭,他鴉睫濕濡,唇色血色漸無,顫抖幾瞬,苦澀道:“是我命該如此,父親莫要責怪自己了。”

    “溪川,父親快要不行了,只是咱們嫡系一派分崩離析,父親到了地下實在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啊。”曹松神情悲痛地道。

    “父親,這不是您的錯。”曹殊的眼底漸漸泛出淚光,輕聲寬慰道。

    “溪川,曹氏的基業不能就這么毀在咱們父子手中,等我走后,你可千萬要振作起來。”曹松神情悲痛,他語重心長地道,“你是嫡系的繼承人,自幼便被寄予厚望……”

    “父親,我恐怕,現下我成了廢人,如何還能重振曹氏呢?”曹殊雙眸黯然,語氣澀然地說道。

    “溪川,我信你,你定能重振曹氏。”曹松面色青白,他張口變得艱難起來,他猛地用力抓住曹殊的手,道,“答應父親,好嗎?”

    曹殊濃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輕輕地顫抖著,他的神色沉默而又悲哀。

    “溪川,你快答應家主啊。”曹承止住哭意,他十分迫切地懇求道。

    “溪川……”曹松忍不住淌下淚水,雙目帶著祈盼的意味,嗓音破碎道。

    “家主快不行了!”曹望敏銳地發覺曹松的氣息逐漸微弱起來,他驚呼道。

    曹殊猛地抬頭,雙目呆滯地看著曹松,淚水悄無聲息地滾落。

    “溪川,答應父親……”曹松呼吸急促,他艱難開口。

    曹殊心中一急,他只好胡亂地點頭,喉嚨哽咽:“好,我答應你,父親。”

    “我要你發誓。”曹松吐出一口氣來。

    曹殊頓了頓,苦澀在口中緩緩蔓延,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著,手握成拳頭咯咯作響:“我曹溪川立下誓言,今后重振曹氏本家嫡系,若違此言,不得好死。”

    “如此我便能安心了。”曹松聽完,如愿以償地闔上了雙目,抓緊曹殊的手陡然一松。

    曹承與曹望安靜了一瞬,下一秒放聲大哭起來。

    季蘊早就已經是淚流滿面,她背過身去,埋在云兒的懷中啜泣了起來。

    云兒被這悲傷的氣氛所感染,雙眼通紅地安撫著季蘊。

    曹殊不敢相信,他伸出手放在了曹松的鼻前,下一瞬他便顫抖地收回了手。

    他驟然脫力地跪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凄涼,整個人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不敢相信,他自小仰望崇拜的父親,在今日,終是離他而去了。

    這一刻,曹殊腦中的弦繃斷了。

    他伏在床榻前,痛哭起來,竟像個孩童一般哭得不能自已。

    “溪川……”曹望的眼淚沿著臉旁慢慢落下。

    曹殊緩緩閉上眼,他縮在床前,清瘦的身軀微微顫抖著,整個人充斥了一種無助感。

    第42章 昏倒 鷓鴣天(二)

    已至梅雨季節, 且本就多雨,十天半月皆是陰雨綿綿,在這樣一個陰晦的天氣籠罩之下, 任誰都不會有個好心情, 更何況雨天濕氣重, 易受寒氣侵蝕。

    曹松離世后, 很快就到了送葬之日, 只是偌大一個曹氏, 竟只來了幾位輩分較大的族人,實在是令人寒心。

    曹殊將墨發高高豎起, 身著素袍麻衣, 卻好似行尸走肉一般,神思恍惚地跪在靈前。

    一位身穿素袍的中年男子步伐沉穩地走到曹殊的身旁,他名喚曹桓,是曹松的族兄, 在曹氏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今日特地出面參加曹松的葬禮。

    曹桓神情悲痛地拍了拍曹殊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勸道:“溪川,現家主已去, 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了, 你該明白,家主的病早就是無力回天的, 總會有這么一天的。”

    曹殊面容憔悴,他聞言轉頭,輕聲謝道:“多謝叔父。”

    “溪川,誰也不會想到曹氏會落魄至此,只是當年出了此等事, 官家也是徹底厭棄了曹氏,往后,往后你要有什么難處,便來尋我,我能做到的一定會幫你。”曹桓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唏噓道。

    說罷,曹桓同一眾曹氏族人跪拜完曹松的棺木,便起身離開了,堂內便只剩下曹氏嫡系三兄弟了。

    屋外天氣陰沉,鉛云低垂,雨絲紛紛揚揚地從空落下,落在了青石板路上深淺不一的水洼中,綻出了一個又一個暈圈,帶著朦朧的霧氣。

    曹殊聞見雨聲淅淅瀝瀝,他茫然地跪在靈前,眼底卻是一片死灰。

    “溪川,到時辰了,咱們該抬棺了。”曹望轉頭看向曹殊,語氣澀然地道。

    曹殊聞言猛地驚醒,他面上苦笑地應了一聲。

    可是僅有三人抬一口棺材還是有些吃力的,更何況要抬至郊外墓地。

    “用力啊,長川。”曹承彎下身來,將擔子放至肩頭處,臉色慢慢漲紅,他咬牙道。

    曹望的身子比曹殊與曹承的略單薄了一些,他急得滿頭大汗,喊道:“我用力了。”

    三人竭盡全力終于將棺材抬到了書鋪的門口,可老天仿佛在同他們作對似的,雨卻下得愈來愈大。

    豆大的雨水打在了曹殊的衣衫上,很快便被打濕,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衣襟處鉆了進去,慢慢傳遍了全身。

    曹殊咬著牙,沉重的棺材壓在他的肩膀處,他一言不發地挑著膽子,步伐艱難地向前行走。

    就算再艱難,再沉重,他也不能放下,只因棺材里面躺著的是他的父親。

    “溪川,走慢點。”曹望氣喘吁吁地走在后頭,力不從心地喊道。

    此時的街道上,人跡寥寥,十分冷清,冰冷的雨水不停地落下,寒意陣陣襲來。

    三人寸步難行地抬著棺材,身上的衣衫早就被雨水浸透,變得沉重起來了。

    曹殊只聽得耳畔處全是滴滴答答的雨聲,他眉頭緊蹙,吐出一口濁氣來,清瘦的身子險些要踉蹌跌倒。

    曹望的雙腿像個灌了鉛一樣沉重,他早就是承受不住了,在走至一塊略高的磚石處時,他沒注意腳下一崴,登時整個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曹承與曹殊二人頓時大驚失色,卻也是來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瞧著棺材傾斜地掉在了青石板路上。

    “溪川,快放下!”曹承瞪大雙眼,在雨幕中急促地喊道。

    曹殊被這巨大的沖擊力壓住,他悶哼一聲,整個人摔倒在地時,他一驚,敏銳地滾動了一下身子,躲避了過去。

    ‘砰’地一聲后,整個棺材皆是掉在地面上,周遭仿佛沉寂了下來。

    曹承沒去管曹望,他扔下擔子,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神情擔憂地詢問道:“溪川,你怎么樣了?”

    曹殊脫力地躺在地面上,他靜靜地感受著雨水打在他的身上,眼神空洞蒼涼。

    這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的無用,連一個棺材都抬不動,如今竟叫曹松死后也不得安寧。

    曹殊再也忍不住,不禁淚如雨下,在雨中哭了起來。

    曹望神情羞愧地爬了起來,他慢慢走至曹殊的身前,雙眼通紅道:“溪川,對不起,都是我無用。”

    曹承本想指責曹望幾句,但瞧見曹殊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的模樣,他慢慢抿嘴,將話咽了回去。

    “溪川,起來,咱們繼續,總不能叫家主死后還被雨水踐踏啊。”曹承深吸一口氣,柔聲道。

    曹殊充耳不聞,他慢慢闔上眼,默默地感受著被冰冷的雨水踐踏的感覺。

    原來被雨水踐踏,是這等滋味。

    他心想。

    “曹溪川,你起來!”曹承見曹殊一動不動,他豎起眉頭,出聲喝道。

    說著,曹承彎下身來,便拽著曹殊的衣袖,用力地要將他拉起來,卻被他甩開。

    “曹溪川,失敗一次又何妨,你現下這般鬧著有什么意思?”曹承面上微怒,他神情不解地問。

    曹殊聞言面上露出幾分凄楚,淚水無聲地落下,嗤嗤地笑了起來。

    他豈是失敗一次,怕是他今后的人生都要處于失敗之中了。

    罷了罷了,他這般掙扎又有何意義?

    曹殊自嘲地一笑,現下不過是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罷了。

    “溪川,方才都是我無用,不是你的錯。”曹望蹲下身來,他斂下眸,面帶歉疚之意地道。

    這時,街道上突然傳來了一陣陣的腳步聲。

    曹承與曹望循聲望去,下一秒神情卻變得驚訝起來。

    “季娘子,怎會是你?”曹望的眼底閃過一抹喜色,輕聲問道。

    季蘊撐著油紙傘步履盈盈地走了過來,她的身后還跟著四位季宅的家仆。

    她慢慢走近,將油紙傘擋在曹殊的身前,雨水打在了傘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曹殊緩緩睜開眼,便見季蘊眉目清秀,澄澈的雙眸似是擔憂地望著他,恍若空谷幽蘭。

    “曹哥哥,不要任性了,振作起來,好嗎?”季蘊微微蹲下身,莞爾一笑,語氣輕柔地道。

    曹殊漸漸地清醒了過來,愣怔片刻,心里的某處被觸動了一下,他的發絲凌亂地貼在鬢邊,形容狼狽地瞧著她,面上早就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季蘊從袖口中拿出一方帕子,在曹殊的面上輕輕地擦拭著,她語氣輕柔地道:“我帶了家仆來,或許可以幫到你們。”

    “多謝娘子。”曹殊目不轉睛地盯著季蘊,濃密的鴉睫根根分明,輕輕顫抖,他的眼眶紅了一圈,像是氤氳著淡淡的霧水。

    說罷,曹殊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的黯然,在曹望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全身上下透著一股破碎的凄涼感。

    曹殊忽然想起方才他躺在雨中,這一幕被季蘊瞧見了,心中登時涌起一股難堪的情緒來。

    家仆們在季蘊的吩咐下,同曹家三人一起抬棺,朝著郊外的墓地走去。

    雨勢漸小,烏云悄然散去。

    眾人抬著棺終于走至郊外的墓地處,只是墓壙還未掘好,遂還需現下挖掘出來。

    于是,又是忙碌了一陣兒,才將墓壙掘好,便抬著棺材放了進去后,將泥土緩緩地蓋了上去。

    曹殊捧著濕潤的泥土慢慢地鋪平后,再將墓碑立好。

    葬禮很快便結束,家仆們忙完便向曹殊告辭離開了。

    曹殊靜靜地跪在墓碑前,指尖方才被泥土中的沙石刺破,修長的手指微彎,緩緩地流下一滴血,他卻是毫不在意。

    曹承嘆了一聲道:“讓他一個人靜靜,咱們先走。”

    曹望神情擔憂地回頭瞧了曹殊一眼,跟著曹承走向遠處的樹下。

    季蘊正站在樹下,她見二人走過來,關切地問:“曹哥哥怎么了?”

    “咱們讓他自己待一會兒罷。”曹望嘆道。

    季蘊的雙眸閃過一絲擔心的情緒,只好遠遠地瞧著墓碑前的曹殊。

    曹殊抬眸,直直地看向曹松的墓碑,他眉眼處染上了一絲傷感之意。

    他的臉色蒼白,猛地低頭向墓碑磕了一個響頭,額頭碰撞在地面上很快便紅了,他卻猶嫌不足,連續磕了好幾頭,直到額頭被磕破,胸口卻好似被堵住了一般。

    曹殊捂住胸口,他的口中忽然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忍不住輕咳幾聲,歪頭吐出一口鮮血來。

    他腦中發昏,渾身無力地倒了下去。

    季蘊一直盯著曹殊,見他倏然昏倒,她陡然被唬了一跳,心中一沉后直接朝曹殊奔去:“曹哥哥!”

    曹承與曹望見此登時大驚,疾步走了過去。

    “曹哥哥。”季蘊形色匆匆地走至曹殊的身邊,她蹲下身來,將曹殊扶了起來,靠在她的肩上,她顫聲道,“曹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

    季蘊垂頭看去,便見曹殊臉色蒼白,唇上無血色,他的雙目緊闔,長長的鴉睫在臉上留下了淡淡的陰影,他的額頭方才被磕破了,鮮紅的血順著太陽穴流了下來,滴落在了他白色的衣襟處。

    曹承與曹望蹲在一旁,神色緊張地瞧著曹殊的狀況。

    曹承伸出手,在曹殊的人中處掐了一下。

    不久,曹殊雙目微動,幽幽地轉醒,他睜開眼后,只見季蘊正雙眼微紅,神情擔憂地望著他。

    曹殊有些怔怔地與季蘊對視。

    曹承見曹殊醒后,才登地松了一口氣,道:“他應該沒事了。”

    “曹哥哥,你醒了。”季蘊見曹殊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眸正看著她,她心中甚是欣喜,擠出一絲笑來。

    第43章 虛弱 鷓鴣天(三)

    季蘊清亮的眼眸中泛起了秋水般的漣漪, 像是氤氳了一股朦朧的霧水,她低頭瞧見曹殊已然醒了,便松了一口氣后, 道:“曹哥哥, 你醒了。”

    曹殊漆黑的雙眸怔怔地凝視著季蘊, 觸及到了她的視線, 無血色的唇微張, 嗓音溫和:“你哭什么, 我沒事。”

    季蘊聞言才發覺自己一時情急,竟流了淚, 她的眸子噙著點點的淚光, 輕聲道:“怎么可能沒事,你方才都昏倒了,嚇死我了。”

    曹殊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他臉色蒼白, 額角幾縷發絲垂了下來,瞧著人畜無害,渾身上下充斥著一股脆弱感。

    “溪川,咱們還是先回去, 你方才昏倒還得去找沈郎中來瞧一瞧。”曹望蹲在一旁, 他神情關切地打量著曹殊,語氣溫柔地說道。

    “你此言有理, 曹哥哥,不若咱們先回去。”季蘊聞言瞥了一眼曹望,頷首道。

    “也好。”曹殊蹙眉,點頭同意了。

    “溪川,我來背你。”曹承站起身來, 他見曹殊臉色發白,一時不忍便提議道。

    “不用麻煩你,我自己可以走。”曹殊聞言眉頭輕蹙,搖搖頭后,婉拒道。

    說罷,曹殊在季蘊的攙扶下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捂住胸口,步伐踉蹌地朝前走了幾步。

    “曹哥哥,你小心!”季蘊唬了一跳,急忙扶著曹殊的手腕,驚呼道。

    曹殊面露痛苦之色,他悶哼一聲,咬牙繼續往前走。

    “溪川,你別強撐了,還是讓青川背你,也更穩妥一些啊。”曹望走在曹殊的身旁,神情緊張地勸道。

    “是啊,曹哥哥。”季蘊顰眉,面色凝重地道。

    曹殊聞言頓住,停住了腳步,他沒有再拒絕,神情無奈地嘆息道:“既然如此,那青川,就麻煩你了。”

    “你就別那么多廢話了,趴上來。”曹承見曹殊磨磨唧唧的模樣,便在他面前蹲下,回過頭來,沒好氣地道。

    曹殊慢慢地趴在了曹承的背上,目光溫和道:“青川,謝謝你。”

    曹承將曹殊背了起來,站起身朝前走了幾步,他目光閃爍,面色不自然咳了幾聲道:“你要真心想謝我,就趕緊給我振作起來,參加明年的春闈。”

    曹殊神色逐漸黯然,沒有再回話了。

    季蘊和曹望則是跟在他們的身后,他們走過泥濘的路,一同回了鎮上。

    待回到了書鋪后,沈郎中則是再次被曹望請了過來。

    沈郎中匆匆趕了過來,他踏入臥房后,瞧了一眼曹殊面色發白,額頭上也受了傷,便神情凝重地坐在床沿上為他把脈。

    過了一會兒,他思忖道:“曹郎君近日憂思太過,且在雨中淋了雨,急火攻心后才會吐血昏倒,待老夫開一副藥劑來,還有你額頭上的傷,老夫寫完藥方便為你包扎,每日服藥便可大好。”

    季蘊提起的心慢慢放了下來,她笑道:“多謝沈郎中了。”

    “何必如此客氣,不過曹郎君日后可得保重自己的身體,要是年紀輕輕落了病根可就不好了。”沈郎中摸了摸胡須,目光和藹地瞧著曹殊,語重心長地勸道。

    曹殊虛弱地依靠在床前,他的微微束起,墨發披散在肩頭,只著一件素色中單,他抿起一絲微笑,有些虛弱地道:“我知曉了,多謝沈郎中。”

    “如此老夫現下就開藥,你們就按著藥方抓藥。”沈郎中聞言滿意地點頭,隨后他站起身坐于桌案前,拿起筆寫下藥方,待寫完便交給了季蘊。

    曹承眉頭緊皺,他眼疾手快地從季蘊的手中奪過藥方,忙道:“不用麻煩季娘子了,溪川抓藥的事便交于我和長川。”

    季蘊愣住,她自然是沒有理由反駁,便勾起嘴角,笑道:“那也好,麻煩你們了。”

    “你……”曹承登時心中干噎,他郁悶地道,“這本就是我該做的。”

    沈郎中但笑不語地瞧著爭執的二人,他走至床榻邊,動作輕柔地替曹殊額頭上的傷口上好藥之后,便拿出紗布,將傷口包扎了起來,繞到曹殊的腦后系好。

    “曹郎君,在傷口愈合期間切忌不要碰水。”沈郎中低聲囑咐道。

    “我自會小心的,多謝沈郎中。”曹殊抬頭,面色溫和地謝道。

    沈郎中又是囑咐了幾句,之后就背上藥箱,便向曹殊告辭,離開了書鋪。

    曹承見沈郎中走了,他皺著眉頭,面色不善地看著季蘊,冷聲道:“今日多謝季娘子的相助,只是天色不早了,娘子你還是早點回去罷。”

    季蘊見曹承趕她走,她登時有些無奈,神情無助地看向曹殊,雙眸中泛出一絲委屈的意味。

    “娘子,你先回去罷,來日我再向你道謝。”曹殊定定地望著季蘊,神色無比緩和地道。

    季蘊見曹殊發了話,她只好強顏歡笑道:“那曹哥哥你要好好養病,我過幾日再來看你。”

    “娘子慢走。”曹殊垂下眼簾,鴉睫根根分明,遮掩住了眼底的情愫,他的唇角扯出一絲笑。

    季蘊的眼眸閃過一絲失落的情緒,她同曹殊話別后,便心不在焉地離開了,朝著奚亭書院走去。

    因曹望去廚房了,臥房內便只剩下了曹殊與曹承二人,遂變得安靜了起來。

    良久,曹殊卻陡然開口:“青川,你往后可否能別再為難季娘子了。”

    “我……”曹承聞言氣結,他不由得瞪大雙眼,拔高了聲音道,“我何時為難于她了?”

    “青川,你該明白,當年季家退婚之事與她無關,她當時遠在江寧,并不知曉其中之事,你往后就莫要再遷怒于她了。”曹殊漆黑的雙眸靜靜地看向曹承,沉聲道。

    曹承豎起眉頭,他神情十分不解,忿忿道:“我何時遷怒于她了,我方才不過是趕她走,你就立時心疼了?”

    曹殊嘆息一聲,他嗓音低沉道:“總之,你日后不要再像今日如此了。”

    “你當真喜歡她,為了她來教訓我?”曹承十分郁悶地嘀咕道。

    “我沒有教訓你。”曹殊蹙眉,輕聲解釋道。

    這時,門外傳來了一聲響動。

    二人循聲望去,原來是從廚房過來的曹望,他站在門口,手中端著一碗粥,正滿臉震驚地望著他們。

    “什么喜歡?”曹望傻傻地問,“你們在說什么?”

    曹殊聞言微微一怔,輕聲道:“沒什么,你先進來。”

    曹望走了進來,他把碗放在桌案上后,狐疑地打量著他們,語氣嚴肅地詢問:“你們可有什么事瞞著我?”

    “沒有!”曹承登時跳腳,矢口否認,“我怎么會有事瞞著你。”

    “你為何如此激動?”曹望蹙眉。

    “我激動了嗎?”曹承面色僵硬,“我沒有激動啊,我只是同你解釋一番而已。”

    曹望瞧著曹承顧左而又言他的模樣,他轉頭看向倚在床頭的曹殊,深吸一口氣,問:“溪川,你同我說。”

    曹殊微微一怔,瞥了曹望一眼,就在他暗自糾結的時候,曹承按捺不住,先他一步開了口。

    “我實話同你說了罷,就是溪川他喜歡季娘子。”曹承見曹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語氣幽怨地道。

    “真的嗎?”曹望頓時愕然,他只愣了一瞬,面上帶著不可置信地看向曹殊,結巴道:“青川所言是真的嗎,溪川。”

    “是真的。”曹殊沉默片刻,他眉目溫潤柔和,唇角噙著一股淡淡的笑意,低聲輕笑道。

    “你何時?”曹望眨了幾下眼睛,面色震驚不已地轉頭看向曹承,又問,“那青川你一早就知曉了溪川對季娘子的心意?”

    曹承想起這事他就生氣,他咬牙切齒道:“他那日當著我的面對季娘子訴說情意,你說我能不知曉嗎?”

    “原是如此。”曹望忍俊不禁,神情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季蘊步履盈盈地回到書院內的青玉堂后,云兒正站在檐下等候。

    “娘子,你可回來了。”云兒見到季蘊,立馬露出了笑容,迎了上來,笑道,“方才府中傳來消息,再過幾日便要到四娘子納征的日子了。”

    “這么快?”季蘊同云兒一前一后地走進屋中,神情訝然地問道。

    她原以為季棉同李謹和的婚事還要再過一段時日,畢竟先要納采,交換過庚帖之后再行納征,最后再成婚,這樣按著習俗一一來,繁瑣且得花費一段時日來準備。

    “奴婢也不知曉。”云兒搖搖頭,輕聲道。

    季蘊思索一番,嘆了一聲道:“想必是伯父與姑母都覺著臉面無光,才如此倉促地給棉娘與表哥訂婚。”

    “娘子可得早做準備。”云兒捻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給季蘊,笑道。

    “可說是哪日?”季蘊接過去,抬頭好奇地問。

    “定在后日呢。”云兒答道。

    季蘊聞言眉頭微蹙,垂頭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她像是突然思及了什么,轉頭對著云兒吩咐道:“對了,晚點你給曹哥哥送一些膳食過去。”

    “說到曹郎君,今日是曹大人的送葬之日,娘子您帶走了府中的小廝,二大娘子必定知曉了,現下娘子該如何同二大娘子解釋呢。”云兒站在一旁,自然有些憂心忡忡地問。

    季蘊聞言神情變得嚴峻起來,她心中一時也沒底,思忖道:“母親先前雖說讓我不要與曹哥哥來往,但曹伯父離世,曹哥哥如今這么難,母親知曉之后,大概也會理解的。”

    “但愿如此。”云兒隱隱地擔心了起來,笑道。

    “還有曹哥哥病了,你待會過去的時候帶上一些清淡的膳食。”季蘊柔聲道。

    “奴婢明白了。”云兒頷首道。

    季蘊站起身來,走至院中,天色依舊是陰沉沉的,不出意外晚間便又要落雨了。

    她收回了視線,倏然想起鎮上不久便要舉行藥斑布的比試,但曹殊如今受傷的手,思及此處,她的心中慢慢地猜疑了起來。

    “云兒。”季蘊蹙眉,突然喚了一聲。

    “娘子有何事?”云兒聞聲連忙走了出來,笑著詢問。

    “你有空出去打聽打聽,曹哥哥的手是被誰所傷?”季蘊回過頭,神情凝重地看向云兒,沉聲道。

    云兒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第44章 撲倒 鷓鴣天(四)

    今日依舊是陰雨綿綿, 朦朧的雨絲落在了屋檐上,順著層層疊疊的黛瓦流了下來,落在了書院的青石板路上。

    季蘊晌午上完課之后, 決定前往書鋪看望曹殊, 她回到青玉堂用完午膳, 便要起身。

    “娘子, 這是您先前命我買來的補品。”云兒見此, 笑著將手中提著的補品遞給了季蘊, 面上帶笑道。

    季蘊從云兒手中接過,她勾起嘴角, 低聲笑道:“我很快就回來。”

    云兒應了一聲, 站在院門口目送季蘊離開,她望著季蘊裊娜娉婷的身影,心中不知為何隱隱地擔心起來,見季蘊走遠, 她才慢慢收回了視線。

    季蘊撐著油紙傘走在前往書鋪的路上,此時雨聲淅淅瀝瀝,還未有停歇之意,地面上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 泛著一絲幽光。

    很快, 她便走出書院的側門,來至書鋪的門口, 便見書鋪的大門是敞開的。

    季蘊站在檐下,暗忖著曹殊許是還在養病,遂她拎著裙擺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臥房中。

    曹殊正躺在床榻上,他臉色蒼白, 雙目微闔,只著一件單薄的素色中單,他的額頭上裹著一道紗布,整個人充斥一股脆弱感。

    季蘊抬頭朝里望去,隨即她伸手在門上敲了敲。

    曹殊聞見動靜,他掀開眼簾,輕聲詢問:“是誰?”

    “曹哥哥,是我。”季蘊站在門外,答道。

    “娘子,先進來罷。”

    曹殊清冽的聲音傳了過來。

    季蘊聞言心中甚是歡喜,她笑意盈盈地踏進臥房中,將手中提著的補品放在了桌案上。

    她轉頭看向床榻上的曹殊,笑道:“曹哥哥,我帶了一些補品來,這些補品對你的身體有益處。”

    “娘子破費了。”曹殊眉頭輕蹙,他手撐著從床榻上坐了起來,已雙漆黑的眼眸注視著她,神色緩和無比地說道。

    “曹哥哥你何必客氣。”季蘊步履盈盈地走至床榻邊,神情關切地問,“你今日感覺如何,可有好些?”

    “好些了。”曹殊嗓音溫和,像是涓涓的溪流融入了她的心頭。

    季蘊聞言打量了一下曹殊的臉色,見他臉色依舊是蒼白的,唇是也無血色,便知他這是在寬慰她,她嘆了一聲道:“曹哥哥,你可得養好身子,往后不能再如此了。”

    曹殊的目光微微一動,他瞥了她一眼,語氣緩和地道:“好。”

    “對了,曹哥哥,你現下渴不渴?”季蘊看向曹殊,瞧見他的唇上似是起了皮,她便問道。

    “有點。”曹殊面容溫和,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柔和。

    季蘊聞言轉過身,拿起桌案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水后,朝著床榻走去。

    因她的心思都在曹殊的身上,遂并未留意腳下,待她走到床榻邊時竟是被絆了一下,整個人登時腳下踉蹌,朝著曹殊撲了過去。

    季蘊心中一顫,她嚇得驚呼一聲,只好緊閉雙眼撲在了床榻上,茶杯中的茶水也灑到了曹殊的素色中單上。

    她慢慢睜開眼,耳中卻傳來了曹殊的悶哼聲。

    “曹哥哥,你沒事罷?”季蘊心中一慌,忙起身,坐在床榻上,神情緊張地打量著曹殊,忙問道。

    曹殊雙眉微微一皺,蒼白的面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他搖搖頭,靜靜地凝視著她,語氣柔和地道:“我沒事。”

    “對不起,方才是我不當心,曹哥哥你沒事就好。”季蘊面帶歉疚之意地看著曹殊,低聲道。

    曹殊眉目溫潤柔和,雙目柔和地與她對視,漆黑的眼眸似是染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情愫。

    季蘊猝不及防地與他對視,耳根立時有些發熱,遂神情不自然地別開視線,朝下看去,卻意外地瞧見曹殊的素色中單方才竟被茶水打濕了。

    她登時一驚,急忙湊過去瞧,道:“曹哥哥,你的衣衫濕了。”

    曹殊聞言垂頭,見他的胸口處的布料果真是濕了,他頓了頓,輕聲道:“無礙,換一件便是。”

    “那得趕快換下,這衣衫濕了穿在身上會不舒服的。”季蘊蹙眉,正色道。

    曹殊面色一紅,瞥了一眼季蘊,神情也變得不自然起來。

    “怎么了,曹哥哥?”季蘊肉眼可見曹殊的臉慢慢地變紅了,她狐疑地湊到他的面前,問道。

    曹殊悄然看向季蘊,才發覺她不知何時竟湊了過來,此時離他十分近,仿佛感受到了她輕微的鼻息,他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起來,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他瞧著她水潤的唇,眸色不由得一暗。

    季蘊不知所以地打量著曹殊。

    曹殊感受著季蘊目光灼灼,他的眼眶微微發熱,雙目闔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你們……”

    這時,門口卻傳來了曹承驚訝的聲音。

    二人循聲望去,便見曹承與曹望站在門口,正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神情震驚無比。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曹承氣沖沖地走了過來,咬牙切齒地問道。

    季蘊愣住,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著急忙慌地站起身來,解釋道,“我,我方才是想給曹哥哥倒水喝來著。”

    “你這是打量著我好騙嗎?”曹殊自然是不信,他指著床榻上面白氣弱的曹殊,冷笑道,“你倒水用得著湊那么近嗎?”

    “不是,我方才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才撲到曹哥哥身上的,你誤會了。”季蘊連連擺手,神情惶恐地解釋道。

    方才她與曹殊湊得那么近,不想被曹承與曹望瞧見了,現下她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曹承猶如護崽子的母狼,他雙目瞪著季蘊,怒視道。

    季蘊扯了扯嘴角,神情無奈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要是你實在不信,你可以問曹哥哥,問問他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曹殊蹙眉,他微微偏頭,輕聲道:“娘子適才說的是真的,她是不小心才撲到我的身上的,青川,你不得無禮。”

    “不小心?”曹承冷哼,“豈不知是她故意為之。”

    季蘊見曹承咄咄逼人的模樣,她登時有些心累,嘆道:“隨便你怎么認為,我今日來不過是送些補品來,你不用如此緊張,我對曹哥哥沒有惡意。”

    “你別以為我不知曉你的狼心野心。”曹承沒好氣地道。

    “好了,青川,你少說幾句,我相信季娘子方才是無心的。”曹望走了過來,對著季蘊頷首道。

    曹承哼了一聲,冷著臉不再講話了。

    “時候不早了,曹哥哥,我午后還有課,就不打擾了。”季蘊轉過身,語氣微冷地道。

    “娘子慢走。”曹殊見季蘊臉色不好,他本想寬慰幾句,但是還未等他開口,季蘊便匆匆地離開了。

    屋內便只剩下了曹家三人,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起來。

    “青川,你明知溪川心中有季娘子,你方才如此激動做甚?”曹望看向曹承,神情不解地問道。

    “我就是氣不過,憑什么,憑什么季家說退婚就退婚,季娘子喜歡溪川,他就得巴巴地湊上去嗎?”曹承忿忿地說道。

    “我不知她心中到底有沒有我。”曹殊垂頭,陡然開口。

    曹承與曹望二人皆是愣在原地。

    “好啊。”曹承最先反應了過來,他神情變得不可思議起來,道,“你連她心中有沒有你都不知曉,還在此處一廂情愿,說不定人家心中壓根沒你。”

    曹殊垂下眼簾,壓下心中的起伏,帶著幾分苦澀地開口說:“就算是我一廂情愿,我也愿意。”

    “你……”曹承心中干噎,氣得說不出話來。

    “青川,我知曉你是為了溪川好,可這到底是他同季娘子的事,咱們往后還是不要管太多了。”曹望站在曹承的身旁,嘆道。

    “曹溪川,我往后不會再管你,隨你喜歡什么張娘子季娘子,我不會再管。”曹承丟下一句話,拂袖而去。

    “溪川,你不要多想,青川他,也是一時情急,我會好好勸他的。”曹望走至床榻邊。

    曹殊略帶自嘲的笑容,語氣淡淡的,帶了一絲無奈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現下你只需好好養病即刻,且我每日會為你送些膳食過來。”

    曹望見曹殊并未生曹承的氣,他便松下一口氣來,笑道。 季蘊回到青玉堂后,云兒見她臉色好似有些不大好,心中有些納悶。

    “娘子,您這是怎么了?”云兒走上前,神情關心地詢問道。

    “我沒事。”季蘊語氣淡淡地道。

    “可娘子方才去前,瞧著心情還尚佳,怎地去了一趟書鋪,回來就冷著臉呢?”云兒明白季蘊這是在嘴硬,她好聲好氣道。

    “還不是因為曹青川。”季蘊在黃花梨羅漢榻上坐了下來,眉頭緊皺道。

    云兒倒了一杯茶水,遞給了季蘊,輕聲道:“可是曹郎君的兄長?”

    “正是。”季蘊接過,嘆了一聲道,“我知曉他對我的敵意,可今日我當真是不小心。”

    于是,季蘊便將今日在書鋪發生的告知與云兒。

    云兒聽完,納罕道:“娘子,您怎么撲到了曹郎君的身上?”

    “這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過是見曹哥哥嘴上起了皮,想為他倒一杯茶而已。”季蘊有些悵然地說道。

    云兒平復后,安慰道:“既然今日之事是意外,那娘子您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云兒,你真好。”季蘊抬頭,扯出一絲笑來。

    “娘子,明日便是四娘子的納征之日了。”云兒笑道,“二大娘子說讓娘子您晚間回府呢,明日的事情繁瑣,也好幫襯幫襯。”

    季蘊頓了頓,思考良久道:“那待我午后上完課,咱們就動身,你先去安排一下。”

    云兒眉開眼笑地應道。

    “對了,我昨日叫你打聽的事情打聽得如何了?”季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猛地抬頭,語氣嚴肅地詢問道。

    “娘子,再給奴婢一些時日。”云兒頓住,她凝思片刻道,“關于曹郎君手受傷之事,畢竟過去太久了,娘子為何不問曹郎君本人呢?”

    季蘊頓住,她沉吟道:“曹哥哥現下將所有的事情藏在心底,倘若我貿然去問他,定會讓他起疑心,不知又會生出多少嫌隙來,所以云兒這件事只能勞煩你去打聽了。”

    “娘子先別急,待咱們回府,奴婢去問問府中的小廝女使們,說不定他們知曉這其中之事呢。”云兒輕聲道。

    “也好。”季蘊聞言,頷首道。

    第45章 納征 鷓鴣天(五)

    不覺間, 已至傍晚時分,天色愈來愈暗,且雨水已歇。

    季蘊洗漱一番后, 便坐于銅鏡前, 她膚白如脂, 青絲如瀑披散在背上, 云兒正站在她的身后, 為她梳著發。

    她今日內穿淺色的一片式抹胸, 外穿淺青色的寶相花紋的褙子,氣質幽蘭。

    云兒動作輕柔地用篦子為季蘊梳發, 問:“娘子想梳什么發髻?”

    “團髻即可。”季蘊輕聲回道。

    待梳畢, 主仆二人便走出了書院,季宅的車輿早就在等候,她們登上車輿后,回了季宅。

    車夫駕著車輿在街道上行駛了一段路程, 緩緩便至季宅的側門。

    云兒率先從車輿中出來,再是季蘊,她彎著腰在云兒的攙扶下,踩著腳蹬走下車輿。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進了宅子內, 遠遠便見眾家仆皆是在忙碌中, 宅內檐下各處也已經是掛上了紅綢布,瞧著是一派喜氣。

    季蘊一路走過游廊, 繞過半山亭,步履盈盈地走至清暉院中。

    清暉院正屋內。

    張氏正坐在黃花梨羅漢榻上,面上帶笑地與李氏談話著,張秋池則是坐在下方的圈椅中。

    張氏今日梳著高髻,身著墨綠色如意花紋的褙子, 李氏則是身著紫府色菱形菊花紋的褙子,整個人透著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

    張秋池正暗自感覺無趣,剛一抬頭便見季蘊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她的雙眸一亮,神情立時變得驚喜了起來,桃腮帶笑道:“蘊娘,你可回來了。”

    季蘊同張秋池點了點頭,轉頭對著張氏與李氏,盈盈一拜道:“拜見母親,拜見舅母。”

    李氏瞧著季蘊,笑著同她寒暄道:“蘊娘,聽說你當了先生,最近在書院可好?”

    “多謝舅母掛心,我一切都好。”季蘊抬頭,含笑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秋娘這丫頭念叨了好幾次要尋你,我怕你在書院課業繁多,遂不敢叫她來打攪。”李氏點點頭,笑道。

    “怎會打攪,秋娘愿意來,我自然是歡迎的。”季蘊眉眼帶笑地說道。

    “好了,母親同你舅母還有話要說,蘊娘,你不妨帶秋娘去瞧瞧棉娘。”張氏瞥了季蘊一眼,笑吟吟道。

    季蘊頷首。

    張秋池聞言欣喜地站起身來,朝長輩們一拜,急忙拉著季蘊小跑了出去。

    “秋娘,你走這么快做甚?”季蘊神情頗為無奈地跟在張秋池的身后,小聲嘀咕道。

    “方才在屋內,當真是悶死我了。”張秋池聞言放緩了步伐,她垂下頭,神情有些郁悶,抱怨道。

    “現下咱們不是出來了,也好透透氣。”季蘊站在她的身旁,轉頭笑道。

    張秋池面若銀盤,她今日梳著團髻,髻下系著紅頭須,身著淺色纏枝葡萄紋的褙子,整個人恍若桃花一般嬌艷。

    “蘊娘,我有話同你講。”她故作神秘地說道。

    于是,二人走出月洞門,走至水榭中,坐了下來。

    “現下你可安心說了。”季蘊明亮的雙眸凝視著張秋池,揶揄道。

    張秋池略施粉黛,清澈的雙眸笑意盈盈,她登時有些不好生意起來,低垂眼瞼,眼睫微顫,訥訥道:“就是關于春生的。”

    季蘊了然一笑,拉長了語調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啊。”

    “蘊娘……”張秋池面色微微泛紅,嗔道。

    “好好好,我不笑了,你講罷。”季蘊笑意微收,好整以暇地撐在石桌上。

    “那日我同你講了我和春生的事情,就在前幾日,他路過崇州時,特地來見我,我現下發覺我愈來愈喜歡他了。”張秋池雙頰暈紅,朱唇微張,十分嬌艷動人。

    一陣清風拂過,她發髻間的紅頭須隨風輕輕飄動,眉宇間似乎縈繞著淡淡的羞澀之意。

    季蘊聞言蹙眉,她心下狐疑,不由得追問道:“他為何會無緣無故路過崇州,他不是隨舅舅在宣州嗎?”

    “我想,許是父親命他出門辦事,其中緣由我也沒細問。”張秋池愣住,思忖道。

    “秋娘,不知為何我總覺著這個林春生好似不簡單。”季蘊面色嚴肅地看著張秋池,頓了頓道。

    “蘊娘,你莫將春生想得太壞了,待你見了他,你就知曉了。”張秋池微怔,她有些不贊同地看著季蘊,輕聲辯解道。

    “我上次不是同你講了,凡事多留一個心眼。”季蘊低聲嘆道,“人心隔肚皮,畢竟你也不知曉他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我知曉,可……”張秋池面上猶豫道。

    “你就沒想過,林春生他許是抱著目的接近你呢。”季蘊看向她,凝思片刻道。

    “他能有什么目的?”張秋池頓住,她神情不解地問。

    “他為了前程,豈不是因你舅舅的女兒,才故意接近你。”季蘊雙目靜靜地看著張秋池,語氣冷靜地說道。

    “怎么會,父親如今已經離京……”張秋池面色僵硬。

    “你瞧你自己都說得那么遲疑,想必你心中也早有懷疑。”季蘊打量著她的神色,淡淡一笑道。

    “蘊娘,可我心中有他。”張秋池垂下眼簾,語氣悵然道。

    “話我不便多說,你往后自己好好斟酌。”季蘊收回視線,嘆道。

    張秋池神情變得若有所思起來。

    “好了,你也先別想了,隨我去漪瀾院瞧瞧棉娘。”季蘊站起身來,笑道。

    張秋池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也站起身來,同季蘊朝著漪瀾院走去。

    二人走過彎彎繞繞的游廊,走至大房的漪瀾院。

    此時,漪瀾院中十分熱鬧,季棉的房中圍著許多崇州城的貴女,她們說說笑笑的,時不時地傳來悅耳動人的笑聲。

    季蘊與張秋池走進時,季棉正坐在桌案旁,她今日打扮得甚是好看,身著一件小團花紋樣的褙子,下身則是朱色的百迭裙。

    季棉正同陳家娘子陳楚然說著什么,無意間卻瞥見季蘊竟來了,她立時頓住。

    陳楚然面容嬌美,她發覺季棉突然止住不講話了,便納悶地回過頭來,見到來人是季蘊,她忙起身,眉眼含笑地朝季蘊打招呼,笑道:“季先生來了,弟子本以為今日不會見到先生了呢。”

    “陳娘子,現下不是書院,不必如此客氣尊稱我。”季蘊走近,淡淡笑道。

    “那可不行,只要弟子在書院一日,就得尊崇您為先生。”陳楚然搖搖頭,語氣恭敬地道。

    “三姐姐何時回來了,我竟不知曉。”季棉神情不自然,她也站起身來,走至陳楚然的身邊,笑道。

    “就在方才,母親讓我過來瞧瞧你。”季蘊笑道。

    “我有什么可瞧的。”季棉頓了頓,垂下眼簾,小聲道。

    “明日便是你的納征之日,我也沒什么好送你的。”季蘊將手中雕刻精致的盒子遞到季棉的面前,笑道,“這是一對如意釵,就當是恭賀之禮了。”

    季棉略微驚訝,她接了過來,打開盒子瞧了瞧,只見盒子中的如意釵十分精致,隨即抬頭,輕聲謝道:“那我就多謝三姐姐了。”

    “不必客氣。”季蘊擺擺手。

    “不知這位是?”陳楚然見季蘊的身后的張秋池,神情有些好奇地詢問。

    “她是我的表妹,張秋池。”季蘊笑著介紹道。

    “見過各位。”張秋池頷首道。

    “原是如此。”陳楚然點點頭,朝張秋池笑道。

    四人又聊了一會兒,季蘊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打量了一下屋內,卻并未見到季梧的身影。

    她登時心中疑惑,便問道:“二姐姐人呢,我怎么沒瞧見她?”

    “她去母親房中了,過會便會過來。”季棉蹙眉,答道。

    季蘊聞言點頭。

    這時,正巧季梧走進屋中。

    “說曹操,曹操就來了。”季蘊見到季梧,心中甚是歡喜,忙迎了上去。

    季梧見到季蘊,自然是十分高興,遂忙拉著季蘊的手坐到屏風后的圈椅中。

    張秋池見二人有話要談,也不便過去,就隨意找了個椅子坐下來。

    房中女使萍兒見狀,連忙奉上茶水,熱情地笑道:“張娘子清喝茶。”

    “多謝了。”張秋池朝萍兒笑道。

    “娘子是客人,既是客人,咱們做奴婢的,豈能怠慢?”萍兒笑道。

    “四娘子,你的女使可真激靈。”張秋池接過茶水,轉頭看向季棉,夸贊道。

    “她啊,向來是激靈的。”季棉瞥了一眼萍兒。

    屏風后,季蘊與季梧坐在圈椅中。

    季梧面容清麗,她頭戴山口冠,以珍珠圓頭簪固之,髻下系著紅頭須,身著花草紋的褙子,下身則是素色的三澗裙,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婉約的氣質。

    她低頭啜了一口茶水,笑道:“我從晌午就盼著你這個大忙人回來,不想到晚間才瞧見你。”

    “最近書院課業繁忙,實在是抽不出空來,請二姐姐勿怪。”季棉面帶歉疚地道。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現下不也回來了。”季梧將茶杯放在身旁的茶幾上,語氣輕柔地笑道。

    季蘊聞言松了一口氣,拿起幽香四溢的茶水,喝了一口。

    “你最近在書院可好?”季梧神情關切地詢問道。

    “我很好,二姐姐放心。”

    “對了,我先前似乎聽說曹三郎的父親去世了。”季梧突然問道。

    第46章 爭吵 鷓鴣天(六)

    季蘊微頓, 她擱下手中的茶杯,心中立時有點緊張,笑問道:“二姐姐怎突然提及曹三郎了?”

    她不知為何心煩意亂起來, 但季梧從前到底是曹殊的未婚妻, 現下曹殊的父親已離世, 季梧怎會不會過問。

    “我先前聽府中下人說, 曹三郎的父親去世時, 是你帶了幾個小廝前去抬棺, 可有此事?”季梧瞧著季蘊頗為緊張的模樣,她不動聲色地問。

    “二姐姐, 確有此事, 因曹三郎他在奚亭書院旁開了一家書鋪,我時常能夠碰見他,當是時他父親離世,我實在于心不忍, 所以才叫了府中的小廝前去。”季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季梧的神色,她生怕季梧誤會,急忙解釋道。

    “原是這樣。”季梧聞言,她的神情變得若有所思起來。

    季蘊斂眸, 也不知曉說些什么了, 便沉默了下來。

    良久,季梧開口。

    她苦澀一笑, 雙眸微微泛紅,嘆道:“到底是我當年對他不住,在曹家危難之際與他退了婚,他現下大抵很恨我,很恨季家罷。”

    “二姐姐, 你別多心。”季蘊心中一慌,連忙出言寬慰道,“曹三郎他許是不會怪你的。”

    “三妹妹別安慰我了,我是沒有臉面再見他了,你日后要是碰見他的話,幫我同他說一聲抱歉。”季梧搖搖頭,強顏歡笑地說道。

    季蘊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她輕聲勸道:“好,我碰見他的時候會同他講的,請二姐姐放心,只是當年畢竟不是你的錯,你切莫太自責了。”

    “蘊娘,謝謝你。”季梧扯起一絲笑來。

    季蘊發覺季梧情緒低落,她便轉移話題,問:“二姐姐,你還未說,你最近可好?”

    “那日我回去之后,官人與姑舅便不敢怠慢于我,蘊娘,你放心。”季梧雙眉輕蹙,輕輕笑道。

    二人又聊了一會兒,便至掌燈時分,季宅今晚舉辦了筵席,遂一群女眷歡聲笑語地前往膳廳用膳。

    待入了席,筵席上觥籌交錯,眾人則是不停地恭賀季惟與于氏。

    對于他人的奉承之言,季惟聽在耳中,他神色略微尷尬,暗自覺得面上無光,畢竟季棉與李謹和的婚事不光彩,雖說明日的納征之禮沒有大操大辦,但總不能失了禮數。

    季蘊因有心思,在筵席上一言不發,竟連身旁的張秋池都發覺了。

    “蘊娘,你這是怎地了?”張秋池轉頭看向季蘊,她心下狐疑,神情關切地詢問道。

    她暗忖,季蘊方才不過是與季梧聊了幾句,便成了現下心不在焉的模樣。

    于是,張秋池心中疑惑多了幾分。

    季蘊驟然聞見張秋池喚她,意識漸漸地回籠,她有些不解地問:“秋娘,你方才說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張秋池蹙眉,納悶地問道,“連我跟你說了什么,你都沒聽見。”

    “不好意思。”

    “我方才說,你怎地了?”張秋池頓時無奈,她又重新講了一遍。

    季蘊怔住,她否認道:“我沒怎地。”

    “你還嘴硬,你方才坐在這一句話不講,也不知曉你在想些什么。”張秋池語氣不滿地道。

    季蘊抽回視線,她扯了扯嘴角,低聲道:“沒什么。”

    張秋池自是不好再問什么,便住了嘴,拿起玉箸,繼續用膳。

    筵席畢,季蘊同前頭的長輩們話別,先行回了清暉院。

    夜色昏暗,月色升起,季宅四處皆掌著燈,只是夏日里的晚風總是裹挾著一絲炎熱的意味,令人心中不寧。

    季蘊步履盈盈地走進臥房中,云兒早就準備妥當了。

    待她洗漱一番后,便想上榻早早歇息,不想卻在這時,張氏竟突然過來了。

    季蘊見張氏氣勢洶洶地踏入臥房中,她登時不解地起身,笑著問:“母親怎么這么晚了還過來,可是有什么事嗎?”

    “蘊娘,母親問你,你同曹三郎可有什么?”張氏的神情像是氣急了,忍耐了許久終于按捺不住了一般,她一走上來,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母親這話是何意?”季蘊微怔,蹙眉。

    “你不用這么說,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同曹三郎可有什么?”張氏坐在了羅漢榻上,她神色不耐,沉聲問道。

    “母親這么晚了我的房中,莫非就是為了問我這個?”季蘊深吸一口氣,冷笑道。

    云兒本是歇在耳房中,她突然聽見了聲響,唬了一跳,急匆匆地走進臥房中,便見季蘊與張氏母女二人愈發劍拔弩張。

    “二大娘子,這是怎地了?”云兒暗自感到不妙,瞧著張氏陰沉的臉色,即刻膽怯起來,有些躊躇地問道。

    “云兒,我問你,在書院的時候,蘊娘有沒有同曹三郎私下往來?”張氏雙目直勾勾地看向云兒,冷聲逼問道。

    云兒瞥了一眼季蘊,慢慢垂下頭,雙眸心虛地飄動,訥訥道:“娘子在書院,在書院的時候……”

    “怎么,你說不出來嗎?”張氏冷笑一聲,雙目如同冷颼颼的利劍一般,“云兒,如若你今日敢有任何的隱瞞,我就叫人牙子拿了你的籍契發賣出去。”

    “二大娘子息怒。”云兒聞言,她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上漸漸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渾身顫抖起來。

    “母親,你何必為難云兒?”季蘊心中陡然涌起了一股煩躁的情緒,頗為不解地瞪著張氏,質問道。

    “行,我可以不為難她,那你來說。”張氏冷笑。

    季蘊哂笑一聲,勾起嘴角,一雙明亮的雙眸看向張氏,語氣帶著嘲諷的意味,她道:“母親適才問我,同曹哥哥私底下有沒有往來,母親分明是在明知故問,想必在來的路上心中已有定論了,既然您早有定論,又何苦來質問我呢。”

    “你……”張氏氣急,指著季蘊說不出話來。

    “那我現在就明明白白地告知于您,對,沒錯,我是和曹哥哥有往來,那又怎么樣呢?”季蘊不甘示弱地直視著張氏,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

    云兒跪在一旁只能干著急,待她聞見季蘊將話皆告知于張氏時,心中登時想,完了。

    張氏怒極反笑,反問道:“我先前不是沒有同你說過曹家如今的情勢,且多次勸你不要與曹三郎走得太近,你又為何,為何偏偏要與我作對呢?”

    “我沒有要與您作對的意思。”季蘊別過臉,冷聲道。

    “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兒,難道你不知曉曹溪川曾經與梧娘定過親嗎?”張氏面上慍怒,她道,“梧娘不要的東西,你卻巴巴地湊上去,你這是成心要打我的臉嗎?”

    “母親,你話怎說得如此難聽?”季蘊瞧著張氏咄咄逼人的模樣,她登時有些心累。

    “我這話還叫難聽,你是不知漪瀾院的人,他們說的話必定比我難聽千倍萬倍。”張氏咬牙切齒道。

    “母親,他們說他們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季蘊語氣微冷道。

    張氏直瞪瞪地瞅了季蘊許久,見她滿臉倔強的神情,心中火焰消弭了不少,只能暫時示弱,語重心長地嘆道:“蘊娘,不是母親要責怪你,只是曹家早就落魄了,你同曹溪川相交,對你也是無益的,此次你也是為著曹氏家主,聽母親一句勸,往后莫要再與他來往了。”

    季蘊掩藏在袖子中的手漸漸攥緊,她轉頭看向張氏,問:“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蘊娘,你為何就是不明白?”張氏怔住。

    “母親要我明白什么?”季蘊冷笑,“您憑什么不讓與曹哥哥來往,就因為曹家失勢了嗎?”

    “曹家是遭官家厭棄……”

    張氏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季蘊打斷了。

    季蘊繼續道:“官家厭棄又如何,難不成因為這個就要與他斷絕來往了嗎?母親未免太過無情。”

    “你這個孽障!”張氏勸說了半天,見季蘊還是一副不聽勸的模樣,她隨即火冒三丈,雙目怒視著季蘊,大聲地罵道。

    “就算您再生氣,我還是要說,您是我的母親,但您恐怕也無權干涉我與誰來往罷?”季蘊不假思索道。

    張氏氣得站起身來,直直地沖到季蘊的面前,毫不猶豫地刮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聲響過,整個臥房都變得安靜了下來。

    “二大娘子息怒。”云兒跪在地上,擔心地瞥了季蘊一眼,惶恐地乞求道。

    孫媼候在門外,卻突然聞見屋內傳來的巴掌聲,她一凜,立時憂心忡忡地疾步走近屋內,便見張氏氣的胸口起伏著,而季蘊則是捂著臉,頭偏了過去,看不清神情。

    “二大娘子,何必動這么大氣,你與三娘子好好說便是,為何要動手呢。”孫媼走上前,神情擔憂地看向季蘊,對著張氏喟嘆道。

    張氏打完立刻就后悔了,她見季蘊的臉龐漸漸紅了起來,僵硬地伸出手。

    季蘊感受著臉上傳來陣陣灼熱的痛意,她慢慢回過頭,沒有再看張氏一眼,冷著臉直沖沖地走了出去。

    “蘊娘,你這是要去哪兒?”張氏頓時就急了,雙眸通紅地想追出去已是來不及,她走到門邊,看著季蘊的背影,哽咽地喊道。

    “糊涂丫頭,還不快追過去。”孫媼自然是心急如焚,她轉頭斥責了云兒一聲。

    云兒得了命令,著急忙慌地站起身來,匆匆追了過去。

    第47章 尋找 鷓鴣天(七)

    云兒正惴惴不安地跪在地面上時, 驟然見張氏竟是揚起手刮了季蘊一巴掌,她的心陡然一顫。

    整個屋內都變得安靜了下來,針落可聞。

    季蘊冷著臉, 隨即慢慢地回頭, 她一言不發, 直沖沖地奔了出去。

    張氏欲言又止, 步履踉蹌地走至門邊, 她望著季蘊離去的背影, 忍不住哽咽起來,雙眸中滿是后悔的情緒。

    “糊涂丫頭, 愣著做甚?”孫老媼瞧見云兒一副不知所以的身影, 有些恨鐵不成鋼,便出聲喝道。

    云兒聞言一驚,她頓時如夢初醒過來,便站起身, 急忙地追了過去。

    待她疾步走出季宅時,天不知何時落起了小雨,周遭靜悄悄的,巷道里杳無人影, 季蘊早就不知所蹤。

    孫媼在清暉院安撫好張氏, 一時放心不下,便也匆匆地跟了出來, 身后還跟著幾個家仆。

    她見云兒一人站在巷子里,遂走上前幾步,神情著急忙慌地詢問道:“三娘子人呢?”

    云兒正暗自焦急,面對孫媼的質問時,她搖搖頭, 囁嚅道:“奴婢出來時,娘子早就走遠,現下奴婢也不知該如何去尋找了。”

    “這可如何是好。”孫媼聞言有些六神無主起來,她喃喃道,“都這么晚了,三娘子能去哪兒呢,不若咱們分開去找。”

    云兒連連點頭,與孫媼話別后,二人迅速分開來,各自去尋季蘊了。

    *因曹殊這幾日病著,不過正巧書鋪并未關門歇業。 臥房中。

    燭光微晃,曹殊倚在床頭,倏然思及曹望走后并未封門,他便掀開被褥,披上外衫后,起身下榻。

    他的病還未好全,下榻后臉色有些發白,身子顯得十分單薄。

    曹殊悄然走至門口時,打算封門時,不經意間朝外頭一瞥,卻突然聞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循聲望去,便見云兒由遠及近,但見她四處張望,神色萬分緊張,像是尋覓著什么。

    待到云兒路過書鋪時,曹殊卻心生狐疑,遂忙出聲喊住了她,他問:“云兒姑娘,你現下如此著急,是發生何事了?”

    云兒聞言轉頭,見是曹殊站在書鋪內,她雙眸一亮,頓時像是見到了救星一般,她擠出一絲笑來,問道:“曹郎君方才可有瞧見娘子?”

    曹殊一怔,隨即搖搖頭。

    云兒聞言肉眼可見地變得失望了起來,她垂頭耷腦著便要離開。

    “云兒姑娘,且等等。”曹殊暗自著急起來,他眉心淺淺皺起,試探著問,“你家娘子她怎么了?為何……”

    “明日本是四娘子納征之日,只是今夜筵席過后,娘子與二大娘子爭吵了起來,二大娘子氣急,便打了娘子一巴掌,娘子之后便跑出府去,現下人不知去往何處了。”云兒出聲解釋,她瞥了曹殊一眼,最終還是不忍心,便沒有同他講季蘊與張氏發生爭執,是他之故。

    曹殊聞言大驚,他忙回身,尋了兩把油紙傘,將另一把傘遞給云兒,他溫聲道:“我同你一起找。”

    “曹郎君,當心你的身子,還是不要出去吹風了。”云兒面上猶豫道,制止道。

    曹殊自然是不聽勸,他現下心中只有季蘊,遂撐開油紙傘走出書鋪,去尋季蘊了。 云兒瞧著曹殊清瘦的背影,嘆了一聲后,繼續向前走。

    曹殊在街上尋了許久,周遭環境黝黑,所以并未尋到季蘊的身影,期間他與季宅的幾個家仆碰上,見他們各個神色頹然,想必也是一無所獲。

    此時,季蘊獨自走出季宅后,她現下心生迷惘,不知該往何處去,只好茫然地走在街道上。

    濛濛細雨打在了她的衣衫上,直到臉上傳來一陣陣灼熱的痛意,她卻勾起一絲自嘲的笑。

    幼時張氏便冷待于她,在她最需要母親的時候,張氏一心只撲在季茂的身上,再后來季茂離世,張氏更是一意孤行,不允她離家,前往江寧求學,若不是季老太太,她又如何能夠脫離張氏的掌控?

    或許今日她不該激怒張氏,又或許是借著此事,終于將多年來積攢的怨氣吐露了出來。

    不是早就心灰意冷了,為何她還會對張氏心存期盼?

    季蘊神思恍惚,竟漫無目的地走至曹殊的書鋪門口,她立時停住,緩緩轉過頭,只見書鋪門口的大門還敞開著,屋內的燭光似是還未熄滅,微微透著一絲昏黃的光來。

    她靜靜地瞧著那光,心中莫名生出一種溫暖之意。

    季蘊走上前,站在了書鋪的檐下,不過她并無打算打攪曹殊的意思,便蹲下坐在了臺階上。

    雨聲淅淅瀝瀝,其中夾雜著些許風吹樹木聲,發出一陣稀疏的聲響。

    她望著如線的雨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覺間,曹殊竟是繞回了書院的奚口巷,雨水落在油紙傘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他站在巷口,遠遠地望去,見書鋪檐下掛著紙燈籠,昏黃的光芒下,似是有一黑影。

    曹殊心中微動,神色緊張地疾步過去,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著,便瞧見季蘊居然獨自一人坐在檐下的臺階上,她蜷縮著身子,仿若無家可歸的小獸一般可憐。

    他見季蘊安然無恙,提起的心緩緩地放了下來。

    他松了一口氣,漆黑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擔憂后,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立時跨過門檻,走了過去,輕聲問:“娘子,你怎么會在此處?”

    季蘊聞言轉過頭,曹殊這才看清了她,她此時十分狼狽,發絲凌亂地貼在兩鬢,身上的衣衫皆被雨水打濕了。

    曹殊慢慢走至季蘊的身邊,垂頭凝視著她,眼底漸漸泛出擔憂之色。

    季蘊臉色蒼白,唇上無血色,她聞聲抬頭,便見曹殊溫和的面容,身影頎長,在深深的夜色中猶如一顆溫潤的軟玉,透著淡淡的光華。

    她頓時心生委屈,鼻頭微酸,眼眶漸漸紅了起來,她輕聲喚了他一聲,語調微顫:“曹哥哥。”

    她神情委屈地仰頭望著他,清亮的雙眸噙著盈盈的淚光,就這般闖入了他的視線,他的心一瞬間柔軟了下來。

    他神情關切,漆黑的眼眸注視著她,嗓音柔和:“娘子,這是怎么了?”

    話音剛落,季蘊卻是再也忍耐不住,她猛地起身,張開雙臂環住了他。

    曹殊登時噤聲,被季蘊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到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被季蘊抱著,一時不敢輕舉妄動起來。

    只是一瞬,曹殊察覺到了她在輕輕顫抖著,他暗自鎮定下來。

    季蘊的眼眶中蓄滿了淚水,終是抑制不住地滾了下來,輕聲啜泣了起來。

    曹殊垂下眼簾,喉結上下地滾動了兩下,他緩緩伸出干凈修長的手,抱住了她,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撫著她。

    她的淚水浸透了他胸口前的布料,又好似穿入了他的心中,令他的心變得慌措起來。

    許久,季蘊像是哭夠了,她像是不好意思起來,微微掙脫出曹殊的懷抱。

    曹殊松開了她,掀起眼簾。

    這一刻,季蘊止住了哭意,便與他四目相對。

    她雙目噙淚,睫毛濡濕,眉梢間似是流露著無助,右側的臉頰有著紅色的巴掌印,明顯地高高腫著,令人心疼。

    曹殊瞧著她滿臉淚痕的模樣,他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慌亂的情緒,心底跟著揪成了一團,便緩緩伸出手,將她面上的淚痕一一拭去,哄道:“娘子,別哭了,好不好?”

    其實此刻,他更想說的是,你若是再哭的話,他的心也要疼得喘不過氣來了。

    但這些話,又如何能夠輕易宣之于口。

    季蘊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只是還是忍不住輕聲抽泣。

    不覺間,雨勢漸大,飄進了檐下。

    曹殊靜默許久,眉眼間染上了一絲溫柔的情緒,開口道:“娘子,不若咱們先進去。”

    他的聲音在冰冷的雨夜中顯得柔和又低啞,像是涓涓的溪流涌入了她的心頭。

    “那就叨擾了。”季蘊聞言點點頭,隨著曹殊走進書鋪中。

    云兒匆匆趕來時,便是瞧見了這一幕,她見季蘊完好無損地走進書鋪中,便放下心來,她轉身離去,打算將消息告知于孫媼一行人。 云兒好不容易尋到孫媼一行人,便道:“娘子無事,方才已回了書院。”

    孫媼得知季蘊回了書院,自然是喜極而泣。

    “云兒,你快些回去,記得好生照顧三娘子。”孫媼松了一口氣后,她長嘆一聲,低聲叮囑道。

    云兒忙應了一聲。

    書鋪內。

    季蘊垂頭坐在桌案前,沉默著像是還沒有緩過來似的。

    曹殊掀開竹簾,手中還拿著一瓶消腫的藥膏,他緩緩走至桌案前,神色緩和無比地注視著季蘊。

    昏黃的燭光忽明忽暗,照在了曹殊溫潤的面容上,清瘦的身上,透著一股旖旎的意味來。

    曹殊走進,他將藥瓶放在了季蘊面前的桌案上,緩緩開口道:“娘子,這是消腫的藥。”

    “多謝曹哥哥。”季蘊回過神,訥訥道。

    她悄悄地瞥了曹殊一眼,發覺他漆黑的雙眸正注視著自己,立時赧然起來,伸出手擋住了臉上的巴掌印。

    第48章 擦藥 鷓鴣天(八)

    季蘊伸出纖細的手, 她拿起桌案上的藥膏后,下一瞬卻又遲疑了起來,便掀起眼簾, 怯怯地詢問:“曹哥哥, 你這里可有鏡子?”

    曹殊觸及到她似是膽怯的目光, 倏然想起她幼時也曾這般望著他, 他的心中陡然一軟, 暗嘆一聲, 低聲道:“是我考慮不周,我這就為你尋來。”

    說罷, 他轉過身。

    “不, 不用了。”季蘊聞言一驚,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她拒道,“曹哥哥, 我如今已是叨擾了,怎可又勞煩你。”

    “豈會勞煩,娘子稍等,我去去就來。”曹殊頓住。

    季蘊張了張嘴, 瞧著他掀起竹簾, 走進了內院之中。

    書鋪內僅剩下她一人,夜風輕輕地吹動著竹簾, 她心不在焉地垂下頭。

    不出片刻,曹殊在臥房中尋到了一面銅鏡,他走進書鋪,放置在了季蘊面前的桌案上。

    “多謝曹哥哥。”季蘊拘謹地道謝。

    “你何必客氣。”曹殊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她。

    季蘊明知他此時正注視著自己,她漸漸屏住呼吸, 緊張得仿佛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伸出手,粘了一點藥膏在指腹上,對著鏡子輕輕地涂在了臉上。

    當冰涼的藥膏觸碰到了她面上的傷口,她登時疼得皺眉,忍不住低聲痛呼。

    曹殊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盯著她瞧,他見她面有痛色,神情凝重了幾分,低聲道:“娘子,若你不介意,我來幫你涂罷。”

    “不用,曹哥哥,我自己來就行了。”季蘊怔了一瞬,她睫毛微顫,耳根也漸漸染了后,神情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磕磕絆絆地拒道。

    “娘子放心,我會很小心的。”曹殊一雙眸子濕漉漉的,誠懇地看著她。

    季蘊頓時啞然,點頭同意了。

    曹殊垂下眼簾,鴉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緒,他伸出干凈修長的手,抹了些許藥膏于指腹上,慢慢地朝她湊近。

    季蘊直瞪瞪地凝視著他,神情逐漸變得緊張起來。

    他的目光溫和,靜靜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抬手將藥膏輕輕地抹在了她面上的傷口處,他的動作十分輕柔,好似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弄.疼她。

    季蘊訥訥地不再說話,著力地避開他的視線,手指不自覺地攪和她的衣袖。

    待曹殊溫熱的指腹觸碰到了她臉上細膩的肌膚,她的身子頓時一僵,不知不覺鼻尖冒出了一層的細密的汗珠,她也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分。

    曹殊察覺到了她的退卻,他眉心微動,眸光深沉,直勾勾地看向她,嗓音溫和:“娘子,不要動。”

    季蘊聞言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她的眼神閃躲著,匆匆避開了他的灼熱的視線,心卻不知為何好似打鼓一般。

    燭光明滅之間,曹殊瞥過她微微泛紅的臉頰,繼續小心翼翼地為她抹著藥膏。

    許久,曹殊涂好藥膏后,收回了手,季蘊才悄悄松了一口氣。

    曹殊坐了下來,他漆黑的雙眸凝視著他,眼底柔緩,嘆道:“娘子,往后莫要再這般了。”

    “曹哥哥,你都知曉了?”季蘊愣住,面上有些猶豫地問。

    “先前瞧見云兒心急如焚地尋你,我便詢問了她。”曹殊神色溫和地道。

    季蘊的神色再次緊張起來,她小心地打量著曹殊的神色,生怕他已知曉她與張氏爭吵的緣由。

    “對了,曹哥哥,云兒她人呢?”季蘊暗自心虛,她垂眸,像是忽然思及云兒的模樣,便轉移話題道。

    “你先別急,她許是還在尋你。”曹殊蹙眉,思忖道。

    “娘子。”

    這時,書鋪外響起了云兒焦急的呼喚聲。

    季蘊聞聲回頭,便見云兒正站在書鋪的門口,她雙眸微紅地望著他們。

    “曹哥哥,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季蘊知曉她不便久留了,遂站起身來,向曹殊告辭。

    曹殊眼神一案,他撇了她一眼,神色格外柔和,抿起一絲笑來,道:“娘子慢走。”

    “今日是我叨擾了,來日我再登門道謝。”季蘊垂頭,低聲道。

    “你不必客氣。”曹殊頓了頓,面容溫和地看著她。

    季蘊步履盈盈地走出書鋪,轉頭看向云兒,主仆二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她見云兒欲言又止的模樣,便低聲道:“咱們先回去。”

    云兒扯出一絲笑,點了點頭后,她悄悄地回頭向曹殊道謝后,隨著季蘊離開了。

    曹殊緩緩走至門口,他面容溫潤,漆黑的雙眸靜靜地望著季蘊離去的背影。

    夜風輕輕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垂下頭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回到青玉堂后,一前一后地走進正屋內。

    季蘊停下,她神情若有所思的,突然開口問:“從前,母親是否命你講我的一言一行告知于她?”

    “娘子,我……”云兒唬了一跳,她瞧著季蘊沉下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你說有還是沒有?”季蘊不看她,深吸一口氣。

    “娘子,二大娘子曾經是命奴婢監視您……”云兒惴惴不安,急忙解釋道,“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我問你,你可曾將我與曹哥哥的事告知于母親?”季蘊猛地轉身,目光審視著云兒,冷聲問道。

    “沒有,奴婢沒有。”云兒立時搖頭,生怕季蘊有所誤會,她戰戰兢兢地否認道,“娘子,當真沒有,奴婢伺候了您這么久,難道還不相信奴婢嗎?”

    季蘊直勾勾地打量著云兒的神情,見她斬釘截鐵的模樣,便收回了視線,語氣淡淡地說道:“好,我信你。”

    云兒登時松了一口氣,她走上前幾步,瞧著季蘊臉上十分明顯的指痕,難免憂心忡忡,她語氣遲疑地問道:“明日便是四娘子的納征之日,娘子明日還要……”

    季蘊走至羅漢榻前,坐了下來后,她思索了一番,緩緩開口:“我現下傷了臉,明日定是不能出席了。”

    “那奴婢明日回府向主母稟告一聲。”云兒道。

    “也好。”季蘊點頭。

    翌日。

    季宅處處張燈結彩,時不時地傳來歡聲笑語。

    云兒垂著頭,匆匆從側門進府,走至漪瀾院中,向于氏稟告了原由。

    于氏蹙眉,暗自感到詫異,昨日張氏與季蘊爭吵之事,她是有所耳聞,不成想張氏竟動手打了季蘊。

    “我知曉了,你回書院后告訴蘊娘一聲,叫她好好養傷,你先下去罷。”于氏通情達理地擺了擺手。

    “多謝主母。”云兒恭敬地回答。

    說罷,云兒便慢慢退出了漪瀾院。

    “云兒,等等。”

    她走至游廊附近的假山處時,身后突然傳來了孫媼的聲音。

    “孫媼,您有何事嗎?”云兒轉身,便見來人。

    “二大娘子傳你過去。”孫媼開門見山地道。

    云兒心中也沒底,自然知道張氏是為著季蘊的事,只好跟在孫媼的身后,朝著清暉院走去。

    二人走進清暉院的正屋,張氏形容憔悴,她正坐在羅漢榻上,神情不悲不喜地思索著什么。

    “云兒已帶到。”孫媼瞧著張氏黯然神傷的模樣,開口道。

    張氏聞言回過神,她見到云兒,連忙著急地問道:“云兒,蘊娘她現下如何了?”

    “回二大娘子,娘子她如今沒事,因傷了臉,遂命奴婢向主母稟告一聲。”云兒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待會回書院的時候拿些治臉的藥膏去。”張氏嘆道。

    “是。”云兒應道,又于心不忍地問道,“二大娘子可有話要奴婢帶給娘子?”

    “蘊娘如今定是惱了我,算了,你先回去罷。”張氏強顏歡笑地道。

    “二大娘子保重身子,奴婢就先告退了。”云兒擔憂地說道。

    *納征過后,因季蘊臉上的指痕還未消退,她也不便示人,遂向吳老先生告了幾日假,躲在青玉堂中。 近來愈發炎熱,在這盛暑天里,最好是不出門便不出門,倘若出了門就像是要被日光曬化了。

    今日天氣晦澀,厚重的云層遮擋住了日光,像是要落雨了,但卻十分悶熱。

    季蘊無精打采地倚靠在羅漢榻上,手中時不時地翻著書籍。

    云兒則是站在一旁侍候,她拿著團扇為季蘊扇風,笑道:“娘子,奴婢今日瞧著你的臉,像是快要大好了。”

    季蘊應了一聲,淡淡一笑道:“我躲了這幾日,怎能不好?”

    “二大娘子曾多次派錢媼上門,娘子您也拒了不見。”云兒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小聲地嘀咕道,“娘子您惱了這么些個天,總該消氣了罷。”

    “我就是不見。”季蘊瞥了一眼云兒,她的心中還存著氣,自然是不想見張氏,更何況是張氏身邊的孫媼。

    “娘子,您的架子可真大。”云兒撇了撇嘴,神情不滿地說道。

    “隨你怎么說,就算說破了天,我就是不見。”季蘊賭氣般地轉過臉去。

    “好好好,不見就不見,只是二大娘子終究是娘子您的母親,您不能一輩子躲著不見罷?”云兒笑道。

    “云兒,讓我再清靜幾日,你就不要老是在我的耳邊念叨了,可好?”季蘊頗為無奈地說道。

    云兒見實在勸不動,她暗嘆一聲,只好點了點頭。

    第49章 紋樣 鷓鴣天(九)

    一晃便至午后, 鉛云低垂,雨水醞釀了許久,終是落了下來。

    雨水淅淅瀝瀝, 順著屋檐落入了庭院中的地面的水洼中, 綻出一個又一個暈圈。

    季蘊本在午睡, 她驟然驚醒, 發覺外頭下雨了, 便站起身來, 走至疏窗旁,靜靜地瞧著庭院中的細雨霏霏。

    她賞了一會兒雨, 見雨勢漸小, 看向伏在案前休息的云兒,她笑道:“云兒,我去尋曹哥哥一趟。”

    云兒迷茫地睜開眼,她聞言皺眉, 神情不贊同地看著季蘊,道:“現下這外頭正下著雨呢,娘子何必冒雨出去,不若等雨停了再去?”

    “我瞧著現下就好, 外頭暑熱已消下去了, 正涼快著,我去去就回。”季蘊思索了一番, 笑道。

    “也好。”云兒見季蘊已是下定主意的模樣,她自知攔不住,便笑道,“娘子可得早去早回,萬一這雨大了就不好了。”

    “我曉得的。”季蘊頷首道。

    言罷, 季蘊撐著油紙傘,慢慢地走出青玉堂,朝著書鋪走去。

    云兒站在院門前,望著季蘊漸漸遠去的背影,神情無奈地搖了搖頭。

    天色陰沉,厚重的云層如墨汁打翻,暈染了人世間。

    季蘊獨自走過修篁林,林中靜謐,僅有雨水拍打竹葉的聲響,紛紛揚揚的雨絲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地面上濕漉漉的,泛著幽幽的水光。

    她走出書院的側門,此時巷子里靜悄悄的,略顯冷清,書鋪的大門微微敞開著。

    季蘊走至書鋪的門口,站在檐下,伸手在門上敲了敲,深吸一口氣問:“曹哥哥,在嗎?”

    許久,書鋪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是曹殊。

    他緩緩走至門口處,見到季蘊,他眸光一亮,目光久久地注視著她,漆黑的眼眸噙著溫柔的笑意。

    曹殊面如冠玉,發髻間插著一根木簪,他今日身著一件墨色的襕衫,身形頎長,整個人透著一股清冷的氣質。

    季蘊先前見慣了他穿素色的衣衫,現下卻忽然見他穿了深色的,自然是有些訝然的,她的目光毫不掩飾,直勾勾地盯著他,眼底閃過一絲驚艷的意味。

    “娘子,正下著雨呢,怎地過來了?”曹殊垂眸看向她,瞧著她的臉上的傷已痊愈,暗自放下心來,他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嗓音輕和地詢問。

    “你不歡迎我來嗎?”季蘊故作氣惱,只是清亮的雙眸笑意盈盈的,好似秋水般澄澈,她問道。

    “歡迎。”曹殊聞著她生氣的語調,他輕笑道,“娘子先進來罷。”

    于是,季蘊跟在曹殊的身后走進書鋪中。

    曹殊伸出手,端起茶壺為她倒了一杯茶水,他的手蒼白修長,骨節分明。

    “娘子請喝茶。”他將茶杯遞給季蘊,輕聲道。

    茶水還是溫熱,想必是新砌的,茶水微微泛著綠色,幽香四溢。

    “多謝。”季蘊笑著接過,她低頭啜了一口,登時一股清冽的茶香涌入心頭,她品完,不由得夸贊道:“此茶好香。”

    “這是藿香茶,你喜歡就好。”曹殊的神色不經意舒展,眉目含笑道。

    季蘊笑問:“這便是藿香茶?”

    曹殊略微頷首。

    “此茶口感清冽,在這盛暑天里,最是消暑了。”季蘊笑吟吟地看著他,她膚如凝脂,眉目間有一股書卷氣,和聲細語道。

    這時,書鋪外雨聲漸大,好似撥動著曹殊的心弦。

    雨水朦朧,沉靜的巷子里恍若被一股淡淡的霧氣所籠罩。

    季蘊轉過頭,不經意間瞥向了不遠處的桌案上,只見上面平鋪著一張四四方方的紙張,兩側則由鎮紙壓著。

    “曹哥哥,你這是在寫什么?”她神情有些好奇地問道。

    曹殊怔住,他的面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含糊其辭道:“閑來無事,隨便寫寫,打發時間罷了。”

    “我可以看看嗎?”季蘊的好奇心被激起,她雙目明亮地看著曹殊,像是充滿了希冀的意味。

    曹殊心知瞞不過,他嘆了一聲,無奈地笑道:“可以。”

    季蘊見他同意,連忙走至桌案旁,低頭看去,便見這是一張寬大的畫紙,上面是由木炭畫就的兩只仙鶴,仙鶴風姿清雅,一只翹首仰望,另一只低頭尋覓。

    “曹哥哥,這是你畫的?”她驚訝地問。

    曹殊走了過來,他見季蘊認真端詳的模樣,心中萬分不好意思,羞赧道:“是。”

    “這是藥斑布的紋樣嗎?”季蘊暗暗驚艷,從前她曾聽聞曹殊作為曹氏嫡系的繼承人,不僅文采斐然,畫技也十分精湛,今日她才真正地見識到了。

    “娘子,我畫得不堪入目,還請你不要再看了。”曹殊斂眸,掩在衣袖中的手緊張地攥了起來。

    她細細地看了起來,竟發覺這兩只仙鶴口中皆口銜一株蘭花草,有些不解地問:“曹哥哥,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瞧著你畫得十分不錯。”

    曹殊苦澀一笑,他低聲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有自知之明。”

    “這不是安慰,我方才說得都是真心話。”季蘊蹙眉,她神色十分認真地看向曹殊,一字一句道,“你將這兩只仙鶴畫得十分傳神,它們體態飄逸、口銜蘭草,宛若渾然天成,只是我瞧著它們并不快樂,其實真正憂傷的是你,而不是這兩只仙鶴,曹哥哥,你在難過什么呢?”

    曹殊一怔,與季蘊四目對視,他恍然失神,好似感受到在一平靜的水面上泛起了漣漪。

    “對了,這幅畫的名字叫什么?”季蘊自覺失言,她迅速收回視線,轉移話題問。

    “還未起呢。”曹殊回過神,他輕聲道,“不若娘子你來幫我起罷。”

    “我?”季蘊唬了一跳,她有些遲疑,委婉地拒道,“曹哥哥,這是你畫的紋樣,怎好由我來起,萬一我起了毀了這紋樣的意境可就如何是好。”

    “你只管起,無論你起的什么,我都喜歡。”曹殊注視著她,嗓音溫和道。

    “那好。”季蘊面上猶豫,但聞曹殊如此說,她也不好再繼續推辭了,思忖道,“讓我先想想。”

    曹殊抬眸瞥了她一眼,眼底溫柔。

    季蘊思索了一會兒,她低頭復看畫紙,盯著鶴嘴里的蘭草瞧了許久,倏然靈光一閃,她扯起嘴角,笑道:“曹哥哥,我知曉叫什么了。”

    曹殊面容溫和,他的唇角勾起一絲笑,緩緩開口:“還請娘子說來。”

    “就叫長贏雙鶴戲蘭圖,可好?”季蘊雙眸亮晶晶的,好似是在求夸獎似的。

    曹殊聞言登時一噎,他瞧著季蘊認真的模樣,面色不自然地別過頭。

    “怎么了?”季蘊蹙眉,她打量著曹殊的神色,發覺他面有異色,以為是他不喜歡,遂問道,“曹哥哥,你可是覺得不好?那我再起一個?”

    “不用。”曹殊眉心微動,他搖了搖頭。

    “曹哥哥你若是覺得不好,你就說出來,沒關系的,我又不會怪你。”季蘊通情達理地笑道。

    “我覺得這個名字十分好,娘子不用再起了。”曹殊嘴角輕揚,雙目靜靜地看著她。

    “當真?”季蘊心下狐疑,她道,“可我覺著你似是不喜歡的樣子。”

    “我喜歡。”曹殊雙目驟然一深,他神色尷尬地咳了咳。

    季蘊欲言又止地瞧著他,最終還是把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外頭的雨水如絲,落在了疏窗外的芭蕉葉上,雨聲點滴,卻更像是在敲打曹殊的心。

    “曹哥哥,你今日能夠畫紋樣,是不是代表著你愿意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呢?”季蘊突然開口。

    “也許是。”曹殊從袖子中拿出那日季蘊給他藥斑布比試的單子,他苦笑道,“父親臨終前多番勸我,要我重掙曹氏嫡系,為了父親在地下能安心,如今擺在眼前的唯一的出路便是參加此次藥斑布的比試了,倘若得魁,進京面圣,若能重獲圣心,曹氏或可得以喘息。”

    “如此說來,曹哥哥,你當真下定決心參加此次比試了?”季蘊聞言雙眸一亮,神情萬分欣喜地看著曹殊,問道。

    曹殊點了點頭。

    “太好了。”季蘊激動地拉住了曹殊的手。

    曹殊身體一僵,他怔怔地瞧著季蘊的手,感受著手中傳來一陣柔膩的觸感。

    季蘊后知后覺地發覺不妥,她見自己竟然冒犯地拉住了曹殊的手,頓時松開,忙道歉:“曹哥哥,不好意思,方才我太高興了,沒有注意。”

    “沒事。”曹殊手一頓,慢慢看向她,他的神色緩和無比,輕聲道。

    季蘊暗自松了一口氣。

    “今日畫完紋樣,待之后每道工序準備完畢,便要放入染缸中染色。”曹殊道,“娘子,明日過來嗎?”

    “如若你不覺打攪,我便過來。”季蘊笑道,“所幸這幾日我向吳老先生告了假,正好有空瞧你制作藥斑布。”

    “怎會打攪,我明日敞開大門,靜候娘子過來。”曹殊低頭溫和地看著她,笑道。

    “只是曹哥哥,你的手……”季蘊面上擔憂地看著曹殊,欲言又止地問道。

    “我覺著比從前好上許多了,你不要擔心。”曹殊沉默片刻,他朝她微微一笑道,安慰道。

    “曹哥哥,你若覺著不舒服的話,可要告訴我,我去鎮上請沈郎中過來。”季蘊聞言蹙眉,她還有些不放心地說道。

    “好。”曹殊抿起一絲淺笑,輕聲道。

    第50章 回憶 鷓鴣天(十)

    翌日午后, 天色正好。

    季蘊坐在銅鏡前,映入鏡中的她面容清秀,峨眉如畫, 朱唇不點及紅。

    她站起身, 決定獨自一人前往書鋪。

    她今日梳著包髻, 髻下由幾朵素色的纏花點綴, 內穿朱色的一片式抹胸, 外披秋香色裙掩短衫, 下身則是淺色的百迭裙,腰間束著紅色的酢漿草結, 整個人透著一股淡雅的氣質。

    待季蘊走至院門口處時, 云兒開口:“娘子,早些回來。”

    “我只是去尋曹哥哥,你有何不放心的?”季蘊回頭,忍俊不禁地瞧著云兒。

    “奴婢只是心有不安罷了。”云兒見季蘊竟是嘲笑自己, 她有些羞惱地嘀咕道。

    “若你實在不放心,可要隨我一同去?”季蘊笑道。

    “奴婢才不去打攪您和曹郎君呢。”云兒聞言,連忙擺擺手道。

    季蘊瞪了云兒一眼:“你這是什么話?”

    “好好好,奴婢不說了, 您還是快些去, 莫要讓曹郎君等急了。”云兒調侃道。

    “你這壞丫頭,等我回來再教訓你, 你且等著。”季蘊頓感窘迫,沒好氣地笑道。

    “好,奴婢等著。”云兒嚇得躲在門后,忍不住捂嘴偷笑道。

    季蘊剜了云兒一眼,接著氣呼呼地轉過身, 朝著書鋪走去。

    她悶聲地走出書院的側門,便見書鋪的大門微微敞開著,遂整理一下儀容后,才步履盈盈地走至書鋪的門口。

    “曹哥哥?”季蘊趴在門后,小聲地喚了一句。

    屋內靜悄悄的,卻是遲遲沒有傳來動靜。

    季蘊心下納悶,暗忖道,曹殊這是去哪兒了?

    于是,她探頭探腦地朝里望去,見屋內果真是無人,便收回了視線。

    “娘子,別找了,我在這。”

    就在季蘊暗自疑惑的時候,身后倏然傳來了曹殊溫潤的嗓音。

    她登地唬了一跳,聞聲轉過頭,便見曹殊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正眉目含笑地注視著她。

    曹殊長身玉立,他的眉眼清朗,以竹簪束發,根根分明的鴉睫下一雙漆黑的眼眸熠著光,身著墨色的圓領襕袍,襯得他極為溫文爾雅,好似謫仙下凡。

    “曹哥哥,你方才這是出去了?”季蘊松了一口氣,忙問道。

    “是,我先前整理舊物的時候,才發覺少了刻刀的刀片,便去集市上買了些。”曹殊低頭溫和地看著她,輕笑道。

    “原是如此。”季蘊頷首道。

    “娘子,隨我進來罷。”曹殊蹙眉,知曉站在此處不便說話,遂瞥了她一眼,溫聲道。

    季蘊應了一聲后,隨著曹殊走進了書鋪。

    二人一前一后地進了書鋪后,曹殊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為季蘊倒了一杯茶水。

    “多謝曹哥哥。”季蘊低聲道謝。

    說罷,她啜了一口后。

    “娘子,我現下要去內院,你可要前往?”曹殊看向季蘊,眼底泛出柔色,邀請道。

    季蘊頷首,隨即將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案上。

    曹殊走在前頭,他掀開竹簾,待季蘊走過才放下,他們來到了內院之中。

    季蘊走過小門廳,只見眼前的院子中已經擺放了許多制作藥斑布的物件,廊下首先擺著的是桌案,桌案上放置一張花版紙,花版紙旁則是大小不同的圓口銃子、圓柄刻刀,只是刻刀中的刀片已被取出。

    她走了過去,十分新奇地四處打量了一下,指著桌案上的花版紙,轉頭看向曹殊,問道:“曹哥哥,這便是花版嗎?”

    “是。”曹殊點頭,他淺笑道,“花版是由幾張質地不同的紙用糨糊裱成后,再由桐油浸泡,待浸泡幾日后取出晾干,再按畫好的紋樣制成花版。”

    “我還是第一次見呢。”季蘊眉眼一彎道,“所以現下這個花版還未刻好?”

    “我今日從庫房中收拾出刻刀,不想刻刀的刀片有些鈍了,才去集市上買了些來。”曹殊輕聲解釋道。

    季蘊點了點頭,她轉頭朝院中看去,便見院子中不知何時放置了染缸以及晾布架,晾布架正晾著一匹胚布,隨風輕輕飄動著。

    “曹哥哥,我很高興。”她笑道。

    曹殊目光微動,問:“為何?”

    “因為我瞧著你將這些陳年舊物拿出來,才發覺你現下是真的想通了。”季蘊笑吟吟地看著他,清亮的雙眸如水,輕聲道,“曹哥哥,你能夠重新振作起來,我很高興。”

    曹殊怔住,他的心中一暖,垂著眼簾遮掩住了眼底的柔色,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低聲道:“若不是父親的離世,若是沒有你鼓勵我的話,我或許不可能下定決心拾起刻刀,娘子,我一直都沒有同你道謝,所幸在今日終于說出來了。”

    “曹哥哥,你何必謝我,其實我也沒有做什么,你能夠拾起刻刀,還是得靠你自己想通了。”季蘊搖搖頭,勾起嘴角,淡淡地笑道,“好了,咱們也不要在此處閑聊了,畢竟現下你還有正事需要做。”

    “你說得對。”曹殊點頭,凝視了她許久。

    *曹殊坐于桌案前,季蘊則是坐在一旁,她雙手撐著腦袋,直勾勾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垂下眼簾,敏銳地察覺到了季蘊的視線,心中不由得緊張了幾分,緩緩伸出手后,拿出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刀片。

    此時刀片已磨得十分鋒利,便將磨好的刀片夾在圓柄中,并微露出刀頭,待夾畢,然后用粗布將圓柄捆緊,以防刀片掉出。

    接下來就到要刻花版的工序了,在畫就紋樣的時候,必須具備精湛深厚的畫技,且刻花版是制作藥斑布最重要的一步,以刀代筆,若是一步刻錯那便是步步錯。

    因刻花版十分考驗耐心,不僅要將畫就的紋樣完美地刻下來,還不能生硬呆板。

    曹殊深吸一口氣,慢慢地沉靜了下來,他顫抖著手,拿起了桌案上的刻刀,在花版紙上尋覓到了仙鶴的頭部處,手中暗自用力,劃下第一刀。

    他的額頭卻在不知不覺間,布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在一陣恍惚中,曹殊的眼前卻驟然出現了那個雨夜,惡霸放肆的笑聲以及指骨斷裂的疼痛。

    ‘啪’——

    他手中頓時一松,刻刀也隨之掉落在了桌案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蘊嚇了一跳,她急忙地看向曹殊,便發覺他面露痛苦,額頭上布滿了涔涔的汗珠。

    曹殊神情恍惚,當年雨夜中發生的種種,一直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現,無論他怎么掙扎著想要清醒過來,可隱隱作痛的右手卻像是在提醒他一般。

    “曹哥哥……”季蘊呼喚了曹殊幾聲,便發覺不對勁了,她從袖子中拿出帕子,伸出纖細的手為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輕聲安慰道,“曹哥哥,你別怕,沒事的。”

    曹殊聞言雙眸微動,他渾噩地看向季蘊,意識漸漸回籠后,他這才看清了季蘊擔憂的面容。

    他的眼眶微微泛紅,面上苦澀一笑道:“娘子,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現下我還是不能克服自己的恐懼,只要我拿起刻刀,腦中便會回想起那日。”

    “曹哥哥,那日到底發生了什么?”季蘊雙目心疼地看著曹殊,小心翼翼地詢問。

    “那日,那日……”曹殊的神情再次迷茫了起來。

    “曹哥哥,倘若你不想說的話,我不會逼你的。”季蘊于心不忍道。

    “不,藏著掖著又有何用?”曹殊苦笑道,“只是娘子,我并不想讓你可憐我。”

    季蘊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那是兩年多前的一個雨夜,我記得雨非常大,我沒有帶傘,雨水打濕了我的衣袍……”

    兩年多前。

    曹宅。

    曹殊因春闈名次被劃之事,一直郁郁寡歡,而又在這時,曹松突患重病,府中的銀錢已經支撐不起日常的開銷了。

    他思前想后,決定遣散府中的奴仆。

    曹殊便將府中的家仆喚到了前廳的院子前,告知眾人,他們往后不再是曹家的仆人了,他會將所有人的籍契歸還于每一位。

    家仆驟然得知,自然是萬分不愿。

    “曹家已經落魄了,現下所有的店面鋪子皆被官府封鎖,府中也沒有了收入的來源,你們還是快些離開,去尋找新的伙計罷,你們走之前可領走上月的薪水。”曹殊臉色蒼白地看著底下的眾人,語氣微沉道。

    “郎君,老奴在曹家伺候了大半輩子,現在哪有什么新的伙計啊,郎君要趕我們走,老奴往后還有何去處啊?”一位老仆婦撲通一聲跪在了地面上,不禁老淚縱橫道。

    “是啊,郎君……”

    “求求郎君,不要趕我們走……”

    底下的眾人紛紛哀求道。

    曹殊的眼眶微微發熱,他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曹家現在已經養不起你們了。”

    說罷,底下瞬間安靜了下來,針落可聞。

    “你們還是快些領了銀錢,離開罷。”曹殊別過臉,掩在袖子的手漸漸攥緊,他不再看他們,冷聲道。

    說罷,曹殊竭力地克制著自己,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轉身離開了,留下一群家仆們站在原地痛哭哀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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