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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思遠人(一)

    曹殊微微側目, 便見深色的染液潑在了比試臺上,一片狼籍。

    他冷眼注視曹默片刻,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隨即淡淡地抽回目光。

    這一幕落在曹默的眼中, 他愈發肯定曹殊是在故意在嘲諷他。

    臺下的竊竊私語不斷地傳入他的耳中, 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曹默握緊刻刀,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心中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燃燒起來, 令他痛苦不堪。

    比試暫停片刻, 比試臺上的染液被前來小廝迅速清掃干凈。

    “肅靜。”裁判官輕咳幾聲,他在臺中站定,大聲道,“比試繼續!”

    言罷, 他敲響手中銅鑼,發出一聲巨響,如雷貫耳。

    臺下的百姓們登時安靜下來,氣氛再次變得嚴峻起來。

    比試臺上的選手紛紛埋頭, 各自繼續手中的一道道繁瑣的工序。

    季蘊斂眸, 她面上浮現出幾分擔憂,心中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

    云兒敏銳地察覺出她的情緒, 便出言安撫著她,柔聲道:“娘子,沒事的,您莫要擔心。”

    季蘊聞見云兒安慰她,她轉頭看向云兒, 嘴角擠出一絲笑來,強烈的不安卻涌上心頭。

    主仆二人一同看向比試臺時,臺上彌漫著緊張的氣氛,比試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每位選手都竭盡所能地刻畫著手中的花版紙,為獲得最后的魁首不遺余力,無言的博弈,令眾人的情緒都緊繃著。

    曹殊右手握住刻刀,在刻花版時從左至右,因刀的起點在左,而收刀的點在右,所以如此這般便于掌握握刀的走向與刻版時的力度。

    其余選手緊趕慢趕地開始刻花版,他們一言不發,只是專心致志地握住刻刀,好似身臨在殘酷的戰場上,他們以刻刀為利器,花版紙則是敵人,刀劍無眼,只需對準所謂的敵人,將圖案順利完整地刻完。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曹殊淡然自若,他率先放下刻刀,他的刻板上鏤空花型已是刻得差不多,只剩一些零碎的細節,接下來則是要圍繞著分布在鴻雁的翅膀上的圓點來刻。

    銃子在藥斑布刻版時必不可缺,遂當遇到圓點形狀時,則選擇使用圓口銃子。

    曹殊修長的手拿起銃子,將花版紙置于木墊上,他左右緊握銃子,銃子則是垂直地按在圓點上,右手持木槌對準銃子的上端輕輕地敲擊一至兩下,待銃子成功穿過花版紙即可。

    他目不轉睛地手握木槌對準銃子敲擊時,小心地控制著手中力度,不敢有一絲的懈怠。

    曹默刻版不久,但他時刻關注著曹殊的進度,神色愈發慌亂,手中的刻刀在刻圖案時也變得毫無章法起來。

    他面上難掩焦急,額頭上已滿是汗水,也顧不得擦拭。

    曹默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深深妒嫉,充滿了對曹殊才華的不滿和怨恨,恨不得要將他摧毀。

    這時,曹殊似有似感,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向曹默。

    他眼眸波瀾不驚,似乎從未將曹默這個對手放在眼里,對他而言,曹默的近來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小打小鬧。

    曹默咬牙,他瞧著曹殊面無表情的臉,目光中蘊含著無盡的恨意,在今日徹徹底底暴露出來。

    曹殊見曹默面帶怨恨的神情,他忽而勾唇,冷冷地瞥了一眼對方,隨即迅速移開,仿佛不值一提一般。

    可惡!

    曹默氣得脖子漲紅,他的目光猶如利刃,恨不得剜了曹殊。

    對于曹默的憤怒,曹殊沒有再看他一眼,待圓點悉數銃制畢,繼續下一道工序。

    藥斑布在構思之初,講究的是整體,但最終是否能夠呈現飽滿流暢的圖案,紋樣,刻版,刮漿以及染色這些工序都尤為重要。

    曹殊前兩道工序已完成,接下來的便是要刮漿了。

    刮漿之前,他在桌案上尋了鵝卵石,再將漿刻好的花版紙反面輕輕打磨平整,在后續刮漿時染漿能夠更好地覆蓋住鏤空的圖案。

    他不緊不慢地拿起刷子,稍微蘸取適當的桐油在花版紙上反復地刷,桐油適中,能夠充分滲透其中。

    桐油刷畢,曹殊拿起先前靜置在一旁的胚布,慢慢地平鋪在桌案上。

    胚布置于最底層,待花版紙晾曬片刻后,再將其放在胚布之上。

    染液在比試之前便就調好,大多選用黏度正好,漿調得越透,漿料的黏性就越好。

    曹殊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干凈,他拿起平口刮刀,蘸取白色的漿料,手微微傾斜下來,再快速地在版面上刮下。

    他戴著攀膊,袖口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腕。

    曹殊用力刮漿時,手腕上脈絡分明似是含著蓬勃的青筋,從上至下,快速且穩,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優雅從容,令人賞心悅目。

    刮過三次后,漿料已是平均地布滿在鏤空的圖案上,并且每處的細枝末節均完整地覆蓋到。

    曹殊在刮漿之前,他已掌握好力度,雖因斷手荒廢三年,但從第一輪比試過后,他已反復制作多次,如今能靈活地控制刮漿的力度。

    刮完漿后,接著要進行收漿了。

    曹殊掀起花版紙,頗為小心地捻起花版紙的一角,隨即緩慢地掀開來,另一只手則是緊按住胚布,防止花版紙刮蹭到胚布上。

    花版紙成功掀開,他迅速將其放入清水之中,如此刮獎這層工序成功結束了。

    曹殊仔細地打量著印有圖案的胚布,沒有放過任何的一處細節,所幸未有瑕疵,他的心才稍稍放下。

    比試臺上的亭檐外置著晾布架,現下雖是秋日了,但涼風送爽,漿料干得還算快。

    曹殊踱步至晾布架前,將方才的刮漿布安穩地置在架上。

    他轉身時,目光直直地看向季蘊,眼底泛著柔光。

    季蘊眉眼含笑,頷首示之。

    晾曬刮獎布時,必須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移動一下竹竿上的位置,以防刮漿布上的漿脫落。

    曹殊抽回目光,靜靜地候著。

    就在他等候的時候,其余幾位選手已刮漿完畢,紛紛走至晾布架旁,晾曬刮漿布。

    曹默眼前陳思文等人走至晾布架前晾曬,他站起身,倉促地拿起平口刮刀,匆匆地刮著。

    過了半晌,他終于刮完,疾步走至晾布架前。

    可其余二人均掛滿了,唯有曹殊身旁的晾布架有空余,曹默只能走到曹殊的身旁。

    他假裝不經意地瞥向曹殊的刮漿布,便見上面的圖案醇厚,排列勻稱,極具美感,雖未經染色這道工序,但隱約有不俗之感。

    曹默攥緊拳頭,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想要冷靜下來,可濃烈的嫉妒的情緒源源不斷地積聚在一處,他的眼前開始一片空白。

    為什么?

    為什么無論他多么努力,總是趕不上曹殊?

    憑什么,憑什么!

    只有毀了它,這樣……

    曹默氣得頭腦發昏,他壓抑不住自己的惡念,踉踉蹌蹌地走上前來,扶住曬布架,對著曹殊的刮漿布緩緩地伸手。

    他要毀了它!

    就在他即將要觸碰之際,他下意識地張嘴笑了起來。

    然而下一瞬,曹默的手猛地被攥住了,他倉皇地轉過頭,曹殊微沉的面容出現在他的眼前,目光銳利地盯著自己。

    曹殊用力地攥著曹默的手,冷聲逼問道:“你要做甚?”

    曹默臉上的笑驟然消失,他慢慢地清醒過來,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竟差點犯渾,要當著崇州百姓的面毀掉曹殊的刮漿布。

    “你放開!”他惱羞成怒,想要甩開曹殊的手。

    曹殊并沒有松開他,他漆黑的眼眸染上一層寒冷,冷聲道:“別以為我不知曉你的心思,只是你當眾這般做后,可有想到后果?”

    “我……”曹默聞言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急忙否認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快放開我!”

    裁判官見狀,走上前來詢問。

    “無事。”曹殊微微一笑道,“驚動大人,屬實失禮了。”

    言罷,曹殊立即松開曹默。

    裁判官目光不善地打量著曹默,低聲警告幾句后抬腳走上比試臺。

    曹默遭裁判官當眾訓斥,他臉上血色盡失,嘴唇緊抿,面目逐漸猙獰起來,略顯扭曲。

    都是曹殊,都是他……

    曹默喘著粗氣,他狠狠地瞪向一旁的曹殊,眼里兇光畢露。

    既然如此,就別怪他無情了。

    不管今日能不能贏曹殊,哪怕是同歸于盡,他都在所不惜!

    季蘊盯著曹默扭曲的神情,心中的不安愈加強烈起來,生怕曹默做出什么事來。

    曹殊察覺到季蘊的不安,他唇角噙起溫和的笑意,張嘴無聲道:“不要替我擔心,我有分寸。”

    季蘊讀懂他的安撫,她的眉頭蹙起。

    半晌,曹殊見刮漿布晾曬得差不多時,伸手用指蓋輕輕壓印一下刮漿布,只見漿面上并無印痕,已經徹底干透。

    他收下刮漿布,獨自回到比試臺上。

    不遠處晾布架旁的陳思文,自然目睹方才曹默的所作所為,他向來欺軟怕硬,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想要離曹默遠一點,曹殊走回桌案前,看向旁邊的染缸。

    第92章 第 92 章 思遠人(二)

    待一切準備就緒, 再染色之前,曹殊松開手中的刮漿布,隨后緩緩地將其放在清水中浸泡片刻, 直至漿發軟后才可下缸染色。

    竹籃掛在缸口, 他將浸泡好的漿布置于竹籃之中, 以防漿布沉入缸底, 泛起灰腳, 影響最后的染色, 而藥斑布的染色是力求上色均勻的,反之則前功盡棄。

    曹殊伸手取下竹籃, 他拎其置于缸口, 小心翼翼地下缸,染缸中靛藍色的染液很快便將漿布完全沒入。

    一鼓作氣地下缸后,他見漿布在染液中沉淀,便松了一口氣。

    染色時不能急切, 就在曹殊耐心等候的時候,其余選手的刮漿布晾曬至差不多,便紛紛走至比試臺上,加入染色這個繁瑣的工序之中, 唯有曹默還站在晾布架前。

    曹默已經無法冷靜下來, 他的太陽穴砰砰亂跳。

    他眉頭緊皺,回頭看向比試臺上的曹殊已在染色, 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呼吸慢慢急促起來,但晾布架上的刮漿布還半濕著,并未徹底曬干,只能干等著。

    半晌, 曹殊低頭觀察著染缸中的漿布,他忖度一會兒,便拿起竹竿伸進染缸之中,頗為小心地挑起漿布出來透風。

    透風過后,則是再次將漿布放進染缸中繼續染色。

    曹默的刮漿布好不容易晾曬干,他急忙從架上取了下來,匆匆地走上比試臺,路過曹殊的染缸之時,他的眼底閃過強烈的恨意。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也顧不得其他,趕忙開始準備染色,動手時動靜十分大,惹得其余選手紛紛側目。

    云兒方才離去,她前往附近的茶樓買了一些茶水和果子,買完之后艱難地穿過人群,走至季蘊的身旁。

    “娘子,奴婢回來了,快用些罷。”她趕忙倒了一杯茶水,遞到季蘊的面前,笑道。

    季蘊收回視線,她在臺下坐了快半日,的確是有些餓了,便點了點頭。

    “奴婢不過離開一會兒,曹郎君都在染色了?”云兒回頭去看,詫異道。

    季蘊咬了一口果子,她的臉色緩和不少,頷首道:“有一會兒了,你走后不久便就開始了。”

    云兒聞言彎唇,她由衷地為曹殊感到高興。

    “你也用一些。”季蘊輕聲道。

    “奴婢還不餓,您先用。”云兒搖頭,笑道。

    比試臺上,曹殊如此反復六七次后,染布就可出染缸了,他手握竹竿挑起竹籃中的染布,此時原本白色的胚布現下已經染成了濃厚的靛藍色。

    待染布挑出后,他先將其置在染缸之上,靜靜地等待著瀝干,浸透染布的染液正不停往下滴,發出清脆的響聲。

    曹默聞見聲響,他覺得格外刺耳,咬牙挑出自己的漿布觀察。

    然而他的漿布才剛下染缸不久,染液并沒有完全浸透其中,顏色較為淺淡,浮于漿布的表面。

    待到染布不再滴水后,即是瀝干了。

    曹殊挑著染布疾步走至晾布架前,將染布挑放在架上,隨后伸出修長的手捻起染布的四角對齊,橫跨兩桿。

    已至午時,正午的日光照了下來,帶來一絲溫暖之意。

    曹殊手持竹竿,站在晾布架下等待,他面容溫和,濃密的鴉睫垂下,留下一道淡淡的陰影。

    其余選手從染缸中將染布挑出,也置在晾布架上等其瀝干。

    曹默眼見就剩他一人,他打量著自己的染布,覺著染液浸透得差不多了,便也沒有細看,著急忙慌地拿著竹竿將染布挑起來,快速地走到晾布架前晾曬。

    陳思文早就覺察出曹殊和曹默兩人之前的氣氛不尋常,似有針鋒相對的意圖,他生怕惹禍上身,暗道,反正是你們曹家的事,同他這個外人不相干。

    曹默氣得咬牙切齒,在經過曹殊身旁時忍不住冷笑一聲。

    曹殊對于曹默的挑釁置之不理,只是觀察自己的染布,還未徹底兩桿,不僅要時刻觀察,還要防止意外發生。

    一陣秋風拂過,晾布架上的染布隨風輕輕地搖曳起來。

    眾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晾布架上,映入眼簾的是不同圖案的染布,令人眼花繚亂。

    裁判官走之晾布架前,一一地將每位選手的染布看了過去,再走至曹殊的身后時,毫不意外地停了下來,眼底閃過一絲驚艷。

    曹殊淡定從容地頷首,對于裁判官的欣賞,他不驕不躁,而是頗為謙遜。

    曹默見狀自然是十分眼紅,他雙手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袍,心中的嫉妒瞬間爆發出來,恨不得當眾摧毀曹殊的染布。

    季蘊遠遠地瞧見曹默的神情不對,她蹙眉,越發覺得他要對曹殊不利,但如今人多,她也無法提醒曹殊,隨即目光擔憂地看向曹殊。

    誰知下一瞬,曹殊突然朝她望了過來,漆黑的眼眸含著笑意,似乎安撫她不要擔心。

    季蘊欲言又止,她先是暗嘆一聲,抿起一絲淺笑。

    不覺間,晾布架上的染布悉數曬干,至此藥斑布完成。

    裁判官吩咐臺下的小廝們前來將每位選手的藥斑布收了下來,收齊走至各位官員面前,等候點評,最后再從中選出此次藥斑布比試的魁首。

    周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每位選手在比試臺前站定,除卻曹殊,每個人的神情都緊繃著,似乎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掀起驚風駭浪,將所有人都淹沒。

    臺下觀看比試的百姓們滿臉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最后的魁首。

    第一位選手是陳思文,他此次繪畫的紋樣是風戲牡丹,鳳凰自古以來就是鳥中之王,是祥瑞的象征,而牡丹是花中之王,富貴飽滿,兩物相結合,相得益彰,只是他的紋樣不如前兩次比試那般認真細致,不知是知曉自己定贏不過旁人,便徹底放棄了,再刻牡丹花時,花版和莖葉沒有刻得萬分小心,邊緣粗糙不堪,遂后續刮漿時,紋樣明顯不流暢。

    陳密致打量著陳思文的藥斑布,他的臉色不大好看,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陳思文。

    陳思文嚇得低頭,不敢去瞧陳密致的臉色。

    其他官員見陳密致沉著臉,都笑呵呵地點評著陳思文的藥斑布,夸贊刻畫得不錯。

    第二位選手……

    官員點評過后,紛紛搖了搖頭,點評繼續。

    曹默排在第三位,他此次繪畫的是四君子,分別是梅蘭竹菊,自古以來便視梅花為吉祥的象征,蘭花品行高潔,竹子堅韌頑強,而菊花則是長壽花,堅貞不屈,不過在最初勾勒菊花的線條時,并沒有畫出菊花瓣的彎曲,所以在后續刻版時,他也沒有察覺出這個缺陷,所以整體來說是較為生硬的。

    菊花向來被官員們所喜愛,以此來借喻自己為官清廉,遂他們見到曹默藥斑布上的菊花后,神情滿意地點了點頭。

    曹默觀察著官員們的神情,他見菊花討得了他們的歡喜,不由得欣喜若狂,一時壓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身子微微顫抖著,面上的肌肉因興奮而緊繃著。

    官員們擺手,而最后一位便是曹殊,他今日繪畫是錦書九華,錦書代表鴻雁,鴻雁是理想與追求的象征,以鴻雁喻人,是孤高清廉的寓意,九華則是菊花,與曹默不同的是,曹殊所刻畫的菊花線條飽滿流暢,生動形象,鴻雁展翅高飛,栩栩如生,好一幅天上人間的盛景,不難看出是對如今的盛世的贊嘆。

    當曹殊的菊花一出,徹底將曹默打入谷底。

    曹默的臉色極其難看,他瞧著官員們被驚艷的模樣,似乎將他拋之腦后,迫不及待地夸贊著曹殊的藥斑布。

    這一幕令他實在難以忍受。

    各位官員從震撼中回過神,對于曹殊所刻畫的藥斑布不知該如何訴說。

    陳密致從每位官員的臉上一一掃過,無一不是對曹殊的欣賞,他目光陰沉地看向曹默。

    曹默與陳密致對視后,他明白陳密致的意思,雙手逐漸攥緊。

    官員們不停交談著,對曹殊的藥斑布頗為滿意。

    比試臺上的所有選手的藥斑布都有官員們點評完,接下來就是選出最后贏得比試的魁首。

    氣氛瞬間就變得嚴峻起來,針落可聞。

    季蘊神色緊張地等候著,場上的眾人皆是如此。

    選手們神色各異,官員們則是面色凝重地低聲交談著。

    曹殊察覺到不同的視線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沒有任何的緊張,而是泰然自若地站在臺上,靜候最后的公布。

    “娘子,奴婢好緊張啊。”云兒小聲道。

    “我也是。”季蘊回道。

    就在主仆二人輕聲交談的時候,裁判官得了陳密致的命令,他露出了然的笑容,快步踏上比試臺上。

    “各位肅靜。”裁判官笑道,“此次比試共設有三輪,經過前兩輪比試,勝出就是今日臺上這四位,而魁首則在他們四位中選出,經過今日最后的比試,魁首是……”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裁判官。

    “魁首是……”

    曹殊不卑不亢地站著,身姿宛如修篁。

    季蘊坐直身子,神情緊張地注視著比試臺。

    曹默攥緊雙手,心亂如麻。

    裁判官清了清嗓子,笑道:“曹殊。”

    此言一出,場上登時沸騰起來,曹殊的藥斑布圖案精美飽滿,他贏得此次比試的魁首,當真是實至名歸。

    陳思文垂頭喪氣,曹默則是臉色陰沉。

    所有人都在替曹殊感到高興不已,曹桓見曹殊勝出,他面上浮出幾分激動。

    曹家,有救了。

    場上人聲鼎沸,曹桓眼含熱淚,他將淚水拭去,悄然離去。

    季蘊好像還未反應過來似的,她怔怔地看著曹殊。

    曹殊隔著人群,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季蘊。

    若不是人多,他定會奔向季蘊,擁她入懷。

    此時此刻,曹殊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他的心情,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曹老太爺的面容。

    祖父,三郎沒有辜負您的教導,您在天有靈,也能安息了。

    “曹郎君,這是御賜的玉牌。”裁判官走至曹殊的面前,他向來欣賞曹殊的才華,也是實打實為曹殊勝出感到高興。

    言罷,裁判官將裝有玉牌的錦盒遞給曹殊。

    曹殊身姿板正,他掀袍跪在地上謝恩,伸手接過,溫聲道:“多謝大人。”

    “何來感謝,快起來。”裁判官欣慰地笑道。

    曹殊頷首,隨即站起身來。

    所有人都在激動交談,曹默忽然一言不發地走上比試臺的最前方。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五官扭曲地大聲道:“知州大人,草民有冤,還望大人為草民做主啊!”

    在場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都驚到了,頓時安靜了下來,紛紛看向陳密致。

    季蘊的擔憂映現了,她登時站起身來,憂心忡忡地看向曹殊。

    曹殊面色平靜,他只是淡然一笑,對于曹默的所作所為的沒有任何波瀾,像是早就料到曹默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似的。

    曹默眼神充滿恨意地瞪著曹殊,瞧著他不為所動,心中的恨的火焰越燒越猛烈。

    “你有何冤,速速說來!”陳密致大驚,他立即拍案,要為曹默做主,正色道。

    “草民有冤,草民要狀告曹殊抄襲草民的紋樣!”曹默流下眼淚,一副欺負的模樣,哽咽道。

    “怎么會,曹郎君定然不會做出抄襲之事,他竟敢來污蔑……”云兒氣憤不已。

    季蘊目光冷冷地盯著曹默,瞧著他哭得滑稽,憤怒涌上心頭。

    “放肆!”鄭銘見狀大怒,大聲呵斥,“你可知誣陷他人是何罪名?”

    “無論草民今日如何,都要狀告曹殊,他抄襲草民的紋樣,草民是怕此等下作之人面圣,有辱崇州的聲譽啊!”曹默急忙道。

    “冠冕堂皇!”鄭銘冷聲道,“你休要在此胡攪蠻纏!”

    “咳咳……”陳密致故意咳嗽幾聲,提醒鄭銘莫要如此明顯地袒護曹殊。

    “你既說曹殊抄襲你的紋樣,你有何證據?”鄭銘忌憚地瞥了一眼陳密致,隨后冷聲質問道。

    第93章 第 93 章 思遠人(三)

    “草民, 草民……”曹默張了張嘴,支支吾吾道。

    他跪在地上,欲言又止片刻, 狀似恐懼地瞥了曹殊一眼, 生怕曹殊會對他不利似的。

    曹殊掀起眼簾, 他神色清冷平淡, 冷眼注視著曹默, 暗忖曹默手段拙劣著實令人可笑。

    “怎么, 說不出來嗎?”鄭銘皺眉,頗為不耐道。

    “曹默, 你別怕。”陳密致掃了鄭銘一眼, 他看向曹默時神情溫和,安撫道,“有本官在,沒有人敢對你怎么樣, 你方才說曹殊抄襲你的紋樣,慢慢說來。”

    話音剛落,曹默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他猛地抬頭, 一鼓作氣道:“此次比試, 草民選用四君子,其中最為重要便是菊花, 而曹殊竟然為了此次比試公然抄襲草民的紋樣,若是此等居心不良之人贏了比試,對我們所有參加比試的選手都不公平,還請知州大人還草民一個公道!”

    曹默神色戚戚,一段話引起了軒然大波, 先前參加比試卻淘汰的選手紛紛站起身來,他們支持曹默,憤然討伐曹殊,場上的情況開始混亂起來,喧鬧不已。

    衙役們上前制止,然而討伐曹殊的聲音愈來愈烈,由此看來,此次是有心之人有備而來。

    “娘子,曹郎君的畫工有目共睹,曹默分明是不甘心,才故意陷害于他,這些人是沒有腦子的嗎?”云兒滿臉氣憤,顫聲道。

    “他們不過是被曹默利用了。”季蘊逐漸冷靜下來,面色凝重道。

    “這可如何是好?”云兒手足無措,“曹郎君如今孤立無援,咱們得趕緊想辦法才是啊。”

    “你莫急,有鄭大人在,他們不敢輕易對曹哥哥如何的。”季蘊思忖道。

    “可是……”云兒遲疑道。

    “凡事都講究證據,單憑曹默一面之詞,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季蘊沉思片刻,她忽然是意識到了什么,心中一驚,喃喃道,“不好!”

    “娘子,怎地了?”云兒疑惑道。

    季蘊蹙眉,她目光直直地看向比試臺上的曹殊,澄澈的雙眸滿是擔憂。

    她突然想起曹殊前幾日丟失的樣稿,若是偷稿之人就是曹默,他手持樣稿構陷曹殊怎么辦?

    萬一曹默真的拿出樣稿,那該如何……

    季蘊同曹殊隔著人群,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對。

    曹殊眉眼柔和,他見季蘊明白過來,唇角彎起溫和的弧度,輕輕地搖了搖頭,似是在安撫她,叫她不要著急。

    如今曹殊身陷囹圄,季蘊怎么可能不著急,她眼底閃過一絲慌亂,纖細的手攥緊衣袖。

    曹哥哥,你是否一開始就知曉偷稿之人就是曹默,故意以身入局?

    她暗道。

    季蘊思及此處,暗自責怪曹殊如此冒險。

    “娘子……”云兒擔憂道。

    季蘊深吸一口氣,她轉頭看向云兒,神情嚴肅道:“云兒,你速速去尋曹二郎來,就說曹哥哥有危險。”

    “是。”云兒立即點頭,沒有絲毫猶豫道。

    說罷,云兒站起身來。

    “不用來尋,我已經來了。”

    云兒還未走幾步,身后就傳來了曹承的聲音。

    “曹二郎君,你們……”云兒登時轉身,便見曹承同曹望不知何時出現了,他們神色凝重地注視著比試臺。

    “太好了,娘子正叫奴婢尋你們。”她頗為激動道。

    說著云兒就帶著二人走至季蘊的的面前“季三娘子,我們聽聞溪川出事,就急忙趕來了。”曹望疾步走來,他神色關切地詢問,“現下如何了?”   季蘊抬眸,迅速將方才場上發生之事悉數告知于曹家兄弟二人。

    曹承同曹望聞言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恨不得將曹默千刀萬剮。

    “可惡,這個曹平川!”曹承越聽越憤怒,胸口上下起伏著,怒罵道,“當年死乞白賴地求著祖父傳授他藥斑布的手藝,祖父見他如此誠懇,就心軟收下了,誰知他老人家當年的善心卻被這般踐踏!”

    “青川,冷靜點。”曹望低聲勸道。

    “我冷靜不了,我要過去教訓這個狼心狗肺之人!”曹承氣得想要沖上去,卻被曹望一把攔住。

    “你攔我做甚?”曹承回頭,不解道。

    “此時形勢不容樂觀,你若貿然過去,刺激了曹平川要做出什么事來。”曹望沉著臉,分析道,“你也冷靜下來,咱們先在下面觀望片刻。”

    曹承不言,他抬頭看向曹殊,攥緊拳頭,咬牙道:“從前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眼看自己的親兄弟被他人構陷,卻只能看著。”

    “二位郎君,我許是知曉偷稿之人是誰了。”季蘊開口道。

    “何出此言?”曹承聞言轉頭,忙問。

    “這個人他就是曹默。”季蘊說完,她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在比試臺上痛哭流涕的曹默。

    “你是如何知曉?”曹望一驚,輕聲道。

    “你們聽我說,今日曹默定是有備而來,他事先已經做了萬全準備,不然他不敢。”季蘊抽回目光,冷聲道。

    曹望神情若有所思的,他溫聲道:“娘子,你繼續說。”

    “就怕有的人和曹默暗中勾結,故意策劃抄襲之事,以此來構陷曹哥哥,先是趁曹哥哥出門來偷稿,接著在今日曹默當眾指出曹哥哥抄襲,這很難不讓人懷疑曹默就是偷稿之人,況且咱們要注意在曹默背后謀劃之人,如此居心叵測,當真其心可誅。”季蘊一字一句道。

    “季三娘子,你言之有理。”曹望恍然大悟,他點了點頭。

    “可惡!究竟是誰,這么恨我們曹家?”曹承怒目圓睜,他卻無能為力。

    曹望見狀低聲安慰曹承,開口道:“你莫著急,不會有事的。”

    “溪川這么好的人,如今卻遭人侮辱,實在令我揪心。”曹承無比痛恨道。

    此時,比試臺上正陷入血雨腥風之中,曹殊無端被卷入,他神色平靜地聽完曹默的陳述,一言不發,一派從容自若。

    曹默痛哭流涕,祈求陳密致做主。

    “曹殊,你有什么話要說的嗎?”陳密致的目光掃向曹殊。

    曹殊聞言上前來,他淡然一笑,看不出一絲的端倪,作揖道:“回大人,對于曹默方才所言,草民想說的是一派胡言。”

    此言一出,臺下被淘汰的選手更加激動了,嚴重的開始言語辱罵曹殊。

    “抄襲之人不配站在臺上,還不滾下去!”

    “怎么如此不要臉,都抄襲人家曹默的紋樣了,竟還敢如此囂張“滾下去,滾下去……” “我等求各位大人重新選出魁首,曹殊品行低劣,不配為魁首!”

    ……

    “娘子,這些人的話實在難聽,您千萬別聽進去。”云兒打量著起哄的人群,低聲道。

    “我知曉,我擔心的是曹哥哥。”季蘊見事情越來越嚴重,她憂心忡忡道。

    “這群家伙,就是嫉妒溪川得了魁首,現下才這般起勁。”曹承臉色鐵青,怒道。

    比試臺上,陳密致滿臉嚴肅道:“曹殊,一派胡言是何意?莫非你是想說曹默是故意構陷你的。”

    “正是,草民就是這個意思,曹默方才滿嘴謊言,大人萬不可輕信。”曹殊對臺下選手的辱罵視而不見,他眼神平靜無波,語氣淡淡道。

    “本官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你是被冤枉的。”陳密致摸了摸胡須,意味深長道。

    “是,草民冤枉,曹默蓄意冤枉草民,還請大人做主。”曹殊掀袍跪了下來,不卑不亢道。

    “你……”曹默指著曹殊,恨恨道。

    陳密致的目光在曹殊和曹默的身上來回打轉,一個是身姿板正,坦坦蕩蕩,另一個則是滿臉憤怒,狼狽不堪。

    他面露幾分猶豫,道:“本官身為崇州的父母官,今日你們二人既然都說自己有冤,都要本官替你們做主,何不拿出證據來呢,拿出確鑿的證據,本官才能判斷該相信誰。”

    “大人,草民,草民有證據……”曹默聞言抬頭,神色急切道。

    “快呈上來。”陳密致故作驚訝,吩咐道。

    曹默慌忙地從袖子中掏出一張紙,遞給衙役,隨后交給陳密致。

    “這是何物?”陳密致接過,疑惑道。

    “回大人,這是草民在比試前所繪畫的樣稿,還請大人一觀。”曹默大聲道。

    曹殊一眼便就認出就是他前幾日丟失的樣稿,他勾唇,看來他的確沒猜錯,偷稿之人果真就是曹默。

    陳密致將樣稿打開,他低頭細細打量片刻,隨即猛地拍案,指著曹殊痛心疾首道:“大膽曹殊,藥斑布比試對崇州來說如此重要,你竟敢當眾抄襲曹默的樣稿!”

    說罷,他將樣稿遞給衙役,叫他拿給臺下的百姓來看。

    話音剛落,引起一片嘩然。

    原本在場的百姓不信曹殊會抄襲的,如今聽陳密致所言,頓時憤怒起來,他們從附近攤販前拿起爛菜葉,紛紛向比試臺上的曹殊扔去,一時混亂不已。

    曹殊迎面就被菜爛菜葉砸中,他沒有躲避,而是睜開雙目,他漆黑的眼眸看向曹默,而曹默一臉得逞的模樣。

    季蘊唬了一跳,她擔心曹殊的安危,便毫不猶豫地奔向比試臺,跪下抱住曹殊擋住爛菜葉。

    “蘊娘,你……”曹殊沒有反應過來,怔怔道。

    “娘子……”云兒要攔已來不及,焦急地喊道。

    曹承與曹望將季蘊和曹殊擋住,對著失控的百姓道:“諸位冷靜,曹殊不會抄襲的……”

    有一個百姓認出曹承和曹望,直言道:“你是曹家人,自然偏袒自家人……”

    “就是你們和曹殊是一伙的,還不快滾!”

    ……

    曹默瞧著憤慨的百姓,以及曹殊被扔爛菜葉時,頗為狼狽的模樣,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快意。

    贏得魁首又如何?

    曹溪川,你這輩子,注定比不過我!

    “肅靜!”裁判官趁亂拿起銅鑼,用力地敲響,怒道,“你們再敢擾亂秩序,絕不輕饒,嚴重者統統下獄!”

    銅鑼砰地響起,場上的百姓立時被唬住,他們不敢再造次,只能不甘地停止扔爛菜葉。

    衙役們上前將比試臺團團圍住,這場騷亂很快就被平息。

    季蘊緩緩睜眼,她趕忙松開曹殊后,目光擔憂地注視著他,急忙道:“曹哥哥,你怎么樣,沒事罷?”

    “你,怎么這么傻?”曹殊眸光流轉,他眼眶微紅,隨即伸出修長的手,將季蘊頭上的爛菜葉拾了下來。

    第94章 第 94 章 思遠人(四)

    “曹哥哥, 你別難過。”季蘊見他紅了眼,她睫毛顫了顫,明明已經很委屈, 卻搖了搖頭, 勉強地擠出一絲笑來。

    曹殊眉心蹙起, 他注視著季蘊狼狽的模樣, 心好似被針扎了一般, 滿眼都是心疼。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 隨即伸出修長的手,急忙將她身上的爛菜葉拾了起來, 嗓音微啞道:“你不該來的, 不該來的。”

    曹殊垂下眼簾,漆黑的眼眸滿是陰翳,如今無法再平靜下去,曹默當眾凌辱, 他今日勢必要他發出代價。

    “娘子,娘子……”

    云兒頗為艱難地穿過人群,她想要走上比試臺,卻被衙役無情地攔住。

    季蘊聞聲回頭, 她瞧著云兒神情焦急的模樣, 輕聲道:“云兒,我沒事, 你不要著急。”

    云兒見季蘊無事,她登時松了一口氣,不由得暗自責怪季蘊膽大,方才人群竄動,她實在提心吊膽, 若是情況嚴峻,控制不住了,發生意外該如何?

    曹默打量著百姓們憤怒的神情,他自然是十分滿意,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愉悅。

    “曹殊,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陳密致想要的效果已經達到,他神情嚴肅,冷聲質問道。

    季蘊明亮的眼眸透著不安,她下意識地攥緊曹殊的衣袖。

    曹殊緩緩地松開季蘊,安撫著她,低聲道:“你莫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曹默聞言輕嗤一聲,暗忖如今曹溪川陷入如此境地,竟還敢說大話?

    “回大人的話,草民沒有抄襲。”曹殊深吸一口氣,他竭力地保持著冷靜,作揖道。

    “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狡辯?”陳密致冷哼一聲,他猛拍桌案,言語中充滿了壓迫感。

    “草民沒有狡辯,草民沒有抄襲,句句屬實,若有違此言,天打雷劈。”曹殊并沒有被陳密致的氣勢所嚇到,而是語氣淡淡地說道。

    “你不用如此。”陳密致冷笑道。

    “草民無愧于心,自然不怕天神震怒。”曹殊神色波瀾不驚,他垂眸,眼眸沉穩道。

    “你既說你沒有抄襲,那你可有證據呢?”陳密致自然不肯放過,繼續追問道。

    曹殊沉默半晌,才緩緩掀起眼簾道:“沒有。”

    話音剛落,曹默冷哼一聲。

    “你沒有證據,單憑你的一面之詞,如何叫眾人相信呢?”陳密致聞言放松了警惕,笑道。

    “回大人,有時證據并不能代表一切。”曹殊溫聲道。

    一旁的鄭銘得知曹殊沒有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時,已是急得團團轉,不過他聽到曹殊所言的話,面帶遲疑道:“你的意思是……”

    陳密致瞥了曹殊一眼,覺著他已經不足為懼,如今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便耐心地抬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方才曹默突然發難,誣告草民抄襲他的紋樣,豈知他所提供的證據是不是偽證呢?”曹殊垂眸,濃密的鴉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緒,一字一句道。

    此言一出,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臺下的百姓們不免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是啊,曹郎君的畫工自幼就好,萬一是這曹默故意做偽證陷害他呢。”一位男子道。

    “不無道理,先兩次比試就已經見過曹郎君的藥斑布,實乃翹楚,他又何必抄襲旁人的紋樣呢,太奇怪了。”另一位男子直點頭“怕是有人嫉妒曹郎君贏了比試,才精心策劃了這場抄襲之事,你沒發現方才那些被淘汰的選手紛紛討伐曹郎君呢。” ……

    先前辱罵曹殊的選手們聞言心虛起來,他們本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誰知火突然燒到自己的身上,便面面相覷,想要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鄭大人有令,你們誰都不準走。”

    誰知下一瞬,衙役們冷酷地擋住選手們的去路。

    “比試都結束了,我們要家去,官爺憑什么攔著我們?”一個選手提起膽子,不怕死道。

    衙役冷冷地拔刀,尖銳的刀毫不猶豫地橫在選手們面前。

    選手瞪大眼睛,眼見刀就要刺到他的脖子上時,嚇得立即停住了。

    “再說一遍,都給我回去!”衙役冷聲道。

    選手們見逃跑不成,只能心如死灰地回到場地上去。

    曹默聽著臺下的言論倒轉方向,他冒出冷汗,急得看向陳密致。

    陳密致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曹殊,你胡說八道,什么偽證,這是我一筆一畫所畫的紋樣,怎地到了你嘴里成了偽證?”曹默急忙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如此顛倒黑白,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人在做天在看,這句話我奉還給你。”曹殊轉頭,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注視著曹默。

    “你……”曹殊一噎,他指著曹殊說不出話來。

    “曹哥哥不過說了一句偽證,你方才怎地那么急?”季蘊站起身來,清秀的面容噙起一絲冷笑。

    “我急了嗎?”曹默反駁道。

    “還是說你存心誣告,生怕被戳穿,才那么著急辯解?”季蘊繼續道。

    “季娘子,此事同你無關,退下去罷。”陳密致自知季蘊不好惹,他吩咐道。

    “大人這般急著叫民女下去,是怕民女說出什么對曹默不利之事嗎?”季蘊并不懼怕陳密致,她反而因為先前他在公堂上包庇唐柱之事對他心有不滿。

    “季娘子何出此言?”陳密致皺眉。

    “知州大人身為一州之長,更是咱們崇州的父母官,就像方才曹默所言,人在做天在看,崇州這幾年被您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只是不知您高高在上的背后可有做出虧心之事呢?”季蘊心中坦蕩,她直視著陳密致,郎聲道。

    陳密致臉色微沉,他的眸光閃了閃。

    季蘊雖回崇州不久,但她還是發覺崇州早就不如從前曹松在位時那般,表面上依舊是一派祥和,但背地里她早就發覺季家稅賦比從前增加不少,對比從前的稅賦以及她查閱了季家在各州縣的生意,遂崇州這些多繳的稅賦是進了誰的口袋呢?

    細細思之,一切不言而喻。

    “不知各位,可還曾記得上一任知州曹松嗎?”季蘊轉身,她正色道。

    話音剛落,臺下的百姓都愣住了。

    “自然記得,曹大人當真仁德啊,當年我家田地被惡霸搶占,是曹大人教訓了那群惡霸,并將田地歸還,若沒有曹大人,就不會今日的我啊。”一位身穿錦袍的百姓哽咽道。

    “曹大人仁懷治下,那些年家中松快,每年都有余糧,可自從曹大人被罷官,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已是捉襟見肘了。”一位農戶今日來趕早集,聽聞曹殊比試,故留特意下觀看。

    ……

    季蘊的話瞬間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他們不由得懷念曹松的好來。

    “是啊。”季蘊提高生意,神色悲戚道,“曾經對你們有恩的曹松大人被罷官后,身患頑疾,前些日子抱憾離世,你們可曉得?”

    臺下的百姓驟然得知曹松離世,開始悲痛哭泣起來。

    “如今曹大人之子曹殊,他贏得比試的魁首,卻被小人存心誣陷,我想說的是,這還有天理嗎,你們忍心看著他從此被冠上抄襲之名嗎?”季蘊指著跪在地上,身姿板正的曹殊,大聲道。

    “蘊娘……”曹殊抬頭,他怔怔地注視著季蘊,溫和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臺下的百姓們自然不忍心,紛紛出言要求陳密致查清楚,還曹殊的清白。

    “來人,請季娘子下去。”陳密致已經忍了季蘊許久,他冷聲道。

    “不用麻煩,我自己會走。”季蘊轉身,她有骨氣地直視著陳密致,勾唇道,“只是民女還有一句話要說,方才大人不過是看了曹默的紋樣就認定曹殊抄襲,會不會太過武斷了?”

    “拖下去。”陳密致別過眼,吩咐道。

    衙役得了命令,便要上前來押季蘊下去。

    季蘊甩開衙役的桎梏,她看向陳密致,冷聲道:“看來民女說中大人的痛楚了,下去之前,民女要告知大人真相,曹默的證據并非是他自己的,而是曹殊所畫,他前幾日潛入曹殊家中,將曹殊的紋樣偷走,為陷害曹殊不擇手段。”

    “你胡謅什么呢?”曹默眼見季蘊說出實情,氣急敗壞道。

    “還不快押下去!”陳密致站起身來,怒道。

    季蘊被衙役押下比試臺,她豪不膽怯地瞪著陳密致。

    云兒立時奔過去,她上下打量著季蘊,神色關切地詢問季蘊可有受傷。

    季蘊搖頭,低聲安撫云兒。

    曹殊目光擔憂地注視著她,他骨節分明的手逐漸攥緊衣袍,眼底閃過一絲狠戾。

    曹承被衙役攔在比試臺下,瞧著季蘊英勇的模樣,如今他是徹底明白曹殊為何會喜歡她了。

    曹望頗為感動,他眼中閃著淚光。

    “大人,季娘子方才所言曹默偷了曹殊的紋樣,您看這件事該怎么處理?”鄭銘問道。

    陳密致沉著臉,一言不發。

    “想必臺下的百姓都聽見了,畢竟此次比試不是小事,而是東京看中咱們州下達的,若是放任此事傳了出去,豈不是有辱大人的名聲?”鄭銘勸道。

    “大人,您萬萬不能輕信季蘊所說的,她和曹殊早就有私情,定然幫著曹殊說話的啊。”曹默神色焦急,惴惴不安道。

    “你休要攀蔑娘子!”云兒氣得大喊道。

    陳密致未看曹默一眼,他冷聲道:“曹殊,曹默偷了你的紋樣,當真有此事?”

    “回大人,草民的確丟失樣稿,不過不能確定是曹默偷的,不知大人可否將證據給草民看上一眼?”曹殊抬頭,眸色愈濃。

    “不可!”曹默面色微變,嚴詞拒絕。

    “你這般激動,是怕我毀了證據不成?”曹殊淡淡地睨著曹默,嗓音中浸著寒意,反問道,“當著各位大人的面,我豈敢,還是說,你,不敢給我看。”

    第95章 第 95 章 思遠人(五)

    季蘊被衙役阻攔無法, 她瞧著比試臺上曹殊和曹默二人針鋒相對,有來有往,一個是淡定從容, 另一個卻是心急如焚。

    “季娘子, 知州大人有令, 你不能上去, 請待在此處。”衙役知曉季蘊的身份, 并沒有為難于她, 只是面無表情道。

    她眉頭久久無法舒展,目光擔憂地望著曹殊, 心中惶惶不安。

    “娘子, 曹郎君定會逢兇化吉的。”云兒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欲言又止道。

    季蘊明亮的眼中噙著淚光,她面上抿起一絲淺笑,輕聲道:“你說得對。”

    云兒見她面上的笑略微僵硬, 暗自嘆了一聲。

    比試臺上,曹殊冷聲道:“當著諸位大人的面,我豈敢,還是說你是賊喊捉賊, 不敢給我看?”

    “我……”曹默一噎, 他先前囂張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咬牙爭辯道, “你激我,我才不會上當。”

    “看來你的確不敢。”曹殊眉眼柔和,微微一笑。

    “我有何不敢的?”曹默眼中燃燒著怒火,虛張聲勢道,“我是怕你滿嘴胡言, 顛倒是非黑白,你休要再往我身上潑臟水了,早早認罪伏法才是啊。”

    “既族兄如此言說,我自然沒什么顧忌的了。”曹殊抬頭,他漆黑的眼眸看向陳密致,作揖道,“是與不是,一看便知,還請大人恩準。”

    陳密致聞言臉色凝重起來,他沉思片刻,遲遲不做回應。

    “大人,不可啊。”曹默神色愈發焦急,他大聲道,“曹殊定然不安好心,大人不能將證據給他看啊。”

    “族兄莫非是心虛了?”曹殊瞥了曹默一眼,反問道。

    “心虛……可,可笑!”曹默氣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道,“我有什么好心虛的,該心虛的人是你。”

    “我沒有抄襲,心中坦蕩,何來心虛一說呢?”曹殊瞧著曹默著急的姿態,勾唇道。

    “你……”曹默恨恨地瞪著曹殊,“你巧舌如簧,我說不過你。”

    “族兄的證據是如何來的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現下千方百計阻擾我看證據,難道這證據其實根本就是偽證?”曹殊眼神平靜無波,面上淡然一笑,隨即意味深長道。

    話音剛落,瞬間引起軒然大波,底下的百姓們半信半疑,不知是該信曹殊,還是該信曹默。

    人群中傳來曹承充滿怒氣的聲音,他毫不客氣地質問道:“曹平川,你處心積慮誣告,怎么連證據都不給看,做賊心虛了?”

    “這也太奇怪了,就是證據看上一眼又何妨呢?”有百姓附和道。

    “說不準他的證據真的是偽證……”

    “這……”一位官員見場上吵得不可開交,他面露猶豫地起身,詢問,“大人,現下若不拿出證據,實在無法平定民心,不如……”

    陳密致臉色陰沉,冷冷地瞥了那位官員一眼。

    官員察言觀色片刻,他見陳密致不言,便自覺地坐了回去。

    “你沒有任何憑證,又如何說我的證據是偽證?”曹默被戳穿后,他的面上帶著慍怒,氣急敗壞道。

    “我現下當然沒有,待我看過族兄的證據才能知曉,若你能證明這證據是你自己畫的,我自沒什么好說的了。”曹殊微微側頭,他的目光看不出絲毫的情緒,語氣淡淡道。

    “大人,情勢嚴峻,不能再拖了。”鄭銘打量著陳密致遲遲不應,在一旁提醒道。

    陳密致訕訕地咳了幾聲,他替自己找補道:“你也說情勢嚴峻,此次藥斑布比試并非尋常比試,事關崇州的名譽,本官應當思慮清楚。”

    “大人英明。”鄭銘立即起身,恭維道。

    其他官員見狀,他們紛紛起身奉承陳密致,異口同聲道:“大人實乃英明,我等佩服。”

    陳密致臉色緩和不少,他的目光落在曹殊身上,面上假笑道:“曹殊,你要求看證據可以,不過你若無法證據是偽證的話,可知下場是什么?”

    他的語氣帶著關切之意,實則是威脅。

    “草民知道。”曹殊抬頭,他眸色幽深,沒有絲毫的膽怯,沉聲道,“無論結果如何,草民都愿意承受。”

    “大人,不能給他看啊,大人您……”曹默一聽慌了,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大聲道,“住嘴!” 曹默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鄭銘大聲打斷了。

    陳密致瞧著曹默自亂陣腳的模樣,臉色愈發陰沉。

    “知州大人尚未定奪,你一介草民,竟敢搶先阻止?”鄭銘看不慣曹默,怒斥道,“誰給你的膽子?”

    曹默嚇得臉一白,想說的話登時噎在喉嚨里。

    “算了。”陳密致聽得心累不已,他扶額,擺了擺手道。

    “大人不同你計較了,你還不趕快謝恩?”鄭銘聞言,冷聲道。

    “是,草民謝過大人。”曹默垂頭,惴惴不安道。

    鄭銘冷哼一聲后,這才作罷。

    “來人。”陳密致抬手,他低聲吩咐衙役將證據遞給曹殊,詢問,“曹殊,你可想好了?”

    曹殊頷首:“若草民拿不出證據,但憑大人處置。”

    衙役得了命令,拿著證據走至曹殊的面前。

    這一刻,場上立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集在曹殊的身上,針落可聞。

    曹殊掀起眼簾,他漆黑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證據,映入眼簾的是四君子的紋樣。

    片刻后,他垂眸,低聲道:“回大人,草民看完了。”

    陳密致瞥了衙役一眼,衙役立即頷首,將證據收拾妥帖,退了下去。

    “你可看出什么了?”鄭銘關心則亂,迫不及待地詢問。

    曹殊面色如常,他沉默下來,不知在想什么。

    曹默神情有些僵硬,他的心瞬間七上八下,眼珠快速轉動著,手緊緊抓著衣袍。

    “為何不答話?”陳密致沒有耐心等待,直接問道。

    曹殊聞言緩緩抬頭,他目光沉沉,彎唇道:“回大人,草民只是在思考該如何說。”

    陳密致皺眉道:“本官沒有耐心同你耗,你速速說來。”

    “大人,不知曹默今日的藥斑布可在?”曹殊淡然地與陳密致對視,他笑意微斂道。

    “你什么意思?”陳密致不解。

    “曹默先前說證據是他所畫的紋樣,不如現下就將他今日的藥斑布以及證據放在一處對比一番,您就明白一切了。”曹殊神情耐人尋味,一字一句道。

    “你說這些話是要講究證據的!”曹默頗為惱怒道,“曹殊,你剛剛當眾說拿不出證據來就要隨大人處置,你現下看完了,不說證據在何處,反而說這些無意義的話,分明是在拖延時辰。”

    “是啊,證據呢?”陳密致冷聲道。

    “回大人的話,證據就在曹默的證據里面。”曹殊不卑不亢道。

    “荒謬。”曹默咬牙道。

    “你怕不是在開玩笑的罷?”鄭銘有些不大相信道。

    “草民是認真的。”曹殊語氣堅定道。

    鄭銘看向陳密致,低聲勸道:“大人,如今都已到了這般田地,不如就應了曹殊所言。”

    “不行,草民不同意!”曹默反應激烈,嚴詞拒絕道。 陳密致陷入騎虎難下的境地,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明說拒絕,只好點頭同意了。

    衙役將曹默的證據,以及曹殊和曹默二人今日的藥斑布,小心翼翼地各自放在陳密致面前的桌案上,映入眼簾的是曹默的證據,雖是樣稿,但線條明晰,圖案豐富飽滿,對比曹默的藥斑布,當真是天上地下,儼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這……”一位官員略微遲疑道。

    “證據的紋樣和曹默今日所畫的紋樣,我瞧著怎么不太一樣啊。”另一位官員竊竊私語道。

    “言之有理,證據上的紋樣倒是和曹殊的畫風相仿……”鄭銘越瞧越不對勁,后知后覺道。

    “畫風相仿也不能代表什么。”陳密致瞥了一眼,冷聲道。

    季蘊站在比試臺下,她聽到陳密致的話后,氣得冷笑出聲。

    “娘子,奴婢怎么覺得……”云兒看向季蘊,她聽出不對勁來了,陳密致似乎有隱隱針對曹殊的意思。

    “你的感覺是對的。”季蘊低聲道。

    其余官員面面相覷,他們聽出陳密致話里話外有袒護曹默之意,不由得暗自猜測今日抄襲之事是不是出于陳密致之手。

    “曹殊,本官看完了,并沒有瞧出什么不同。”陳密致看向曹殊,神色淡淡道。

    “回大人的話,草民今日要狀告曹默私闖民宅,暗中竊取草民所繪畫的紋樣,在今日比試當眾抄襲草民,之后更是故意賊喊捉賊,誣陷草民。”曹殊作揖道。

    “什么,你含血噴人!”曹默一驚,激動道。

    “本官說了,若沒有證據,無法相信你所說的。”陳密致不為所動,冷眼道。

    “草民有人證。”曹殊溫聲道。

    “哦?”陳密致抬眼,“人證在何處?”

    “回大人,此人就是陳郎君身邊的小廝陳貴。”曹殊轉頭,目光直直地朝著陳思文的方向看去。

    原來陳貴就是那日夜里在書鋪門口窺視,因季蘊的到來,嚇得逃走卻被曹承一把抓住了的小廝。

    此言一出,眾人都狐疑地看向陳思文。

    陳思文瞪大雙眼,他慌亂不已,不知為何火突然燒到自己的身上了,想不出應對的法子。

    “陳貴在三日前瞧見曹默悄悄潛入草民的書鋪。”曹殊嗓音溫和道。

    曹默本自以為萬無一失,他沒想到那日卻有人瞧見,心頓時沉入谷底,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第96章 第 96 章 思遠人(六)

    曹殊的話猶如一道閃電, 瞬間劃破陳密致原本的勝券在握,令他的心一顫,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曹默眸光閃爍著, 他的眼神四處游離著, 額頭上不知不覺滲出細密的汗珠, 好似有許多眼睛都在盯著他, 令他無處遁形。

    眾人帶著滿心的疑惑, 紛紛朝著陳思文的方向望了過去, 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關我何事?”陳思文難以置信,他嚇得胡亂搖頭, 極力否認道, “我可什么都不曉得啊。”

    “郎君。”陳貴在他的身后,小聲提醒道。

    陳思文聞言稍稍冷靜,思考起他的處境來。

    曹殊掀起眼簾,他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注視著陳思文, 眸光晦澀不明,暗藏洶涌。

    他唇角噙起一絲笑,似有深意,嗓音微沉道:“陳郎君, 可否請您身邊的陳貴上前來回話?”

    曹默垂頭, 他下意識地攥緊雙手,眼中透著一股不安和焦慮。

    陳密致臉色愈發陰沉, 他瞥了一眼曹默,不由得暗惱他這般愚蠢,竟連件小事都辦不好。

    “這……”陳思文打量著曹殊意味深長的笑,他眼神閃躲起來,心下慌亂不已, 狡辯道,“曹郎君如何曉得我的小廝瞧見曹默潛入你的書鋪呢?”

    “至于我是如何知曉,你不如去問陳貴。”曹殊微微一笑道,“他是知州大人府里的下人,他說的話定比我說的更讓人相信。”

    陳思文頓時明白過來,倘若他不配合曹殊,那夜他命小廝前去書鋪偷窺紋樣之事就會公之于眾。

    若是他配合,這個秘密自然會永不見天日。

    陳思文細思極恐,他一時心亂如麻,遲遲做不出決定,似是陷入深深的糾結之中,難免憂心幫了曹殊是否會給自己帶來不可預知的麻煩。

    “思文,為何還不回話?”陳密致冷聲道。

    他未料到此事居然會牽扯到陳思文,他暗自震驚過后,現下為了陳家的名聲,卻不得不忌憚起來。

    “叔父,我……”陳思文抬頭,他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陳密致的臉色,隨后目光掃向曹殊,站在原地躊躇起來。

    “叫陳貴上前來。”陳密致打量著陳思文懦弱不爭的樣子,實在是沒眼看,他深吸一口氣,吩咐道。

    他暗忖,看來有些事他自當重新考慮。

    “是。”陳思文頷首,勉強地笑道。

    說罷,他轉頭看向陳貴。

    陳貴觸及到陳思文的目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那夜之事他也脫不了干系,所以到了臺上該怎么說該怎么做他一清二楚。

    主仆二人對視片刻,陳貴猶如赴死一般踏上比試臺,他彎著腰,在陳密致的面前跪了下來。

    “陳貴,本官問你,你好好回話,方才曹殊所言可真?”陳密致詢問。

    “回大人的話,小的三日前午后經過奚口巷,的確見過這位郎君在書鋪門口徘徊。”陳貴抬頭,他指著身旁的曹默,語氣恭敬道。

    “我那日都沒有出門,你休要渾說!”曹默大驚失色,滿臉惱怒道。

    陳貴仔細地打量著曹默的臉,語氣堅決道:“小的沒有看錯,就是他。”

    “果真?”陳密致皺眉。

    “千真萬確。”陳貴忙不迭點頭,頗為肯定道。

    “你含血噴人!”曹默惱羞成怒道,“你分明是和曹殊一伙的,想來陷害于我!”

    “這位郎君講話要有證據,小的是陳家的下人,同曹郎君素未平生,若不是親眼瞧見,實在無需幫他說話。”陳貴繼續道。

    曹默啞口無言,悻悻地閉嘴。

    “莫非在族兄眼里,知州大人府里的下人同我沆瀣一氣不成?”曹殊勾唇,耐人尋味道,“崇州誰人不知,大人向來潔身自好,廉潔奉公,想來他家的下人也是如此,又怎會無端來陷害人呢?”

    陳密致聞言假笑幾聲,掩飾自己。

    陳貴一口咬定自己方才所言都是真的,便開始回憶道:“小的瞧他鬼鬼祟祟的,心中十分好奇,就悄悄跟了過去,趴在窗下將窗紙戳破一個小洞,親眼看見他在書鋪中大肆翻找著什么,口中不停地念叨著樣稿在何處此類的話。”

    “你撒謊,說,曹殊給了你什么好處?”曹默怒目圓睜道。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著,再也壓抑不住自己,怒氣沖沖地要想要沖上去,下一瞬卻被衙役眼疾手快地按住。

    陳貴嚇了一跳,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地瑟縮著。

    曹殊面色淡然地跪著,他斂眸,濃密的鴉睫輕顫,遮掩住眼底的情緒。

    陳密致的臉上不大好看,他大怒,呵斥道:“放肆,當著本官的面,竟還敢打人?”

    此刻陳貴代表的是陳家,若是曹默打了他,那豈不是當眾打了陳家的臉?

    陳密致當然不會叫此事發生,他思忖著,眼底閃過一絲暗光。

    他看向底下的曹殊,暗自冷笑道,雖然不知曹殊和陳思文之間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不過曹殊當真是好計謀,叫陳家人來,他倒是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了。

    “陳貴,你繼續講。”陳密致道。

    “他在書鋪中翻找了許久,終于在桌案上翻到一張紙,接著句笑了起來,小的疑惑,定睛一看就見上頭畫著紋樣。”陳貴惴惴不安,訥訥道。

    “可是這張?”鄭銘舉起手中的證據,遞給陳貴。

    陳貴低頭細細端詳著,他頗為堅定地點頭:“小的可以肯定,這張就是他從書鋪中偷走的那張紋樣。”

    言罷,情況徹底反轉。

    眾人都震驚起來,他們萬萬沒想到紋樣居然真的是曹默偷的,還如此無恥來陷害曹殊。

    “大膽曹默,枉本官如此信任你,險些釀成慘禍!”陳密致臉色微變,隨即猛拍桌案,向曹默發難。

    曹默瞧著陳密致翻臉不認人,他立刻知曉陳密致是要將他舍棄了,便開始仰天大笑起來。

    “你心懷叵測,公然陷害曹殊,可認罪?”陳密致臉色凝重,壓低嗓音,施威道。

    “草民無錯,憑什么認罪?”曹默眼見偷稿之事暴露于眾,他依然死咬著曹殊不放,目眥欲裂道,“就是曹殊抄襲,他才是罪人,我沒罪!”

    曹殊微微側頭,他瞥向曹默丑態百出的模樣,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曹默直瞪瞪地看著曹殊,見他挑釁自己,便掙扎得更狠了,雙目猩紅道:“曹溪川,你抄襲我的紋樣,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們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陳密致冷眼看著曹默辱罵眾人,儼然將他當作是棄子,冷聲吩咐道:“曹默怕是得了失心瘋了,來人,拖下去暫且關起來。”

    “我沒瘋!”曹默大聲道,“你們才瘋了!”

    “知州大人,求您饒過犬子!”

    就在這時,人群中傳來曹楊的求饒聲,他毫不猶豫地撲到衙役前,滿臉凄慘地替曹默求情。

    “放他上來。”陳密致抬手。

    衙役得了命令,不再阻擋曹楊,便見他踉蹌著疾步走上比試臺,撲通一聲跪在陳密致的面前。

    他老淚縱橫道:“大人,犬子不是有心的,他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了,求您饒過他!”

    話說完,曹楊磕了一個頭。

    陳密致見狀面露不忍,便叫他起來。

    誰知鄭銘卻看不慣,他冷笑道:“可笑!一句不是有心的,就能輕飄飄地饒過他嗎,你當知州大人是什么?”

    陳密致臉上有些掛不住,只能道:“曹默不僅偷竊,今日公然陷害曹殊,定不能輕易饒過他!若是今日饒了他了,往后再有人如此行事,崇州可還有國法秩序可言?”

    “大人……”曹楊見陳密致冷酷無情,倉皇失措地嘆了一聲。

    他像是沒了辦法,突然轉頭看向一旁的曹殊,眼懷期待地說,“溪川,求你高抬貴手,就當是叔父求你,平川他也是曹家人,如今曹家人丁凋零,你忍心看著你的兄長關進牢獄里嗎?”

    “怎么如此不要臉,自己兒子做出此等丑事,還敢來求人?”

    “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是我早就沒臉來,更何況求人呢。”

    人群中傳來一道道憤憤不平的聲音,眾人都開始附和起來。

    曹楊聞言老臉紅一陣白一陣,他有些難堪,但為了曹默,顧不得其他面子里子了,惓望著曹殊,心存僥幸覺著他能大發慈悲放過曹默。

    “溪川,叔父知道你向來善良,就當是叔父求你,放過他,日后他定不敢再來打擾你。”他低聲道。

    曹殊垂眸,不言。

    “父親,別求他,我就是死也不后悔!”曹默懷恨在心,咬牙道。

    “眾生,閉嘴!”曹楊見曹默如此境地,竟然還出言挑釁,如此不知死活,忍不住抬手狠狠地刮了他一巴掌。

    曹默的臉瞬間就被打紅了,他雙眼通紅地看著曹楊。

    曹殊眼里籠罩著一層暗色,他嘆了一聲,耐人尋味道:“叔父,當初曹家遭難,您一言不合便同曹家分了家,生怕惹禍上身,那時您是否記得自己是曹家人呢?”

    “我……”曹楊微怔。

    當初曹家式微,他聞風而喪,此事他做得的確不地道,現下當著眾人的面,被曹殊無情拆穿,一時羞愧難當。

    “曹平川今日陷害我時,他何曾記得自己是曹家人?”曹殊轉頭,眼神微冷地掃過曹楊,哂笑道。

    第97章 第 97 章 思遠人(七)

    曹楊聞言羞愧難當, 他無言以對,感到似乎有一把利劍,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 令他無地自容。

    “他先前陷害我時, 您不出面阻攔, 現下沒辦法了, 才肯來求我。”曹殊神情疏離, 他淡然一笑, “叔父,您從前的所作所為, 又何曾把自己當成是曹家人呢?”

    “我……”曹楊愣住。

    “曹溪川, 你侮辱我就罷了,你竟敢侮辱我父親,我,我不會放過你的!”曹默怒容滿面, 他使勁掙扎起來,恨不得立即沖過來與曹殊對峙。

    “叔父,您知道他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嗎?”曹殊微微側目,他面帶憐憫, 眼神卻沒有絲毫的情緒, 輕聲道,“您不防自己想想。”

    “都怪我,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曹楊雙眼通紅,他陷入后悔和自責之中,喃喃道。

    他不該在曹默幼時就教唆他與曹殊作對,不該處處要他爭強好勝, 千不該萬不該,如今說得再多,為時晚矣。

    “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曹默還在不停地辱罵道。

    “曹平川,你其實不該恨我,最該恨的就是你的父親。”曹殊的目光掃向曹默,他嘆了一聲道。

    “不,我恨你與我父親無關。”曹默冷靜下來,自嘲一笑,“一直都是我自己要恨你,你知道為什么嗎?”

    “你從出生就是曹家的嫡子,自幼眾星捧月,我不過是曹家的旁支,連給你提鞋都不配,處處不受人待見,你哪里曉得我的苦楚,就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我心想憑什么,憑什么啊,憑什么你就是天子驕子,我就只能是陰溝里的老鼠?所以我暗暗發誓,我一定要超過你,讓所有人對我刮目相看!”曹默越說越激動,他面帶不甘地瞪著曹殊,充滿怨恨道。

    曹殊不言,他眉目微動,靜靜地注視著他。

    “終于有一天,曹家倒了,分崩離析,我終于,終于可以替代你了,可那些個老頑固竟把我打了出去,斥我癡心妄想。

    “他們著實沒眼光,你都是個廢人了,還對你心存期待,覺得你能重振曹家,還敢瞧不上我,我就做給他們看,讓他們明白如果不投靠我,曹家就徹徹底底完了,正巧季家退了婚,我便娶了你曾經的未婚妻,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就,就好像是我變成了你,我不止一次想象若是你娶了她做新婦,你會怎樣對她,定是夫妻和睦,可為什么,為什么,你的手明明斷了,卻還能東山再起,這不公平,為什么,你為什么老是要與我作對?為什么?”曹默滿面淚痕,眼神中帶著困惑和強烈的恨意,口不擇言道。

    “住口,不要再說了!”曹楊忍無可忍,呵斥道。

    “父親是嫌我丟人了?我為什么會是你的兒子啊,我要是曹家的嫡子,哪還有他曹溪川什么事啊。”曹默嗤笑一聲,喃喃道。

    曹殊深吸一口氣,他從未想到曹默會從幼時就恨他入骨。

    他苦笑道:“過去我從來都沒有瞧不起你,父親祖父待你那樣好,親自教授你藥斑布的手藝,叫你來家中讀書,對我們幾個都是一視同仁,可你呢?他們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所說的不受待見更是謬論。”

    “這些對于他們不過是施舍罷了,他們從來都瞧不起我!”曹默被激怒,大聲反駁道。

    “若是他們瞧不起你,何苦用心栽培你,處處關心你,擔心你吃不好,住不慣,卻沒想到養了一條白眼狼,無論他們怎么做,你都不會滿意。”曹殊諷刺一笑,冷聲道,“你方才所言,都不是你作惡的理由。”

    曹默雙目猩紅道:“你站著說話當然不腰疼了,你又豈知我當時的痛苦?”

    “來人,先押下去。”陳密致不想再聽下去,他抬手揮了揮,語氣淡淡地吩咐道。

    衙役得了命令,上前押起曹默。

    然而下一瞬,曹默突然劇烈掙扎起來,他用盡全力地掙脫出衙役的桎梏,猛地撲了過去,伸手狠狠地拽住曹殊的衣襟。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嚇到,目瞪口呆著不知該如何了。

    季蘊唬了一跳,她迅速反應了過來,立即想要過去,卻被衙役無情地阻攔。

    “季娘子,你不能上去。”衙役面無表情道。 季蘊泄氣地放下手,她滿臉擔憂地看向曹殊,輕聲道:“曹哥哥……”

    云兒憂心不已,她急忙扶住季蘊,低聲安撫了幾句。

    “曹溪川,你就是個傻子。”曹默拽著曹殊的衣襟,他悲戚一笑,隨即湊了過去,笑道,“我知道你在調查當初是何人偷換了上貢的藥斑布,你想知道他是誰嗎?”

    “是誰?”曹殊聞言瞳孔一縮,面色冷靜道。

    曹默忽然放聲大笑,譏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密致黑著臉,怒道:“來人,曹默妖言惑眾,還不快拖下去!”

    衙役疾步上前,毫不猶豫地捂住曹默的嘴,不顧他的掙扎將他拖了下去。

    曹默被拖走的時候,他直勾勾地盯著曹殊,見曹殊愣住不解,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曹殊渾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來,他修長的手攥緊衣袍,思忖著曹默方才的話,一時心有余悸,是誰? 他思緒紛亂,緩緩掀起眼簾,目光一一掃過場上的眾人,好似這世間只剩下他一人困在沼澤之中無法自拔。

    曹默的陰謀詭計被拆穿后,此次藥斑布比試曹殊贏得魁首,屬實是實至名歸。

    裁判官站在比試臺,再次大聲宣布這個喜訊,眾人由衷地為曹殊感到高興。

    先前惹事的選手們見曹默下獄,他們悻悻地不敢出聲,聽候發落。

    衙役得了鄭銘的命令,詢問曹殊:“曹郎君,那群人該如何處置?”

    “都放了罷。”曹殊心不在焉道。

    “是。”衙役有些意外,只好點頭道。

    選手們見曹殊大發慈悲,他們自然不會感激曹殊,匆匆逃離此處,仿佛身后有洪水猛獸似的。

    官員們紛紛離場,唯有曹殊一人仍然站在比試臺上。

    他抬頭望天,便見原本萬里無云的青天被厚重的云層遮掩住,似是壓得他快透不過去了。

    季蘊走了過來,她站在曹殊的身旁,察覺到他情緒不佳,神色關切道:“曹哥哥,你怎地了,是因為曹默那句話嗎?”

    “蘊娘,我好累。”曹殊抽回目光,他漆黑的眼眸看向季蘊,苦笑道。

    “那咱們快回去罷。”季蘊一慌,忙道。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曹殊眼底閃過一絲澀意,執拗地搖頭道。

    “怎么會呢,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了,你今日已經贏得比試,不日就要進京面圣了。”季蘊內心不安,出言安慰道。

    曹殊突然蹙眉,他面露不適地捂住胸口。

    “曹哥哥,你不舒服嗎?”季蘊一驚,蹙眉道。

    曹殊低咳幾聲,口中竟溢出一抹殷紅,順著唇角流了下來。

    “曹哥哥,你……”季蘊大驚失色,連忙扶住他。

    “我沒事。”曹殊面白如紙,他微微側目,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安撫季蘊。

    言罷,他眼前一陣眩暈,身子登時晃了晃,險些沒站穩。

    “曹哥哥!”季蘊驚呼。

    曹承和曹望嚇得疾步走上比試臺,神情擔憂地扶住曹殊。

    “溪川,你怎么樣?”曹承頗為焦急道。

    曹殊艱難地抬眼,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曹承,接著便闔上雙目,徹底昏厥過去了。

    曹承見狀背起曹殊,眾人匆匆地離開此處。

    郎中被請進書鋪時,曹殊正昏迷不醒地躺在床榻上。

    云兒打了一盆水來,季蘊浸濕帕子,她坐在床榻前,輕輕地將曹殊唇邊的血絲拭去。

    “郎中來了。”曹承推開房門。

    季蘊抬頭,她猶如見到救星一般,立時站起身來。

    郎中放下藥箱子,他先是替曹殊把了脈,嘆了一聲:“曹郎君近來憂思太過,今日遭了大難,氣火攻心才會吐血,往后需得平復心緒,切莫胡思亂想才是啊。”

    “曹哥哥先前也吐過血,今日又吐血,當真沒事嗎?”季蘊深吸一口氣,眼底透著不安,輕聲道。

    “沒什么大礙,淤血吐出來便可,老夫這就開一個藥方,切記每日及時喝。”郎中斟酌片刻道。

    “多謝郎中。”季蘊聞言稍稍放下心來,感謝道。

    “娘子不必客氣。”郎中搖頭,寫下藥方子叫曹承去藥鋪抓藥,隨即便離開了。

    “季娘子,溪川沒事,你不必擔心。”曹望替曹殊掖好被辱,他回頭見季蘊憂心忡忡的模樣,出言安撫道。

    季蘊眉頭蹙起,目光沉沉地注視著曹殊,發出沉重的嘆息。

    “今日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想必你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溪川這邊我來照顧。”曹望善解人意道。

    “不。”季蘊搖頭,她眼里噙著淚光,低聲道,“我不累,我想等曹哥哥醒,他醒了我才能放下心。”

    “你不要強撐,若你病倒了溪川醒過來會心疼的。”曹望見季蘊堅持,他嘆了一聲,勸道。

    “我明白。”季蘊點頭,她走至床榻邊坐了下來,目光停留在曹殊的身上。

    曹殊雙眼緊閉,他臉色蒼白,唇色慘淡,濃密的鴉睫垂下來,留下一道淡淡的陰影。

    第98章 第 98 章 思遠人(八)

    季蘊低頭, 她目光直直地注視著曹殊,見他面色蒼白如紙,眼底閃過一絲心疼。

    他平日里面帶笑意, 溫柔地開解她時, 眼神卻隱藏著一股淡淡的憂郁, 其實一直以來, 他的心里也不大好受。

    曹哥哥, 你真傻。

    季蘊苦笑, 她的眼中噙著晶瑩的淚水,情不自禁地伸出纖細的手, 動作溫柔地撫過他溫潤的眉眼, 隨即手指慢慢往下,觸碰他鼻梁上的黑痣。

    曹殊雙目緊閉,眼睫輕垂,飽滿的唇沒有絲毫的血色, 墨色的長發凌亂地散在枕頭上,渾身透著一股脆弱感,令人心生憐愛。

    如今他即使昏迷不醒,也依舊是顯得那樣溫和清俊。

    幸好, 如今算是苦盡甘來了, 那些惡人遲早有一日會付出代價。

    她暗道。

    云兒走了進來,她見季蘊為曹殊傷神, 心中自然不忍,便開口提議道:“娘子,您去旁邊歇息,不如換奴婢來守著。”

    “不用。”季蘊搖頭,她抽回自己的手, 輕聲拒絕道,“我想親自看著曹哥哥。”

    “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在外頭。”云兒瞧著她固執的模樣,也不好強求,只好道,“您累了,便喚奴婢一聲。”

    季蘊抬眸,她看向云兒,抿起一絲笑來,柔聲道:“好,我明白,你去罷。”

    云兒瞥了季蘊一眼,她暗嘆一聲,隨后走出臥房,輕輕將門帶上。

    臥房瞬間安靜了下來,季蘊安靜地守在床榻邊,她握住曹殊的手,心稍稍安定下來。

    今日發生了那么多的事,她難免身心疲憊,不覺間涌起一股困意,眉眼間帶著一股疲倦。

    她眼眶微微濕潤,不放心地瞥了曹殊一眼,他靜靜地躺在床榻上,胸口平穩地起伏著,想來不會有大礙了。

    季蘊本是想等藥煎好,喂曹殊喝下后便去歇息的,可遲遲不見曹承歸來,一時有些撐不住了。

    她難抵困意,握著曹殊的手睡了過去。

    午后的日光透過折枝花紋的窗欞,照進了臥房中,帶來一絲輕微的暖意。

    季蘊頭枕在床沿上,許是心有掛念,她睡得并不安穩,時不時地驚醒看向曹殊。

    曹殊忽然蹙眉,他似是魘住了,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唇口微張,念叨著什么,用力握緊季蘊的手。

    季蘊猛然醒來,她感受到曹殊手的力度,立時抬頭看向他,眼神帶著擔心。

    “母親,母親,別走,不要離開我……”

    曹殊夢見自己的母親,那時她還在人世,他也還年幼,時常伴在她的身旁。

    母親的面容帶著柔光,令他瞧不真切。

    她抬起溫柔的手,朝他揮了揮手,輕聲喚道:“三郎,快過來,來母親這兒。”

    他朝她奔了過去,但是母親明明笑著,卻離他那樣遙遠。

    “母親……”他害怕起來,大聲喊道。

    一切仿佛都有預兆似的,母親的身影消失不見,黑暗突然籠罩了他。

    他在黑暗中痛苦掙扎著,像是深陷泥潭中無法自拔,越掙扎反而越陷越深,一股絕望之意涌上心頭。

    “不要走,不要……”

    季蘊瞧著曹殊蹙緊眉頭,口中不停地呢喃著。

    她焦急地喚道:“曹哥哥……”

    曹殊眼皮沉重,渾身仿佛被濃霧籠罩,突然感受一股強烈的光照亮了他,他登時睜開雙眼,季蘊清秀的面容就撞進了他的眼前,她正神色擔憂地望著自己。

    “曹哥哥,你醒了。”季蘊眼中綻出巨大的欣喜。

    曹殊怔怔地注視著她,他微微喘著氣,似是還沒有從夢中脫離出來。

    季蘊登時松了一口氣,她轉頭,想要叫云兒進來。

    然而她還未起身,剛松開握住曹殊的手時,下一瞬就被警覺的他反手握住,不叫她起身。

    她回頭,發覺曹殊倏然握緊自己的手,抬手便見他迎面抱了過來。

    曹殊緊緊環住季蘊,他的身子輕輕地發著抖,顫聲道:“別走,好嗎?”

    季蘊被抱了個滿懷,她未料到曹殊會突然抱她,有些始料未及,愣了片刻后,她緩緩抬手環住他的脖子。

    曹殊臉色蒼白,他頭埋在她的頸邊,呢喃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曹哥哥,我不走,你不要怕。”季蘊察覺到他的恐懼,低聲安撫道,“我在這兒呢,沒事的。”

    “你不許走,你答應我。”曹殊嘴唇干澀,他想起方才所夢的,一時心有余悸,眼中帶著強烈的執拗。

    他想要得到季蘊肯定的回答,不放心地松開她,清亮的眼眸凝視著她,眸光濕漉漉的,好似氤氳著朦朧的霧氣。

    “我答應你。”季蘊與他對視,她的心頓時軟了下來,便彎起唇角,承諾道。

    曹殊情緒緩和了幾分,他的身子不再發抖了,不過雙手仍舊抱著她,不肯放開她。

    “曹哥哥,你,你可以松開我了嗎?”季蘊略微不適地在他懷里動了動,小聲道。

    誰知曹殊聞言愈抱愈緊了,好像只要他一松開的話,季蘊就會離他而去似的。

    想到這里,曹殊愈發害怕起來,抱著季蘊不肯松手。

    “曹哥哥,你怎么……”季蘊忍俊不禁,有些無奈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欲言又止道。

    曹殊現下神智不清,季蘊自然不會同他計較,況且她從來都沒見過曹殊這般粘人,頓感新奇。

    “騙子。”曹殊眸光一暗,小聲地控訴道,“你方才還答應我不走的,騙子。”

    “我不走,我只是想要你暫時松開我。”季蘊解釋道。

    “不要。”曹殊不講理。

    “好。”季蘊無奈一笑道,“你想怎么抱就怎么抱,可是過一會兒你的兄長們抓藥回來看見怎么辦?”

    曹殊低聲道:“我不想松開你,我害怕。”

    “曹哥哥,你害怕什么呢,可以告訴我嗎?”季蘊伸手,她撫摸著他的背,語氣輕緩地詢問。

    他垂眸,有些委屈道,“你就是個騙子,明明從前答應我的,可自從去了江寧后就變了,你對我那么冷淡,眼里只有你的師傅,我走時也不送我。”

    季蘊微怔,難道是那個時候嗎?

    三年前,她剛到清涼山不久,卻意外得知曹殊要和季梧訂親了,她那時還不明白自己對曹殊的感情,也不知為何難過,對著上清涼山來看望她的曹殊,不敢再有任何的親近。

    后來曹殊下山告辭時,她要去送他時,卻被秦觀止叫了過去,等到再出來時,她也沒趕上,曹殊早就離去,前往東京了,如今卻沒想到曹殊還一直記得這件事。

    季蘊思緒逐漸回籠,出言解釋道:“曹哥哥,我當時有事絆住了,并非故意不送你的。”

    “我不信。”曹殊雙眼泛紅,小聲道,“你就是在故意疏遠我,我能感受到,騙子,你現在還在騙我。”

    “曹哥哥,我……”季蘊斂眸,她苦笑道,“我說實話,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但你當時同二姐姐訂了親,我不能,身份有別,你能明白嗎?”

    曹殊回憶起當日季蘊冷漠的眉眼,自己在渡口苦等許久都不見季蘊的身影,最終失魂落魄地上船離去,不禁淌下淚來。

    他抱緊她,哽咽道:“我一直以來喜歡的就是你,我不想娶任何人,當日父親要我同你二姐姐訂親,我是不愿的,我曉得她是個很好的女子,但我的心中已經有你了,可是父親卻對我說……”

    當日,曹松面色凝重地看著曹殊,語重心長道:“三郎,人生在世一切皆有定數,凡事不必強求,我知曉你心中有季家三娘,她如今得了案首前往清涼山求學,先前她母親卻執意拘著她不肯讓她走,這些我都有所耳聞,你說,她肯放棄自己辛苦考上的功名,嫁給你嗎?”

    “我……”曹殊愣住,雙手逐漸攥緊。

    “當鳥雀見過大千世界之后,是不會甘心被束縛的,你若真心喜愛她,就叫她自己去飛罷,你想想你的母親,她就是當初想不開郁郁而終,所以三郎……”曹松站起身,他拍了拍曹殊的肩膀,嘆道。

    曹殊不言,他的心頓時沉入谷底。

    “二娘性格溫婉,你娶她做新婦,將來定能夫妻和睦,正巧她對你也有意,你就不要再執意娶三娘了。”曹老太爺面帶病容,他強撐著站起身,咳了幾聲勸道。

    “不,不……”曹殊神情恍然,他踉蹌著向后退了幾步,搖頭道。

    他獨自面對著曹家眾人,他們面色凝重,逼迫他做出選擇。

    此時,臥房內。

    “我是不愿的,他們都在逼我。”曹殊眼底閃過一絲痛楚,喃喃道,“后來祖父病情加重,我妥協了,科考再即,我就想著再見你一面,哪怕是一面也好。”

    季蘊怔愣片刻,她從未想到曹殊那么早就對她有了情意。

    “還好,你回來了。”曹殊抿起一絲笑,似是慶幸,似是苦澀。

    重逢那日下了雨,曹殊卻感謝那場雨困住了季蘊,叫他再次遇見了她,他掀起竹簾的那一剎那,他不敢相信,他思念三年之人就站在書鋪之中,離他如此之近。

    得知她來借傘,他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將傘遞給她后,趁她去選書的時候,偷偷地注視著她。

    三年不見,她不再是從前那個靦腆怯懦的小姑娘了。

    她長大了,眉眼之間那樣溫柔,就像是遠山的黛影,令人沉醉其中,可是她變得那么遙不可及,而他卻是滿身污穢。

    第99章 第 99 章 思遠人(九)

    曹殊漆黑的眼眸盯著季蘊, 他眸光濕潤,澀聲道:“好幾次我覺得我快要撐不下去時,我就會想起你。”

    他雙眼微微泛紅, 竭力地壓下心底的起伏, 隨即緩緩抬手環住她纖柔的腰, 將頭埋在她的頸邊, 透著一股眷戀之意。

    “還好, 你回來了。”他嗓音微啞。

    言罷, 曹殊闔上雙目,眼尾流下一滴溫熱的淚水。

    上天眷顧, 叫他們沒有錯過。

    季蘊聽完曹殊的一番話, 她澄澈的眼眸中閃著淚光,一時思緒萬千,輕柔地撫摸著他清瘦的背。

    “是啊,曹哥哥。”她眼神中帶著心疼, 語氣柔和,似是安撫,“我回來了。”

    “三妹妹,我好怕。”曹殊眼底漫上一層恐慌, 只是一剎那, 便歸于平靜,低聲喃喃道, “我怕這只是一場夢,醒來的時候身邊沒有你,依舊是我一人。”

    他神情略微恍惚,似是沉浸在過去痛苦的回憶中無法抽身。

    寒夜凄冷,孤燈難眠, 悄然至更闌。

    當東方泛白之時,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強撐著打開書鋪的大門,抬頭望天,像是被困在逼仄的一方天地。

    鴻雁斷翅,錦書難托。

    他舔舐著傷口,思念之人卻在遠方,不知可好,可曾想起他。

    “我好怕你像母親一樣離我而去。”曹殊臉色蒼白,他雙臂用力地抱緊她,眼底閃過一絲悲傷,帶著無邊的傷感。

    “不會。”季蘊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起伏,她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忙道。

    曹殊心中的痛楚積累多年,在今日幾乎要決堤般地涌出。

    他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淚意,咬唇道:“我方才夢見母親了,她在我幼時就離世,我已經快要忘記她的面容了,我怕現下就是我的一場夢,你不在我的身邊,總有一日我也會忘記你的模樣,三妹妹,我好怕,我不想忘了你。”

    話音剛落,他的聲音略微顫抖。

    “曹哥哥,你別怕,往后的日子,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季蘊潸然淚下,輕笑著安慰道。

    “真的嗎?”曹殊聞言有些不敢相信,心中涌起一股恐慌,頗為急切地詢問。

    “真的。”季蘊雙眼泛紅,笑道。

    曹殊立即松開她,他眸光清亮,顫聲道:“先前不是故意對你疏遠的,可三年不見,我不曉得該如何同你相處了,其實有很多話想說,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了。”

    “我知道,曹哥哥你是個心軟的人,不會拒絕我的,所以我才敢一次次來尋你。”季蘊抬眸,抿起一絲淺笑。

    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對,他的眼眸水汪汪的,眼中的情意觸動著她的心。

    季蘊情不自禁地伸出纖細的手,手指輕輕地劃過他清疏的眉眼,彎唇道:“若是你真的討厭我的話,就不會放任我靠近你。”

    “這段時日我很矛盾,我既想要你靠近我,卻又害怕你靠近我,只因我身在泥潭中,如何配得上你?”曹殊斂眸,長長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緒。

    季蘊忍不住抬手觸碰他的唇,隨后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此類的話。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要我們心中有彼此,為何要在意世人的眼光呢?”她蹙眉,直視著他。

    “我在意。”曹殊目光微動,他握住她抬起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低聲道,“我想娶你,我想給你安穩的生活,不想你來日后悔。”

    “曹哥哥……”季蘊微怔。

    “我不想委屈了你。”曹殊漆黑的眼眸凝視著她,神色愈發鄭重。

    季蘊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她匆匆別過頭,不想曹殊瞧見她狼狽的模樣。

    曹殊見她淚痕滿面,他的心登時就像被揪出了一般,急忙抬手將她面上的淚痕,指尖略微顫抖著。

    “三妹妹,別哭。”他慌亂無措道,“我不該惹你哭的,我錯了。”

    “不是你的錯。”季蘊搖了搖頭,她止住哭意,擠出一絲笑來。

    曹殊眼眶微微發熱,他閉目,隨即睜開,伸出修長的手,輕輕地環住季蘊,他的心底泛起難以言喻的心疼,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

    季蘊頭靠在曹殊的胸膛前,靜靜地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溫熱,心莫名地安定下來。

    “曹哥哥,你方才說想娶我,是真的嗎?”她思及他方才的話,小聲地問。

    “無論是如今,還是過去,我想娶你的,唯你一人。”曹殊垂眸看向她,溫聲道。

    季蘊抬起頭,她怔怔地注視著他,心中涌起一股感動,其中摻雜著幾分苦澀和甜意。

    命運無常,他們緣分未盡,兜兜轉轉再次相逢。

    ‘叩叩叩’。

    就在二人低聲交談之時,廊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是敲門聲。

    “娘子,曹二郎君回來了。”云兒的聲音傳了進來。

    季蘊松開曹殊,她胡亂將淚水拭去,步履盈盈地走至臥房的門口,打開房門后,便見云兒和曹承站在廊下。

    曹承手中提著包好的藥材,神色關切地詢問:“我在路上耽擱了片刻,溪川醒來了嗎?”

    季蘊點頭。

    曹承踏進臥房里,他匆匆走至床榻前,見曹殊安然無恙,頓時松了一口氣。

    “好端端的胡思亂想什么,你這回當真嚇壞我們了。”他神色不自然道。

    “青川,我沒事,你莫要擔心。”曹殊倚在床頭,微微一笑道。

    “都吐血了還說沒事,你再這樣不當回事身子就要垮了。”曹承不滿地嘀咕道。

    季蘊走過來時,她瞥見曹承頗為別扭的神情,分明是在關心,嘴上卻不饒人,便捂嘴偷笑起來。

    曹承見季蘊在笑話他,他神情尷尬地別開眼,倏然想起今日的兇險,開口道:“季娘子,天色不早,你也累了一日了,早點回去,溪川這邊我會照料好的。”

    季蘊轉頭,遲疑地看向曹殊。

    曹殊目光直直地凝視著她,嗓音溫和:“蘊娘,青川說得沒錯,你早點回去歇息。”

    季蘊聞言,只好點了點頭。

    “我片刻就去煎藥,你就放心罷。”曹承見她猶豫,輕聲道。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季蘊輕聲道,“曹哥哥,我明日再來看你。”

    “好。”曹殊點頭,他的神色格外柔和。

    季蘊向曹殊話別之后,便同云兒走出臥房。

    “等等。”曹承卻突然叫住了季蘊,從桌上拿出一個藥包遞給她。

    “這是?”季蘊接過,疑惑道。

    曹承道:“方才郎中見你心神不寧,故托我帶給你,回去叫云兒煎了便是。”

    “多謝。”季蘊彎唇,她轉身看向曹殊,“曹哥哥,我先回去了。”

    曹殊頷首,他漆黑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眼神中帶著不舍。

    主仆二人走出書鋪,一面交談,一面踏進書院的側門。

    修篁林中一片安寧,云兒不知為何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娘子,您今日實在太過冒險了,若是那群百姓失控,傷了您該如何?”云兒嘆了一聲。

    “當時我見曹哥哥有危險,就沒有想那么多。”季蘊解釋道。

    “還好沒有危險,若是有危險,奴婢當真不敢想。”云兒有些后怕道。

    “你莫擔心了,不是沒事嗎?”季蘊穿過花瓶門,出言安慰。

    “話雖如此,可今日場上耳目眾多,若是傳回府里,二大娘子知曉定會生氣的,到時該如何呢。”云兒跟在季蘊的身后,說出自己的擔心。

    “我知道。”季蘊淡淡地笑道,“就算沒有今日之事,我和母親之間早就無法恢復如初了,她生氣便生氣罷,她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

    云兒聞言忍不住嘆了一聲。

    不覺間,二人已走至青玉堂,然而院門口卻是一片嘈雜。

    季蘊心下狐疑,她抬頭便遠遠地看見季宅中的幾位小廝正站在院門口,似是季懷身邊的。

    在短期的躊躇中,她走過去,開口詢問:“這么晚了,你們過來做甚,是父親有何事嗎?”

    季蘊回來這么久,不過同季懷見過幾面,他向來對季蘊不上心,季蘊自然對他親近不起來,今日卻十分奇怪地派小廝來青玉堂。

    “三娘子,主君有請。”小廝面容嚴肅道。

    季蘊聽聞是季惟尋她,卻遣季懷身邊的小廝過來,她暗忖其中定然有事,難道是今日之事傳回府里,所以才會如此迫切地喚她回去。

    “娘子……”云兒內心不安道。

    “沒事,咱們先回去。”季蘊保持鎮定,語氣淡淡道。

    “是。”云兒頷首。

    “三娘子,請。”小廝語氣恭敬道。

    季蘊瞥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走出書院,踏上季宅的車輿。

    車輿在街道上行駛著,天色愈暗,秋風拂過,帶來一絲冷意。

    季蘊掀開車簾,她看向逐漸遠去的奚口巷,心卻沉入了谷底。

    “娘子,天涼了,您快闔上,別凍著了。”云兒低聲道。

    季蘊故作輕松地笑道:“你別擔心,沒事的,一點風罷了。”

    車輿行駛一段路程,緩緩地在季宅的側門停下。

    “三娘子,到了。”小廝站在車下,垂頭道。

    季蘊在云兒的攙扶之下,從車輿上下來。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季宅,現下瞧著是風平浪靜,可暗地里實則醞釀著驚濤駭浪。

    “進去罷。”季蘊面色平靜,輕聲道。

    第100章 第 100 章 思遠人(十)

    天色愈發慘淡, 季宅被濃厚的夜色被籠罩,烏云遮月,似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對于季惟為何如此著急喚她家去, 季蘊心知肚明, 但她不后悔, 如果重來一次, 她還會那樣做。

    在上車輿前她的確心有不安, 但現下她站在季宅的側門口, 突然平靜了下來,無論面臨怎樣的怒火, 她都不會害怕。

    她面色淡淡地走進季宅中, 不緊不慢地穿過游廊,遠遠地見到丫鬟仆婦們走了過來。

    他們都垂著頭,戰戰兢兢地向季蘊行禮后,便匆匆地離去, 仿佛是見著洪水猛獸似的。

    “娘子。”云兒收回目光,憂心忡忡地喚了一聲。

    她心下后悔不已,暗道今日在比試場上之時她就該及時拉住季蘊的,當時觀看比試的人如此多, 保不齊就會有季宅的耳目, 如今傳入季宅,可如何是好。

    季蘊回頭, 她見云兒愁眉苦臉的模樣,便抿起一絲淺笑,安撫道:“不要怕,該來的總會來的。”

    自從那日同張氏爭吵之后,季蘊已經許久未回來了。

    天色已暗, 季宅四處掌著燈,庭院中的梧桐已然泛黃,秋風拂過后,落葉紛亂地掉落在地,瞧著頗為凄涼。

    秋風時不時吹進游廊中,帶來一絲輕微的涼意。

    主仆二人繞過奇形怪狀的假山石,緩緩地來至前廳。

    季蘊突然停下腳步,她深吸一口氣,猶如赴死一般地走了進去。

    前廳內的氣氛陷入一片壓抑之中,針落可聞。

    季惟夫婦坐在正堂,下方是張氏和季懷,他們的身旁坐著的是季梧和季眠姐妹二人,除卻外放的季榛,幾乎都到了場,正在等著季蘊。

    季蘊暗自哂笑,看來是為了審判她,等候多時了。

    “蘊娘,你回來了。”季梧聞見腳步聲,轉頭便見季蘊走進來,勉強地笑道。

    言罷,廳內眾人都看向季蘊,他們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季蘊點頭,她向長輩們行禮,故作不解道:“見過伯父伯母,父親母親,這么晚了叫我回來所為何事?”

    “你還有臉問?”季懷瞥了季蘊一眼,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便率先向她發難,陰陽怪氣道。

    “父親這話是何意?”季蘊面露茫然,輕聲說,“女兒是做錯什么事了,父親要這樣說我?”

    “你自己清楚。”季懷冷聲道。

    “女兒不明白,還請父親明示。”季蘊明亮的眼眸看向季懷,言辭誠懇道。

    “你……”季懷面上帶著慍怒,他一時語塞。

    “女兒多日未見父親了,不知您這段日子可安好?”季蘊狀作關切地注視著季懷。

    “你做出此等丑事來,叫我如何安好?”季懷怒目圓睜,臉色鐵青。

    “女兒做什么了,父親要這么生氣?”季蘊神情委屈,像是真被季懷的話傷了心。

    季懷聞言不再說話,只是冷哼一聲。

    季蘊不解地站在廳中,慢慢抬頭看向眾人,季惟沉著臉,于氏神情復雜,張氏欲言又止,季懷黑著臉,而季梧滿臉擔憂,季棉則是不方便開口。

    這時,沉默許久的季惟抬起頭,開口道:“你父親不說,那我來說便是,蘊娘,伯父問你,你是不是同曹三郎有私情?”

    “伯父何出此言?”季蘊問。

    季惟沉聲道,“今日藥斑布比試,有人瞧見你當眾和那曹三郎私相授受,此話傳到家里來,我起初還不相信,后來許多人都這么說,事到如今,你還不同家里說實話?”

    話音剛落,季惟猛地拍案,怒視著季蘊。

    季蘊唬了一跳,立即跪了下來,云兒也緊跟其后。

    “官人,消消氣。”于氏在一旁輕聲勸道。

    于氏聽聞今日季蘊和曹三郎之事,心中有些幸災樂禍,先前季惟因季棉昏了頭,本就還在氣頭上,她自然理虧,在家里也沒臉,但她沒想到今日二房的季蘊明知故犯,當得知這個消息時她十分慶幸,往后季惟再敢拿季棉說事,她就有理由反駁了,季棉和季蘊一脈相承,身上流的都是季家的血,分明是季家來頭丑,無論如何都怪不到她的頭上來。

    可現下前廳內,她見到季蘊后,神情卻逐漸復雜起來,畢竟是從小看到大的孩子,雖然從前是苛待過她,隨著年歲漸長,她也明白過來,一時也忍不下心來了。

    “蘊娘,你伯父方才所言,可是真的嗎?”于氏問,“你是個好孩子,向來叫我們省心,今日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若是誤會便跟我們說,家里人會將今日的事對外澄清的。”

    季蘊低著頭,她扯起嘴角,既然他們都將事情說開了,她也沒必要裝了。

    “沒有誤會,就是你們聽到的那樣。”她語氣淡淡道。

    張氏登時恨鐵不成鋼,先前她發現季蘊和曹殊有私情,就多般規勸過,季蘊死活不聽,如今傳到季惟的耳中,他一向視家族臉面為首,季蘊現在承認,不就是讓季家丟了臉,當初季棉好歹瞞了下來,可季蘊這個怕是整個崇州都知曉了。

    “你糊涂啊。”張氏痛心疾首道。

    季懷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季惟的神情,發覺他臉色逐漸陰沉,只好站起身來,罵道:“孽障!”

    季梧面色擔憂地注視著季蘊,季棉沒想到季蘊直接承認了,但她也不好開口。

    “你,你你你這個不知臉面的賤人,當眾做出丑事來,你這是把季家的臉面放哪兒了?”季懷指著季蘊,破口大罵道。

    說罷,他回頭看了一眼季惟的臉色,見季惟不作聲,再次怒視著季蘊。

    季梧見季懷動氣,勸道:“叔父,您消消氣,蘊娘不是有心的。”

    “做出此等丑事來,還不是有心的?”季懷見季梧來勸,臉色緩和不少,但口中還在罵道。

    季惟和于氏聞見季懷的話,臉上有些掛不住,總覺著季懷是在借著季蘊指桑罵槐。

    季棉眸光閃了閃,低咳幾聲掩飾不自在。

    “蘊娘,你是糊涂了,曹三郎已經家道中落,先前還同咱們家退了親,你何必同他……哎。”于氏嘆道。

    季蘊垂頭,沉默不言。

    “怎地不說話,有本事做,現下倒不好意思了?”季懷瞧著季蘊跟個啞巴似的就來氣,她自小就不親近他不說,回來這么久對他這個父親疏遠冷淡,今日更是不顧家族的臉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連帶著他都要受季惟的冷臉。

    他越想越憤怒,忽然想要沖過去卻被張氏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季懷回頭,他見張氏面色不善,遂心有顧忌,心虛地撇了撇嘴:“原以為你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如今看來,也是個蠢的!”

    季惟夫婦神色僵硬,季懷的意思他們不會聽不出來,此話分明是在打他們的臉,就差沒說不僅季蘊是蠢的,季棉脫不了干系,也是個蠢的。

    季棉自然聽出來了,她咬牙,隱忍不發。

    “父親,您從來不曾對女兒上心,怎么如今倒是要臉面了?”季蘊目光掃向季懷,冷笑地懟回去。

    “娘子,您別說了。”云兒一驚,忙道。

    “你還敢頂嘴?”季懷瞪大雙眼,頓感自己的威嚴被挑釁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立時火冒三丈,拔高嗓門道。

    “是,我是喜歡曹哥哥,父親要打要罰,悉聽尊便。”季蘊眼睫輕顫,她扯起嘴角,慢慢道。

    季懷心里升騰起一股怒火,他見季蘊如此說,覺著今日不教訓是不行了,他氣得在原地打轉,猛地甩開張氏,怒氣沖沖地走過來,狠狠地刮了季蘊一巴掌。

    “官人!”張氏頓時就急了,紅著眼道。

    季蘊歪著頭,她的臉瞬間就被打紅了,一片火辣辣的疼。

    于氏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她沒想到懦弱的季懷會暴怒,便嚇得站起身來,拉住季梧的手。

    “官人你這是做甚?”張氏撲到季蘊的身邊護住她,檢查著她的臉,回頭質問道,“說話就說話,為何要打人?”

    “她是我季懷的女兒,我生她養她一場,今日她犯了錯,我這個做父親的還教訓不得了,你給我讓開!”季懷色厲內荏道。

    張氏滿臉怒容,她瞪著季懷,厲聲道:“你再敢打她,你試試!”

    季懷咬牙,他被張氏唬住,便不敢再向前,因為他了解張氏的脾氣,她是真的敢和他拼命。

    季蘊慢慢地回頭,諷刺地笑道:“父親終于露出真面目了,其實您很早就對我不滿了罷,現下不過是借這個由頭,發泄心中的怒火。”

    “你……”季懷被戳穿,愣在原地。

    “我知曉您生性懦弱,也曉得您根本就不疼我,所以我對您從來就沒有抱有任何的期待,您卻怪我不親近,我自幼在家里飽嘗冷眼,也只有祖母為我好,我被欺負時您在哪里呢?”季蘊雙眼泛紅,不禁淌下淚來,顫聲道。

    季懷被說得臉色漲紅,他別過頭,爭辯道:“現下說你的事,怎么扯到我的身上來了,你這是在指責我待你不好嗎?你和曹三郎當眾摟摟抱抱難道就沒錯嗎?”

    “我沒錯。”季蘊見季懷躲避,她自嘲一笑。

    “孽障,你還不知悔改?”季懷怒道。

    “你就聽母親一句勸,向你父親認錯,就當母親求你。”張氏眼底閃過一絲心疼,低聲道。

    季蘊思慮片刻,她搖了搖頭,眼神愈發堅定,唇角微揚道:“我沒錯。”

    “你這孩子,同家里人犟什么,快快向你父親認錯,同曹三郎斷了,你也曉得他曹家是遭官家厭棄的,你不能再和他有來往,難道你的親人會害了你不成?”張氏苦口婆心道。

    “是啊,蘊娘,你母親說得對,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啊。”于氏聞言附和道。

    雖然張氏和于氏二人多年恩怨不斷,但此時她們站在同一戰線上。

    “我不,我也不會和曹哥哥斷了。”季蘊目光掃向張氏,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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