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堯幾乎被這句話嚇傻。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的人不可能知道自己和陸硯洲的計劃,千堯甚至以為他已經發現自己要逃跑了。
但怎么可能呢?
千堯蒼白著臉抬頭去看面前人的神色,看起來和平常一樣,并沒有什么特別的。
所以應該只是隨口一問吧。
因此千堯連忙回道:“沒……”
剛一開口才意識到自己這樣坐著回話不合規矩,于是連忙放下筷子跪下,這才繼續回道:“沒有要跑,那只是夢話,奴才哪里也不去,只想一生一世伺候陛下。”
“是嗎?”面前的人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是滿意,笑了一下。
然后像是真的只是隨口一問一樣,不甚在意地擺擺手示意他起身坐下。
“我只是隨口一問。”面前的人說著甚至還親自給他布菜,夾了一塊豆腐放進他面前的盤子里,“吃吧。”
“是。”千堯連忙應聲,小心翼翼地夾起盤子里的豆腐吃了起來。
口中的豆腐鮮美軟嫩,入口即化,然而千堯卻吃得有些食不知味,一整頓飯都在悄悄地觀察面前人的神色。
但他并未表露出什么異常,之后也沒再問過任何有關逃跑的話。
千堯一顆心這才漸漸放下,看來真的是他多心了。
原本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冬日在日復一日的重復中被消磨了過去。
天氣開始變暖,各宮中的炭盆也被逐漸撤下。
宮內的樹木似乎前幾日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可再次抬起頭看卻已經生出了嫩嫩的綠芽,清清淡淡的綠色融在一起,像是一團被困住的霧氣。
宮墻上也多了許多嘰嘰喳喳的聲音,御花園的花也開了,花房的宮人忙碌了起來,為各宮送去鮮花,一切都生機勃勃,重新煥發出活力。
春天來了。
這也意味著春獵要來了。
離春獵的日子越近,千堯便越是緊張,兩種不同的情緒日日在他體內拉扯,將他拉扯得分崩離析,因此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但無論他是什么樣的心情,時間都不會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依舊在不停地流逝。
終于,還是到了春獵的日子。
一大早,千堯便隨著浩浩蕩蕩的人馬一起出發,向春獵的地點趕去。
自從穿越過來后,千堯還是第一次離開皇宮,因此路上難免好奇。
原本以為路上可以看一看鄢都的環境,記一記宮外的路線。
可是出發時才發現他竟被分配在狗皇帝的鑾駕里。
千堯聽到這個消息內心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的,但又不敢抗旨,只能硬著頭皮和狗皇帝一起上了那車。
帝王乘坐的馬車很寬敞,里面容納十幾個人都不成問題,甚至還放著茶具棋盤和點心。
狗皇帝一上去便施施然地坐在了最中間的位置。
千堯自然不敢,原本想跪著,可是還沒跪下就見那人抬手敲了敲身側的位置,示意他坐過去。
千堯見狀自然是不敢的,但又不敢違抗他的命令,而且轉念一想這些日子龍床都睡過了,也不好意思矯情,因此還是坐了過去,但屁股只坐了一點,并不敢坐實。
“會下棋嗎?”
千堯剛坐定就聽身旁的人問道。
這……
按理說原身是世家小公子應該是會這些東西的,但他又不是原身,自然不會。
且這種東西也不是靠自己猜就能蒙混過去的,因此千堯糾結了片刻,還是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不會。”
面前的人似乎也因這個答案而有些意外,卻沒有說什么,只是擺好棋盤道:“朕教你。”
千堯有些意外,但還是乖乖回了句,“是。”
然后坐在他身邊學了起來,老老實實學了半天,但還是什么都沒學會。
一盤棋下的亂七八糟。
下完后千堯根本不敢抬頭,生怕狗皇帝生氣,然而和他想象中的不同,千堯反而聽見了一聲輕笑。
千堯抬起頭,然后就見面前的人正用手抵著下巴靜靜地望著他,指間還捻著一枚白玉的棋子。
“確實沒天分。”
狗皇帝說著將手中的白玉棋子放了回去。
“奴才該……”千堯剛想認罪,然而剛一開口就被一塊點心堵住了嘴。
狗皇帝又開始投喂他吃東西。
千堯沒去過圍場,不知道那里離皇宮有多遠,只感覺到這一路格外漫長,一直快天黑才到了地方。
千堯也被投喂了一路。
因為路上吃的太飽,他連晚膳都吃不下,狗皇帝也沒逼他。
自己吃了點東西后便讓人抬來熱水開始沐浴。
沐浴完后便和千堯一起上床睡了過去。
這些日子以來千堯已經習慣了晚上和他睡在一起,原本已經能平穩入睡,可是今日不知是不是終于到了圍場的緣故,千堯怎么也睡不著。
但他身側就是皇帝,又不敢亂動,因此只能閉著眼睛假寐,一晚上似睡非睡。
因為沒有睡好,所以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頭腦有些昏沉,但還是強打起精神開始伺候狗皇帝。
自從晚上開始在龍床上睡覺后,千堯就沒再像往常一樣白天補覺,晚上再過來,而是日日待在狗皇帝身邊。
這些日子以來兩人幾乎同吃同睡,寸步不離。
除了沒有什么什么親密接觸外,現在的他誠如小福子所說的一樣,確實很像寵妃。
這也讓千堯更加看不懂狗皇帝的心思。
但最讓他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按照目前的情形,自己逃跑后是否真的能后顧無憂地和陸硯山離開這里。
正想得入神,一道聲音突然傳來,“沒睡好嗎?”
千堯聞言連忙回過神,然后就見狗皇帝不知何時已經穿戴完畢,正望著自己。
千堯聞言下意識摸了摸臉,心想他的臉色很難看嗎?這都能看出來?
但還是搖了搖頭,回道:“沒有。”
面前的人聞言眸色沉了一下,卻也沒有多問,而是示意他坐下一起吃飯。
千堯面前擺的依舊是素菜。
吃完后千堯和他一起向外走去,接見完大臣后便是圍獵。
宮人伺候皇帝換上騎射的衣服,牽來御馬,拿來弓箭。
皇帝一一接過,然后翻身上馬。
身后的王公大臣,御前侍衛見狀也紛紛上馬,跟著皇帝騎射起來。
一時間各種獵物四散,林中驚鳥飛騰,沉寂的獵場瞬間活了起來。
千堯的目光也隨之而去,然后在穿著侍衛服的御前侍衛中看見了陸硯洲。
而陸硯洲也正回頭看著自己。
周圍的人實在太多,因此兩人并不敢明目張膽地對視,目光一觸即分,但千堯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
一切都在按在陸硯洲所說的發展,所以逃跑就在明日。
皇帝這一夜收獲頗豐,很是開心,于是令眾人同聚,一起烤肉吃。
千堯原本也要跟在身邊伺候,但狗皇帝似乎知道他現在見不得葷腥,于是讓他先回去。
千堯求之不得,自然從命。
回去的路上千堯又一次遇到了巡視的陸硯洲,原本剛平靜下來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高高懸起,千堯實在坐立不安,于是去找了小穗子。
小穗子這次也跟著隨侍,不過他的隨侍是給錢打點的效果,因為這次逃跑他也會參與其中。
千堯到的時候小穗子剛忙碌完,見他過來了,連忙洗了手和臉,又散了散身上烤肉的葷腥氣,這才走了過來。
“你怎么過來了?不用隨侍嗎?”
“嗯,陛下讓我先回來。”
“回來也好,今日前面宴飲吃的都是烤肉,我還擔心你聞不慣。”
千堯聞言搖了搖頭。
“怎么了?”小穗子也看出來了什么,連忙問道。
“沒什么,就是……”千堯不安又不舍地握住他的手,“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我走不了的,阿堯。”小穗子聞言沖他露出一個笑,“別為我擔心,只要……你們幸福,我就會開心。”
“我舍不得你。”千堯一聽眼眶立刻紅了。
“我也舍不得你,但即使見不了面,只要知道彼此過得都好,就足夠了,更何況陸少爺是御前侍衛,他今后也可以告訴我你的消息。”
“……好。”千堯知道事已至此不可能再感情用事,因此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不許哭。”小穗子說著頭一次伸手捏了捏他的臉,“你馬上就自由了,要開心。”
“嗯。”千堯重重點了點頭。
因為有了小穗子的安慰,千堯的心里安定了不少,回去的時候整個人終于平靜了下來。
他回來的時候狗皇帝還沒回來,千堯原本想坐在椅子上等他,但是昨晚沒睡好,今天又奔波了一天,剛坐下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千堯感覺到有人抱起了自己。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然后看見了黑紅色的龍袍。
千堯整個人瞬間清醒,抬起頭就見自己正窩在狗皇帝的懷里。
“陛……陛下。”千堯連忙叫道。
“醒了?”面前的人聞言低下了頭,見他醒了,將他在床上放下。
然后伸出了手,千堯見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替他更衣。
現在千堯對這些已經得心應手,因此很快就脫了下來,然后伺候他就寢。
見狗皇帝躺下后,千堯也連忙脫了外衣和中衣,爬上床在他身邊躺下,然后把手遞了過去。
千堯困極,因此剛躺下就閉上了眼睛,然而狗皇帝今日不知為何格外精神,一直沒有睡覺,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他的手指。
千堯困到眼睛都睜不開了,因此并沒有理會,然而就在他快睡著的時候,卻聽身旁的人突然開口道:“千堯。”
狗皇帝很少叫他的名字,因此千堯驟然聽到這個稱呼很是怪異,渾身一激靈,連忙問道:“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然而身旁的人卻并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捏著他的手指,許久才道:“朕待你好嗎?”
千堯聽到這個問題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回了句,“好。”
“真心的嗎?”身旁的人繼續問道。
“自然是真心,陛下對奴才真的很好。”千堯硬著頭皮回道。
身旁的人聞言再次沉默了下去。
這次沉默的時間太久,久到千堯快要再次睡過去。
然而就在這時,又聽身旁的人道:“那就永遠留在朕的身邊,好不好?”
“……好。”睡意朦朧間,千堯迷迷糊糊地回道。
-
第二日一早。
千堯醒來后便做出一副難受的樣子。
皇帝很快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問道:“怎么了?”
“有些難受。”千堯痛苦道。
“請太醫。”皇帝聞言立刻吩咐道。
千堯一聽連忙道:“陛下,不用勞煩太醫,奴才休息一下就好。”
話音剛落就見面前的人沉默了下去。
千堯見他沒了聲音,有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惹惱了他,連忙抬起頭,然后就見面前的人正望著自己,異色的眸子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許久,他才回了一句,“好。”
千堯這才松了口氣,如愿以償留在營帳里。
待皇帝走后,千堯這才低著頭向外走去。
宮人無人不知他盛寵,因此雖然宮人不能隨意走動,但并沒有人敢攔他,因此千堯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隨侍的膳司。
此時天色未亮,正是膳司第二波送菜和采買的時候。
即使是出游,隨侍的人也極多,除了每日會有特定人的來送所需,膳司每日也要分幾次出去采買,確保皇帝和大臣們享用的是最新鮮的食物,所以陸硯洲買通了其中一位送菜的馬夫,讓他可以隨車出去。
千堯剛一過來就被小穗子拉到僻靜處,脫下了身上扎眼的御前服侍,換上了最不起眼的一身布衣,然后來到了今日來送菜的馬車前。
這會兒還沒出發,因此馬車前并沒有人,只放了幾個半人高的壇子,看起來又悶又沉,千堯瞬間明白了小穗子的意思。
剛準備上去,千堯突然想起了什么,轉過身來最后一次抱了小穗子。
“保重。”
“你也是,你們一定要好好的,阿堯。”
“嗯。”
千堯說完便鉆了進去,小穗子則幫他蓋好了蓋子。
這壇子也不知原來裝的什么,一股怪味,尤其是蓋上蓋子后更加明顯,因此千堯只能屏住呼吸,希望趕緊出去。
很快,他就感覺到馬車晃晃悠悠地動了起來。
車上的東西重,因此馬車走得很慢,壇子不算大,里面的氧氣很快就要耗完,所以千堯只能拼命壓縮著自己呼吸的次數,祈禱趕緊離開這里。
但馬車依舊悠哉悠哉,千堯很快便覺得有些缺氧,想要打開罐子透氣,但他也明白自己一旦這么做了,一切都會前功盡棄,因此只能逼著自己忍耐下去。
拼命想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來轉移注意力。
今日陸硯洲不當值,可以休息,會把他的衣服灑上鮮血和監牢里弄來的特意處理過的碎肉人骨扔進山林,做出被野獸擄走吃掉的假象。
畢竟雖然圍場的野獸都被馴化過,但野獸畢竟是野獸,往年也發生過吃掉宮人的事。
接下來就是將自己先送離鄢都,等一切平靜后陸硯洲會想辦法辭去御前侍衛一職,和他徹底離開這里。
應該可行吧,千堯開始在腦海中復盤著他們的計劃。
還沒等他想完,就到了第一處可能暴露的位置,圍場門口的守衛。
只要是皇帝周圍,守衛都格外嚴格,進出皆會盤查。
雖然陸硯洲給了馬夫足夠的“過關”銀子,但千堯聽到守衛的聲音,一顆心還是立刻懸起。
然而沒想到的是下一秒卻聽侍衛道:“走走走,趕緊過去。”
“今日不盤查了嗎?”
“幾個破罐子有什么好查的,趕緊滾。”
“是是是。”馬夫一聽,立刻駕車。
千堯沒想到這么順利,重重呼吸了一口,但很快便意識到此時的處境,連忙捂住了口鼻。
過了關卡后便漸漸沒了人聲。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蓋子終于被打開了一條縫隙,新鮮的空氣涌入,千堯仿佛溺水之人一般連忙把頭湊到了罐口,拼命大口大口地呼吸。
馬夫見狀連忙小聲道:“小公公,你再忍忍,等到了僻靜處你就能出來了。”
馬夫說完便回去繼續趕車。
有了新鮮空氣后千堯終于重新活了過來,也沒那么急迫,借著頭頂的那一道縫隙向外看去。
天亮了。
他居然真的就這么出來了,簡直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千堯很難描述這一刻的心情,靈魂仿佛被抽離,只是靠著身后的罐子,一瞬不瞬地望著頭頂。
馬車搖搖晃晃,走了很久很久,借著頭頂的那一道縫隙,千堯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由明到暗。
天色再次黑了下來。
整整一天已經過去。
陛下應該已經發現他“死”了吧,千堯想。
他會是什么反應?
正想得入神,千堯突然感覺到搖搖晃晃的馬車停了下來。
到了嗎?
千堯抬手掀開罐子,微微探出頭去。
然后他就見坐在最前面趕車的馬夫泥塑一般僵在了原地,而不遠處著火一般燈火通明。
千堯抬頭看去,然后就見不遠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隊身穿黑色侍衛服的人馬,兩側是一排又一排的侍衛手持火把肅穆站立。
而所有人的最前面,是一匹紅棕色的汗血寶馬,馬背上坐著身穿黑紅色騎射服的年輕帝王,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看了過來,正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