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羽白感覺自己的衣袖被輕輕扯了一下,僵硬地側(cè)過頭去,便瞧見綠云沖他眨了眨眼,語調(diào)輕快地對他說,“去吧,公子!
說完他便退了出去。
寧詩霎時別開眼,自顧自示意身后小侍添茶水。
她什么問題也不用問了。這位是五殿下的人,她管不著。
南羽白一身月白長裙,走動時裙尾如流云堆砌,發(fā)髻精致,簪上流蘇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如一只翩飛的蝶。但他不刻意扭腰擺臂,也不刻意小步挪著走,腰脊挺直,細腰堅韌,整個人顯得貴氣而不俗氣。
頂著四人或好奇或敵意的視線,他不動聲色呼出一口氣,白皙如青蔥般的手指托著一杯溫涼的蜂蜜水,款款繞過簾幕,走到了葉昕身邊。
葉昕滿頭青絲如瀑般散落,墨一樣的濃黑,緊貼柔軟的綢制錦衣,沿著肩頸一路垂至腰際,襯得她膚白勝雪。她眼尾彌漫著一抹淺而散的薄紅,一對漆眸如水般晶瑩溫潤,像是隔著層水汽——說不準(zhǔn)是酒氣,褪去了日常的攻擊性,莫名透著股無害感。
葉昕衣服已經(jīng)穿的端正,沒有絲毫不雅,可她坐在椅子上,小臂搭著把手,而手腕無力地垂落的模樣,如同幾縷落在她袖口和腕上的青絲一樣,顯得她慵懶到了有點喪頹的地步。
南羽白看她抬起腦袋仰視自己,向他展示人體最為脆弱的部位——可以一擊致命的細長脖頸,醉眼朦朧、眼尾瀲滟泛紅的模樣,心里荒唐地生出一種對方好像在勾引他的錯覺。
想到這里,南羽白心里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
他趕緊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深呼吸了兩下,在案幾側(cè)面落座。
葉昕眼也不眨地盯著南羽白的一舉一動,太過強烈的注視感讓南羽白僅僅是放下托盤這個動作就做的無比艱難。
直到把放了小勺子的蜂蜜水放到葉昕面前,他才如釋重負般地放松了挺直的肩膀和背脊,連手心都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葉昕垂眼看著蜂蜜水,輕輕笑了笑:“謝謝!
南羽白雙手端正地放在膝上,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葉昕沒問他為何而來,那樣說話會帶有某種質(zhì)問的壓迫感。她想了想,說:“用完早飯,有沒有再去休息一會?”
南羽白搖了搖頭。
“你剛大病一場,身體肯定比較虛弱,”葉昕將桌上放了糕點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她一塊未動,“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有兩件,多休息,還有多吃東西。”她眉眼帶著笑意,溫聲道,“公子賞臉,試試這糕點味道如何!
她沒吃,是因為一眼認出了案上的糕點是茉莉白芝鮮花餅。
——正是周蘭兒口中所說,如今京城里最流行的甜食。
南羽白為難道:“可是我還帶著面紗......”怎么吃啊......
“那便摘了吃。”
“不能摘......”
“為什么不能摘?”葉昕語氣溫和又關(guān)切,“是身體還有哪里不舒服嗎?若是不舒服,讓紅菱去請謝蘊之再來給你看看!
“沒有,”南羽白連忙搖了搖頭,解釋道,“我是怕暴露自己,會害你被官府抓去。”
“噗嗤——咳咳咳——”
寧詩當(dāng)場把剛喝進嘴里的茶水噴出來了。她近乎失態(tài)地接過小侍遞過來的帕子,一會兒擦擦案幾一會兒擦擦衣襟,察覺葉昕轉(zhuǎn)過頭看自己,她語氣誠懇,卻笑得有些欠,“女君恕罪,我剛剛喝的太快,不小心嗆到了!
葉昕聲音溫和,意有所指地提醒:“小心點。”
寧詩忙不迭應(yīng)道:“是!
被寧詩這么一打岔,南羽白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跟葉昕的對話有點過分親近了,他耳朵微微發(fā)熱,連忙說,“方才紅菱拿來好多甜食,說是你買給我的。我吃那些就足夠了。”
葉昕見狀也不再堅持,只說:“也好。”
“紅菱說,這些甜食,是讓我服藥后再吃的!蹦嫌鸢茁曇舻偷偷,像是怕被簾幕外的人聽見。
“嗯,”葉昕將放在蜂蜜水中的小勺子拿開,直接拿起杯子飲了一口,“藥有些苦,你喝完以后可以吃點甜的,壓一壓嘴里的苦澀味道。”
“不過,也不是非要服藥后才能吃,”葉昕側(cè)頭看他,“你想吃的時候也可以吃。吃完告訴我,我再去買!
南羽白此刻無比慶幸自己帶了面紗,他感覺自己的臉在發(fā)熱發(fā)燙,肯定是變紅了。
他悄悄覷了一眼葉昕的眼角,心想,說不定比女君喝酒后的眼角還要紅。
簾幕外,云殊聽得目眥欲裂,他手中捏著所謂京中最流行的糕點,低頭咬了一口,卻只覺得索然無味。
他面色陰沉地看向主座,看著兩人挨近的身影,用力地將剩下的糕點捏的粉碎。
寧詩注意到了云殊的異常。想到剛才對方害得她被五殿下委婉提點,說她辦事不力、沒派人好好去改善王女的名聲,差點受到責(zé)罰。她微笑地對云殊說:“我記得你也是病了一場,好像病的也挺嚴(yán)重,”寧詩在提及“也”這個字的時候語氣就故意加重一點,“云公子,你也要多休息,多吃東西啊。”
云殊渾身的怨氣幾乎都快凝成實質(zhì),他咬牙切齒道:“閉嘴!
寧詩哪里會聽他的,她沖主座一拱手,按照綠云稱呼葉昕的叫法,也跟著喊了一聲“葉女君,”她面色誠懇:“若是這位戴面紗的公子不吃,可否將糕點給云殊吃,他也剛病愈,需要多吃東西!
云殊在寧詩出聲的那一刻就想弄死她了,可真等到她跟葉昕提到他也剛病愈的時候,又忍不住將眼神重新放到葉昕身上,眼里帶著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的期冀。
葉昕聞言看著南羽白:“給他嗎?”
簡單三個字,就將云殊眼里的期冀踩得粉碎。
南羽白不明白自己怎么卷入了他們的聊天里,他被葉昕的美色和溫柔蠱惑得暈暈乎乎云里霧里,怔怔地看著葉昕,腦子還有點迷糊,臉也紅紅的熱熱的。他想說他不要、給誰都好,可要說的話在腦子里繞了一圈,嘴卻本能地先去回答葉昕。南羽白脫口而出:“給!
葉昕朝身后的小侍擺了擺手,衣袖便落下,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臂,又惹得南羽白眼神躲閃,她自然的說:“那便給吧!
小侍立刻上前將糕點端下去,放到了云殊的案幾上。
云殊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攥緊,指甲將手心刺得血淋淋。
他嗓音嘶。骸爸x殿......謝女君。”
葉昕仿佛沒聽出他的異常,輕飄飄地補充:“謝錯人了,是我身邊的公子說給你的!
云殊痛苦地閉上眼:“謝謝公子!
南羽白受寵若驚,可話說也說了,他只能硬著頭皮應(yīng)下:“不客氣!毕肓讼,他貼心地說,“女君還給我買了很多,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再給你一些!
南羽白只是簡單地認為,東西全是女君買給他的,他受之有愧,要是女君的同僚有需要,他能給就給。而且女君的這個同僚也是生病,還跟他一樣是個男子,喝藥后肯定也需要吃點甜的。
再者,他第一句話就貼心地指出這些東西都是女君給買的,特地讓對方承女君的情,也算他小小的報答一下女君了。
寧詩忽的哈哈大笑,笑完,她這回真的帶上了幾分真誠,說:“公子真真少年心性,天真無邪!
南羽白莫名其妙挨了一頓夸,臉熱熱的,耳朵也跟著熱起來,他有點懵懵的,求救似的看向葉昕。
葉昕彎了彎眉眼,安撫道:“不必理她!
為了轉(zhuǎn)移話題“拯救”少年,也為了給少年一個主動講明自己過來水榭的緣由的機會——葉昕并不想以質(zhì)問的口吻嚇到他,于是她慢慢地委婉地將話題繞回最開始的時候,
“所以,這就是你過來給我送蜂蜜水的原因?”她作出一副恍然的模樣,“我給你買了甜食,作為交換,你就給我送水!
“不是交換,”南羽白聽葉昕這么說,急得一下子都忘了方才挨夸的羞窘情緒,他認真地強調(diào),“是報答!
“原來如此,”葉昕將杯中剩下的蜂蜜水一飲而盡,垂下眸子,濃密的睫毛像兩排小扇子,順著眼瞼垂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叫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真實情緒,“我還以為綠云說的是真的!
南羽白輕輕“啊”了一聲,試圖回憶綠云剛剛說了什么。
南羽白:“......”
回憶不起來,他剛到水榭的時候太緊張了,根本不知道什么人跟他說了什么話,只記得葉昕溫聲細語、語氣特別輕特別輕地對他說,“過來”。
——就像是知道他緊張,所以故意哄他似的。
看南羽白一副不自在的樣子,葉昕故作語氣失落,提醒說:“我誤以為你是擔(dān)心我,才會過來看看我,順便給我送水。”
這句如此直白的話一下子戳中了南羽白故意隱藏著的最隱秘的心事。
——當(dāng)他聽紅菱說女君是從王府回來的,還喝的醉醺醺,回來后還無法回房休息,還要為五皇女效力,到水榭去跟同僚議事,他確實是擔(dān)心女君的。
他討厭五皇女貪圖享樂:
自己愛喝酒自己去喝就是了,還要強迫女君一大早陪她喝,喝完還要女君馬上替她辦事,丁點不把女君當(dāng)人看。
但討厭五皇女的同時,他......更擔(dān)心女君的身體。
他悄悄抬眼去看葉昕,望見她輪廓清晰俊冷的側(cè)臉,此刻不再有笑意,眼角那抹勾人的薄紅竟活像是被淚逼出來的,
就像是一個生性清冷的人被生生逼哭了一樣,脆弱又堅強。
南羽白:“!”
女君竟是如此委屈,都要被他氣哭了!
他真的好沒良心。
女君這樣關(guān)心他,關(guān)心他身體好沒好,關(guān)心他喝藥苦不苦,關(guān)心他糕點吃不吃,連糕點給別人都要過問他的意見。
——可那是女君買的,是女君的東西啊。
南羽白意識到,他又傷女君的心了。
望著女君黯然神傷的側(cè)臉,南羽白又急又悔,一向明事理識時務(wù)的他第一次怪自己這么不懂事。
南羽白秀氣的手指揪著袖襟,他不知從哪說起,但還是艱難又糾結(jié)地開了口:“......是紅菱告訴我,您回府的時候一身酒氣,沒回房休息,還要到水榭議事!
葉昕聲音淡淡,“紅菱多嘴。該罰!
南羽白:“......”他不是這個意思。
對不起了紅菱。
“......是綠云跟我說,您不擅飲酒,醉的厲害會暈倒還會吐,需要及時喝點解酒的東西才行。他還說五殿下今日沒來,只有幕客們在水榭品茗閑聊,不會聊正事的,所以我過來也沒事!
葉昕:“綠云多嘴,該罰!
南羽白:“......”他也不是這個意思。
對不起了綠云。
“......是我自己覺得,帶了面紗就不會輕易暴露身份了,不會害得你被官府抓去坐牢,所以我可以放心地過來給你送水。”
葉昕:“......”
南羽白鼓起勇氣,“所以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跟紅菱和綠云沒關(guān)系。他們只是跟我說了些事實,但最終來水榭找你,是我自己的決定。”
葉昕抬眼看他,“所以?”
“所以我戴面紗,是因為擔(dān)心你被官府抓走。我來水榭給你送水,也是因為擔(dān)心你!
南羽白幾乎是在對葉昕剖心,簡直像是一只兔子躺下敞開最脆弱最致命的肚皮,這里不再有任何雪白的皮毛保護他,肆意地向眼前的獵人交付了生死。他從沒對任何一個女子說過這樣出格的話,以至于連聲音都在可憐地顫抖,“想報答你的恩情是真的,擔(dān)心你也是真的。”
他確實就是因為擔(dān)心葉昕才專程來水榭看她,什么綠豆湯蜂蜜水之類的解酒東西,他只是順便帶的。帶什么過來都好。
如果只是為了報答,他只要乖乖地待在屋里,吩咐紅菱還是綠云要記得送解酒湯就好,何必要在此時此刻,親自過來一趟?
他喝了藥,藥性上來了,他真的很困,腦袋很暈,很想上床睡覺。
他病剛好,他不想出門,不想見到太陽,也不喜歡水榭,只想一個人靜靜待在屋子里。
結(jié)果她還逼他。
逼他將那一丁點理不清道不明的男子心事即刻就要掰開揉碎了,全部講出來,還要他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讓外人見證他的全部心意,再反悔不得……
逃不開,躲不去……
南羽白越想越委屈,
他忽然“嗚”了一聲,珍珠那么大的眼淚瞬間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葉昕猝不及防地怔住。
看他哭得那么兇,沒一會兒身前的衣服就都濕透了,臉上全是濕噠噠的淚痕。
她緩緩朝南羽白傾身過去,從衣袖里探出手指,輕輕揉過他濕潤的眼角。
滿頭青絲跟著前傾,垂落在她身前,輕輕掃過南羽白揪緊衣袖的手背。
“怎么能哭的那么可憐,”葉昕聲音低低的,像在跟自己說話,無奈地嘆息。
南羽白腦袋本就暈乎,哭得眼前都要發(fā)黑了,見她還說風(fēng)涼話,抬手惡狠狠地扯了一下她垂落的幾縷頭發(fā)。帶著哭音,聲音小小的:“都怪你。”
葉昕卻輕輕笑了起來,
不覺得疼似的,縱容地將更多頭發(fā)塞進他手里,讓他揪著,“嗯,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