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深又靜,已至子時,可岐岸卻還是沒有睡著。
這是極少有的事,畢竟他每日要處理的政事實在太多,一天下來,哪怕年輕也會覺得疲累不已。
從前往往躺下便能睡去,可是今日卻怎么也睡不著,于是他側頭向身邊看去。
小太監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已經靠在床邊沉沉睡了過去。
隔著明黃色的帷幔,岐岸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一截窄窄的手腕從外面伸了進來,被他握在手里。
岐岸微微用力,感覺到手中的手指細了不少,且透著淡淡的涼意。
從前小太監的手總是很熱,握在手中像是能從中汲取源源不斷的熱意。
可是現在,卻和他的手一樣冷了。
岐岸原本就只是想拿他暖手,如今沒了用,應該直接扔到一邊去,可令他自己都意外的是,他卻突然有些舍不得,容忍了下去。
思及此,岐岸側過身,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把玩著手里的手指。
小太監的手指又細又長,像是上好的玉器,精致得有些不食人間煙火,可偏偏骨節處又透著淡淡的粉,這才增添了幾分人氣。
真是處處生的精致。
岐岸一邊想一邊抬眸向外看去,隔著厚厚的帷幔,看得不清,只能看到小太監薄薄的背骨和窄窄的肩。
身上的太監服寬寬大大,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根本撐不起來衣服。
真是瘦了許多。
剛才岐岸對他說:“瘦了。”
小太監說是因為生了病,還感激涕零地謝了他讓人派的太醫,以及允準他可以休息。
岐岸望著他沒有說話,只覺得許久不見,他更諂媚了。
明知他說的不是心里話,但岐岸還是略過了這個話題,放下手中的書,讓他伺候自己安置。
怎么可能感激他?畢竟誰造成的這一切他們二人心知肚明。
岐岸原本只是想讓他乖一點。
罪臣之后他可以不在意,假太監也能不追究,他已經很寬仁了。
但沒想到他竟然還想跑,這可就不太行了。
岐岸活到如今,身邊有趣的東西實在太少,難得遇見一個,他不想丟掉,不然人生該有多無聊。
但他實在太忙了,也沒有耐心去慢慢調教,因此干脆選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
本來只是想讓小太監明白不聽話的下場,沒想到這么不禁嚇,竟然直接病倒了。
那天回去的時候小太監的魂都沒了,岐岸便覺得有些不妙,果不其然,第二日他沒來,莫存說太監院的總管來報,千堯突然病倒了。
岐岸彼時剛沐浴完,正準備就寢,聞言看了看床榻邊已經給小太監備好的過夜的被褥,只說:“把那些撤下去。”
他的話音剛落,床邊的被褥就被撤走了。
岐岸像往常一樣躺下,左手下意識向床邊伸去,卻摸到了一場空。
對了,他病了,怎么剛聽完就忘了?
岐岸蜷了蜷手指,收回了手。
“吩咐太醫去看看。”岐岸躺了一會兒,突然說道。
他沒說是誰,但外面立刻便有人回了句,“是。”
那天晚上岐岸難得有些沒有睡好,第二日批奏折時有些煩躁。
給他奉茶的小太監比千堯更笨手笨腳,燙得他喝不下去。
岐岸有些不悅地重重放下茶盞,奉茶的小太監立刻跪了下去,十分標準地開始認罪。
岐岸垂眸看了過去,然后就見小太監的頭標標準準地抵著地面,根本不敢抬頭。
也是,敢那么天天自以為是偷偷打量他的也只有一個千堯。
莫存及時換了一新杯茶,然后示意那個小太監退下。
一邊給他奉茶一邊道:“太醫說千堯是受到了驚嚇,已經開了藥。”
岐岸沒說話,只是捧起了面前的茶盞喝了一口,溫度適宜,入口剛剛好。
誰問他了?
岐岸覺得莫存有些多嘴,但也沒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然后就聽莫存繼續說道:“只是……他同屋的人說他不知為何突然吃不了葷腥,聞到便會嘔吐不止。”
岐岸依舊沒有說話,放下了茶盞后繼續批起了奏折。
然而莫存卻還立在他旁邊,像是在等著他的指示。
“這也要來問朕嗎?”岐岸覺得他越來越不會辦事,“吃不了今后就送素菜過去。”
莫存這才知道該怎么辦一樣,連忙應了聲,“是。”
岐岸搖了搖頭,真是高看他了,還是千老太師的孫子,結果這般膽小。
只是嚇了嚇而已,又病又鬧,哪個太監像他一般嬌氣。
岐岸本以為他也就病個幾天,沒想到這一病竟然會這么久。
久到再看見他時岐岸竟覺得似已經年。
小太監看起來上次被嚇得不輕,再回來時乖得簡直不像話,不再像從前那樣沒事兒就四處亂看,只是默默地立在墻角。
岐岸有些好奇他在想什么,可是聽過去卻只有一片安靜。
從前每次聽他的心聲都是熱熱鬧鬧,亂七八糟。
這突然的安靜竟還讓他有些不適應。
后來就寢時岐岸假裝睡著,想要小太監放松警惕時再聽聽,可依舊是一片安靜。
沒了什么他聽不懂的富強民主,沒了那些不堪入目的話本,沒了好奇他是不是斷袖?也沒了要不要逃跑……
一切都安安靜靜的。
真是……
岐岸也不知道自己對此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只是繼續把玩著小太監的手指。
他的手指細了許多,骨頭都凸了出來,硌得岐岸覺得有些疼。
不知為何,他竟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過了。
不過確實乖了,乖了就好。
只要他乖乖的,岐岸可以什么都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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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日日都要上夜,但千堯的事反而比以前少了。
從前每日都要奉茶,有時候還要伺候狗皇帝洗澡,應付他心血來潮的更衣要求。
但現在這些都不用,他只需要每天傍晚去寢宮,乖乖把手遞給狗皇帝,讓他握一晚上就行。
雖然晚上睡不好,但白天回來還能補覺。
因此千堯也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甚至安逸到有些享受。
這日千堯醒來已是正午,剛洗了把臉,就看到了來給他送飯的小穗子。
現在給他送飯的人已經徹底變成了小穗子。
千堯很開心,因為食盒里的飯菜不知為何越來越多,他一個人根本吃不完,剛好可以和小穗子一起吃。
這日兩人像往常一樣一起坐下分吃了食盒里的飯菜,因為飯菜足夠多,他們還留了一些給小福子和小全子。
雖然因為送飯兩人現在日日都能見到,但小穗子也不能久留,吃完就得走。
千堯正想送他,就見小穗子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然后給他手心里塞了一張紙。
千堯自然知道這是什么,立刻收緊了手指,等到小穗子離開后才展開。
然后就見上面寫著:【卯時聽竹館一見】
千堯看完字條后立刻把它浸到杯中,等到上面的字糊到看不清,這才出門把里面的東西倒到了泔水桶里。
可哪怕已經確定不會留下任何破綻,千堯一顆心還是控制不住地狂跳。
他自然知道陸硯洲找他的目的。
想到這兒,千堯便覺得痛苦得簡直快要瘋掉。
到底跑還是不跑?
他當然想離開這里,畢竟他身上全是炸彈,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炸掉。
可若是跑,萬一沒跑掉,他們絕對會被一起扔到暗獄。
想起暗獄,千堯便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段記憶。
一顆心仿佛被掰成了兩瓣,被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扯去。
因為有心事,千堯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晚上去上夜的時候更是心驚膽戰,根本睡不著,但為了不被發現,還是靠在床邊假裝睡著。
很快時間就到了卯時,莫存像往常一樣來叫陛下起床。
陛下醒來后千堯就可以回去。
千堯出門時外面的天依舊是黑的,千堯不知陸硯洲是怎么做到這么早就能進宮的,但他現在日日都要值夜,現在確實是最適合見面的時候。
想到這兒,千堯鼓足勇氣向聽竹館走去。
因為來過一次,所以千堯沒了第一次來時的害怕,熟門熟路地走了進去。
剛一進去,就看見了等著他的陸硯洲。
陸硯洲一看見他就迎了過來,一眼便看出來他瘦了不少。
“聽小穗子說你病了許久。”
“嗯,有點風寒。”
“如今都好了嗎?”
“已經大好了。”
“那就好。”陸硯洲說著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他。
但不知為何還沒碰到卻又收回了手,隨即正色道:“阿堯,我已訂好了計劃,就在春獵。”
“春獵?”
“是。”
那就只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了。
看起來似乎夠了,但又覺得仿佛不太夠。
“怎么了?是在擔心嗎?”陸硯洲看出了他的猶豫,連忙問道。
在他面前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因此千堯點了點頭。
“阿堯,伴君如伴虎,當今圣上的狠辣你應該是見識過的,現在他未選妃還好,若是將來填充后宮后被他發現你是假太監的事,以他的手段,一定會將你折磨至死,你能保證一輩子不被人發現嗎?”
陸硯洲的話瞬間將千堯拉回了那日暗獄。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千堯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連忙問道:“暗獄,你知道暗獄嗎?”
“我知道,是寒刃司的地盤,怎么突然提起那里?”
“那里關押的都是什么人?”
“朝廷的重犯,或者陛下授意故意折磨的人,你怎么知道那兒的?”
“我……”千堯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說,猶豫片刻后還是含糊道,“我之前跟陛下去過一次,在里面看見了一個不成人形的人,一直說臣錯了。”
陸硯洲聞言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瞬間冷了下來。
“那人或許與陛下之前遇刺的事有關。”
“遇刺?”千堯瞬間想起之前陛下在獵場受傷的事,“是那日的刺客嗎?”
“刺客?”陸硯洲苦笑了一下,“哪兒有什么刺客,不過是借著這件事排除異己,當初丞相覺得他太過殘暴,對于他即位一直頗有微詞。”
千堯聞言覺得腦海中似乎有什么連在了一起,卻并不明晰。
陸硯洲也沒有多解釋,只是道:“相信我,我會做出你出事的假象,然后將你帶出去,只要離開了皇宮,我們便可以重新開始,阿堯,我會讓你像以前一樣無拘無束,永遠開心。”
千堯因他的話再次動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是的,陸硯洲說得沒錯,他保證不了永遠不被發現,更何況他也實在不想在這里耗一輩子。
下定了決心后反而沒那么糾結了,只是千堯開始不受控制地做噩夢。
夢里的場景來來回回都是那日暗獄的場景。
每次醒來后千堯都是渾身大汗,要許久才能重新平靜。
再等三個月,千堯不知第多少次安慰自己。
再等三個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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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岸放下手中的朱筆。
批了一天的折子,實在是有些累了,于是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抬眸向窗外看去。
原本是想看看景色,然而不知為何目光卻漸漸偏移,看向了站在鳥籠下正在出神的千堯。
又在發呆了。
在他身邊的人哪個不是時時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只有小太監這么愛出神,一點也不盡心。
不過岐岸并不討厭,甚至隱隱有幾分開心。
畢竟小太監最近實在是太乖了,而愛出神似乎成了他唯一還和之前相像的東西。
也不知又在想些什么?岐岸有些好奇,卻也沒去聽他的心聲,畢竟最近幾次聽什么都沒聽見,白白浪費了他的能力。
“過來。”
岐岸剛一開口,小太監便回過了神,連忙走了過來。
岐岸拿起一塊糕點遞了過去。
小太監很乖地俯身咬著吃。
岐岸很喜歡看他吃東西,乖乖巧巧的,很像從前七弟養的那只貓。
要是能一直像這樣就好。
只是不知為何,千堯今日吃得很是不專心,舌頭好幾次碰到了他的手指。
若是旁人岐岸早已讓人割了他的舌頭,但對于千堯的觸碰卻不討厭。
只是覺得有些奇怪,從前因為自己的故意逗弄,千堯吃到最后也會碰到,但那也只是萬不得已才輕輕碰他一下,從他手中卷走剩下的點心。
可是今日……
不知為何,雖然前幾次聽心聲都沒聽到什么,但今日岐岸莫名覺得能聽到些東西。
于是他一邊繼續喂千堯,一邊抬起右手輕輕抵住了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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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堯張嘴咬下一口點心。
他其實不餓,但狗皇帝的投喂他自然不能拒絕,因此還是乖乖吃了起來。
也不知道狗皇帝到底是什么惡趣味,總喜歡喂他吃東西。
若是從前千堯肯定很高興,但現在他不用再吃蘿卜白菜,加上有心事,因此有些吃不下去。
所以千堯很想讓他別喂了,但不敢說,而且今日他能明顯感覺到皇帝似乎有些不對勁。
往日里狗皇帝投喂糕點最多也就幾塊,可是今日他卻一塊接著一塊,一副想把整盤糕點都喂給他的架勢。
吃到第十塊的時候千堯實在吃不下了,干巴巴的糕點堵在喉嚨里,他幾乎要咽不下去。
可是皇帝卻繼續拿起了第十一塊。
“陛下……”千堯被噎到眼淚都快出來了,小聲說道,“吃不下了。”
然而面前的人卻好似沒有聽見一般依舊把糕點遞到了他的嘴邊,不輕不重地按了按他的唇瓣。
“張嘴。”
千堯見狀努力想把嘴張開,但剛才吃下去的糕點還沒咽下,他實在害怕自己一張嘴就會吐出來。
“陛下……”
千堯原本還想再求一下,然而剛一抬眸就見面前的人正面無表情地望著自己。
“又不聽話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