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七月十五案發(fā)
七月十五。
荊楚天疏閣。
晨光熹微,秦無霜醒來還未睜眼,先運靈氣周身一轉(zhuǎn),這才警惕地睜開眼,慢慢坐起身來。
四日前那場儒門之變一波三折,血珠子本就是豪賭之策,不料天命弄人,最后竟由雷劫相助,天雷除盡了可能落下的余毒暗傷,這數(shù)日在天疏閣靜心休養(yǎng),她的身體已在慢慢恢復(fù),實是萬幸。
她是落魄孑然來奔,天疏閣卻未落井下石,那對風云師兄弟問明來龍去脈后,便讓她在此落腳休養(yǎng),如此禮待,雖未出乎秦無霜預(yù)料,卻多少還是有些觸動。
無論他們是有心招攬,還是看在姐姐姒晴的面子上,又或者他們兩個半仙對天下人真有那么一視同仁,這份禮待,她秦無霜都記下了。
她雖心冷眼寒,卻畢竟不是那等喜惡厭善的窮兇極惡之獸。
思及生父,秦無霜霎時面色沉如水,猛地一掌輕拍床面,靠靈氣側(cè)身飛起,纖腰一擰就已翩然落地,正想以鈴音喚婢子進來服侍更衣,才想起這里不是儒門。
偌大儒門,已毀于她一人之手。
秦無霜不禁輕笑,心情好轉(zhuǎn),款步開了木櫥。
天疏閣給她安排的這廂房并不簡陋,只是也無甚特別,聽姒晴說她住的也是一樣,天疏閣提供的居住廂房均無特例。秦無霜聽得半信半疑,不置可否,要不是姒晴一定要她臥床靜休,不肯讓她出門,她早就想好好探一探大名鼎鼎的天疏閣內(nèi)里究竟是個什么樣。
昨日姒晴提起今日要與那對風云師兄弟同入地府,她自然想跟著去,此時窗外晨光尚早,她打算趁姐姐還沒來先斬后奏,先出門再說。
不料剛換好衣衫,就聽見叩門聲。
秦無霜一愣。
總不會還沒出門就被姐姐捉了個正著?
卻聽叩門者喚道:“姐姐、姐姐開門。”
聲音聽來是個半大小子,不知叩門作何。
秦無霜思維電轉(zhuǎn),垂眸掩了寒色,將匕首重新隱入袖間,輕步走過去拉開房門,莞爾問:“何事?”
門口站著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秦無霜觀其穿著,料子不算寒酸,卻也不可能是底蘊名門出身,再觀其神色,有一股天真的少年正氣,猜測大概是個地主富戶之子,在家應(yīng)當頗為受寵,看樣子沒吃過什么苦頭。
少年雙手捧著個木托盤,里面是一碟子秦無霜愛吃的早點和一碗酸梅湯。
秦無霜一眼看出這定是姒晴叫他送來的,果然聽那少年道:“姐姐好,這是姒晴將軍給你帶的早點,她路上被離貳法士派人叫走了,剛好我在,就托了我。”
他神色爽朗,眉目活潑,態(tài)度落落大方,并沒有忸怩的小家子氣,講話也條理清楚,尤其是說起姒晴時明顯帶有沒克制住的英雄崇拜,并不讓秦無霜討厭,不過這就更讓秦無霜對一事不解,那就是這少年對她的稱呼。
秦無霜道了聲謝,抬手接了托盤,才似笑非笑道:“姐姐?你既知道姒晴將軍,卻不知道本大人是誰?”
那少年聞言,竟沒有慌忙改口。
他揚眉正色道:“天疏閣沒有大人,沒有高人一等的達官顯貴。我喊姒晴將軍,是因她曾是將軍,還對我們東萊百姓有恩,我敬重她。將軍是職務(wù),大人是敬稱,不管你在外面是多大的官,在天疏閣你都不是‘大人’。你要是不喜歡‘姐姐’,我們可以平等地交換名字。我叫丘阿牛,你叫什么?”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味道。
眼前少年能說出這番話,若是自發(fā)而言,而非學(xué)舌之語,那倒是底層百姓中極為難得的自尊覺醒之人。
秦無霜冷眼旁觀天疏閣數(shù)百年,自然知道天疏閣除了辦案,各地尤其邊遠地區(qū)第一時間趕去救險救災(zāi)的大多是天疏閣法士,但直到住進天疏閣,她才真正意識到大災(zāi)過后那些無法聊生的數(shù)字去了哪里。
聽姒晴說,她前往江南沿途落腳過的每座天疏閣都收留了不少孤兒老弱。或許眼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聽他言語,儼然是天疏閣忠心耿耿的信徒。
不能說天疏閣沒有這樣教育下一代的底氣,畢竟,數(shù)千年來,只有天疏閣敢將姬肅卿、魔尊、明樑帝等法外狂徒判死刑。天疏閣能不能真的對邪魔兇獸、人間帝王行刑暫且不論,天疏閣能不能將他們稟信的這套東西推之九州也暫且不談,最大的問題是即使天疏閣成功了,這套東西能不能抵擋住數(shù)千年腐朽的侵蝕?
如果不能,此刻站在她眼前的這個少年,未來不過是漫天炮灰中的一粒。
或者更糟,換湯不換藥,成為新式權(quán)貴中的一員。
秦無霜將這番天真之語在心底再三玩味,打量少年兩眼,倒也不打算評論。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只順勢道:“我姓秦,名無霜,學(xué)海無涯的無,雪上加霜的霜。你是東萊人,怎么到了荊楚來?”
聽她發(fā)問,少年就微挺胸膛,顯然對此有些自我驕傲:“那日我在山里親眼見了閣主和劍俠,還給星歸道長的墓磕了頭,就決心要到天疏閣來。”
原是如此。
眼前少年竟然就是那對風云師兄弟將星歸道長衣冠送葬回東萊那日的鄉(xiāng)間野小子。
不過只是見了那對風云師兄弟一面,就下決心追著背井離鄉(xiāng)千里迢迢從中州跑到荊楚州?
秦無霜甚覺荒唐:“東萊城不也有天疏閣?”
“那不一樣,”丘阿牛想了想,“反正,反正我就是下定決心要追隨閣主和劍俠,玄真觀在荊楚,荊楚天疏閣離他們最近。”
這話倒是不假,從中后期開始,裴牧云就多在荊楚天疏閣坐鎮(zhèn),他最倚重的二把手就是荊楚天疏閣的統(tǒng)領(lǐng)法士離貳。想到離貳,秦無霜不禁聯(lián)想到與離貳頗有些淵源的聞人去病,他似乎也在荊楚天疏閣……
“啊!我還要上課,來不及了,姐姐、啊不,秦無霜,再見!”丘阿牛揮揮手,邁開長腿慌忙跑走了。
上課?
秦無霜眉頭微挑,更堅定了要好好探一探天疏閣的打算。
用完早點,秦無霜出得門去,步步行來觀去,沒走多遠就遇到了趕來的姒晴,一通拉扯,姒晴到底是耐不過撒嬌,答應(yīng)陪她在天疏閣內(nèi)走走,兩人漫步從住所區(qū)走出,走到供所有人使用的公用園林:西苑。
秦無霜見慣了名家園林,對這種路邊橫著能坐不少人的長石凳的林子興致缺缺,平心而論這林子并不難看,只是不幽少雅無甚情致,而且往里多走兩步就聽見一幫孩童吵嘴。
“七月半才不晦氣,是祭祖的中元節(jié)!”“七月半就是晦氣,是鬼門開的鬼節(jié)!”
兩個帶頭的爭鋒不讓,一幫附和的吵吵嚷嚷,孩童聲調(diào)又尖細,把秦無霜聽得直皺眉,正要跟姒晴撒嬌繞道走,卻聽帶頭的兩個孩子異口同聲:“鏡清先生、閭丘道長,是不是我說得對?!”
鏡清先生?閭丘道長?秦無霜心底一驚,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緊走兩步轉(zhuǎn)過彎,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畝方塘,塘邊有亭,亭內(nèi)二人對弈。
那對弈二人,還真是大名頂頂?shù)漠斒来笕迮c世外獨道!
奇哉怪哉!
當世大儒鏡清先生藏身天疏閣,不奇怪。世外獨道閭丘道長竟然在天疏閣,奇怪。而這兩人竟然能對坐相處,還執(zhí)子對弈,身旁還圍了一大群孩童,這場景堪稱寰宇奇聞。
秦無霜甚至眨了眨眼,但眼前依然如她所見。
閭丘道長眼盯著棋盤,皺眉思索,聽了孩童們提問只冷淡道:“祭祖?有甚好祭,死都死了,正好棄了俗塵牽絆,大喜。”
眼見有幾個聽懂了的孩子皺起嘴巴要哭,鏡清先生趕忙大聲道:“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各地風俗不同,沒必要掙個高下。家里祭祖的祭祖,施舍野鬼的燒紙,都是好事,就像豆腐花,愛吃甜的吃甜,愛吃咸的吃咸,都一樣。”
這話說得在理。
“豆腐花當然是吃甜的。”“噫,甜的怎么吃得下去?咸的才好吃!”“什么是豆腐花?”“正宗的叫豆腐腦,不叫豆腐花。”
卻不料孩童們就新問題吵了起來。
眼見兩位高人束手無策,秦無霜與姒晴相視一眼,不禁失笑。
就在此時,孩童們的爭吵聲忽然停了下來,他們各個仰著頭,神情激動地望向天空,望著那兩個踏云而落的半仙。
超凡脫俗。
云上之人。
此情此景,不禁讓秦無霜想起姬肅卿說過的一句話:神仙是最頂級的權(quán)貴。
“姐姐,看看他們,”秦無霜低聲輕語,“誰人不想成仙?”
姒晴不解她話中究竟深意為何,正要開口,卻聽見一陣鬼哭狼嚎。
所有人目光看去,只見一人扒著畫軸穿過樓閣園林低空極速飛來,飛到風云師兄弟身前十米處,跳畫而下,噗通一聲絲滑跪倒在地,用生無可戀的神色掩面道:“閣主,聞人去病前來請罪。”
請罪?
解春風聞言挑眉:“你又干什么了?”
聞人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往靠近裴牧云的方向扭動,邊扭邊臨陣瑟縮:“兄長說坦白從寬……”
解春風忽然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在下當真不知春風劍俠的罕見愛貓是閣主所化,才會膽大妄為,私下販賣謀取私利,古人云不知者不罪……”
聞人去病一副嚶嚶嚶柔弱模樣,卻不忘著重強調(diào)罕見愛貓四個字。
解春風閉上雙眼,怕自己忍不住出手打他。
那日離貳所說的被聞人偷賣的師兄愛貓圖,畫的竟然是?
裴牧云聽完聞人去病的自白,終于恍然大悟。
原來師兄那么喜歡我
變的貓。
第112章 他們情同兄弟
聞人去病坦白后,儼然是一副任憑發(fā)落的懺悔模樣,在場眾人都覺好笑,唯一緊張的反而是解春風。
解春風兩眼看著師弟,想解釋又覺無從說起:“牧云……”
這一喚,將裴牧云從恍然大悟中喚醒:“師兄真是愛貓之人……”
聽他這話,秦無霜心里好笑,轉(zhuǎn)過臉對著姐姐做眼色,世上竟有這么呆的人,姒晴神色平靜,仿若不覺,只有秦無霜看得出她也隱有一絲笑意。
不等眾人開口,忽有一老者聲音從解春風背后傳來,嘆息著打趣:“唉呀喲,老天爺,這是女媧娘娘造時少捏了根筋,還是中了鞘咒?”
尋聲看去,說話的竟是一只老猴。
它體態(tài)渾圓憨實,眼神慈愛,不僅口吐人言,猴耳上還架了副銅框老花鏡。
秦無霜眼看它從解春風背上輕巧跳下,想起姬肅卿曾提過星歸道長身邊一直養(yǎng)著一只黃山猴,看它在那對風云師兄弟面前似模似樣的長輩風范,她不禁心忖:老話說“物隨主人形”,倒還是有分道理。
猴叔一句話說得眾人忍俊不禁,解春風雖也被師弟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卻到底是偏心師弟,當即回護地喚了聲“猴叔”。
裴牧云卻在同時出聲,疑惑道:“鞘咒,是什么?”
短短五個字,竟讓老猴和解春風同時變了臉,都是一副山雨欲來的震怒模樣,把在場眾人嚇得齊齊噤聲。
解春風臉沉如水,天空剎那間靈云云集,雷霆震響,周身附近靈壓驟升。
老猴是又驚又怒,猴手氣得發(fā)抖,指著裴牧云似乎又舍不得罵,負氣在裴牧云小腿打了一下,大聲命道:“春風,帶你師弟進幻境解咒!”
解春風再無別話,左手牽了裴牧云的手腕,右手掐訣手腕一轉(zhuǎn),眾人只見靈云如霧涌來,在瞬息之間,師兄弟二人就已消失在眾人眼前,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們消失處忽然出現(xiàn)的廣闊無邊的江面,江面之外天高云淡,仿佛把原先在此地天疏閣以及一眼能看到的城外青山都給變沒了!
短短數(shù)息如此劇變,不僅讓眾人傻眼,更讓孩童們?nèi)滩蛔◇@呼,一些年紀小的孩子以為天疏閣真的不見了,甚至哭了起來,才將鏡清先生從滿眼驚嘆中拉出來,連忙勸哄卻不得其法。
還是老猴有經(jīng)驗,它略微提高了聲音,用極為肯定的語氣說道:“娃兒們放心,天疏閣還在。”
這一句就讓慌哭的孩童鎮(zhèn)定下來,老猴這才放慢了語速,耐心解說道:“修士能夠隨心變化出的幻境,各人不同,你們眼前看到的這江面,就是春風劍俠的幻境。修士的修為越高,幻出的幻境就越逼真。”
“不過,正因幻境反應(yīng)修士心境,會隨修士心性變化,因此是極為緊要的靈修之地,不會給他人觀看。你們看到的這江面,其實還不是春風真正的幻境,是靈氣根據(jù)幻境展現(xiàn)出的幻景,春風不愛設(shè)機關(guān),這幻景安全得很,若想玩水,盡可過去。”
孩童們聽到可以玩水,哪還顧得了其他,一窩蜂跑到了幻景江邊。
眾人隨之觀去,只見碧綠無垠的廣闊水面,靜水深流,澄澈如空,水底古木巨藤皆清晰可見,盡頭是斷崖,碧水飛流直下,瀑聲轟鳴。
孩童們拍打著清澈水面,呼吸著泉水般的水汽味道,耳朵清楚聽著瀑鳴,雖然怎么都想不明白這一切怎么會是假的,卻不妨礙他們撩水打起水仗來。
然而,對在場的其他人尤其修士來說,老猴這番語氣平淡的講解,可就完全無法使他們的震撼心潮平靜下來。
幻境是修士突破金丹后方可練習的靜修術(shù)法,通常需要借助飽含靈力的法器、靈器甚至某處隱秘福地才能成功幻化,像解春風這樣光是拈個手決就能用靈氣喚出幻境的,根本是聞所未聞。
而且,幻境可以說是修士的心境具現(xiàn),是要害之地,最要避免的就是他人進入,因此一定會設(shè)下最可靠兇險的機關(guān)防護,像解春風這樣單單用江面幻景來迷惑人的,更是前所未有。
按照術(shù)理,這江面幻景一定與解春風真正的幻境相聯(lián)系,秦無霜忍不住放出一絲靈力入江查探,卻始終被困在江中,無法往瀑布方向寸進半步。打水仗的孩童不小心落水,都被江水溫柔地推回了江邊,證明眼前幻景還開具了靈性,秦無霜果斷收了靈力,免得觸了解春風楣頭。
卻聽一個孩童天真問道:“猴爺爺,你說幻境不能給別人看,那為什么劍俠要帶閣主進去?”
老猴望天翻了個不明顯的白眼,一本正經(jīng)道:“他倆一同長大,情同兄弟,待遇自與旁人不同。”
秦無霜沒忍住嗤笑出聲,他二人若還只算情同兄弟,那天底下搭伙做生意的都算是夫妻。
卻聽姒晴關(guān)憂問:“猴先生,閣主出了什么事?”
聞人去病、鏡清先生等人也都想問這個問題,只是此事恐怕涉及玄真門派機密,不然老猴也不會特意讓春風劍俠帶天疏閣進幻境,大家不愿唐突失禮,都在糾結(jié),姒晴卻是個不講虛禮的人,她一問,所有人都看向了老猴。
老猴看她一眼,目露欣賞,對她點了點頭:“姒晴將軍。此乃我派內(nèi)務(wù),并非什么大事,也沒什么一定不能告訴外人的規(guī)矩,只是這是孩子私事,我大小是個長輩,沒有背著他跟人嚼口舌的道理,等他們出來自己說吧。大家無需擔憂。”
這話說得姒晴眼底更添一分敬重,她對老猴拱手施了個禮,再無多話。
其他人聽老猴自然而然地把世上最強的兩個修士稱為“孩子”,不禁都有些神情恍惚。
老猴卻背著手走到了聞人身邊:“畫給我看看。”
聞人趕忙從懷里掏出一整套愛貓圖恭敬呈上。
“喲,畫得真漂亮。”老猴舉著老花鏡看得津津有味。
聞人羞澀道:“是閣主長得好。”
老猴壓低了聲問:“龍貓呈祥的圖,能不能畫?”
聞人激動地直拍胸脯,一疊聲保證道:“能畫!都能畫!呈什么祥都能畫!什么樣式,什么畫材,什么格式,只要您開口!”
眾人被這發(fā)展弄得越發(fā)怔愣,眼睜睜看老猴與聞人一通密議,豪爽地從小衣服里摸出一顆金粒子放在聞人掌心,算是定金。
聞人美滋滋地盯著金粒,自言自語:“果然林姨說得對,學(xué)門手藝,走到哪都餓不死。”
哪朝哪代的才子會把自己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畫藝叫做手藝?又不是村口的鐵匠鞋匠。秦無霜正想出言戲弄這怪胎,卻見趕來的離貳法士聞言腳下一頓,神色晦暗欲怒,卻猛地轉(zhuǎn)過腳步走向了老猴:“猴叔,發(fā)生何事?”
“姐姐,”秦無霜湊到姒晴耳邊說悄悄話,“天疏閣是不是兄弟宮的風水不好?”
姒晴不帶斥責語氣地輕斥:“莫要促狹。”
頓了頓,平淡補充:“怪不到風水頭上。”
秦無霜笑得趴在姒晴肩上喊肚子疼。
外面如何熱鬧,幻境中的裴牧云與解春風是不知道的。
裴牧云忽然被師兄帶入幻境中,本是滿心疑惑,卻依然被師兄的幻境美景奪去了心魂。
白日下,群山深處,抬頭是青崖巨瀑,低頭是澄碧深潭。
江面從斷崖漫頂而下,如鮫紗橫掛,碧水化做白練飛流直下,直直跌入深潭,瀑鳴轟響,碎玉崩珠,飛沫反涌如煙霧騰空,在崖腰映出一架虹橋。
而崖底深潭清透見底,水底細沙如積碎玉,沙上橫臥著一些古木老藤,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深潭中央是一塊寬大黑石,他二人如往常一樣立于石上。
進入彼此幻境對他們來說不算罕事,剛修出幻境時,他們一同出門還干過拿幻境當隨身落腳住宿的憊懶事,被師父一通好罵。后來雖有收斂,卻始終不曾對對方有什么介意防備。
直到此時,裴牧云才忽然意識到,他們已有好幾年沒進對方幻境了。
幻境隨心境隨時變化,他還記得上次來時,瀑布沒有這么湍急,瀑鳴沒有這么吵耳,潭水也沒有這么深,像要把黑石給淹了似的,上次他與師兄還能在石上對練過招,而此時露出水面的石面僅剩六尺見方,走兩步都不夠。
師兄在生氣?
鞘咒究竟是什么,為何師兄與猴叔都對他生氣,他卻一絲印象也無?
裴牧云看向沉默不語的解春風:“師兄?鞘……”
他話沒問完,就被師兄一聲“牧云”打斷。
四目相對,師兄不帶半分怒色的暗金眼眸讓他放松下來,面對師兄經(jīng)年不改的溫柔神色,不禁無意識又喚了聲:“師兄?”
解春風笑了笑,溫柔道:“鞘咒的事,我自會與你分說明白,只是我忽然想起,既然入了幻境,不如趁此機會,先把共擔法網(wǎng)的事給辦了,好不好?”
前兩日他們就此事談了許久,解春風早就想與師弟共擔法網(wǎng),只是裴牧云不肯答應(yīng),總以解春風不是天疏閣人為由拒絕。如今解春風既加入了天疏閣又經(jīng)歷了神龍的成年覺醒,天底下沒有比他更能承擔法網(wǎng)約束痛苦的存在,他自然不肯再放任裴牧云蒙混過去。
提到共擔法網(wǎng)四字,裴牧云立時警覺:“不好。師兄,那日我只說以后再議。”
解春風搖頭笑道:“誰就說好了以后再議?那日最后,我說的話你無言反駁,已是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難道堂堂天疏閣主竟言而無信,親自簽的字據(jù)還要抵賴不成?”
他不提倒好,提起來裴牧云才是好氣又好笑,那日最后解春風竟掏出了裴牧云十八九歲時輸給他的一封字據(jù),字據(jù)明文寫了解春風能提一個裴牧云必須照做的要求,這如何能算他無法反駁?
裴牧云看著師兄,像是第一次發(fā)覺師兄竟如此賴皮:“師兄,兒戲字據(jù)如何能當作論定如此大事的憑據(jù)!”
解春風卻認真起來,神色不忍:“牧云,你是個修道人,難道不知你親筆簽的字據(jù)有靈契之效?”
此話不假。
而靈契生效,只需擁有者發(fā)起,自有天道執(zhí)行。
裴牧云立刻意識到解春風在做什么。
解春風只需點燃字據(jù),說明要求,用這種方式,他根本無需裴牧云的同意就能承擔一半的法網(wǎng)。
而解春風指間的字據(jù)已在燃燒。
“不!”
裴牧云瞬間出手,眨眼間二人過了數(shù)十招,但以他們?nèi)缃竦膶嵙Γ粚Ψ较轮旅菔指静豢赡芷鸬饺魏螖r截作用,“師兄,不要。”
可裴牧云越是反對,越證明他獨自承擔法網(wǎng)有多痛苦,解春風對著令他心如刀絞的央求青眸,強硬地狠下心來:“依字依據(jù),天道施令:我解春風愿與師弟裴牧云同承天道,共擔法網(wǎng)!”
話音剛落,解春風就感到神魂傳來一陣劇痛。
果然如此。
解春風心疼又生氣,緊咬牙關(guān),不給裴牧云時間反應(yīng),抬手將一道玄真靈力打入他體內(nèi),禁制一碎,鞘咒在瞬間解開。
裴牧云對解春風毫無防備,猛然被師兄打入一道玄真靈力,還來不及如何作想,紛至杳來的無數(shù)情感涌上心頭,立時受到法網(wǎng)約束,神魂遭受劇痛,雖可承受,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仍然是腳步不穩(wěn)。
將將后撤一步站穩(wěn),裴牧云對眼前事態(tài)發(fā)展是滿心不解,甚至心底隱有一分委屈,只能抬頭去找?guī)熜郑胍粋答案。
解春風自然是在低頭關(guān)起師弟,撞入眼簾的正是裴牧云神色中那一分委屈。
一眼驚瀾。
就在他二人對上視線的那一剎那,神魂傳來的驚人劇痛如遭天雷絞殺,痛到麻木雙雙跪地,上身撞在一處,意外給彼此做了支撐,頭顱落入彼此頸彎,似鴛鴦交頸。
與此同時,瀑布如暴雨前忽然漲水一般轟鳴而下,潭水很快沒過了黑石,兩人膝蓋以下都被潭水浸濕。
裴牧云卻無暇顧及,占據(jù)他心神的不止是劇痛的神魂,不止是緊貼著他的同他一樣痛到顫抖的身體,也不止是正打在他頸間肌膚的炙熱呼吸。
他想起了什么是鞘咒。
第113章 愿感同身受[上]
鞘咒,是玄真派代代相傳的一種護咒。
古人發(fā)明劍鞘是為了保護劍鋒,玄真派第七代掌門創(chuàng)出鞘咒,是為了保護徒弟。
從收徒選擇就能看出,玄真劍修都是一腔熱血之人,骨子里就有極強的正義感,路見不平?jīng)]有不出手的可能,然而,劍修本是所有修士中殺傷力最強的一種,玄真劍修更是如此,往往年紀輕輕就實力過于出眾,這鋒芒畢露再加上嫉惡如仇,萬一失手,若不小心筑下大錯,難免要悔恨終生。
鞘咒的作用就在于此。
鞘咒像一層保護罩,平日里不發(fā)揮影響,只在劍修喜怒十分激烈時起效,它的存在能將激烈情緒大幅降低,由十分降到兩三分,就能有效避免年輕劍修情緒上頭一時沖動。
而且,鞘咒只是將情緒激烈程度降低,并不是強行抑制情緒產(chǎn)生,既能起到引導(dǎo)年輕劍修學(xué)會沉著應(yīng)事的作用,又不會真正影響劍修自身對心性的修煉。
所以自七代掌門創(chuàng)出鞘咒之后,每一代的玄真劍修都在筑基時從師父那里得知了鞘咒的存在,并自行做出是否使用鞘咒的選擇。
裴牧云筑基時也不例外,星歸道長依照慣例給小徒弟講解了何為鞘咒,并讓他自行選擇是否使用。
當年聽完師父講解,裴牧云一時頗為疑惑。
倒不是他沒聽懂鞘咒術(shù)理,他奇怪的是怎么早已筑基的師兄從不曾對他提起過鞘咒的存在。
他們師兄弟親密無間,無論修行心得還是江湖竅門,師兄從來都是傾囊相授,怎么唯獨鞘咒,師兄竟破天荒如此守口如瓶?
他這疑惑把師父星歸道長聽得止不住笑。
隨后經(jīng)師父解釋裴牧云才明白,原來劍修在使用鞘咒后就會遺忘鞘咒的存在,直到突破金丹時自動解咒才會想起。這究竟是七代掌門有心設(shè)計還是沒能解決的術(shù)理后果,目前已不可知,答案遺失在了傳承的長河中。
解釋完,就到了裴牧云做選擇的時候。
那時星歸道長雖看出小徒弟天然就是個玄真脾性,卻畢竟還沒把裴牧云放出門過,還沒意識到小徒弟這張冷靜乖巧的美人皮下是個多不要命的典型玄真劍修,因此并不推薦裴牧云用鞘咒。
裴牧云請教師父的意思,星歸道長并不推薦。不推薦的理由,星歸道長也對小徒弟分說得明白:
星歸道長自己年輕時就沒選擇用鞘咒,因此也不覺得這玩意很必要。大徒弟那是沒辦法,解春風是個典型玄真劍修,殼子看著瀟瀟灑灑如沐春風,骨子里嫉惡如仇不要命,這大徒弟要是不用鞘咒星歸道長都不敢放出門。但小徒弟目前看來脾氣那是比大徒弟好太多,冷冷清清有條有理,聰慧清正,比星歸道長自己年輕時還沉穩(wěn),不像是以后放出去路見不平會拿命跟人理論的樣子。鞘咒說白了就是個輔助保護,既然自己可以,何不親身經(jīng)歷?
師父的看法,裴牧云是贊同的。
但他還是選了用鞘咒。
原因有二。
一來,按他當時的修行速度,從筑基到結(jié)丹并不遙遠,而鞘咒的術(shù)理實在是太過精妙,尤其是突破金丹時恰好能自行解除這點,裴牧云好奇得想要親身體會其中玄妙。
二來……既然師兄選了用鞘咒,他就也想試一試,是想與師兄感同身受的少年意氣。
許是覺得這原因幼稚,師父為他準備施咒靈陣時還樂得不停調(diào)笑他們師兄弟感情好,那時裴牧云畢竟年少,被師父調(diào)侃太過,難免微微羞惱,猴叔看不下去拿棗核丟師父腦門,師父才抿嘴忍了笑意。
然而就在施咒前,師父卻難得十分嚴肅了神色。
那日師父鄭重其事地強調(diào):之所以如此詳細地講解鞘咒術(shù)理,就是因為鞘咒的特殊之處盡在術(shù)理之中——鞘咒的效力是由劍修的實力決定的,效力強弱全看劍修自身。
劍修實力越強,鞘咒的效力也就越強。
根據(jù)過往記載,所有結(jié)丹期以下的玄真劍修,他們身上的鞘咒,效力都很好地維持在了幫助年輕劍修克制激烈情緒的程度,目前沒有例外。
然而根據(jù)術(shù)理推測,一旦劍修實力超過結(jié)丹期,鞘咒效力就會成倍增長,大大超出幫助克制激烈情緒的程度,不僅會極度壓抑中咒者的任何情緒,甚至可能從根本上影響中咒者心性。
據(jù)此推斷,超過結(jié)丹期的中咒者也許會被壓制到無悲無喜的地步,只比石佛石像好那么一丁點。玄真劍修該學(xué)會沉著應(yīng)事,卻絕不可冷情冷性、無心體會蒼生疾苦,更何況鞘咒還有中后即忘這個特點,兩廂疊加就是可預(yù)見的災(zāi)難后果。
因此,玄真劍修在突破金丹后,無論先前是否使用過鞘咒,此后都絕不能再用。
師父如此鄭重告誡,裴牧云自然認真應(yīng)是。只是那一日的裴牧云無論如何也無法料到,多年后他竟會違背師父教誨,明明實力已是元嬰,卻不顧告誡給自己下了鞘咒。
現(xiàn)在這道禁錮己身多年的鞘咒被師兄一道洶涌靈力直接解開,裴牧云剛一清醒,腦海中與鞘咒相關(guān)的回憶悉數(shù)浮現(xiàn),胸中疑惑頓解,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做出這個違背師訓(xùn)祖訓(xùn)的決定——
隨著天疏閣的發(fā)展,裴牧云經(jīng)年積累的不平之怒,讓他越來越按捺不住想要徹底改變這個落后腐朽的九州。然而,前世的經(jīng)驗知識足以讓他意識到此時此地的生產(chǎn)力發(fā)展與社會矛盾并沒有到足以掀起變革的地步。
強行變革是揠苗助長,若非百姓覺醒,而是由他去掀起一場換湯不換藥的戰(zhàn)爭,那他最終也不過是史書上的又一個罪人。
更何況,裴牧云始終記得太外婆對那個曾經(jīng)存在的偉大聯(lián)盟的反思,在她的病床隨筆中,不止一次提到斯拉夫人自古以來熱愛受苦、甘愿成為人類救世主的彌賽□□結(jié),若要追究那個劍指解放全人類的偉大聯(lián)盟的思想源頭,或許依然沒有逃過流淌在民族血脈中的極端孤傲。
也因此,對自身的嚴格監(jiān)督與時刻防備,是裴牧云在踏入修真這條路的最初就主動設(shè)下的紅線,哪怕當時只掌握了剛剛超出凡人的些許實力,他也極其注意限制反省自身。
而隨著實力的不斷增長、天疏閣不斷擴大,這份對自己的防備也在日益加劇。
他越想掀起變革,就越注意自我限制自我反省,最終才會走到了給自己下鞘咒的這一步。
此時此刻,他不再受鞘咒克制,還來不及對自身做出什么沉思反省,立刻被這種與外界的人事物不再有一層保護罩隔閡的感受吸引,就仿佛新生幼崽初次睜眼看世界,實在是十分奇妙。
裴牧云細細體會,仍然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鞘咒術(shù)理之精妙,忽聽師兄問話:“想起來了?”
解春風見裴牧云眼神湛清,整個人就像揭開蒙紗的利劍,鋒利如昔,自然看出師弟是都想起來了。既然都想起來了,自然就到了該與這位絲毫不愛惜己身的倒霉孩子算賬的時候。
這一句明知故問,解春風問得是如沐春風。
可惜這屢試不爽的一招對他這親師弟可從來沒用。
眼前幻境隨解春風心境變化,這一刻日開云清、野花蔓放,如實展現(xiàn)了解春風心底對師弟擺脫鞘咒束縛有多歡喜,裴牧云感受著幻境美景,打從心底無所畏懼。
像是完全沒聽出師兄的心疼責問之意,裴牧云淡然頷首:“想起來了。”
解春風笑得春風不改:“想起來就好,那你給師兄解釋解釋,不聲不響私用鞘咒,你是怎么想的?”
第114章 愿感同身受[下]
裴牧云倒也有問必答,一五一十地將當時心跡坦誠道出。
解春風是越聽越?jīng)]脾氣,自審自警、攬責己身等諸類心境本就是玄真派劍修的千古頑疾,從祖師建派直至今日,歷代玄真劍修骨子里全都是同一類人,沒一個例外,單從心跡上論,解春風根本就沒有訓(xùn)誨師弟的立場。
但心疼哪管什么立場。
解春風稍重了語氣:“你懷疑自己冒進,懷疑自己不對,懷疑這懷疑那,那怎么不問問我,不問問師父,一個人瞎琢磨?”
裴牧云卻理所當然:“我做什么你們不說我對。”
他說完還微微搖頭,仿佛對師父師兄的盲從很是無奈。
解春風被師弟氣笑:“我們說你對那是因為你對,什么時候你不對我們說你對了?給自己下鞘咒,這么不要命的事,但凡你事先問一句,我們能說你對?師父聽完給你關(guān)煉劍爐禁閉十年都算溺愛你。牧云,你是一點兒都不知錯?”
“我知錯。”
裴牧云這一下認錯又快又誠懇,解春風好懸沒被他噎死。
裴牧云卻像是沒注意,自顧自陷入反省,沉思道:“冒險使用鞘咒是我不對,但師兄一定也明白,你我實力遠超眾修,嚴格約束自身是你我應(yīng)盡之責。”
他抬眸望向解春風,解春風無話可駁,這一點上他們沒有謙虛的余地,他們確實太過強大,鞘咒本就是玄真派自我設(shè)置的克制手段,而他們師兄弟的實力更超前輩,這世上真正能夠監(jiān)督他們的只有彼此而已。
解春風化龍前就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若這世上沒有裴牧云的存在,解春風每每一思及這種可能,就不由自主地后怕,不愿也不能深想下去,仿佛在瞬間就真切感受到了那種獨立頂峰、霜雪呼嘯的寒涼。
見解春風默然頷首,裴牧云才接著自陳:“只是,今時今日再回過頭看,無論是百姓對天疏閣的信任,還是眾多人士加入天疏閣的事實,都證明九州已經(jīng)走到可以改變的路口。或許我早該動手。若我早下決心,在姬肅卿算計師兄之前就重出江湖,著手開啟變革,或許師父就不會……”
經(jīng)過南海血珠子一案,籠罩著不周山事件的重重浮云也逐漸散去,暴露出不周山事件真相顯然不只是儒門之主姬肅卿的算計那么簡單,還有魔尊、兇獸從中作詭,甚至有眾神的影子。
在裴牧云看來,這些陰謀暗影加上他身中鞘咒、退隱等因素,才會造成師父替他二人犧牲的悲劇。
解春風只得搖頭,他二人都愛攬責于己身,其實師父也……真真是他們玄真派藥石無醫(yī)的頑疾。
“好了。往事不可追,無論你我有什么錯,以后到了師父面前再去認,賜你金印的那位也告誡過你,不可過度自苛。大敵當前,現(xiàn)如今,你我都該專注眼下才是。”
解春風早已和緩了顏色,忍不住寬慰起師弟來。
卻不料他那不省心的師弟還敢冷聲搶白:“師兄嘴上說專注眼下,卻又執(zhí)意與我共擔法網(wǎng),平白多一個人受苦……”
解春風立時神色一寒,打斷道:“受苦?受什么苦?不是‘沒事’么?”
解春風那張春風瀟灑的臉真冷下來,可比裴牧云這些年受鞘咒禁錮的模樣還要寒上三分,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誰面對這樣的解春風都得膽寒。
得了師兄一句冷語,裴牧云垂了眼眸不說話。
師兄的能言善辯從來是對外,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師兄竟會對自己冷言相譏,雖然只是這種程度,雖然確實是他隱瞞在先,卻不由自主的有些難過。
先出冷語的是解春風,一見師弟稍許委屈就心疼的也是他解春風。
解春風心底一聲長嘆,自己給自己下臺階:“師兄是想與你感同身受……你我共同承擔,是苦是樂都各分一半,如此不好么?”
感同身受。
想與師兄感同身受。
裴牧云猛地抬頭,碧眸緊盯師兄。
四目膠漆,裴牧云自語般呢喃:“……我不愿您為我所苦。”
解春風聞言卻是失笑:“巧了,師兄先前也這樣想。”
“先前。那,如今?”
“如今……情不自禁。”
解春風把四個字說得溫柔似海,裴牧云一怔。
還來不及反應(yīng),幻境瀑布如山洪暴發(fā)般異常暴漲,龐大水流轟鳴襲來,黑石上的師兄弟二人明明都可瞬間御水,卻只顧凝視彼此,放任狂漲激流將自己沖下黑石,雙雙落入潭水之中。
*
潭水沒頂,視線遭到阻隔,解春風才大笑破水而出,仿佛感受不到神魂之痛。
踏水剎那飛回石上,落地時衣發(fā)俱已干爽。
黑石上卻不見師弟身影。
倒有一只文雅蹲坐著的漂亮大貓。
方才瀑布暴漲,大部分黑石都被潭水淹沒,只余方寸之地,愛干凈的大貓就蹲坐在這方寸之地的正中央,從尾根白毛逐漸染上淺灰的大尾巴蓬松繞在身側(cè)。
解春風理智上明白這貓是師弟變的,而師弟是世上最強的兩大劍修之一,但他看著眼前畫面,看到的是乖巧大貓被潭水包圍,只能委屈于方寸之間,登時又是喜歡又是心疼,趕忙上前撈起大貓,另一手招來一片靈云置于黑石中央充為座椅。
此刻幻境瀑流稍緩,微微絲雨纏綿飄搖于晴空之下,青山蒼樹,叢草繁花,水清風淡,草木暗香。
解春風身坐靈云,溫柔地給趴在他腿上的長毛大貓順毛。
修長手指慢慢梳理大貓長長的雪白背毛,頸周那圈白貓厚領(lǐng)也有照顧到。
小老虎似的大貓抖抖耳朵,又大又圓的碧眼舒服得瞇成一條縫,無意識發(fā)出呼嚕聲,大尾巴緩緩搖動。
解春風愛不釋手,認真順毛,簡直是入了渾然忘我之境。
反正按常理,解鞘咒至少也要一個時辰,何況這還是半步劍仙給自己下的鞘咒,多耗費幾個時辰都很正常。
解春風能打入一道靈力就解開鞘咒,不僅是他對裴牧云體內(nèi)靈脈了如指掌,更因為如今他與裴牧云都能直接吸收靈氣,裴牧云靈力純凈,而他是受天地靈氣偏愛的白龍,他們都能暫時將靈氣當作自身靈力使用而不遭排斥,所以他剛才取巧,直接招來大量靈氣,效仿修士結(jié)丹時的靈氣灌體效果,才能一道靈力解開鞘咒。
既如此,偷閑半刻又何妨。
解春風又在指尖布了少許靈力,給貓按摩。
大貓四肢上的銀灰色斑紋,解春風無論看了多少次都還是很喜歡。
他愛惜地將貓前腿握在手中輕按,想到裴牧云曾說過,這種森林大貓也是來自裴牧云太外婆出生的北國,不禁對貓笑道:“你提起過的蘇國,確乎是個奇特之國,連貓都生得這樣好,可惜沒有機會,不然真想去游歷一番,或許買只森林貓回來。”
卻不料大貓聞言,霎那不悅長嗚,只聽布裂聲響,白袍已被貓爪抓裂了一道口子。
裴牧云懊惱不已,或許是近日變貓次數(shù)多了,那一爪完全是貓耍小性子的下意識動作,他回過神已經(jīng)抓破了師兄外袍。
解春風低頭看著裂了口的外袍和大貓垂頭喪氣的圓腦袋,心情卻是好得能坐地飛天,趁著師弟心存愧疚,不著痕跡地握住兩個貓爪,捏捏平時捏不著的粉嫩爪墊,嘴里哄孩子般低語:“乖了,師兄只養(yǎng)你,不買別的貓。”
裴牧云聽得羞窘,貓身就不高興地喵了一聲,裴牧云立時想把腦袋埋到貓肚子下去。
第115章 窮碧落共黃泉
解春風不敢真把師弟惹急了,一本正經(jīng)地忍著笑,認真得仿佛是個專職的養(yǎng)貓官。
裴牧云閉了眼,任師兄揉貓,只當神魂出竅,努力去想正事。
過了半晌,大貓忽地神色一凜,猛地從解春風腿上跳起,落地時已是劍仙模樣。
“師兄,我有個想法。”
忽然沒了貓,解春風遺憾得直想拍腿,面上卻是一派溫柔正色:“哦?你說。”
裴牧云環(huán)顧青山:“幻境并非人間之境,一草一木皆為念化,它并不真正存在于九州,不準確地比喻,它就像是某種時空中的縫隙。這樣的所在,修士俗語稱之為‘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但若我們從一個更高的角度俯視,在某個時刻,它還是存在于九州天地之間的某個地點,并沒有真正超出三界。比如眼前幻境,它此時此刻就在荊楚天疏閣的西苑上空。
“師兄方才為我解咒,招來大量靈氣進入幻境。既然靈氣能進入幻境,說不定也能進入類似的所在。
“傳說中的魔界,同樣是這種‘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地方。”
解春風神色一動。
靈氣能否進入幻境,修真典籍里不曾有過記載,事實上也無人研究,世上除了他和裴牧云,哪還有能隨手招來靈氣的修士。要不是裴牧云注意到,他招引靈氣已成習慣,甚至都不曾多想。
二人視線相對,都已目露了然,明白了裴牧云的想法究竟為何。
解春風想起魔尊那欠死的模樣,笑得如沐春風:“值得一試。”
“我們出去。”
“好。”
話音剛落,二人身影業(yè)已消失,只余空山瀑鳴。
*
留在西苑等待的天疏閣眾人越來越擔憂,尤其是解春風招引靈氣時,荊楚天疏閣上空有大量靈氣匯集而來,竟卷成了一個垂入幻景的靈云漩渦,活像個雪白的大云蘑菇。
動用如此巨量靈氣定然不是小事,眾人聯(lián)想到進幻境前春風劍俠與老猴前輩對閣主的怒容,自然更是放心不下。
約莫過了一炷香,忽地,眾人視線所見正如落了石子的湖面那般漾開,不過一眨眼,幻景已消失不見,玩水的孩童們也已被一陣清風送回亭中。
回過神來,閣主師兄弟二人已重新現(xiàn)身于人前。
見閣主似乎毫發(fā)未傷,天疏閣眾人都長舒一口氣。
秦無霜畢竟對裴牧云沒什么特別的崇敬偏愛之情,她冷眼看去,極為敏銳地察覺了裴牧云變化的氣質(zhì),在她看來,眼前這個裴牧云的鋒芒之銳,與入幻境前簡直判若兩人,差別就像是藏劍冰匣與利刃出鞘,心底不由巨震。
誰愿看到一個強到離譜的人變得更強?
離貳卻是滿面欣慰,他為人周全,見自家閣主無事又去看解春風,一眼看到破了口的外袍,好心上前提醒:“解兄,袍子破了。”
解春風卻像是聽了什么喜訊,眉眼帶笑,溫聲道:“啊,無妨。”
離貳被他這反應(yīng)鬧得一愣,弄不明白倒也隨他去,轉(zhuǎn)頭想趁閣主沒走做個匯報,但還沒開口,裴牧云就抬手對他攔了一下:“稍等。”
離貳好奇:“閣主有事?”
裴牧云言簡意賅:“誅魔。”
這倒是意外之喜,離貳忙問:“閣主已有魔尊藏身之地的線索?”
“沒。不找了。”
不找了?
不找了怎么誅魔?
離貳匪夷所思。
卻聽春風劍俠問閣主:“你選天還是選地?”
閣主冷眼看著西北方向:“我選地。”
春風劍俠就點頭應(yīng)了:“好。”
好?
好什么?
眾人疑惑之際,解春風已化龍飛天!
一聲龍吟長嘯,靈云就如一條白浪滾滾的天河,浩浩蕩蕩從西北不周山朝荊楚方向奔涌而來!
白龍現(xiàn)身、招來靈云天河的奇景,莫說孩童們驚呼不已,修士們親眼見證此等神跡般的異象,也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說時遲那時快。
靈云天河來勢迅猛,須臾就已奔流至天疏閣上空。
白龍巨口一張,就將半數(shù)流云吸入腹中。另一半則飛流直下,如同一道九天飛降的白瀑,澆向裴牧云。
下一瞬,白龍變回人身,解春風在半空中雙臂一展,如太極起勢,兩掌化圓推出,就有靈風從他掌間生出向四面八方吹拂而去,吹遍天之下、地之上的每一個角落。
與此同時,幾乎被靈云白瀑淹沒身影的裴牧云靈劍出鞘,向下飛落,半個劍身直插入地,裴牧云單膝跪地,雙手交握劍柄,以己身為媒介,將從九天飛流而下的靈云白瀑轉(zhuǎn)為靈風,通過劍身不斷輸入地底。
孩童們看不懂其中奧妙,也感受不到靈風,并不像前一刻目睹天河那般震驚。
而對看得懂的修士們而言,這對玄真師兄弟直接使用靈云的本事,即使曾聽說過,甚至曾在水鏡卷軸中看過,但此刻親眼見證這番違逆修真常理的操作,感受著不斷均勻吹拂而過的靈風,雖不知這究竟在做什么,都忍不住驚嘆唏噓。
秦無霜七竅玲瓏,此時也猜不透這對師兄弟為何突然炫技,低聲問姒晴:“姐姐,他們這是?”
姒晴心有猜測,卻拿不準,只道:“或是用靈氣追敵。”
靈氣追敵?
追什么敵?
這天下還有什么敵人值得他二人如此大費周章?姬肅卿雖不知下落,卻已是身受重傷,根本不必急于一時,而同為兇獸的明樑帝明明白白地坐在京城龍椅上,除了兇獸還有什……皺眉細思的秦無霜忽然一愣。
難道是魔尊?
魔尊真身藏在傳說中的魔域,那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所在——恰如解春風剛才招過靈云的幻境。
假使真要做到用靈氣追尋魔域,除非將靈氣灌遍九洲四海,不放過天地間任何一個角落!
難道這兩人正是在……秦無霜看看裂地輸風的裴牧云,又看看風掃九州的解春風,情不自禁瞪大了明眸。
這對師兄弟,簡直是怪物!
恰在此時,裴牧云與解春風同時暴起,雙劍合璧,一青一白兩道劍氣如閃電般疾馳而去,眾人連忙運轉(zhuǎn)靈力尋蹤看去,只見西北方向的天地之間,一道頂天立地的巨人黑影被逼出虛空,兩道劍氣將將襲至,剎那穿透黑影,一聲怒吼震徹天地:“玄真孽賊!”
即使那黑影遠在千里之外,眾人仍被黑影現(xiàn)身時就蔓延開的濃烈血腥腐臭和駭人千里的戾氣驚得失色:“那是魔尊!”
然而,怒吼未落,被劍氣穿透的黑影就已碎裂成灰,裴牧云與解春風再出劍招,兩道劍氣襲向空中飄落的無數(shù)黑灰,燃為青白兩色的點點烈焰,遠遠看去像是飄落了一片天燈。
裴牧云與解春風收劍落地,一陣清風吹過,將殘留腐臭吹得干干凈凈。
聞人去病目瞪口呆:“魔尊,就這么……沒了?”
裴牧云仿若無事發(fā)生,理智答道:“暫時沒了。魔畢竟是殺不死的。”
秦無霜搶先一步,倩然笑道:“恭喜閣主劍俠誅殺魔尊!不知二位是如何找出魔域所在?”
解春風笑了笑:“秦大人慧眼。是牧云想到的點子,我們也只是試試,沒料到真能成。合我二人之力,將靈氣灌遍九州四海。上窮碧落下黃泉。就算誅不了魔,對世人也無壞處。”
他答得輕巧,眾人卻是瞳孔巨震。
將靈氣灌遍九州四海?!
鏡清先生雙眼瞪圓,向后踉蹌兩步,被閭丘道長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穩(wěn),鄉(xiāng)音脫口而出:“俺滴個親娘嘞……”
閭丘道長心底也極為震撼,但他這人孤僻愛面子,硬是強壓驚色,狀似波瀾不驚,還對鏡清先生損道:“哼,書生。”
其他人過于震驚,一時間都沉默在原地。
忽聽一道沉聲厲喝:“跪下!”
眾人還在找是誰厲喝,裴牧云與解春風就已二話不說雙膝跪地。
聞人離他們近,當場嚇得向后連蹦兩步。
卻見老猴疾走到他二人面前,指著二人責問:“出門前你們跟我說干什么來了?”
解春風老實回答:“訪友。”
老猴跳起來一猴掌拍向他后腦勺:“訪友!你們自己說說你們這叫訪友?!啊?!又是給自己下鞘咒!又是不顧己身安危灌靈氣!誰家訪友訪成這樣?啊?!跟你們師父一個德性!出了門就能竄上天!”
老猴那點力氣哪打得動半步劍仙,解春風和裴牧云雙雙配合低頭,解春風還老實寬慰:“猴叔,小心手疼。”
老猴又是一猴掌拍向他后腦勺:“都能給你們氣死!還手疼!”
裴牧云老實攬責:“猴叔,我們知錯,我是共犯,我也該打。”
老猴原本低頭轉(zhuǎn)著手中什么機關(guān),聞言又是一猴掌拍向解春風后腦勺:“老實呆著!”
第116章 衣合身靴合腳
那老猴一番責罵全是關(guān)懷,那風云師兄弟低頭挨訓(xùn)也是孝心盡顯,他們玄真上慈下孝其樂融融,秦無霜本不愿再看,但見那老猴轉(zhuǎn)動手中奇異機關(guān),不多時就從天邊極速飛來一只奇獸。
她凝神望去,發(fā)覺那奇獸并無活物氣息,竟是只機術(shù)制造出的仿真機獸。
伴隨靈珠子的發(fā)明使用,不少機術(shù)師都研究起了仿真機獸,意圖效仿神話傳說中的“自行馬”“自行牛”那般做載物送貨之用。
可惜現(xiàn)有靈珠子能效不足,目前市面上能見到的多是些小型飛禽機獸,用途也僅能在本地附近送送書信小物,售價還十分昂貴,小小一只雀鳥機獸就要一州太守明面上半年的俸祿。這還不算后續(xù)使用靈珠子的花銷。
然而,天上飛來這只仿真機獸不僅大如巨雕,還飛得特別快。它的飛行速度快到連秦無霜都分辨不出它仿的是哪種猛禽,只看得清它有雙雪白大翅膀、身子不小且有四足,怪模怪樣。
普通機術(shù)師就算能造出來這么大的仿真機獸也無法解決靈珠子能效不足的問題,秦無霜斷定這是星歸道長的遺作,就是不知星歸道長到底是云游去何方異地才見到如此奇特的猛禽。
她正待機獸落地看個仔細,忽聞一聲哎喲。
老猴面色一急,忙問:“怎么了?”
剛哎喲出聲的解春風做出副乖巧模樣解釋:“猴叔不用擔心,就是……忽然發(fā)覺功德太多了。”
老猴放下心來,面色一松,才想起還在生氣,又板回個臉。
解春風趁老猴望天等機獸落地,轉(zhuǎn)過頭對師弟裴牧云右眼一眨。
秦無霜無語轉(zhuǎn)回看天,沒閑心看他倆拋媚眼。
什么叫功德太多了?!
這對師兄弟,可真是天之驕子得天獨厚,但凡心性不好些,他倆隨口一句話都能讓人嫉妒得兩眼發(fā)紅。
別人煞費苦心拼命籌謀都不一定能得來的功德,他居然嫌太多。
想到此處,秦無霜忽而一愣。
功德不可能憑空增多,需要實打?qū)崬槊褡鍪隆?br />
他倆剛才將靈氣灌遍九州,說得看似輕巧,做得也看似輕巧,甚至魔尊都看似敗得輕巧,以至于她都不曾細想將靈氣灌遍九州到底意味著什么……靈氣乃修行必需,對百姓無害,對魔來說卻頗為致命,避之唯恐不及。
經(jīng)過他們師兄弟引導(dǎo)的靈氣必然帶有玄真靈力,那就更能除魔,等閑小魔一但接觸,霎那間就會灰飛煙滅。
玄真靈力不僅對魔有效,凡是害人吃人的惡獸、滯留人間的惡鬼、入邪墮魔的壞妖壞修等等等等,這些邪魔外道接觸玄真靈力必遭重創(chuàng)。
而裴牧云和解春風將帶有玄真靈力的海量靈氣灌遍九州,天上地下都沒放過……也就是說,世上大多數(shù)邪魔外道,都已經(jīng)被他倆無聲無息地滅了!
秦無霜兩眼圓睜,被自己的推斷嚇了一跳。
若真是如此,剛才那么短短一段時間,這對玄真師兄弟擊殺的邪魔外道恐怕數(shù)不勝數(shù),與之相應(yīng)獲得的功德必定高得嚇人……怪不得,怪不得解春風會嫌功德太多。
只要是修士,必定能從解春風的抱怨想到這一層,天疏閣眾人甚至連姒晴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仿佛這對師兄弟隨便做出這般怪物成就本是正常。
秦無霜不禁苦笑。
卻不及多想,飛達上空的機獸疾射而下,眨眼就已飛旋落地,秦無霜收拾起精神勉強看去,卻又是一愣。
這機獸外形壓根不是仿造珍惜猛禽,而是一只裝了翅膀的大老虎。
世上哪來有翼虎?唯獨傳說中的窮奇!
難道望星歸早知姬肅卿是兇獸窮奇化身?望星歸是如何得知?總不可能是姬肅卿親口告知。若玄真師徒早就知曉,那在南海談合作時為何一絲口風都不肯透露?如今又為何在她面前喚來這機獸?
秦無霜心底亦思亦疑。儒門之變過去四日,她自以為成功翻篇,不料一只機獸就令她如此動搖,或許畢竟是拼勁底牌費盡運氣才死里逃生,又或許姬肅卿的兇獸身份到底是令她萬分介懷。
無論原因如何,她越思量梨渦越盛、眸色越?jīng)觯叹桶雅c姒晴重修舊好的滿心雀躍全都壓下,恢復(fù)謹慎察觀,不敢輕狂。
機獸落地靜止,老猴走到近前,打開腹槽取物。
解春風與裴牧云還乖乖跪著,眼神都看著那機獸,目露懷念。
這懷念,一來,此機獸是師父多年前帶著他倆一起邊玩邊做的游戲之作,睹物自然思人;
二來,此機獸被師父取名為“飛天肥貓”,機身原型其實是玄真觀后院那只獨眼貍花貓,只是為了裝更多東西進行了等比放大,又添加了翅膀。那只獨眼貍花貓,已于前日壽終正寢,徹底從年邁病痛之苦中解脫。
它生前活潑調(diào)皮,總欺負招惹人參,它走之后,失去玩伴的人參情緒低落,至今沒恢復(fù)過來。
解春風看向裴牧云,二人視線相交,都看出對方眼底懷念,正欲安慰,忽聽猴叔在近前一聲假咳,趕忙低頭裝乖。
老猴捧著從機獸腹槽取出的兩個扁木匣,發(fā)現(xiàn)倆不省心孩子正眉來眼去,一個白眼翻上天,分別把兩個木匣往他們懷里一塞。風云雙雙一愣,解春風手快打開匣子,里面是從頭到腳一整套衣物。
還未展開細看,就眼前所見,這套衣物細節(jié)在古風中帶有機術(shù)風格,尤其是最上面那雙繪有齒輪與云龍紋隱有戰(zhàn)術(shù)感的長靴,讓裴牧云想到后世同學(xué)玩的古風游戲中的昂貴外觀。
但這一套衣物必然比那些昂貴外觀更為昂貴。
尤其對他與師兄來說。
萬金不換。
猴叔對他們擺擺手:“你們師父做的,去找個屋換上。”
兩人低聲應(yīng)是,肩并肩起身離去更衣。
不一會兩人回來,儼然神仙人物,連無心欣賞的秦無霜都不得不贊了聲絕。
老猴:“合身么?”
風云二人都答:“合身。”
這套新衣比他們先前穿的道袍更適合外出行走,主色一白一青,都是不浮躁也不暗沉的好顏色,可見用料上佳。剪裁貼身,完全顯出這二位令人艷羨的寬肩窄腰大長腿,活生生兩個藍顏禍水。
上身最引人注意的是臂鎧。窄袖外的臂鎧與衣同色,沉金描邊,鎧上隱有金墨勾勒出符文,兩副不同,想必是星歸道長為愛徒精心設(shè)置的防護符。
腳下是不知用什么獸皮做的靴,靴面繪有齒輪與云龍紋,靴帶上也有金墨符文,解春風滿意地跳了跳,似乎非常輕便,方便作戰(zhàn),秦無霜有心想給姒晴要個樣式,卻畢竟不好開口。
老猴:“合不合腳?”
風云二人都答:“合腳。”
腰帶素凈,一青一白,右側(cè)掛了同樣的墜子,是個齒輪裝飾的機術(shù)小玩意,一時看不出用處。
引起眾修注意的是他們腰帶左側(cè)都別著一枚扭絲扣靈玉佩。
這種靈玉佩并不罕見,它又名“長者賜”,通常是大派高修賜給徒弟的護身佩。高修往佩內(nèi)注入靈力,靈玉佩就會把高修的靈力氣息籠罩徒弟全身,掩蓋住徒弟自身修為氣息。
如此一來,佩戴這種靈玉佩的徒弟外出歷練就會安全很多。不懂門道的會被氣息誤導(dǎo),以為是高修,不敢輕易招惹,懂門道的一看就明白這是大派子弟,上面還有高修師父罩著,自然也不敢輕易招惹。
可眼前這倆又不是什么剛出江湖歷練的小修,就算被靈玉佩用星歸道長的元嬰氣息掩蓋,天下修士還有誰不知道他倆都是半步劍仙,這能騙著誰?何況,世上最強的兩個修士,有誰值得他們掩飾修為?
眾修再感動于星歸道長的愛徒之心,都被這過分護犢子的靈玉佩弄得哭笑不得。
不過,假如當真不認識他們二位,單看穿這身的效果,倒確實俊美無儔,像名門大派剛放出門歷練的修真新秀,而且還是長得太好看其實不能打那種。
解春風和裴牧云不知眾修感慨,正低頭認真聽老猴囑咐。
他倆雖是孤兒,卻有師父寵愛,都是天下第一的人了,師父還唯恐他們受傷,親自給他們做帶有護身符文的衣物,自己說來倒是有父有母……秦無霜不愿再看,復(fù)又凝神去看那機獸,才看出這機身其實更像做大了的貍花貓。
她不知該如何作想,便只注意觀察機獸腹槽內(nèi)的機關(guān),它使用的靈珠子比市面上流通的靈珠子小很多,離貳法士正拿著一枚查看,在他身旁提問的少年正是先前見過的丘阿牛。
說是去上課,怎么又出現(xiàn)在這里?是課程太無聊偷跑出來,還是天疏閣給平民百姓上課就是不足半個時辰?她懶懶猜測,只分了半分心思去聽,卻立刻發(fā)覺丘阿牛問的問題是掌握了一定機術(shù)基礎(chǔ)才問得出的。
竟然教這種平頭小子學(xué)機術(shù)?
“秦大人。”
秦無霜回過神來,懊惱自己竟真被靈玉佩上星歸道長過分親和的老道氣息迷惑下意識不曾戒備,笑容帶著一般人注意不到的微微僵硬,語氣卻輕巧:“閣主客氣,有什么無霜能幫忙的?”
裴牧云雖察覺卻無意深究,平淡道:“秦大人客氣,姒晴將軍提過你想加入地府之行,此行皆是未知,安危難料,我與師兄本沒有帶上其他人的意思,你們有意同行,這倒無妨,只是不知秦大人為何愿往?”
秦無霜心念電轉(zhuǎn)。
她之所以想跟進地府,一是想進一步了解這對師兄弟,二是因投奔那日,她并沒有因為姒晴在場就自曝底牌。
那日她說她率領(lǐng)眾將造反,沒料到姬肅卿是窮奇兇獸,是窮奇兇獸喪心病狂滅門放火,她冒險使用血珠子都險些被殺,仗著越王劍護身與紫藤劍劍靈才逃出生天。她甚至承認她故意留在儒門上空的血書推脫了造反之責,但堅稱滅門是窮奇干的。
儒門眾人剛死,此時魂魄可都在地府。
所以,姐姐要跟著他們師兄弟下地府,她秦無霜怎能不跟?
萬一哪只鬼在姐姐面前多嘴多舌,她在場,還有狡辯的余地,她若不在場,豈不是后院失火都不知道。
“勞閣主與劍俠帶上我這累贅,”秦無霜莞爾一笑,“我也不是因為別的,純是滿腹私心,地府自古隔絕天聽、判官以下眾鬼不得上凡、真仙以下眾神不能入地,我實在不放心姐姐,也好奇地府究竟是何模樣。”
裴牧云頷首:“我明白了。”
他轉(zhuǎn)身就走,似乎并不在乎秦無霜是不是有所隱瞞。
秦無霜忙道:“閣主留步。”
“無霜方才脫口而出,話說出口才想到,既然地府自古隔絕天聽,無法與天疏閣聯(lián)系,閣主如何放心下去,不怕九州事態(tài)突生變數(shù)?天疏閣揭發(fā)血珠子案和明樑帝兇獸身份,本就刺激了民怨,朝廷打壓天疏閣更使民情激憤,閣主就不怕朝廷趁你不在尋釁滋事?”
裴牧云即答:“天疏閣能人輩出,就算我今日退隱,各地天疏閣也能照常運轉(zhuǎn)。”
他的回答在秦無霜聽來未免有不謙之嫌,但事實確實如此。
天疏閣這些年究竟網(wǎng)羅了多少人才,外人根本摸不清楚,只會比秦無霜掌握的名單更多。光是早早加入天疏閣的資深者中就不乏足以統(tǒng)領(lǐng)群英的領(lǐng)袖人物,此刻在場就有一個曾在裴牧云歸隱時暫代閣主的離貳。
何止是能人輩出,根本是猛人云集。
不怪裴牧云有底氣在這種時刻去地府一游。
“……多謝閣主回答。”
見她再無別問,裴牧云轉(zhuǎn)頭就走欲找?guī)熜郑涣嫌直婚偳鸬篱L攔住。
閭丘道長攔在他身前,卻一時沒說話,素來銳利的雙眼也不看人,不知有何為難之處。
裴牧云不得不先開口:“前輩?”
閭丘道長這才勉強提問:“閣主,那血珠子,確實是魔尊所制?”
裴牧云聞言肅然,謹慎道:“從現(xiàn)場證據(jù)看是如此。前輩有何疑問?但說無妨。”
閭丘道長輕聲道:“閣主可還記得,天疏閣曾在涇水源頭的老龍?zhí)掇k過一樁案子,據(jù)傳言,伏誅禍首是一位害人取血的墮魔高修,世人稱為‘血魔’?”
“原是這事,”,裴牧云眉頭微皺,語帶無奈,“這種地方案件,寫得再清楚,畢竟不曾全國公告,人傳人就會傳走樣。”
聽他這樣說,閭丘道長神色立時有異,于是不等閭丘道長追問,裴牧云就將案情和盤托出。
那位傳言中的血魔,其實既沒有墮魔也沒有取人血,那位隱居高修只是豢養(yǎng)靈獸,取靈獸血煉丹,其實除了定期取血外對靈獸也是善待有加,但被他偶然救下的百姓誤會,傳來傳去,就成了當?shù)赜脕韲樆:⑼闹А?br />
不巧一只墮了魔的幻形飛僵到此地,聽聞了血魔傳說,故意以那位高修形象殘害百姓,后來還成功算計了那位高修,險些讓那位高修被魔污污染,天疏閣法士及時趕到,救下那位高修與幸存百姓,并將案情查明,誅殺了真兇。
不料那位高修是個過分孤烈的性子,他執(zhí)意將功補過,不僅自沉老龍?zhí)叮瑸闆芩?zhèn)壓水土,還不許天疏閣記載,甚至不肯告知名姓。
閭丘道長失聲叫道:“自沉老龍?zhí)叮∧恰⒛撬活著!”
裴牧云不禁問:“前輩認得那位高修?”
閭丘道長長嘆:“……那人,是我?guī)熜帧!?br />
那位高修竟是閭丘道長師兄?倒確實是如出一轍的孤烈。
裴牧云與剛過來的解春風對上視線,兩人都想到了閭丘道長的師承。
閭丘道長隱居鶴峰屏山多年,但他的師門其實不在南方,而是在西北的崆峒山。
崆峒山乃是道教圣地,道觀眾多,崆峒山山南的彈箏峽,峽中曾有一座頗負盛名的玉清觀,閭丘道長師承就在此。
江湖傳聞,閭丘道長是玉清觀掌門寄予厚望的高徒,少年成名天下知,修真路走得順風順水,后來卻不知因何出走,從此孤身行走江湖。
這些都是許多年前的舊事,玉清觀早已沒落,荒廢后被改建成了佛寺,佛寺又破敗荒廢……如今連當?shù)厝硕疾恢@里曾有一座玉清觀。
流經(jīng)彈箏峽的,正是涇水。
見閭丘道長陷入沉思,裴牧云和解春風對個眼神,雙雙輕步離開,沒有打攪。
但他倆的體貼并沒有成功。
此地天色猛然一沉,霎那間暗無天日,眾修立時警戒,但天地間已刮起狂風。
異象!
狂風陰氣十足,無數(shù)紙錢漫天飄落,眾修聞到滿鼻檀香。
這是陰風!
地面突然開始不停抖動,似有什么馬上要裂地而出!
此時,鬼哭般的厲音從四面八面響起,還夾雜著魂鈴聲與鬼笑。
比這些嚇死人的鬼音更為響亮的,是從地底傳來的一個陰惻惻的嗓音,搭配著一種詭異的活潑態(tài)度,拖長調(diào)厲聲鬼叫:
“地——府——開——門——接——客、哎呀!哥哥,你干什么打我?”
第117章 不是閣主的人
另一個聲音怒答:“打你,自然是你該打!”
先前那聲音氣哼哼地回:“我這般乖巧貼心的弟弟,哪里該打?閻王娘娘說過,兄弟之間,是該相親相愛。你打我,是為兄不慈!”
眾人聽得哭笑不得,尤其是異象剛生就祭出法器的修士,一時都不知該不該繼續(xù)警惕。
被閭丘道長和鏡清先生及時帶到亭后的孩童們原本嚇得捂眼睛,此時也被地底傳來的兄弟拌嘴引起好奇心,忍不住又去看抖動的土地,有孩子對身邊伙伴小聲道:“你看,這地抖啊抖,像不像篩黃豆時顛簸箕?”
正躊躇,又聽先前那聲音驚叫:“你還打!哼,我跟閣主告狀去!”
竟喊閣主?
托水鏡卷軸的福,大家都知道了現(xiàn)任閻王娘娘就是天疏閣曾經(jīng)的坎壹法士。
但如今陰陽兩隔,前塵舊事按理該一筆勾銷。更何況,閻王執(zhí)掌地府,是地神中的最高神位。眾天神早已遠去,閻王事實上是九州現(xiàn)存的最高神。天疏閣再厲害也不過是凡間修士組織,閻王根本沒必要再以閣主尊稱。
而且,根據(jù)水鏡卷軸,黑白無常上次現(xiàn)身打招呼時就是直呼天疏閣主,這次怎么就喊起了閣主?
眾人錯愕之際,了解內(nèi)情的法士們卻紛紛失笑。
卻在此時,抖了半晌的地面忽然裂開。
從裂開的地縫中猛地吹出一道陰風,將多到把地面遮得嚴嚴實實的紙錢再次吹得漫天狂舞。
這道陰風一吹即止,待漫天紙錢落地,除去地表半指長的地縫,似乎再無異樣。眾人小心等待片刻,也不見任何動靜,不禁面面相覷,不明白這鬧得是哪出。
就在眾人放松警惕時,地縫里忽然竄出一抹紅色!
它拼命扭動向外擠!
那抹紅色左擠右擰,竟硬生生擠大了地縫,不過眨眼之間,地縫就從一指寬擠到了兩尺寬。
眾修二度警惕起來,手按刀兵,再凝神看去,發(fā)現(xiàn)地縫里拼命扭動的那抹紅色竟是……
一道豎著的門?
這里怎么會有門?
還是一道朱漆大門!
仔細看:門有兩扇,朱漆正紅,蓮花銅釘,獸首門環(huán)。本該給人堂皇氣派之感。
聞人瞪大了眼,呆看那成了精似的朱漆大門在地縫里左擠右擰,活像一條巨大的蚯蚓扭來扭去,地縫不停被它的扭動拓寬,越裂越大。
這場面說神奇又略嫌奇詭,說詭異又略顯荒謬,實打?qū)嵤请x了大譜。
先前陰風紙錢等前奏造出的陰森氛圍一下消失殆盡,讓人根本提不勁兒來防備。
孩童們大約看那朱漆大門扭得辛苦,還齊心給它喊起了助威努力的川江號子,大概是去碼頭玩時學(xué)的,雖然眼前場景和船工拉纖不是一回事,卻也聽得人心潮澎湃。
地縫里的朱漆大門似乎聽懂了孩童們的鼓勵,跟著川江號子扭得更帶勁了。
聞人深吸一口氣,冒著錯過奇異場景的風險,表達態(tài)度地狠狠閉上眼。
傷眼,太傷眼了。
他畢竟是個靠私自販賣貓貓畫像謀生的弱質(zhì)書生,對美是有一定追求的,他承受不起這傷東西。
說時遲那時快,不過半歇,在川江號子的助威下,朱漆大門發(fā)癲似的扭動已把地縫拓寬到約有三丈。
這時,朱漆大門停止了扭動,配合著長長的“吱————”聲,緩緩轉(zhuǎn)動,施施然把自己橫了過來。
完美地卡在了地縫里。
寬度剛剛好。
秦無霜微微挑眉,她竟從朱漆大門上看出它在得意。
門怎么會“得意”?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還有,那聲吱是怎么來的?這就是光禿禿的兩扇門,又沒有門軸?
此時從朱漆大門后又傳來驚叫:“你踢我!”
另一個咬牙切齒地回:“你吱什么。”
“凡間的門都是吱吱叫的,哥哥不懂還亂踢人,不知羞。”
“閉嘴!!”
不等眾人反應(yīng),那朱漆大門往內(nèi)緩緩打開,現(xiàn)出門內(nèi)一黑一白兩個身影。
一個從頭到腳都是白,白袍白靴,連面色都白得像紙,頭頂?shù)陌咨呙睂懼膫黑字:你也來了。
一個從頭到腳都是黑,黑袍黑血,討債似的緊繃著臉,頭頂?shù)暮谏呙睂懼膫白字:正來捉你。
是黑白無常!
勾命的黑白無常!
在場凡人一霎時嚇得肝膽劇震。
正是心神動搖之際,門內(nèi)那對黑白身影驟然一拔,靴底憑空離地,堪堪高過門檻,野鬼似的飄了出來!
孩童們又都捂緊了眼不敢再看。
可黑白無常整齊地飄了沒一會兒,白無常忽然猛地一竄,率先飄飛到天疏閣主身前,浮在離地一臂的半空,忽上忽下地飄著,靴子上的魂鈴隨著叮鈴叮鈴,歪著腦袋對裴牧云報告:“閣主你看,為了不嚇著凡人,我專門變了個門~”
像是覺得這話有趣,白無常剛說完又嘻嘻念了兩遍:“專門變了個門~專門變了個門~”
他像個蹦蹦跳跳討要夸獎的小孩子,屁股上還有個明顯的黑腳印,哪怕他是勾命的黑白無常,這模樣還是讓人忍俊不禁。而且這白無常滿嘴叫著閣主,儼然是把自己當作天疏閣的一員,引眾人越發(fā)好奇,都想看天疏閣主如何應(yīng)對。
卻見裴牧云還真對他點頭夸獎:“你有心了。”
白無常開心尖叫,飄在半空打了個旋,灑出一陣陣嘻嘻鬼笑,聽得人脊背生涼。
此時黑無常才飄到天疏閣主身前,先對白無常怒斥一句“專說廢話”,才對天疏閣主一本正經(jīng)地拱手行了個禮:“奉閻王娘娘尊令,特來迎接閣主,還有閣主師兄。”
黑的也喊閣主?
裴牧云恍若不覺,淡然回禮道了聲有勞,解春風倒是促狹,逗黑無常道:“大人怎知我偏愛聽這名號?”
黑無常竟答得認真,用那陰惻惻的聲音回復(fù):“閻王娘娘時常說起二位,點評劍俠視閣主如命,還有愛屋及烏的毛病。”
此言一出,在場法士轟然大笑。
天疏閣主卻依然是那副清冷高人模樣,仿佛黑無常所言再正常不過、是理所應(yīng)當。
春風劍俠也在笑,卻破天荒紅了耳朵根,倒像個被長輩道破心思的小年輕。
秦無霜目露好奇,戲謔般打趣:“二位大人閣主喊得順口,幸而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閻王娘娘生前是坎壹法士,否則,怕是要誤會這地府也是天疏閣開的,底下全是天疏閣主的人。”
在場除了顯然知情天疏閣法士,都對黑白無常過于順口的閣主稱呼有些疑惑。秦無霜猜測是因為坎壹婆婆對天疏閣感情深厚,習慣了對裴牧云閣主相稱,黑白無常是受她影響。
果然,白無常立刻搖頭否認:“地府不是天疏閣開的。我們也不是閣主的人。”
白無常嘻嘻笑起來,伸手拎起自己的袍領(lǐng),像展示般把左邊袍領(lǐng)高高拎起,以至于只能歪著腦袋,活像個吊死鬼。
他飄到眾人眼前,眾人只見袍領(lǐng)上有個陌生繡樣,再看不出其他。
白無常見眾人不懂,更加得意,嘻嘻鬼笑笑得渾身發(fā)顫,顫得魂鈴叮鈴叮鈴,歪腦袋像是隨時會掉下來,他大笑宣布:“我們不是閣主的人,我們是閣主的鬼!地府上下三百六十零半個鬼,都是閣主的鬼~”
什么?!
眾人心頭巨震。
裴牧云心頭微震,他批復(fù)的那厚厚一疊申請入閣書總共三百六十二張,怎么還多出來一張?
解春風同樣心頭微震:“怎么還有半個?”
裴牧云給他解釋:“有一位生前就魂魄不全,地府計數(shù)算半個。”
解春風哦了一聲。
哦?
哦?!
地府上下全都加入了天疏閣,他問的居然是怎么還有半個?
居然還仿佛一切疑惑都已經(jīng)得到完美解答似的淡淡的回了個哦?!
眾人瞪著這對師兄弟,只覺得無話可說。
有修士這時才運起修為去看白無常依然展示般高扯著的白袍側(cè)領(lǐng),發(fā)現(xiàn)上面繡的陌生圖樣前所未見,是一個錘子和一把鐮刀,交叉成十字。
這兩樣都是普通農(nóng)具,既沒什么吉祥彩頭,又不屬于文人意象,繡這兩樣農(nóng)具,到底是個什么意思?暗號?
眾人在沉默中疑惑,天疏閣卻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那對師兄弟與黑無常交流順暢,三兩句就說定了能帶上姒晴和秦無霜一起下地府,離貳法士還見縫插針跟天疏閣主匯報了兩個消息:一是被明樑帝拘在后宮的年輕子弟似乎都與家中斷了聯(lián)系;二是尚未查證的有關(guān)練經(jīng)綸下落的風聞。
不過片刻,天疏閣主與春風劍俠已準備出發(fā),正與老猴話別,法士們則有條不紊地散去各忙各事。
眾人盯著仍像個吊死鬼浮在半空慢悠悠轉(zhuǎn)圈的白無常,恍惚間似乎感悟到人生無常生死看淡珍惜當下的道理。
黑無常一腳把白無常踹飛,回過頭繼續(xù)參與對話:“……地府陰力侵蝕活體,沒有足以抵御陰力的修為,下去必死無疑。就算二位聯(lián)手保護得滴水不漏,也對壽數(shù)有損。”
老猴聞言嘆息:“那便罷了。你們早去早回。”
解春風和裴牧云都乖乖應(yīng)了是。
本來老猴是被解春風和裴牧云勸著出來到荊楚天疏閣走動走動,沒想到這倆倒霉孩子過于能耐,說訪友竟然是要下地府去訪友,老猴這心擔起來就放不下,聽說姒晴和秦無霜也能去,就動了跟著一起的念頭。
但聽了黑無常解釋,就算跟著也是給倆孩子拖后腿,老猴就熄了念頭,它可沒老糊涂。
等其他閑雜人等都與閣主道了別,黑無常冷冷道:“時辰已到,走吧!”
白無常鬼笑學(xué)舌:“時辰已到!走!”
仿佛勾魂的宣告聽得人一身冷汗。
黑白無常齊齊飄向朱漆大門,到了門前,隨著從白無常嘴里發(fā)出的“吱——”聲,朱漆大門緩緩打開。
眾人都伸長了腦袋,好奇地往門內(nèi)看,想瞥得地府一眼,看看是怎樣的詭異陰森又或者是莊嚴堂皇。
門內(nèi)卻沒見著什么府。
甚至沒見著任何地。
第118章 有情此去不還
門的那邊是一個漫無邊際的暗紅云渦。
感覺完全不像是通往地府,而是把門開在了九霄之上黃昏時分的云層中。
裴牧云留心觀察,這個云渦的顏色類似那種極罕見的血色火燒云,燒透了整個天幕,無法看到盡頭,或許根本就沒有盡頭。而且整個云渦在不斷向中心塌縮,他們還在門外就能夠感受到往內(nèi)的強勁吸力,它簡直就像是涂成火燒云色調(diào)的黑洞。
滿地紙錢受到吸力影響,如遭秋風橫掃一般流向大門,紙錢一過門線就立刻不受控制地被卷進云渦,極速打起圈兒來,但紙錢太過脆弱,大抵卷不過一圈就被吸力牽扯碾碎成齏粉,根本來不及被吸入中心。
黑無常冷冷介紹:“此乃地府穹頂,此面名為:此去不還天。”
此去不還?
倒確實貼切,解春風望著那些被卷入云中又迅速零落的紙錢,好奇問:“此面?這么說,還有另一面?”
黑無常正要回答,白無常對他拼命擺手不許他開口:“這面是你說,那面該輪到我說。”
約是不愿再耽誤時辰,黑無常忍住了沒發(fā)火,不理白無常,從袖中取出一個半尺長的紫色物件,往地下一扔,就逐漸變大,不一會兒就恢復(fù)了原貌,竟是一架紫色的竹筏。
紫色靈竹已屬萬分罕見,而眼前這竹筏的紫竹每一根都美如紫玉,絕非凡品。
“它不是凡竹所造,不受陰力侵蝕,”黑無常簡單點了一句,率先站上竹筏最前的位置,“都站上來,即刻出發(fā)。”
解春風轉(zhuǎn)身笑看裴牧云,二人相視一眼,并肩上了竹筏,姒晴與秦無霜也一前一后走了上去,白無常站在最后,手里變出一根長長的竹篙,嘻嘻笑道:“站穩(wěn)了,可別掉下去,掉下去就沒沒,肉也沒,骨也沒,魂也沒……”
不等他說完,黑無常就運起陰力控制竹筏,竹筏離地升空,往朱漆大門內(nèi)飛去。
筏尾的白無常有模有樣地劃動竹篙,鬼笑著與眾人道別:“嘻嘻,不再見~再不見~不見不見~”
眾人都擔心竹筏駛?cè)朐茰u將會如何,更好奇究竟要如何下地府,因此全都緊盯著竹筏,生怕錯過細微變化。
目送竹筏駛?cè)胫炱岽箝T,眾人眼前忽兒一迷,竟眼睜睜見那朱漆大門不知怎么就化成了一幅水墨畫!
來不及震驚,畫中竹筏已駛?cè)朐茰u,渾然不受吸力影響,并不像紙錢那樣不受控制地卷入打圈,而是一條直線直直深入。
不過眨眼之間,畫中竹筏已翩然遠去,逐漸縮為一滴墨點。那墨點忽地向下一墜,眾人視野忽然蕩開了透明漣漪,就像一滴露水墜入平靜水面,漣漪成圈擴散開去,還來不及作何反應(yīng),眼前一切都已恢復(fù)如常。
眾人跟面面相覷,荊楚天疏閣西苑景色平靜,沒有地縫,沒有陰風,沒有朱漆大門,沒有遍地紙錢,仿佛鏡花水月一場,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
話分兩頭。
魔尊慘遭玄真孽障偷襲,不僅老巢被剿,本體也遭焚毀,竟然只勉強保住最后一縷懸若游絲的黑霧,是滿腔忿恨驅(qū)使著它強撐著往京城皇宮方向逃竄。
魔與人相伴而生。
從女媧造人開始存活至今漫長數(shù)千年間,即使是眾神當世的上古時代,甚至是更遠古的女媧仍行走于九州的洪荒時代,它從不曾受過這么重的傷,更不曾受過此等奇恥大辱!
玄真劍修!死來!
勉強凝聚成實體的蛇形慘霧恨急,在地底極速飛竄也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怒吼,但它很快意識到吼叫的不止是它。
蛇形慘霧急急停住,它謹慎散出兩小點魔污,化作虻蟲飛出地表四處察看。
這一看,血恨再漲!
那對玄真孽障不僅毀了它的魔域,九州四海天上地下全都遭到了那對玄真孽障的靈氣污染,一個角落都沒被放過!不僅惡鬼邪妖小魔死傷大半,就連已被封印的兇獸大魔都再遭重創(chuàng),甚至凡間那些尚未墮魔但滿手血債的邪修惡人都被靈氣所傷。
如此濫殺,竟還有臉說什么公正天疏閣!
它一定要弄死他們!
蛇形慘霧再不遲疑,將切齒痛恨化作毅力,一鼓作氣竄入皇城后宮,直奔明樑帝所在而去。
明樑帝端坐高堂,座下簇擁著十多個青年男女,全都長相俊美,眼瞳鮮紅,笑容恍惚如在夢中,地上憑空出現(xiàn)一道蛇形慘霧,他們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看上去,明樑帝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測的陰沉模樣,與往昔無異,魔尊完全看不出他是否也在玄真靈氣污染中受了傷。
老四大兇獸里,魔尊還是與梼杌最熟,可惜梼杌在洪荒時代就被女媧斬殺。后來排新四大兇獸,取代梼杌位置的新第四兇獸沒有一個能完全服眾。同意者相對較多的是【蜚】,此獸天生就能驅(qū)使瘟疫魔污,既是兇獸,也是大魔,魔尊最得力的部下就是蜚,可恨它被望星歸殘忍封印,這又是一樁魔尊與玄真的大仇。
渾沌、窮奇和饕餮這三個里,還是饕餮最好騙最好慫恿,窮奇和渾沌各有各的傲慢,抓住時機煽風點火倒也不算難,但不能對他們玩弄心機太過,這兩個都有難以猜測的一面,一不小心就會引火燒身。
偏偏眼下饕餮不知所蹤,只有窮奇和渾沌可選。
魔尊選擇來找渾沌,不僅僅是因為它與明樑帝有合作,其實早在洪荒時代,渾沌就與玄真祖師結(jié)過仇,如今明樑帝又被那對玄真孽障揭露短處顏面盡失,它有八成把握說得動渾沌出手。
“魔尊。這是快死了?”明樑帝陰沉著臉,語氣完全沒掩藏幸災(zāi)樂禍,眼神還饒有興味。
魔尊忍氣吞聲,動起魔舌,拼命慫恿明樑帝出手教訓(xùn)解春風和裴牧云。
“……不止魔域遭受重創(chuàng),邪魔惡鬼皆死傷慘重,被他們師兄弟踩在了腳底……如此驚天動地的大動作,他二人不可能毫發(fā)無傷,功體定然受損,或許還是重傷……正該抓住時機給他們一個教訓(xùn)。
“天疏閣本就氣焰囂張,反心昭昭。倘若今日我輩邪魔萬馬齊喑,忍氣吞聲,任由那對玄真孽障踩臉害命,往后放眼九州,天疏閣還會把誰看在眼里?”
魔尊口若懸河煽風點火,明樑帝卻只是聽著。
等它說完,明樑帝沉吟半晌,一出口竟是推脫:“朕與窮奇商議商議。”
魔尊勉強維持著蛇形慘霧,一肚子火無處可發(fā),故意做出瑟縮的模樣惡心渾沌,語帶害怕道:“此刻聯(lián)絡(luò)窮奇……你不怕他們發(fā)現(xiàn)?”
明樑帝一瞬暴怒,卻按捺下來,冷笑出聲:“少在朕面前做戲。他們師兄弟剛下地府,就算他們在地上,朕會怕了他們?”
魔尊腹誹渾沌才是入戲太深一口一個朕,面上卻只是敢怒不敢言的窩囊樣。它有些好奇渾沌要如何與窮奇聯(lián)絡(luò),就見明樑帝取出了一面改良水鏡……
出現(xiàn)在水鏡中的卻不是姬肅卿。
而是一頭跟野狗差不多大的黑翼白虎。
大縮水的窮奇兇獸,毛色枯槁,神色蔫蔫,斜靠著像是山壁的巖石,也不知是流落到了哪處荒山。
明樑帝狂笑:“你也有今日!”
窮奇看見地上的蛇形慘霧和圍繞在明樑帝座下的青年男女,他一眼認出這些青年都是朝中高官世家大族的后代。但主要還都長得不錯。他冷漠道:“還沒入冬,就開始屯糧了?”
明樑帝嗤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窮奇不感興趣的半睜著眼睛:“不如何。你們鬧的事被天疏閣告發(fā)天下,竟也不收斂一二。算了,不關(guān)我事。找我干什么?”
明樑帝對收斂二字嗤之以鼻,才咬文嚼字道:“魔尊有個主意,他說,你我該趁那對玄真師兄弟下了地府,聯(lián)手偷襲天疏閣。”
窮奇聽出他不想做事,點道:“那你是什么主意?”
明樑帝陰惻惻地勾起嘴,緊盯著水鏡里的黑翼白虎,慢悠悠道:“所謂四大兇獸,你我都知道梼杌死得早,被女媧那個賤人斬了,其實一直就剩三個,結(jié)果饕餮也沒了。說排新四兇排了這么多年,唯一一個有望排上的蜚,又被望星歸用不動明王心咒創(chuàng)陣封印,至今未……”
窮奇冷笑搶白:“少廢話,饕餮是你吞的,你裝什么老糊涂數(shù)往昔。”
不敢插嘴也不想插嘴的魔尊伏在地上,越聽越心驚,饕餮竟然是被渾沌吞了?為什么?!
明樑帝聞言立刻沉了臉,并不是怕走漏風聲,他只是想起饕餮就有氣。
都怪饕餮亂吃東西,吃了一頭據(jù)說是從遙遠西方來的有翼怪獸,從此染上了不治餓疾。原本饕餮只是亂吃亂喝,雖然什么都敢吃,卻也是細心挑選精心烹飪。染上這種餓疾后,饕餮逐漸變成了什么都吃的怪物,獸身越來越癡肥,連神智越來越不清醒。
渾沌會吞饕餮,一半是因為饕餮那日徹底惹怒了他,一半也是因為實在看不下去。但他沒有料到,吞了饕餮后他竟然也染上了那不治餓疾。
所幸沒到饕餮那種什么都吃的地步,只是多了份吃人肉的嗜好,尤其是美人肉。
但這也夠麻煩的了。該死的遠西怪獸!
據(jù)饕餮說,那丑絕了的遠西怪獸竟自稱為龍。
要渾沌說,他寧可活吞了解春風,也不會拿嘴去碰那種丑玩意。
明樑帝越想越不悅,對窮奇陰陽怪氣:“饕餮是朕吞的又如何?朕只吞了一個饕餮,你的老相好望星歸可不止封印了一只大魔。從古到今細細數(shù)來,二十四魔有一大半都是被玄真劍修給弄沒的,可憐,可嘆。”
大魔是魔域積年魔污自然形成的化身,二十四種魔污一共化身出二十四只大魔,統(tǒng)稱二十四魔。
剛才渾沌提到的【蜚】就是其中之一,它是瘟疫魔污的化身。在蜚的鼎盛時期,它行水則竭,行草則死,所到之處必爆大疫。
正因是魔污化身,某種意義上而言,二十四魔可以說是魔尊后代。
與魔尊不同,二十四魔能被殺死。它們死后,構(gòu)成它們的那份核心魔污會重返魔域,融回魔尊體內(nèi)。
魔尊無法被真正殺死,但假如魔尊重傷到無法凝成實體的地步,它會失去意識,重回魔污狀態(tài)。
魔尊魔污全都是核心魔污。
窮奇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嘲諷道:“主意是好主意。你想做就做,為何還找我?怎么,你不敢?”
明樑帝不忿地回:“朕有何不敢?既然那些小神讓本座占了帝命,朕就是真龍?zhí)熳樱勖谏怼e說那些小神,就算真仙女媧下凡,也不敢動朕。”
魔尊沒聽懂他們的主意,卻忍不住火上澆油的本能:“渾沌萬歲爺,教訓(xùn)那對假龍假仙,要他們知道誰才是真龍!”
窮奇像是聽不下去,滿懷惡意地搖頭低笑:“阿諛奉承,踩低捧高。它就靠這招拿捏你?”
明樑帝面色一沉,忽然出手。
魔尊意識到自己被定住,已經(jīng)晚了,它心下一寒,想求饒卻說不出話。
然而,明樑帝只是定住它,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你有什么好怕?”
窮奇故意用明樑帝之前那副慢悠悠的語氣,讓人分不清是陰陽怪氣還是指點迷津。
“一種說法,是你為奪取核心魔污,誅殺魔尊后,用核心魔污復(fù)活多只大魔。
“另一種說法,是你為國為民誅殺魔尊,不料魔尊歹毒心狠,竟不惜以自身實體為代價,獻祭核心魔污放出多只大魔,貽害人間。
“這兩種說法,你選哪一種,還不是由得你說?剿滅魔尊可是大功德,何必讓解春風裴牧云獨占。”
說到此處,窮奇想起親女兒誅殺窮奇兇獸的功德,不禁冷笑出聲:“凡人有句話,叫‘山上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生平最厭的就是猴,又吵又煩,殺了沒用的病老虎,換幾只猴去煩天疏閣,再劃算不過。”
窮奇看著明樑帝,就知他已被自己說動,也不廢話話別,直接就斷開了水鏡。
明樑帝陰沉的眼神落回到地上。
魔尊內(nèi)心驚恐嘶吼,萬分想要掙扎出一條生路,卻是動彈不得!
它雖然不會真正死去,但最難的就是從無到有,假如最后這絲實體都被剿滅,僅存的核心魔污還被拿去復(fù)活大魔,那它根本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重新凝成實體!
然而此時再后悔也都是無用。
明樑帝手中射出一道血色,蛇形慘霧瞬間炸裂,在絕望中,魔尊徹底失去了意識。
原本明亮的高堂華殿,被忽然出現(xiàn)的魔污淹了一半,瞬間惡臭撲鼻。
意識到窮奇故意沒給自己提醒,明樑帝痛罵出聲。
*
不同于天疏閣眾人所見,進入朱漆大門后,竹筏上的四人忽覺眼前一黑,下一瞬,眼前豁然開朗。
秦無霜牢牢抱住姒晴肘彎,此時此刻,她們腳下的竹筏正懸空于九霄之上。
竟然這么簡單就穿過了黑洞般的云渦?
但眼前完全不同的天地,讓他們立刻意識到自己已不在凡間。
天空不是藍天白云,甚至不是日夜交替。
整個天幕漸行漸變,從血色火燒云逐漸過渡到比烏鴉羽毛還黑的黑夜。
滾滾黃泉,從天而降,浩浩蕩蕩穿城而過,九轉(zhuǎn)八彎,垂落深淵。
一座綿延萬里的城池隨著漸變天幕漸變走勢縱深蔓延。
這就是地府鬼城?
白無常用長篙指著奇異天幕,大聲介紹:“此面名為:有情天。”
秦無霜對姒晴嬌笑道:“姐姐,無霜看明白了,方才那此去不還天跟火燒云似的漂亮,那呀就是騙人的門面,情之一字,就是先拿漂亮門面騙進門,騙進門就是此去不還,后悔也回不了頭了,進來這有情天,四分之一滿眼血,四分之三滿眼黑,越往里頭越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可見這情字害人呢。”
與此同時,她們前面兩位也在說話。
“師兄?”
“怕你怕高。”
“我不怕高。”
“那師兄怕高。”
明知道師兄不怕高,裴牧云還是握住了師兄牽過來的手。
“那我們牽著。”
秦無霜剛與姐姐犀利點評情字,抬眼就見前面兩個男修手牽手,情不自禁皺起臉,只覺酸倒了兩排牙。
白無常也在觀察。
閻王娘娘總是盛贊閣主與閣主師兄情誼深厚,因此,白無常抓緊機會悉心觀察他們師兄弟的交流,爭取學(xué)到一些與不慈兄長相處的小技巧。
這不就學(xué)到了。
白無常大張開嘴,對竹筏另一頭的黑無常吶喊:“哥——哥——!你——怕——不——怕——高——?”
第119章 紙船燒黃泉渡
黑無常氣得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回:“我、問、你、想、不、想、死?”
白無常竟還想了一想,一五一十地答:“此時不是很想。”
黑無常拿他沒辦法,暴躁罵:“不想死就閉嘴!”
自己用心學(xué)的示好,不慈兄長竟不領(lǐng)情。白無常撇撇嘴,哼了一聲,自己給自己下臺階,大喊一聲“走咯”,有模有樣地劃動長篙。
但紫竹筏紋絲不動。
黑無常故意沒動陰力,任白無常唱獨角戲,白無常卻渾不在意,紫竹筏一動不動,他依然劃得有滋有味。黑無常深吸一口氣,只得當白無常不存在,凝神動用陰力牽引,紫竹筏這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嘛w降。
紫竹筏剛動起來,就仿佛突破了某個看不見的屏障,筏上四修在那剎那間感到神魂一涼。
他們感受到的,是此方天地之間無處不在的陰力。
虧得他們四個修為高深,不需主動調(diào)動靈力,光憑自身修為就足以抵御陰力侵蝕。
雖然陰力畢竟與活體相克,秦無霜姒晴多少還是感到一絲不適。
裴牧云解春風的情況不同,因為感受到相克陰力的存在,他們的靈力都迫不及待地活躍,反而更精神了。
不過,終究是第一次進入地府,千載難逢的機遇,一絲不適也不算什么。
四修饒有興致地四下打量這與凡間處處不同的天地景象,直到飛降了有一會兒,才忽然意識這有情天離腳下的地府鬼城非常之遠。
姒晴有禮地向黑無常發(fā)問,得到回答:“九霄仙界離凡間有多遠,有情天離地府就有多遠。”
不成仙不可登仙界,沒有人知道從凡間飛到仙界需要飛多久。
估摸著還得飛好一會兒,此時竹筏離地太遠了也看不清什么,姒晴和秦無霜都實際地選擇了坐下,不再直站。
解春風側(cè)身看裴牧云意思,卻發(fā)現(xiàn)他在神游:“牧云?”
方才竹筏下沉的那一刻,除了陰力影響,裴牧云還有其他新感受。
是法網(wǎng)連接中突然多出的三百六十零半個新閣員。
傳聞地府隔絕天聽,判官以下眾鬼不得上凡,真仙以下眾神不能入地。這隔絕竟厲害到連法網(wǎng)都不例外。即便地府眾員的申請數(shù)日前就得到批準,理論上早該加入了天疏閣的法網(wǎng)連接,但直到真正進入地府,裴牧云才感受到他們的存在。
出于尊重地府的考量,裴牧云并沒有順著連接細看,只是因為先前的疑惑數(shù)了下鬼數(shù)。
他通過法網(wǎng)感應(yīng)到的地府閣員鬼數(shù),確如白無常所說,一共是三百六十零半個。
可他確實批復(fù)了三百六十二張申請,多出來那張究竟屬于誰?
不會是魂魄虛弱沒感應(yīng)到?裴牧云稍稍加強法網(wǎng)感應(yīng),立刻就感受到了新加入連接的各個魂魄的強弱,趕緊減弱。
一感之下,最強大的魂魄顯然是現(xiàn)任閻王坎壹婆婆,她的魂魄是佛家的地黃正色,也是她生前靈力的顏色;最弱的魂魄顯然是那位生前就魂魄不全的鬼差,魂魄不全,而且呈現(xiàn)出虛弱的灰白色澤。
但數(shù)量依然是三百六十零半個,不多不少。
又或許那位申請者此刻不在地府?
被師兄的關(guān)切呼喚打斷沉思,裴牧云直言簡答:“法網(wǎng)多了連接。”
解春風聞言立刻去感應(yīng)法網(wǎng),瞬間了然。
如今他與師弟共擔法網(wǎng),雖然比不得師弟與法網(wǎng)的緊密聯(lián)系,但突然多出三百多連接,他還是能感應(yīng)到變化。
多出連接并不會對裴牧云造成什么影響,解春風得到答案就不再擔憂這個,關(guān)切起別的來:“陰力涼冷,可覺不適?若是不舒服,就把魂燈取出來,應(yīng)當有所防御。”
裴牧云搖頭道:“無甚不適。師兄呢?”
兩個人都太強了就是這點不好,沒什么照顧機會。解春風語氣竟有些小遺憾:“……師兄也無不適。”
裴牧云忽覺師兄這樣頗為可愛,卻不得不規(guī)勸:“那就不取了,麻煩,濕一身水。”
又不是每次都故意落水,解春風被裴牧云難得小呆的回答勾起濕一身的回憶,笑得如沐春風,意味深長道:“都聽你的。那就,下回再麻煩。”
看著前方手牽手的師兄弟,白無常又學(xué)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剛要大喊,一張黃符從前方飛來,牢牢地貼在了他嘴上。
“呸、呸、呸、”
不想放棄長篙的白無常呸呸半天都無法把黃符弄下來,直接跟黃符杠上了,就是不用手撕,伸嘴跟舌頭配合在長篙上磨來磨去。
黑無常陰沉地得意一笑。
總算不用被動丟臉了。
在難得的清靜中,竹筏穩(wěn)穩(wěn)飛降,四修觀賞著血色火云,兩兩低語,不知不覺就已過去了三個時辰。
解春風從懷中取出機械懷表,看了一眼鐘面就訝異展示給裴牧云,裴牧云一看也有些驚訝,他并未感受到三個時辰的流逝,顯然師兄也沒有。
“黑小哥,我們到此刻降了多高?”解春風站起身,邊向下看邊問。
“大半。”黑無常還是那么言簡意賅。
解春風運起修為,不知看到了什么,微一挑眉,低頭示意裴牧云,輕扯二人牽著的手。
裴牧云在師兄的牽引下站起來,運起修為往下細觀,也不禁動容。
此時,腳下景象已不再微縮到只能看清輪廓。
即使不動用修為,光靠肉眼,已能看清從天而降的黃泉大江在地府鬼城分流為兩條:一條繞城而過,一條九轉(zhuǎn)十八彎浩浩蕩蕩地穿過整個綿延萬里的龐大鬼城。
兩條分流在鬼城城門外的黃泉渡口處匯合,匯合后流出荒野,在野外復(fù)又四折,最后墜落深淵,成為一條飛瀑,落入十八層地獄的無底深淵,再無流出。
這樣看,只能看到江水明亮,似在發(fā)光。而動用修為細觀,才能看清:這滔滔不絕的黃泉大江竟是滿江流焰,如同炙熱明黃的躍動熔漿,質(zhì)若流焰,色如烈火。
黃泉渡口旁有株異常龐大的桃樹,漆黑枝條上漫開血色桃花,樹冠橫跨了半個江面,偶有血桃掉入江中,在焰流中上下浮沉。
黃泉另一側(cè),隨天幕漸變走勢縱深蔓延的萬里鬼城,屋宇殿閣錯落有秩,遙遙望去竟可見萬家燈火,燈火有大有小有明有暗,皆為綠調(diào)鬼火,或許是隱隱傳來陣陣鬼哭的緣故,即使鬼城燈火繁眾,也只有濃重奇詭之感,生不出半分熱鬧之意。
黑云壓城,黃泉流火。
血桃夭夭,鬼燈熒熒。
“還怪好看。”忽聽師兄笑著說。
裴牧云不由心神一松,贊同地低嗯一聲。
好看,倒確實是好看的。
他們收了修為,并肩遙望,不時低語。
又飛降了一個多時辰,才再度運起修為細觀。
這時已能看到,流焰江面上有七個鬼差駕駛著七只紙船,不停擺渡,往來于黃泉渡口與鬼門關(guān)之間。鬼門關(guān)在鬼城城門外,關(guān)下就擺著黑白無常曾帶去凡間的望鄉(xiāng)臺。
眾鬼站在黃泉渡口等候擺渡,排出一條一字根本看不到尾的長隊。
隊伍魚龍混雜,凡人鳥獸妖精修士各類俱全,衣著有貧有富,修為有高有低,此刻站在隊伍最前是個結(jié)丹佛修,后面跟著三匹馬魂,三匹馬后飄著一個鶯粟花妖,再后是個凡人老者……種族類別高矮大小一切外物內(nèi)因全都不論,都得在鬼差看管下乖乖排在隊中,依次等待擺渡船。
隊伍前段有個滿身綾羅的富貴中年男鬼,手里攥著一大把紙錢,拉住鬼差試圖往其手里塞,鬼差推開他的手,中年男子不死心,另只手掏出更多紙錢一起捧到鬼差面前,結(jié)果全被鬼差施法燒了,富貴中年男鬼白著臉癱倒在地,嚎啕大哭。
一眼看去,那么長的隊伍,其中道修卻明顯不多,僅有的修為也都不高。秦無霜想起曾有大儒酒后失言,說道士一旦悟了道了八成不得善終,要么驢脾氣要么愛找死,九成九死得飛灰湮滅。那次失言讓本就不睦的儒道兩家再起波瀾。但按眼下情形看來,或許也不全是胡扯。
姒晴觀察道:“鬼差數(shù)量不多,卻井井有條。”
黑無常解說:“是閻王娘娘重開了風氣。原本地府和凡間朝廷一般臃腫,有成千上萬的鬼官,她一上任,就讓地府積年的庸宦全都上了審判臺,斬了貪腐的十殿閻王,其余犯事的也按律處理,一日就精簡了幾萬鬼。精簡之后,就剩下三百六十零半個足夠干活的。”
這聽上去是天疏閣的作風,更是坎壹婆婆的作風。
解春風看向裴牧云,兩人眼里都有懷念。
秦無霜被這位女閻王雷風厲行的手段打動,更是心生向往,好奇問:“只剩三百多,這么大的地府,不會人手不足?”
終于把黃符弄下的白無常嘻嘻鬼笑:“怎會不足?只要地府三臺照常運轉(zhuǎn),地府就能流暢辦事。過去,閻王鬼差總為錢財珍寶人情債去干涉三臺,三臺被他們亂用,才會運轉(zhuǎn)不暢,導(dǎo)致事務(wù)阻滯,生出更多雜事,才需招更多鬼官。閻王娘娘說,這叫鬼浮于事。”
黃泉地府初成之時,就有女媧大神賜下三大神物,即地府三臺:望鄉(xiāng)臺、輪回臺、審判臺。望鄉(xiāng)臺觀今生,輪回臺觀往事,審判臺考煉神魂。這三臺各司其職又互相配合,已足夠輔佐閻王斷案。
佛法西來時,天竺地藏菩薩將神獸諦聽贈給地府,神獸諦聽耳識萬物、善辨人心,任何活物到了諦聽面前都只能說實話。據(jù)說有了諦聽之后,地府更是清明,一時再無冤假錯案。
眾神離去時,所有神獸與其他神物都被帶走,只有地府三臺被留了下來。
四修聞言各自沉吟,秦無霜眼底一派肅殺,莞爾笑道:“可惜了,眾神怎么只在地府留了這三樣的好東西。”
他們說話間,底下黃泉渡口的長隊已輪到剛才的富貴中年男鬼,他踏上紙船,船身立刻往下沉了些,但還是漂浮在焰流江水之上。紙船在鬼差的擺渡下離開渡口,慢慢向?qū)Π秳澣ァ?br />
也不知那富貴中年男鬼生前做了多少虧心事,那紙船眼見著越來越往下沉,還沒到達江面三分之一處,船身已與江面平齊,富貴中年男鬼看上去已是嚇得嚎啕大哭,不停對駕船鬼差磕頭哀求。
竹筏仍離地太遠,聽不到底下話語,但光看這情形也能猜到那富貴中年男鬼在哀求什么,必定是求駕船鬼差快些劃救他一命。
駕船鬼差對男鬼的哀求充耳不聞,卻也沒有棄船而去,依然保持著均勻的劃船節(jié)奏,全然不管淹進船身的江水把富貴中年男鬼燒得又叫又跳。
直到焰流江水淹滿了船艙,紙船必沉無疑,駕船鬼差才抱著船槳輕巧飄到半空,從懷里掏出一張黃紙,疊成一艘紙船,往江面上一拋,紙船倏爾變大,鬼差落到船上,復(fù)又均勻地劃動船槳,退回渡口,準備下一次擺渡。
此時,方才與紙船一起沉下黃泉的那富貴中年男鬼,早已燒成一具黑尸,被匯流的浩蕩江水沖出荒野,想必最后會墜下飛瀑,落入十八層地獄的無底深淵。
見此情形,排在長隊中的鬼魂們有些開始哭泣,有些大笑拍手。
坎壹婆婆治理下的地府,僅是這短短時間的渡口一瞥,就讓四修不約而同想到了“善惡到頭終有報”這句俗語。
解春風與裴牧云以眼神交流著什么,其他四個不得而知,秦無霜低聲對姒晴贊道:“姐姐,這閻王娘娘當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有幸見她一面,也不枉走這一遭。”
姒晴也心生向往,點頭應(yīng)了。
又飛降了一個多時辰,以他們的修為已能清晰聽明底下的對話、看清魂魄的模樣,但最明顯的卻是成千上萬的鬼哭,有的嚶嚶低泣,有的大聲嚎啕,看不到盡頭的隊伍從遠到近都有無數(shù)鬼哭,這些鬼哭充斥著陰力,若是有凡人在此,恐怕聽上一耳朵就要字面意義上肝膽俱裂。
解春風和裴牧云沒感覺,姒晴和秦無霜都被這萬鬼慟哭影響了心緒,雖不傷身,卻沉淪于情緒之中,一個過于悲憫一個怒躁不安,還是白無常注意到她倆不適,對她倆揮指一彈,二人頓覺附近陰力減消了大半,對白無常道了聲謝。
解春風注意到白無常這術(shù)法不像陰力,與師弟對了個眼神。
裴牧云也注意到了,同樣生出好奇,兩人眼神來回,知道彼此都沒尋出端倪。
底下黃泉渡口忽然發(fā)生騷亂,一個黑氣籠罩的修士魂魄,應(yīng)是個邪修,不知為何竟突然發(fā)狂,五指成爪,攻向附近鬼差。
邪修攻擊直接穿透了鬼差,對鬼差沒造成任何傷害,那鬼差甚至躲都沒躲,一鞭打入黃泉掀起數(shù)點江水如烈焰向邪修魂魄打去,江水打上魂魄,一瞬無恙,再一瞬忽然燒起,直接將其魂魄燒了幾個洞,令邪修不住地凄聲哀嚎。
鬼差把燒了幾個洞的邪修魂魄拎回他原本排隊的地方,喝令躲開的魂魄們也都重新站回原位,不到片刻,長隊就恢復(fù)了一字順序,除了破了洞的邪修魂魄不住凄厲哀嚎,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黑白無常也都很平靜,仿佛這騷亂是尋常小事。
底下鬼魂們倒是一時噤若寒蟬,好半晌,才又各自哭起來。
解春風看著長隊,忽然咦了一聲:“牧云,那是?”
裴牧云順著師兄指點看去。
長隊中段,一個機術(shù)師打扮的魂魄,正蹦蹦跳跳地對他們開心揮手。
嘴里還喊著:
“閣主!”
第120章 怎么那么能耐
“怎么會?”裴牧云下意識抬手回招,待看清對方,卻是倏然一驚,人都怔在那里。
底下那鬼魂見閣主面露驚哀,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
黑白無常好奇看去,只見那鬼魂是個長相生嫩的青年模樣,做機術(shù)師打扮,乍一看服色相近,卻并不是天疏閣法袍。
黑白無常運起陰力稍做感應(yīng),立刻知曉這鬼魂的大致情況:他以修士來算確實十分年輕,卻已是云之南大名鼎鼎的機術(shù)師,靈珠子龍車的設(shè)計建造就有他的大貢獻,他尚未加入天疏閣,但實際作為跟加入了沒什么兩樣,不僅與天疏閣同進退,還一直就住在云之南天疏閣里,許是有什么內(nèi)情。
才華橫溢又如此年輕,怪不得閣主惋惜。
解春風也是十分的驚詫,不說解春風自己與這位機術(shù)師小兄弟頗有交情,師父生前也對他頗為賞識,去云之南訪友時還專門抽空指點過他,怎料一顆機術(shù)新星還未大放異彩就已隕落,實在令人扼腕,更不知上面云之南天疏閣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想到師弟擔憂,解春風自然更是擔憂。
黑白無常剛才感應(yīng)之下,業(yè)已知曉那青年死因,見閣主與閣主師兄十分擔憂,有心解慰,但他們身為鬼差,自古嚴規(guī)陰陽兩隔,除非特殊案情得到閻王明令,如敖碧霞一案,否則是絕不允許私自向活人透露死人秘辛。
黑無常斟酌片刻,冷聲緩道:“觀其魂色,是個有利民大功德的好鬼。過了閻王殿,即可投好胎轉(zhuǎn)世,也可留住鬼城,還可入門鬼修,以他的功德修為,選哪樣都不難。”
不慈兄長竟會安慰他人?白無常猛轉(zhuǎn)過頭,兩眼瞪得銅鈴一般,黑無常被他這么一瞪,緊皺起眉,不悅地轉(zhuǎn)過臉不讓他瞪。
師兄弟二人謝過黑無常好意,解春風見師弟依然悵惋,有意帶走注意,接過話頭向黑無常好奇問道:“原來好鬼有這三條路可選?敢問黑小哥,這籠統(tǒng)說來,選哪條路的多?”
黑無常:“選投胎的多。”
“這是為何?”秦無霜聽著不解,脫口而出。即使不選入門鬼修,那入住鬼城享盡陰壽又有什么不好?何必急著投胎?投了胎,這一世可就真正了結(jié)、再無復(fù)起之望了。
黑無常看她一眼,倒像是不解她為何不解:“鬼修比其他修士先天艱難,難入門、難修煉、難突破,逗留地府不去凡間,就難漲功德,可去了凡間,鬼修畢竟是鬼身修煉,既容易被正道修士誤傷,又容易被邪魔害得墮魔,因此,只有足夠入門自保的中高階修士可能會選,凡人精怪低階修士一般都不會選這條路。
“留住鬼城的相對要多一些,總體也不算多。入住鬼城可享盡功德?lián)Q來的陰壽,或許還能與先祖故交重聚。不過,黃泉鬼城畢竟與凡間天差地別,一般鬼魂都不敢住下。
“而且每個鬼魂的死期、功德、陰壽各不不同。留在鬼城,也有可能既見不著故人也等不來新鬼,陰生孤獨度過,不是常鬼所能承受。即便先祖故人也選擇留住鬼城且陰壽未盡,重聚一時歡樂,可陰壽總有盡時,屆時又再死別,更不是常鬼所能承受。
“所以,前兩條路,絕大多數(shù)鬼魂都不愿去賭。好鬼能保證投個好胎,大多數(shù)好鬼自然都即刻投胎去了。”
秦無霜聽完眉尖微挑,不置可否,客氣地回了句:“原來如此。”
白無常許久沒搶著話說,不慈兄長解釋了這一大段,他也不甘示弱,船都不假劃了,扛著長竹篙過去對裴牧云嘻嘻絮叨:“閣主,我也知道為什么。有回,我接到個鬼婆婆,她織的布好看,我就問她,到了黃泉要不要留住在鬼城,我們鬼城好住得很,里面的鬼跟我說正好缺個織布的。那個鬼婆婆卻氣哭起來,說、說”
說到這里白無常卡了殼,回想了一下,才似模似樣地學(xué)起鬼魂語氣嘶啞道:“‘鬼差爺在上,老太婆不敢有半句誑語。奴自幼貧苦,吃苦耐勞好容易過上溫飽日子,一生知苦行善、處處積德,結(jié)果枉死今日,害死奴的賊子魚肉鄉(xiāng)里卻依然享著富貴榮華,老太婆為甚么要放著好胎不投、留下做鬼?’”
白無常學(xué)舌學(xué)得太像太凄苦,船上四修竟一時無言。
明樑帝多年弄權(quán)專制,養(yǎng)出一個貪腐橫行的腐朽官場,雖兵戈未起,不能說是全然亂世,可這錢權(quán)為尊、風氣淪喪的混沌濁世,更是吃人不吐骨頭。
姒晴低聲嘆道:“好人難做。天下不太平,好人更難做。”
秦無霜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挽著手安慰姐姐。
就在這時,類似天疏閣的水鏡投映,黃泉上空忽然亮起一角,顯示出聲畫光影——剛才那個被黃泉沖下飛瀑的富貴男鬼,魂魄已被焰流燒得焦黑,經(jīng)過閻王審理,他食人成癮,殘害了十數(shù)位孩童并孩童親屬,正被鬼差拖死狗一般拖往油鍋地獄,即將下尸油鍋九九八十一天直到灰飛煙滅。
底下排隊的眾鬼魂看清這來龍去脈,都不再害怕哭泣,大多拍手叫起好來。難怪擾亂隊伍的邪修都能渡過黃泉,那富貴男鬼卻渡不過,衣冠禽獸喪盡天良,真是活該。
裴牧云輕聲對解春風道:“師兄,在天疏閣討論之前,你我就曾辯論過,有關(guān)、”
他話沒說完,解春風就已想道:“遲來的正義?”
裴牧云頷首,比起前世,地府的存在補全了樸素的正義審判,尤其是眼前的地府,在坎壹婆婆的清明整治下真正發(fā)揮了“終審”的作用,可同樣,這種遲來的審判依然無法改變凡間風氣。
死后的審判懲戒,并不能對活著的貪官惡吏、邪修壞妖起到約束作用,或者說,越是窮兇極惡之徒,越容易在當前這種混沌環(huán)境下滑坡到底,既然死后要受罪,那干脆生前把想干的壞事都干了。
想要真正的改變,還是要在凡間建立起一個相對公平的社會,一個獲得有效監(jiān)督的制度。如果活著的平凡生靈得不到基本的公平正義,要如何奢求社會正直清明?
這并非否定坎壹婆婆做出的巨大貢獻,恰恰相反,正是坎壹婆婆將地府治理得這般清明,更反襯出[人治]是多么依賴掌權(quán)者的智慧和良心。
而且,如此榜樣在前,裴牧云還是忍不住自責做得還不夠、發(fā)起變革太遲,待重回凡間,他與天疏閣都該做得更好。
他們師兄弟所見略同,解春風清楚師弟腦子是怎么轉(zhuǎn)的,卻多少還是擔心師弟又攬責自身,張口想勸,但裴牧云也料到了師兄要說什么,主動復(fù)讀起了師兄教誨:“我知道:‘開始做了就不遲’、‘攬責過頭是自傲’。我是想,天疏閣確實到了該出全力的時候。”
師弟碧眸滿目堅定,解春風不禁感慨幸虧猴叔發(fā)現(xiàn)鞘咒,在不可挽回之前解了咒。
他和師父原都以為師弟越來越自我苛責只是因時局變遷、濁世殘酷,直到此刻,師弟忽然恢復(fù)退隱前的果決,他才驚覺自己和師父是太過了解師弟的純善本質(zhì)反而沒能及時察覺不對。本質(zhì)未變,心境不同,就帶來諸多變數(shù)。
解春風心底一時驕傲一時后怕,定了定神,溫柔低眉給了裴牧云一個眼神肯定,卻又故意拿裴牧云在幻境里說的話回:“嗯。因為你說得對,所以師兄覺得你說得對。”
被調(diào)笑的裴牧云抬眼望著師兄不說話,既不是生氣,也不是膩歪,一雙澄碧的眸子就那么望著,把始作俑者望得口舌發(fā)干。
解春風受不住,假咳一聲清清嗓子,垂眼望著船下黃泉風光,身子卻往師弟身邊更靠了過去,像是回到了年少時背著師父閑話那樣,玩笑低語:“兩只葡萄眼睛盯師兄做什么?師兄對你好呢,有回師兄在師父跟前復(fù)讀他老人家教誨,他老人家可是舞著劍追著我打。”
他瞳色是受了法網(wǎng)影響,才不是兩只葡萄,裴牧云受師兄影響也跟返還了少年時似的悄聲低語,話卻依然直白:“師父追著你打,定是你又怪腔怪調(diào)學(xué)師父鄉(xiāng)音。”
解春風忍不住笑,卻還狡辯:“這話不對,我學(xué)得可準了。”
話說到這里已跟少年玩鬧似的幼稚,裴牧云卻也接著回:“師兄不是東萊人,自己說了可不算。”
解春風還真一本正經(jīng)地學(xué)師父手揣袖子,正對著裴牧云模仿師父氣急帶出的東萊口音:“‘干橫么呢?嘛都往自個兒身上攬,你誰啊?你女媧轉(zhuǎn)世啊?天沒你要破?地沒你得塌?怎么那么能耐呢,練劍去!’”
忽聞一聲輕笑。
還在回想各地名門思索那機術(shù)師為何眼熟的秦無霜循聲看去,賞美人賞了半晌,轉(zhuǎn)頭故意對姒晴撒嬌:“真真是賞心悅目。姐姐,你說,無霜若是東施效顰,也做那寒山照月似的模樣,千載難逢一笑,是不是也能好看些?”
姒晴老實回:“你還不夠好看?”
秦無霜剎那笑得梨渦嫣然,咬著唇都收不住。
此時,船上四修先后察覺原本直直飛降的紫竹筏有了變化,依然向下飛降,但同時在向鬼城方向偏移。
黑無常指著鬼城解說:“活物不可渡黃泉。閻王準許此船降落地府門外。此刻離地三千丈,即刻偏航向西,往鬼城去,不多時就到。”
白無常開心地蹦了蹦:“要到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