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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醋意 雨霖鈴(一)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視著季蘊。

    他暗忖道, 她今日不是家去吃酒了,如今又怎地同一位陌生的男子在一處?

    直到季蘊的目光似是掃向了他,曹殊心中一慌, 驟然垂下頭。

    他眼眸一黯, 匆匆轉(zhuǎn)過身, 心下不知該如何, 又怕季蘊瞧見他, 只好狼狽地疾步離去。

    橋上, 季蘊透過柳色,似是望見了曹殊清瘦的身影, 她定睛一瞧, 果真是他,只是他竟匆匆離開了,像是逃跑一般。

    她心中不解,但礙于李謹和在場, 面上則是如常。

    “三妹妹,在想什么?”李謹和見季蘊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眼眸微瞇,勾唇輕笑出聲。

    “沒什么。”季蘊回神, 她搖搖頭, 輕聲道,“表哥, 我有些累了,不如咱們先回去罷。”

    “那好。”李謹和自然不好多說什么,他思忖地笑道。

    二人接著便一同返回,直到經(jīng)過奚口巷時,才各自分開, 李謹和與季蘊話別后,獨自一人朝著季宅走去。

    季蘊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提起的心漸漸地放了下來。

    不覺間,暮色悄然降臨,伴著絲絲的涼意,巷子口的紫藤花早已綻放,一條條地垂掛著。

    季蘊因方才在橋上瞧見了曹殊,心中便一直想著,她細細思之,打算去尋曹殊。

    她走至書鋪門口,曹殊早就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收著書攤兒。

    他面容溫潤,只是晚霞落在了他瘦削的身上,遠遠瞧著時,他的身上竟帶著一股冷落清寂之感。

    季蘊走近,眉眼帶笑地道:“曹哥哥。”

    曹殊其實一早就發(fā)覺了她,但又思及她方才與一陌生的男子站在一處,他心中不知為何涌起一股酸意,便垂下頭,狀作未瞧見她的模樣,自顧自地整理著書攤兒。

    “曹哥哥,怎么了?”季蘊見曹殊低垂頭,并不搭理她,她登時有些疑惑地問。

    曹殊聞言身體僵硬一瞬,這才抬起頭來,語氣溫和地道:“娘子這時候過來,所為何事?”

    “我無事,就是想來瞧瞧你。”季蘊自然是察覺到了曹殊的冷淡,峨眉攏起,清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解。

    “我現(xiàn)下傷口已經(jīng)漸好,為了娘子的清譽著想,娘子往后若是無事的話,還是別過來了。”曹殊別過臉去,他面上疏離,輕嘆一聲道。

    “你又怎么了?可是碰上什么不高興的事了?”季蘊走近,湊近他的臉,好聲好氣地問,“你要是心覺不快,可得告訴我。”

    曹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冷笑道:“我沒怎么,就算我怎么又與你何干?”

    話音剛落,他便已后悔。

    “你今日是怎么了?”季蘊一愣,訕笑幾聲。

    “娘子,天色不早了,快快離開罷。”曹殊心中酸澀,僵在了原地,面上僵硬地說道。

    “曹哥哥,你不同我說清楚你怎么了,我又怎知你因何而不高興?”季蘊蹙眉。

    曹殊心頭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緒,他苦笑道:“你想讓我說什么?”

    難不成要說他是因為看見季蘊與旁的男子在一處而不高興,可這種話他怎能宣之于口。

    他現(xiàn)下窮困潦倒至此,又有何資格不高興呢。

    季蘊心中干噎,她又問:“那我問你,你方才為何看見我就躲?”

    “我沒有。”曹殊闔了闔眼,不看她,心卻好似被針扎了一般。

    “還說沒有,我分明都看見了。”季蘊目光直直地看著他,脫口而出道。

    曹殊聞言僵在那里,臉色有些蒼白,沉默了下來。

    “曹哥哥,你看著我。”季蘊鼻子微酸,她深吸一口氣,走至曹殊的面前,語氣。

    曹殊忍不住低頭去瞧她,見她神情委屈,眼眶微微泛紅,他登時怔住了,變得手足無措起來,訥訥地道:“娘子,抱歉,方才我……”

    “你還沒回答我問的話。”季蘊質(zhì)問。

    他啞然,喉嚨有些發(fā)干。

    “怎么又不說話,難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季蘊不打算放過他,繼續(xù)問。

    自從她與曹殊重逢之后,她便發(fā)現(xiàn)他變了,他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喜歡對外傾訴,將一切都悶在心里。

    “娘子,求你別問了。”曹殊神情哀傷,面上像是籠上一層陰影,祈求般地望向她。

    “好,既然你不愿說,那我就不強求了。”季蘊自嘲地一笑,她收回了視線,聲音很輕,“我以后不會再問了,曹哥哥且放心罷。”

    言罷,她轉(zhuǎn)過身想要離開此處。

    曹殊轉(zhuǎn)頭,心中登時一慌,想要喚住她,但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情急之下,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季蘊頓時停住了腳步,她輕哂,問:“曹哥哥,可還有事?”

    曹殊見季蘊冷著臉的模樣,心下不由得慌亂,他期期艾艾地道:“娘子,我方才,抱歉……”

    季蘊顰眉,并未言語。

    曹殊黯然垂眸,他驟然松開了握住季蘊手腕的手。

    “三妹妹。”

    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男聲。

    季蘊循聲望去,只見原本離去的李謹和折返,他一襲白袍,笑意盈盈地站在了巷子口的紫藤花下。

    曹殊自然認出了他便是方才與季蘊在拱橋上的郎君,思及此處,他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李謹和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意,慢慢走到季蘊的面前。

    “表哥,因何故折返?”季蘊心中狐疑便問。

    “三妹妹,我方才忘記同你說了,明日舅舅邀了親眷,要在府中辦一場筵席。”李謹和瞥了一眼季蘊身后的曹殊,笑道。

    “多謝表哥提醒,我明日會來的。”季蘊現(xiàn)下實在是無心應(yīng)付李謹和,她扯起嘴角笑道。

    “那再好不過了。”李謹和聞言輕笑一聲,他轉(zhuǎn)頭看向曹殊,他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疑惑,問,“不知這位是?”

    季蘊正欲回答,便聞曹殊開了口。

    “在下曹殊。”曹殊眼眸一黯,朝他作揖。

    李謹和眉頭微皺,他面上猶豫問:“在下李謹和,你莫非是……”

    “好了,表哥,天色不早了,快回去罷不然姑母該著急了,正巧我也要回書院了。”季蘊心中一慌,她忙道。

    李謹和還有些遲疑,但聞季蘊的話,他自是不好再說什么,便與季蘊話別,離開了書鋪。

    看著李謹和漸漸遠去的身影,季蘊登時松了一口氣。

    這一幕落入曹殊的眼中,他見季蘊失神地望著李謹和的背影,胸口陡然一滯。

    季蘊收回了視線,看向曹殊,他垂著頭,面上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曹哥哥,你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她問。

    曹殊抬頭,他喉嚨發(fā)干,僵在原地一言不發(fā)。

    季蘊等了許久,發(fā)覺曹殊竟是還不肯告知于她,她便賭氣地想要抬腳離開。

    “娘子。”曹殊輕聲喚了她一聲。

    季蘊登時停住腳步,她沒有回頭,靜靜地等待著。

    “娘子,明日,明日還過來嗎?”曹殊臉色蒼白地僵在原地,他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

    季蘊眉心蹙了蹙,她語氣淡淡地答道:“如果曹哥哥你想要我過來的話,那我自然會過來。”

    曹殊聞言稍稍松了一口氣,待他再次抬眸看向季蘊時,便見她已漸漸走遠。

    他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進了書院消失不見,他才緩緩地收回了視線,壓下了心中的酸澀感。

    不覺間,天色愈來愈暗。

    季蘊獨自一人走在修篁林中,迎著輕涼的晚風,林中發(fā)出稀疏的響聲,只剩一絲金光順著葉子的縫隙間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地面上竹影參差。

    她倚門觀竹,駐足良久,待到竹影緩緩消失,天色徹底暗下來時,她才嘆了一聲,微覺寒涼,季蘊便攏了攏衣襟,朝著青玉堂走去。 回到青玉堂后,云兒已在膳廳擺好的今日的晚膳,等候季蘊的回來。

    云兒見季蘊回來,急忙地迎了上來,笑道:“娘子,可回來了,曹郎君的晚膳奴婢已送過去了。”

    季蘊垂頭,點了點頭,便繞過云兒進屋。

    云兒雖不解,但還是跟了上去。

    進入膳廳后,云兒方落座,她悄悄地打量著季蘊的臉色,一時有些摸不著,便狐疑地問:“娘子,您這是怎地了?”

    “我沒怎么。”季蘊瞥了云兒一眼,扯了扯嘴角道。

    “今日府中可有發(fā)生何事?”云兒瞧著季蘊勉強的笑容,她神情有些擔心地詢問。

    云兒不提還好,她一提就頓時想起了李謹和,季蘊的心中更加煩躁了起來。

    “娘子,若有事可得告訴奴婢。”云兒見她愈發(fā)不耐的神情,試探著問道。

    季蘊吃了幾口,便覺索然無味,她看向云兒,而云兒同樣也在看她,一臉誠懇的。

    她嘆了一聲道:“今日表哥與姑母過府做客,我私下底問了二姐姐,姑母此次來許是要與咱們家聯(lián)姻。”

    云兒一怔,隨即結(jié)巴地問:“那可是選中誰了?”

    “暫且不知,可我用完膳離開去時,表哥卻獨自邀我出府。”季蘊神情苦惱地道。

    “如此說來,李郎君對娘子您有意?”云兒驚訝問。

    “再沒有定論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我今日看姑母倒是與伯母親近得許多,說不定她有意于棉娘為新婦,倘若事實真是如此,想必表哥也不敢輕易違背姑母的意愿。”季蘊蹙眉,思忖道。

    云兒憂心忡忡地道:“那要真選中您可如何是好?”

    “那我也是不肯嫁入李家的。”季蘊聞言扶額,她頓了頓道,“我現(xiàn)下還沒有成婚的想法。”

    云兒連連點頭,她道:“奴婢也不想娘子嫁給李郎君。”

    “行了,繼續(xù)用飯罷。”季蘊拾起玉箸,倏然想起今日在拱橋上瞧見曹殊,以及他莫名疏離的模樣,她心口一時又堵得慌,看見菜肴更用不下了,干脆停箸,置于桌面上。

    “娘子,又是怎地了?”云兒不由追問道。

    “對了,今日我與表哥在拱橋上瞧見了曹哥哥,但是曹哥哥竟一看見我就走了,后來我去尋他,他卻怎么也不肯告訴我。”季蘊嘆了一聲道。

    “曹郎君為何會一看見娘子您就躲?”云兒聞言,有些納悶地問。

    “我也不知。”季蘊搖搖頭道,“我去尋他時,他似乎瞧著不大高興。”

    “不高興?”云兒思索一番,她暗想道,季蘊與李謹和在一處,曹殊瞧見了竟然就走了,還不大高興的模樣……

    季蘊一時沒有頭緒,她垂眸,若有所思地撐著頭。

    “娘子。”云兒猛然抬頭,有些恍然地道,“按您所述,曹郎君不會是瞧見您與李郎君在一處而不高興的罷。”

    季蘊一怔,蹙眉道:“你說什么呢?”

    “奴婢方才細細思之,曹郎君說不準當真是因為這個而不高興。”云兒眼神明亮地笑道。

    “你此言可準確嗎?”季蘊面上猶豫地看著云兒。

    “或許可信。”云兒其實也是有些遲疑,她只好訕訕地笑了幾聲。

    季蘊聞言,神情無奈地扯起嘴角。

    第32章 不爭 雨霖鈴(二)

    翌日。

    季蘊思索一番, 以有課為由,推了季宅的筵席。

    她晌午授完課后,便起身準備去書鋪給曹殊送午膳。

    不料待她走至書院的偏門時, 卻見對面的書鋪門口站著兩位陌生的郎君。

    她一驚, 急忙地往里頭退了幾步, 避在了門后, 悄悄地打量著對面。

    兩位郎君頭戴儒巾, 身著素色的襕衫, 正對著在書攤兒前擺放書籍的曹殊說些什么,開始時他們都是心平氣和的, 接著曹殊回了一句, 身材略高一些的郎君登時有些氣憤,沖上前去同曹殊理論。

    季蘊靜下心來,仔細去聽,所幸能聽得一些。

    此時, 書鋪門口。

    兩位郎君正是曹氏本家子弟,略高的那位名叫曹承,而另一位叫曹望。

    他們二人今日特地來尋曹殊是不忍看他這樣頹廢下去,且勸說曹殊同他們一起準備來年的春闈, 重振曹氏本家嫡系。

    誰知曹殊只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 回身繼續(xù)整理著他的書攤兒,輕聲地拒道:“我志不在此, 現(xiàn)下這種安生的日子就很好,你們走罷。”

    “曹溪川,你再說一遍!”曹承聞言怒其不爭,走上前幾步,厲聲道。

    “青川, 你冷靜一點。”曹望瞧見曹承如此激動的模樣,遂拉住了他的衣角,安撫道,“你好好說。”

    “你叫我如何冷靜?”曹承聞言回頭瞥了曹望一眼,手指向曹殊,沒好氣地道,“你瞧瞧他,現(xiàn)下哪里還有曹氏繼承人的樣子。”

    “好好好,你先冷靜下來。”曹望一面安撫曹承,一面看向神情冷淡的曹殊,他好聲好氣地道,“溪川,你自幼便得祖父的真?zhèn)鳎椅牟捎质遣苁献顬榘渭獾模四氵有誰能力挽狂瀾,重振曹氏呢?”

    曹殊整理書籍的手一頓,喉嚨一時有些發(fā)干。

    “溪川,你作為咱們嫡系一派的繼承人,如今嫡系的地位岌岌可危,我料你心中也是不想看見嫡系就此落寞下去的罷。”曹望喟嘆道,“還有,你難道忘記祖父臨終前的話了嗎?”

    曹殊一言不發(fā),只是落在身側(cè)的手緊緊地攥著,指節(jié)發(fā)白。

    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等了許久,見曹殊依舊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曹承再也忍不住。

    “這就是你所謂的安生的日子?”曹承走到書灘兒前,撿起一本隨意地翻開幾頁,他出言譏諷道,“開著一家書鋪,每日給人抄書,曹溪川,你別天真了,你以為你抄書能掙幾個錢啊,要不是……”

    “青川,你別說了!”

    曹承話還未說完,就被曹望大聲地打斷了。

    “我偏就要說,曹溪川,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抄這些書都是長川與我省著自己吃飯的錢,私底下求別人買的,你真以為你抄幾本書就能換到給家主治病的錢?”曹承沒理會曹望,一意孤行地瞪著曹殊道。

    曹殊一時怔在了原地。

    “我知曉你這個人骨子里頭清高,自尊心又強,我們接濟你未必肯收,長川迫不得已才想了這個法子,可你呢,你是怎么做得呢?”曹承紅著眼睛瞪著曹殊,語氣有些哽咽道。

    “青川,別說了。”曹望見曹承竟是滾下淚來,一時也紅了眼,輕聲勸說道。

    “可我們?nèi)f萬沒想到你如今竟會變得跟個廢物一樣。”曹承雙眼通紅,他將書籍甩在書攤兒上,咬牙切齒地道,“曹溪川,你的手廢了,難不成你人也跟著一起廢了?”

    “曹青川,你瘋了,快住口!”曹望聞言大驚,用力地將曹承拉了回來,大聲呵道。

    曹殊臉色蒼白,他渾身顫抖著,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音。

    “曹溪川,你對得起祖父嗎?”曹承一把推開曹望,拎起曹殊的衣襟,深色的瞳孔著壓抑著怒氣,他冷笑道,“我問你,你對得起祖父的教導(dǎo)嗎?你對得起曹氏嫡系嗎?你對得起曹氏的列祖列宗嗎?”

    說罷,他陡然松開曹殊的衣襟。

    曹殊恍惚地后退了幾步,曹承最后的那幾句話猶如警鐘一般壓在了他的頭頂上,顯得格外沉重,令他抬不起頭。

    “你不是喜歡賣書嗎?”曹承冷笑幾聲,他便轉(zhuǎn)過身肆意地將書攤兒上書籍掃向地面,他道,“我今日就將你的書攤兒給掀了,我看你還怎么賣!”

    言罷,他一把將整個書攤兒掀翻在地,隨著‘砰’地一聲,剩下的書籍凌亂地掉在了地面上。

    曹望原本想上前勸阻,但當他看到曹承痛苦的神情,他登時啞然,便收回了手,隨即苦澀一笑,暗嘆道,他怎能不知這些年曹承所受的苦,曹承一直壓抑著自己,到今天終是壓制不住了。

    曹承將書灘兒掀翻之后,他看著滿地的狼藉,漸漸冷靜了下來。

    三個人同時沉默了下來,曹承臉色微冷地喘著氣,曹望神情苦澀,而曹殊則是僵在原地。

    良久,曹殊目光下斂,鴉睫微微掃下來,他緩緩地蹲下身來,一本本地拾起地上的書籍。

    曹承見曹殊默默地將地上的書籍一本一本地拾起,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著,一字一句地擠出牙縫地道:“別撿了。”

    曹殊一言未發(fā),自顧自地拾著書籍。

    “我叫你別撿了。”曹承氣得臉都要歪了,衣袖下的雙拳緊握,咯咯作響。

    曹望見曹承氣勢洶洶,等要沖上去時,生怕他氣昏了頭做出什么事來,便急忙地將他一把拽住。

    曹承一時被拽住,他回頭不解,“你攔我做甚?”

    “青川,別說了,咱們走罷。”曹望神情有些無奈地嘆道。

    “我為何要走?”曹承聞言怒目如火,他冷笑著反問道。

    “不若你先走,我來勸他。”曹望雙眸靜靜地看著曹承,他拍了拍曹承的肩膀,低聲地道。

    二人對視了許久,曹承才迫不得已地冷哼幾聲,他沒有看曹殊,紅著眼地深吸一口氣道:“曹溪川,我原以為你還有幾分骨氣,卻不想如今頹廢至此,竟連尊嚴都不要了,你今日給我記住,你對不起祖父。”

    言罷,曹承拂袖而去。

    曹殊身形清瘦,漆黑的雙眸里是一片死寂,他掀袍蹲下身,將書籍一本本疊好,額前幾縷發(fā)絲垂下。

    曹承走后,曹望回頭看向曹殊,他輕嘆一聲,便蹲下身幫曹殊一起撿書。

    二人之間,并未說一句話,就這樣默默地撿著,直到書撿得差不多了。

    曹殊與曹望一起合力將掀翻的書攤兒扶起,穩(wěn)穩(wěn)地靠在了墻壁上。

    “溪川,方才……”曹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欲言又止地看著曹殊,他輕聲地道,“你不要怪青川,他向來沖動,而且他今日是急狠了才說著這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曹殊低聲道,“我不會怪他,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要這么說。”曹望心中一慌,忙解釋道,“我知曉是你心中難受,但是現(xiàn)下曹氏各族支蠢蠢欲動,竟妄圖取代咱們嫡系一派的地位,首當其沖的奚尾曹家你必然曉得的。”

    曹殊聞此言,他闔了闔眼,沉默不語,神色滿是寂落。

    曹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曹殊的神色,繼續(xù)道:“如若真讓他們得逞了,咱們嫡系屆時該如何自處,溪川,你想過沒有?”

    曹殊垂下眼簾,微微偏頭,面上不甚分明。

    “當年,咱們嫡系突遭橫禍,你心中難道就沒有一點懷疑過嗎?”曹望發(fā)覺曹殊的躲避,他走至曹殊的面前,一眨不瞬地凝視著他,神情嚴肅地道,“為何偏偏上貢的藥斑布會出問題?你想過嗎?只因這背后構(gòu)陷之人清楚官家身為女子,女子為帝本就不易,且官家向來疑心重,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地對曹氏下手。”

    曹殊豈會不知,他苦笑一聲道:“長川,你同我說這些,我恐怕會辜負你的期許。”

    “怎么會辜負呢?”曹望聞言不解,他喃喃道,“你都沒試過,你又怎知會辜負呢。”

    “長川,你可知我當年科考為何會落選?”曹殊勾唇,他臉色蒼白,眼眸黯淡無光,他哂笑道,“就是因為主考官得了官家的令,才故意將我的名次劃去的。”

    這回輪到曹望怔住了,他久久地才反應(yīng)了過來,面上自然是震驚萬分,他原以為當年落選是因徐孟澤這個小人趁機落井下石,卻不想真相卻是這樣。

    此時此刻,曹望聞言心中大痛,卻是再也忍不住,雙眼滾下熱淚來,他哽咽道:“你為何從不同我說,溪川,你是寧可一人咬牙面對,也要藏著掖著,你這是何苦呢?”

    曹殊面色凄苦,他的眼眶紅了一圈,漆黑的雙眸氤氳著淡淡的霧氣。

    對啊,他這是何苦呢?

    他暗自哂笑。

    曹望掩面大哭,他壓抑多年的委屈在這一刻爆發(fā),他不僅為曹殊一切不公遭遇,更是曹氏嫡系含冤受屈而哭。

    良久,曹望方止住哭意。

    “我是遭官家厭棄之人,你們將希望放在我身上,無異于是杯水車薪。”曹殊雙眸黯然地注視著前方。

    “你再試一次又何妨?”曹望雙目通紅,他神情誠懇地道,“如今嫡系這輩只剩下你,我以及青川了,咱們再試一次,一起齊心協(xié)力重振曹氏。”

    “長川,你不必再勸,你走罷。”曹殊斂眸,輕聲拒道。

    曹望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要說什么,他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書鋪。

    曹殊見曹望漸漸遠去,他挪動著僵硬的身子,險些踉蹌著要跌倒,所幸他修長的手扶住了墻壁。

    他渾身無力地緩緩坐下,雙目失神。

    季蘊躲避在門口偷聽了許久,一時之間她心中也是復(fù)雜萬分,不知是替曹殊感到惋惜還是為他所遭的不公而憤怒。

    她捏緊了手中食盒,深吸一口氣后踏出書院,慢慢地走向了書鋪門口的曹殊。

    曹殊垂著頭,頹喪地倚靠在門前的青石階上。

    季蘊深深地凝視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前。

    曹殊察覺到來人,遂掀起眼簾,便見是季蘊,她的神情看不大清,身后是刺眼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給她鍍了一層金。

    “娘子,來做什么?”曹殊垂下頭,他斂下黯然的雙眸,有些悵然問道。

    “曹哥哥,我來給你送飯。”季蘊見曹殊鴉睫微濕,面色極為蒼白,她心口仿若堵了起來,勉強地笑道。

    “多謝娘子。”曹殊聞言淡淡一笑,但他的雙眸卻滿是凄楚,語氣溫和地道。

    季蘊將食盒擱在窗臺上后,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瞧著曹殊身形消瘦,整個人好似籠上了一層凄涼感,她登時感到有心無力。

    “曹哥哥……”季蘊支支吾吾地喚道。

    “娘子想說什么?”曹殊抬頭,雙目空洞地看向她,澀然道,“難不成你也要來勸我?”

    季蘊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給你送飯,不想?yún)s……”

    “娘子,你現(xiàn)下是在可憐我嗎?”曹殊哂笑,“難道你不知曉,在這世上最忌輕易可憐他人。”

    季蘊嘆一聲,她慢慢蹲下身來,與曹殊對視上,她低聲道:“曹哥哥,在我心中,你豈是他人?”

    曹殊聞言怔住了,他勾唇慘淡一笑,漆黑的眼中,多了一似微不可察的凄涼,他道:“多謝娘子的好意,只是在下當真不配。”

    “曹哥哥,其實我一直未同你講過。”季蘊惘然,語無倫次地道,“還記得初次見你時,你就像這天上的神仙一樣,耀眼卻遙不可及,令我意外的是,你竟不在意他人對我的偏見,又在之后幾年中處處照拂于我,在我心中,你早就同他人不一樣了,你不僅僅是曹家三郎,還是曹殊,不過我不在乎你是誰,只要是曹殊,是你就行了。”

    曹殊未想到季蘊竟同他說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話,他悄然壓下心中的苦澀,眸光晦暗道:“娘子自有大好前程,又何需來淌我這趟渾水?”

    “曹哥哥,你不要再說此類的喪氣話了。”季蘊看向他,低聲道,“難道你就甘心放棄曹氏嫡系百年的基業(yè)嗎?你難道要將祖輩辛苦建立起來的家業(yè)拱手讓與他人?”

    曹殊的臉色蒼白,他的嗓音低啞疲倦:“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現(xiàn)下我又與廢人何異?”

    言罷,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在他右手的手指的骨節(jié)處怪異,不能彎曲,只能畸形地伸著。

    季蘊聞言駭然失色,她一把拉過曹殊的手細細地查看著,只見他的手果真是不能彎曲,她漸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為何會如此,曹哥哥,誰干的?”

    “是誰都不重要了。”曹殊的聲音虛無縹緲地傳入了她的耳際……

    季蘊禁不住滾下淚來,她啜泣道:“曹哥哥,我不曉得,對不起……”

    “娘子你何曾對不起我?”曹殊搖搖頭,他見不得季蘊哭,伸出手將她眼下的淚水輕輕地拭去,語氣溫和地道,“好了,別哭了,這不值當哭,”

    “我去找郎中為你醫(yī)治,你等著……”季蘊將眼淚拭去,說著便要站起身來,不料下一秒?yún)s被曹殊驟然拉住。

    “娘子,你往后不必再管我了。”曹殊苦笑道,“如今我早就接受這般墮落的自己。”

    季蘊一面拭淚,一面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曹哥哥,你不是這樣的。”

    “那我是怎樣的?”曹殊笑了,他問。

    季蘊愣住。

    “你想說從前嗎?”曹殊微微偏頭,面上幾乎沒有血色,他自嘲道,“我自己都快忘了從前的自己是怎樣的,你當然不懂,當我看著身患重病的父親卻無能為力的時候,當我為了下一頓奔波的時候,我就該知曉我早就不是從前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了,為了活下去,我不甘心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接受。”

    季蘊聞言怔怔地看著曹殊,已是淚流滿面。

    “可我該恨誰呢?”曹殊闔上眼,身子輕微地顫抖著,喉嚨哽咽道,“我最該恨的其實就是我自己,我的清高,我的尊嚴,我的骨氣早就湮滅在市井當中了。”

    季蘊再也忍不住,她輕輕走上前去,環(huán)住了曹殊,輕輕地扶著他的背,哽咽道:“都過去了,曹哥哥,一切都過去了,你不要怕,以后我陪在你身邊,你不要怕。”

    第33章 猶豫 雨霖鈴(三)

    那天過后, 季蘊一直那么悶悶不樂的,連云兒都察覺到了。

    今日書院休沐,因過了立夏天氣正巧也炎熱了起來, 遂待用過午膳后, 季蘊便神情懨懨地躲于臥房中。

    這時, 廊下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云兒身著淺青色窄袖短衫, 她端著一盤果子, 推門踏入了臥房中, 笑道:“娘子最近是怎地了,老這么躲著?不得悶壞了?”

    季蘊正倚在黃花梨羅漢榻上, 翻閱著手中的書籍, 她一面看書,一面抬頭瞥了云兒一眼,輕聲道:“沒怎地。”

    云兒踱步至羅漢榻旁,她將果子放在了茶幾上后, 心下覺著屋子里頭有些悶,遂她轉(zhuǎn)過身來,將屋內(nèi)的疏窗推開,屋外一股清風瞬間就吹了進來。

    “娘子還說沒怎地, 現(xiàn)下連門也不出了。”云兒走到她身邊, 有些納悶地笑道,“娘子前些日子還一直去尋曹郎君, 最近怎么反而去得少了。”

    季蘊聞言手微僵,心中沉甸甸的,不由得嘆了一聲氣。

    那日,她安撫著曹殊,卻倏然想起在曹氏嫡系最落魄的時候, 季家生怕惹火上身,著急忙慌地與他退了婚,雖是不曾落井下石,但季家如此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小人做派,屬實是令她沒臉。

    她登時心生愧疚,便沒有臉再出現(xiàn)在曹殊的面前了。

    云兒見季蘊嘆了一聲后,她以為季蘊受了挫,便笑道:“娘子,嘗嘗這果子罷,奴婢新做的,還熱騰著呢。”

    季蘊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籍后,伸出纖細柔膩的手,捻起一塊糖糕,張開唇輕微地嘗了一口,蹙眉道:“這次做得有些甜了。”

    “是嗎?”云兒有些疑惑。

    “你也嘗一下。”

    云兒聞言也捻起一塊糖糕,嘗了一口,她仔細地品味了一番,笑道:“是比之前的要甜些,奴婢下次會注意的。”

    季蘊點了點頭,復(fù)拿起書籍,看了起來,云兒則是侯在一旁。

    過了一會子,云兒實在是忍耐不住了,她覺著季蘊老是悶在屋里頭,怕是不太妥,便出言提議道:“娘子,現(xiàn)下日光正好,不若出去走走罷。”

    “出去做什么呢?”季蘊興致缺缺地道。

    “出去走走也好啊,奴婢聽說書院內(nèi)有一藏書閣,娘子可要去瞧瞧?”云兒見季蘊時不時地翻閱著書籍,神情恍然地想起院內(nèi)的藏書閣,便笑道。

    季蘊一聽,登時來了興趣,她思忖道:“來了書院這些時日,我還從未去過藏書閣呢。”

    “正是呢。”云兒頓了頓道,“想必藏書閣的藏書文獻浩如煙海呢。”

    季蘊心下覺得十分有理,便頷首道:“可,那我就去藏書閣瞧上一瞧罷。”

    云兒聞言心中自然歡喜,面上含笑地點頭。

    季蘊起身來,拾掇了一番后,才出了院門,她見云兒沒有要出來的意思,她無奈地道:“你千方百計地想要我出去走走,你怎地好意思地賴在屋里頭,做甩手掌柜了。”

    “娘子,早點回來啊。”云兒倚門,面上笑嘻嘻地道。

    季蘊剜了云兒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青玉堂,朝著藏書閣走去。

    書院內(nèi)白墻黛瓦,飛檐翹角,環(huán)境極為清幽緩和,清風徐徐,令她的心靜了下來。

    再穿過花瓶門,季蘊便見一堵筑于水上的白墻,沿著白墻每走兩步便鏤有一扇花窗,花窗多變,有牡丹紋、秋葉紋、菱花紋等等。

    墻頭則是堆砌著層層疊疊的黛瓦,極目遠望時呈水波浪狀。

    藏書閣佇立于白墻的盡頭處,只見閣樓古樸典雅,朱色雕花大門微微虛掩著,兩側(cè)各貼著對聯(lián),門楣上匾額上則是提著‘藏書閣’三個燙金大字。

    季蘊步履盈盈地走了過去,便見閣樓前植著一棵銀杏樹,樹下似是站著一人,他身影清瘦,著一件素袍。

    她并未在意,心中思忖著或許是書院的某位弟子,遂拎起裙子,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

    “娘子。”

    季蘊剛走至門口時,忽聞身后傳來了一個清潤的嗓音。

    她停住,登時轉(zhuǎn)過身,循聲望去。

    不遠處銀杏樹下,站著的竟是多日未見的曹殊,他長身玉立,正神色溫和地望著她。

    季蘊現(xiàn)下心情萬分復(fù)雜,她未料到能在此處遇見曹殊,但既是碰見了,總不好不去打招呼。

    就在她暗自糾結(jié)的時候,曹殊竟不知不覺地朝她走了過來,站于階下,他眉目清淺,著一身干凈的素袍,襯得他身形修長如竹。

    “曹哥哥,你怎會在此處?”季蘊見曹殊的氣色比前些日子好上許多,便放下心來,她清澈的雙眸微動,神情疑惑地問道。

    “今日來給吳老先生送書,他正巧有事恐不得空,便命我送至藏書閣來。”曹殊掀起眼簾,漆黑的雙眸注視著她,抿起一絲微笑來,他輕聲地道。

    “原是這樣。”季蘊聞言頷首道。

    “娘子可是要進藏書閣?”曹殊嗓音溫和地問。

    他見季蘊眉目清秀,雙眸清亮如水,她身著一件單薄的褙子,渾身透著一股溫婉的氣質(zhì)。

    “是。”季蘊答道。

    “那我便不打攪了,娘子進去罷。”曹殊微微一笑道。

    季蘊莞爾一笑,與曹殊話別后,轉(zhuǎn)身朝著藏書閣走去。

    曹殊望著季蘊離去的倩影,雙眸微黯,直到她進了藏書閣,他才收回了視線。

    季蘊走進書院后,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四處逛了逛,便走上樓梯去了二樓。

    二樓的藏書要比一樓多上一些,且臨窗還布置著一排桌案與竹席,特地供人在此處看書歇息。

    她在書架上隨意地挑了幾本古籍,踱步至桌案處,整理了一下裙裾后坐在竹席上,翻看著手中的古籍。

    外頭日光正盛,一抹柔和的日光透過窗欞照進了屋內(nèi)。

    季蘊眉頭輕輕蹙著,現(xiàn)下心思并不放在這些古籍上,她思及方才遇見曹殊,登時有些心煩意燥起來。

    她心中雖是牽掛著他,但她身為季家人,季家明哲保身之舉自是為了保全全族,季惟也不敢輕易拿全族人的前程冒險,她一時之間便覺得愈加煩躁起來。

    季蘊放下書籍,站起身來走至疏窗邊,伸手輕輕地推開后,書院的清雅的景致盡收眼底,亭臺樓閣、花草樹木,無一處不透著一股清幽寧靜的氛圍。

    她靠窗而望,清亮的雙眸夾雜著幾分愁緒,一陣清風吹了進來,撩起了她鬢邊幾縷不知何時垂下的發(fā)絲。

    *天色漸晚時,季蘊起身離開藏書閣,她慢悠悠地在書院中閑逛了一會子,才至青玉堂。 剛至院門口,便見云兒與錢媼婆站在一處,云兒神情不知所以,錢媼婆神色焦急萬分,不停地來回走動。

    季蘊頓時心中一凜,又怕是季宅又出了什么事,遂她疾步朝著遠處二人走去。

    云兒見到季蘊眼神一亮,錢媼婆則是神色一喜,猶如見到救星一般。

    “發(fā)生何事了?”季蘊神情冷靜地詢問。

    “三娘子,快隨老奴家去,出事了。”錢媼婆張了張嘴,三言兩語的一時也說不清楚,她又似是羞于說給她聽,欲言又止地說道。

    三人話不多說,神色凝重地離開了書院,坐上車輿回了季宅。

    回到季宅,季蘊便發(fā)覺宅子里靜悄悄的,竟然靜得有些可怕,她一時想不出到底發(fā)生了何事,硬著頭皮跟隨錢媼婆走至前廳。

    三人走至前廳,季蘊便察覺到了廳內(nèi)的氣氛十分古怪。

    季惟與于氏坐于正堂,季懷與張氏坐于右側(cè)下首的圈椅中,而季愉與季梧坐于左側(cè)下首的圈椅中。

    季棉與李謹和衣衫略微凌亂,他們垂著頭,跪在地上。

    季蘊走了過去,對著長輩們行了個禮,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們的神色各異的臉,問道:“這是怎地了?”

    李謹和聞見季蘊的話語時,他的臉頓時漲紅了,神情羞愧難堪。

    季惟聞言臉色發(fā)青,于氏紅著眼睛,季懷與張氏神情尷尬無比,季愉與季梧則是想說又不敢說。

    季蘊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季棉與李謹和,便疑心起二人來,她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廳中氣氛詭異,又是靜了一會兒。

    季惟再也忍不住,他怒目圓睜,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顫抖著指著跪在地上的季棉,罵道:“你這個孽障!看你做出這不知羞恥的事來!”

    于氏拿起帕子抹淚,她膽戰(zhàn)心驚地瞧著季惟,生怕他氣得做出什么事來。

    季蘊心中咯噔一下,見跪著的二人紅白相間的面容,漸漸地明白了過來,她現(xiàn)下正杵在二人的旁邊,不免有些尷尬了起來。

    “蘊娘,你先坐過來。”張氏料季蘊已經(jīng)知曉其中之事了,她一面覷著季惟的臉色,一面小聲地對著季蘊招了招手。

    季蘊不敢多言,聞聲坐在了張氏身旁的圈椅中。

    她看向一臉怒氣的季惟,心下暗忖季棉糊涂,今日所犯之事可不是平日那些小禍,可以舉起手來輕輕放過,要是她與李謹和之事傳揚出去……

    “季棉,你可悔?”季惟氣得胸膛起伏著,他怒極反笑道。

    “父親,我不后悔!”季棉登時抬起頭,淚眼朦朧地大聲道。

    “你……”季惟一怔,見季棉竟無絲毫的悔過之意,他氣得火冒三丈,說不出話來。

    “棉娘,快跟你父親認錯,說你后悔了呀。”于氏在一旁干著急,脫口而出道。

    “我不后悔。”季棉雙手攥緊,她眼神固執(zhí)地瞪著季惟,語氣堅決地道。

    “棉娘,現(xiàn)下不是逞意氣的時候,你快快跟父親認錯罷。”季梧急得出言勸道。

    第34章 訂親 雨霖鈴(四)

    于氏坐在一旁干著急, 她一面覷著季惟鐵青的臉,一面瞥向一臉倔強,遲遲不肯認錯的季棉, 心力憔悴道:“棉娘, 還不快快向你父親認錯。”

    季棉垂頭, 咬牙:“我, 我不認。”

    “棉娘!”于氏心中一急, 出聲喝道。

    “好啊, 你有骨氣,既然如此, 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敗壞家風的東西!”季惟怒火中燒, 他猛地站起身來,疾步走至季棉的面前。

    言罷,他抬手,毫不猶豫地刮了季棉一巴掌。

    于氏一驚, 急忙撲過來后,死死地拽住季惟的衣袖,她見季棉發(fā)紅的臉頰,不禁滾下淚來, 哭道:“官人, 不可啊。”

    在座的其余各位皆是一驚。

    李謹和臉色發(fā)白地看著季惟,他顫聲道:“舅舅, 今日都是子端的錯,你別怪四妹妹了。”

    季棉被扇得偏過頭,正微微發(fā)昏,她聞見李謹和的話語,慢慢地回過頭看向他, 她心中涌起幾分羞愧,眼中不知不覺蓄滿了淚水。

    “她今日敢在你的飯菜中下藥,犯下如此大錯,事后竟還不知悔改,干脆打死了一了百了,就當我沒生過這個女兒!”季惟氣得臉色漲紅,勃然大怒道。

    “官人!”于氏一聽還得了,滿臉淚痕地看著季惟,“官人,不可啊。”

    “你別拉著我。”季惟聞見于氏的話,如火上澆油一般,他冷眼將于氏的手一把拂去,冷笑道,“都是你,平日里肆意慣著這個孽障,養(yǎng)成了這為非作歹的性子,如若早日管教,今日何至于做出此等丑事來!”

    “官人,棉娘縱是有千錯萬錯,但她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好歹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官人現(xiàn)下當真是要不顧惜一點父女之情嗎?”于氏神情心疼地將季棉抱在懷里,哽咽道。

    季惟冷哼:“她有什么迫不得已,來人,上家法!”

    季梧一驚,她慌地站起身來,面上猶豫地勸道:“請父親息怒,父親何苦來,倘若今日這板子下去,棉娘身子骨單薄,怎地受得了。”

    “你不必勸。”季惟蹙眉,沉聲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今日不上家法,怎能服眾?”

    不一會兒,小廝得了命令,他神情惶恐地拿上板子,遞到季惟手中。

    季惟轉(zhuǎn)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季棉,作勢要抬起手來,卻被于氏抱住了板子。

    “你攔我做甚?”季惟聲色俱厲道。

    于氏哭道:“官人,你要打死她還不如先打死我!棉娘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這一頓板子下去必定重傷,你不心疼她,我這個為娘的心疼!”

    “母親……”季棉雙眼通紅,她瞧著于氏攔在她面前的身體,心中暗暗后悔起來。

    “我什么時候不心疼她了,你不想想,這些年我何曾虧待過她?”季惟聽了此話,冷笑道,“可她呢,她就是這么回報我的?你走開,我今日非得給她一個教訓(xùn)不可!”

    “那就請官人先打死我!”于氏直勾勾地瞪著季惟,語氣斬釘截鐵。

    “你!”季惟見狀怔怔地看著于氏,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大哥,消消氣。”季愉自然是臉上無光,但她瞧著于氏抱著季棉一個勁兒哭,她心中不忍,便站起身來,勸道,“棉娘是大嫂和你的親生女兒,打從出生就養(yǎng)在身邊的,倘若真叫你打死了,來日后悔可怎么好?”

    季惟聞言氣喘吁吁地放下手中的板子。

    “現(xiàn)下這種形勢來看,只有我家子端娶了棉娘為妻才是上上之策。”季愉嘆了一聲,斟酌道,“給這倆孩子定下親事,屆時自然就不怕外人說閑話了。”

    季惟不覺長嘆一聲,他惘惘地轉(zhuǎn)過身,渾身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神情凝重地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季蘊見此時形勢逐漸明朗,她不禁松了一口氣來。

    于氏聞言松開了季棉,抬手輕柔地撫摸了季棉紅腫的臉頰,不由得淚如雨下,她哭道:“我可憐的女兒。”

    李謹和面色僵硬地跪在一旁,他攥緊了衣袖,轉(zhuǎn)頭瞥向了坐在圈椅中的季蘊,雙眸中閃過一絲不甘的情緒。

    季惟抬頭,冷聲道:“來人,將那個孽障關(guān)進祠堂罰跪,每日靜思己過,任誰來,都不準求情!”

    小廝們站在季棉身旁,結(jié)巴道:“四娘子得罪了。”

    言罷,他們不顧于氏的阻攔,將季棉帶了下去。

    季愉覺得待在此處有些尷尬,便同李謹和離開了前廳。

    季棉走后,于氏登時哭得厲害,季梧瞧著心疼不已,她將于氏扶了起來,低聲安慰道:“母親別哭,所幸棉娘此番無事,父親叫她去跪祠堂,已經(jīng)是饒過她了。”

    于氏哭意微微收斂,點了點頭。

    季梧瞧著于氏好上了許多,她轉(zhuǎn)身看向季惟,輕聲道:“父親,女兒思慮良久,老是賴在家中不是長久之計,遂決定明日回曹家了。”

    “梧娘,你不必委屈自己。”季惟當真是心疼季梧,他這個大女兒自幼懂事,他目露心疼,理虧地嘆道,“曹平川當真是沒有良心,當初若不是為了季家的顏面,我才不會你嫁給他。”

    “父親是為了季家,我能明白,我不會怪父親的。”季梧臉色蒼白,身形單薄,她垂下眼簾,輕聲道。

    “我苦命的女兒。”于氏再次滾下淚來,她抱住季梧大哭起來,“你身子還未好全,不必回去。”

    “母親,女兒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外頭人罵老賴在娘家,不孝姑舅了。”季梧強忍淚水,抿起嘴角,強顏歡笑道。

    季惟紅了眼,他道:“梧娘,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你管什么外頭人說什么,他們愛說什么便說什么,梧娘,母親不準你回去。”于氏淚痕滿面道。

    “母親……”季梧無奈道。

    “二姐姐,當日是姐夫縱妾室,沖撞于你,害你滑胎,就算是拿出去說理,也是沒有人站在曹家這一邊的。”季蘊見季梧委曲求全的模樣,她神情心疼道。

    “是啊,蘊娘說得有理,當日又不是你的過錯。”于氏頻頻點頭道。

    “你們不必再勸了。”季梧苦澀一笑,搖搖頭道。

    *季蘊見天色已晚,遂留在季宅住上一晚。 張氏同季蘊走出前廳,回了清暉院,一行人走至正屋,孫媼將門闔上候在廊下,屋內(nèi)便只剩母女二人。

    張氏端起茶杯喝了口冷茶,緩了下來后,她再也忍不住,面上浮現(xiàn)嘲諷的意味,她對著季蘊笑道:“當真是痛快,于沁這個賤人得意了這么多年,終于叫她栽了個這么大的跟頭。”

    季蘊聞言沉默不語。

    “我昨日就瞧著棉娘這個丫頭好似有些不對,今日果然,她竟不知從哪里買來的虎狼藥,下在子端的飯菜中,后又獨自一人潛入子端房中,二人便做出這茍且之事來。”張氏繼續(xù)道。

    “今日之事怕不是母親告的狀罷?”季蘊蹙眉,疑惑地問。

    “哪兒有如此神通廣大,事發(fā)突然,我豈能未卜先知,今日也是是驟然得知,先前不過是覺著棉娘不對勁罷了。”張氏一怔,她道。

    “原是如此。”季蘊見張氏不像作假的模樣,若有所思地道。

    “你晚上要吃些什么,母親命他們?nèi)プ觥!睆埵犀F(xiàn)下心中甚是歡喜,她笑道。

    “按母親的意思來罷。”季蘊有心思,心不在焉地回道。

    “蘊娘,你怎地了?”張氏神情擔心地看著她,問道。

    “沒什么,母親不必擔心。”季蘊回過神,笑著搖搖頭道。

    張氏見狀不好再多說什么,季蘊喝了會兒茶,便起身離開,回了臥房中,云兒早就等候她多時了。

    “娘子,回來了。”云兒迎了上來,笑道。

    季蘊應(yīng)了一聲。

    “娘子似乎有心事?”云兒瞧著季蘊,小心翼翼地詢問。

    “云兒,我從前竟不知棉娘對表哥有意。”季蘊思忖道。

    “奴婢也是今日才知曉呢。”

    “怪不得棉娘從前對我敵意那么大,原是有這緣故。”季蘊嘆了一聲道。

    “娘子別多想了,現(xiàn)下四娘子得償所愿,咱們應(yīng)該為她高興才是。”云兒輕聲道。

    “你說得對。”季蘊點頭道。

    “對了,奴婢忘記同你說了,今日收到了何娘子的信,不過奴婢還未拆。”云兒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便從袖口中拿出了何毓寄來的信箋,遞給了季蘊。

    季蘊接過,她眉頭輕蹙,狐疑道:“臨臻怎么突然給我寄信了?”

    言罷,她拆開了信封,將信紙展開后,仔細地閱了起來。

    云兒則是神情好奇地張望著,她問:“何娘子信中說了些什么?”

    季蘊看完之后,心中甚是歡喜,喜不自勝地道:“臨臻信中說,她被官家親派的官員舉薦,不日便要去東京為官了。”

    “那太好了!”云兒聞言眼神一亮,實打?qū)嵉貫楹捂谈械礁吲d起來,她喜出望外地道。

    “是呢,不過她還說過段日子便要回楚州一趟,途經(jīng)崇州時可來瞧瞧我。”季蘊笑道。

    “那奴婢得早做準備,必得好好招待何娘子。”云兒頷首道。

    第35章 不甘 雨霖鈴(五)

    翌日。

    季梧再回奚尾巷之前, 同季蘊一起去了祠堂,二人走在游廊上,一面行走, 一面談話。

    天氣晦澀, 鉛云低垂, 像是要落雨了。

    “二姐姐, 其實, 你不必這么早回去的。”季蘊拎著食盒, 思索一番道。

    “三妹妹別勸我了,我意已決。”季梧面容清麗, 她直視著前方, 淡淡笑道。

    “二姐姐,你如此委屈自己,姐夫他,當真是無情無義, 難道你想同他這樣的人過上一輩子嗎?”季蘊垂下眼簾,雙眸滿是擔憂的意味,她道。

    “三妹妹,如今我已是曹家的新婦, 局面早就不可挽回, 如若我同他和離,外頭人不知會怎么編排咱們季家呢。”季梧黯然, 苦笑道。

    “你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重要的是自己過得開心,倘若你這般委屈地過一輩子……”

    “妹妹,別說了,快到祠堂了, 咱們進去看看棉娘如何。”

    季蘊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季梧笑著打斷了。

    她見勸不動,便欲言又止地跟在季梧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階,走進祠堂中。

    祠堂內(nèi),季棉臉色蒼白,咬牙忍著膝蓋的痛,她正靜靜跪在蒲團上,察覺到有人后,回頭望去便見季蘊與季梧二人慢慢走近。

    “兩位姐姐過來做甚?”季棉瞥了她們一眼,高傲地昂著頭,冷笑道,“難不成是來瞧我的笑話?”

    “棉娘,你誤會了。”季梧見季棉戾氣太重,她嘆了一聲道,“咱們不過是想來看看你。”

    “我有什么可看的?”季棉抽回視線,嗤笑一聲,她道,“看我如今被父親罰跪的這副慘狀嗎?”

    “棉娘,你大可不必這么說,伯父罰你是因你做錯了事,你現(xiàn)下不僅不悔改,還在這邊譏諷我們。”季蘊聞言蹙眉,語氣微冷地說道。

    “我還輪不到你來教訓(xùn)。”季棉聞言面上有些慍怒,她斜睨著季蘊,冷哼道,“我沒錯,我才沒有錯。”

    “棉娘,事到如今,你竟還不知悔改。”季梧雙眸中滿是失望之色,她眉頭緊鎖道。

    “我沒有錯,這不公平,憑什么,我只是喜歡表哥罷了,我才沒有錯。”季棉自然察覺到了季梧對她的失望,她鼻子微酸,嘴硬道。

    “你喜歡子端自然無錯,那你又可知姑母此次前來就是為著同季家聯(lián)姻,其實姑母早就有意你為新婦,但你現(xiàn)下竟做出這事來,當真是令人痛心。”季梧眼底彌漫上了一層霧氣,語氣緩緩道。

    季棉聞言瞳孔一縮,她倏然想起那日錢媼婆同她說的話,怔怔地搖搖頭,呢喃道:“不會的,錢媼同我說,表哥與三姐姐親近,她是這么同我說的,不會錯的。”

    她話音剛落,季蘊與季梧二人皆是愣住了。

    季蘊微頓,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她不知那日李謹和邀她出府,竟落入了錢媼婆的眼中,之后她定是添油加醋地同季棉說了,季棉才頭腦發(fā)昏,冒險做出此事來。

    “錢媼……”季梧未想到此事還會與錢媼婆有干系,她先是有些震驚,后慢慢冷靜下來,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怎么會是她?”

    “棉娘,那日表哥不過是邀我出府罷了,我同他根本沒什么。”季蘊頓了頓,解釋道。

    季棉垂著頭,她的神情逐漸麻木,哂笑一聲,道:“三姐姐,你是同表哥沒什么,可表哥卻并不是這樣想的。”

    季蘊與季梧聞言沉默了下來。

    “還記得初次見表哥的時候,是姑母帶他過府做客,那時候我想表哥生得可真好看,從今往后,我便在心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嫁給他。”季棉抬頭,淚水從面上慢慢劃落,她笑道。

    季梧聽完她說的話,神情頗有些動容,她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三姐姐,自我知曉表哥心中有你之后,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季棉似是自嘲,她目光渙散,繼續(xù)道,“我是羨慕你,又嫉妒你,羨慕你有表哥的喜歡,又嫉妒你能得表哥的喜歡,我時常想,為什么表哥不能喜歡我呢。”

    “棉娘,我從不曉得……”季蘊凝視著她,面帶歉疚之色,猶豫道。

    “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需要。”季棉伸手將淚水拭去,她淚眼婆娑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這世上對待女子那般苛刻。”

    季梧不解,嘆道:“棉娘,你這是在說什么?”

    “二姐姐,你當真是喜歡姐夫才嫁給他的嗎?”季棉雙目直勾勾地看向季梧,道,“還不是為了咱們這個家迫不得已,姐夫不堪托付,竟為了低賤之人輕慢于你,你難道甘愿同他這般的人過一輩子嗎?你難道不想掙脫出去,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這個做妹妹的看得比你清楚。”

    季梧聞言眸光閃爍,她苦笑道:“你現(xiàn)下又何嘗不是如此?”

    “是啊,我也是如此。”季棉自嘲地笑了笑,她深吸一口氣道,“我只是不甘心罷了,為何世人將女子的貞潔看得比人命還要重要,為何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左擁右抱,倘若女子失去貞潔的話,就會被世人的唾沫給淹死,而男子則會是被認為是一段風流韻事,太不公平了。”

    “四妹妹,你要明白,千百年來,這世人對女子的壓迫已是根深蒂固的了,所謂的三從四德的枷鎖則是禁錮了女子的一輩子,何況這些觀點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可以消除的。”季蘊聽了此話,感觸頗深,她思忖道。

    季棉則是沉默了下來。

    “我將食盒放在這兒,你餓了就用一些罷。”

    說罷,季蘊將提著的食盒放在了地面上。

    “棉娘,我今日午后便要動身回奚尾巷,你往后便好好的罷,莫要再讓母親為你擔心了,你今年十八了,也該長大了。”季梧垂眸,語氣澀然地道。

    季蘊瞬間抬頭,驚訝道:“二姐姐回那個虎狼窩做甚?姐夫心中根本不在意你,你回去做甚?”

    “我已是他家新婦,老待在家中不好。”季梧臉上浮現(xiàn)無力的笑容。

    “父親母親也同意了?”

    季梧點了點頭。

    “你不準回去。”季棉急得要站起身來,不料她跪得時辰太久,雙膝已是疼得麻木了,她再起身的那一刻,雙腿使不上勁,眼看著就要跌落在地。

    季蘊頓時被唬了一跳,她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季棉的手,好在她沒有讓季棉形容狼狽地摔倒。

    季梧扶住了她,輕聲勸道:“好了,你就安心待在祠堂內(nèi)罷,母親見你受苦自是不忍心的,所幸你與子端的婚約已經(jīng)定下,母親會向父親為你求情,過不了太久你便可以出來了,你且放心罷。”

    “你不準回去。”季棉定定地看著季梧,固執(zhí)地說道,“姐夫一家那般輕視你,你還回去做什么?”

    季梧笑著搖搖頭,道:“棉娘,你還未成婚,你不懂,成了婚后,你就不再是從前家中的季棉了,會有很多人很多事牽絆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輕易。”

    “二姐姐……”

    “好了,你乖乖的罷,我和蘊娘便先離開了。”季梧輕柔地在季棉的臉上撫摸,笑道。

    二人走出祠堂,在游廊中慢慢走著。

    季蘊走至附近的水榭時,便見李謹和獨自一人站在那兒,靜靜地朝著她的方向望來。

    李謹和見到了季蘊的身影,疾步走過來,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季梧心下了然,她輕聲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說罷,她同季蘊話別后,先行離開了。

    季梧走后,周遭好似沉靜了下來,偶爾還能聽見樹上鳥雀清脆的鳴叫聲。

    “三妹妹…… ”李謹和面色十分憔悴,一看便知是昨日沒睡好的緣故,他隨即開了口,下一秒?yún)s是退縮了。

    “表哥想同我說什么?”季蘊面色淡漠,詢問。

    “三妹妹,可否移步水榭?”李謹和雙眸一黯。

    季蘊知曉要與李謹和說清楚,只好神情無奈地點頭,跟在李謹和身后,踱步至不遠處的水榭中。

    水榭中。

    “表哥現(xiàn)下可能說了?”季蘊不敢逾矩,便離李謹和遠遠的,她問。

    “三妹妹,我心中有你,你不會不知曉的罷?”李謹和雙眸痛苦地看著季蘊。

    “表哥你現(xiàn)下已經(jīng)同棉娘定了親,現(xiàn)下說這些怕是不妥。”季蘊聞言蹙眉,語氣微冷地道。

    “我不喜歡棉娘,我也不想娶她。”李謹和面色僵硬。

    現(xiàn)下李謹和與季棉的婚事已成定局,季蘊想要他死心,她冷靜了幾分,一眨不瞬地看著他,撒謊道:“那今日我便與你說清楚,表哥,我心中早就有中意之人了。”

    “中意之人?三妹妹你騙我。”李謹和愣住了。

    “我沒有必要騙你。”

    他靜靜地打量了季蘊一會兒,訕笑幾聲,試探道,“莫非在江寧三年,三妹妹遇上中意之人?”

    “不是。”季蘊毫不猶豫地否認。

    “那三妹妹的中意之人不會是曹殊罷?”李謹和看向她,不經(jīng)意間地詢問。

    季蘊登時怔在原地。

    她心中納罕,暗忖道,難道那日李謹和認出了曹殊,可二人只有過幾面之緣,后來曹季兩家退婚,自然是沒有交集的,李謹和又為何會認出來?

    “表哥何出此言?”季蘊峨眉輕蹙,她不明白李謹和為何會突然將她與曹殊扯在一起,便問道。

    “那日我在巷子口瞧見你與曹殊在一塊,我心中納悶曹殊這名字為何會如此熟悉,后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曹殊便是從前二姐定親的對象。”李謹和繼續(xù)道。

    “那你想說什么?”季蘊心中有些慌亂,她攥緊手,故作鎮(zhèn)定地問。

    “我聽聞,曹家嫡系已經(jīng)落魄,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自然是配不上你。”李謹和瞧著季蘊戒備的模樣,他哂笑道。

    “無論我喜不喜歡他,他配不配,也由不得表哥來定奪罷?”季蘊深吸一口氣,咬牙道。

    “那三妹妹,你說,你同曹殊的事情倘若被二舅母知曉,她該會如何呢?”李謹和意味深長地笑道。

    “你不必拿母親來壓我。”季蘊冷笑道,“還有,我喜歡誰,往后嫁給誰就不必你來操心了罷。”

    話音已落,二人算是言盡了。

    季蘊冷著臉離開了水榭。

    李謹和認為她喜歡曹殊,但如今為了能夠讓他死心,她也只好將錯就錯了。

    李謹和望著她離去的身影,眼眸中閃過一絲痛苦的情緒。

    季蘊一路沉默地回了清暉院,走進了臥房中。

    她對著云兒命令道;“你收拾收拾東西,午后咱們便回書院。”

    “好的。”云兒頷首道。

    這時,張氏踏進屋內(nèi),笑著喚了一聲:“蘊娘。”

    “母親,怎地這時候過來了?”季蘊聞聲,轉(zhuǎn)頭問。

    “下個月不是就要端午了嗎?”張氏走近,便拉著季蘊坐下,她笑道,“母親今日命仆婦們提前包了一些粽子,已經(jīng)在廚房煮著了,你午后回書院的時候捎上一些,送給書院中的先生們,總是麻煩他們照顧你,母親心中也有些過意不去。”

    “多謝母親。”季蘊聞言心中緩和了許多,笑道。

    母女二人又聊了一會兒,之后便要去用午膳,全家人坐在膳廳中吃了一頓飯,午后季梧也要回奚尾巷了。

    季蘊陪著季梧走到了宅中的側(cè)門,她有些依依不舍道:“二姐姐回去后一定要保重身子。”

    “我會的,你且寬心罷。”季梧眸光點點,頷首道。

    季蘊強忍著淚水,她壓下心中的酸澀與不舍,擠出一絲笑來。

    季梧瞥了一眼正在偷偷抹淚的于氏,她笑道:“母親,女兒走了,母親往后在家中莫要再操勞了。”

    于氏淚如雨下,她拉過季梧纖柔的手,拍了拍,道:“你好好的,無事的話便回來同母親說說話。”

    季梧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應(yīng)了一聲后,便轉(zhuǎn)過身,瞬間滾下淚來,她踩著腳蹬上了車輿。

    車夫行駛著車輿,離開了季宅。

    季蘊望著漸漸遠去的車輿,失魂落魄地對云兒道:“咱們也走罷。”

    云兒手中提著籃子,同季蘊一起登上車輿,朝著奚亭書院駛?cè)ァ?br />
    車輿行駛了一段時間,便至書院的側(cè)門口。

    季蘊先回了青玉堂,同云兒一起將籃子中的粽子一一分開來,有肉粽、紅豆粽、棗粽等等。

    “娘子,這些就送去給曹郎君罷。”云兒笑著提議道。

    季蘊聞言贊同地頷首,道:“這粽子還熱著,我現(xiàn)下就送去罷。”

    “那其余的就由奴婢分別送去其他先生學究那里。”云兒思索道。

    季蘊點頭,便將分好的粽子放進籃子中,提著籃子走出青玉堂,向書鋪走去。

    書鋪內(nèi)。

    曹殊正坐于桌案前抄書,他神情溫和,鴉睫微微垂下來,在臉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陰影。

    “曹哥哥。”季蘊站在門前,嘴角噙著一絲笑意,輕聲喚道。

    “娘子來了。”曹殊聞言抬頭,漆黑的眼眸一亮,他擱下手中的筆,忙站起身來。

    第36章 贈禮 雨霖鈴(六)

    季蘊拎著竹籃, 站在檐下。

    她今日梳著團髻,內(nèi)穿一片式朱色的抹胸,外披煙色羅牡丹紋的褙子, 下身則是淺色的百迭裙, 渾身透著一股溫柔可人的氣質(zhì)。

    曹殊擱下手中的筆, 他站起身來, 緩緩走至門前, 目光溫和道:“娘子, 你來了。”

    季蘊眉眼帶笑地瞧著曹殊,她頷首道:“是, 昨日府中正巧有事, 方才回了書院。”

    “娘子進來坐坐?”曹殊眉目清朗,他一襲素袍,以一根木簪束起墨發(fā),襯得他極為修長干凈。

    “那就叨擾了。”季蘊點頭, 含笑道。

    說罷,她跨過門檻,踏進書鋪內(nèi),便見桌案上平鋪著一本正在抄錄的書籍, 紙頁上墨色的字跡還未干涸。

    “娘子, 可要吃茶?”曹殊轉(zhuǎn)身,捻起茶壺便要倒茶, 他的嗓音平靜柔和道。

    “不用,曹哥哥,我不渴。”季蘊急忙出聲制止了他,笑道。

    曹殊聞言手中一頓,隨即便放下茶壺, 他目光微微一動,抿出一絲笑來。

    “曹哥哥,下個月不是就要端午了。”季蘊將手中放置著粽子的竹籃遞到他的面前,笑道,“母親今日特意給我捎上了一些粽子,我尋思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就想著送給你一些。”

    曹殊垂眸,看向竹籃中的粽子,菱形的粽子散發(fā)著一陣兒清香,他接了過來,輕聲謝道:“多謝娘子。”

    “曹哥哥不必客氣。”季蘊笑吟吟道,“這里面有紅豆粽、棗粽還有肉粽,你趁現(xiàn)下新鮮的時候吃罷。”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視著她,點了點頭,他的眉宇間籠罩著柔和的光華,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好似潺潺的溪水。

    季蘊抬眸看向他,視線驟然觸碰到他的,她心生赧然,便匆匆垂下眼簾。

    曹殊見她眼神有些閃躲,他微微一笑道:“娘子今日贈送粽子,那我也送給娘子一件東西罷。”

    季蘊驚訝,澄澈的雙眸登時一亮,她神情好奇地問道:“曹哥哥,你要送我什么?”

    話音剛落,她卻是瞬間反應(yīng)了過來,暗忖道,現(xiàn)下曹殊日子清苦,她又怎好意思收他的東西呢。

    于是,季蘊變得有些躊躇起來,她面上猶豫地看著曹殊,不知該說些什么。

    “娘子放心,不是什么名貴的物件。”曹殊瞧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心下了然,便輕聲解釋道。

    說罷,曹殊將竹籃放在了桌案上,在季蘊的目光下,他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個雕刻精致的木盒子。

    他慢慢走至她的面前,定定地看著她,眸底泛出柔色,輕聲道:“娘子,打開罷。”

    季蘊遲疑地伸出纖柔的手,將木盒子緩緩打開,只見盒子中置著一個金鑲白玉鐲,質(zhì)地柔潤溫和,頗有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

    “曹哥哥,這鐲子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季蘊靜靜地瞧了一會兒,她便收回了視線,將木盒子重新蓋上,搖了搖頭,語氣堅決的拒道。

    “為何?”曹殊眉頭微微一皺,頓了頓道,“娘子收下罷,就當是這段時間的謝禮。”

    “可是這太貴重了。”季蘊搖搖頭。

    “這個于我不過是身外之物,娘子不要拒絕,好嗎?”曹殊微僵,便垂下眼簾掩住了眼底的失落,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句,帶著懇求的意味,像是害怕被拒絕。

    “曹哥哥,我怎能收你如此貴重的東西?”季蘊登時心生不安,但她瞧見曹殊似是委屈的模樣,她頓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桌案上抄錄的書籍,笑道,“不若你將你抄錄的書籍贈予我。”

    “娘子,收下罷。”曹殊的雙眸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委屈又憂傷,他凝視著季蘊,輕聲道。

    季蘊登時啞然,她的目光剛一觸及到曹殊的眼眸,只是一瞬,她便心生憐惜之意,實在是不好拒絕了。

    “既然曹哥哥如此堅決,那我就收下了。”季蘊神情無奈,她只好硬著頭皮收下了。

    曹殊這才心滿意足地勾起笑來,他的耳根也漸漸染了紅,笑道:“娘子想要書籍的話,且等我將手頭的這本抄錄完。”

    “多謝曹哥哥了。”季蘊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她垂目道。

    曹殊漆黑的雙眸凝視著季蘊,其中似乎含著某種異樣的情緒。

    *又過幾日,已至芒種,天氣比前些時日又炎熱不少。 季蘊身披薄衫,如往常一般,授完課回到青玉堂。

    院子內(nèi)的青梅成熟了,但梅子的味道比較酸澀,需得煮熟才是,待煮熟后可清涼解暑。

    云兒梳著雙丫髻,身著一件鴉青色對交短衫,她正站在膳廳中,端著菜擺放在餐桌上,她抬頭笑道:“娘子可回來了,今日回來得比昨日晚了一些。”

    季蘊頷首,在水盆中清洗了一遍雙手后,在膳廳中坐下。

    她正欲用午膳時,便聞院外有人叫門,遂命云兒前去瞧瞧。

    云兒應(yīng)了一聲,起身走至院門口,她打開門后見是門童小廝,遂疑惑地問道:“不知你有何事?”

    “書院門口突然來了一位娘子,自稱是季先生的朋友。”門童站在院門外,笑著回答。

    云兒頓時眼神一亮,心知必定是何毓來訪,忙笑道:“快請進來。”

    門童得了命令,一溜煙兒地離開了青玉堂。

    云兒轉(zhuǎn)身,喜不自勝地疾步至膳廳,并連忙將此事告知于季蘊。

    季蘊心中自然甚是歡喜,可下一秒她心中卻疑惑,思忖道:“臨臻信中不是提及還要再過一段時日嗎?怎提前來了?”

    “娘子暫且別管那么多了。”云兒無奈地瞥了季蘊一眼,她笑道,“還是先忙著招呼何娘子罷。”

    “也好。”季蘊覺得有些道理,便頷首道,“你去沏一壺熱茶來。”

    云兒頷首,走出了膳廳。

    一刻鐘后,院門口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季蘊也已在門口等候。

    “蘊娘。”

    季蘊聞聲望去,只見何毓站在了不遠處的花瓶門下,她眉目含笑,頭戴山口冠,額間貼著珍珠花鈿,身著藕色如意花紋的褙子,下身則是素色的百迭裙,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婉約的氣質(zhì)。

    何毓慢慢走近,笑著同季蘊寒暄,語氣輕柔地道:“蘊娘,許久未見了。”

    “臨臻,先進來罷。”季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輕聲道。

    二人一面寒暄,一面說笑,走進了青玉堂的正屋內(nèi)。

    “何娘子快坐。”云兒一見到多日未見的何毓,登時倍感親切,便忙招呼著何毓在圈椅中坐下,她面帶熱情地說道。

    “云兒,好久不見了。”何毓看向云兒,笑道。

    “云兒,快給臨臻倒茶。”季蘊坐了下來,她客氣地笑道,“我這邊的不是什么名貴的茶,還望你不要嫌棄。”

    “怎么會呢。”何毓聞言擺了擺手,笑道,“不論什么茶,只要是你的茶,我又怎會有嫌棄之意呢。”

    季蘊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端起盞托,喝了一口幽香四溢的茶水,何毓也品了一口。

    “此茶口感清冽,在夏日里必是解暑良品。”何毓放下盞托,夸贊道。

    “你喜歡就好。”季蘊笑道。

    何毓又啜一口,順勢打量了四周,她問:“這就是你在書院的住處?”

    “是,此處雖比不得家中,但好歹十分清靜。”季蘊莞爾一笑道。

    “這話沒錯,我方才一路過來時,途經(jīng)了一處竹林,當真是曲徑通幽。”何毓看向季蘊,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隨即笑道,“還有,我觀你現(xiàn)下,竟是比從前在江寧時平和了幾分。”

    “是嗎?”季蘊一怔,她神情納悶地道,“我怎不知我比從前平和了。”

    “你自己當然是瞧不出來,我與你三年同窗,幾乎是日日都在一處,我還能看不出嗎?”何毓勾起嘴角,打趣道,“不信啊,你去問問云兒,她是你的貼身女使,你的變化她定是會瞧得出來的。”

    云兒一凜,她仔細地端詳著季蘊,支支吾吾道:“娘子是變得溫和了一些。”

    “云兒!”季蘊頓感窘迫,嗔道。

    “云兒都說了,你能信了罷。”何毓瞧見季蘊羞惱的模樣,忍不住捂嘴偷偷笑了起來。

    季蘊暗嘆一聲,剜了云兒一眼,她倏然想起秦觀止淡漠的臉龐,心中登時涌起一股愁緒,欲言又止地問:“臨臻,師父他如今,怎么樣了?”

    “我本以為你將師父忘了呢。”何毓笑意微斂,她神情無奈地瞥了季蘊一眼,語氣有些幽怨地道。

    “我怎會將師父忘了。”季蘊聞言心虛萬分,神情訕訕地辯解道。

    “那你回來這些日子,怎不肯寄一封信給師父?”何毓蹙眉,質(zhì)問道。

    “我寄過。”季蘊沒底氣地道。

    “只一封又算得了什么。”何毓掀起眼簾,目光直勾勾地朝季蘊看去,語氣淡淡地道。

    季蘊登時啞然,清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羞愧的情緒,她垂下眼睫,在臉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陰影。

    “我實話同你說了罷,師父近來一直郁郁寡歡,脾氣也不大好,誰見了他都避之不及。”何毓瞧見季蘊頹唐不安的模樣,她嘆了一聲道。

    “那現(xiàn)下師父如何?”季蘊心中一急,忙問。

    “你還知曉關(guān)心師父,如若你真關(guān)心他,怎能如此狠心,你不同我聯(lián)系便罷了,可竟連師父也不聯(lián)系,你就算心中怨恨他,好歹是師徒一場,總得顧及一下師徒情誼罷,如今竟成了冤家一般。”何毓心中有氣,語氣充斥著不滿的意味。

    “臨臻,我……”季蘊自知理虧,她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了。

    “你不要怪我說話難聽,我今日這些話皆出自一番肺腑,望你能聽進去一些,往后我便要去東京了,要見你可不是說能夠輕而易舉的,總得車馬勞頓罷。”何毓打量著季蘊的神色,她沉聲道。

    “我明白。”季蘊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只是,她怎么能告訴何毓,那日在青園秦觀止偷親她之事,這種難以齒啟之事讓她怎么宣之于口。

    如今,季蘊也只能將此事爛在肚子里,裝作什么都未發(fā)生過一樣。

    第37章 為官 雨霖鈴(七)

    “你明白就好。”何毓垂眸, 語氣緩和下來,輕聲道,“我也不是責怪你的意思, 只是瞧著師父那個樣子, 我當真是不忍。”

    季蘊聞言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她倏然想起離開江寧那日, 秦觀止立在江邊落寞的身影, 喃喃道:“是我辜負了師父對我的期許。”

    “師父一向嚴厲, 是盡他這個師父的責任,他將他畢生所學傳授于咱們, 不就是為著咱們以后有一個好前程嗎?”何毓若有所思道, “我此次能夠順利入京為官,就是有師父在背后舉薦之故。”

    “前程?什么是前程?”季蘊靜靜地看向何毓,問。

    何毓愣住,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難道只有入朝為官才算是前程嗎?”季蘊收回視線, 面上苦澀地問。

    “蘊娘……”何毓蹙眉,神情不解。

    “如今朝堂局勢不穩(wěn),男女分為兩派,明爭暗斗不斷, 可見女子為官實在太艱難了。”季蘊沉吟道。

    何毓微頓, 良久,她的神情變得有些迷茫起來, 語氣幽幽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正是因世人對女子的偏見,我才必須入朝,為天下女子爭取平等,改變世人輕視女子的想法。”

    “臨臻, 倘若如此,往后你的路可就難走了。”季蘊被何毓的一番言辭給驚到了。

    她知曉何毓能夠掙脫家族,考進崇正書院已屬不易,但見現(xiàn)下何毓遠大的志向,她心中隱隱地擔憂了起來。

    “我不怕。”何毓笑了起來,語氣堅決地道,“路難走又如何,就算路再曲折,我也要走下去不是。”

    “臨臻,見你如此,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懦弱。”季蘊面上羞愧地說道。

    “蘊娘,我從前想,倘若咱們二人入朝為官,那該有多好,直到后來,我卻驟然得知你要歸家的消息,雖然我的心中是挺失落的,但是我尊重你的選擇。”何毓繼續(xù)道。

    “這些話你從未對我說過。”季蘊眉頭微蹙,她有些惘然道。

    “不過你當了先生也好,可以傳授弟子們正確的觀點,而我往后身在朝堂,我為鋒你為守,豈不是兩全?”何毓勾起嘴角,笑道。

    季蘊怔住,她神情動容地點頭,道:“你此話有理,你為鋒我為守,只是入了朝堂,你必卷入御史與宰相的爭斗中了,屆時你不斗也得斗,待你去東京之后,可得顧全自己才是啊。”

    “既入朝堂,又如何能置身事外。”何毓笑道,“我自是會萬分小心的。”

    “是,你往后行事得思慮周全,莫不要被人鉆了空子,為難于你。”季蘊神情擔憂地看著何嫣,輕聲道。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為我擔心了。”何毓放松了下來,她站起身拉著季蘊的手,出言寬慰道,“你說的我會注意的,我今日剛到崇州還未好好逛過,不若你陪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啊。”

    “既如此,那我就陪你出去走走。”季蘊頷首,轉(zhuǎn)頭對著云兒,問,“我待會要出去,你可要一起?”

    “娘子您出去,我自然是要跟著服侍您的。”云兒笑道。

    “那咱們一起罷。”何毓聞言心中甚是歡喜,喜出望外地拉著季蘊就要往外頭走。

    “你慢些。”季蘊神情無奈地道。

    三人走出奚亭書院,走至鎮(zhèn)上,鎮(zhèn)上繁華熱鬧,叫賣聲不斷。

    何毓興奮地張望著,笑道:“蘊娘,崇州同楚州好似有些不同。”

    “有哪些不同?”季蘊聞言轉(zhuǎn)頭,好奇地問。

    “首先就建筑而言,楚州臨淮,而崇州臨江,兩地的建筑總是有些不同的,我方才再來書院的路上就發(fā)覺崇州的屋脊,兩頭是高高翹起的,瞧著甚是可愛。”何毓看向街上的鋪子的房頂,笑著說道。

    “還有呢?”

    “還有就是這話,我當真是有些聽不懂。”何毓想了想,故意壓低了嗓音道。

    季蘊忍俊不禁,她道:“俗話說十里不同音,崇州同楚州語言相通,雖有差別,不過你仔細聽的話還是能聽懂的。”

    何毓面露為難,道:“真的嗎?”

    季蘊點頭。

    “蘊娘,那個賣的是什么?”何毓停住腳步,站在了一個攤位前,神情好奇地問。

    季蘊聞言看過去,只見攤位上擺放的是崇州特色的果子,色澤青碧,麥香濃郁,她了然一笑,回答道:“這是冷饤。”

    “冷饤是什么?”

    “就是由灌漿飽滿、成熟的麥穗,除去麥殼與麥芒后,在鐵鍋上文火翻炒,再經(jīng)石磨磨制而成的果子。”季蘊輕聲解釋道。

    “我還從未見過呢。”

    “云兒,給臨臻買一份嘗嘗。”季蘊見何毓如此好奇的模樣,她倒覺得十分有趣,便對著云兒吩咐道。

    云兒應(yīng)了一聲后,上前一步,對著攤主問:“大娘,請問冷饤怎么賣?”

    攤主是一位婦人,她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容,答道:“五文錢,這冷饤可是我今日晨起剛做好的,還新鮮著呢。”

    “那就來一份兒。”云兒點頭,笑道。

    說罷,她從袖口中拿出五文錢,遞給了攤主。

    攤主笑著接過,趕忙地將冷饤盛至油紙中包好,再遞到了云兒手中,她道:“這冷饤加上一些糖,或許味道會更好一些。”

    云兒轉(zhuǎn)身,將打包好的冷饤送至何毓手中。

    何毓笑吟吟道:“多謝。”

    “你何必客氣。”季蘊搖搖頭,笑道。

    就在三人繼續(xù)往前走時,季蘊似是想起了什么,登時停住腳步。

    云兒回頭,神情不解地問:“娘子,怎地了?”

    “云兒,你不若再買一份兒罷?”季蘊不好意思地提議道。

    云兒與季蘊的雙眸對視上,她頓時就明白了季蘊的意思,無奈地道:“好罷,奴婢再去買來,娘子們且在此地等候。”

    何毓站在季蘊的身旁,神情疑惑地問:“蘊娘,莫非你也想吃,我瞧這一份也挺多的,何必再浪費錢再買呢。”

    “不是,我是買來送人的。”季蘊搖頭,答道。

    “原是這樣。”何毓點頭。

    不一會兒,站在原地的二人便見云兒從攤主手中接過兩份包裝好的冷饤,正朝著她們走來。

    待云兒慢慢走近,三人則是繼續(xù)往前逛。

    何毓在江寧時,整日就知在書院埋頭苦讀,也不曾好好出去玩過,如今已如愿入朝,便放松下來,她瞧著街上的人情.事物,覺得十分新奇,竟像個小童一般歡樂。

    云兒悄然湊近至季蘊的身旁,小聲道:“奴婢還從未見過何娘子這般開心呢。”

    “你現(xiàn)下不就見到了,讓臨臻開心一場也好,往后她去了東京,就不一定能夠像現(xiàn)下這般輕松了。”季蘊瞧著何毓的背影,有所感地道。

    云兒聞言心中也變得沉重了起來,她道:“娘子,您不要將所有的事都往壞處想,以何娘子的所學,必定能安穩(wěn)扎根于東京。”

    “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了。”季蘊輕嘆。

    “既是陪何娘子出來,娘子您也得開心一些,您瞧您的眉頭都皺著呢。”云兒勸道。

    “你說得對。”季蘊思忖道。

    “你們主仆二人偷偷摸摸的,說著什么悄悄話呢,不妨讓我也聽聽?”何毓停住,回頭看向季蘊與云兒,揶揄道。

    “沒什么,咱們繼續(xù)逛罷。”季蘊微頓,笑著搖頭。

    “蘊娘,你何時買了一個玉鐲?”何毓在季蘊不經(jīng)意抬手間,瞧見了季蘊手腕上竟然戴了一個鑲金玉鐲,便問。

    季蘊愣住,她連忙就玉鐲掩藏在袖子下,神情不自然地回答:“旁人送的。”

    何毓見季蘊含糊其辭,她便沒再說什么。

    三人在鎮(zhèn)上逛了許久,不覺間,天色漸晚,已至傍晚時分,暮色西沉。

    她們也逛夠了,便打算回奚亭書院。

    行至奚口巷時,季蘊便提議從側(cè)門進去,何嫣不大認得路,自是聽從季蘊的,而云兒豈不知季蘊的意圖,只是不忍拆穿罷了。

    很快便走至書院的側(cè)門,日光透過稀疏的竹影映著夕陽的余暉,曹殊正同往日一樣在攤兒前整理書籍,搬回屋內(nèi),夕陽照在了他清瘦的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季蘊瞥了云兒一眼,云兒頓然心領(lǐng)神會,將提著的冷饤遞給了季蘊。

    “蘊娘,你這是要……”何毓心中狐疑,便問。

    “你且等等,我去去就來。”季蘊笑道。

    言罷,她朝著書鋪走去。

    曹殊聞見動靜,抬頭望去,便見季蘊步履盈盈地走了過來。

    季蘊走到曹殊的面前,她明亮的眼眸中滿是笑意,道:“曹哥哥,在搬書呢。”

    曹殊身著青衫,在夕陽的余暉下,好似流淌著光華的暖玉,他輕聲笑道:“是,娘子這時候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季蘊將藏在背后的冷饤,遞到了曹殊的面前,笑道:“我記得你愛吃這個,今日途經(jīng)鎮(zhèn)上時正巧看見有人在賣,便買了一份兒給你。”

    “多謝娘子。”曹殊眸光微動,靜靜地凝視著她,眉宇間籠罩著柔和的光華,唇邊勾起清淡的微笑。

    “蘊娘,不知郎君這位是?”

    這時,一直在遠處看戲的何毓按捺不住了,笑著走了過來,意味深長地看向季蘊。

    第38章 告白 雨霖鈴(八)

    此時, 奚口巷書鋪門口。

    季蘊回頭,便見何毓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正神情好奇地打量著曹殊。

    “蘊娘, 不介紹一下嗎?”何毓看向季蘊, 眉目含笑道。

    曹殊察覺到季蘊似乎識得這位陌生的娘子, 便朝她作揖, 緩緩開口道:“在下曹殊, 字溪川, 見過娘子。”

    他的聲音溫潤如玉,猶如早春的溪澗, 傳入她們的耳中。

    季蘊蹙眉, 她瞧見何毓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曹殊,神情無奈地介紹道:“曹哥哥,這位是我在江寧的同窗,何毓。”

    曹殊聞言, 頷首示之。

    “曹哥哥?”何毓開口跟著念了一遍,語氣似乎帶著促狹的意味,她調(diào)侃道。

    季蘊聞言登時羞惱,轉(zhuǎn)頭剜了何毓一眼。

    曹殊面露赧然, 他的耳根竟微微發(fā)燙, 不知該說些什么,全身拘謹?shù)卣驹谠亍?br />
    “好了, 蘊娘,別生氣嘛。”何毓笑意收斂了幾分,忙按住了季蘊的肩膀,她收回手,朝曹殊作揖, 笑道,“在下何毓,字臨臻,見過曹郎君。”

    曹殊沖她微微一笑,隨即點了點頭。

    “蘊娘,我說你方才為何叫云兒另買一份冷饤,我詢問你送給誰,你也不肯好好說,現(xiàn)下我才知曉,原來是送給這位曹郎君啊。”何毓意味深長地拉長了語調(diào),故作驚訝道。

    她話音剛落,季蘊與曹殊二人皆變得不自然起來。

    “蘊娘,你不會是害羞了罷?”何毓故意問。

    “臨臻,你……”季蘊登時抬眸,瞪了何毓一眼,但礙于曹殊在場,要說的話卻說不出來,只能咽了回去。

    “好好好,我不說了,我住嘴就是了。”何毓悄然瞥了一眼曹殊。

    曹殊眉目溫潤柔和,著一襲青衫,身形如竹一般修長。

    何毓心中忍不住暗嘆一句,當真是生得同神仙一般。

    曹殊自然聽出了何毓的打趣之意,他的面上泛出淡淡的紅暈,輕聲謝道:“多謝娘子。”

    “曹哥哥,你不必客氣。”季蘊搖搖頭,笑道。

    “蘊娘,咱們什么時候回去啊?”何毓現(xiàn)下迫不及待地要去質(zhì)問季蘊,她不動聲色地催促道。

    “我還有話要同曹哥哥,不若你隨云兒先回去?”季蘊頓了頓。

    何毓欲言又止地瞧了季蘊一會兒,只能同意道:“也好,那我就先走了。”

    說罷,何毓笑著先行離開了,云兒還在書院的側(cè)門口等候。

    云兒見只何毓一人來了,神情不解地問:“娘子怎么不過來?”

    “她啊,現(xiàn)在心中只有那位曹郎君,哪里還有空管我們啊,她方才說讓咱們先回去。”何毓攬住云兒,往書院里頭走。

    云兒還有些遲疑地回頭去看,但是何毓步履匆匆,她只好隨著何毓走了進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進修篁林的花瓶門。

    何毓正垂著頭,心思都在季蘊與曹殊身上,便也未察覺到來人,竟一頭撞了上去。

    何毓唬了一跳,卻也來不及,撞上來人的胸膛中,不由得驚呼一聲,腳下登時不穩(wěn),踉蹌著似是要跌倒。

    云兒跟在何毓的身后,傻眼地瞧著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似乎是還未有反應(yīng)過來。

    來人一凜,他迅速地伸出手,穩(wěn)穩(wěn)地環(huán)住了何毓纖細的腰肢,低聲詢問:“娘子,沒事罷?”

    何毓聞言抬頭,便見是一位五官干凈清秀的男子,她回過神來,猛地推開了他,她急忙背過身去,整理了一下衣襟,故作鎮(zhèn)定地回答:“我,我沒事,方才多謝你了。”

    來人便是曹承,他是曹家本家嫡系子弟,曹殊的堂兄,吳老先生曾是他的師父,他今日來奚亭書院,是為求吳老先生往后幫忙多規(guī)勸曹殊,參加來年的春闈。

    吳老先生沉思了一會兒,便答應(yīng)了曹承的請求,之后曹承就離開了吳園,卻沒想到在花瓶門前意外地撞上了何毓。

    云兒反應(yīng)了過來,上前詢問何毓的狀況,發(fā)覺何毓無礙之后,便松了一口氣。

    何毓慢慢轉(zhuǎn)過身,看向門下的曹承。

    曹承此時才慢慢看清楚了何毓,只見她頭戴山口冠,面容姣好,不施粉黛,眉眼間透著一股書卷氣,身穿藕色如意花紋的褙子,瞧著猶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他似是看呆了一般,深沉的雙眸閃過一絲驚艷的意味。

    “你怎地這般無理?”云兒發(fā)覺曹承竟直勾勾地盯著何毓瞧,她下一秒便擋在了何毓的身前,遮住了曹承的視線,沒好氣地說道。

    曹承被罵得瞬間回過神,他面紅耳赤地伸手作揖,訥訥道:“抱歉,方才是在下孟浪了。”

    何毓安撫了云兒后,她輕聲道:“沒事,郎君你不要在意。”

    云兒悄悄地白了曹承一眼,冷哼一聲。

    曹承瞧著云兒,心中覺得有幾分眼熟,像是在哪里瞧過一樣,但他現(xiàn)下一時也想不出在哪里瞧過。

    “何娘子,咱們走罷。”云兒目光警惕地瞥了曹承一眼,對何毓說道。

    何毓聞言自然是沒有異議,她點了點頭,便要隨著云兒離開。

    曹承見何毓即將離開,他的心中陡然一急,忙問:“敢問娘子芳名?”

    何毓停住腳步,她回頭,清風撩起她的外衫,她嗓音輕柔地道:“何毓。”

    說罷,她們便離開了修篁林,徒留曹承一人站在原處。

    曹承久久不能回神,他喃喃道:“何毓?哪個毓?”

    當他再次抬頭時,修篁林哪里還有何毓的身影,他只好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書院。

    書鋪門口。

    “臨臻她向來如此,曹哥哥別介意她方才說的話。”季蘊抬眸,悄悄看向曹殊,神情不好意思地道。

    曹殊聞言搖搖頭。

    季蘊心中別扭,也不知該說什么。

    曹殊漆黑的雙眸看向她,他溫潤的眉眼仿若潺潺的溪水,輕聲道:“沒想到娘子還記得我愛吃冷饤。”

    季蘊垂下頭,手悄悄地捏緊衣袖,小聲道:“我怎么會忘記。”

    “娘子說什么?”曹殊一時沒聽清,他神情有些茫然地問。

    “沒什么。”季蘊一頓,她抬頭,明亮的雙眸看向曹殊,她勾起一絲笑來。

    曹殊的眉心淺淺蹙起,他靜靜地凝視著她,道:“上次我不是答應(yīng)要給抄書,今日我已抄畢,現(xiàn)下便拿來給娘子罷。”

    季蘊聞言點了點頭,見曹殊轉(zhuǎn)身進屋。

    天上浮云流動,不覺間,天色愈來愈暗,余暉漸漸退卻,月色升起。

    曹殊走了出來,將手中裝訂好的書籍遞給季蘊的面前,輕聲道:“娘子看一下罷,可有不滿意的地方。”

    “你抄錄的,我又有何不滿意的。”季蘊接過,翻開來瞧了幾眼,便闔上,笑道。

    曹殊聞言抿起一絲淺笑,他道:“娘子不嫌棄就好。”

    這時,曹承從書院的側(cè)門走了出來。

    他看向?qū)γ娴臅仌r,便見曹殊同一位女子在一處,他立時心生懷疑,遲疑地走了過去。

    曹殊遠遠見到曹承慢慢走近,他神色微動,蹙眉,問:“青川,你怎地過來了?”

    “我有事來尋吳老。”曹承沒看曹殊,他言簡意賅地答了一句。

    季蘊聞聲轉(zhuǎn)過身,見到來人是曹承頓時一驚,她知曉他那日掀了曹殊的書攤兒,心中便緊張了起來,生怕他又對曹殊做出別的事情來。

    曹承怔住,他神情有些意外地看著季蘊,從前曹殊同季梧定過親,他自然識得季蘊。

    不過后來兩家又退了婚,他對季家人沒有好感,臉色便凝重了幾分,看向曹殊,質(zhì)問道:“溪川,你怎么會同季家三娘在一起?”

    曹殊蹙眉,他剛要開口,季蘊便搶先回答了。

    “我如今正在書院任職,而曹哥哥現(xiàn)下開著書鋪,我偶爾會向他買書而已。”季蘊隱隱地察覺到了曹承的敵意,她急忙回答,為曹殊開脫。

    曹承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二人。

    他不經(jīng)意間瞥向季蘊的手腕處,下一秒雙目不由得瞪大,他愣住了,驚詫地問:“三娘子,你這個鐲子從哪里得來的?”

    季蘊看向手腕上的鑲金玉鐲,正是前幾日曹殊贈送的,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澤。

    她抬頭,瞧著曹承驚詫的神情后,立時頓住,現(xiàn)下她是抬手不是,放下手也不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這鐲子,是曹哥哥送的。”

    曹承打量著季蘊的神情,他心中慢慢明白了過來,深吸一口氣后便轉(zhuǎn)頭看向曹殊,他指著季蘊,神情不解地問:“溪川,這鐲子可是主母生前的遺物,是要留給你未來新婦的,你為何,為何要將這個鐲子送給她?”

    季蘊聞言張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瞧著手腕上戴著的玉鐲,她又轉(zhuǎn)頭看向曹殊。

    曹殊雙手攥緊,低聲輕笑:“是我自己要送給她的。”

    “那你為何偏偏送給她?”曹承冷眼地看著季蘊,道,“為何偏偏是季家人?”

    曹殊斂眸,一言未發(fā)。

    “你難道忘記從前季家人忘恩負義之舉嗎?”曹承繼續(xù)道,“你現(xiàn)下又為何將鐲子送給季家三娘?”

    曹殊清瘦的身影在皎潔的月光下如同亙古寧靜的長夜,溫和卻疏離。

    “你說話啊。”曹承逐漸不耐。

    季蘊已經(jīng)從開始的震驚以及不可置信漸漸緩和了下來,她道:“抱歉,我不知曉,我現(xiàn)下就歸還此鐲。”

    說罷,季蘊著急忙慌地要將手腕上的玉鐲摘下來,下一秒曹殊卻伸手制止了。

    “娘子不用歸還,這是我心甘情愿送給你的。”曹殊面容溫和,唇角淡淡地笑著。

    “曹哥哥,你,可是,這個鐲子是給你未來的新婦的。”季蘊語無倫次地說道。

    她話說完,后知后覺地明白了什么,緩緩地抬頭看向曹殊。

    此刻他正目光溫和地凝視著她,二人瞬間四目相對。

    曹殊低頭注視著她,神色變得格外柔和,他輕笑道:“是啊,本就是給你的啊。”

    季蘊怔住了,驚得不敢說話。

    “季蘊。”

    自重逢以來,曹殊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曹殊漆黑的眼眸,竟是隱藏著難以察覺的情愫,他一字一句,放緩了語速,無比認真地說:“我心中有你。”

    季蘊的心陡然一顫。

    第39章 送別 雨霖鈴(九)

    季蘊直瞪瞪地瞅了曹殊許久, 她已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在一陣恍惚中,她恍若聽見自己的心跳變得越來越快。

    曹殊輕掀眼簾,一雙漆黑的眼眸掃向她, 只見她似是怔住了, 睫毛卻如蝶翼般微微顫抖, 明亮的雙眸如秋水郁郁。

    “一直以來, 我的心中都有你。”他眸光清亮, 緩緩地將積壓多年的情意訴說了出來后, 他如釋重負。

    此時此刻,季蘊無法形容自己復(fù)雜的心情。

    曹承聞言震驚不已, 他張開了嘴, 好幾次想要說些什么,但方瞧見曹殊的神情,便只好咽了回去。

    她似是察覺到了曹殊灼灼的眼神,心中頓時慌亂不已, 就這樣躊躇地站在原地。

    曹殊面容如玉,他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一眨不瞬地凝視著季蘊,眸子似乎隱含著期待之意。

    季蘊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耳根, 她悄然抬眸, 卻措不及防和他的眼神交匯。

    她登時驚慌失措,急忙地避開了視線。

    “曹哥哥, 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便留下一句話,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曹殊站在原地, 伸出手想喚她一聲,已是來不及,只能瞧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

    他抬起的手緩緩地垂下,眼底閃過一絲失落的情緒,清瘦的身影瞧著十分落寞。

    這時,曹承見季蘊走遠,他便開了口,語氣中滿是不解地問道:“溪川,我不明白,你,你為何會喜歡季家三娘?”

    曹殊闔了闔眼,壓下心中的酸澀感,并未回話。

    “你喜歡誰不好,卻偏偏喜歡季家三娘。”曹承走至曹殊的面前,他的語氣帶著憤恨,道,“你難道忘了當初家道中落時,季家人是如何對你的?他們火急火燎同你退了婚,又巴巴將季家二娘嫁給曹平川這個虛偽至極的蠢貨,季家如此羞辱于你,你難道都忘了嗎?”

    “我沒有忘。”曹殊吸了一口氣,嗓音低啞道。

    只是,這些同季蘊有何干系呢?

    “那你為何?”曹承脫口而出。

    是啊,他為何會喜歡季蘊?

    曹殊暗忖。

    若要究其根底的話,許是同季蘊的初次見面,他就注意到了她。

    她幼時不得寵,性子怯懦自卑,一舉一動皆是小心翼翼,當她被季家主母訓(xùn)斥時,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屬實是令人心疼。

    再后來,他每次來季家做客時,會格外留意季蘊。

    這一留意,便是從此再也挪不開眼。

    “你說話啊。”曹承見曹殊沉默不語,他面上染上幾分薄怒,語氣急促地問。

    “青川,喜歡便是喜歡,當你真正歡喜一人時,你就懂了。”曹殊低頭,輕聲笑道。

    “你在說什么啊?”曹承眉頭緊蹙,他冷笑道,“就算你同季三娘兩情相悅,那你覺得季家會同意將她許配給你嗎?”

    曹殊聞言怔住。

    “曹溪川,隨你,隨你罷,我往后不會再來管你了。”曹承雙目失望地看著曹殊,咬牙道。

    說罷,他長嘆一聲,拂袖離去。

    曹承方才的一席話,似是敲打了曹殊,他的神情凝重了起來,心登時沉入了谷底。

    只因他清楚地明白,以他今時今日卑微的身份,自是配不上季蘊的。

    思及此處,曹殊愣怔片刻,神情有些頹唐地收拾著書攤兒上的書籍。

    清冷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衣衫上,他垂著頭,面容不甚分明。

    入了夜,書院內(nèi)已掌燈,修篁林中幽靜無聲。

    季蘊則是獨自一人步履匆匆地行走其中,周遭一片靜謐,她的心跳卻如打鼓一般。

    走至青玉堂時,云兒正站在院門口仰頭張望著,等候季蘊的歸來。

    “娘子,你可回來了,叫奴婢好等。”云兒遠遠地就瞧見了季蘊的身影,迎了上來,笑道。

    季蘊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神思恍惚地應(yīng)了一聲。

    主仆二人走近院中,云兒將門闔上并且鎖好,同季蘊進了膳廳。

    膳廳內(nèi),餐桌上涼菜已經(jīng)擺放好,何毓還未落座,正等著季蘊回來。

    何毓抬頭便見季蘊風塵仆仆地進了屋,她忍不住調(diào)侃道:“怎么,好容易跟你的曹哥哥聊完了?”

    季蘊聞言耳根隱隱發(fā)燙,她并未理睬何毓的調(diào)侃,面帶歉意的笑道:“臨臻,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咱們現(xiàn)在用飯罷。”

    何毓見季蘊不接話,只好別過臉撇了撇嘴,入了座。

    因有何毓在場,云兒自是不能像往常一樣同她們一起用膳,她還得去往廚房端別的菜肴。

    “云兒,坐下一起吃罷,這又不是在家中,不必如此拘束。”季蘊蹙眉道。

    何毓見狀,忙不迭點頭,笑道:“是啊,云兒你坐下一起用罷。”

    云兒登時心中有些感動,不過她還是搖了搖頭,輕聲道:“奴婢不急,等娘子們用完奴婢再用,況且奴婢還得給娘子們上菜呢。”

    說罷,云兒便轉(zhuǎn)過身走出膳廳,朝著廚房走去。

    云兒走后,膳廳中只剩下季蘊與何毓二人。

    何毓將玉箸擱下,她不懷好意地笑道:“蘊娘,不若你同我說說你那位曹哥哥罷。”

    季蘊心中干噎,她道:“先用膳。”

    “我現(xiàn)下就想知曉。”何毓見她毫不猶豫地拒絕,自然是不依,便一個勁兒地軟磨硬泡。

    季蘊被她纏得沒了辦法,只好神情無奈地點頭,道:“好好好,我同你講還不成嗎?”

    何毓得逞地勾起嘴角。

    “曹哥哥家與我家是世交,所以我與他自小便相識。”季蘊看向她,輕聲道。

    “原來還是青梅竹馬啊。”何毓笑著打趣道。

    “我同他算不得青梅竹馬。”季蘊聞言眼眸一黯,垂下眼眸道。

    “怎么說?”何毓一愣。

    季蘊語氣澀然道:“曹哥哥從前與我二姐姐定過親,他們才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馬,而我不過是跟在他們身后的一條小尾巴而已。”

    “你說什么?”何嫣大驚,“他定過親,還是同你二姐?”

    季蘊強顏歡笑道:“是,只是我回崇州之后,才得知曹家落魄的消息,伯父因不忍二姐姐嫁過去受苦,便與曹哥哥退了婚。”

    何毓又問:“那你從前便喜歡曹郎君了?”

    “我……”季蘊此時心亂如麻,她小聲道,“我不知曉。”

    “這你怎么會不知曉?”何毓不解地問,“那我問你,你喜歡他嗎?”

    季蘊愣住,她竟一時回答不上來,其實她也不知曉她究竟是喜歡曹殊,還是將他當作了兄長來看待。

    何毓見季蘊一副云里霧里的模樣,心中便知她還未開竅,她無奈道:“原來你自己也不知。”

    季蘊欲言又止道:“臨臻,我是方才得知,曹哥哥,他,他心中有我,我現(xiàn)在心中亂得很。”

    “那你自己可得好好想想,咱們還是先用膳罷。”何毓嘆了一聲道。

    用完膳后,二人又在燈下聊了許久。

    之后便是洗漱完畢,各自安歇,一宿無話,不過季蘊有心思,并未睡得好。

    翌日,晨光熹微,旭日東升。

    何家早早地派人乘船來接何毓回去,遂季蘊便送至渡口。

    “蘊娘,我馬上便走了,你往后要好好的。”何毓望著季蘊,眼眶悄悄變紅,她輕聲囑咐道。

    季蘊不禁滾下淚來,神情不舍地道:“我會的,你且放心罷,還有你,你去了東京之后,可得保重好自己,不要與人交惡。”

    何毓點頭,淚光點點道:“我會的,也請你放心,等我到了東京會寫信給你的。”

    “好。”季蘊應(yīng)了一聲。

    二人正在依依惜別中,云兒走了過來,她手中拿著一壇蘆稷酒,遞給了季蘊。

    季蘊接過,她將面上的淚水拭去,笑道:“這是崇州有名的蘆稷酒,專門為餞別時所喝,今日我就同你喝完這壇酒。”

    說罷,她將酒壇開封,將酒水倒進碗中,遞給何毓后,便為自己倒了一碗。

    何毓強忍淚水,她勾起嘴角道:“好,今日我便與你不醉不歸!”

    說罷,二人對碰,一齊仰頭盡飲下。

    一碗喝盡,何毓便要登船離開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蘊娘,你今后要多多保重。”何毓上了船之后,她轉(zhuǎn)過身,強顏歡笑道。

    季蘊聞言胡亂地點頭,她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道:“你也多多保重。”

    船夫高聲喝了一句,將韁繩炮下之后,他拿起漿在河面上劃動了起來,船晃晃悠悠地駛離了岸邊。

    何毓倚在欄桿邊,朝季蘊揮了揮手,她大聲喊道:“蘊娘,你回去罷!”

    季蘊忍不住走上前幾步,她雙手放才嘴唇兩側(cè),淚眼婆娑地大聲喊:“我不回去!”

    “你回去罷!”何毓繼續(xù)喊。 船愈來愈遠,何嫣的聲音從遙遠地風中傳進了季蘊的耳中。

    季蘊淚如雨下,喃喃道:“我不回去,臨臻,望你今后一切平安順遂。”

    云兒見季蘊如此傷心不已,她上前扶住季蘊,輕聲寬慰道:“娘子,何娘子如今得償所愿入朝為官,您該為她感到高興才是啊。”

    “臨臻入京,我雖高興,但更多的則是擔心,擔心她日后吃虧。”季蘊悵然若失道。

    “娘子,何娘子不是說了,她會萬分小心的,您就不要太過擔心了。”云兒嘆道。

    “云兒,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回崇州?”季蘊斂眸,苦笑道。

    “娘子您怎么會這樣想?”云兒神情疑惑地問。

    “如今臨臻孤身一人入京,你讓我如何忍心,早知當初我就……”季蘊語氣澀然道。

    “娘子,何娘子定會尊重你的選擇的。”云兒出言寬慰道。

    “但愿如此罷。”季蘊抬頭,看向漸漸遠去的船,若有所思地說道。

    “娘子,咱們現(xiàn)下回去罷。”云兒輕聲道。

    季蘊聞言收回了視線,壓下心中的不舍,應(yīng)了一聲,同云兒離開了渡口。

    第40章 機會 雨霖鈴(十)

    渡口。

    季蘊立在岸邊, 怔怔地望著。

    一股清風拂過之時,她輕薄的衣衫微微地飄動著。

    河水波光粼粼,只是船已經(jīng)遠去, 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隱約地瞧不見了。

    季蘊抽回視線, 在這一刻悲傷及不舍的情緒幾乎席卷了她, 卻是再也壓抑不住, 淚如雨下。

    云兒瞧著季蘊如此難過的模樣, 她心生不忍,便從袖口中拿出帕子, 抬頭將季蘊面上的淚水一一拭去。

    “娘子, 這里風大,咱們還是先回去罷。”云兒眼眶微紅,嗓音酸澀道。

    季蘊哭得鼻尖泛紅,她方止住了哭意, 便點了點頭,應(yīng)道:“好,咱們回去。”

    離去的時候,她沒忍住再次回頭, 朝著船離去的方向看去, 只見河水潺潺,孤鳥低飛。

    唯愿何毓此番入京, 日后能夠在東京站穩(wěn)腳跟。

    她在心中祈盼道。

    “娘子,該上車了。”云兒在一旁出言提醒道。

    季蘊聞言回過神來,踩著腳蹬,彎著腰登上車輿。

    云兒跟隨其后,她上了車輿后, 掀開車簾,對著車夫吩咐道:“小哥,回書院去。”

    車夫應(yīng)了一聲,駕駛著車輿,朝著奚亭書院駛?cè)ァ?br />
    車輿內(nèi)。

    季蘊似乎還沉寂在方才的悲傷之中,遲遲不能緩過來,她垂著頭,默默地淌著淚,長長的睫毛濕濡。

    “娘子,喝口茶水罷。”云兒坐在一旁,見季蘊暗自傷神的模樣,她目光心疼地說道。

    “我不渴。”季蘊搖搖頭。

    “娘子,現(xiàn)下何娘子入朝為官已成定局,這也是她多年來的志向,待何娘子在東京安頓下來,往后要是娘子您實在想她,可以進京看望她啊。”云兒輕聲寬慰道。

    季蘊扯起嘴角,聲音有氣無力道:“云兒,謝謝你。”

    “娘子您何必謝我,奴婢只是不忍看您太過傷心罷了。”云兒柔聲道,“往后的日子還長,娘子同何娘子總會有再次相見的時候。”

    “你說得對,總會再見的。”季蘊喃喃道。

    車輿很快便行至鎮(zhèn)上菜市口的十字路口,此處正嘈雜異常,人聲鼎沸。

    季蘊聞見聲響,神情有些疑惑地掀開竹簾,朝外看去,便見路口的中心處圍著烏泱泱的一群人,議論紛紛的,不知在說些什么。

    “娘子,怎地了?”云兒詢問。

    “外頭怎么如此熱鬧?”

    云兒見季蘊似是感興趣的模樣,便喚了車夫一聲,她道:“小哥,先停下,你去瞧瞧此處發(fā)生何事了。”

    車夫得了命令,連忙‘吁’了一聲停下后,走進人群上打探去了。

    不一會兒,車夫便走了回來,站在車下的窗口邊,他語氣恭敬道:“娘子,奴方才得知,原來是最近知州陳大人特奉朝廷的令,要在咱們崇州舉辦一場藥斑布的大賽呢。”

    說罷,車夫?qū)墓俨钍种心脕淼膯巫舆f了過來。

    季蘊聞言掀開竹簾,伸出纖柔的手接過后,垂頭細看起來,只見單子上寫道——

    本官特奉上命,于入伏至末伏期間,舉辦此次藥斑布比試,第三名者賞銀五十兩,第二名者賞銀八十兩,而魁首者賞銀一百兩,且能獲得入京面圣的殊榮。

    “太好了。”季蘊看完后,心中登時一喜,她雙眸明亮了起來,轉(zhuǎn)頭看向云兒,破涕為笑道,“云兒,太好了。”

    “娘子,這上頭寫了什么?”云兒見季蘊看完之后,一掃先前的憂郁,她不知所以地問道。

    “這上頭寫再過不久崇州便要舉辦藥斑布比試,而最終獲得魁首的人能夠進京,向官家覲見。”季蘊喜不自勝地說道,“要是曹哥哥參加此次的比試,獲得魁首的話,這不妨是一個好機會。”

    “這,那咱們趕快去尋曹郎君罷。”云兒神情激動地露出笑容,她掀開竹簾對著車下的車夫吩咐道,“小哥,咱們快回去。”

    車夫不敢有一刻的耽擱,急忙地坐了上來,他驅(qū)趕著馬,迅速地駛離了此處。

    待至奚亭書院后,季蘊在云兒的攙扶之下,迫不及待地下了車輿,她道:“云兒,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說罷,季蘊朝著書鋪走去,云兒也先行回了青玉堂。

    書鋪內(nèi)。

    曹殊正端坐于桌案前,來回地翻看著手中的書籍,他眉頭輕蹙,似是在思考著什么。

    “曹哥哥。”季蘊站在門前的檐下,笑著喚了一聲。

    曹殊聞言猛地抬頭,他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喜,忙放下手頭的書籍,匆匆站起身來,疾步走至門口處,他修長的手微微撐在門框上,嗓音溫和道:“娘子,你來了,有何事嗎?”

    由于季蘊想將這個好消息告知于曹殊,她方才跑得太急,現(xiàn)下正微微喘著氣。

    “娘子,你先進來罷。”曹殊見狀,忙道。

    季蘊點了點頭,走進屋內(nèi)。

    曹殊拿起桌上的茶壺,為她倒了一杯茶水,遞到她的面前,溫聲道:“娘子,先喝口水。”

    “好,謝謝。”季蘊接過,低頭喝了幾口。

    曹殊則是靜靜地盯著她瞧,雙目隱含著難以察覺的笑意。

    待季蘊平復(fù)下來后,她才將手中攥著的單子送到曹殊的面前,笑道:“曹哥哥,崇州要舉行藥斑布比試,你快瞧瞧罷,要是獲得魁首的話,能夠入京面圣。”

    曹殊立時頓住,他怔怔地從季蘊的接過那張單子,面帶遲疑地看了起來。

    他看完之后,卻沉默了下來。

    季蘊左等右等,一直見曹殊不講話,她有些急了,便問:“曹哥哥,你怎么不說話?”

    曹殊聞言這才抬起頭,他眉目清淡,語氣澀然地道:“娘子,是想讓我參加此次比試?”

    “是,曹哥哥,若能重得官家的歡心,此次不妨是個好機會。”季蘊目光直直地盯著他,神情無比認真地勸說道。

    曹殊垂下眼簾,眼眸晦暗不明。

    “曹哥哥?”季蘊面上猶豫地道。

    曹殊的面色卻變得凝重,他抿起一絲笑來,輕聲道:“娘子,你讓我考慮考慮,過幾日再給你答復(fù),好嗎?”

    在短期的躊躇中,季蘊見曹殊黯然垂眸,眉宇間似有憂愁之色,她登時想起他的手,心中漸漸后悔了起來。

    若是曹殊不愿,她也不該勉強他。

    季蘊如被潑了冷水一般,她面帶歉疚地道:“曹哥哥你好好考慮,若是你不愿,我不會逼你的,你不要勉強。”

    “娘子,你放心。”曹殊低聲道。

    “書院還有事,那我,那我就先走了。”季蘊眼神閃爍,欲言又止道。

    “好,娘子慢走。”曹殊抬頭,沖她微微一笑道。

    季蘊同曹殊話別之后,便離開了書鋪。

    曹殊全身僵硬地坐下,凝視著她離去的背影,見她漸漸消失不見,他才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他墨發(fā)垂肩,靜靜地獨坐在桌案前,他再次瞥向了案上的單子,神情逐漸麻木起來,仿佛被抽去靈魂一般。

    季蘊心不在焉地回到了青玉堂。

    云兒上前,小心地打量著季蘊失落的神情,她問:“娘子,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我方才同曹哥哥說了,可我卻不小心犯了一個錯誤。”季蘊面上頹唐不安,她道,“我還一個勁兒地勸說曹哥哥參加此次比試,但我卻忘了曹哥哥他的手從前受過傷,云兒,我當真不是有心的,我只是當時太高興了。”

    “奴婢知曉娘子您不是有心的,想必曹郎君也是知曉的,娘子你不要太過擔心了。”云兒嘆了一聲,勸道。

    “可是……”季蘊遲疑。

    “好了,娘子,您就不要多想了,今日你也累了,先休息罷。”云兒急忙安撫道。

    “也好。”季蘊嘆了一聲,點了點頭同意了。

    就這樣過了幾日,天氣愈發(fā)炎熱起來,樹上的蟬鳴嘶啞不已,令人心生煩躁。

    這種環(huán)境之下,不僅僅思勤堂內(nèi)的弟子,就連季蘊也變得懨懨起來,遂早早地下了課,躲回了青玉堂午休。

    “娘子,奴婢給你扇扇風罷。”云兒見季蘊熱得吃不下飯,她便提議道。

    季蘊向來是畏寒又畏熱,她現(xiàn)下沒有胃口,遂允了云兒的提議。

    云兒拿來一把團扇,為季蘊扇風。

    季蘊頓時便感覺有一股涼風向她襲來,緩解了她的幾分熱意,她面色稍霽。

    她瞥了一眼云兒,見云兒正熱得滿頭大汗的模樣,她心上不忍,便伸手從云兒手中接過團扇,道:“不若我來幫你扇扇。”

    “娘子,不用,奴婢自己扇就好。”云兒連忙拒道。

    季蘊見云兒言辭拒絕的模樣,沒再堅持,她神情無奈地道:“你今日便回府一趟,讓母親命人送些冰來。”

    “是。”云兒應(yīng)道。

    午后,季蘊又要前往思勤堂授課。

    因天氣悶熱,堂內(nèi)的弟子皆是精力不濟的模樣,神情懨懨的,似是十分困倦。

    季蘊坐于臺前,她道:“春秋時,中原有個諸侯國,出現(xiàn)了人口銳減的嚴峻問題,治理國家的士大夫們不去解決人口銳減的問題的所在,而是只知滿足自己的私欲,大肆斂財,屯田大興土木。”

    弟子們紛紛抬起頭,好奇地問:“后來呢?”

    “士大夫們對于國君下達增加人口的命令,他們則是曲意逢迎,為了達到目的他們實行了改革,他們一開始積極鼓勵百姓們多生,每生一個孩子的家庭可領(lǐng)一袋糧食,百姓們自然是興高采烈地照做了,可孩子越多問題的所在就逐漸暴露了出來。”季蘊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弟子們豎起耳朵聆聽。

    “因只一袋糧食根本不足以養(yǎng)活那么多的孩子,百姓們紛紛向士大夫們反應(yīng)情況,士大夫們則是一臉虛偽地笑道,每戶人家生一個孩子可領(lǐng)一袋糧食,現(xiàn)下糧食也給了,你們又來找我做甚呢?”季蘊勾起嘴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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