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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定風波(一)

    曹承言罷, 書鋪頓時安靜下來。

    季蘊耳后根隱隱發燙,悄悄看向一旁的曹殊,他似是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兩人僅僅對視片刻, 便心領神會, 隨即心照不宣地沉默。

    曹承還蒙在鼓里, 他不明所以地打量著他們, 難免感到納悶, 皺眉道:“你們……”

    曹殊瞥了一眼季蘊, 隨即走上前,他輕聲道:“青川, 既來了, 可要去瞧瞧我方畫好的紋樣?”

    曹承看向曹殊,他面帶猶豫,心中泛起嘀咕,嘴上應道:“也好。”

    季蘊趁機開口, 她道:“曹哥哥,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季三娘子,怎地這么快就走了?”曹承聞言,不甘道。

    “書院內還有些事, 我先告辭了。”季蘊扯起嘴角道。

    曹殊頷首道:“我送你。”

    季蘊同他們話別之后, 便步履盈盈地走至門口,曹殊則是緊隨其后。

    他走出書鋪, 站在屋檐下,低聲道:“路上慢點。”

    “不過幾步路,曹哥哥別送了。”季蘊心中涌起一股甜蜜,她回身,忍俊不禁道。

    曹殊垂眸凝視著她, 唇角微微彎起,赧然地應了一聲。

    季蘊與他對視,見他眸光清亮,似是熠著光。

    “咳咳……”

    曹承忽地咳嗽幾聲,書鋪外的二人驟然清醒過來。

    季蘊不自然地別過視線,遂離開了。

    曹殊目送著她離去,直到她的身影瞧不見,才留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轉身走進書鋪,卻發覺曹承神情復雜,目光帶著探究地注視著自己。

    “怎地了?”曹殊微頓。

    曹承擱下茶杯,他已瞧出貓膩,但面上狐疑,故意道:“溪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沒有。”曹殊一愣,迅速回了一句,他輕笑著否認,“我哪有什么事瞞著你。”

    “嘖嘖,不對勁。”曹承繞著曹殊走了一圈,他立即得出結論,十分肯定道,“你和季三娘不對勁。”

    曹殊心中無奈,他笑道:“青川,你別多想。”

    “你們之間定是發生了什么。”曹承想起前些日子曹殊還是一副幽怨的模樣,現下眉眼間卻是春風得意。

    曹殊含笑道:“好了,咱們先去內院。”

    “溪川,你默認了是不是?”曹承激動道。

    曹殊并未回話,踱步朝著內院走去。

    曹承見他避開他的問題,不肯回答,他只能頗為不甘地暫時止住,隨著曹殊前往內院。

    他們二人走進內院后,曹承瞧見曹殊畫的紋樣,便問:“荷花?”

    “你覺著如何?”曹殊問。

    “荷花清雅,若是作為比試的紋樣,似是有幾分不妥。”曹承思索道。

    曹殊的目光掃向曹承,若有所思地詢問:“何處不妥?”

    “藥斑布素來追求形狀飽滿,但僅此荷花,略顯單薄。”曹承坦誠道。

    “你此言有理,倘若再添上荷葉及錦鯉呢?”曹殊隨即問。

    “尚可。”曹承點頭,“這第二輪比試的日子近在眼前,你不妨再考慮考慮。”

    曹殊沉默片刻,應道:“我會考慮的。”

    “對了。”曹承猛地思及了什么,他目光直直地看著曹殊,不由得追問道,“溪川,你還未告知我你同季三娘究竟如何了?”

    曹殊輕嘆一聲,無奈地勾起唇角。

    季蘊回到青玉堂,云兒還略微訝然,便好奇地問道:“娘子,怎地這么快就回來了?”

    “曹二郎來尋曹哥哥,我不便打擾,便回來了。”季蘊坐下,解釋道。

    云兒聞言點了點頭,她嘀咕道:“也好,娘子您往后也莫要去得太頻繁了,叫有心人瞧見可不好。”

    “知道了。”季蘊笑道。

    云兒自然曉得季蘊嘴上答應,實際根本未聽進去,她只好道:“娘子,晚膳想吃什么,奴婢去吩咐廚房做。”

    “這個不急。”季蘊搖搖頭,“稍后再說。”

    云兒聞言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待入了夜,暑熱散去,明月當空,皎月的月輝照進庭院內。

    季蘊用完晚膳在庭院中納涼,抬頭便見繁星閃爍,月色動人。

    周遭蟲鳴陣陣,夜風拂過,帶來幾分涼意。

    “娘子,夜深了,該回去了。”云兒坐在一旁,慵懶地握著團扇風。

    盤中的瓜果早已用盡,月色逐漸朦朧。

    季蘊神思恍惚,便覺著有了幾分困意,她點頭道:“好,云兒,你別跟著伺候了,先回去休息罷。”

    云兒頷首。

    *很快便至第二輪比試的日子,天氣依舊是炎熱。 張氏忽然喚季蘊回府,卻未說明何事,季蘊只好懷著疑惑回去。

    待進了清瀾院,張氏坐在羅漢榻上,見季蘊回來,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蘊娘,你來了。”

    季蘊行色匆匆回來,她坐下,忙問:“母親,你喚我回來何事?”

    “昨日你父親講,余東陳家四郎到了成婚的年紀,似是有意同咱們季家結親。”張氏開門見山道。

    季蘊目光一凝,她瞬間明白張氏的意思,扯起嘴角道:“母親,我不想那么早成婚。”

    “蘊娘,我不是讓你現下就成婚,可同陳四郎先訂下來。”張氏自然知曉季蘊脾氣,不會輕易同意,她便語氣緩和下來。

    季蘊冷下臉來,她立即起身,堅決道:“母親,我不會和陳四郎訂親的,書院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季蘊便要離開。

    “站住!”

    張氏喊道。

    季蘊停住腳步,但并未回頭。

    “你就這般不聽話,母親讓你和陳家訂親,會害了你不成?”張氏動了氣,指責道。

    季蘊沉默。

    “要是你弟弟還在,定不會像你這般,處處忤逆父母。”張氏道。

    季蘊忍不住,猛地回身,她眼眶微紅,冷笑道:“要是茂郎還在,母親可還會在乎我?”

    “你……”張氏愣住,“你什么意思?”

    季蘊毫不猶豫地轉過頭,朝外走去。

    “你站住,蘊娘,你把話說清楚。”張氏急了,想要追出去,卻被孫媼拉住。

    “二大娘子。”孫媼道,“您就是追出去,三娘子也是聽不進去,讓府里的下人們瞧見,豈不是鬧笑話。”

    張氏神色慌張,她目光直直地看向孫媼,問:“蘊娘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嗎?”

    “不是,您誤會了。”孫媼連忙安慰道。

    “她是我的女兒,我怎么可能不在乎她?”張氏頹然地坐下。

    孫媼沉默,不知該如何回話。

    “她現下滿心都是曹三郎,心里可還記得我是她母親。”張氏落下淚來,輕聲道。

    季蘊氣沖沖地走出季宅,吩咐馬夫去奚亭書院。

    云兒方才站在屋外,聞見季蘊與張氏的沖突,難免心驚肉跳。

    二人上了車,季蘊面無表情地倚在車窗前,云兒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待行至鎮上比試的地方,云兒見季蘊未有停車的意思,便開口道:“娘子,前方便是菜市口,咱們不去瞧曹郎君比試了嗎?”

    季蘊搖頭,她沒了心思,輕聲道:“曹哥哥定能勝出,先回書院罷。”

    云兒聞言暗嘆一聲。

    一路行至奚亭書院,主仆二人回了青玉堂。

    季蘊神思恍惚地坐在桌案前,心中有些后悔方才將話說得太過,但又思及張氏強勢做主要與陳家訂親,嘴上說著與她商量,實則早就做了她的主。

    她氣得胸口微微起伏著,覺著眼前的書籍不順眼,猛然將書籍掃向地面。

    云兒正要進來,瞧見這一幕,頓時感到心驚,她從未見季蘊動這么的氣。

    “娘子,您不愿與陳四郎訂親,誰還能逼了你去。”云兒走上前,將書籍拾起,小心翼翼道。

    “你不了解母親。”季蘊冷嗤一聲,“她今日就是來知會我一聲,她哪里在乎我同不同意。”

    云兒張了張嘴,卻未發出聲音。

    “你瞧見了,我挑釁了她,她便惱羞成怒。”季蘊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云兒輕嘆一聲,季蘊與張氏之間的隔閡不是一般的深,她知曉現下說什么都無用,便沉默下來。

    不覺間,已至午時。

    季蘊午膳自然用不下去,她將云兒趕了出去,則是自己一人待在書房中。

    云兒心中擔憂,但現下季蘊想一個人靜靜,她只能暗自干著急。

    “叩叩叩”。

    這時,青玉堂的門口處傳來敲門聲。

    云兒走至院門口,她打開門便見曹殊正站在檐下,神色似是擔憂。

    “曹郎君……”云兒猶如見了救星一般,她欣喜道。

    “蘊娘呢?”曹殊看向云兒,朝她微微一笑。

    “娘子在書房。”云兒嘆道。

    曹殊察覺出云兒的情緒,他眼中閃過一絲擔憂,輕聲詢問:“發生何事了?”

    云兒欲言又止,她搖了搖頭,道:“奴婢帶您去書院罷。”

    曹殊見云兒不說,他蹙緊眉頭,面色變得凝重,隨著云兒朝著書房走去。

    二人踱步至書房門口,云兒先行離開。

    曹殊站在書房門口,猶豫片刻,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云兒,我說了我想靜靜。”季蘊不耐道。

    “是我。”曹殊嗓音溫和。

    書房內安靜一瞬,隨后傳來腳步聲。

    季蘊打開房門,便與曹殊四目相對,她怔了怔,強顏歡笑道:“曹哥哥,你怎地來了?”

    第82章 第 82 章 定風波(二)

    季蘊推開門, 她見到來人,似是感到有些意外。

    來人眉目溫潤柔和,著青色的衣袍, 身姿宛如修竹。

    她喃喃道:“曹哥哥。”

    曹殊眼眸溫和, 他注視著季蘊, 發覺她眼眶微紅, 便輕聲道:“蘊娘, 你怎地了?”

    “沒什么。”季蘊聞言搖頭, 她勉強地笑道,“曹哥哥, 你先進來。”

    曹殊眼底閃過一絲擔憂, 他點頭,隨著她走進書房中。

    季蘊平復自己的情緒,她緩緩走至茶幾前,攏住衣袖為曹殊倒了一杯茶水。

    她醞釀好語言, 轉身便見曹殊還站著,忙道:“你先坐。”

    曹殊聽話地坐下,他的目光一直在季蘊的身上。

    季蘊將茶杯遞給曹殊,隨后在曹殊的身旁坐了下來, 彎唇道:“曹哥哥吃茶。”

    她斂眸, 暗自尋思曹殊今日第二輪比試,她先前答應他前去觀賽, 不料卻食言了,也不知當時場上是和光景。

    思及此處,季蘊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愧疚。

    “蘊娘。”曹殊輕聲喚道。

    季蘊登時回過神,看向曹殊,她面帶歉意道:“對不起, 曹哥哥,你今日比試我未能前去,不知比試如何?”

    “你不用道歉。”曹殊并未計較,他輕聲道,“你放心,比試晉級了。”

    季蘊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蹙眉,小心翼翼地問道:“蘊娘,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何事了嗎?”

    季蘊頓了頓,她下意識地別過視線,否認道:“沒,沒有。”

    “蘊娘。”曹殊見季蘊不肯敞開心扉,他心底泛出酸澀,輕嘆道,“你總是喜歡把事情憋在心里,不愿往外說。”

    季蘊神色黯然,不知該說什么。

    “蘊娘,你可以相信我。”曹殊漆黑的眼眸盯著季蘊,他的眼中帶著期待之意。

    “曹哥哥,我……”季蘊察覺到曹殊炙熱的目光,她眸光閃爍著。

    曹殊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話,良久,他的眼神愈來愈落寞,他苦笑道:“是我唐突了,你不愿說那便不說了。”

    “不是的,曹哥哥。”季蘊急忙出聲。

    曹殊眸光水潤,盈盈地朝季蘊望了過來,她登時心顫了一下。

    “曹哥哥……”季蘊咬唇,欲言又止道,“我不過是同母親吵了一架,心中難受罷了,你別多想。”

    “當真?”曹殊半信半疑地瞧著她。

    “當真。”季蘊吞吞吐吐道,“你也曉得,我一向同母親不太親近,今日因府里一些瑣事吵了一架,沒什么的。”

    曹殊打量著季蘊的神色,他垂眸,并未拆穿她,便伸出修長的手握住她的手。

    季蘊回握住他的手,她抬頭,看向他清朗的眉眼,慢慢湊過去,抱住了他。

    曹殊環住她,低頭注視著她,心中變得柔軟。

    季蘊靠在他的胸膛前,小聲道:“曹哥哥,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當然。”曹殊不假思索道。

    “如若,我是說如若……”季蘊糾結片刻。

    “如若什么?”曹殊耐心地問道。

    “如若有人阻止我們在一起怎么辦?”季蘊遲疑道。

    曹殊聞言心中猜測出幾分,他的面色變得凝重,隨即松開了季蘊。

    “你母親知曉我們的事了?”他問。

    “沒有,我就是問一下。”季蘊扯起嘴角道,“咱們會像話本里寫得那樣私奔嗎?”

    曹殊哭笑不得,他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無奈道:“你這是在想什么呢,我哪里舍得帶你私奔。”

    “我就是說如若。”季蘊有些窘迫,連忙解釋道。

    “私奔是不入流之人才做的事,倘若真的有人阻止我們,我一定會竭盡所能說服那人,叫她同意。”曹殊凝視著她,他的神色愈發鄭重。

    “好罷。”季蘊嘟囔道。

    曹殊重新抱住她,他唇角泛出笑意,暗道來日他要明媒正娶,將季蘊娶進門,定不會委屈了她。

    “曹哥哥,你熱不熱?”季蘊感受到曹殊的體溫,略感不適地扭動了身體。

    曹殊松開她,眉目含笑道:“我倒是不熱,只怕是有人嫌我抱著她了。”

    “我才沒有。”季蘊眨了眨眼睛,昧著良心道。

    “那再抱抱。”曹殊作勢又要抱她。

    季蘊急忙躲避,拒絕道:“我不要。”

    “還說不是嫌棄我?”曹殊無奈地嘆道。

    季蘊聞見他的話,便又湊過去,下一瞬被人抱了個滿懷。

    “你騙我。”她忍不住拍打了一下他的背,羞惱道。

    曹殊收緊手臂,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頸窩處,語氣帶著笑意道:“再抱一會罷。”

    季蘊反抗無果,只好任著他抱著。

    午后的書院頗為安靜,樹影橫斜,仿若這世間只有他們二人。

    因比試的事宜,曹殊便要暫且離開。

    二人站在青玉堂的門內,季蘊不舍地握著他的手,她嘀咕道:“曹哥哥,我真不想你走。”

    “我也不想,等我回來。”曹殊的聲音溫柔清澈。

    這話倒像是尋常的夫妻一般,季蘊感到有些恍惚。

    曹殊見季蘊不說話,便以為她不高興,低聲哄道:“我晚些再來尋你,可好?”

    季蘊抬頭,她看著曹殊,點了點頭。

    曹殊離開后,季蘊心不在焉地轉過身,朝著書房走去。

    “娘子,曹郎君走了?”云兒見季蘊回來,便問道。

    季蘊點頭。

    “娘子,您未用午膳,現下可要吃些果子?”云兒神情關切地詢問。

    “是有些餓了。”季蘊心情好了不少,她笑道。

    云兒見狀放下心來,笑著去準備果子了。

    待果子備好,她笑呵呵地便要給季蘊送去,卻不想孫老媼過來了。

    云兒忐忑不安地打開門。

    “你別擔心。”孫老媼瞧出云兒的不安,她忙道,“我不是來打攪三娘子的,我問你,三娘子現下如何了?”

    云兒送了一口氣,她回頭瞧了一眼,低聲道:“頭先回來心情是不大好,方才我去瞧,已經好了不少了。”

    “唉。”孫老媼長嘆一聲,“二大娘子本是好意,誰料三娘子如此抗拒。”

    云兒沉默。

    孫老媼喋喋不休道:“三娘子自江寧回來,便與二大娘子生分了,為人父母的,不就是希望子女婚事順遂,一輩子平平安安的嗎,二大娘子能害了她不成?”

    “孫媼……”云兒開口。

    “云兒,你三娘子的貼身女使,平日跟在她的身邊,也多規勸規勸她。”孫老媼繼續道。

    “孫媼!”云兒打斷道,“三娘子已經因此事不高興了,奴婢再湊到她面前提及此事,這不是成心惹她不快嗎?”

    “你……”孫老媼愣了愣。

    “您要是沒有旁的話,奴婢先進去了,三娘子還等我奴婢給她送果子呢。”云兒面無表情道。

    “你這賤丫頭。”孫老媼氣急,斥道,“我好心好意地勸,你怎地還不領情?你可別忘了,是誰讓你伺候三娘子的!”

    “奴婢現下是三娘子的女使,只聽三娘子的話。”云兒冷著臉道,“孫媼,您請回罷。”

    “你……”孫老媼指著云兒,一時說不出話。

    云兒毫不猶豫地將院門關上。

    門‘砰’地關上,孫老媼吃了個閉門羹,她的臉上不大好看,暗自罵了云兒幾句,頗為不甘地走出書院。

    云兒端著果子走進書房中,便見季蘊坐在桌案前。

    “娘子,果子來了。”云兒走過去,笑道。

    “怎地要這么久?”季蘊疑惑地問道。

    云兒沒準備瞞著,遂將方才孫老媼來過的事和盤托出。

    “她這番話到底是她的心里話,還是母親的心里話?”季蘊突然問。

    “奴婢也不知。”云兒搖頭。

    “沒事,你去沏壺茶來。”季蘊拿起果子,嘗了一口。

    云兒神情擔憂地看著季蘊。

    季蘊轉頭,見云兒還站在原地,莫名道:“怎地了?”

    “娘子,您不生氣啊。”云兒小心地開口道。

    “生氣有何用。”季蘊泄氣般地搖搖頭,她扯起嘴角道,“你先去沏茶,我渴了。”

    “是。”云兒應了一聲,隨后便走了出去。

    云兒走后,季蘊的神情漸漸凝固,她擱下手中的果子,心中開始迷茫起來。

    *季蘊這些時日都未回季宅,母女二人似乎互相在較著勁,也愈發劍拔弩張起來。 天氣炎熱,除卻上課,季蘊不愿出門,一人躲在書房中。

    云兒知曉季蘊心中煩悶,做事更加小心起來,生怕惹得季蘊不高興。

    “娘子,可要吃冰酥酪?”云兒討好地笑道。

    “不吃。”季蘊躺在竹榻上,搖了搖頭。

    云兒繼續問:“那娘子可有想吃的東西?”

    “沒有。”季蘊心不在焉道。

    云兒失望地止住話,暗自嘆了一聲。

    “怎地不講話了?”季蘊轉頭,看向云兒。

    “您心情不好,奴婢怕說錯話。”云兒難為情地笑道。

    季蘊起身,無奈道:“我是心情不好,但我不會去怪無辜之人。”

    “奴婢明白了。”云兒忙不迭點頭。

    季蘊瞥了云兒一眼,問:“孫媼這些日子沒來尋你?”

    “未曾。”云兒搖頭,“許是那日將她得罪了,她現下定是記恨著奴婢呢。”

    “不必管她。”季蘊道。

    “有娘子在,奴婢自然是不怕的。”云兒笑道。

    第83章 第 83 章 定風波(三)

    季蘊瞥了云兒一眼, 笑道:“貧嘴。”

    “奴婢說得可都是真心話。”云兒見她笑了,便也安下心來,神色頗為認真道, “雖說當初是二大娘子遣了奴婢來侍奉, 但孰是孰非還是明白的, 娘子待奴婢好, 奴婢若是有二心, 又如何對得起您呢?”

    季蘊聽完云兒的一番肺腑之言, 一時之間很是感動,心中登時涌起一股暖流。

    她伸手握住云兒的手, 一字一句道:“好云兒, 不必多說,我自然是信你的。”

    “有您這句話,奴婢再沒什么怕的了。”云兒不禁眼眶微濕,哽咽道。

    季蘊抬起纖細的手, 溫柔地將云兒臉頰上的淚水拭去,輕聲道:“都多大了還這般,讓人笑話。”

    “要笑話就笑話去,奴婢也只在您面前哭。”云兒聽出她的調侃之意, 小聲道。

    季蘊聞言斂眸, 笑道:“好了,近來天氣悶熱, 想必你也累了,我現下無需你伺候,若是無事的話你早點去歇息,養精蓄銳才是,未來的日子怕是要不好過了。”

    “您實在不必擔憂。”云兒寬慰道。

    “該來的總會來的, 如今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罷了。”季蘊揶揄道。

    云兒思來想去,她看向季蘊,輕聲道:“奴婢會陪著您的。”

    “好。”季蘊點頭,“聽話,去歇息罷。”

    “娘子如此體恤,奴婢豈敢有不應之理?”云兒笑道。

    主仆二人交談片刻,云兒遂起身離去,她走出臥房,轉身時輕輕地將房門帶上。

    疏窗外的青天萬里無云,碧綠的芭蕉葉映襯在紗窗上。

    云兒走后,臥房內靜悄悄的,仿佛針落可聞。

    季蘊翻看著手中的閑書,她的心中有些不暢快,遂闔上書,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她一時覺著心中煩悶,一時覺著百無聊賴,突然想起小廚房中存放著先前吳老送來的佳釀,便想去拿了來喝。

    思及云兒既然去歇息了,大熱天的沒道理再去尋她,季蘊便站起身來,獨自走至小廚房,在柜中尋到一壇佳釀。

    季蘊拿著酒回到臥房里,她將酒壇打開后,頓時一股濃厚的酒香飄了出來,縈繞在周遭。

    她倒入酒杯中,初嘗了一口,便覺著口腔中香醇四溢,低頭毫不猶豫地整杯飲盡。

    不出片刻,季蘊清淡的眉眼間已有了幾分醉意,她的臉龐微微泛紅,目光直瞪瞪地注視杯中的酒。

    她扯起嘴角,眼底閃過一絲澀意。

    人生在世,有哪個能肆意快活的呢?

    季蘊舉杯飲了一口,待她放下酒杯,低頭細細思之,暗忖道,憑他是誰,再無所不能,又有哪個能輕易免俗?

    無非是你裹挾著我,他不繞過他,最終都不得不妥協。

    不知為何,她倏然想起遠在江寧的秦觀止,他的才學曾名震東京,又為何義無反顧地辭官回鄉?其中自然是有難言之隱,在外人看來,是先生大義,境界超脫俗塵,可既身在這世間,哪里如何就能擺脫塵世間的一切?

    季蘊想起他曾經的諄諄教誨,如今看來,都是不無道理的。

    師父,難道弟子一直都錯怪了您?

    季蘊拿起酒杯,抬頭一口飲盡。

    可惜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此時她想明白了,心中的煩悶也散去不少。

    季蘊已經醉了,眼神迷離地站起身,頭有些發昏,便按著額頭,搖搖晃晃地走至窗邊的竹榻旁,躺下沉沉地睡了過去。

    清幽的庭院中蟬蟲嘶鳴,偶爾一陣暖風吹來,芭蕉葉慵懶地搖曳。

    季蘊蜷縮在竹榻上,她睡得并不安穩,眉頭緊蹙著,白凈的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今日大醉一場,所謂人有所思,所思之人如夢來,現下她似是陷入了夢中。

    “蘊娘。”

    不知是誰喚了她一聲。

    車輿正在緩緩地前行,經過了一處繁華熱鬧的街道,時不時傳來商販的吆喝聲。

    今日是余中曹老太爺過壽,季家闔府前去賀壽。

    如今曹家圣眷佑榮,正是風頭無兩,不僅染坊掌握著崇州的命脈,家主曹松已官至崇州知州,而此次曹老太爺過壽,崇州各家權貴看中曹松的面子,自然是紛紛趕來。

    季梧放下竹簾,轉頭去瞧季蘊,卻發覺她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便出言喊了一聲。

    “蘊娘,你怎地了?”季梧神色關切地注視著季蘊,繼續詢問。

    季蘊立時回過神,她先是搖頭,隨即勉強地笑道:“沒想什么,就是有些怕。”

    “別怕,有我在呢。”季梧安慰道。

    季蘊點頭,彎起唇角。

    “你也該出來走走了,總是被嬸母拘在家中也不好。”季梧笑道。

    季茂因昨日嬉耍玩鬧著了風寒,遂張氏今日抽不開身,一是關心則亂,二是實在不放心丫鬟們伺候,雖說風寒不嚴重,但張氏必得親力親為,便也不來曹家了。

    季蘊頷首,她小聲道:“多虧有大姐姐,不然今日母親定不讓我出門,說我去別人家,也是給家中丟臉。”

    季梧抽回目光,沒有回話。

    畢竟張氏是季蘊的母親,是她的嬸母,當著季蘊的面,她自然是不好說的。

    若是真心疼愛一人,并非一朝一夕而就,遂這些年,在季梧看來,張氏是真的不疼季蘊,一心只有季茂。

    實話總是傷人心,不如不說。

    “不必謝我,以后還有的是機會出門,你習慣便也就好了。”季梧滿眼都是憐惜,她嗓音柔和道。

    季蘊抿起一絲笑,點了點頭。

    車輿行駛一段路程,季家眾人來到曹宅,知州曹松竟親自來迎。

    曹松生得清俊儒雅,一身圓領袍襯得他風度翩翩,他笑道:“賢弟,你終于來了,可叫我好等。”

    “知州大人客氣了,我等布衣豈敢勞您親自來?”季惟一臉惶恐,急忙作揖道。

    “賢弟這話就是見外了,今日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曹松溫和地笑道。

    此言一出,在場的眾人便知曹季兩家的關系實在是不一般,曹松一番話是給足了季家面子,前些日子傳出兩家要聯姻的傳聞,想必是板上釘釘了。

    季蘊在季梧后面下了車,拜見過曹松。

    “仁兄,怎地不見您家三公子呢?”季惟打量四周,他未見到曹殊的身影,神情好奇地問道。

    季梧聞言悄悄抬起頭,果真是沒有瞧見曹殊,頓時有些失落。

    “回季老爺的話,三郎君今晨被老太爺叫過去了。”曹松身旁的小廝劉生回答道。

    “原來如此。”季惟摸了摸胡須。

    “家父向來癡迷藥斑布,家中三個犬子,唯有老二不上心,另外兩個如今都得了家父的真傳了。”曹松眼中閃過一絲驕傲,笑道。

    季惟有些意外,出言夸贊曹松教導有方。

    曹松點頭,笑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賢弟先攜家眷先進去上座罷。”

    言罷,小廝引著季家眾人走進曹宅。

    季蘊跟在季梧的身后,她好奇地打量著曹家的一草一木,感到格外新奇。

    一旁的季棉瞧見這一幕,撇嘴道:“當真是沒見過世面的。”

    “說什么呢?”季梧低聲訓斥道。

    “你管我。”季棉沒好氣道。

    “大姐姐,我沒事。”季蘊實在不想她們姐妹二人為她爭吵,急忙小聲道。

    季梧聞言作罷,季棉則是翻了一個白眼。

    前方的于氏回頭瞪著季蘊,冷聲道:“嘀嘀咕咕什么呢,既出來了,就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你自己丟了臉便罷了,可別拉著家里所有人都丟了臉。”

    “母親,您這話嚴重了。”季梧覺著不妥,勸道。

    季蘊被訓得低頭,她摩挲著手中的帕子,眼眶微微泛紅。

    于氏抽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季梧停下,她回頭瞧了一眼季蘊。

    于氏發覺季梧沒有跟過來,低頭喚了一聲。

    季梧神情頗為擔憂地注視著季蘊,聞見于氏的話,只好跟了過去。

    季蘊抬起頭,擠出一絲笑來。

    小廝引著季家眾人來至前廳,待一一坐下來,便吩咐女使們上些茶水點心,隨即離去。

    期間崇州通判陳密致的夫人周氏見過眾人之后,便熱情地同于氏聊了起來。

    “好姐姐,這便是梧娘?”周氏的目光掃向于氏身旁的季梧,笑道。

    “正是呢。”于氏笑道。

    “當真生得不錯,方才見她說話,倒是個溫婉嫻靜的好孩子。”周氏拉起于氏的手拍了拍,夸贊道,“曹家有福了。”

    季梧頓時羞紅了臉,耳后根隱隱發燙。

    季蘊乖乖地坐著,啜了一口茶水。

    于氏同周氏交談片刻,周氏突然瞥見季梧身旁的季蘊,好奇道:“那個丫頭是?”

    “是我家二房的女兒,名叫蘊娘。”于氏面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介紹道,“來,蘊娘,見過周伯母。”

    季蘊聞言站起身,向周氏行禮,小聲道:“周伯母安好。”

    “快坐。”周氏頷首道。

    季蘊坐了回去,她察覺到周氏打量的目光,一時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了。

    周氏笑道:“這孩子有些怕生呢。”

    “是呢,沒怎么出來過,今日正巧是老太爺的壽辰,所以特地帶出來見見世面。”于氏笑道。

    “你這伯母倒做得好。”周氏道。

    “做得再好,也不過是那么一回事。”于氏吃了一口茶。

    周氏早有耳聞,季家二房的女兒不受寵,就是親生母親張氏也不大喜歡這個女兒,如今親眼目睹,看來竟是真的。

    想到這里,周氏看向季蘊的眼神愈發憐憫起來。

    第84章 第 84 章 定風波(四)

    季蘊察覺到周氏打量的目光, 心有不安地低下頭,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了。

    “做長輩的,萬事便要一碗水端平, 家宅方能安寧。”于氏瞧著周氏面帶憐憫之色, 她將茶杯擱在身旁的桌幾上, 笑意盈盈道。

    話音方落, 周氏聞言收回目光, 笑著夸贊道:“娘子當真賢德。”

    此話對于氏頗為受用, 她的臉色稍加緩和。

    季蘊悄悄抬起頭,便發覺周氏移開視線, 同于氏聊了起來, 她登時松了一口氣。

    不出片刻,曹家已是賓客盈門,由小廝門引著入內,紛紛在前廳敘起舊來, 熱鬧非凡。

    季家眾人見過賓客后,再次落座。

    周氏環顧四周,思及在廳中坐了半晌還未見過季蘊的目光,不禁感到奇怪, 遂提了一句:“對了, 怎地不見張姐姐?”

    “怪我,我竟忘了同你講。”于氏略微懊惱, 她神情擔憂地嘆了一聲。

    周氏見她嘆息,急忙詢問。

    “我那妯娌本是要來的,誰承想今日早起那一陣茂郎突然不舒服,她也是關心則亂,故托我向曹家致歉。”于氏蹙眉道。

    “怎會如此……”周氏臉色微變, 隨即神色關切道,“可有大礙?”

    “郎中來瞧過,有些發熱,你曉得孩子還小難免貪玩,正巧昨日出門,想來是吹了風所致。”于氏輕聲道。

    周氏點頭,她瞥了一眼季蘊,壓低嗓音道:“聽說那孩子生下來身子一直不大好,其中可是有什么緣故?”

    “茂郎只是身子弱了些,平日里細心照顧就是了,今日如此,許是丫鬟婆子疏忽了。”于氏淡淡道。

    周氏礙于廳中人多,便沒有再說什么,起身同曹家的親眷敘舊去了。

    季蘊渾身不自在地坐著,她掀起眼簾,便見廳中大都是從未見過的權貴家眷以及曹家親眷。

    “蘊娘,你怎地了?”季梧看向她,她關心地問。

    季蘊搖頭。

    “想來你是第一次來,不適應也是有的。”季梧語氣輕柔道。

    “我沒事,大姐姐別擔心。”季蘊抿起一絲微笑,小聲道。

    季梧瞧著她勉強的笑容,便轉頭對著于氏笑道:“母親,我可否帶著妹妹們去園中逛逛?”

    “好端端去逛園子做甚?”于氏問。

    “母親。”季梧明亮的雙眸看著于氏。

    于氏眉頭微微一皺,似乎并不贊同,她低聲道:“今日賓客眾多,安心坐著便是。”

    季梧見于氏不同意,她眼底閃過一絲失落,只好作罷。

    “母親,咱們還要在此處坐多久?”季棉坐在于氏的身旁,有些不滿道,“我都快悶死了,不如和姐妹們出去逛逛罷。”

    于氏挨不住季棉的撒嬌,她無奈一笑道:“你就曉得玩,答應你,我去尋個女使給你們帶路。”

    “多謝母親,您最好了。”季棉得償所愿,欣喜道。

    “貧嘴。”于氏滿臉寵溺道。

    于氏說罷,便在廳中尋了一位身穿青色窄袖短衫的女使,低聲吩咐了幾句,隨后道:“勞煩了。”

    “不勞煩,您不必客氣。”女使搖頭,笑道。

    季棉站起身,她想要拉著季梧一同出去,然而下一瞬卻被于氏阻止。

    “母親?”季梧還未起身,她神色不解地問。

    “讓她們兩個丫頭出去,梧娘,你稍后隨我去拜見曹家親眷。”于氏瞥了季梧一眼,笑著吩咐道。

    季梧目光微動,她猶豫片刻,隨即看向季蘊,笑道:“蘊娘,你和棉娘一同去罷,我就不去了。”

    季蘊遲疑地站起身,在季梧的目光下,隨著季棉走出前廳。

    姐妹二人跟在女使的身后,她們繞過假山石,走至彎彎繞繞的游廊,清風徐來,竹簾輕輕晃動。

    曹宅修葺得十分氣派,宅內實在寬闊,便見白墻黛瓦的圍墻猶如波浪一般連綿不絕,花窗雕刻精致,透過花窗,瞧見的卻是另外一番風景,其中竹林密布,一道曲徑蜿蜒,瞧不清盡頭。

    女使帶著她們來至花園,離前廳雖不遠,但也需走一段路。

    “兩位娘子,到了。”女使微笑道,“等娘子們逛夠了,奴婢再帶你們回去。”

    園中春光正好,虬曲多姿的枝頭綴滿玉蘭花,幽香浮動。

    “多謝。”季蘊打量著滿園春色,輕聲道。

    “何必客氣。”女使笑道。

    季棉看不慣季蘊,她輕哼一聲,并不與季蘊說話。

    季蘊聞聲看向季棉,并不與她計較,只是跟在她的身后,慢慢地在園中閑逛。

    黃鶯在枝頭啼叫,婉轉動聽,前方坐落著四角涼亭,待走近一瞧才發覺涼亭旁鑿有一方池子,岸邊楊柳依依,蕩漾在池水中。

    姐妹二人倚靠在欄桿上,便見池水清澈見底,其中幾條錦鯉嬉戲,好不快活。

    季蘊瞧著不由得心生歡喜,遂細細打量著,忍不住彎起唇角。

    女使瞧著季蘊對錦鯉感興趣,她走過來,笑道:“娘子有所不知,這錦鯉是三郎君特地養的,平日閑暇時便親自來喂養。”

    “原來如此。”季蘊點頭。

    季棉垂眸,她見不得季蘊這副虛假的模樣,頓時心生一計,遂走至女使的身旁,笑道:“姑娘,不知貴府的凈室在何處?”

    “娘子要更衣?”女使問。

    季棉面露難色,忙不迭點頭。

    “既如此,娘子快隨奴婢來。”女使頷首道。

    季棉湊到季蘊的身旁,她似是有些難為情,故意小聲道:“三姐姐,我去去就來。”

    “好。”季蘊沒有多想,點頭道。

    言罷,季棉跟著女使前往凈室,她悄悄回頭瞥了季蘊一眼,露出得逞的笑容。

    季蘊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她踱步至涼亭中坐下歇息。

    女使帶著季棉繞過長長的游廊,待走了一段路程,終于來到凈室。

    “勞煩姑娘了。”季棉面帶笑意道。

    她穿過月洞門,慢慢地走進凈室中,女使則是站在假山旁,耐心等候著。

    不出片刻,季棉走了出來。

    女使見她出來,便要帶她回園子,誰知季棉突然拽住她,神色正常道:“咱們先不回園子了。”

    女使愣住,忙道:“那位娘子還在園中呢。”

    “我方才同三姐姐說過了,叫她先回去了。”季棉面不改色道。

    “可是……”女使略微遲疑。

    “你別擔心,她同我說識得回去的路。”季棉拉住女使,笑道,“來,咱們先回去。”

    女使猶豫片刻,她見季棉如此說,便不好再說什么,引著季棉先行回前廳。

    日光和煦,園中頗為清靜。

    季蘊獨自坐在涼亭中等候了許久,卻遲遲不見季棉和女使回來的身影,難免開始焦急起來。

    她不安地站起身來,走出涼亭觀望著。

    等候片刻,卻還不見人影。

    季蘊眉頭微蹙,她心中涌起一股恐慌的情緒,倏然想起季棉離去前的笑容。

    難道季棉是故意的?

    季蘊知曉時辰不早,她胡亂猜測著季棉的用意,頓時心生悔意。

    若是自己遲遲不回去,該如何是好?

    她打量著四周,回想起來時候的路,決定自己回去。

    于是,季蘊嘗試著走出園子,她匆匆地走至游廊上,可眼前的游廊彎彎繞繞,她立時有些迷糊,不知該如何向前走。

    她忐忑不安地走著,待看到假山石時,眼前一亮。

    好在終于走出來了,季蘊整個人松懈了下來。

    她繼續向前走,令人奇怪的是,她越走越冷清,面前的房屋她在來的時候從未見過。

    季蘊迅速反應過來,她似是迷路了。

    “有人嗎?”她不敢大聲喊。

    周遭一片清幽,沒有人回應她。

    季蘊突然瞧見前方的院落大門敞開著,便急忙走過去,抬起頭便見上方的匾額提著染院二字。

    “請問有人嗎?”她站在院落前,問道。

    季蘊鼓起勇氣,她邁上層層的臺階,緩緩地走到門前,朝里看去。

    門前瞧不清什么,院子里靜悄悄的。

    難道沒有人嗎?

    她這樣想著,神色變得失望起來,遂準備離開此處。

    這時,院子里頭似乎傳來一陣腳步聲。

    季蘊停下腳步,她折返走到門前,躊躇著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她走過門廳,來到院落里,看清眼前的景象立即就愣住了。

    院子中場地寬闊,搭建著一排排高高的竹竿,上面掛滿了靛藍色的布料,顯得莊嚴又粘稠。

    季蘊心中震撼無比,她知曉曹家子弟繪制藥斑布,但卻從未見過未完成的藥斑布。

    她一時也忘記了自己的來意,穿梭在藥斑布之間,欣賞著布料上的紋樣,且大都是已經印了紋樣的,需要日光暴曬。

    周遭盡是藍白相間的藥斑布,似乎還縈繞著淡淡的藍草的味道。

    “你是誰?”

    突然,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呵斥聲。

    季蘊循聲回頭,見到來人。

    來人是一位年輕的郎君,生得五官端正,身著素袍,正怒視著自己。

    “我……”

    “哪里來的野丫頭,竟然敢擅闖染院?”

    季蘊剛想開口,就被他打斷了。

    他怒氣沖沖地走到季蘊的面前,沒有好氣地質問道:“說話啊,啞巴嗎?”

    “抱歉,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季蘊嘴唇翕動,解釋道。

    “快快出去。”他的目光上下掃過季蘊,冷聲道。

    話說完,他就轉過身去,想要離開。

    “等等,請問……”季蘊見他離開,便急忙追過去,想要問路。

    他惱怒地回頭,不經意間抬起手,卻未料到她就在他的身后,手自然就碰到她的肩。

    季蘊唬了一跳,腳下虛浮地向后倒去。

    他大驚失色,愣在原地。

    就在季蘊以為自己要摔下去的時候,下一瞬卻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陌生的臂彎穩穩地托住了她。

    頭頂響起一道清潤的嗓音。

    “二哥,你在做甚?”

    曹承聽見這聲逼問,他臉色一僵,悻悻道:“我沒想推倒她,是她自己站在我身后,我沒看見。”

    季蘊抬頭,慌亂間瞥見了他鼻梁上的那顆黑痣。

    第85章 第 85 章 定風波(五)

    迷糊之間, 季蘊睜開雙眼,眼前竟緩緩出現曹殊溫潤的眉眼,高挺鼻梁上的黑痣尤為醒目。

    她神思恍惚, 便以為自己仍身在夢中。

    “你醒了。”曹殊坐在竹榻旁, 他垂眸溫和地注視著她。

    季蘊目光直直地盯著他瞧, 略微迷茫地點了點頭。

    “你先前飲了酒, 現下可有哪里不舒服?”他面色擔憂, 溫聲道。

    曹殊來時已是午后, 從云兒口中得知季蘊醉酒,已然在疏窗前睡去, 便在竹榻前坐下, 靜靜地凝視著她。

    季蘊眉頭緊蹙,睡得并不安穩,似是陷入夢魘中。

    曹殊見狀立時起身,他在羅漢塌上尋了條薄毯替她蓋上, 隨后便守在她的身旁,直到她醒來。

    季蘊聞言逐漸清醒過來,方才不過是大夢一場,眼前之人才是曹殊。

    她登時坐起身來, 毫不猶豫地伸手環住了他。

    曹殊始料未及, 他先是微微一怔,感到有些意外, 隨即斂起眸子,眼清亮的眼眸溢出點點的笑意,任由她抱著。

    “曹哥哥。”季蘊低聲道。

    “嗯。”他應了一聲。

    季蘊聞見他的聲音,她倏然涌起一股恐慌,便下意識地抱緊了他, 輕聲道:“曹哥哥。”

    “我在。”曹殊瞥了她一眼,他察覺到她在發抖,遂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

    她靠在他的肩上,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曹哥哥,我做了一個噩夢。”季蘊小聲道。

    “夢都是假的,你別怕。”曹殊眉心微動,語氣輕柔道。

    “不是假的。”季蘊深吸一口氣,喃喃道,“我夢見許多人了,夢中的一切都像是從前發生過的一樣。”

    曹殊微頓,輕聲問:“可以同我講講嗎?”

    季蘊從他的懷中掙脫,低頭將夢中發生的事告知于他,其中瑣碎的細節在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忘卻。

    曹殊耐心聽完,他看著她茫然的神情,嗓音溫和道:“噩夢大都是心中驚懼之事,忘記許是好事。”

    “曹哥哥,我好像夢見你了。”季蘊猛地抬頭,忙道。

    曹殊注視著她,神色緩和無比。

    “你在染坊里。”季蘊蹙眉,她低頭抿唇,躊躇片刻道,“對了,還有曹二郎,竹竿上的藥斑布,還在滴著水。”

    “然后呢?”曹殊的目光停駐在她的身上。

    曹殊依稀記得,從前曹老太爺過壽,季蘊迷了路闖進染坊里,被曹承發覺以為她是新來的女使,便有心為難。

    那日晨時,曹老太爺喚了他過去。

    年幼的曹殊站在染缸旁,不解道:“祖父,今日是您壽辰,父親不是叫您先去廳中坐著?”

    “不去。”曹老太爺一口回絕。

    曹殊見曹老太爺一心在藥斑布上,遂不再多言。

    這時,院中傳來一陣嘈雜聲。

    “三郎,你去瞧瞧外頭發生何事了?”曹老太爺不喜有人打擾,他有些頭疼道。

    曹殊頷首,踱步至院子里,繞過一排一排掛著的藥斑布,終于遠遠地瞧見了曹承,他的身后還站著一個小丫頭,年歲不大,瞧著倒是有些眼熟,似在何處見過。

    他走了過去,快走近時,誰知曹承忽然激動起來,竟將她推倒了。

    曹殊一驚,急忙過去接住了她。

    他低頭,她慌亂無措的小臉就這般撞入他的眼簾,他看清她的模樣時,怔怔道,“是你。”

    曹殊回過神來,他掀起眼簾,目光掃向她,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沒了。”季蘊搖頭,語氣遲疑道,“之后我就醒過來了。”

    “既如此,那就不要想了。”曹殊神色關切地詢問,“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沒事,你別擔心。”季蘊輕聲道。

    曹殊打量著她的臉色,見她的確沒有大礙,便松了一口氣,低聲問:“蘊娘,你若是有心事,不要藏在心中,可以同我講。”

    季蘊不知為何心虛起來,她眼睫下垂,眸光閃了閃。

    他見她沉默,繼續問:“為何飲酒?”

    “沒什么。”季蘊不敢抬頭。

    曹殊直視著她,良久,他抿起一絲微笑,淡淡道:“蘊娘,你既不愿說,我不會逼你。”

    “曹哥哥。”季蘊抬頭,她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艱澀道。

    二人四目相對,他目光平靜,而她觸及到他漆黑的眼眸,下意識地想要回避。

    季蘊緊緊地抓著他衣袖,思慮片刻后,慢慢道:“曹哥哥,真的沒什么,先前同母親吵了幾句嘴,你也曉得,我和她的感情一向不大好,此事與你無關,沒必要講給你聽,白白叫你擔心。”

    曹殊嘆道:“你的事,怎會與我無關?”

    “母女之間鬧別扭再正常不過了,過幾日就好了,你別擔心了。”季蘊輕笑著說。

    對于張氏,曹殊自然是不便多言,便只好出聲安慰幾句。

    “飲酒傷身,往后切莫再如此了。”他眉頭微微一皺,似乎并不贊許她,神情凝重道。

    “好。”季蘊不想令曹殊在比試關鍵時刻分神擔心自己,她彎起唇角,語氣輕松道。

    言罷,她伸出纖細的手,握住曹殊的手。

    曹殊回握住她的手,眸底泛出柔色。

    “曹哥哥,最后一輪比試再即,此次比試對你、對曹家來說至關重要,你不要擔心我,我沒事的。”季蘊抬眼,神色認真道。

    曹殊聞言搖頭,他的心底變得柔軟起來,唇角噙起笑意,一字一句道:“比試固然重要,但對我來說,你才是最重要的。”

    季蘊澄澈的雙眸猶如秋水一般,她眸光流動,忍不住再次抱住了他。

    曹殊伸手環住她纖弱的腰,低聲道:“蘊娘,要是沒有你,我是真不知曉該怎么辦了。”

    “就算沒有我,我信你同樣能振作起來。”她的頭靠在他的胸膛前,輕聲道。

    “這種話,往后可以不要再說了嗎?”曹殊的雙眸驟然一深,皺眉道。

    “什么話?”季蘊微怔。

    “就算沒有你這樣的話。”他道。

    “為何?”

    “蘊娘,我聽了心里不舒服。”曹殊神色無奈道。

    季蘊松開他,清澈的雙眸打量著他。

    曹殊立即握住她的手腕,重新將她拉進他的懷里,他面色羞赧道:“你這般盯著我瞧,我會不好意思的。”

    “我當是什么呢,原來曹哥哥害羞了。”季蘊抬起眼眸,她忍俊不禁,調侃道。

    曹殊面色泛起淡淡的紅暈,迅速蔓延至耳后根,他垂下眼眸,朝季蘊看了過去,漆黑的眼眸閃爍著一絲無措的羞澀。

    季蘊頗為好奇地盯著他,也不再笑話他了,笑著問道:“對了,曹哥哥,你今日來尋我做甚?”

    “近來我在構思終試的紋樣,正巧今日畫好樣稿,便想邀你去觀賞,同我分析有何處不足。”曹殊低聲解釋道。

    季蘊聞言登時抬頭,她面帶懊惱道:“那我豈不是耽擱了?”

    “不耽擱。”曹殊搖頭,溫聲道。

    “現下什么時辰了?”她擔憂道。

    “不急,天色尚早。”曹殊垂眸凝視著她,眉目含笑道。

    季蘊聞言松了一口氣,她忙道:“趁天色不晚,咱們現下便去罷。”

    “你飲了酒,我擔心你不舒服,要不擇日再來?”曹殊蹙眉,思忖道。

    “曹哥哥,我沒那么脆弱。”季蘊笑道。

    曹殊見她堅持,只好無奈一笑道:“既如此,早去早回,你今日需得早點歇息才是。”

    “好。”季蘊彎了彎眼睛,頷首道。

    二人交談片刻,曹殊去堂中等候,季蘊則是喚了云兒進來。

    待她洗漱好,換了一件褙子,便走出臥房。

    “娘子,早點回來。”云兒滿臉擔心道。

    “你放心。”季蘊笑道。

    “誰叫您瞞著奴婢偷偷吃酒,奴婢怎么可能放心呢?”云兒不滿地嘀咕道。

    “那你一同跟去,可好?”季蘊停下,她瞥了云兒一眼,笑道。

    “才不。”云兒忙不迭搖頭,她捂嘴偷笑道,“娘子快去,曹郎君還在外頭等著。”

    “好啊,壞丫頭。”季蘊笑道,“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編排我呢。”

    “哪有。”云兒一副被冤枉的模樣,委屈道。

    季蘊懶得同云兒爭辯,她走至堂中,抬頭看向曹殊,輕聲道:“曹哥哥,久等了。”

    曹殊聞言轉身,莞爾一笑。

    云兒將他們送到院門口,便回去了。

    二人走過花瓶門,肩并肩地走在修篁林中,午后的日光透過竹葉落在曹殊的面龐上,如同鎏金一般。

    曹殊察覺到她的目光,他轉過頭,漆黑的眼眸平和地注視著她。

    周遭清幽靜謐,竹影輕搖,她卻覺得二人的心在逐漸靠近。

    不出片刻,二人走出書院,來到奚口巷。

    然剛走至書鋪門口,曹殊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疾步走過去。

    “曹哥哥,怎地了?”季蘊跟了過去,疑惑道。

    曹殊回頭,皺眉道:“先前出來時,我分明將門鎖上了。”

    “快進去瞧瞧。”季蘊大驚失色。

    言罷,二人匆匆走了進去,便見書鋪中凌亂不堪,書架上的書籍紛紛掉落在地,一瞧便知是有人特意在翻找什么。

    曹殊淡淡地掃了一眼地上書籍,便直直走到桌案旁,而案上同樣是一團凌亂。

    他屏住呼吸,急忙在案上翻找著,下一瞬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曹哥哥,你在找什么?”季蘊走過去,小心翼翼道。

    曹殊停下翻找,他修長的手撐著桌角,神情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什么。

    “曹哥哥?”季蘊見他臉色不好,低聲喚道。

    第86章 第 86 章 定風波(六)

    曹殊抿唇, 他低垂的側臉有些冷硬,清潤的眉眼滿是陰郁,漆黑的眼眸似是染上一層暗色。

    季蘊走至桌案前, 她抬眼掃向他, 見他臉色實在難看, 心中已猜測出幾分, 只是不敢輕易確定。

    “曹哥哥。”她忐忑不安道, “是……”

    曹殊聞言垂眸看她, 眸色晦暗道:“樣稿丟了。”

    “怎么會……”季蘊雖猜出,但從曹殊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 還是唬了一跳。

    曹殊斂眸, 他面色平靜道:“蘊娘,你先坐。”

    說罷,他整理好桌案雜亂的紙張,隨即攏住衣袖, 修長的手拎起茶壺,給季蘊倒了一杯茶水。

    季蘊在桌案前坐下,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對面的曹殊,他神色平靜, 仿若丟失樣稿此事未曾發生過的似的。

    淡淡的茶香縈繞在書鋪中, 曹殊將茶杯推至季蘊的面前,便坐了下來。

    “曹哥哥, 比試再即,丟失樣稿非同小可,可見是存心而為。”季蘊啜了一口茶水,咬牙切齒道。

    他的神色不甚分明,好似籠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此人居心叵測, 定是知曉你的畫工,當真是其心可誅,要不咱們先報官?”她放下茶杯,提議道。

    曹殊聞言搖了搖頭。

    “為何?”她不解。

    “若是咱們大張旗鼓地報官,便打草驚蛇了,要令其露出尾巴,就不能報官。”曹殊掀起眼簾,眸色一暗,冷靜地分析道。

    “可這……”季蘊愈發氣憤道,“可惡,此人竟做出這種事來,也不怕被戳脊梁骨。”

    曹殊冷笑道:“他敢來偷稿,全然不顧及自身臉面,他既不要臉,咱們也不必替他留了。”

    “曹哥哥,你要怎么做?”季蘊抬頭。

    “我還未想好。”曹殊眼神晦澀不明,扯起嘴角道。

    “可比試就是這幾日了,樣稿丟失,你還來得及嗎?”季蘊面色擔憂道。

    “不必擔心。”曹殊安慰道。

    季蘊點頭,她眉目懊惱道:“都怪我,若是我今日不飲酒,那賊人定不會得逞。”

    “與你無關,蘊娘。”曹殊拉過季蘊的手,他輕輕握住后,溫聲道,“就算不是今日,也會是明日,只要他一日惦記樣稿,自然會費盡心機來偷,你無需自責。”

    “曹哥哥,可不報官,怎么抓住他?”季蘊憂心忡忡道。

    “如今他拿著樣稿早就逃之夭夭,報官已是來不及。”曹殊蹙眉,思斟酌片刻道,“今晚我去尋青川,叫他暗自去鄭宅一趟,至于樣稿,丟了便丟了。”

    季蘊見他這么說,也不好再有任何的異議,遂點了點頭。

    “倘若比試那日他參考樣稿,我自會當眾叫他原形畢露。”曹殊垂下眼簾,他長長的鴉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緒,勾起唇角道。

    季蘊瞧著他唇角噙著分明的笑意,不知他在心中醞釀著什么。

    每位選手的畫工各不相同,紋樣的線條、圖案在繪畫時便能瞧出端倪,且前兩輪比試時,裁判官早已對每位選手的畫技了如指掌,曉其優缺點,自然不能短短幾日就畫風突變。

    書鋪內亂糟糟的,書架上的書籍紛紛掉落在地,一片狼藉。

    “曹哥哥,書鋪現下被翻得一團亂,你可要去瞧瞧是否丟了其他東西?”季蘊回頭環顧,輕聲道。

    曹殊頷首,他起身走至書架旁,俯身拾起地面上的書籍,重新在書架上放好。

    季蘊走過來,陪他一同拾起書籍,低聲道:“書籍何其珍貴,此人實在暴殄天物,竟就這般丟在地上。”

    “然也。”曹殊擺弄著書籍,嘆道。

    二人各自拾起地上的書籍,心情卻異常復雜。

    曹殊拍了拍書籍上的灰塵,他瞥向一旁的季蘊,嗓音溫和道:“蘊娘,我來就行了,你去坐著。”

    “沒事,我不累。”季蘊搖頭,彎唇道。

    “今日本想……”曹殊轉頭,苦笑道,“倒叫你白走一趟了。”

    “同你在一處,我心里歡喜,無所謂白走不白走。”季蘊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出言安慰道。

    曹殊聞言抿起一絲淺笑,他的目光停駐在她的身上,眼底泛出柔色。

    “曹哥哥,這門鎖壞了心中也不踏實,明日你出門尋個鎖匠來,重新換個鎖才是。”季蘊看向他,她面色擔憂道。

    “好。”曹殊點頭,眉目間籠罩著溫和的光澤,含笑道。

    二人收拾好書籍,在后院洗凈手,掀起竹簾走至書鋪時,已是日落黃昏,晚霞漫天。

    季蘊見天色不早,便決定回去,她同曹殊告辭,剛走至門口時,有些不放心地回頭。

    曹殊微頓,他知曉季蘊心中的憂慮,便伸手拉住她,輕輕按住她的雙肩。

    “不要為我擔心。”他眼睫低垂,神色溫和,修長的手指微微蜷起,溫柔地在她的面龐上輕輕撫過。

    季蘊抬頭,直視著他漆黑的雙眸,乖乖地應了一聲。

    “這幾日我許是不能來尋你了。”曹殊目光微動,注視著她柔順的模樣。

    季蘊思忖幾瞬后,她唇角微揚道:“我想你了,就來找你。”

    曹殊點頭,他注視著她,神色緩和無比。

    “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云兒又要說嘴了。”季蘊看了眼門外天色,柔聲道,“曹哥哥,你晚上記得將門在里頭關好。”

    二人話別之后,季蘊在曹殊的目送下,步履盈盈地離開書鋪,走進書院中。

    季蘊踏進書院的門時,她忽然轉身,瞥了一眼書鋪檐下的曹殊,他長身玉立,身姿宛如修竹。

    她忍不住彎唇一笑,隨即走了進去。

    曹殊見她離去,才不舍地收回目光,他轉身回到書鋪,唇角的笑慢慢凝結,眼神變得陰冷起來。

    不覺間,已至立秋。

    暑氣消去,天高云闊,秋風中已帶著些許涼意。

    季蘊在睡夢中朦朧聞見外頭的秋風蕭蕭,她醒來時,帷帳正在輕輕晃動,頓覺枕邊清涼。

    她扶額,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來,隨即緩緩地坐起身來,喚了云兒進來。

    云兒聞見季蘊喚她,便推門走進臥房中。

    她踱步至床榻旁,掀開帷帳后,笑道:“娘子,您起了。”

    季蘊點頭,她從床榻上下來,轉頭看向疏窗,庭院中天色正好,只是偶爾一陣涼風吹進臥房內。

    云兒見她冷,便闔上窗,忙道:“娘子,是奴婢的疏忽,沒凍著罷?”

    “沒有,不過的確有些冷。”季蘊披了一件外衫,輕聲道。

    “今日是立秋了。”云兒走過來,笑道。

    季蘊抽回目光,她有些意外道:“今日竟是立秋了,過得真快,過幾日曹哥哥便要比試了。”

    “那日奴婢隨您一同前去。”云兒端了一盆熱水放在圓桌上,笑道。

    季蘊洗漱好,便坐在銅鏡前,云兒替她梳發。

    主仆二人時不時地交談著,院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你出去瞧瞧是誰來了。”季蘊吩咐道。

    云兒頷首,她放下梳篦,隨即匆匆地走至院門口,發覺是書院的小童,便詢問來意。

    “云兒姑娘,方才貴府的小哥送來的信。”小童將手中的信封遞了過去,笑道。

    “我曉得了,多謝。”云兒接過信封,笑道。

    言罷,小童告辭,云兒關上院門,轉身走進臥房中。

    季蘊接過信封,她低頭看清上面鋒利的字跡時,下一瞬就愣住了。

    “娘子,怎地了?”云兒神色疑惑道。

    季蘊作為秦觀止的入室弟子,自然是一眼認出他的字跡,她回過神,勉強地笑道:“沒什么,是師父寄來的信。”

    “說來咱們回到崇州已好幾月了,已許久未見到秦先生了,也不知他在江寧如何。”云兒拿起梳篦,繼續替季蘊梳發。

    季蘊拆開信封,纖細的手慢慢地打開信紙,待她一字一句地看完之后,卻沉默了。

    “信上寫了什么?”云兒見她不說話,狐疑道。

    “信上說,師父下月要來崇州拜訪。”季蘊深吸一口氣,神情復雜道。

    “那敢情好。”云兒欣喜道。

    季蘊瞧著云兒高興的模樣,她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她蹙眉,思忖著秦觀止為何突然要來崇州?

    “娘子,奴婢怎么瞧著你不高興?”云兒頗為關切道。

    “沒有。”季蘊搖頭,強顏歡笑道。

    季蘊掀起眼簾,她慢慢地看向銅鏡中的自己,倏然思及離開江寧那日,秦觀止站在渡口時的身影。

    思及此處,她的心中頓時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她嘆了一聲,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來。

    季蘊上完課已是午后,午后的日光溫和地照在她的身上。

    因立秋過后兩日便是藥斑布比試的決賽,她本打算回青玉堂,然走至花瓶門時,臨時決定去尋曹殊。

    她繞過修篁林,走出書院,來到書鋪門口,不過令她失望的是,書鋪的大門緊鎖著。

    曹哥哥出門了?

    她暗忖。

    既然曹殊不在,季蘊只好打道回府,她回到青玉堂,同云兒用了午膳。

    許是因為曹殊比試,許是因秦觀止下月要來崇州,她的思緒紛亂不已,就連云兒都察覺出她的不對勁,出言詢問。

    “娘子,奴婢瞧您今日心緒不佳,是發生何事了嗎?”云兒道。

    季蘊扯起嘴角道:“沒什么。”

    “難道是因為秦先生嗎?”云兒猜測道。

    季蘊聞言沒回話,輕嘆一聲。

    “秦先生是您的師父,娘子何必這般如迎大敵。”云兒輕聲道。

    “我沒有,我只是……”季蘊下意識反駁,欲言又止道。

    “只是什么?”云兒問。

    “我只是,只是心中有些亂而已。”季蘊低聲道。

    第87章 第 87 章 定風波(七)

    “先生又不會吃人, 許是他此次來就是想來瞧瞧您呢。”云兒滿臉擔憂地注視著她,安慰道,“娘子, 您可千萬別憂思太過。”

    “我曉得。”季蘊感受到濃重的壓力, 她瞥了云兒一眼, 扯起嘴角道, “云兒, 我沒事。”

    云兒聞言還是不放心, 低聲安撫著季蘊。

    “我真的沒事,過會就會好了, 我這里無需你伺候, 你先去歇息。”季蘊知曉云兒的關心,她抿唇一笑道。

    云兒搖了搖頭。

    “聽話。”季蘊嘆了一聲。

    “好,奴婢先下去了。”云兒見季蘊堅持的模樣,她也只好妥協, 遂站起身來,叮囑道:“您有事就吩咐,可別像前幾日那般自己偷偷飲酒。”

    季蘊頷首,她靜靜地目送著云兒走了出去。

    門輕輕闔上, 臥房內頓時安靜下來, 玉色屏風立在其中,青釉香爐中的熏香裊裊地散開, 縈繞在周遭。

    季蘊依靠在羅漢塌上,她的心神逐漸安寧,便起身踱步至疏窗前,輕輕推開窗。

    清涼的秋風瞬間就吹進屋內,映入眼簾的是落滿窗前的樹葉, 沐浴在慵懶的日光中。

    她獨自站在窗前,思緒卻飄向了遠方。

    不知遠在清涼山的秦觀止現下如何,細細想來已有數月未見他了,日月不相饒,離去時正是初春時分,現下已是秋日了。

    朝夕相處三載,人心都是肉長的,若說不想他自然是不能的,可她卻充斥著矛盾之感,既想他而又畏懼著他。

    思念是人之常情,而所謂畏懼,他是她的先生,傳授她課業,教會她許多人生在世的道理,在過去清涼山的日子里,他雖嚴厲卻有溫情的時候,實在叫人矛盾。

    思及此處,季蘊的心中惆悵不止。

    直到一股涼風鉆進她的衣襟時,她才猛然驚醒,垂頭哂笑自己虛度光陰。

    枝頭的寒蟬凄厲,似是通曉她的心思似的。

    季蘊抽回目光,她伸手闔上疏窗,將庭院中的風景隔絕起來,坐回羅漢塌上。

    日落西山,天色漸暗。

    青玉堂內已點上燈,晚間時分秋風驟起,落葉紛雜地飄落,恍若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季蘊同云兒用完晚膳,她走到連廊下,轉頭道:“瞧這天,像是要落雨了。”

    “秋日多雨,娘子夜里蓋好被子,切莫著涼了。”云兒走了過來,輕聲道。

    “總囑咐我,你也是。”季蘊彎唇道。

    “奴婢曉得。”云兒頷首道:“娘子別站在此處吹風了,進屋罷。”

    季蘊點頭,轉身隨著云兒踏進堂內,她一面行走,一面拎起裙擺,待跨過門檻,才道:“今日我去尋曹哥哥,他不在,不知現下可回來了。”

    “曹郎君不在?”云兒問。

    “是。”季蘊未告知云兒曹殊樣稿丟失一事,樣稿已丟,多一人知曉也無用,她思忖道,“許是出門辦事去了。”

    云兒并沒有多想,只是點頭。

    季蘊同云兒閑聊片刻,期間云兒提起后日便是比試的日子,她不由得為曹殊懸心。

    “雖說奴婢知曉曹郎君畫工不俗,但不知為何心中還是有些擔心。”云兒扶著季蘊在圓凳上坐下,笑道。

    季蘊未回話,她若有所思地垂頭。

    燭火微晃,主仆二人在燈下時不時地閑聊幾句,未料季蘊突然站起身,決定道:“云兒,我去尋曹哥哥一趟。”

    “現下嗎?”云兒唬了一跳。

    季蘊點頭。

    云兒神色不解地拉住她,語氣委婉道:“娘子,天色已晚,好像快要落雨了,您不如明日再去尋曹郎君。”

    “云兒,你陪我一同去。”季蘊似是拿定主意了一半,她語氣堅決道。

    云兒立即搖頭,她嘀咕道:“奴婢去做甚?”

    “那我自己去便是,記得給我留門。”季蘊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轉而笑道。

    “這……”云兒遲疑道,“非去不可嗎?”

    季蘊微微側目,她神情鄭重地點頭。

    云兒踟躕了會兒,一臉憂心道:“外頭起了風,奴婢去拿件斗篷來。”

    “不用。”季蘊拒絕道。

    “您要去尋曹郎君,奴婢不攔著,可是如今天氣涼了,凍著了可不好,您就聽奴婢一句勸可好?”云兒勸道。

    季蘊無奈一笑,應了一聲。

    云兒見季蘊沒再拒絕,疾步走了出去。

    不出片刻,云兒匆匆拿了一件暗紋斗篷來,親自給季蘊披上。

    “如此可好?”季蘊乖乖地披上,笑道。

    云兒將斗篷系好,隨即滿意地打量了一下,笑道:“行了,娘子早去早回。”

    季蘊吩咐云兒幾句,便迫不及待地走出青玉堂。

    書院四下掌著燈,發出昏黃的光芒,映照著寂靜的修篁林,秋風簌簌,發出稀疏的聲響。

    季蘊獨自走出書院的側門,遠遠地便見書鋪中點著燈,微黃的燭光在窗前。

    奚口巷幽暗,除卻那一點燭光,再也看不清其他。

    季蘊站在檐下,方想邁下臺階時,卻突然聞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且愈來愈近。

    她暗自納悶,心想這么晚還有人來?

    季蘊循聲望去,便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走了過來,天色昏暗,她瞧不清他的模樣。

    那人影在書鋪門口站定,小心翼翼地趴在門上,想要透過門的縫隙看見什么。

    他許是心虛,只瞧了一眼,便不停地回頭張望著,似是在懼怕什么。

    季蘊站在昏暗處,人影并未發覺她的存在。

    她細思極恐,便要悄然退至門后,誰知腳下踩到一根枯樹枝,登時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巷子中顯得格外清晰。

    響聲頓時得到了那人的注意,他猛地回頭,定睛一瞧發覺了季蘊的存在,他嚇得拔腿就走。

    季蘊見他要逃,暗道不好。

    她立即想要去追,可剛追了沒幾步,那人影早就隱在黑夜中,跑得沒影了。

    然而下一瞬,不遠處的拐角處傳來一聲痛呼聲。

    季蘊站定,便見曹承提著燈走了出來,身下躺著的儼然是方才在書鋪門口的那人,他正面色痛苦地蜷縮著,雙手捂著肚子。

    書鋪的門被打開,曹殊疾步走出,卻發覺季蘊的身影。

    他微怔,眼底閃過一絲意外,立即走至她的身旁,檢查她的安全。

    “蘊娘,你怎么,你可有事?”曹殊面色擔憂地打量著她,忙道。

    季蘊搖了搖頭,她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曹承,低聲道:“曹哥哥,這怎么回事?”

    曹殊握住季蘊的手,他拉著她走至巷子口的拐角處。

    “溪川,這家伙方才在你門口窺視,鬼鬼祟祟的,還好被我抓了個正著。”曹承冷笑道。

    曹殊松開季蘊,他無聲的視線落在地面上的那人,漆黑的眼眸深沉,似是深不見底的寒潭。

    季蘊與曹承面面相覷,隨即一同看向曹殊。

    曹殊冷聲質問:“你是誰?”

    那人聞見曹殊的話,他膽怯地埋著頭,不肯露出真面目。

    “有膽子偷窺,如今倒是要臉面了?”曹承上前一步,啐道。

    說罷,他抬腳狠狠地踹了那人一腳。

    那人痛呼一聲,直喊饒命。

    曹承提著燈照著那人的臉,季蘊登時就看清了他的面容,蹙眉道:“此人怎么如此眼熟?”

    “莫非你認得?”曹承反問。

    季蘊仔細打量著那人的臉,她一時卻想不起來,猶豫著搖了搖頭,她看向一旁的曹殊,他的面容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饒命,饒命啊。”那人求饒道。

    曹承一手拽住那人的衣領,質問道:“快說,你方才要做甚,是不是要偷什么東西啊?”

    “沒,沒有。”那人嚇得哆嗦,忙不迭搖頭道。

    “不是他。”

    這時,曹殊面色冷靜,語氣淡淡道。

    “什么?”曹承聞言松開那人的衣領,詫異道。

    “樣稿不是他偷的。”曹殊眸光晦暗,他看向曹承,冷聲道。

    “那我豈不是白抓了?”曹承忿忿不平道。

    “不會。”曹殊搖頭。

    “什么意思?”曹承問。

    “雖說樣稿丟失與他無關,但他趁夜而來,定是居心叵測,先將此人捆住,明日移交官府罷。”曹殊撩起眼皮,一字一句道。

    “也好。”曹承點頭。

    “別,別,求你們不要報官。”那人忽然抬頭,求道,“是我家郎君命我來的,我實在迫不得已啊。”

    “是嗎?”曹殊勾唇。

    “我豈敢撒謊。”那人連忙道。

    原來他是陳家的小廝,此次陳思文同樣參加藥斑布筆試,因前兩場筆試曹殊所繪畫的藥斑布驚艷眾人,他心有不甘,遂命小廝前來偷看曹殊的樣稿,沒想到剛來就被發現了。

    小廝講完,他耷拉著腦袋,辯解道:“所以,我真的什么都沒有看見啊,我就趴在門縫里瞧了一眼,這位娘子就發現了我……”

    “算了,放了。”曹殊嘆道。

    “溪川,這可是我辛苦抓住的,怎可輕易放了,誰知他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曹承不解道。

    “偷樣稿的另有其人,此人也是聽命行事,讓他回去罷。”曹殊神情凝重,低聲道。

    “多謝郎君饒命。”小廝忙道。

    曹承怒視著小廝片刻,不滿地松開了他,啐道:“快滾。”

    小廝向曹殊道完謝,急忙一瘸一拐的離開了。

    “青川,今日多謝你了。”曹殊看向曹承,謝道。

    曹承未回話,只是低哼一聲。

    三人轉身朝著書鋪走去,季蘊瞥了曹殊一眼,神情疑惑道:“曹哥哥,你如何得知他不是偷稿之人?”

    第88章 第 88 章 定風波(八)

    天色愈暗, 烏云遮月。

    三人不緊不慢地走進書鋪中,曹殊轉身將門輕輕帶上,將清涼的秋風隔絕在外。

    書鋪內燭光昏黃, 曹殊輕聲招呼著他們先坐, 隨后踱步至內院。

    季蘊同曹承在桌案旁坐了下來, 等候片刻后, 便見竹簾被掀起, 曹殊拎著一壺熱茶緩緩地走了出來。

    他攏住衣袖, 修長的手為二人倒了兩杯熱茶,一股淡淡的茶香飄了出來, 如山澗溪流, 沁人心脾。

    季蘊接過茶杯,她輕抿了一口,登時心安不少。

    她抬眸看向曹殊,倏然思及方才幸好只是小廝, 若是賊人,當真令人膽戰心驚。

    曹殊坐下來,他察覺到季蘊的視線,溫聲道:“蘊娘, 你有話要說?”

    季蘊抽回目光, 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的疑惑。”曹殊垂眸,他低聲解釋道, “方才那人并非偷稿之人,至于我是如何得知,只因前幾日就已丟失樣稿,必定警覺起來,兇手實在無需再冒著風險再來偷稿, 且今日我一直在書鋪,不曾離開。”

    “原來如此。”季蘊若有所思地點頭。

    “溪川,你發現什么了嗎?”曹承皺眉,臉色凝重道。

    曹殊思慮一會兒,他眼神晦澀不明,輕聲道:“我心中已有幾分忖度,只不過還不能確定。”

    “是誰?”曹承忙問。

    “此人你們都識得。”曹殊語氣淡淡道。

    季蘊蹙眉,狐疑道:“我們都識得,會是誰,此次選手中……”

    “只是猜測,要徹底揪出他,且看后日的比試了。”曹殊擱下茶杯,他漆黑的眼眸染上一層薄薄的陰寒。

    “此舉是否太過冒險?”曹承并不贊同,他瞧出曹殊眼底的狠厲,不由得擔憂起來。

    “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曹殊面上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曹殊自幼性子寬和,如今曹家式微,他從清高的天子驕子落入泥潭,飽嘗世人冷眼,或許他在某一日,已經變了。

    曹承臉色微沉道,“后日比試關乎曹家未來的命運,溪川。”

    “青川,我都明白。”曹殊微微一笑,他的目光掃向曹承,語氣柔和道。

    曹承暗嘆一聲,他自知攔不住曹殊,便略微起身,對季蘊笑道:“季三娘子,可要添茶?”

    “我來便好,青川,你坐回去。”曹殊骨節分明的手拎起茶壺,為季蘊添了茶。

    茶水冒著熱騰騰的氣,季蘊微微側目,低聲道謝。

    “季三娘子……”曹承欲言又止。

    季蘊知曉曹承的意思,她思索片晌后,慢慢出聲道:“曹哥哥,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我信你。”

    “你,你……”曹承愣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曹殊眸光流動,他垂下眼簾,氤氳的茶氣遮掩住眼底的笑意,殷紅的唇勾起未曾察覺的笑。

    “好啊,你們二人拿我尋開心。”曹承本想叫季蘊勸幾句,誰知她壓根不按他的意思來,他越想越氣,猛地站起身來,怒道,“我走了,省得礙眼。”

    “莫惱了,青川。”曹殊安撫道。

    曹承低哼一聲,他直瞪瞪地注視著季蘊,沒好氣道:“比試不是玩笑,我讓你勸他,你怎么還同他沆瀣一氣?”

    “我早就同曹哥哥沆瀣一氣了。”季蘊唇角微揚道。

    “你……”曹承啞口無言。

    “好了,都聽我一言。”曹殊神色愈發鄭重,輕聲道,“我知曉比試至關重要,青川,你放心,后日若無十足的把握,我不會輕易冒險的。”

    曹承聞言臉色緩和不少,他沒有再說什么。

    曹殊凝視著季蘊,他眸色愈濃,低聲詢問:“我方才出來時,你追那小廝做甚?”

    “我見他要逃,所以才追了過去。”季蘊愣了愣,她未料到曹殊突然詢發問,小聲道。

    “往后不要再如此了,太危險了。”曹殊眉頭微微一皺,神情嚴肅道,“若是歹人的話,對你不利怎么辦?”

    “我知曉了。”季蘊乖乖地答道。

    曹承坐在他們二人身旁,莫名覺得自己有些多余,他忍不住低聲咳了咳,想要打斷二人。

    “那個,溪川……”他開口道,“天色不早了,我今日不回去了,便在你這留宿一晚。”

    “也好。”曹殊轉頭,沒有任何異議。

    季蘊暗忖道,有曹承陪同曹殊,今夜也可安心了。

    “我先去內院了,你們二位繼續聊。”曹承神情訕訕的,他頗為自覺地站起身來,走時不忘叮囑道,“可別太晚了,差不多就送季三娘子回去。”

    曹殊頷首。

    言罷,曹承便走進內院中,去歇息了。

    書鋪安靜一瞬,季蘊見曹承離開,她瞥向曹殊,面上浮出幾分憂心,訥訥道:“曹哥哥,今日我并未多想,先前也是怕他對你不利,倘若今夜我未來尋你,也不知他會在門口窺視多久,實在可怖。”

    “不必擔心我,在我心中,你的安危最重要。”曹殊目光微動,他注視著她垂頭喪氣的模樣,眸底泛出柔色。

    季蘊點點頭。

    曹殊的目光在她的面上流連,他的眼眸驟然一深,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季蘊斂眸,睫毛輕顫。

    曹殊緩緩抬手,溫柔地捧住她的雙頰,低頭慢慢靠近她。

    季蘊閉上眼,她耳后根隱隱發燙,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臉龐,頓時心跳如鼓。

    書鋪外竹影搖晃,他的唇輕輕觸碰她的眉間,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處,那一刻,世界萬物仿佛靜止了似的,唯有他們二人,再無其他。

    “曹哥哥。”季蘊喃喃道。

    曹殊應了一聲,他只是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隨即松開了她,眼眸似是熠著點點的光。

    季蘊抬眸,二人的目光交匯。

    曹殊垂眸注視著她,見她臉頰微紅,眸色漸深,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

    季蘊心中一顫,白皙的臉龐泛著一層淡淡的紅色。

    曹殊瞧出她害羞了,他的心底變得有些溫軟,唇角噙著溫和的笑意。

    “曹哥哥,時辰不早了,我得,我得回去了,云兒還在等我呢。”季蘊避開他的視線,慌亂無措道。

    “再陪陪我,好嗎?”曹殊目光一黯,他不舍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嗓音低沉道。

    季蘊呼吸一滯,再也說不出狠心拒絕他的話,小聲道:“好。”

    曹殊輕輕地將她拉過來,伸手環住她。

    季蘊趴在他的肩上,沒有說話。

    曹殊抱著她柔軟的身子,他的心頓時平靜下來。

    這幾日發生了太多事,先是樣稿丟失,今夜又有陳家小廝來偷窺,他們對他怎樣他都無所謂,他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季蘊,就怕他們生出歹意。

    現下曹殊實在疲憊,但現下有季蘊陪在他的身邊,他就知足了。

    燭光忽明忽暗,照在他們的身上,透著一股綣繾的意味。

    對于曹殊而言,只要她在,就勝過世間的一切,哪怕是一句噓寒問暖,哪怕只是她的一顰一笑。

    “曹哥哥,你別怕,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季蘊語氣柔和道。

    “好。”曹殊聞言應了一聲,雙臂慢慢地收緊。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①。”季蘊沒有掙扎,她唇角微揚道。

    曹殊的心驀地一跳,他緩緩地松開季蘊,垂眸看向她。

    季蘊同樣看著他,二人的目光相撞,她似是意識到了什么,臉情不自禁地熱了起來。

    “你的心意,我明白。”曹殊的眼眸中滿是熾熱,他的手不自覺地撫上她的臉頰。

    夜里三更天時,一陣細雨飄灑在庭院中,雨水紛紛揚揚地順著屋檐落下。

    季蘊被雨驚醒了,她平躺在床榻上,靜靜地望著帳頂。

    曹殊輾轉未眠,遂起身點了燈,披上外衫走至桌案前,拿起筆構思著紋樣。

    秋雨淅淅瀝瀝,屋內燭臺上的燭光輕晃,天色未明,帶著一股輕微的寒意。

    季蘊被雨聲吵得心煩不已,難以再入睡。

    曹殊獨坐在桌案前,唯有燭光相伴,再想起季蘊時,他握筆的手一頓,唇角微微彎起。

    秋雨反復,又過一日,已至最后一輪比試的日子,東方泛白。

    進京面圣是莫大的殊榮,此次比試對于許多人而言至關重要,遂每位選手定會全力以赴,只為最后的勝出。

    季蘊早早地就起了,她心中難免為曹殊感到緊張。

    “娘子,您怎地起這么早?”云兒端著熱水走進臥房中,她見季蘊已經起了,神色驚訝道。

    “睡不著便就起了。”季蘊看向云兒,無奈一笑道。

    季蘊洗漱好,隨后云兒就替她梳發,一頭青絲如瀑布般披散在肩頭。

    云兒打量著她的發絲,笑著夸贊道:“娘子的頭發生得真好,又黑又亮的。”

    季蘊拿起一縷發絲,輕嘆一聲。

    “您不高興嗎,為何忽然嘆氣?”云兒放下梳篦,有些納悶道。

    “沒有,就是想到曹哥哥今日比試,心中擔心罷了。”季蘊憂心忡忡道。

    “曹郎君的畫工有目共睹,您不必擔心,相信他才是。”云兒出言安慰道。

    “話雖如此,可我還是……”季蘊眼角眉梢間滿是憂愁,她低聲道。

    “娘子放寬心。”云兒輕聲道。

    季蘊回頭瞥了云兒一眼,她勉強地擠出一絲笑,點了點頭道:“你言之有理,我的確該放寬心。”

    第89章 第 89 章 定風波(九)

    晨光熹微, 薄霧彌漫,將崇州城籠罩其中,晶瑩的寒露綴在秋日里, 閃爍著點點的光芒, 透著一股淡淡的寂靜。

    秋風拂過, 帶來一陣陣的涼意。

    云兒從小廚房出來, 她不禁攏住衣領, 疾步走進臥房中, 連忙將門關上。

    她轉身,對季蘊道:“娘子, 近來早晚天都涼了, 待會出門時可得多穿點。”

    季蘊聞言瞥了云兒一眼,瞧著她輕輕顫抖著,神色關切道:“你也多穿點,瞧你, 臉都白了,我這里差不多了,你快去換件外衫才是。”

    云兒趕忙應了一聲,便回去換衣裳去了。

    季蘊見云兒出去, 她站起身來, 步履盈盈地走至疏窗旁,朝外看去。

    庭院中氤氳著霧氣, 似裊裊炊煙,似蒙蒙白紗,日光發出淡淡的金光,隨著時辰的流逝,即將要沖破厚重的云層, 照亮世間萬物。

    現下時辰尚早,想必不出片刻,白霧就會慢慢褪去。

    她抽回目光,在桌案前坐下。

    正巧書院今日休沐,弟子們自然是沒有拘著,各自家去看望親人,遂晨間顯得格外冷清。

    云兒換好衣裳,她緊趕慢趕地走過來,笑道:“娘子,早膳已備好,先去用早膳。”

    季蘊頷首,起身同云兒移步至膳廳。

    主仆二人在餐桌前坐下,待用完早膳,云兒從里屋拿來斗篷替季蘊系上。

    “娘子,時辰還早,咱們要不過會再去?”云兒走至廊下,瞧著外頭的天色,回頭道。

    季蘊思忖片刻,她輕聲道:“我想去陪曹哥哥,況且初試那日人山人海的,連條道都不甚好走,我覺著還是早點去為妙,”

    “聽您的,奴婢現下就去叫人準備車輿。”云兒覺得有道理,笑道。

    “曹哥哥呢?”季蘊突然道。

    “娘子忘了,曹郎君今日比試,定然去得比咱們早,提前去準備不是?”云兒笑道。

    “你言之有理。”季蘊點頭。

    藥斑布所需工具種類繁多,刻版的刻刀以及大小不一的圓口銃子,花版更是得提前備下,需將質地不同的紙用糨糊裱成,隨后再由桐油浸泡,篩子以及掛漿的刮刀,皆需比試選手自行備好。

    霧氣逐漸散去,日光露了出來,帶來一絲輕微的暖意。

    季蘊同云兒走出書院,而車輿早已在門前等候著。

    小廝遠遠地便見到人來,他連忙迎了上去,向季蘊行禮后,垂頭道:“娘子,請上車。”

    季蘊頷首,踏上車輿后坐了下來。

    待云兒上來,坐穩之后,小廝則是駕駛著車輿前往鎮上的比試臺。

    車輿行過喧囂的街市,迎著朝陽,晨間的商販開門做生意,行駛一段路程后,終于緩緩地在鎮上的菜市口前停下。

    隔著車簾,小廝語氣恭敬道:“娘子,到了。”

    季蘊聞言伸手掀起簾子,便見比試臺不似初試那日的人那般多,登時松了一口氣。

    “娘子,幸虧來早了。”云兒收回視線道。

    “再過片刻人許是就多了。”季蘊闔上車簾,轉頭道,“先下車。”

    云兒頷首,小廝急忙拿過腳蹬放在車輿下。

    季蘊在云兒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下車,她的目光掃向身后的小廝,吩咐道:“我這里無事,你若不想看比試,先行回去歇著,等比試結束了再來即可。”

    “是。”小廝頷首。

    言罷,季蘊則是同云兒朝著比試臺下走去。

    秋風拂過,輕輕吹起季蘊身上的斗篷。

    季蘊抬頭,一眼便瞧見了臺下的曹殊,他眉眼清冷,長身玉立,身穿一件墨色的長袍,渾身帶著一股沉穩內斂的氣質。

    “曹哥哥。”她走過去,低聲道。

    曹殊循聲回頭,見到來人是季蘊,他的神色頓時緩和下來,眸光流動。

    他溫聲道:“蘊娘,離比試開始的時辰還早,你怎地就來了?”

    “我想早點來見你,陪著你。”季蘊雙眸猶如秋水一般澄澈,笑道。

    曹殊唇角微彎道:“來,先坐。”

    季蘊點頭,她悄然瞥向曹殊,眼底閃過一絲驚艷,先前瞧慣他穿青衣,如今見他突然穿了墨色的衣袍,透著一股冷淡,令人心生怯意。

    曹殊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唇邊的笑意盈盈,問:“瞧著我做甚?”

    季蘊被發現了,她羞赧搖頭,下意識地避開曹殊的目光,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了下來。

    比試臺的眾人正在布置,其余選手均到場,因第二輪比試淘汰了一部分,遂最后一輪比試選手只有四位,除卻曹殊,另外三位分別是陳思文和曹默等。

    季蘊抬頭,便見曹默正同陳思文低聲交談些什么,自曹默那日大鬧季家,季梧最終同他和離之后,季蘊已有多日未曾見到他了。

    初見曹默時,他對季梧極其體貼,季蘊便以為他是個人品好的,可哪里能想到他后來竟然在外私養外室,害得季梧流產,不僅不知悔改,反而倒打一耙,當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和離一事鬧得崇州人人皆知,外頭的人都在看曹默的笑話,可如今他像個沒事人一般同陳思文談論。

    “曹哥哥,你確定那個人就在他們幾個當中嗎?”季蘊斂眸,壓低嗓音道。

    曹殊的目光掃過比試臺上的眾人,他漆黑的眼眸一沉,開口道:“昨日并不確定,但今日我確定了,但他是否露出馬腳,就要看他自己了。”

    “何出此言?”季蘊疑惑。

    曹殊并未回話,只是目光靜靜地注視著臺上的人。

    季蘊順著曹殊的目光望了過去,她一一掃過臺上眾人的臉,眼神透露出一種深深的疑慮。

    比試臺上的陳思文原本正在同曹默交談,他發現臺下的季蘊和曹殊望了過來,嚇得慌忙轉過身,一副心虛不已的模樣。

    曹默見他神情不自然,轉頭便看見了曹殊,他立即邁下臺階,走了過來,笑道:“三郎,上次比試匆匆,還未正式恭喜你成功晉級了。”

    曹殊聞言站起身來,他笑不達眼底,神情疏離道:“族兄客氣了。”

    曹默稱呼曹殊三郎,一是為了拉近二人的關系,二是認為自己年長曹殊幾歲,而曹殊則是對他的虛與委蛇嗤之以鼻,一句族兄,意味著他們二人雖都姓曹,但只是遠房親戚而已,并不熟,不用來攀關系。

    話音一落,曹默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他扯起嘴角道:“前兩次比試,三郎繪畫的紋樣驚人,但是今日,我不會再讓著你了。”

    季蘊斂眸,忍不住暗自冷笑。

    “族兄放心,我必全力以赴。”曹殊作揖,不卑不亢道。

    曹默的狠話沒有震懾到曹殊,他也不尷尬,只是咬牙道:“三郎,你且等著。”

    “族兄如此信誓旦旦,想來此次比試定能勝出。”曹殊漆黑的眼眸看著曹默,微微一笑道。

    曹默咳了咳,他像是忽然發現了季蘊的存在,詫異道:“三妹妹,你怎么也在?”

    季蘊眼底閃過一絲厭惡,面上帶笑道:“聽聞今日比試,故來觀賽。”

    “你和三郎這是認識?”曹默的眼睛在季蘊和曹殊的身上不停地打轉,開口道。

    季蘊不答。

    “不知近來你姐姐可好?”曹默故作關心地詢問。

    “二姐姐很好,不過就不勞您關心了。”季蘊抬頭,面色微冷道。

    曹默訕笑幾聲,開口道:“只不過你和三郎二人孤男寡女的,當眾坐在一處可不好,你應該注意才是,切莫像你姐姐那樣。”

    季蘊徹底被激怒,氣得站起身來,卻被曹殊一把拉住。

    她不解,曹殊面色平靜地搖了搖頭。

    季蘊立即抬頭,發覺周遭的眾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

    “郎君方才這話實屬不該。”云兒忍住怒氣,笑著走上前來。

    “何意?”曹默嗤笑,斥責道,“這里焉有你一個丫鬟說話的份兒,還不退下去!”

    “您方才說娘子和曹郎君孤男寡女,但奴婢還活生生地站著呢,莫非您不把丫鬟當人?”云兒反駁道。

    “你……”曹默指著云兒,他看向季蘊,口不擇言道,“季家就是這般調教下人的?這般無禮,若你是我家的奴仆,敢如此跟主人家頂嘴,早就被打死了。”

    云兒欲言又止,季蘊安撫她,隨后看向曹默,輕聲道:“您如今和季家沒有任何關系,至于季家如何調教下人,自然不勞您費心,您當初做的丑事,崇州誰人不知,今日比試,您就別再當眾丟臉了。”

    “你……”曹默氣得說不出話來。

    “您方才直言能在此次比試勝出,莫非是得了某位大師的真傳?”季蘊繼續問。

    “我,我何曾說過……”曹默掩住嘴輕咳一聲,目光在四周游離。

    “在場之人都聽見了,你還想抵賴不成?”季蘊笑道。

    曹殊上前,低聲道:“好了,蘊娘。”

    季蘊瞥了曹殊一眼,一字一句道:“還有我二姐姐,自從嫁給你,把你家上下料理得服服帖帖的,勤謹侍候姑舅,沒有人不說好的,你非但不感恩娶了如此賢良的新婦,反而在外尋花問柳,試問哪個正經人家在外私養外室,只有沒良心之人才會做出此等骯臟之事。”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叫好。

    曹默被說得臉色漲紅,怒視著季蘊,咬牙切齒道:“你,你們都給我等著。”

    曹殊悄然上前,將季蘊擋在他的身后,他的目光深邃銳利,直視著曹默,輕笑道:“族兄消消氣,這么多人都看著呢。”

    “你等著……”曹默咬牙道。

    “好。”曹殊頷首,淡然一笑道,“既如此,比試臺上見。”

    曹默氣得胸口不停地起伏著,隨即甩了甩袖子,走上比試臺。

    陳思文瞥了曹默一眼,不知是心虛還是怎么地,他沒有再同曹默交談,而是默默整理著銃子。

    第90章 第 90 章 定風波(十)

    這場鬧劇隨著曹默惱羞成怒地離去而結束, 聚在一處看戲的眾人則是一哄而散。

    云兒面帶喜色,開口道:“娘子,您方才那些話都講到奴婢心坎上去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季蘊語氣淡淡道。

    “當真大快人心。”云兒笑道。

    “他如此處心積慮詆毀二姐姐, 我自然不能叫他得逞。”季蘊垂眸, 她扯了下唇角, 慢慢地說道。

    “就得叫他吃癟, 不然指不定怎么囂張呢。”云兒點頭, 附和道。

    季蘊瞥向曹殊, 她眼神柔和幾分,思忖道:“曹哥哥, 他言語狂妄, 覺著自己定能在此次比試勝出,你可千萬小心一點,以免他背地里做出什么事來。”

    “眾目睽睽之下,他沒有這個膽子。”曹殊淡然一笑道。

    二人一面低聲交談, 一面重新坐下。

    季蘊說出心中的憂慮,她本心有不安,暗自替曹殊擔憂,但與他的目光交匯后, 他面容溫潤如玉, 漆黑的眼眸含著笑意,透著一股既剛毅又溫柔的感覺。

    她低頭沉思, 心登時安定了下來,暗忖自己該相信他才是。

    自二人重逢后,季蘊覺得曹殊骨子里依舊是清高倔強的,再遭遇家族式微后,便隱藏在他溫和脆弱的外表下, 瞧著與世無爭,但當他遇見自己所在意的就會變得十分偏執。

    “蘊娘,曹默此人品行不堪,你往后遇著他切莫再與他起沖突。”曹殊蹙眉,和她四目相對道。

    “我才不怕他。”季蘊甕聲甕氣道。

    “他是我的族兄,我從前了解過一二,生性陰狠,睚眥必報,我是怕他做出對你不利之事。”曹殊神色擔憂道。

    季蘊聞言知曉曹殊是在擔心她,她頗為感動道:“我明白了,往后我會注意的。”

    曹殊瞥了一眼她乖順的模樣,他松了一口氣,眼底泛出柔色。

    臺上的陳思文心不在焉地將桌案上的畫紙撫平,他的眼睛時不時地瞄向臺下的曹殊,瞄完立即左看右看,試圖掩蓋自己的心虛,如同驚弓之鳥一般。

    好在曹殊先前只看了陳思文一眼,之后就沒再看他,他的緊張才緩和不少。

    曹默面帶慍色,他滿眼怨恨地看向比試臺下,季蘊同曹殊正低聲交談著,覺著他們二人頗為刺眼,好死一根刺狠狠地刺中了他的心,帶來一陣強烈的痛感。

    他攥緊拳頭,暗自醞釀著惡毒的想法,今日他們讓他當眾丟臉,他一定要他們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思及此處,曹默嘴角勾起一絲狠毒的笑。

    陳思文意外地瞥見曹默的笑,他登時心驚,下意識地想要離曹默遠一點,生怕火燒到自己身上來。

    他深吸一口氣,陷入無限的懊悔之中,他忍不住暗罵自己鬼迷心竅,竟命府中小廝前去書鋪偷窺,不不料偷窺不成,反而被人抓了個正著,如今自己的把柄握在他人的手中,著實是憋屈不已。

    不過陳思文轉念一想,若是當堂對峙,只要他和小廝咬死不承認,諒曹殊也不敢把他怎么樣。

    比試的時辰愈來愈近,比試臺下的官員一一到場,周圍聚集著前來觀看比試的百姓,一眼望去,人山人海。

    季蘊轉頭,她倏然瞥見人群中的曹桓,低聲道:“曹哥哥,那位你是不是認識?”

    曹殊順著季蘊的視線望了過去,他一眼便瞧見了曹桓,身著低調的長袍。

    他眼底閃過一絲意外,低聲同季蘊說了幾句,便踱步至曹桓的面前,作揖道:“叔父,您怎地親自來了?”

    “在家中無事,過來瞧瞧。”曹桓道。

    “我那正巧還有一個座位,您快隨晚輩來。”曹殊溫聲道。

    “不必了。”曹桓并不想惹人注意,他搖了搖頭,面色凝重道,“比試馬上開始了,你上臺去罷。”

    “是。”曹殊面含猶豫。

    他在曹桓的目光下,緩緩地邁上層層的臺階,走至比試臺上。

    這一刻,他的心異常平靜且堅定,暗自發誓定要贏得魁首,重獲官家的赦免。

    曹殊的目光慢慢地掃過臺下的人,再瞧見季蘊時,他卻遲遲移不開自己的視線,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著她。

    他眼中是他的意中人,此生都不能辜負。

    季蘊眼如秋水,與曹殊的目光相撞,她耳尖微紅,抿起一絲淺笑。

    二人相視片刻后,便都明白對方的情意,無需宣之于口。

    云兒瞧見這一幕時,她捂嘴偷笑。

    這時,裁判官踏上比試臺,‘砰’地敲響手中的銅鑼,發出巨大的聲響。

    “全場肅靜,此次藥斑布比試最后一輪即將開始,由上一輪勝出的四位郎君,分別是曹殊,陳思文,曹默……”裁判官正色道。

    場上的眾人立時停止交談,不敢再大聲喧嘩。

    “為求比試公允,比試期間不得徇私舞弊,一有發現,皆按淘汰處理。”裁判官郎聲道。

    話音方落,氣氛逐漸變得嚴峻起來。

    “現下我正式宣布,比試開始!”裁判官再次敲響銅鑼。

    此時天光大好,萬里無云。

    比試臺上的選手們聞言神情嚴肅,他們各自在桌案前坐了下來,拿起炭筆后,垂頭在紙上畫起紋樣。

    曹殊手握炭筆,畫下第一筆時,他的眼前恍若出現了曹老太爺的面容。

    他在教授曹殊時,曾言藥斑布技藝的傳承不僅是要傳授技藝,還需領悟其精髓。

    無論是紋樣,還是刻板或者染色,每一道工序都必不可少,皆是要做到極致。

    藥斑布雖比不上絲綢更受權貴喜愛,但其獨特的靛藍色以及扎染技術別具一格。

    曹殊腦中響起曹老太爺語重心長的教導,他回過神,逐漸冷靜了下來。

    先前樣稿畫好,卻無端被偷,遂曹殊下定決心,必須揪出偷稿之人。

    他回憶自己在繪畫樣稿時的所思所想,手中的炭筆在畫紙上行云如流水,擇其精髓再與今日所繪的紋樣融合起來。

    曹默瞥了曹殊一眼,他勾起一絲不屑的笑容,手中畫得愈加起興。

    陳思文瞥了一眼曹殊,見他已經動筆,遂暗自氣餒起來,心想自己此次比試沒有任何希望了。

    另一位選手神情淡泊,他心知自己的水平,想明白了便也不覺著難受了,則是悠閑淡定地畫著手中的紋樣。

    比試臺下的眾人將臺上選手的神態動作看得一清二楚,他們興奮地等候著,期待見證魁首的誕生。

    季蘊目光直直地看著比試臺上的曹殊,她心中涌起一股憧憬,但又充斥著緊張與激動的情緒。

    曹殊身姿板正,正雙目專注地畫著紋樣,他垂下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顫動,日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宛如謫仙。

    此次他繪畫的紋樣選取秋日里常見的菊花與天上的鴻雁,符合如今的此情此景,隱喻菊花的淡雅,高風亮節以及鴻雁高飛,寓意極為妥帖。

    他握住炭筆,以畫紙的中心點為準,先畫一朵菊花,菊花有異于旁的花朵,它的花瓣細長而彎曲,層層疊疊,顯得緊密而有序,但因考慮到藥斑布刻版的因素,擬態而非求真,花瓣也需簡練。

    菊花為主,鴻雁為輔;競相綻放,花草樹木; 翔于碧空,飛禽走獸;錦書九華,各不相同; 但見其形,天上人間。

    裁判官緩緩地走至曹殊的身旁,他低頭打量著曹殊所繪畫的紋樣,眼里滿是欣賞之意。

    曹默今日坐在曹殊的鄰座,他趁機遠遠地瞄了一眼曹殊所繪畫的紋樣,雖是看不清,但他隱約瞧出是菊花,頓時竊喜起來。

    他暗道今日他就要曹殊身敗名裂,再無翻身之地。

    思及此處,曹默勾起一絲得逞的笑意,拿起炭筆同樣畫起菊花來,只不過他所畫的菊花線條十分凌亂,不似曹殊那般整潔。

    曹殊對于外界的目光沒有絲毫的在意,他沉浸在繪畫紋樣之中,便見兩三只鴻雁,或是飛于高空,或是貫穿于菊花紋間。

    如此,此次藥斑布比試的紋樣算是畫好了。

    曹殊卻不敢有一刻的松懈,他抿唇不言,準備接下來刻花版的工序。

    他對于刻版胸有成竹,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因此次紋樣有菊花這般繁瑣的花紋,故在刻時必須萬分小心。

    曹殊緊握住刻刀,他以刀代筆,全神貫注地沿著花瓣線條的弧度劃了下去。

    此次同樣采用斷刀,連接線分隔較長的線條。

    他在運刀時從左至右,食指與大拇指控制住刻刀的轉向,中指托刀,小拇指支撐于版紙上,與此同時,配合刀刻的方向,刀尖需微微傾斜,使刻版時更加流暢。

    曹殊面色冷靜,他緊握住刻刀,從上至下刻著菊花的花瓣以及根莖。

    他悄然用力,尖銳的刀尖沿著花瓣劃下,自下而上,隨后小心翼翼地收刀,將花瓣的版紙順利地刻了下來,但不能生硬取出,若是用力,則會毀壞花瓣原本的形狀。

    如此循環往復,將花瓣悉數刻完,再一鼓作氣地開始刻鴻雁。

    鴻雁揮舞著翅膀,勾勒得栩栩如生。

    曹殊頗為耐心地刻著鴻雁,而鄰座的曹默,他見曹殊刻版刻得極快,遂開始焦急起來,想要趕上曹殊。

    他暗忖,曹殊在他之前完成,那他的計劃豈不是要落空了?

    不行!

    這絕對不行!

    今日若是不能當眾羞辱曹殊,他前些日子的殫精竭慮都白費了。

    就在曹默絞盡腦汁之時,裁判官不知何時走至他的桌案旁,故意刻了幾聲。

    曹默聞聲唬了一跳,他抬頭見裁判官沉著臉,正目光不善地注視著自己,訕笑幾聲后,急忙低頭開始畫紋樣。

    可他越焦急,就越手忙腳亂。

    曹默好不容易將紋樣畫完,抬頭時曹殊的花版已刻得差不多了。

    他急得去拿版紙,誰知不小心掃到一旁的染液,染液跌落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在安靜的比試臺上顯得格外清晰。

    臺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集在曹默身上。

    官員紛紛抬頭,臉上不大好看地命小廝清掃。

    季蘊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她目光擔憂地看向臺上的曹殊,心中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曹默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他眼神怨恨地看著曹殊。

    他把自己方才的粗心大意推到曹殊的身上,暗道,要不是曹殊刻版刻得如此快,他也不會著急,為了追趕,不小心將染液掃到地面上。

    曹殊聞見動靜,他掀起眼簾,循聲望去,下一瞬與曹默的雙眼對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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