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受傷 青玉案(三)
尖銳的匕首狠狠地刺進了曹殊的脊背中, 一股鮮血瞬間就涌了出來。
曹殊緊抱住季蘊,疼得眉頭緊皺。
季蘊瞪大雙眼,驚呼一聲:“曹哥哥!”
堂內眾人皆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給嚇傻了眼, 呆怔在那兒不知所措。
“娘子……”云兒神情慌亂, 她心急如焚地撲了過來, 上下打量著季蘊有無受傷。
唐柱面目猙獰地抽出匕首, 他喘著粗氣地站在原地, 眼神中隱隱透露出一絲快感。
曹殊悶哼一聲。
季蘊從曹殊懷中掙脫出來, 她抬頭去瞧他時,便見他的臉色發(fā)白, 頓時大驚失色。
“曹哥哥, 你為何要……”季蘊雙眸泛紅,有些無措道。
“我,我沒事。”曹殊搖頭,他低頭注視著季蘊, 動了動血色漸無的嘴唇,聲音虛弱道。
唐柱嘴里不干不凈地咒罵著,季蘊早已是聽不清,眼前只有曹殊蒼白的面容。
曹殊額前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忍痛地吐出一口氣來, 隨后伸出修長的手,捂住了季蘊白嫩小巧的耳朵。
唐娣見唐柱手持匕首, 上面還有鮮血,她的雙腿一軟,面露懼色地坐在了地面上。
云兒擋在了季蘊與曹殊的身前,她沒有絲毫的恐懼,目光警惕地盯著唐柱, 生怕他又做出什么事來。
曹殊的脊背上已是鮮血淋漓,他的腳下逐漸有些不穩(wěn),踉蹌著似是要跌倒。
季蘊連忙扶著曹殊,她伸出手環(huán)過他的背時,手上瞬間就粘上了鮮紅的血。
“郎中,快去尋郎中。”季蘊見曹殊的臉色愈發(fā)蒼白,她神思恍惚道。
思勤堂登時一團亂,許蕭然見鬧得如此嚴峻,便趁機離去,急忙去吳園尋吳老先生。
吳老先生得知,大驚,便命園內小廝們即刻前往思勤堂。
待小廝們趕至思勤堂,很快將唐柱控制了起來。
唐柱被小廝用蠻力按倒在地,他掙扎無果,只能咬牙切齒地瞪著季蘊與曹殊。
吳老先生面色凝重,他檢查了曹殊的傷勢后,所幸唐柱刺得不深,他見曹殊無性命之憂,便低聲吩咐潤生去鎮(zhèn)上請郎中過來一趟。
季蘊打量著曹殊的臉色,她用帕子按住刀口,暗自松了一口氣。
吳老先生不怒自威道:“大膽刁民,竟敢大鬧書院,誰允你進來的?”
“快放開,你們有什么資格教訓老子?”唐柱惱羞成怒,聲音嘶啞地吼道。
曹殊臉色愈來愈蒼白,額上一滴汗珠滑落,他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著被壓制在地面上的唐柱。
季蘊滾下淚來,她雙眼泛紅,眸光水潤,晶瑩的淚水簌簌地落下,內疚萬分道:“曹哥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
曹殊忍痛,他的目光掃向季蘊自責的神情,隨即搖了搖頭,以示安撫。
唐柱神情惡毒,他死死地盯著他們,胡言亂語地諷刺道:“這不是崇州城有名的曹家三郎嗎?聽說你現下每日靠著為人寫書度日呢,怎么如今倒是同書院的女先生搞在了一處?你還當你是高高在上的曹郎君呢,你有什么資格在教訓我?”
“你這潑才,胡謅什么!”云兒怒視著唐柱。
唐柱卻桀桀地笑出聲來。
“我的確沒有資格。”曹殊疼得蹙眉,他目光冷靜地看向唐柱,語氣有些艱難道,“但是你方才要刺的是余西季家的三娘子,你以為季家會放過你?”
唐柱的笑容瞬間凝固,他自然知曉季家,只是未料到季蘊竟然是季家的人,他后怕地暗想還好曹殊擋在了季家的面前,不然他要是真的刺到了季蘊,便真正得罪了季家。
思及此處,他怪笑道:“我可沒有真正刺到她,量季家也不會把我怎么樣!”
“你是沒有刺到我,但你現下已經刺傷了曹哥哥,官府同樣會治你的罪。”季蘊面色微冷道。
“你休要恐嚇我!”唐柱咬牙道。
季蘊的目光掃向唐柱,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她冷聲道:“你方才不允唐娣讀書,強迫她為妾之事,已經是犯了大周律法,你且等著罷。”
“你們放開我!我沒有罪!我可是娣娘的爹!“唐柱雙目猩紅,他急得大叫起來,猶如在地面上扭動的蛆一般,“我沒有罪!你們快放開我!”
“先將他捆起來,即刻送去府衙,交由知州大人定奪。”吳老先生面帶嫌棄,他吩咐道。
曹殊眼前發(fā)黑,他疼得輕嘆一聲,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在闔眼之前,他似乎聞見季蘊焦急的呼喚聲。
周遭是一片寂靜,他身處在黑暗之中。
他手提燈籠,孤身一人前進。
可無論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仿佛被永遠困在此處。
燈籠內的燭光微晃,愈來愈昏暗。
良久,他似是走累了,想要停下歇息,卻忽然瞥見遠處有一絲微光露了出來。
他心中一喜,便匆匆過去,掀起衣袍蹲下身,便見一朵在幽夜綻放的蘭花。
*曹殊眼皮動了動,他悠悠轉醒時,映入眼簾的是素色花紋的帷帳。 他目光靜靜地打量著四周,發(fā)覺他正趴在一處陌生的床榻上,脊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令他清醒了不少。
曹殊面色慘白,他咬牙披上外衫,想要坐起身來。
這一幕正好被剛踏進屋的季蘊瞧見了。
她疾步走近,憂心忡忡道:“曹哥哥,你別亂動。”
說罷,季蘊扶住曹殊坐下,讓他重新趴回床榻上。
“我這是在何處?”曹殊渾身無力地趴回床榻上,他微微偏頭,看向神情緊張的季蘊,輕聲問道。
季蘊小心地瞧了一眼曹殊背上的傷口,她見沒有血色溢出來后,登時呼出一口氣,回答:“此處是書院的青玉堂,我的住處,你放心。”
“這恐是不妥。”曹殊聞言蹙眉,他立時想要起身。
季蘊伸手按住他的肩頭,低聲道:“曹哥哥,此處是青玉堂的一間耳房,平時無人住的,你安心躺下罷。”
曹殊面上猶豫,他知曉本朝對女子不再嚴苛,可人言可畏,若是現下他與季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事情流露了出去,今后外頭的人不知要如何議論季蘊呢。
“我還是不叨擾了。”曹殊垂下眼簾,沉默片刻道。
“曹哥哥,你現下受了傷,可不能隨意走動。”季蘊柔聲道。
她低頭看向曹殊,便見曹殊垂頭,斂下他漆黑的眼眸,濃密的鴉睫根根分明,輕輕顫抖著,在他慘白的臉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陰影,她的心中不知為何涌起了一股憐惜之意。
“無事,娘子還是讓我家去罷。”曹殊的額前幾縷發(fā)絲垂下,他神色愈發(fā)鄭重道。
季蘊頓了頓,才道,“曹哥哥,你現下傷得如此重,你叫我如何放心?”
曹殊欲言又止。
“曹哥哥,你不要鬧了,好不好?”季蘊無奈道。
曹殊聞言一怔,他何時鬧了?
難道他方才與她說了這么久的一番話,在她眼中竟是認為他在鬧?
“好了,你就乖乖躺下,我給你煎藥去。”季蘊拉過床榻上的被褥,蓋在了曹殊的身上。
“如何能勞煩娘子?”曹殊看向季蘊,他雙目微動,低聲道。
季蘊注視著曹殊,面帶歉疚道:“你是因我而傷,我照顧你是理所應當的。”
曹殊微微張口,似乎還想要說什么。
季蘊走后,只留曹殊一人在房中。
曹殊眉頭緊鎖,他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眸光黯然。
過了片刻,為曹殊治傷的沈郎中走了進來。
“曹郎君,可覺得好些了?”沈郎中放下藥箱,神情溫和地詢問。
“好多了,多謝沈郎中。”曹殊神色略有緩和,輕聲道,“請恕我不能起身。”
“曹郎君不必言謝,是季娘子她求老夫務必將你治好,”沈郎中乃笑道,“老夫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
曹殊微怔,隨后神色不自然地別過臉去。
“您這傷雖然瞧著嚴重,但所幸沒有刺到要害,要是這匕首刺得再往里一些,您就有苦頭吃了。”沈郎中嘆道。
曹殊默默聽著,回想起發(fā)生的經過。
今日他抄錄幾本書籍去往書院的吳園,感謝吳老先生這些年來的照拂。
待曹殊途徑思勤堂時,卻意外地發(fā)覺里面吵鬧一片,隱約傳來謾罵聲以及女子的驚呼聲。
他的心一沉,遂快步走進思勤堂內。
可當他剛走進去時,便看見一位男子手持匕首竟然朝著季蘊刺去,而季蘊像是還未反應過來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那一刻根本容不得曹殊再去思考別的,他連忙撲了過去擋在了季蘊的身前。
匕首刺進了他的脊背中,他聞見了血肉翻動的聲響。
曹殊疼得眼前發(fā)黑,低頭去瞧季蘊,見她完好無損時,他才松了一口氣。
他發(fā)覺季蘊眼中蓄滿了淚水,眸光清亮濕潤,他隱忍的面容映入其中。
曹殊手足無措地安慰她,未料到她哭得更加厲害了。
一旁的始作俑者滿臉快意地看著他們,嘴里還在不停的咒罵著。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他伸手將她的耳朵捂住。
“沈郎中,您來了?”
這時,季蘊輕柔的聲音傳來進來,曹殊匆匆回過神。
沈郎中笑著應了一聲。
季蘊步履盈盈地走了進來,云兒則端著藥碗跟在了她的身后。
云兒滿臉感激地看著曹殊,暗忖道,今日要不是有曹郎君,那后果當真是不堪設想。
想到這里,她開始自責起來。
“曹哥哥,藥煎好了。”季蘊從云兒手中端過藥碗,她走至床榻邊,眉眼帶笑道。
曹殊掀起眼簾,他注視著季蘊,便伸手想要接過,誰知季蘊的手突然別了過去。
“娘子,怎地了?”曹殊不解。
“曹哥哥,你如今行動不便,我來喂你。”季蘊含笑道。
第24章 照顧 青玉案(四)
曹殊聞言一愣, 在眾目睽睽下,他臉上隱隱發(fā)燙,正欲出聲拒絕, 卻不想被季蘊打斷。
“曹哥哥, 你不許拒絕。”季蘊低聲道。
曹殊一時語塞。
云兒站在一旁, 她笑道:“娘子哪做過這些, 奴婢來替您喂罷。”
“季娘子, 吃藥暫且先放一放, 老夫現下正要為曹郎君換藥。”
就在季蘊猶豫的時候,沈郎中摸了摸胡須, 開口道。
季蘊思慮片刻, 她抿起一絲淺笑,將手中的藥碗遞給了云兒,溫聲道:“也好。”
曹殊聞言,這才松了一口氣。
“曹郎君, 老夫現下為您換藥。”沈郎中打開藥箱,對曹殊說道。
曹殊頷首,輕聲道:“麻煩了。”
沈郎中俯身掀開曹殊背上的繃帶,他先檢查了一下刀口, 見可怖的刀口縫合得完好無損, 便從藥箱中取出鑷子,夾起棉球稍稍蘸取藥水, 在刀口處輕輕地擦上藥水。
曹殊疼得眉頭緊蹙,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地趴著,他的額上不知不覺布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曹哥哥……”季蘊瞧著曹殊臉色發(fā)白,她面帶擔憂地看著他。
“我沒事。”曹殊轉頭看向她, 面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意,安撫道。
云兒端來一盆熱水,她將帕子在水盆中搓洗了幾遍,再擠干水后急忙遞給了季蘊。
她看向曹殊,見曹殊面白氣弱地趴在床榻上,心中隱隱有些后怕與慶幸,后怕的是倘若那把匕首刺到的是季蘊,她當真是不敢想象,而慶幸的是季蘊到底沒傷著。
季蘊接過之后,她坐在了床沿上,伸手輕柔地將曹殊額上的汗珠拭去,隨后轉頭看向他背上的傷口。
此時雖不再溢血,但原本好生生的皮肉硬生生地被匕首刺開,可想而知那會有多痛。
“都是我的錯,如若不是我,你就不會傷得如此重。”季蘊見曹殊疼得厲害,鼻子微酸,有些哽咽道。
“娘子不必自責。”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視著季蘊,嗓音溫和道。
他竭力地忍耐著背上傳來劇烈的痛意,修長如竹的手正緊緊地攥著被褥。
“今日是我沖動了,我不該未思量清楚就與唐柱起沖突。”季蘊垂頭,愁眉不展道。
秦觀止說得沒錯,她看似穩(wěn)重,但性子急躁,處理事情不能夠委婉溫和,她來書院的這些時日就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先前吳老先生還曾勸諫過她,她卻不曾聽進去。
沈郎中瞧著曹殊疼得全身顫抖,他面色凝重道:“曹郎君,請暫且忍耐,很快便好了。”
說罷,沈郎中繼續(xù)擦藥。
曹殊蹙緊眉頭,他咬唇忍耐著,咬得快要見血。
季蘊伸手為他擦拭著額頭的汗珠,她見他面露痛色,雙眼微微泛紅,唇角已經咬得冒出血珠來,渾身充斥著一股脆弱感。
“曹哥哥,別咬唇。”季蘊的眼中逐漸蓄滿了淚水,她的神情帶著心疼,伸手制止曹殊繼續(xù)咬唇,遂一把握住他攥緊被褥的手,哽咽道,“你若是覺著疼,不如抓緊我的手罷。”
曹殊已疼得意識不清了,他只感覺到有柔軟的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傳來溫暖之意。
這一刻,他猶如抓住稻草一般緊緊地回握住季蘊的手。
曹殊似是忍耐不住,嘴唇微張,泄出一口氣來,發(fā)出微微的喘.息聲。
季蘊神情擔憂地盯著曹殊,不敢有一絲的懈怠。
終于,沈郎中換藥畢,他也是松了一口氣,道:“藥已經換好了。”
“多謝沈郎中。”季蘊滾下淚來,她一面拭淚,一面擠出一絲笑,誠懇地感謝道。
沈郎中轉身,他將藥瓶與鑷子收回了藥箱中,隨即清了清嗓子,叮囑道:“曹郎君往后每隔兩日便要換一次藥,還有切忌刀口處碰水,飲食也需清淡一些,不可碰辛辣刺激的食物。”
“我記住了。”季蘊頷首道。
“老夫兩日后再來換藥。”沈郎中正色道。
季蘊頻頻點頭,她還不忘回頭去瞧曹殊。
沈郎中言罷,便要起身離開,季蘊本想起身去送,但奈何曹殊察覺她抽回手,忙攥緊了她的手,不肯輕易松開,便派了云兒前去相送。
云兒得了她的命令,笑著點了點頭,前去送沈郎中離開,走至書院的門口時,她出聲謝道:“今日麻煩沈郎中了。”
“不必客氣。”沈郎中摸了摸胡須,笑道。
與云兒話別之后,他便離開了書院,回了鎮(zhèn)上的醫(yī)館。
耳房中。
季蘊坐在床沿上,雙目靜靜地打量著曹殊,只見他似是疲憊了,雙目微闔,垂下的鴉睫濕潤,唇上的血珠已干涸,看起來極為人畜無害。
她怕他著涼,便伸出手拾起外衫,披在他的背上,將他裸露在外的肌膚遮住。
待曹殊緩和幾分,他掀開眼簾,便看見季蘊手撐著頭,一眨不瞬地注視著自己,清亮如水的眼中中透露出擔憂的意味。
“你醒了。”季蘊瞧著曹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望了過來,她頓時眼神一亮。
曹殊與她四目相對,便見她眼眶泛紅,澄澈的雙眸霎時炸出喜悅的煙火來,他聲音虛弱道:“娘子,你哭什么。”
“我才沒有。”季蘊小聲道。
曹殊漆黑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她,心里的某處被觸動了一下,眼底漸漸泛出柔色。
這時,云兒推開門,走了進來。
她走至床榻邊,瞥見曹殊與季蘊交疊在一處的手時,眉頭微微皺起,道:“娘子,沈郎中已經回去了。”
“我知曉了。”季蘊眸光流動,她輕聲道。
“娘子,天色不早,不如您先回去,曹郎君這邊由奴婢照看著。”云兒語氣恭敬道。
“不急,曹哥哥還未吃藥,你先把藥碗端來。”季蘊目光掃向云兒。
云兒應了一聲,她將藥碗端了過來,語氣遲疑道:“娘子,不如奴婢來喂?”
“不用麻煩二位了。”曹殊輕咳一聲道。
“這如何得行?”季蘊兩彎淡淡的峨眉蹙起,面上凝重道,“曹哥哥,你現下剛上完藥,不宜起身,云兒,把藥碗給我。”
云兒哪里敢違抗季蘊的命令,她只好無奈地道:“是。”
“曹哥哥,手……”季蘊欲言又止地看向曹殊,試圖抽回手。
曹殊這才發(fā)覺他竟握著季蘊的手,他登時松開,面帶歉色道:“冒犯娘子了。”
“無妨。”季蘊收回了微微發(fā)麻的手,她搖了搖頭,輕笑道。
云兒這才將藥碗遞給了季蘊。
季蘊接過,隨后她捻起調羹舀起一勺藥送至曹殊的面前。
曹殊微微張口,將藥喝了進去。
待一口喝完,季蘊隨即再舀起一勺,就這般下去,一碗藥很快便見底,她的心也放回肚子里。
“娘子,奴婢現下去廚房瞧瞧。”云兒見曹殊喝完,她提議道。
季蘊放下調羹,思忖道:“也好,你命人煮碗粥來。”
“是。”云兒應道,慢慢地退了出去。
云兒出去后,季蘊低頭朝著曹殊望去,便見他面色慘白,飽滿的嘴唇上沾滿了藥汁,還有幾滴順著嘴角劃了下去,劃至他素白的衣襟處。
那一刻,她也沒有多想,便拿著手中的帕子替曹殊將嘴角邊的藥汁輕輕地拭去,再一點一點的順著藥汁的痕跡朝下拭去。
曹殊一怔,感受著細膩柔軟的帕子貼在了他的嘴角,再然后是慢慢地朝著他的脖頸處貼去,他隱隱地嗅到了帕子上飄來的一股淡雅的清香。
當帕子貼到了他的喉結處時,他的耳朵登時燒得發(fā)燙。
“娘子,不用擦了。”曹殊蒼白的面上泛出淡淡的紅暈,不自然地別過臉去。
季蘊聞言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的神情有些不解。
曹殊悄悄地瞥了季蘊一眼,見她此時離自己很近,她膚如凝脂,清亮的眼眸猶如郁郁秋水,朱唇微抿,他的視線不自覺往下,便見她白皙細嫩的脖頸。
他眼眶微微發(fā)熱,登時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
季蘊不明所以地瞥了曹殊一眼,她只好站起身來,將手中的帕子扔進了桌案上的水盆里。
不出片刻,云兒回來了,她走進耳房中,自然察覺到了房中不尋常的氣氛,她打量著二人,尷尬地咳了幾聲。
“云兒,如何了?”季蘊轉頭。
“回娘子,粥奴婢已命人煮了。”云兒忙道。
季蘊頷首。
曹殊開口道:“娘子,方才已是勞煩你,你早點回去休息罷。”
“可是這邊……”季蘊面上猶豫道。
“是啊,曹郎君現下已喝完藥,娘子不如早點回去休息。”云兒看著季蘊,出言道。
“那你可要看好了,還有廚房的粥你記得端來給曹哥哥吃。”季蘊有些不放心地囑咐道。
“奴婢記下了,娘子且放心。”云兒無奈地笑道。
季蘊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耳房。
曹殊凝視著她遠去的背影,他見她的身影消失后,便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曹郎君,您有需求的話盡管吩咐奴婢。”云兒低頭道。
“勞煩了。”曹殊語氣溫和道。
季蘊獨自一人回了臥房,她本想躺在床榻上休息一會兒,但她心中牽掛著曹殊,便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
她猛地從床榻上坐起身,接著穿好鞋后匆匆地朝著耳房走去。
走至耳房門口,季蘊屏住呼吸,她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再轉過身闔上門。
她暗喜以為無人發(fā)現時,便松了一口氣,遂待她轉過身朝著房內的床榻處看去,下一瞬就愣在了原地。
曹殊趴在枕頭上,正無言地注視著她,他面上笑意盈盈的,好似是在笑她方才這掩耳盜鈴的舉動。
季蘊面頰泛紅,刷地就紅到了耳根,竟羞得說不出話來。
第25章 府衙 青玉案(五)
季蘊的臉登時火辣辣的, 她自然察覺到了曹殊望過來的視線,便匆匆垂下眼簾。
她在原地踟躕片刻,才緩緩走至床榻邊, 神情不自然地看向曹殊, 有些窘迫道:“曹哥哥, 云兒人呢?”
“她方才去廚房了。”曹殊掀起眼簾, 他微微一笑, 嗓音溫和道, “娘子方才不是去休息,怎地過來了?”
“我一時睡不著。”季蘊聞言眼神閃躲了幾下, 訥訥道。
說罷, 她微微地俯身,隨后伸出白嫩細膩的手,將蓋在曹殊身上的被褥往上提了幾分。
季蘊低頭看去,便見曹殊臉色蒼白, 眸光溫潤,一頭青絲如墨,凌亂地披散在肩頭,他的唇上無甚血色, 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素袍, 整個人瞧著極為清瘦。
這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憐惜之意。
“曹哥哥, 你渴不渴,可否要吃茶?”季蘊神情關切地注視著他,柔聲道。
曹殊的目光停駐在季蘊的身上,他抿起一絲淺笑,隨即搖了搖頭。
這時, 門的開闔聲響起。
云兒端著粥走進了房內,她見季蘊不知何時回來了,不免有些意外,眼底閃過了一絲詫異,問道:“娘子?”
季蘊聞聲回頭瞧了云兒一眼,她彎起唇角,輕聲道:“云兒,快把粥端來。”
云兒心中正納悶,便向她走近,神情不解地問道:“娘子,您不是去休息了嗎?”
“我睡不著,所以便過來了。”季蘊彎起嘴角,她語氣溫和地解釋道,“來,碗給我,我去喂曹哥哥。”
“娘子,這粥還燙著呢,奴婢來就好了。”云兒當然不肯,她語氣認真地說道。
“云兒,聽話,給我。”季蘊伸出手,柔聲道。
“這……”云兒面上猶豫地看著季蘊,欲言又止道。
季蘊直瞪瞪地瞅著云兒,云兒很快便繳械投降,她嘆了一聲,將瓷碗遞給了季蘊。
曹殊卻有所顧忌,他同季蘊到底男女有別,先前已是不妥,現下他不能不為季蘊的清譽著想,他瞥向季蘊,眼底溫柔:“娘子,不必麻煩您了,我尚能起身,自己來即可。”
于是,曹殊手撐在床榻上,艱難起身。
云兒遲疑地站在一旁,轉頭看向季蘊,以眼神詢問。
季蘊瞧著曹殊強撐著起身,她一時擔心不已,連忙擱下瓷碗,按住他的肩,出言道:“曹哥哥,你不要亂動,要是不小心扯到傷口可就不好了。”
曹殊正欲答話,但背上一陣撕裂的痛感襲來,他疼得眉頭緊皺。
“季先生,在嗎?”
就在季蘊為難之際,忽聞院門口有人叫門。
云兒忙走出,打開院門便見門口站著的是吳園的書童潤生。
“不知有何事?”云兒笑問。
潤色頷首道:“吳老命我來詢問曹郎君如何了。”
“曹郎君的傷口已縫合,方上過藥,待養(yǎng)一陣子許是就能好了。”云兒眉眼帶笑道。
“那我便安心了,既如此,我就不叨擾了,先回去了。”潤生放下心來,他笑道。
“小哥不進去瞧瞧曹郎君嗎?”云兒嗓音含笑道。
“不了,我還有旁的事,就不進去了。”潤生搖頭道。
言罷,潤生便同云兒話別后,離開了青玉堂。
待云兒回到耳房,便瞧見季蘊坐在床沿上,她拿著調羹,正在喂曹殊喝粥。
季蘊瞧著曹殊安靜喝粥,她的心頓時變得柔軟了起來,只覺得與他的距離拉近了些,前些日子曹殊待她十分疏離,而現下他人畜無害的模樣,當真是可愛極了。
思及此處,季蘊忍不住偷笑出聲。
曹殊聞見了她的笑聲,他溫潤的臉上登時泛出了淡淡的紅暈,連口中清甜的粥都變得難以下咽起了來。
云兒嗔道:“好了,您就別逗曹郎君了,讓他安生喝粥罷。”
“好好好,我不笑了,曹哥哥別介意。”季蘊止住笑意,滿面無辜地道。
很快,瓷碗見底。
曹殊一碗粥下肚,臉色也好上許多。
云兒則是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廚房。
“娘子,可否能幫我一個忙?”曹殊抬眸凝視著季蘊,他面露赧然,嗓音溫和道。
“曹哥哥,你說。”季蘊輕笑道。
“家父纏綿病榻,但我現下難以起身,能否請娘子給家父送上一碗飯去。”曹殊垂目,訕訕道。
“這自然沒問題,云兒,你回廚房后帶上些飯菜去書鋪給曹伯父送去。”季蘊頷首,轉身對著云兒吩咐道。
云兒應了一聲,便要離開。
“且等等。”曹殊卻及時喊住了她。
云兒回頭,笑問:“曹郎君還有何吩咐?”
“這是鑰匙,你拿去。”曹殊垂頭拿出書鋪的鑰匙,遞給了云兒。
“好。”云兒頷首。
“麻煩了。”曹殊輕聲謝道。
“曹哥哥,你又何必這么客氣?”季蘊瞧著曹殊,嘆了一聲道。
曹殊漆黑的目光掃向她,神色緩和無比道:“娘子,這不是客氣。”
季蘊沒答他的話,她似乎是想起了唐柱已送去府衙的事情,顰眉道:“對了,明日唐柱就要上公堂了,咱們可否要去?”
“我一人去即可,娘子你就不必出面了。”曹殊頓了頓,他的面色變得凝重,沉吟片刻道。
“你去了,我怎能不去,畢竟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的人是我,你只是被我所連累,明日咱們一起去。”季有些憂心忡忡道。
“娘子千金貴體,怎能上公堂?”曹殊眉頭微微一皺,似乎并不贊同,他輕聲勸道。
“你都去得,我怎去不得?”季蘊搖頭,她的眉眼中添了幾分愁緒,低聲道。
“娘子……”
“好了,曹哥哥你不必勸了。”
曹殊正欲回話時,便被季蘊一下子打斷了。
他見季蘊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樣,只能輕嘆一聲。
吳老先生已派小廝將唐柱五花大綁起來,送去了崇州府衙,交由知州大人陳密致定奪。
不過一般公堂審判案子也不是輕易的,得先遞上一紙狀告書,由底下的官員們先行審核,按部就班地來,最后再升棠,這樣下來的話必得等到次日午后了。
至次日天明,一場小雨忽至,打濕了堂前的庭院。
季蘊坐在銅鏡前,她暗自思忖良久,便決定帶著云兒去往唐柱的家里一趟,因昨日唐柱被綁之后,唐娣就被宋慧送回了家,遂現下還得跑一趟。
主仆二人登上車輿后,朝著唐柱家駛去,車輿行駛了一段路程,到達了唐柱所在的余鄔巷。
季蘊在云兒的攙扶之下踩著腳蹬下了車,映入眼簾的是唐家的大門,紅色的門敞開著,門已經掉了漆,瞧著破敗不堪。
云兒走上前去,在門上輕輕地敲了敲,問道:“請問有人在嗎?”
院子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位身穿深色襕衫的男子走了出來,仔細瞧的話他長得與唐娣有幾分相像,料定他是唐娣的弟弟唐天賜。
唐天賜長得滿臉橫肉,他的手倚在門框上,神情不善地打量著她們,問:“你們找誰?”
“娣娘在嗎?”季蘊面色平靜,她不緊不慢地問。
“你找那個賤人啊。”唐天賜笑了起來,臉上的肉都跟著抖動了起來,他笑道,“她不在。”
“怎么不在,她昨日不是已經回來了嗎?”云兒聞言有些不信,隨即便問。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沒有回來,誰知道她去了哪里了。”唐天賜施施然道。
“是這樣,我今日有重要的事情尋她,請你不要再攔著我們了。”季蘊瞥見他的神情,冷靜地說道。
“我的確沒有見過她,你們去別處找罷。”唐天賜依舊是趾高氣揚地道。
“你……”云兒見唐天賜頗為囂張的模樣,指著他口里說不出話來。
“兒啊,是誰啊。”
院子內傳來了一位婦人的聲音,她慢慢地走到了院門口,婦人梳著矮髻,她面如土色,身穿一件粗布麻衣,是唐柱的妻子葛氏沒錯了。
“娘,她們來找娣娘那個賤人。”唐天賜讓開一條道兒給葛氏,懶洋洋地說道。
葛氏微微一怔,她上下打量著季蘊與云兒的穿著打扮,心中就知她們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她面上善意地一笑,問:“二位娘子,找娣娘所為何事啊?”
“她人呢。”云兒脫口便問。
“娘子你不同我們說清楚找娣娘何事,我也不敢告訴你娣娘在哪兒啊。”葛氏瞇起眼睛,眼下皺紋橫生,她笑著說道。
季蘊心知他們揣著明白裝糊涂,她面上溫和,勾起嘴角,繼而道:“二位難道還不知曉嗎?”
“知曉什么?”葛氏不明所以地看著季蘊。
季蘊意外地瞥了一眼葛氏,原來他們還不知曉唐柱之事,她語氣微冷地道:“昨日你的丈夫唐柱來書院大吵大鬧,期間他心生歹意,刺傷了一位郎君,今日我來找娣娘是讓去府衙做證。”
葛氏一聽還得了,她立馬變了臉,滿面震驚地看著季蘊,不可置信地拔高嗓音道:“娘子你說我家官人刺傷了人?”
“我家娘子還能騙你不成?”云兒瞅了葛氏一眼,沒好氣道,“你們快把娣娘交出來罷?”
葛氏聽說唐柱刺傷了人,登時腦中一昏,眼前發(fā)黑地靠在了門上。
她昨日還納悶娣娘那個賤丫頭怎么獨自一人回來了,一句不提唐柱的去向,她原以為唐柱是和街坊鄰居喝酒去了,沒想到竟是刺傷了人。
“那我爹他人呢?”唐天賜唬了一跳,他連忙伸手扶住葛氏,神情焦急地問。
“已經送去府衙了。”季蘊語氣淡淡道。
葛氏一聽,忽地腿腳發(fā)軟地癱在了地上。
第26章 公堂 青玉案(六)
“娘!”唐天賜驚呼一聲。
葛氏眼前一黑, 癱在了地面上。
唐天賜嚇得駭然失色,連忙蹲下身去扶葛氏,大喊道, “娘, 你怎么了, 別嚇我!”
葛氏猛地吸了一口氣, 她心亂如麻, 一把抓住唐天賜的手, 喃喃道:“快快把娣娘放出來,然后去府衙救你爹。”
唐天賜頻頻點頭, 他慢慢地扶起葛氏后, 匆匆轉身進去,跑至院中一間柴房門前。
他顫抖著手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只見唐娣雙手被麻繩綁著,她神情麻木地坐在雜亂不堪的地面上。
唐娣頓時被刺眼的光晃得閉上雙目, 待她睜開眼時,便見唐天賜疾步走過來,正著急忙慌地給她松開麻繩。
她立時心下了然,面上諷刺一笑, 想必他們已經知曉唐柱被送去府衙了, 所以才如此火急火燎的。
唐天賜迅速解開麻繩后,他一把拽起唐娣的衣襟, 拖著她就往外走,嘴里還在不停地罵道:“你這賤人,連爹出了事都不告訴我們,你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唐娣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她踉踉蹌蹌地跟著唐天賜走至院門口。
葛氏紅著雙眼, 她腳下虛浮地扶住門框,見唐娣被帶了出來,一時又恨又氣,用力地拽住唐娣的手,哭著罵道:“你這個死丫頭,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都曉得不告訴我們,要是你爹進去了可怎么辦,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嗎?”
說罷,葛氏像是氣急了,抬手便要打唐娣,唐天賜則是一臉好笑地看戲。
“住手。”季蘊蹙眉,出言阻止道。
葛氏聞言打人的手一頓。
唐娣轉頭見到季蘊,她的眼神瞬間一亮。
季蘊瞧著葛氏不分青紅白地就要打人,便知她也是同唐柱一般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她說實在不忍心地看著唐娣被打,隨即道:“娣娘,事不宜遲,快隨我們去府衙一趟。”
唐娣點頭,便掙扎著想要脫離葛氏的桎梏。
葛氏哪里肯輕易放人,她還沒吩咐唐娣待會去了府衙定要向官爺作證,再將唐柱放出來。
“等等。”葛氏睨著唐娣,粗聲粗氣地吩咐,“待去了衙門你可得幫著你爹作證,說你爹是無辜的。”
“你這賤人要是敢瞎嚼蛆的話,小心我打死你。”唐天賜雙手抱臂,威脅道。
唐娣嘴唇緊抿,她冷著臉沒有搭理他們。
“死丫頭聽見沒有,救你爹!”葛氏急得伸出手,用力地戳了唐娣的額頭,大聲道。
唐娣依舊是冷著臉,藏在袖子中的手緊緊地攥著,她咬牙輕點了幾下頭。
葛氏見狀,這才放心地松開了她。
唐娣低頭走出院門,同季蘊上了車輿。
葛氏思來想去,她還是不放心唐娣,便急忙拉著唐天賜也要上車,但被云兒眼尖地發(fā)覺了,并且一把攔住他們。
“誰允你們上車了?”云兒面色微冷,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們母子二人,沒好氣道。
“娘子行行好,可否帶我們一程?”葛氏雙手合十,觍著臉求道。
“云兒,怎地還不走?”季蘊坐在里面,她自然聞見葛氏的話語,便故意去問。
“娘子稍等。”云兒輕聲應道,她回過頭,神情嫌惡地掃了一眼葛氏,笑道,“為了我家娘子的清譽,你們不能上車,實在抱歉了。”
言罷,她毫不猶豫地闔上車簾,對著小廝吩咐道:“小哥,去府衙。”
小廝笑著應了一聲,急匆匆朝著府衙駛去,將葛氏與唐天賜留在了原地。
“誒,娘子,等等!”葛氏神情不甘心,她在車輿的后頭追了幾步,喊道。
“娘,別追了!”唐天賜面紅耳赤,他喘著粗氣,立馬拽住了葛氏的衣袖,怒罵道,“他們不帶咱們,咱們不會自己去嗎?”
“啊?”葛氏愣了一下,她有些疑惑地問道,“可是咱倆哪來的車啊?”
“咱們有腳,自己走。”唐天賜抬起頭,趾高氣揚地朝前走去。
“兒,兒啊。”葛氏跟了上去,她一想要用雙腳走去府衙,登時腦子一昏,她急忙對著唐天賜的背影大喊道,“兒啊等等,咱們還是租一輛牛車去罷,走過去娘的腳不得斷了呀。”
*季蘊一行人很快便行至崇州府衙,映入眼簾的是巍峨嚴謹的府衙修葺得十分氣派,門口兩頭威嚴的石獅子坐鎮(zhèn),兩門差役守在門前。 她們下車后,一名差衙見此,便冷著臉攔住她們,盤問道;“來者何人?”
云兒上前一步護住季蘊與唐娣,向兩名差役告知季蘊的身份,隨后答道:“這位便是證人,她是唐柱的女兒,唐柱刺人之時,她就在現場,還請官爺讓我們進去。”
兩名差役面面相覷一會兒,便放了她們進去。
三人踱步至府衙的大堂中,吳老先生與曹殊二人早就在一旁等候。
官差們見曹殊的臉色實在不好,又因他是此次的受害人,且背上的傷還沒有愈合,曹殊便暫時被安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曹哥哥,你現下如何?”季蘊神情關切,她步履盈盈地走了過去,詢問道。
曹殊漆黑的眼眸看向她,他唇色虛白,抿起一絲笑,搖搖頭道:“我無事,你不要擔心。”
季蘊見曹殊臉色發(fā)白,便知他這是在逞強,她輕嘆道:“等案子結束,我們即刻就回去。”
曹殊頷首。
這時,葛氏與唐天賜坐著租來的牛車緊趕慢趕地來到了府衙大堂中。
葛氏一眼見到了唐娣,便伸手要去拽她,嘴里罵道:“死丫頭,快過來,同他們站在一處做甚,你爹去哪兒了,他人呢。”
唐娣害怕地躲在了吳老先生的身后,不肯過去。
“死丫頭,賤丫頭,一點都知曉心疼老娘,坐著別人的車就走了,把你老娘差點累得半死。”葛氏不敢冒犯吳老先生,只能站在原地瞪著唐娣,怒罵道。
唐娣小聲地對吳老先生道:“先生,我不想過去。”
“放心,你不必過去,待在此處就好。”吳老先生面色嚴肅地瞥了一眼葛氏,他聲音沉穩(wěn),安慰道。
葛氏罵了半天不免口干舌燥,她見唐娣置之不理的模樣,登時火冒三丈,對著唐天賜吩咐道:“去將死丫頭帶回來。”
唐天賜應了一聲,他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伸手去拽唐娣,卻被吳老先生擋著,他一時氣急,又礙于季蘊與吳老先生的身份,他只能指著唐娣大罵道:“你這賤人,快出來!”
一時之間,大堂中喧鬧了起來,且時不時地傳來葛氏與唐天賜的叫罵聲,堂內眾人則是冷眼看著他們母子二人如跳梁小丑一般。
“大膽!”
突然,一位身穿襕衫的官員首先走進大堂內,對著葛氏與唐天賜訓斥道。
葛氏與唐天賜頓時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聲嚇了一大跳。
“何人敢在此處大聲喧嘩?”
一位身穿五品朱色圓領襕袍的中年男子從暖東閣徐徐地走出,他頭戴展腳幞頭,面容冷肅,留著長長的胡須,他冷聲地問。
眾人見是崇州知州陳密致來了,便紛紛向他行禮,而葛氏與唐天賜則是嚇得愣在了原地,不敢再造次。
“拜見知州大人。”待他們母子二人反應了過來,嚇得跪在地上,叩頭道。
陳密致踱步至公案處坐了下來,他掃了一眼坐在下首的曹殊,他曾經作為崇州通判,自然是認得曹殊的,現下他驟然見到曹殊,難免有些意外。
“升堂!”陳密致輕咳幾聲,正色道。
堂役聞言擊打堂鼓三聲,堂內衙役立于兩側,齊聲高喊道:“威武。”
“帶被告人上來!”陳密致沉聲道。
于是,兩名差役押解著五花大綁的唐柱上堂前來。
唐柱形色潦倒,在路過曹殊與季蘊面前時,他忍不住惡狠狠地瞪著他們,不甘心地跪了下來。
跪在一旁的葛氏與唐天賜神情擔心地看著唐柱。
“堂下何人?”陳密致冷聲詢問。
“回大人,草民是余鄔巷唐柱。”唐柱訕訕道。
“有人狀告你昨日在奚亭書院用匕首刺傷了人,你可認?”陳密致則是繼續(xù)問。
“草民,草民……”唐柱垂下頭,雙眼快速地飄動著,磕磕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知州大人讓你回話,你吞吞吐吐做甚?”一旁的差役橫眉,狠狠地踢了唐柱一腳。
葛氏心疼地驚呼一聲,唐天賜則是雙目憤恨地瞪著差役。
“回大人,草民,草民不認。”唐柱咬牙,猛地抬頭,大聲喊道,“草民是冤枉的,求大人給草民做主啊。”
“哦?”陳密致皺眉,反問道,“既然你說你是冤枉的,你可有證據?”
“草民,草民暫時沒有。”唐柱一噎。
“原告人在何處?”陳密致思索一番,隨后問道。
曹殊聞言在季蘊的攙扶下,慢慢地走至堂前,他掀袍跪了下來,臉色發(fā)白地道:“草民曹殊,拜見知州大人。”
“你就是原告?”陳密致摸了摸胡子,不動聲色地問道。
“是。”曹殊面色平靜。
“本官問你,你狀告唐柱刺傷你,所言可否屬實?”陳密致不由得追問道。
“回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屬實,如若大人不信可查看草民背上的傷。”曹殊抬頭,他目光沉靜地看向陳密致,輕聲道。
陳密致眼神閃躲了幾下,他朗聲道:“那你將昨日的情況從實說來,如有虛言,本官絕不輕饒!”
“小女季蘊拜見大人。”季蘊見此她走上前,朝陳密致作揖,思忖道,“此事是因我而起,曹,曹殊他只是為了保護我才被唐柱刺傷,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便問我罷。”
“你可是余西季家的娘子?”陳密致打量著季蘊,忙問。
“是。”季蘊微愣,點頭。
第27章 懲罰 青玉案(七)
陳密致凝思片刻道:“既如此, 請娘子你將昨日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來。”
“回大人,昨日午后本院弟子唐娣之父唐柱,就是您面前的這位。”季蘊指著跪在地上的唐柱, 不緊不慢道, “他大鬧書院思勤堂, 強迫唐娣輟學, 本朝律法森嚴, 小女如實相告, 他卻不以為意,甚至是藐視本朝律法。”
“你休要在此渾說!”唐柱怒視著季蘊, 大聲嚎叫道, “大人您可不要聽了她的話,草民不過是為女兒說了一門好親事,勸說她不要繼續(xù)讀書了。”
“為人妾室,這就是你所說的好親事?”季蘊扯起嘴角, 反問道。
“唐柱,本官問你,你可有強迫唐娣輟學?”陳密致眼色冷厲道,“還不如實說來。” “大人, 草民, 草民家中銀錢不足,已是供不起她讀書了, 況且草民的兒子到了適婚的年齡,草民這才,草民只是勸她,誰知道她竟然當著眾人的面忤逆草民。”唐柱扭頭瞪了季蘊一眼,隨后看向陳密致,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心虛。
“本朝律法有言,凡家中有女,須讀書,唐柱,你強迫唐娣輟學已經違反了律法,如季娘子所說,你已知曉卻有藐視之意,你可知罪?”陳密致沉下臉,雙目如同利劍一般審視著唐柱。
唐柱嚇得額頭冷汗涔涔,他垂下頭,眼神閃躲著,只能叩頭道:“草民,草民知罪。”
“那你為何又要刺曹殊?”陳密致眼中厲色一閃,居高臨下地問道。
“草民沒有要刺他……”唐柱一噎,他試圖狡辯,但真正的實情他又不敢宣之于口。
“你現下還敢抵賴。”云兒頓時氣不過,她脫口而出道,“昨日那么多人都瞧見了,你手持利刃朝著我家娘子刺過去的,曹郎君是為了保護我家娘子,才被刺傷的。”
“云兒,休要在知州大人面前造次。”季蘊蹙眉,訓斥了云兒一句。
云兒聞言不敢說話了,她只好訥訥地退了回去。
“竟是這樣,唐柱,本官現在問你,你為何要刺季娘子。”陳密致微怔,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探究之意。
“草民,草民……”唐柱自知理虧,囁嚅道。
“曹殊,你把你昨日所見的告訴本官。”陳密致瞧著唐柱啞口無言的模樣,話鋒一轉。
眾人的目光聚集在了曹殊的身上。
曹殊臉色蒼白,他一襲素袍,跪在地面上,身姿挺拔。
“回大人,草民昨日去書院拜見吳老先生,途經思勤堂時聞見里面吵鬧異常,遂去一探究竟,不想剛踏進堂中,便見唐柱手持利刃朝著季娘子刺去。”曹殊面如沉水,不卑不亢道。
“既如此,你又為何會替季娘子擋刀?”陳密致似笑非笑,他瞥了一眼曹殊,疑問道。
季蘊眉心漸漸攏起,她隱隱察覺到了陳密致突如其來的敵意,遂心下生疑。
曹殊雙目微微一沉,他斂眸,思忖道:“當時情況萬分緊急,草民并未想那么多。”
“想不到曹郎君為人如此正直啊,如此說來本官今日還得褒獎你呢。”陳密致假笑幾聲道。
“草民不敢。”曹殊拱手一禮。
季蘊蹙眉。
曹殊低頭道,“如若冒犯了季娘子,實屬無奈,還望季娘子莫要介意。”
季蘊眸色瞬間冷了下去,她未回曹殊的話。
曹殊自幼生于簪纓世家,便是備受矚目,也是一副好性子,待人溫和有禮,且此次他明明是替她擋刀,如今竟要當著眾人的面向她道歉。
“大人。”季蘊指著唐柱,冷聲道,“此人昨日手持利刃刺來之時,小女瞧得真真的,他分明是要小女的命,倘若不是曹殊的話,那么傷的人就是小女了。”
“季娘子言重了,如今不是也未出人命嗎?”陳密致虛偽一笑。
曹殊垂頭,他漆黑的眼眸依舊是不見半點波瀾。
“大人這是何意?”季蘊卻是一愣。
“本官……”
“此人心存歹毒,若放任他存于市井,豈不釀成大禍?”季蘊神情帶著不解,她道,“還是說,莫非要真出了人命不成?”
“咳咳……”
吳老先生突然咳了幾聲。
季蘊看向吳老先生,見他神色嚴肅地搖頭,登時意識到她方才太過激動,竟當堂頂撞朝廷命官。
陳密致打量著季蘊的神色,他意味深長道:“不知季娘子可有確鑿的證據?這沒有證據的話,本官也很難辦啊。”
唐柱見狀,他連磕好幾個頭,大聲地叫屈:“大人,草民是冤枉的,大人,求您為小人做主啊。”
“唐柱所犯之事已經是一目了然,大人這是疑心小女,難不成小女還會陷害他?”季蘊深吸一口氣,她顧不得其他,直問道。
“誒,季娘子誤會了,本官不是這個意思,倘若要給唐柱定罪的話,必須得要確鑿的證據,何況要結案所下的一層層工序是必不可少的,是一點差池都錯不得。”陳密致沉聲道。
“那么請問大人,何為確鑿的證據?”季蘊勾起一絲冷笑,問道。
陳密致沉默,像是在思考。
“人證?物證?”季蘊冷笑道。
曹殊見季蘊維護他的模樣,他的目光微動,凝思片刻道:“既大人提到證據,季娘子的女使云兒及唐柱之女唐娣,她們二人皆是人證,現下就在堂內,物證的話,昨日那把匕首跌落在堂內被吳老先生拾起,今日正巧也帶過來了。”
陳密致一噎,眼底精光閃過。
吳老先生聞言便將那把血跡干涸的匕首遞給了陳密致。
陳密致命人接過,他臉色微沉地打量著眼前這把匕首,沉思不語。
“大人,這便是物證。”曹殊喉結輕滾,他的眼眸漆黑如墨,好似化不開的濃墨。
陳密致擱下匕首,卻不以為意,他眉頭緊鎖道:“人證在何處?”
云兒與唐娣聞見陳密致的話語,一同走上堂前來,跪在了地上。
“你們就是證人?”陳密致冷然道。
“是。”二人異口同聲道。
“哪位是云兒?”
“回大人,奴婢是云兒。”云兒抬頭。
“你昨日可有真切地看見是唐柱手持匕首刺向季娘子?”陳密致睨著云兒。
“回大人的話,奴婢昨日瞧得十分真切,因娘子多次阻攔唐柱強行帶唐娣家去,唐柱便惱羞成怒,從袖中拿出匕首朝著娘子刺去。”云兒語氣恭敬道,“奴婢不敢撒謊,句句屬實。”
“大人,大人,莫要聽那小娘子胡謅啊。”葛氏見形勢不利,再也按捺不住,她頗為滑稽地爬至唐柱的身旁,嚎叫道,“那小娘子是季娘子的女使,自然是聽從季娘子話的,誰曉得她說的是真是假,說不定是蓄意陷害官人的!”
“你又是何人?”陳密致見狀皺眉。
“民婦是唐柱的新婦,葛翠娘。”葛氏滿臉堆笑,她回答。
“昨日你可在場?”
“民婦不在。”葛氏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忽然看向唐娣,指著唐娣,神情激動道,“民婦的女兒唐娣當時也在場,大人自可以去問她。”
葛氏話音剛落,公堂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唐娣一人身上。
唐娣低頭,她神情緊張地咬唇,沉默不語。
“娣娘,你快說句話啊。”葛氏見唐娣悶不作聲,登時急得火冒三丈,但礙于陳密致的威嚴她不敢鬧,只能伸手去拽唐娣,大聲喝道,“你聾了是不是,快向大人解釋你爹是無辜的啊。”
唐天賜對著唐娣小聲罵道:“你這賤人啞巴了?快說話啊。”
“唐娣,為何一言不發(fā)?”陳密致質問道。
唐娣攥緊她的衣擺,神情若有所思的。
良久,她猛地抬頭,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道:“回大人,昨日……”
葛氏與唐柱神情期待地看著唐娣。
“昨日民女父親唐柱,因家中貧困,但民女的弟弟唐天賜要成親,便要將民女賣給別人做妾,之后不許民女繼續(xù)讀書,民女不肯,這時季先生出面攔住他,不料他乘人不備掏出匕首刺向季先生,所幸曹郎君突然出現替季先生擋住了刀。”唐娣毫不猶豫道,“民女所言句句屬實,若有虛言,老天爺就下一道雷劈死民女。”
唐娣這一番話,除卻書院一眾人,其余皆是愣住了。
葛氏率先反應了過來,她氣得撲過來就要打唐娣,怒目橫眉道:“你這個賤丫頭,究竟在說什么?他可是你爹,你是要害死他不成?快向大人說你方才說的都是假的!”
“放肆!”陳密致不敢置信地瞧著葛氏,他拿起驚堂木拍案,大聲喝道。
驚堂木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滿堂皆驚。
堂內的衙役見葛氏竟然敢在公堂上鬧,連忙走上去將葛氏從唐娣身上拽了下來,隨后按在地面上。
“反了天了!”陳密致怒視著葛氏,罵道,“大膽刁婦,竟敢大鬧公堂,放肆!”
葛氏喘著粗氣,她恨恨地瞪著倒在地上的唐娣。
唐娣慢慢起身,她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她回頭掃向葛氏,竟勾起了一絲輕蔑的笑意。
葛氏滿面憤怒,她見唐娣挑釁,拼命地掙扎,卻無果,嘴里不甘地罵道:“你這個賤人,你,你大義滅親,他可是你爹,你不孝!”
“回大人,民女身為女子,他們平日便對民女動輒打罵,昨日民女家去,唐天賜對民女拳腳相向,之后便綁住民女鎖在柴房里,要將民女賣掉。”唐娣神情平靜道。
說罷,唐娣揭開袖子,露出了傷痕累累的手臂。
季蘊見狀登時吸了一口氣,只見唐娣的手臂傷痕交錯,臂上有新的傷痕,有一些則是結了疤痕,瞧著十分可怖。
如今形勢明朗,眾目睽睽之下,陳密致見證據確鑿,他自然不好繼續(xù)雞蛋里挑骨頭,便無奈地撇了撇嘴。
“大人,現下可算證據確鑿?”曹殊面龐發(fā)白,他淡然一笑,語氣緩慢道。
“大膽唐柱,不僅藐視本朝律法,還心生歹意刺殺季娘子,罪加一等,現下本官便下令將你打二十大板,收押入獄。”陳密致一錘定音。
“大人……”唐柱一怔,哭著乞求道,“大人,饒命啊,大人。”
衙役們得了命令,押解唐柱下去,將他綁在了堂外的凳子上,隨后拿起板子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臀部上。
唐柱立時疼得面目猙獰,不停地哀嚎著:“大人,饒命啊,大人……”
葛氏瞧著唐柱這副慘狀,她頓時嚇得呆若木雞,身子禁不住瑟瑟發(fā)抖起來。
“葛翠娘與唐天賜,今日藐視公堂,各打十個板子。”陳密致頓了許久,他冷聲道。
陳密致言罷,葛氏與唐天賜便被衙役們帶至堂外,同唐柱一樣綁在了長凳子上。
衙役們拿起板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們的臀部上。
葛氏疼得五官皺在一處,哭喊道:“大人,饒命啊,大人饒命……”
唐天賜痛呼一聲,他肥胖的身體不停地扭曲著,不出片刻就受不得刑,昏了過去。
第28章 噩夢 青玉案(八)
唐柱疼得痛哭流涕, 他張大嘴巴不停地求饒著,葛氏亦是如此。
唐娣站在堂內,她雙目靜靜地瞧著唐柱如今這副慘狀, 腦海中迅速閃過這些年唐柱對她非打即罵的可怖面孔。
此刻她的心中感覺十分痛快。
“賤人, 你今日敢大義滅親, 你不得好死!”
在一陣恍惚中, 唐娣似乎聞見唐柱的謾罵聲。
她的意識漸漸回籠, 漠視著唐柱, 眼眸中未有任何的波瀾。
陳密致見唐柱還敢出言叫囂,他氣得沉下臉來, 猛拍了一下驚堂木, 吩咐衙役道:“不必留情,給本官狠狠打!”
衙役們聽從唐柱的命令,遂手上也未留情。
不一會兒,唐柱與葛氏皆是疼昏了過去。
“將唐柱押入大牢。”陳密致冷眼掃過去, 隨即吩咐。
至于葛氏與唐天賜,母子二人因今日大鬧公堂,行了刑后先暫時關押幾天。
于是,三人俱被衙役們拖走了。
審案結束, 唐柱所犯之罪已是證據確鑿, 陳密致只好沉聲道:“退堂。”
言罷,他起身離開公堂, 不過臨去之前,他回頭瞥了一眼跪在堂中的曹殊,眼底厲色一閃。
季蘊瞧著知州已走,便將曹殊慢慢地扶了起來,她輕聲道:“曹哥哥, 快起來。”
曹殊站起身,他注視著季蘊,眼神略有緩和,只是背上傳來了一陣陣的刺痛感,令他臉色愈發(fā)蒼白。
但見此時堂內人眾多,他不著痕跡地掙脫了季蘊的攙扶,溫聲道:“多謝季娘子。”
季蘊輕輕蹙眉,最終沒說什么。
曹殊坐上吳老先生的車輿離開府衙,季蘊的車輿則是跟在了他們的后頭。
一行人至奚亭書院的側門。
曹殊輕聲向吳老先生道謝,隨后他下了車,隨后朝著書院緩緩走去。
季蘊正巧下車,心中實在是不放心曹殊,她瞧著曹殊清瘦的身影后,便走上前扶住他。
曹殊微微側頭,他面容溫和,渾身上下帶著一股疏離感。
“曹哥哥,你的傷還未好,不如這幾天暫住在青玉堂罷。”季蘊語氣擔憂道。
“昨日已是叨擾,如今怎可繼續(xù)麻煩你。”曹殊搖頭。
他的唇角雖噙著一絲笑意,卻瞧著十分勉強。
季蘊垂眸,她面帶歉疚,低聲道:“說什么叨擾不叨擾的,何況你還是因我而傷,若棄你不顧,那我成什么人了?”
“季娘子,當時換作任何一人,我都不會置之不理。”曹殊黑白分明的眼眸靜靜地看著她。
季蘊一怔。
“所以,你不必自責。”曹殊的面上帶著淡淡的疏離。
“我知曉。”季蘊擠出一絲笑,她期期艾艾道,“但是你現下行動不便,郎中還說兩日換一次藥……”
“季娘子,不必麻煩了。”曹殊垂下眼簾,鴉睫輕顫,鼻梁骨上那顆黑痣猶如點睛之筆。
“曹哥哥,不要拒絕我,好嗎?”季蘊神情逐漸失落,她低聲道。
曹殊修長干凈的手扶住了墻壁,他一言未發(fā),只是輕輕地搖頭,他的唇色淺淡,神情雖是溫和但又隱匿著清冷淡漠的意味。
季蘊清亮的眼眸滿是失望,她強顏歡笑道:“那我待會命云兒把藥送過來。”
說罷,她低下頭,長長的睫毛遮掩住了她眼底的失落,轉身離開了書鋪。
傍晚時分,清風襲來,帶來了一絲的涼意。
曹殊掀起眼簾,他看向季蘊離去的背影,眼底的光黯淡了幾分。
他輕輕扯起嘴角,似是在自哂。
*季蘊同云兒一起回到青玉堂。 云兒悄悄打量著季蘊的神色,見她一派沉默,失魂落魄的模樣,不免嘆了一聲道:“娘子,想必您也曉得曹郎君之意了,您往后還是莫要貿然去尋他了,何況今日公堂之事不日就要傳進二大娘子耳中,您不要忘記同她解釋一番。”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進庭院中,云兒伸手闔上門。
“云兒,你說,曹哥哥是不是很討厭我?”季蘊神情沮喪,她坐在了石凳上,突然開口問。
云兒微愣,她輕柔地撫摸著季蘊的頭發(fā),笑著安慰道:“怎么會呢,您這么好,誰會討厭您,倘若曹郎君他真的討厭您,又怎會義無反顧地為你擋刀呢?”
“可是他方才還說,換作是任何一人,他都會這么做。”季蘊苦笑道。
“娘子,您怎么聽不出曹郎君這是在騙您呢?”云兒神情無奈地笑道。
“你說他方才是在騙我?”季蘊眉頭蹙起,有些詫異地問道,“可是,他為何要騙我?”
“奴婢認為曹郎君肯定是為了您的清譽著想,遂就不想麻煩您罷。”云兒思忖道。
“可……”季蘊聞言面上猶豫。
“好了,娘子您就不要多想了。”云兒嘆了一聲,低聲勸道,“要是您實在不放心,大可以去瞧他,不過莫要去得勤些,惹他人的注意。”
季蘊若有所思地點頭,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對著云兒吩咐道:“對了,你快將耳房中的藥送去。”
“曉得了,奴婢這就去。”云兒噗嗤一笑。
言罷,云兒轉身進屋,收拾好藥材,朝著書鋪走去。
季蘊這才放下心來。
至掌燈時分,天色愈暗,竟是起了風。
鉛云低垂,雷悶悶作響,其中夾雜著稀疏的風吹樹木聲,風雨驟至。
曹殊伏于案前,他眉頭輕蹙,睡得并不安穩(wěn),額上密布著細細的汗珠,似是陷入了可怖的噩夢中。
他先是夢見他知曉自己春闈名次被劃之事,憤然尋主考官徐孟澤。
徐孟澤許是料到他會來,接見了他,神情頗為淡定地道:“曹三郎,你文采斐然,可惜,你曹氏一脈因上貢藥斑布的龍紋樣有異徹底得罪了官家,本官迫不得已才將你的名次劃去,還望你不要因此記恨本官。”
曹殊聞言卻覺得格外諷刺,他的眼眶泛紅。
許久,他扯起唇角,低聲笑了起來,道:“可笑,可笑。”
“本官也不敢違背官家的意思,所以三郎,實在對不住了。”徐孟澤站起身來,他輕拍曹殊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天下之大,不是只有在朝為官可以實現人生抱負的。”
曹殊恍若未聞,起身向徐孟澤告辭。
他神情惘然地轉身離去,仿佛身體里有什么坍塌了下來。
畫面瞬間一轉,他身處崇州。
曹家落魄后,他被一群街頭惡霸盯上,惡霸為了搶奪他手中的錢財,將他圍困在昏暗的巷子里。
天雷轟轟作響,大雨頃刻落下,曹殊的衣衫被打濕。
因人多,曹殊不得法,他便被惡霸一腳踹在了墻上,吐出一口血來。
曹殊咬牙,他想爬起來。
惡霸抬起腳,狠狠地將他踩在腳底下,語氣惡毒地笑道:“曹殊,你還當你是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啊,現在曹家落魄了,誰還在意你啊,我勸你識相一點,把手里的錢財交出來,不然,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不,不給。”曹殊漆黑的眼眸瞪著惡霸,他冷笑一聲道。
惡霸大怒,獰笑道:“不給是罷?不給我就廢掉你這雙手,你不是畫紋樣很厲害嗎,沒有了這雙手我看你還怎么畫啊。”
“我為何要給你們這群潑皮無賴?”曹殊神情陰冷地看著他們,他喘著息,狼狽地靠在墻上,嗤笑道。
惡霸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待他笑夠了,一把拽起曹殊的衣襟。
曹殊則是毫不示弱地瞪著他,他的眼眸漆黑如墨,陰惻惻的,不由得令人不寒而栗。
惡霸瞬間被激怒,他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曹三郎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你這雙手我今日是廢定了!”
說罷,曹殊被人按倒在地,惡霸一腳毫不猶豫地踩在了他的手上。
曹殊疼得面色發(fā)白,恍惚中他似乎是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響,手上傳來了一陣陣劇烈的痛意。
他咬牙,冷森森道:“你們今日之辱,來日我必悉數奉還。”
“好啊,我等著。”
雨聲中,惡霸放肆的笑聲傳進了他的耳中。
書鋪外滂沱大雨,電閃雷鳴。
曹殊猛地驚醒,他心有余悸地喘著氣,隨即打量著眼前簡陋的書鋪,意識漸漸地回籠后,才反應過來剛剛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燭光明滅之間,他緩緩地張開了自己的骨節(jié)分明的雙手,只見右手的無名指怪異地屈著,似乎是不能伸直。
他的眼眸中翻涌著痛苦與悲楚的情緒。
如今,他與廢人又有何區(qū)別?
他暗想。
一聲驚雷響起,他回過神來。
“叩叩叩”。
這時,屋外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曹哥哥,你在嗎?”
曹殊聞聲站起,背上的痛意令他清醒了不少。
他走至門口處打開門,便見季蘊披著斗篷,撐著油紙傘站在檐下。
季蘊見他開了門,登時一喜,她凝視著他,一雙明亮的眼眸似乎帶著擔憂。
“娘子,為何冒雨前來?”曹殊扯了扯嘴角,他眼眸晦澀不明地看向她,輕聲開口。
“曹哥哥,你用飯了嗎?”季蘊好像沒有發(fā)覺曹殊的不對勁,她自顧自地笑著同他說。
曹殊喉結微動,漆黑的眼眸似乎劃過了一絲波瀾,他靜靜地看著季蘊,一言不發(fā)。
“曹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講話?”季蘊這才注意到了曹殊的沉默,她神情不解地問。
曹殊依舊是沉默著,雙目定定地看著她。
“曹哥哥,你要是不想我在這兒的話,那我就先走了,我把食盒留下,你記得用。”季蘊低頭,忐忑不安地說。
說罷,她將食盒放在了窗臺上,匆匆轉身離去。
下一瞬,曹殊卻無任何預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季蘊一驚,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被他一把攬進了他的懷中。
第29章 雨夜 青玉案(九)
曹殊呼吸急沉重幾分, 他伸手將季蘊攬入自己的懷中。
季蘊登時一驚,對于曹殊突如其來的舉動,她有些始料未及。
雨勢漸大, 雨水順著屋檐落在了油紙傘上, 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
她神情恍惚, 像是還未曾反應過來似的。
傘下, 曹殊埋頭, 他緊緊地抱著季蘊, 身體竟微微地顫抖著。
他,是在害怕嗎?
季蘊暗忖。
她察覺到了曹殊異常的情緒, 只好手中握著油紙傘, 渾身僵硬地任由他抱著。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蘊聞見他身上苦澀的藥味,她小心翼翼道。
“求你,讓我抱一會兒罷。”曹殊的神情不甚分明。
他的聲音很低, 似有懇求之意。
此刻,曹殊仿佛陷入了驚懼與黑暗之中,便急于尋求一處庇護之所。
季蘊緩緩伸手,避開他的傷口處, 輕輕地環(huán)住了他。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 靜靜地聆聽著,一邊是雨聲, 一邊是他的心跳聲。
“曹哥哥,別怕。”季蘊的心柔軟了下來,她安撫道。
良久,曹殊的情緒似乎漸漸平復,他琢磨出幾分難為情來, 便放開了她。
他與她四目相對,只一瞬,就別開了視線,低聲道:“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
“不妨事。”季蘊搖搖頭,她見他臉色蒼白,隨即又擔心起來。
曹殊聞言看向她。
他眸光溫和,無言地凝視著她。
“曹哥哥,你方才為何……”季蘊欲言又止。
“沒事。”曹殊聞言,眼底閃過一絲苦澀,扯嘴笑道,“我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罷了。”
他面容溫潤,身著一件素色的薄衫,身形清瘦,宛如修篁。
季蘊自然是不好多問,便只好點了點頭。
曹殊垂頭,立于她的面前,瞥見她烏發(fā)漸濕,頓時暗自懊惱,忙道:“娘子,可要進來坐坐?”
“會不會打攪到你?”季蘊猶豫。
他搖頭。
季蘊心中一喜,她便放下心來,闔上傘后,拎著食盒隨著曹殊進屋。
書鋪內點著一盞燭,發(fā)出昏黃的光芒。
“曹哥哥,你現下餓不餓,要用飯嗎?”季蘊擱下食盒,目光掃向他。
“多謝,我不太餓。”曹殊輕道。
季蘊頷首,便見燭光下他略顯蒼白的面容,周身好似縈繞著一股寧靜安逸之氣。
待二人面對面坐下,曹殊修長的手捻起茶壺,為季蘊倒了一杯茶水。
季蘊低聲道謝。
曹殊注視著她,他眼神柔和,面上露出熟悉的微笑,問道:“娘子,你冒雨前來,所為何事?”
燭光微晃,他溫潤的面容忽明忽暗。
季蘊片刻失神。
“我有些不放心你,對了,你的后背上藥了嗎?”她神情關切地問道。
“勞娘子掛心,我先前已經上了。”曹殊垂下眼簾,他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暖意,語氣溫和道。
季蘊張嘴,卻不知從何問起,便道:“那就好,沈郎中走之前還提過傷口切忌碰水,飲食也需清淡些,所以在你康復前,我日日送飯來,還望你不要拒絕。”
曹殊微怔,他掀起眼簾,道:“好,多謝娘子了。”
“這本就是我應做的,你何需謝我。”季蘊蹙眉。
二人坐在燈下,聊了一會兒的閑話。
季蘊卻忽然思及白日里唐柱一家之事,隨即止住笑意,一時之間她的眉眼中添了幾分愁緒。
她輕嘆一聲。
“娘子為何嘆氣?”曹殊問。
“我想起唐娣,她生于這種家庭,當真是可憐。”季蘊峨眉蹙起,她面露困惑,問道,“曹哥哥,你說,為何這世上會有重男輕女的父母呢?”
曹殊沉默片刻。
“為何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呢?”季蘊低聲道。
幼時,張氏很少關心她,一心撲在季茂的身上,如今她看似在說唐柱一家之事,其實又何嘗不是在替自己鳴不平。
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道:“你要明白,在這世上并不是每個人的思想皆能緊跟時代,他們活在過去,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當有好心人去喚醒其時,其未必會去感謝,反而還會反咬一口。”
“這就是人性嗎?”季蘊低頭,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惆悵。
“你可以這么說。”曹殊沉聲道。
屋外暴雨如注,還未有停歇之意,冰冷的雨水落在了芭蕉葉上,芭蕉葉在雨中搖曳,遮掩住了疏窗。
曹殊收回視線,忽聞屋外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蹙眉,遂站起身來。
季蘊抬頭,她神情疑惑地問:“怎地了?”
“我出去瞧瞧。”曹殊瞥了她一眼。
說罷,他踱步至門口,循聲朝外頭看去,待看清后,他的目光頓時凝滯了。
曹殊跨過門檻走了出去,站在檐下。
季蘊坐在屋中,她發(fā)覺曹殊遲遲不進來,便喚道:“曹哥哥。”
雨聲淅瀝,曹殊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季蘊有些納悶,她站起身走至門口處,探出頭去。
檐下,曹殊蹲下身,正背對著她。
“曹哥哥,你在做甚?”季蘊走出來,曹殊聞言站起,他渾身僵硬地轉過身。 季蘊走至他的面前,神情擔憂道,“現下雨這么大,你站在外頭別淋著了。”
“娘子,你瞧。”曹殊伸出手,抿起一絲笑。
季蘊狐疑地低下頭,只見曹殊袖口下露出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接著他的手中好似有什么在抖動著。
“這是……”她遲疑道。
季蘊登時被吸引了過去。
他的手中竟是一只被雨淋濕的幼貓。
曹殊捧著幼貓送至季蘊的面前,它的毛亂糟糟的,瞧著十分瘦弱,在他的手中瑟瑟發(fā)抖,當真是可憐極了。
“打哪來的貓?”季蘊好奇道。
“我也不知。”曹殊搖頭,“先進屋罷。”
二人走進屋后,曹殊尋了個棉布將幼貓包裹起來。
季蘊打量著幼貓,見它豎著一對尖尖的小耳朵,兩個眼睛圓溜溜的,透出一股靈活的感覺。
幼貓發(fā)出一聲柔軟的喵叫。
“曹哥哥,你看,它還會喵喵叫呢。”季蘊忍俊不禁道。
曹殊眼眸泛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笑意,他勾唇道:“它是一只貓,當然會喵喵叫了。”
“曹哥哥,你要收養(yǎng)它嗎?”季蘊轉頭笑道。
曹殊聞言,他神色緩和無比道:“如今下著雨,瞧著也是可憐,總不能叫它在外頭凍死。”
“也是。”季蘊頷首道。
*這日過后,季蘊每日都來給曹殊送膳食,一來二去的恍若回到了年幼時無憂無慮的日子, 云兒雖不滿,但也不好違拗季蘊的心意,只在嘴里抱怨了幾句。
雖在離家之前,張氏特意吩咐她留意季蘊的一舉一動,適時向孫老媼稟報,但云兒伺候季蘊多年,她的心早就忠于季蘊,實在不敢做背叛之事,遂在張氏那邊她一直都是含糊過去的。
可此次鬧上公堂之事,難免地傳進了季宅,云兒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如實相告。
不知不覺已至小滿。
季蘊拎著食盒走至書鋪的門口,她伸手敲門,突然感覺有什么觸碰了她的腳,便低頭看去,原來是被曹殊收養(yǎng)的那只幼貓。 幼貓通體橘色,毛茸茸的,眼睛亮晶晶的,它正乖乖地坐在她的腳邊,抬頭看她。
季蘊連忙放下食盒,她蹲下身來,伸手抱起幼貓放入懷中。
曹殊聞聲走出屋,他見季蘊正逗弄著幼貓,眼底泛出柔色。
季蘊瞥了他一眼,笑道:“曹哥哥,你給它取名字了嗎?”
“還未。”曹殊低頭溫和地看著她。
“你怎地不取一個?”季蘊摸了摸貓頭。
“不如你來取?”曹殊凝視著她,唇角噙著笑意。
“那好,讓我來想一想,叫什么好呢?”季蘊開始思索起來。
曹殊眉目如畫,他身著素袍,好似暖玉沾染了幾分春光。
季蘊悄然看向曹殊,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她輕咳幾聲,道:“我想好了,就叫小殊怎么樣?”
曹殊微怔。
“怎么不說話?”季蘊故作嚴肅地問。
“為何要叫小殊?”曹殊笑容有些勉強,他暗自郁悶道。
“它是你的貓,怎么不能叫小殊了?”季蘊反問道。
“我覺得,娘子,你換一個罷。”曹殊面上猶豫道。
“為什么,小殊不好聽嗎?”
“不是,我就是覺得…你換一個罷。”
“我就要叫這個。”季蘊語氣認真道。
“娘子……”曹殊開口。
“它就要叫這個。”
“我……”曹殊弱弱道。
“曹哥哥,我和它都要叫這個。”季蘊舉起幼貓,對著曹殊笑道。
曹殊好脾氣地同意了,他嘆了一聲道:“那好罷。”
季蘊聞言得逞地笑了起來,她摸著幼貓的下巴,笑道:“小殊,你喜不喜歡這個名字?”
幼貓?zhí)ь^,喵了一聲。
曹殊神情無奈地注視著她,抿起一絲微笑。
翌日,孫媼傳來話說,季愉同李謹和從揚州過來做客了,特命季蘊回府一趟。
季蘊心里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暗忖,李謹和為何會突然來崇州?
她悄然壓下心中的疑惑,對云兒吩咐道:“我今日家去,你就不必跟著了,記得給曹哥哥送飯去。”
云兒哪敢不應,她笑道:“奴婢記住了。”
季蘊聞言放心地登上車輿,小廝則是駕駛著車輿朝季宅駛去。
云兒忙活了一會兒,她見天色不早了,便去書院的廚房準備好午膳,放進食盒中,待整理畢,拎著食盒去了書鋪。
此時,曹殊神情溫和,他正端坐于桌案前,骨節(jié)分明的手提著筆,在紙上抄錄著,字跡細致工整。
他的儀態(tài)文雅,舉手投足之間,從容不迫,清風朗月。
曹殊在硯臺上蘸取墨水,便聽屋外傳來了一陣兒腳步聲。
他的嘴角不經意間噙起一絲笑來,抬頭望去,見到來人時,他漆黑眼眸中的期待漸漸褪去。
云兒當然捕捉到了曹殊失落的情緒,她面上帶著笑容,解釋道:“曹郎君,娘子命奴婢給您送飯來了。”
“多謝。”曹殊將筆擱下,沖云兒微微一笑,接過了食盒。
云兒送完了飯,不便久留打算離開。
“等等,云兒姑娘。”
第30章 聯姻 青玉案(十)
“等等, 云兒姑娘。”
云兒還未走幾步,身后就傳來了曹殊清潤的嗓音。
“曹郎君還有何吩咐?”云兒回身,她笑道。
“季娘子呢?”曹殊登時有些不自然, 他掩飾般地別過視線, 輕聲問, “今日怎地不見她?”
云兒見曹殊略顯局促, 她暗自偷笑, 面上如常地答道:“今日娘子的姑母登門做客, 府中設了筵席,娘子必須得家去相陪呢。”
“多謝云兒姑娘告知。”曹殊點頭, 暗道原是如此。
“不客氣。”云兒笑道。
言罷, 她同曹殊話別,回了書院。
季宅。
季蘊從側門進去,跟隨著仆婦們前往膳廳。
膳廳內已是布好了筵席,兩張大圓桌, 男女分座,現下幾乎是坐滿了親眷。
張氏見了季蘊,低聲吩咐身邊的孫老媼一句。
孫老媼得了命令,她走至季蘊的面前, 笑瞇瞇道:“三娘子, 快來,二大娘子已您多時了。”
季蘊頷首, 朝著張氏走去,隨后在她身邊的座位坐下。
她同女眷們寒暄了幾聲,便轉過頭去,見坐在她身旁的是近日一直在調養(yǎng)身子,許久未見的季梧。
季梧臉色依舊是不好, 她雙眸似乎黯淡了許多,披著一件素色的褙子,周身好似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郁氣。
“二姐姐,你身子可好些了?”季蘊神情頗為關切地問道。
“勞三妹妹關心。”季梧瞥了季蘊一眼,她勉強地笑道,“我的身子好多了,郎中說再調養(yǎng)一段時日便可大好了。”
季蘊知曉季梧這是心病,一時半刻是不可能痊愈的,還得季梧自己慢慢想開才行。
“如此便好了。”她輕聲道。
這時,季愉同于氏還有李謹和從偏廳走至膳廳,一行人說說笑笑地落了座。
季惟見人已齊,他一聲令下:“開席。”
開了席后,眾人便開始用膳。
“大妹此次回來,可得住些時日才好。”于氏神情熱情地看著季愉,噓寒問暖道。
“有大嫂嫂這句話,那我就不客氣了。”季愉面色平和,她含笑道。
“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氣。”于氏笑道。
席上,于氏與季愉你來我往地說著話,季蘊則是垂著頭,沉默地用飯。
季蘊蹙眉,她總感覺有一束視線盯著她瞧,令人十分不舒服,遂抬頭望去,便與鄰座的李謹和四目相對。
李謹和面如冠玉,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襕衫,他朝她頷了頷首。
季蘊心中登時煩躁,只好以笑示之,匆匆移開了視線。
不想這一幕,正巧落入了季棉的眼中,她眉頭皺起,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一頓飯季蘊吃得索然無味,早早地放下了玉箸。
季梧見到了,她顰眉道:“三妹妹只吃得這些?”
季蘊悄悄地湊近季梧,她壓下聲音,狐疑道:“二姐姐可知,姑母此次來所為何事?”
季梧見季蘊一臉擔驚受怕的模樣,不禁莞爾,她緩緩道:“我也是聽母親說的,姑母此次來怕是為了子端的婚事,有心與咱們家聯姻呢。”
“原是如此。”季蘊神情僵硬了幾分,她繼續(xù)問,“那姑母可有人選了嗎?”
“子端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季梧無奈道。
“二姐姐!”季蘊啼笑兩難地瞪了季梧一眼,小聲地嗔道。
“不過我看母親的意思,是想要棉娘嫁給子端呢。”季梧低聲安撫。
季蘊聞言瞬間松了一口氣。
筵席畢,季蘊又同張氏說了幾句話,便決定回書院,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她獨自一人經過游廊時,身后卻傳來了李謹和有磁性的聲音。
“三妹妹,且等一等。”
季蘊聞聲,心煩意亂地回頭,見到來人卻忍不住暗嘆一聲,隨后朝他作揖。
李謹和風度翩翩地踱步至季蘊的面前,他雙目溫柔地看著她,問道:“三妹妹這是要回書院了嗎?”
“是。”季蘊低頭,她眉頭緊鎖,語氣淡淡道。
“我見天色尚早,不如請三妹妹陪我去鎮(zhèn)上逛一逛罷。”李謹和并未在意季蘊的冷淡,他勾起嘴角,輕言淺笑道。
季蘊登時心中翻涌著一股煩躁,她也不好出言拒絕,便扯起嘴角,笑道:“表哥盛情相邀,我自是不好拒絕的。”
李謹和笑道:“那三妹妹先請。”
李謹和神色溫和地與季蘊寒暄著,季蘊則是心不在焉地敷衍著。
二人你說一句,我答一句,繞過游廊,走出了季宅。
不遠處的假山后,錢媼婆暗自窺探著,眼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自覺不好,疾步走至大房的漪瀾院。
正屋內,于氏剛送走季愉,打算歇息時,便見錢媼婆形色匆匆地進了屋。
于氏方才一番應酬,現下神情懨懨的,她倚在羅漢榻上閉目養(yǎng)神,問道:“發(fā)生何事了?”
“主母,老奴適才瞧見李郎君正同三娘子在一處,二人不知說些什么,竟出府去了。”錢媼婆將所見告知了于氏。
于氏聞言掃向了她,她的面色凝重起來,思索道:“此次大妹來,我知曉是為了子端的婚事,更何況我今日瞧她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想要棉娘做新婦,那子端現下又為何與蘊娘親近?”
“怕不是清暉院那邊得了消息,也想要李郎君為婿罷?”錢媼婆垂頭,眼珠子轉了一圈兒,故意道。
“我看得出來蘊娘那孩子對子端無意,子端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罷了。”于氏因上次季蘊在奚尾巷曹家?guī)图疚嘀拢阋恢庇浿咎N的好。
“那萬一是二大娘子……”錢媼婆見于氏沒有受她挑撥,她神情不甘道。
“她要是真有心,早就巴巴地與李家訂了親,又何必等到現在?”于氏蹙眉道。
“主母,不要怪老奴多嘴,你可得早做防備啊,不能一時松懈下來,讓清暉院那邊鉆了空子啊。”錢媼婆瞇起眼睛,繼續(xù)挑撥道。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我與清暉院斗了這么多年,豈不知張念芹的脾性,她做事向來是坦坦蕩蕩的。”于氏嘆道,“我就算是為著梧娘,往后也得平心靜氣下來。”
“那四娘子的婚事該如何是好?”錢媼婆問。
“棉娘自幼被我嬌慣了的,我不求她以后嫁得大富大貴,只求她一生平安順遂就好。”于氏思忖道,“李家知根知底,能聯姻自然是最好,倘若不行我與官人再為重新她挑選便是,這天底下好兒郎多的是,不單單只李子端一人。”
錢媼婆見實在是勸不動,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退出了屋內。
她一門心思地走了幾步,便不留神地與季棉撞上,倒也省得她去尋了。
“四娘子,這是要去往何處?”錢媼婆滿臉堆笑道。
“我要去找母親。”季棉瞥了一眼錢媼婆,淡淡道,“母親可歇下了嗎?”
“回四娘子,還未曾呢。”錢媼婆笑道。
“如此便好,我現下過去。”季棉點頭,說著就要走。
“四娘子,且等等。”錢媼婆一急,忙拉住了季棉。
“你還有何事?”
“四娘子,你猜方才老奴經過游廊瞧見了什么?”錢媼婆壓低了聲音道。
“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快說罷,我還要去尋母親呢。”季棉聞言不耐。
“老奴竟瞧見李郎君同三娘子,二人說說笑笑地出府去了。”錢媼婆添油加醋道。
季棉聞言一愣,臉色沉了下來,拉住錢媼婆詢問:“果真?”
“千真萬確啊,老奴可是瞧得真真的。”錢媼婆連連點頭,她煽風點火道,“這三娘子平日里不聲不響的,不成想這背后竟是這樣的人。”
“那你可瞧見他們往哪里去了?”季棉忙問。
“老奴不曾瞧見。”錢媼婆搖頭道。
“行,我知曉了,你先下去罷。”季棉眼眸中閃過一絲不甘,冷聲道。
錢媼婆小心地打量著季棉的臉色,竟一時有些摸不準,便應了一聲,離開了。
*鎮(zhèn)上白墻黛瓦,飛檐翹角,行人絡繹不絕。 季蘊與李謹和行走在人群之中,她不自在地垂著頭,心中正牽掛著曹殊有沒有用膳,便時不時地應答了一聲,連李謹和說了什么她都不曾聽清。
“三妹妹?”
季蘊回過神,她有些窘迫地問道:“表哥,你方才說什么了?”
“我方才問你,在書院住得可還習慣?”李謹和依舊是面色溫和道。
“挺好的。”季蘊輕聲道。
“揚州的松鶴書院比肩江寧崇正書院,以后三妹妹要是有興趣,可去瞧上一瞧。”李謹和側過臉,意味深長地一笑。
“我自然知曉松鶴書院的大名,只不過我覺得奚亭書院已經是十分好了。”季蘊頓了許久,擠出一絲笑道。
李謹和聞言沉默片刻,淡笑道:“三妹妹說的是。”
言罷,二人皆是沉默下來,繼續(xù)往前走。
一陣清風拂過,游絲飄揚,岸邊柳絮紛飛,青石板街上寶馬香車熙熙攘攘,河面上游船順水飄著,船上的樂妓們彈奏著琵琶,吟唱著現下流行的曲子,聲音婉轉悠揚。
季蘊與李謹和一步一步地走上拱橋,站在了橋上。
“三妹妹可走得累了?”李謹和轉頭,他神情關切地問。
季蘊則是頷首。
于是,二人便倚在橋欄上,歇息一會兒。
此時,曹殊從藥鋪買完藥后,他便準備回書鋪,正巧回書鋪的路上要經過拱橋。
曹殊不經意地抬頭,微頓。
拱橋之上,掩在一片翠青的柳色后,女子婉約的倩影與男子如松的身姿,瞧著倒是十分登對,令人賞心悅目。
橋下的堤岸上,垂柳依依,河水潺潺。
曹殊雙眸漆黑如墨,他直直地望著他們,竟一時沒有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