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佩里遠遠捕捉到凌熠的身影,飛快背過身,往鼻孔附近滴了幾滴人造血漿,鮮紅色液體順著鼻翼緩緩滑落。
她豎著耳朵,從腳步聲估算二人間的距離,估摸著凌熠近了,才裝作虛弱而緩慢地轉身,然而等來的不是預期中來自爸爸的關切,而是努力抑制在眼底的幾分慍怒。
落后凌熠半步的奧瑟搖搖頭,宣告她的計劃終結。
“不用演了,你凌熠爸爸已經全部都知道了。”
凌熠:“之前是誰跟我說,‘家人之間就不應該隱瞞任何事’?”
佩里咬緊嘴唇,眼睛里瞬間蓄滿淚水。
“對不起,因為父王太想念凌熠爸爸了,我希望父王能夠開心,才會找帕特叔叔幫我出一個主意。”
跟奧瑟說的根本兩個版本,凌熠不好沖佩里發火,只能用眼神狠狠剜了一眼奧瑟——這父女倆不僅長得相像,連心機都如出一轍。
“看到你很健康我就放心了,這里人均八百個心眼不適合我,我還是回去過我的田園生活。”
他剛說完就看到席恩抱著一沓資料經過。
“席恩叔叔,你來得正好,收拾行李,我們回家。”
席恩面露難色:“凌熠,不是不想跟你走,伯爵最后一本手稿決定要出版了,我剛跟總編談好,由我負責編審和整理的工作,所以要留在這里一段時間。要不,你帶席蘭他們先回,等我一結束這邊的工作就回去找你們?”
凌熠這才想起自己這些天來,好像都沒見到席蘭跟火羽。
“說到席蘭,我都好幾天沒見他人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凌熠哥哥,你在找我啊?”
說席蘭席蘭到,然而更讓凌熠驚訝的是席蘭的穿著打扮。
“你怎么穿著皇家學院的校服,你去皇家學院上學了?”
“奧瑟陛下說我年紀還小,應該去學校念書。”席蘭難為情地撓著后腦勺,“我從來沒體驗過這種校園生活,還怪有趣的。”
席蘭半生在鄉村生活,向往都市校園凌熠能夠理解,但是——
“那火羽呢?他為什么也穿著校服?”
“我第一次過集體生活,有點緊張,陛下安排火羽哥哥做我的伴讀。”席蘭察言觀色,“凌熠哥哥,你是不同意嗎?”
火羽面無表情:“我是凌熠的侍衛,優先服從他的命令。他不同意,我就不去。”
席蘭滿是期待、又充滿試探地詢問:“凌熠哥哥……”
“……去吧去吧,”凌熠無奈揮手,“O大不中留。”
“謝謝凌熠哥哥!”席蘭興高采烈地拉著火羽上了車。
現在凌熠身邊就只剩下……
“爸爸,”利克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握住他的手搖來搖去,眼巴巴地望著他,“不要走好不好,我想跟妹妹在一起,不想分開。”
不等凌熠表態,另一只手也被佩里握住:“凌熠爸爸,你要是走了,我和二哥又要變回單親家庭的小孩,父王也要孤身一人了。”
凌熠視線不由自主往一旁飄去,奧瑟單手插兜,神情淡定,仿佛只是在一旁看戲,凌熠剛剛有些動搖的念頭又被打消。
“某個人又沒打算讓我留下,還跟我說愛走不走,愛留不留。沒人跟我走也罷,我自己回蜂族找你們大哥去。”
小白不曉得從哪片灌木叢里撲出來,沖著凌熠一邊咆哮,一邊揮舞著巨大鋒利的虎爪,態度不同于平日嬉戲,凌熠在它的威懾被迫連連后退。
“小白,你怎么了?…別鬧了喂!……你狂犬病發作了嗎?”
他在爪風攻擊下慌不擇路地倒退,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一堵墻”。結實有力的手臂從背后將他緊緊環住,手臂賁起肌肉,如同鋼鐵鑄就的枷鎖。身后之人低頭埋入凌熠頸間,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耳畔,強勢無比的信息素瞬間席卷凌熠,同步傳遞來的是不容拒絕的篤定。
“愛走不走,愛留不留,我可沒說過那種話,篡改皇帝言論是重罪。”
奧瑟低沉的聲音震動著凌熠的鼓膜,每個音節都企圖繞過思考,徑直侵入到他內心深處。
凌熠心亂如鹿撞,表面強行保持鎮定:“哈,還擺出皇帝架子恐嚇我了,你說要走要留都隨我,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凌熠,我很害怕。”奧瑟答非所問。
害怕,在凌熠的認知中,最沒可能跟奧瑟關聯在一起的兩個字。
“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馮狄·奧瑟嗎?一呼萬應,無所不能,也會害怕嗎?”
“會。上次這么害怕,還是在手術室外,等待佩里的手術結果。百分之二十的成功概率,一旦失敗,我就永遠失去她了。”
奧瑟提起佩里的病,凌熠沉默,那是他永遠無法彌補的虧欠,原本應該由他與奧瑟共同面對。
“然后,就是現在了。”
“因為你總是來去自由,所以我不敢問。”
“我害怕你拒絕,怕你又一次不告而別,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三年的杳無音訊,派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帶回來的線索越來越少,屬下匯報結果時越來越沉默。他徒擁有廣袤的土地,卻尋不到某個特定的人。
凌熠的心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這些年他只顧沉浸于自己的思念,未曾想過奧瑟比他多背負一層對女兒病情的擔憂,和一次次尋他未果的失落。
那種被鈍器反反復復割鋸的心情,化作一幅幅具體的畫面,自動剪輯成一場蒙太奇的影片,填滿凌熠的想象。
他在奧瑟雙臂的鋼鐵禁錮中費力轉身,在四目相對中,深深感受到了這個男人無所不能的表象下的無能為力。
同意、拒絕,留下、離開……任何語言來回答這個問題都顯得蒼白,凌熠輕輕托住奧瑟的臉,雙唇輕輕覆上奧瑟的嘴唇。
“哇……”兩小只手拉手,仰著頭,發出多余的贊嘆聲。小白繞到二人前面,用它高大的身軀,擋住孩子們的視線。
漫長的一吻結束,奧瑟難掩心急地追問:“雖然有點掃興,但我想確認,你是為了我留下,不是為了孩子,也不是為了其他人,更不是出于責任與愧疚?”
凌熠前所未有地認真:“當然,而且我向你發誓,再也不會不告而別。”
雖然一句來自風的承諾,并沒有太多可信度,可奧瑟還是如同吃下顆定心丸般,松了口氣。
“其實我還有張底牌,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還是會亮出來,不擇手段也要留下你。萬幸你沒有迫使我走到那一步。”
“什么底牌,讓你那么自信留得住我?”凌熠好奇,“你該不會又準備拿女兒的健康威脅我吧?”
奧瑟搖頭:“希望等下我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你,你不會怪我。”.
凌熠已經在原地僵立了半個多小時,奧瑟似乎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至始至終沒有出聲打擾。
盧貝爾靜靜躺在琥珀色的棺槨中,栩栩如生,模樣與凌熠最后一次見他時別無兩樣。
凌熠終于從巨大的震撼中醒轉,扭頭看向奧瑟時眼眶赤紅。
“你管貝爾叔叔叫底牌?”
“我說了,為留住你,我會不擇手段。如果真的走到這一步,我也很痛苦,但我沒辦法在失去貝爾舅舅后又失去你。貝爾舅舅善解人意,如果他還醒著,也會理解我。”
凌熠無法反駁,因為貝爾叔叔就是這樣的人。
“你從哪里找到他的?”
“盧乎倫書房的密室,貝爾舅舅被帶回來后就停在那里,下葬的只是一具空棺。我外公對外聲稱貝爾舅舅不治身亡,他欺騙了所有人。”
“蘭澤跟我提過一次,但是我沒有想到……”
“這三年來,除了佩里的病,蘭澤剩下的精力都用于讓貝爾舅舅健康地醒過來。”
“結果呢?”凌熠追問。
“結果還是跟三年前一樣,最多只能保持24小時頭腦清醒,之后大腦會快速退化到六歲的智商。他還會活下去,但不會是我們熟悉的貝爾舅舅了。”
凌熠面如死灰,他早該想到,如果蘭澤想到了解決辦法,貝爾叔叔肯定早就被喚醒了,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槨里。
奧瑟:“現在面臨更艱巨的選擇,盧乎倫將喚醒貝爾舅舅的開關綁定了自己的臉,他的審判一拖再拖,但就算法律不制裁他,歲月留給他的時日也已不多,一旦他死了,貝爾舅舅將永遠失去復活的機會。”
凌熠一驚,拼命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還是沒來得及將奧瑟的話擋在外面。
“為什么?為什么要把這么艱巨的選擇權甩給我?”凌熠痛苦地質問。
奧瑟望向棺中之人:“如果我能做出選擇,三年前就已經做了。你知道三年來,最害怕痛恨的人死去,每天都祈禱他活著是什么感受嗎?”
凌熠眼神艱難地移向同一處:“我不想失去貝爾叔叔,可讓他一無所知地活著,豈不是比死更痛苦?”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凌熠轉身:“蘭澤?”
蘭澤雙手插兜,走到棺槨跟前:“你覺得成年人以六歲兒童的智商活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事實上,他會活得比你們所有人都快樂,無憂無慮,沒有煩惱。只有未來你們見到他的每一天,后悔今天的選擇時,才會感到痛苦。”
“這個兩難的抉擇不是對他而言,而是對心智成熟的你們而言,是選擇一勞永逸地放棄,還是長久地面對隱痛,你不是在為他決定,是在為自己做決定。”
“所以,你想好了嗎?”.
在眾人屏氣凝息的注視中,沉睡之人的眼瞼,緩緩掀開。
他仿佛只是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夢境,時光洪流對萬物無情,唯獨在他身邊放慢腳步,甘愿靜止。
離他最近的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盧貝爾向他展露蘇醒后第一抹溫柔的笑意。
“父親,您老了。”
盧乎倫頓時涕淚橫流:“貝爾,我的貝爾……”
盧貝爾輕拍父親的背,安撫情緒激動的老人,半晌,目光才落到下一個人身上。
“席恩,你看起來也跟我差不多大了。”
席恩單膝跪地,熱淚盈眶:“不,伯爵,我也老了,您看起來要比我年輕得多。”
盧貝爾保持微笑:“我印象中的魯瑪還是個小姑娘,如今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魯瑪眼淚決堤,撲到盧貝爾身邊,多年來的思念一瀉千里。
“伯爵,我好想您,每日每夜都想您,我把希爾德貝里照料得很好,等您回來……”
盧貝爾輕揉她的頭:“辛苦你了,你做得真棒。”
安慰好了魯瑪,盧貝爾朝隊伍末端的兩個人伸出手。
“過來,我的孩子們。”
凌熠雙手發抖,在奧瑟的牽引下機械地向前走,兩人接觸的部位,奧瑟也并不比他冷靜多少。
盧貝爾牽住他們二人的手:“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這些年我的身體躺在這里,靈魂卻好似漂浮在半空,旁觀著你們的一舉一動。發生在你們身上的所有事,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奧瑟,我最愛的外甥,看著你從一個涉世未深的皇子成長到今天的模樣,我打心底為你感到驕傲。如果再能把脾氣收斂一下,你一定能夠成為受民眾愛戴的好君主。”
“還有你,小凌熠,我不是告訴過你,不是你的錯,你怎么不聽?還好你做出了這個決定,這個決定很好,一天時間,足夠我把想交代的話講完。每天看到你活在自責里,拿已經發生的過失懲罰自己,我又怎么能心安地離開?”
凌熠終于不可自遏撲進盧貝爾懷抱,嚎啕大哭:“貝爾叔叔,對不起。”
“還說對不起呢?我剛才的話都白說了。”
凌熠拼命搖頭:“對不起,我不說了……”
盧貝爾嘆氣,滿眼愛憐地撫摸著他的后腦勺,目光移向一旁的高大ALPHA:“奧瑟。”
奧瑟在他身邊蹲下,如兒時一般仰視他最崇拜的大人:“貝爾舅舅。”
“我的時間不多,但我還有一個心愿。”
“您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貝爾將奧瑟與凌熠的手疊在一起:“我想親自為你二人證婚,不知還趕得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