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皮影下的隱情
裴牧云看向師兄,解春風會意,溫聲問白無常:“你們兄弟把鬼城當家么?”
白無常想了想:“現在是,閻王娘娘待我們好。”
說到閻王娘娘,白無常才又活潑起來,吐出長舌頭做鬼臉,六寸多長的舌頭從他嘴里滾出來,秦無霜冷不丁看到沒忍住驚叫出聲,白無常見成功嚇到了人,還有些小得意,自得其樂地嘻嘻笑。
黑白無常或許不是鬼,即使是鬼,生前也大概率不是凡人。等閑旁觀的姒晴這樣想著,抬眼去看閣主劍俠,見那師兄弟又在眉來眼去,心知他們早有發現,得出答案是遲早的事,于是干脆利落地把黑白無常的身份謎團丟擲腦后,不去多想。
天塌下來有半仙先頂著,眼下還能松閑片刻就只管松閑片刻,爭分奪秒地休息,到了該拼盡全力的時刻,才能更好地戰斗。
姒晴這邊豁然開朗,秦無霜卻還在冥思苦想。
剛才那機術師鬼魂顯然是個重要人物,天疏閣早早將重要機術師都布局到了云之南,此人應也不是例外。
云之南以民風彪悍著稱,仗著天高皇帝遠,背靠天疏閣支持大搞機術建設,對朝廷瞞得密不透風,卻到底瞞不過曾經滿是高修的儒門,比如靈珠子龍車的設計建造,秦無霜就看過記載詳盡的儒門密報。
她素來慧眼識英,九州各家有用之才就沒有她記不得的。可惜,剛才那機術師鬼魂必定出身不高,否則她腦子里不會只有些模糊關聯,還得費勁回想。
姒晴見她擰著眉,奇問:“琢磨什么?”
秦無霜文縐縐地答:“姐姐,方才底下那位青年才俊,姐姐可認得?無霜仿佛抓住些人情脈絡,卻到底認不出是誰。”
姒晴知道秦無霜這么說話就不是說給她一人聽的,也無所謂給她遞梯子,直言道:“我不很清楚。你既好奇,不如問問閣主。”
解春風聞弦歌而知雅意,主動代答道:“剛才那位是云之南的杰出機術師,也是天疏閣的好朋友,他本名有些特別,常被笑話就不愛人喊,大家一般都叫他阿藕或小蓮藕。”
“本名特別?無霜明白了。多謝劍俠解惑。怪不得無霜認不出,這位英才遠在云之南,憾未謀面。對他有些印象,看來還是因他外祖家的事。他外祖姓姬,曾不遠千里趕去儒門,想與姬肅卿攀個遠親。”
秦無霜如釋重負,笑容莞爾,三言兩語講了個小八卦。
她所說的姬家,遠在中州晉陽城。
晉陽姬家并非世家,祖上是以冶鐵為業,后來出了個腦子活絡的中階機術師,一舉發家,才成了地方豪強。
說起來,這個叫姬鐵花的中階機術師能發家,還要從天疏閣說起。
天疏閣對水鏡的運用,很早就被慧眼之士看出有改造民用的潛力,多年來,許多機術師都沉醉于改良青銅生水道符框,恰在當時,終于有機術師改創出了造價不高昂且尺寸便攜的水鏡屏。
姬鐵花在神宮集會上看到那位機術師的展示教學,立刻抓住了商機,成為九州最早一批給各種隨身靈器改裝上水鏡屏的機術師,帶著姬家從中狠賺一筆,一躍成為地方富族。
人有了錢,往往就想再有個好身份,姬鐵花眼光高,不屑從本地權貴開始鉆營,竟是千里迢迢跑到儒門投拜帖,想跟姬肅卿認個遠親。
姬肅卿怎會與個鄉野鐵匠認親戚?姬鐵花在紫琉璃牌樓外站了一天一夜,姬肅卿連面都不愿見,徑自訪友去了。
姬鐵花受此大辱,憤恨難抑,離去前在儒門外大聲立誓,定要儒門后悔今日輕慢,秦無霜恰好目睹了這一遭,好奇心起,隨手找了個儒門小吏派下暗探任務,想看此人能不能真有所作為。
據小吏報告,那姬鐵花回到晉陽后,立馬就尋關系攀上了當地府尹,又趁著朝廷限制靈珠子的東風,借衙門之手打壓同行,沒兩年,晉陽姬家就膨脹成了中州西北地區一霸。
然而這姬家也并不是一帆風順,家風頗有問題,內斗愈演愈烈,時常傳出一些異常離奇的家丑,以至于姬家越富就越是人才凋零,子孫都不很成器,滿打滿算,連個守成家業的中低階機術師都找不出來。
倒是有個外孫天賦卓絕,但姬家守舊,依然是傳男不傳女,更不會傳給遠嫁云之南的庶女生的外孫。
那庶女婚后與姬家只是年節問候薄禮的來往,她兒子很早就顯露出卓絕的機術天賦,她在書信中對姬家閉口不提,看上去根本不打算參與娘家內斗。
但姬家顯然不這么想,找了個借口說她兒子常混跡天疏閣,與天疏閣逆賊過從甚密,就有不忠不孝之嫌,子不教那自然是母之過,姬家大招旗鼓地開了宗族大會,竟一本正經把這個壓根沒記上族譜的庶女給逐出了姬家。
這事,究竟是姬家嗅覺敏銳及時向朝廷表忠心,還是姬家內部某些有心人先下手為強,并不好說。
到此時,秦無霜已對姬家失去興趣,只是忘了囑咐小吏不必再探,這才又知道姬家出了轟動地方的血案,實打實鬧到了無人承繼的地步,他家本就立身不正連年樹敵,一露出敗象,新仇舊恨都找上了門,姬家殘余人士這時厚著臉皮派人跑去請那庶女帶外孫回來主事,直直吃了個閉門羹。
再后來,小吏報告說姬家殘余人士已經瘋到了拜邪神求子的地步,秦無霜懶得再聽,結了小吏該得的獎賞,廢止了暗探姬家的任務。
“也是巧了,姬家那外孫就是那位阿藕機術師,若不是他姓氏特別,無霜還真記不得世上還曾有過一個晉陽姬家。”秦無霜掩嘴感慨,笑意里滿是對姬家的譏誚。
姒晴:“姓氏特別?他姓?”
“姓藕,蓮藕的藕。”
白無常念了幾次,忍不住吃吃笑,站在竹筏邊,對著遠處已經站上擺渡紙船的青年機術師鬼魂招手,唱歌似的喊:“阿~藕~,啊~藕~,啊~喔~啊~喔~”
紙船上的阿藕也不見外,開心地招手回應。得到陌生小伙伴的捧場,白無常更是興奮,竹篙都顧不上劃了,啊喔啊喔地喊著,跟阿藕隔空比比劃劃。
見阿藕一如過去的開朗好脾氣,讓人不禁又是嘆惋。
裴牧云想起阿藕常把“成了九州第一機術師就交入閣申請書”掛嘴邊,以至于到現在名義上都還不是正式閣員、
卻聽白無常對底下喊:“啊~喔~!看我給你變個戲法兒!”
黑無常一個怒氣沖沖的“你敢!”還沒罵完,就見白無常雙手一拍,洶涌法力從他兩掌間疾飛出去,不過眨眼之間,這黃泉鬼城天地從上到下竟就全都變了模樣,一切都變成了——
皮影!
天上的血色火燒云,地上烈火流焰般的江水,排著長隊的各族類鬼魂,江上紙船,渡口桃樹……大到鬼門關后的偌大鬼城,小到鬼城中的萬家綠火,全都變成了皮影戲的風格。
原本美得奇詭妖異的地府景色,換作皮影風格,奇詭妖異剎那盡去,趣味古韻撲面而來,盡入眼簾的傳統之美。
不止是外景,他們腳下紫竹筏包括他們自己,甚至身上的衣袍簪環玉佩刀劍,全都變成了皮影戲人偶一般。
“咦?”解春風新奇地抽出皮影劍來,發現就連自己拔劍的動作都變成了皮影桿子操縱出的機械連軸動作似的,不禁大笑。
他把劍收回,回想跟師弟少年時看過的皮影戲,實驗做其他皮影動作:行走、轉身、跳躍、握手……他一步一步走到裴牧云面前,夸張地半彎著腰伸出手,裴牧云也配合把手遞給他握。
他倆如此捧場,底下的阿藕也激動贊嘆地比劃,白無常更開心了。
秦無霜也看得有趣,問姒晴要了天疏閣給她配的水鏡卷軸,展開飛了一圈,記錄這地府皮影模樣。
獨自生悶氣的黑無常催動陰力,紫竹筏猛然加速,皮影地府景色頓時如走馬燈似的飛速后退,白無常也不生氣,扛著竹篙對著吹面狂風張大了嘴齜出牙大聲啊啊叫,黑無常臉色更黑,似乎更生氣了。
狂風只吹著白無常,對船上四修沒有絲毫影響,應該是黑無常特意區別對待。
裴牧云與師兄對了個眼神。他們兩個半步劍仙都能看出術法成色,在裴牧云不動用心彌泥魚的情況下,師兄身為白龍看得更清楚些。他們都看出剛才白無常的變化術法,動用的不是陰力,而是法力,而且是隱約帶著佛氣的法力。
黑白無常的身份,大有隱情。
見白無常被狂風吹得可憐,裴牧云喚出心彌泥魚,解開了白無常的變化術法,給察覺到術法波動看過來的黑無常一個溫和的眼神,是給白無常求情的意思。
黑無常抿了抿嘴,給閣主面子,猛地降回了原先飛速。
白無常毫無防備,被這急降帶得往前一沖,眼見就要栽倒,說時遲那時快,不等風云二人反應過來搭救,他已經像是腳下裝了彈簧似的彈跳起來,往前彈彈彈,準確彈跳到了黑無常背上,跟個拇指猴似的,兩手兩腳扒緊黑無常,掛著不放。
黑無常左甩右甩都甩不下來,只能背著白無常繼續板臉生氣,氣著氣著又猛地加快了紫竹筏的飛速。
“他們兄弟感情真好,”解春風在師弟耳邊說。
裴牧云想了想,點了點頭。
不出二刻,紫竹筏以一種看不清城景的速度飛掠過鬼城上空,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如黑無常所言,直接飛了地府上空。
黑無常宣布:“到了。”
白無常跳下背來,指揮道:“降落~”
紫竹筏徐徐下落,四修向下看去,最先注意到的是類似凡間官府的建筑風格,以及地府大門外排著的三條隊伍,有數位鬼差維持秩序,比黃泉渡口的長隊看上去整齊很多,每個鬼魂前后相隔兩尺,給裴牧云一種荒誕的熟悉感。
再往下,可見地府大門外掛著一對高規格的紫檀木聯,但看不出是何人墨寶,因為兩邊都被白紙貼上重新寫了字。
上書:
善惡到頭,終需一審
依序等號,插隊重排
秦無霜眉頭高挑,道了聲有意思。
底下鬼差按流程朗聲道:“六個好三個中一個壞,上前等待,三個一組進門。”
他話音未落,左邊隊伍的前六個鬼魂,中間隊伍的前三個鬼魂,以及右邊隊伍的第一個鬼魂,都心急向前方等待區走去。
但另一鬼差注意到半空中正在降落的紫竹筏,立刻喊了聲:“慢!”
兩個鬼差交談一二,先前的鬼差又朗聲道:“證人送到,暫時停審。”
右邊的隊伍頓時發出一陣不滿嘟囔。
另一鬼差立起寫著暫停二字的小牌,放在等待區最前,然后從袖中抽出一條土紅繩,那土紅繩帶有濃重陰力,上面系著許多鈴鐺,鬼差將它往前一丟,它就自動橫向封住了三隊通往等待區的出口。
紫竹筏穩穩落地,不少鬼魂認出天疏閣主與春風劍俠,驚聲頓起,議論紛紛。
黑白無常恍若未聞,同時伸手一引:“請。”
裴牧云解春風并肩在前,秦無霜姒晴在后,繞行過排隊區,在現場鬼差激動的注視下,踏入了地府大門。
進門沒走多遠,一個鬼魂突然竄出來,驚喜道:“終于來了,可等死我了!閣主!還有劍俠,你們怎么在這?”
裴牧云一時語塞,解春風搖頭笑得無奈:“小蓮藕,我們更想問,你怎么在這。云之南天疏閣出什么事了?”
第122章 如何煉成莫邪
被劍俠反問,青年機術師鬼魂訕笑起來:“哈哈,我怎么在這,我啊,就是那個,就是那個,咋、嗯……”
半天等不到他憋出回答,秦無霜不耐,笑盈盈地轉頭問黑無常:“黑無常大人,門外掛著那么大字寫著不許插隊,那為何這位機術師能在這等天疏閣主?莫不是開了特例?”
秦無霜問這話,倒不是挑釁,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她對這位傳說中的女閻王頗有些景仰之情,才忍不住問出疑惑。
她這人心高氣傲,越是高看一眼的就越是冷眼評判,一旦察覺對方有什么潛藏的可鄙之處,必定是立刻翻臉狠踩一腳,以免連帶著壞了她的眼光名聲。也難怪她宦海浮沉幾度入世,身邊卻始終只有姒晴一人。
黑無常感應片刻,像天疏閣報告似的有條有理地答:“他在半刻鐘前輪到受審,提出想在衙內等待閣主,自愿讓排在后面的鬼魂先進審。這情形雖屬特殊,卻不是提前插隊,也并未違規走出地府大門,是在規則范圍內的通融。你若有異議,自可提出,待會說與左判官,這歸他管。”
這解釋倒說得過去,秦無霜按捺下評判之心,莞爾拒道:“原是如此,那倒也沒什么異議,多謝大人解惑。”
這廂對答完了,那廂機術師阿藕還是支支吾吾沒說出句完整話,裴牧云見他實在不愿說死因,也不愿逼他,解圍道:“先說云之南天疏閣出了什么事。”
阿藕頓時精神起來,舌頭也利索了:“我想問閣主劍俠的就是這個!你們不是趕去了云之南天疏閣助陣?如何到了這里?”
聽他這么說,姒晴與秦無霜目露不解,裴牧云和解春風卻是立刻明了,裴牧云直問:“誰人襲擊了云之南天疏閣?”
阿藕猜到其中另有關竅,更為興奮,連珠炮似的說起來。
“咱這些日子都在機術院里待著,閣主可還記得?就是十年前打報告在云之南天疏閣里建的那個,”得了裴牧云的點頭,他開心地繼續,“這一次咱的實驗可是有了大突破,是那位白牡丹姑,額,兄,嗐,反正是祂幫上了大忙,閣主,若這思路能成,咱有望解決建造天柱支架那兩個老大難題!”
竟有如此大的突破,裴牧云與解春風聽了這話都很驚喜。
阿藕說著卻生起氣來:“今兒上晝,咱實驗做得好好的,不料遇上朝廷走狗偷襲!天疏閣水火不侵,那幫家伙特意找了以樂為武的音修,咱們沒有防備,人是沒事,可正加熱的爐子經不起法力音波亂撞,有炸的,有起火的,險釀大禍!院里一派忙亂,也顧不上出去幫忙,可我上天時分明瞥見閣主和劍俠在閣前聯手對敵、”
“等等!”四人異口同聲。
解春風說:“什么叫你上天時?”
裴牧云說:“你上天時?”
秦無霜說:“聯手對敵?在云之南天疏閣前?”
白無常說:“你會飛?”
阿藕一副說漏了嘴的后悔模樣,往里看了眼地府,想也知道瞞不住,但還是努力拖延:“閣主先說你和劍俠怎么突然到了云之南又突然到了這里,你們說了我再說。”
他在修士里算很年輕,性格開朗討喜,只是研究起機術來太廢寢忘食,連吃飯都得云之南法士們看不下去把他從機術院里拎出來,是個沒人督促甚至有可能餓死在爐前的機術癡。因此天疏閣大家都拿照顧小兄弟的態度對待他,他也習慣了把天疏閣法士們都當作兄長姐姐,閣主劍俠也不例外。
裴牧云直截了當:“你所見的,不是我與師兄本人,而是變化出我們模樣的紙人。我與師兄今日應約入地府,難免有人趁機作亂,我將紙人分別送去了各天疏閣以防萬一。該你了。”
阿藕聽完,滿臉都寫著遺憾,他早就想親眼見見小紙人了!
自從那次迷路問路,小紙人們就憑借可愛傲嬌的模樣風靡了天疏閣,后來知道閣主就是紙人們的“主人貓貓”,大家對閣主造出的小紙人們更添了十分親切。
聞人去病出品的小紙人信箋信封套組、小紙人布偶、小紙人隨身畫等諸多雜貨,在九州各地天疏閣熱賣到供不應求,還有許多閣外人士欲購無門,這些閣外人士里,就包括立誓不成為九州第一機術師給天疏閣增光就不填入閣申請書的阿藕。
一想到與小紙人套裝就此錯過,阿藕可惜得直拍大腿!
敢情還是留了后手,秦無霜挑高了眉沒說話。
裴牧云和解春風都沒被轉移注意力,看著阿藕,等他開口。
其實他們心底已有一些猜測。
發現小紙人能變成他們模樣純屬偶然,那之后他們試驗過多次,小紙人畢竟只有那么點大,承載靈力有限,但變化出的模樣特別真實,只要他們不開口說話、不蹦蹦跳跳四處擼貓,就還是足夠唬人的。
而且小紙人天生會用玄真劍招,短暫出手也不會露餡,只是,小紙人一旦出手,消耗掉他們輸入的靈氣,沒多久就會變回紙人原形。
既然阿藕看到了“他們”出手對敵,卻不知道“他們”會變回紙人,這就意味著,阿藕瞥見他們那一眼之后就……
阿藕一咬牙,苦著臉承認:“行吧,攤牌了,咱就是傳聞里那種實驗爐炸了把自己給炸死了的機術師!”
雖有預料,聽他親口承認,裴牧云和解春風還是生出了無限欽佩惋惜,可這孩子支吾半天原來是在糾結面子問題,又讓他們好氣又好笑,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干脆就先聽他一五一十從頭說起。
開頭,要先講那位剛來云之南天疏閣不久的柳妖醫修。
醫修原是北國春城一株古老的白河柳,化形時,恰巧被一位回鄉養老的御醫撞見,御醫收養他并傳他醫術,他也知恩圖報,給御醫養老送了終。養父走后,他開始在黑龍遼州州內游走,一邊尋草嘗藥,一邊治病救人,如此過了千百年,早在天疏閣出現之前,他已是聞名黑龍遼州的神醫。
天疏閣是為百姓而生,每到救災搶險之時,他與天疏閣法士往往是最先趕到的,難免常常合作,大家是一路人,合作久了,交情自然就深了,外人也難免把他算做天疏閣的一份子。
這放在平時倒沒什么,可自從武綺羅和茉爾根開始自以為隱蔽地對境內天疏閣展開斷水斷糧的完全封鎖,還在半夜搞過火燒炮擊,這對主仆鏟除天疏閣之心已經是路人皆知,神醫的處境就微妙起來。
他不愿摻合爭斗,本來打算淡然處之,一方面,他時常出入天疏閣,知道這些伎倆對付天疏閣就是笑話,所以并不為朋友擔心,另一方面,拋開鏟除天疏閣不談,武綺羅和茉爾根在治理城池上并非無能之輩,比以前明樑帝派的那些草包強多了。
大部分精怪都不愛挪窩,尤其是扎根入土的花樹草木,畢竟一方水土養一方樹木,故土難離。他活了上千年,來來去去從未出過黑龍遼州州境,本就是個戀舊的妖,即使法士朋友愿意幫他離開,他也不愿輕易背井離鄉。
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天疏閣水火不侵,難以鏟除,上面自然就想到要找個熟悉天疏閣的聰明人來獻計。
不愿離鄉的神醫,最終還是沒逃過時局造化,天疏閣法士將他從牢里救出后,立刻送去了最安全的云之南。
千年柳妖畢竟是千年柳妖,神醫畢竟是神醫,在他踏入云之南天疏閣,看見白牡丹的第一眼,就得出了結論:白牡丹的手,得切。
準確地說,是白牡丹那條斷臂的殘余部分,得切干凈。
據他說,人類修士在給化形精怪治療時,常常看著人形就忘了它們原本的本體特性。看到小女孩手斷了,就想著接上斷肢,接不上就養著等它自己長,卻想不到要齊大臂關節徹底切除小女孩的斷臂殘余。
在人看來太殘忍,可花枝就是這樣,如果不修,要么長錯分叉,要么長不出來,不修才是不對的。
白牡丹愿意冒險,神醫立刻操刀,同為靈植,在他深厚的柳妖法力護持下,白牡丹切干凈的斷肢處竟真的長出了一條新手臂。
天疏閣眾法士對神醫稱贊不已,同樣驚呼贊嘆的阿藕,打量著這場行醫神跡的剩余物——從白牡丹斷臂切下的殘肢,卻逐漸陷入了思考。
據上古記載,鑄劍師將奴隸甚至妻子投入火爐中煉劍,煉出的劍品質更好,而且更有靈氣,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莫邪劍。原理尚不知曉,但記載頗多,不像是空穴來風。
他自然不會用活物實驗,但如果將這段尚具活性的花妖殘肢投入實驗爐,看它是否能夠提高靈珠子能效,也算是對上古記載的思路求證?
阿藕敢想敢干,當場跑去征求了白牡丹同意,捧著殘肢回到機術院,立馬燒起幾只小火爐,這就開始了分組實驗。
這念頭本是半玩半好奇,實驗結果卻大大出乎他的預料。
加入花妖殘肢的小火爐,靈珠子能效竟提高了百倍!
這可不是幾倍,幾十倍,而是百倍!如果能找到花妖殘肢的同類替代,這就意味著他們不再需要天文數字的靈珠子才能建成天柱支架,能給天疏閣省掉一筆龐大的靈珠子花銷!
不料樂極生悲,他在狂喜之下,不小心將夾在鑷子上的一塊殘肢揮入了附近的實驗爐。
實驗爐里是滾燙的材料煉合液,正在煉造星歸道長設計的天柱支架的主體材料,因其特性,這種材料不僅煉造時間長,途中還不能降溫,溫度但凡下降一點點都會煉廢,所以這個實驗爐在材料煉成前都得不停往里加靈珠子。
可惜因為他的一時粗心,把異物掉進了實驗爐,這滿滿一爐的昂貴材料和耗費的那么多靈珠子全都白廢了。
阿藕懊惱不已,等他再抬頭時,實驗爐中的材料煉合液竟發生了令他目瞪口呆的變化。
還需煉合八個時辰的材料竟提前煉成了。
他試著將材料取出,按流程開始測試,然而,隨著對材料的各種鑒定得出結論,他越來越驚喜,這種材料空前絕后,在煉成的半個時辰內,它簡直像是活的,可以任意延展收縮,無論如何塑型都可以推倒重來,但在半個時辰后,材料完全定型,此時它擁有靈劍都砍不動的硬度。
這簡直是建造天柱支架的絕佳材料,甚至超過了星歸道長配比出的原型!
阿藕在第一時間寫出了實驗報告,次日一早,他召集所有機術師,小心切出了剩余花妖殘肢的五分之一,給大家做示范實驗。
然而,誰都沒料到會有朝廷走狗前來偷襲,他們攻向機術院的法力音波引爆了實驗爐,爐子炸開前,阿藕想起機術院設計成普通平房就是因為時常需要重建,他當機立斷一掌轟開屋頂,運起全身法力,抱起實驗爐直飛出去,這些機術師今天是因為他才聚集在這里的,他有責任保護他們。
實驗爐炸開時,他好像看到了閣主和劍俠,然后他只覺眼前一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藕說得平常,聽的人卻久久不能平靜。
阿藕卻陷入了實驗總結的思路,還在念叨:“普通樹木就算直接長在了靈脈上,也不能真正吸收靈氣,只是長得更好。無論花妖還是獸妖,其實都是一種變異,人也一樣,體內有靈脈的人才能修真,身體就與普通人不同。
“上古記載認為,把活人投入煉劍爐,就能把活人的血肉靈魂煉入劍里,使劍有了靈氣,所以煉出的劍品質更高。這早被證明是無稽之談。人死后魂歸地府,劍靈根本就不是那么煉的。
“從實驗推測,上古那位投入火爐煉成莫邪劍的莫邪,很可能是體內有靈脈、本可以走上修真道路的人,是她具有靈脈的身體提高了煉劍爐的能效。具有靈脈的活體能提高能效,這很可能就是投爐煉劍的真正原理。
“此道有違道德倫常,須得找到合適的替代,那么什么材料既有活性又不會、”
裴牧云握住他肩膀,沉聲喚道:“阿藕。”
驚醒的阿藕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閣主,都怪我,炸了機術院,還險些害了、”
“謝謝你,”裴牧云堅定地打斷他,“天疏閣將永遠銘記這些年來你對機術發展的卓出貢獻,云之南百姓不會忘記你對云之南各地機術建設的付出,作為天疏閣主,我感謝你在危急時刻保護同道的勇敢。”
解春風也道:“小蓮藕,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無需自責。”
“劍俠,”得了他倆安慰的阿藕忽然感到委屈,抽著鼻子越說越氣急,“閣主,都是那些朝廷走狗偷襲,我還沒成為九州第一機術師就死、死了,我還沒填入閣申、申請書,我還沒親眼見到小紙人,嗚……”
看孩子如此委屈,連秦無霜和姒晴都生出了一分憐愛之心,白無常也湊了前來,解春風和裴牧云正要出言安慰,此時背后傳來一個利落女聲:
“沒填入閣申請書?我這有,進來填。”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位鶴發紅顏的女居士,眼神銳利姿態利落,身上穿著閻王的地神官袍。
秦無霜反應過來立刻定睛看去,只見她神魂為地黃正色,恰如妙意清泰的須摩那花。
解春風和裴牧云同時驚喜喚出:“坎壹婆婆。”
第123章 再見坎壹婆婆
與此同時,剛聽聞海角城天疏閣遇襲后天疏閣主與春風劍俠雙雙現身,雖不明白怎么這點小事就讓裴牧云又親自趕來,但機不可失,南海之主敖凌在與眾臣緊急商議后,還是選擇親自帶著心腹鮫人魚巖扉前去一探。
此舉既是有意示好,也是想針對新時局再與風云本人談談合作。
君臣兩個化了人形,低調來到海角城天疏閣外。
結果發現如報告所言,所謂的遇襲,只是朝廷派了幾個散修去襲擊如今受天疏閣庇護的南海眾妖,海角城天疏閣完好無損,眼前的悠閑景象證明了南海眾妖也安然無恙。
——海角城天疏閣門外的草地上到處趴著曬太陽的小妖,白狼王也化了原型,身上有兩個抱著軟毛刷的小紙人正給它梳毛,在白狼身旁不遠處,白鷺妖沈青天和靈貓妖黎貓擺開食盒大快朵頤,吃的是蔥油蒸魚、新鮮蛤貝,抬眼見到南海君臣,還有些不好意思,把食盒給蓋了。
敖凌不是那種見不得人吃魚的過激海族,但還是出于原則冷笑一聲,不能給吃我族類的東西好臉色。
沈青天和黎貓越發漲紅了臉,魚巖扉對他兩個偷偷眨了眨眼,示意沒事。
“南海龍王,巖、巖扉,你們來是?”白狼王化了人形上前見禮。
白狼王人形依舊是一身黑色武衣,白銀長發用繩束在腦后,若不是頭頂的狼耳與身后的狼尾,看著就像正當壯年的凡人頂尖武者。
因為在海角城事件中得了天疏閣主的青眼,白狼王不僅一舉結丹,早盲的右眼也已恢復完好,無需再戴那個黑色眼罩,也就不再給人性格桀驁的錯覺,更凸出了沉穩內斂的氣質。
可惜無論什么氣質,此刻都被兩個小紙人破壞殆盡。痛失大白狼一身銀絲長毛,兩個小紙人正分別扒著兩個狼耳嗚嗚假哭,把白不歸癢得直抖耳朵,看著無奈又委屈。
見白不歸記得上次談話,終于對自己直呼其名,魚巖扉笑得開心,也回喊了一聲不歸。轉眼見敖凌沒有開口的意思,代答道:“吾主聽說海角城天疏閣遇襲,甚至驚動了天疏閣主和春風劍俠,原以為情況嚴重,特意帶我前來相助。”
敖凌對這個寡言老實的白不歸其實也沒什么討厭之處,白不歸雖是個狼妖,卻是個吃素修佛的狼妖,來南海后也沒犯龍宮忌諱,一直照拂著沿海妖獸。只是不討厭歸不討厭,敖凌就是懶得搭理他。
或許是因為敖凌常被評價長相不夠威猛魁梧,才對魁梧的白不歸心生排斥。
白不歸倒沒注意那么多,動動耳朵,嚴肅了神情:“是有襲擊,一些外來散修突然攻擊小妖和妖修。各妖群棲息之地不在一處,我們及時出動但人手不足,幸有這兩位小紙人兄弟變換閣主劍俠的模樣相助,最終傷員不多,那些散修也都抓起來了。”
“原來如此,”魚巖扉看向還扒著狼耳嗚嗚假哭的小紙人,有心說好話稱贊,“不愧是天疏閣主造物,竟然能變幻成主人模樣,幫助主人保護天疏閣。”
聽了這話,兩個小紙人頓時忘了假哭,驕傲地挺起小胸脯,先后放開狼耳擺出了帥氣的持劍姿勢:“為主人貓貓保護天疏閣!”“玄真弟子,為民持劍!保護群眾,不怕困難!”
魚巖扉捧場地給他們拍手:“不愧是玄真弟子!”
白不歸的耳朵終于逃脫魔掌,感激地看著魚巖扉。
“既如此,我們就回去了。”原來是白跑一趟,敖凌冷了臉,甩下一句告辭轉身欲走,卻在此時,從海角城天疏閣里走出來一個老熟人。
烏老猿手捧著個厚薄子,不知在忙著安排什么,頭也不抬:“誰會潛海?送個消息去南海龍宮,是閣主傳來的機密消息,來個修為高些的。”
天疏閣主傳來的機密?敖凌立刻道:“我就在此。什么事?”
突然聽見敖凌說話,烏老猿抬頭一愣,腦子里還在疑惑龍王怎么來了,嘴上卻流利答道:“巧了。那還請龍王入內一敘。閣主仍在地府,不能親至,但消息事關黑蛟,想來龍王希望盡快得知,就由我等代為傳達。”
二哥?地府?!
敖凌心頭劇震,三步跨兩步走進天疏閣:“快說。”
*
原來這就是坎壹婆婆。
不知為何,看著眼前這位女修,秦無霜和姒晴不約而同覺得合適,曾經的雙刀神尼也好,現今的閻王娘娘也罷,坎壹婆婆似乎就該是眼前這般模樣、這般氣質、這般佛色神魂。
她不再年輕,翻越的年歲卻并未摧她腐朽,而是沉淀了智慧。
她已經老去,飽經的風霜卻并未涼她熱血,而是堅定了鋒芒。
“閑話暫擱,”點頭應了眾人問候,坎壹婆婆拍拍阿藕肩膀,“小家伙,人你也等到了,該上審判臺了,走吧。”
她帶著阿藕一馬當先,眾人趕緊跟上。
進入地府大堂,裴牧云立刻有了熟悉之感,雖然總體是凡間府衙樣式,如今內里卻沒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威嚴擺設。
當前一張與天疏閣大堂同款的辦案長桌,長桌左右各有一張斜擺的方桌,方桌后各坐著一名判官,三桌齊平,圍起正對著堂中的青玉臺。
這個不起眼的青玉臺,應該就是上古三臺中他們唯一還沒見到的審判臺。
秦無霜心底挑了挑眉,拋開簡陋不談,左右判官竟與閻王平起平坐?是治下不嚴還是人心不齊?
阿藕已經在兩個高大鬼衛的指引下踏上了青玉臺,回想起神鬼傳說,感覺此時似乎應當跪下,換做其他閻王他不想跪,但他不介意跪一下坎壹婆婆,只是還不確定到底要不要跪,猶豫地彎了半邊膝蓋,站在臺外的鬼衛長臂一伸,及時把他拎住,示意他不用跪,站到正中即可。
阿藕松了口氣,笑了笑,站到了青玉臺正中央。
坎壹婆婆也走回了長桌后,她一落座,原本平平無奇的青玉臺就像是活了過來,亮起柔和白光,青玉臺面瞬間變化做靈云翻騰的仙臺,乳白靈云從臺緣溢出,轉眼就遮住了地面,因為靈云過分充溢,還生出了飄渺的靈霧。
一時如夢似幻,仿若天府神宮。
不愧是地神審命之衙。
阿藕驚嘆地看著腳底翻騰的靈云與柔和白光,直到被閻王開審的驚堂木嚇了一跳。
坎壹婆婆公事公辦道:“開審。堂下人鬼,藕、”
阿藕忽然急著搶白:“慢著!且慢!等等!閻王婆婆!我有話要說!”
坎壹婆婆只道:“說。”
阿藕請求道:“我姓藕,這個姓不好起名,家父給我起名時,久思不得,一時氣極,才給我起了那么個名字,害我四處遭人笑話。閻王婆婆,能不能不喊我全名,就以阿藕呼之?”
聽他這么說,連兩個鬼衛都感起了興趣,側頭看他。
秦無霜和姒晴也生出好奇,饒有興致地等著回答。早知阿藕名字的裴牧云和解春風回想起了相關往事,眼睛都帶了一絲笑意。而黑白無常雖然也憑陰力知曉了阿藕全名,卻并不真正明白這個名字到底好笑在哪里。
坎壹婆婆公事公辦道:“這請求,雖非緊急緊要,卻也情有可原。可惜審判臺以實名、神魂雙舉定人,倒不能答應你,請你諒解。”
“哦、哦,沒關系,我諒解。”阿藕回得可憐,甚至閉了眼等待笑聲響起。
坎壹婆婆直道:“那就繼續。藕夜舒荷,你過鬼門關時”
“噗哈哈哈哈哈!”“夜舒、夜舒荷!哈哈,他名字叫晚上開的荷花!”突然爆發出的笑聲將審理再次打斷。
閻王輕咳一聲,爆笑的鬼衛趕忙收容斂肅,然而越是想停下笑就越是停不下來。
雖然阿藕閉著眼睛,但渾身都透露著絕望。
姒晴也沒忍住笑出了聲,這名字起的真是偷懶。夜舒荷是一種專門培育出的夜間開花的觀賞蓮,姓藕就起個蓮花名,這不是偷懶是什么?
平心而論,這名字是稀奇古怪,難聽倒不算難聽,只是一聽就知道從小到大被起過多少調侃外號,大概率還有難聽的侮辱,頂著這名字長這么大是真不容易。那位父親是怎么想的,給兒子起這個名字?
懷疑是族譜定了名規,秦無霜好奇問:“阿藕,你父親叫什么?”
阿藕卻把眼睛閉得更緊了:“……藕蓮花。”
好不容易剛忍住笑的鬼衛再度爆笑出聲,這家人都是起名鬼才。
“你爺爺呢?”
“……藕溪客。”
好家伙,全都是蓮花別稱,但爺爺這名字顯然就風雅好聽多了。
阿藕沒忍住解釋:“都是祖輩把好聽的蓮花別稱、蓮花品種全都起完了,輪到我爹就只能叫個蓮花,輪到我更不剩什么,我爹起不出來,急了,把蓮花品種全寫紙條上抓鬮,抓出一個夜舒荷,就定了這個名字。”
“不起蓮花名不行嗎?”鬼衛找到了漏洞。
阿藕咬著牙答:“不行,族規寫了,先祖傾慕蓮花君子之風,規定后世必須以蓮為名。”
鬼衛對他頗為同情:“那也不至于那么死板……哪怕叫個蓮子呢。”
阿藕破罐子破摔地擺擺手:“得了吧,叫什么都一樣,無非被嘲笑得多些少些,這姓就不行。”
這時,左判官開口了:“不許閑話。”
鬼衛們立刻安靜下來。
閻王繼續道:“藕夜舒荷,你過鬼門關時,已在望鄉臺回顧了一生,審判臺記錄了你為民的功德,你一生從未作惡,審判臺允你過審前行。前方有三條路可選,在做出選擇之前,你還有什么想說的沒有?”
右判官提示道:“有冤可陳,有苦可訴,有求可提,有疑可問……種種皆可。”
阿藕鐵了心要選入門鬼修,因此很快就回答沒什么想說的。
于是閻王為他展示了三條前路,供他選擇。
奇異的是,這三條前路的展示,在場活人竟都看不見也聽不見,眼前像被濃云遮蔽,連裴牧云和解春風也看不清究竟,直到最后聽見阿藕喊了聲“我選鬼修!”,眼前濃云才忽然消失,視線恢復清晰。
對阿藕鬼魂的審理就這樣結束了。
黑無常說好鬼過審很快,這樣看來,確實是很快。
正如坎壹婆婆所說,只要讓地府三臺正常發揮作用,別去胡亂干涉,根本就不需要人員臃腫的地府。
裴牧云與解春風對視一眼,明了對方所想。
“審理結束,暫且休庭。左右判官,通知地府眾法士準備開會。”坎壹婆婆宣布,又安排兩個鬼衛,“你們兩個帶客人們先去會場,我與閣主劍俠有話要說。”
左判官皺眉:“且慢。休庭開會,尚無前例。”
右判官指出:“雖無前例,也無明禁。”
坎壹婆婆也不惱,拿出事實道:“信佛的閻王有佛假去西天拜佛。一來一回就是兩三月,信道的閻王有道假回祖庭論道,一來一回也是兩三月,老婆子信天疏閣,上任以來沒修過一天假,不能請半天假開會?”
左判官想了想:“若按此算,前例可循。”
坎壹婆婆嚴肅了神色,更進一步道:“會議是關于地府分部法士們集體通過的那項議案,其重要級別本應提交全員討論,原本我們只能違規將這項議案書面提交,今日閣主能來,他與法網的聯系就是我們提交全員討論的唯一機會。這場會議是必須的,我們都知道,如果通過全員討論,那項議案將徹底改變地府的未來。”
左判官明了了:“我無異議。”
右判官舉起手:“還是投票。”
坎壹婆婆、左右判官都舉了手。
左判官點頭:“全票通過,無需眾投。”
右判官點頭:“我們這就去通知同道。”
左右判官雷厲風行,秦無霜還沉浸在地府竟是如此辦事的震撼中,他們已經走到了裴牧云面前,期待地伸出手來:“閣主。”
裴牧云一愣,立刻反應過來,先后與他們握手:“你們好。”
一直嚴肅的左右判官竟笑了笑:“閣主、劍俠,會場見。”
說完,他們轉身離開了大堂,前去通知鬼差們。
兩位鬼衛也走向秦無霜等人:“諸位,請。”
坎壹婆婆取出一張入閣申請書,讓它直直飛到阿藕面前:“你也跟他們一起,表拿著去填了。填完待會兒找閣主簽。你早晚要回云之南,不是我地府的鬼,既然剛巧閣主在,就讓閣主給你簽。黑白無常留下。”
阿藕激動地蹦起來接住入閣申請書,對坎壹婆婆應了聲是,又對閣主劍俠揮了揮手,才小跑跟上了被鬼衛領走的秦無霜她們。
裴牧云看著阿藕背影若有所思。
解春風環顧一周,轉眼間,審判臺已恢復了平平無奇的樣子,地府大堂只剩下他們兩個和坎壹婆婆,還有黑白無常。他有種預感,坎壹婆婆要說的話,與黑白無常大有干系。
“我們牧云的師兄竟是條小白龍,”向他們走來的坎壹婆婆調侃道,“可惜婆婆沒活到喝你們喜酒。”
解春風頓時紅了臉,腦子都轉不動了。
這話明明沒什么邏輯,怎么是小白龍就要喝喜酒了,根本就是鬧他們玩,可他又舍不得解圍說是玩笑。
裴牧云倒是回得毫無障礙,正色道:“失去您是天疏閣無法彌補的損失,但我們一路來見證了地府的改變,有您在地府坐鎮,恢復地府本職,成為含冤者奪回最終正義的保障,是所有亡者與生靈的幸運。”
坎壹婆婆拊掌大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這話回得漂亮,回得十分天疏閣主,解春風心中一時驕傲一時失落,卻聽裴牧云又道:“至于喜酒……若有那一日,必會請您一杯。”
解春風猛地抬眼看去,神色鎮定師弟卻微微垂了眸。
烏黑的發絲沒藏住通紅的耳朵。
“牧云說得對。”笑咧了嘴的師兄這樣說。
頓了頓,又傻笑著補了句廢話:“我都聽牧云的。”
坎壹婆婆忍不住嗤笑傻小子:“你什么時候不聽他的。”
白無常認真看著,依然在試圖學習兄弟相處技巧,完全沒發現有什么不對。
黑無常發現了有些不對,但他不是很明白到底為什么。
裴牧云試圖把話題拉回正路:“坎壹婆婆,入閣申請都批復了,只有個問題,地府閣員與法網連接共三百六十零半個,申請卻有三百六十二張,多出來的那張,究竟是誰?”
“正是要說此事。”
坎壹婆婆竟看向黑白無常:“你們說還是我來?”
多出來的申請者與黑白無常有關?
第124章 誰是黑白無常
黑無常與白無常聽了這話,竟同時沉默了。
裴牧云和解春風還是第一次見黑白無常同時沉臉,此刻他們表情一致,沒了相處時截然相反的動靜氣質,才發覺黑白無常原來長得一模一樣。
再仔細看,他們兩個身高身形也完全一致,除了衣服顏色一黑一白,其他各方面竟似乎是完全相同。
即使是雙生兄弟,像到這個份上的也不多。
坎壹婆婆嘆息一聲,看向黑白無常的眼神竟帶著憐憫:“那還是我來說吧。”
裴牧云攔道:“坎壹婆婆,若他們不愿提起,就不必說了,天疏閣不會以類取人,他們是什么身份,都不影響他們是法網認可的閣員。”
坎壹婆婆眼神一暖,正要開口,卻聽白無常小聲委屈道:“不是不愿意告訴閣主,只是,以前,每次讓人知道我們是什么,他們就不愿意跟我們玩了。”
聽他這樣說,可推測,目前整個地府只有坎壹婆婆知曉他們的真實身份。
究竟是什么身份,會讓過去的閻王鬼差退避三舍?
裴牧云務實道:“天疏閣不會容忍任何閣員孤立身份特殊的同道,這有違天疏閣的基本信仰。我不能為閣外人擔保,世事需要時間去改變,但我相信通過法網認可的同道們,他們不會因身份特殊就放棄與你們的友誼。話雖如此,如果公開身份會讓你們覺得不安全,我會保護你們保守身份的秘密,你們不必告訴任何人。”
黑白無常看向彼此,視線相對那一瞬間,竟流露出一模一樣的情緒,那是對對方的存在情不自禁地渴望、憤怒、不可失去卻又不能容忍。
解春風此刻回想,才意識到黑白無常雖然吵吵鬧鬧笑罵不斷,但很少真正看向對方,不是黑無常不耐煩躲開,就是白無常故意耍寶找打,即使做出“看”這個動作,視線也不會真的落到對方眼睛。
偏過頭斷開視線,黑無常平靜道:“我們愿意將身份告訴閣主與天疏閣。”
白無常看向坎壹婆婆,像是向長輩求救的孩童:“我們不想自己說。”
坎壹婆婆欣慰點頭,剛要開口又是一嘆:“閣主、劍俠,黑白無常是他們被救之后從民間傳說中借用的身份,他倆的真實身份,或者說,他倆的出現,與前任閻王和其他地府官僚亂用三臺實施貪腐有關。”
聽到被救一詞,裴牧云與解春風就意識到這必定是個不幸的故事。
事實也確實如此。
追根溯源,要從上古佛法西來時說起,那時為弘揚佛法,天竺主動與華夏交好,地藏菩薩甚至將神獸諦聽贈送給了地府,并賦予閻王全權處置諦聽的權利。
諦聽不是一般神獸,比佛孔雀更難得,真身是一頭極珍稀的白色獅虎獸,在佛祖座下養大,自幼于佛法中耳濡目染,不僅通身佛氣,而且耳識萬物、善辨人心,任何活物到了諦聽面前都只能說實話。
據說有了諦聽之后,地府判案更為清明,一時再無冤假錯案,在民間流傳為美談。
直到那個影響深遠的大事件到來——上古眾神離去,眾神獸同時被帶離九州。
“接任閻王時,地府三臺為我展現了一卷上古神諭。原來女媧大神在帶領眾神離去時也對地府做出了安排,這些安排,我們稍后開會細談。眼下要說的是其中一項,那就是將諦聽交還給天竺。”說到這里,坎壹婆婆的眉目都凌厲起來。
諦聽是西天佛祖座下神獸,與華夏那些法力高強的神獸不同,它雖有聽辯之能,卻不能打破凡間的勢力平衡,女媧不是不能將它帶走,只是一來沒有必要,二來也是不忍看天竺遭外族入侵燒殺毀佛,愿意將他們的神獸留下重建佛光。
但顯然,當時和后來的閻王都沒有按照這卷神諭去做。
不僅背棄神諭,當時和后來的閻王還仗著地府自古隔絕天聽,在眾神離去后就開始濫用三臺大肆貪腐,為了隱瞞罪證,他們也不敢將知道太多的諦聽神□□還天竺,而是將諦聽留了下來,假裝一切如常。
然而,諦聽在地府的待遇,并不是從眾神離去才變壞,而是早就開始了。
諦聽還沒成年就被當作人情送到地府,當時閻王是廉潔正直之輩,并沒有因為諦聽是一頭能辨真假善惡的神獸而排斥它,反而對它頗為照顧。
而當時諦聽還在成長,比成年佛獸更需補充佛力,因此地藏菩薩會定期來探望它,親自以佛力喂食,看在地藏菩薩的面子上,諦聽的待遇也不會不好。
可惜后來,天竺遭外族入侵,地藏菩薩再抽不出身,只得派佛修送了一枚佛舍利來,以供諦聽補充佛力之用。
當時閻王已經換人,換上的是個道貌岸然之輩,上任第一天就被諦聽指出說謊丟了面子,從此恨上了諦聽,雖然礙于佛面,不得不忍耐諦聽存在,卻早就開始孤立諦聽,那些愿意與諦聽說話的地府官差時常遭到他的無故懲罰。
發現地藏菩薩不能再來探望,他立刻變本加厲,不僅昧下了那枚舍利,任諦聽挨餓,還明目張膽不再讓諦聽參與判案,美其名曰為諦聽增加見識,把諦聽派去十八層地獄,日日聽窮兇極惡之徒反復坦白他們干的那些聳人聽聞的壞事。
諦聽挨著餓,還被惡人言語折磨,聽不到一句善言,一日比一日精神萎頓,心靈和獸體的成長都遭受了重大阻礙,毛色發灰黯淡,獸體更是瘦弱不堪。
折磨它的閻王卻不僅在閻王神位上享盡陰壽,功成身退后上天做了個小神,還成功讓他的本家后代繼任了閻王。
而這位繼任閻王,恰好就趕上了眾神離去的大事,他堅持了上任閻王的決定,依舊不許諦聽離開十八層地獄,大有任諦聽餓死其中的意思。好在地府里還是有良心未泯的鬼差,其中有生前修佛的,不忍見佛獸餓死,不惜違反約定俗成的排擠暗規,偷偷喂諦聽佛力,才讓諦聽熬過了這個繼任閻王。
隨后閻王更替。
有位閻王雖貪腐但喜愛大貓,雖然將諦聽隔絕在暗箱操作的特殊案件之外,其他時間卻也沒有為難諦聽,不僅準許佛修喂食,還讓它參與一般案件的審理。
有位閻王開啟了地府與儒門的合作,準許儒門修士反復入世歷練,幫助姬肅卿打造出了儒門盛世,他不喜諦聽,卻沒有那兩位閻王做得那么過分,只是不許諦聽參與判案,把它當作普通靈獸圈養在鬼城里。
有位閻王喜愛排場,他將諦聽作為坐騎,給諦聽裝上了獸鏈,不騎時拴在地府大門外顯擺,派了專門的佛修給它喂食,確保它看起來有神獸的樣子。
在這些不算過分的閻王當任期間,諦聽一度停滯的成長有了改善,盡管心靈上沒有得到任何修復和發展的幫助,但至少獸體長大了一些,看上去也恢復了精神,毛色不再黯淡。
只可惜,前任閻王在此時上任了。
前任閻王將本就貪腐成風的地府徹底變成了全員送上審判臺審不出一點良心的腐臭之地,他犯的事樁樁件件罄竹難書,但他對諦聽做的事,卻能用一句話說完。
前任閻王上任不久,老朋友姬肅卿來問他借輪回臺,諦聽身為神獸,感應到輪回臺強烈發出的不愿遭人濫用的神愿,跑來護住輪回臺,不肯讓閻王出借,閻王一怒之下,將諦聽關進了黑牢。
地府所說的黑牢,并不是凡間所指的陰森黑暗的監牢,而是指成為閻王后自動掌握的陰力空間——虛空之獄。
顧名思義,它是一個虛無的空間。
它不存在光線,是看不到任何事物的絕對黑暗。
它不存在聲音,是聽不到任何動靜的絕對寂靜。
它不存在實體,是觸不到任何東西的絕對虛無。
無論活物還是鬼魂,都受不了這種完全剝奪五感的折磨。關進去三五日,什么都肯招供。關進去三五月,徹底瘋狂。關進去三五年,失去一切知覺,癡呆如樹。
按照地府規定,只有那些對無辜平民犯下不可饒恕之罪還沾沾自喜的鬼魂,或者那些心靈扭曲經歷了應有懲罰仍以罪惡為榮的鬼魂,才應被關入虛空之獄,直到他們發瘋至死。
但,無人監管的規定注定是一紙空文。
諦聽被關在虛空之獄中三百多年。
直到坎壹推翻前任閻王,在審判臺上得知諦聽的不公正遭遇,盡管懷疑諦聽已死,她還是立刻打開虛空之獄試圖救援。
打開空間的那一刻,坎壹心生慶幸,因為她看到的浮在浮空之中奄奄一息的巨獸,它瘦骨嶙峋,毛色黯淡,卻一息尚存。
聽到聲響的巨獸一愣,猛地睜大獸瞳,循聲望向坎壹,用沙啞無力的喉嚨試圖發出威脅的咆哮。
“我是來帶你出去的,”坎壹展示不帶武器的雙手,“我不會傷害你。”
巨獸懷疑地瞇起獸瞳。
就在這個瞬間,另一只巨獸從他身后跳出,獸瞳瘋狂轉動,瘋瘋癲癲大吼:“哥哥,哥哥,她說要帶我們出去。”
“閉嘴!”巨獸狠狠一爪,在后來巨獸的腹部要害上抓出致命深痕,剎那血流如注,巨獸陰騭大吼,“我不是你哥,你這個瘋子!你這個瘋子!閉嘴!閉嘴!”
另一頭巨獸吃痛倒地,卻張著獸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是瘋子,那你也是瘋子,我們都是瘋子!我們都是瘋子,就是瘋子兄弟!哥哥!哥哥!哥哥!”
巨獸怒氣萬丈,沖上去又是一爪,兩頭巨獸以致對方于死地的狠辣撕打起來。
坎壹驚得后退一步。
一頭白獅,一頭白虎。
神魂殘缺零落,邊緣參差不齊,像是活生生撕咬成了兩半。
諦聽神獸被關瘋了。
瘋成了兩個。
第125章 托付諦聽神獸
入閣申請書并沒有多出一張,因為黑白無常本是一體。
風云二人也算見多識廣,卻萬萬沒有料到黑白無常的身份來歷竟這般令人痛心。
不幸中的萬幸,幸而坎壹婆婆推翻了前任閻王,在不可挽回之前救出了被關到分裂的諦聽,又幸而坎壹婆婆是佛門高修,有足夠的佛力照料它們康復。
“它們都是好孩子,吃了那么多苦頭,救出來后卻不曾傷過他人。”
坎壹婆婆心境寬宏,見他們都悲憤不已,有意撿出趣事來說:“只是大約餓怕了,遇見慈悲外顯的佛門高修,他倆有時會忍不住化回獸形去黏人家,那日你們迦陵叔下來,上審判臺時露了佛孔雀真身,可被他倆蹭得夠嗆,雀羽都被蹭掉幾根,他脾氣倒比傳聞中好,也不惱,還把雀羽送了他們。”
忽聽坎壹婆婆提起佛孔雀釋迦陵,裴牧云與解春風都是眼神一暗。
解春風勉強笑笑,接口道:“師父常說,迦陵叔只是高傲愛潔,心是好的。他對待百姓和小妖小獸都極好。”
黑白無常的悲劇,姬肅卿或許只是個導火索,可迦陵叔和師父的犧牲,姬肅卿難辭其咎,無論它是不是眾神特派下凡的窮奇兇獸,這仇,他們不能不報,只是九州大變局就在眼前,暫顧不上私仇。
見風云二人反漲復仇之心,坎壹婆婆后覺失言。
她入空門后前塵盡棄,修得佛詣高深,早已是出世之人。佛家對復仇是不贊同的。但畢竟佛道不同,何況她相信天疏閣的原則,身為天疏閣法士,她不會將自身信仰強加他人,更不會用信仰教條去模糊對于公平正義的不懈追求。
釋迦陵和望星歸犧牲為民,若她不想為這兩位佛道頂峰洗冤,也不會派黑白無常去望星歸墳前幫助釋迦陵揭露真相。閻王本不可插手凡間,這是她在前任閻王遺禍人間的前提下在規則內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因此,她無意跨道說教,只繼續陳說黑白無常的身份來由:
“聽它們說起過去,絕大多數地府官差都不愿與諦聽待在一處,說來是受尊敬的神獸,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孤零零的。它們養傷時,曾聽我說起黑白無常的民間故事,它們不愿再因諦聽身份受人排斥,就想出扮作黑白無常的主意。
“倒也湊巧,諦聽原本使的是自身法力和佛力,但在虛空之獄關了三百多年后,它的獸體飽受陰力侵蝕,陰力在它體內大量累積,損傷了靈脈,只得慢慢以佛力溫養回來,還要將侵蝕入體的大量陰力用完,正好有了鬼差該使的陰力,扮成黑白無常也不會露餡。”
原來如此。
想來也是,諦聽一聽就能分辨真假,還能讓人主動告知內心真正的想法,只要在它面前就不得不說實話,以往那些貪腐官差怎會愿意與諦聽相處,自然都避之唯恐不及。
即便是從不曾做惡的普通人,也不會有很多愿意長期與諦聽日日相處,人性本身就有幽深不明的地方,雖說君子不欺暗室,可世上幾許男女可稱得上真君子?
話說回來,像諦聽這樣的天竺神獸,又不像華夏神獸有高強法力自保,卻天生能分辨真話謊言、人心善惡。還是一只小獸,就被送到地府這樣自古隔絕天聽、缺乏監督的地方做人情,還給了閻王全權處置諦聽的權利,這有多大可能不被欺負?
聽完坎壹婆婆的解說,裴牧云察覺自己竟不曾在黑白無常身上感受到佛力存在,靈脈再受損傷,也不至于一絲佛力都沒有,他再做感應,依然如此。
“坎壹婆婆,他們靈脈傷情如何?是否仍未恢復?”
聽他關切,坎壹婆婆立刻猜到為何:“閣主感應不到他們體內佛力,是不是?倒不是傷情的緣故,他們靈脈已好得七七八八。為免他們挨餓,我將前任閻王昧下的佛舍利搜出來還給了他們,可身戴至寶容易惹禍,加上他們不愿透露佛家神獸身份,我就用紫竹做了兩個鈴鐺,幫他們掩蓋佛氣。”
她話音未落,黑白無常對視一眼,忽然渾身法光大亮。
兩個一模一樣的身影在赤色法光中突飛猛漲,不斷變幻形體,待法光消逝,出現在原本黑白無常所站之處的,是一獅一虎兩頭巨獸。
身形在神獸中不算壯碩,卻畢竟五六人高的巨型猛獸,乍一看令人膽寒。
白獅吼若風雷,長鬃厚爪,威風凜凜。
白虎長嘯震山,劍齒王額,八面生威。
裴牧云和解春風一眼發覺它們脖子上都戴著一圈粗編黑繩,繩上都掛著半個佛舍利、一根佛孔雀雀羽和一個紫竹鈴。
這三樣都是世所罕見的至寶,佛舍利自必不說,佛孔雀的雀羽在迦陵叔犧牲補天后已是世上難尋,至于紫竹鈴,坎壹婆婆的紫竹是她出師時的師門賜贈,即觀音大士在南海紫竹庵留下的紫竹林,有萬法皆空的玄妙之處,才能掩蓋住另兩樣至寶的佛氣。
白獅和白虎似乎完全無法容忍對方的存在,剛一現身就鎖定了對方相對咆哮,一時虎嘯獅吼震天,立起后腿撲向彼此。
坎壹婆婆上前把它倆分開,一手一個撓著下巴,嘆道:“到它們能平安相處的那一日,或許神魂就能合二為一,恢復如常。”
誰都不能怪她不知究竟,世上從沒有逼瘋神獸的先例,還是分裂成兩個這么特殊的情況,身可補救,心病難醫。
被撓下巴,白獅白虎都舒服地瞇起眼睛,喉嚨呼嚕,一時忘了要和對方打架。
解春風有點羨慕。
他也想撓大貓下巴。
大白貓的下巴。
坎壹婆婆拍拍它們腦袋:“它們分體后,諦聽的天賦之能不復往日強力,但凡人和沒全力防備的中低階修士還是抵擋不住,因此,即使涉世不深,做黑白無常這種拘魂鬼差還是綽綽有余,大多數時候都不必擔憂他們被騙。”
裴牧云思索著點頭,這么說,倒也算是個適合職位。
解春風與他師弟想得一樣,但他再往深了仔細想,心里卻是一愣——師弟剛才答話,難道也受了諦聽影響?
卻聽師弟不解道:“情況我了解了。可婆婆,告訴我的用意是?”
坎壹婆婆爽快答:“除了待會兒開會要說的正事,老婆子還有個不情之請,想把他倆托付給閣主。”
風云都是一愣,裴牧云遲疑道:“婆婆,并非我有意推脫,可他們對您這般信任,又需佛力補充,您才是最佳人選。”
白獅白虎同時嗚咽一聲,同步趴倒在地,腦袋都擱在疊起的前爪上,雙雙閉了獸瞳默不作聲,像是知道什么內情。
坎壹婆婆慈愛地看著二獸,卻搖頭道:“我倒也喜歡他們,只是他們自小被當作人情送到地府,原有地藏菩薩定期探望,后來也不來了,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地長大,還被關了三百多年活生生關成這樣……
“天竺淪陷外族之手,西天佛界不復存在,他們早已回不去故鄉,卻也不能一直讓他們待在這九泉之下。終究還是要讓他們出去,見識見識九州四海,多與人交往接觸。他們兩個去勾魂都開心得不得了,到底還是心智未熟的孩子,哪有孩子是在地府長大的?這是死人的地方。
“閣主,你說呢?”
道理倒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裴牧云斟酌道:“您說得有理,但行事不是光看道理,還要看人心。若他們愿意,晚輩定然不負囑托。但若他們不愿離開,又何必教他們傷心?眼下九州時局不穩,婆婆不如多留他們幾年。只要天疏閣還在,他們什么時候出去都有人照顧。”
這話說到最后,已是給出了極大的承諾,既日后就算裴牧云不在,天疏閣也會照顧他們。
但此時裴牧云還沒有意識到一點,那就是坎壹婆婆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托付二獸。
解春風意識到了,還有了一個猜測,雖不明緣由,但這不像是簡單托付,而是托……解春風被自己的猜測震驚到,立刻看向坎壹婆婆,想求個否定答案。
“閣主這話,老婆子記下了。既如此,就開完會再說。”
坎壹婆婆卻不把話說明白,顯然是把要事留會上再說,四兩撥千斤地轉了話題。
她像是知曉解春風先前的滿腹情猜,對兩人笑笑:“會場就在后衙,想必劍俠與閣主有話要談,老婆子先去喝口茶水,小白、小黑,跟我來。”
她把話扔下就走,白獅白虎旋風般跟上,等風云二人回過神來,地府大堂就只剩下了他們。
四目相對,都被坎壹婆婆說走就走的利落弄得有點懵。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迷入彼此眼底,一時都沒說話。
還是解春風先回過神,語氣竟是從所未有的猶疑:“牧云,先前你說喜酒……”
第126章 如墜春日之吻
春風劍俠聞名天下,素來是天之驕子,此刻竟這般猶疑小心,一句問話都沒問全。
這樣沒自信的師兄,裴牧云平生只見過兩回。
一回就在眼前。
另一回是剛才,坎壹婆婆調侃喜酒,他初時回話避而不談,那一刻師兄眼神中的失落。
此時亦然。
裴牧云不自覺上前半步,回過神又覺太近,半垂了眸,想了想,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師兄左手虎口。
像是補全師兄提問,裴牧云低聲開口,卻是主動說起了前情:“方才與坎壹婆婆說話,我一句回話,就讓師兄那般失落……”
解春風聞言一愣,沒料到當時失意情狀竟被師弟納入眼底,不免五味雜陳,卻不禁好奇師弟要由此說到何處。
裴牧云沒看他,繼續道:“回想過去種種,其實早該發覺,師父與猴叔那般打趣,師兄與我之間……記得那時我還未出師,師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師兄帶我偷溜出去,到九州各地看花燈,東萊城的漁燈、自貢郡的彩燈……”
聽著裴牧云的話,解春風同樣回憶起過去。
他回想起師弟少年時的模樣,同時也看到了曾經年少的自己。
——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同窗論道,習劍修心,似風隨云,百載相依。后雖踏遍九州,各闖俠名,細想來,并不曾長別久離。
某次他歸心似箭差點遇險,牧云便開始鉆研起了聯絡術法,在師父指導下創出了水鏡術。從此即使他游俠在外,也常以水鏡相見,再不必遙念相思。
他雖愛闖蕩九州,但心有掛牽,走多遠都曉得回去——帶一壺清泉為禮,在青城山的冬雪春陽夏夜秋霜,陪師弟看云。
“卻因我自封鞘咒,遲遲不曾明了,還自以為是單相思。”裴牧云仍垂著眼眸,不知道自己一句話又讓師兄如何狂喜,“那日在幻境中解開鞘咒,往昔種種紛至沓來,我才發覺,師兄看我時的眼神,喚我時的聲音,我再駑鈍,都不該不明白師兄待我有別眾人。”
甚至他能輕松進入師兄幻境這事本身十分特殊。
幻境反應修士心境,會隨修士心性變化,不僅是要害,更是隱私。他們卻出入彼此幻境為尋常,這種完全坦誠的相互信任,本就太不尋常。
解春風意識到此刻正在發生什么,他心如擂鼓,試圖冷靜,卻完全不能冷靜,他只能盡力不要太過激動,用忽然干涸到發啞的嗓子半哄半求:“牧云,看著我。”
比他勇敢的師弟并沒有猶豫,雖然緩慢,卻依言抬起了漂亮的頭顱,解春風凝望著師弟薄紅俊面上的堅定神色,一霎時萬千柔情涌上心頭。
“師兄幻境我常來常往,飛瀑不絕,深潭千尺,往日只覺安靜安心。”
“直到那日我落入其中,如墜春日。”裴牧云碧眸同樣注視著解春風,同樣是柔情萬種。“那一刻我才明白,這遍境春水,皆是因我而生。”
“這一路來時路上,我越發明了……只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師兄待我深情若此,我雖駑鈍,不知何時對師兄生出情愫,覺察時,已是一往情深。”
“我既已明白,自己一舉一動都牽扯著你,一句話就讓你那般失落,我喜歡師兄,如何舍得任你難過。”
裴牧云后知后覺有些害羞,忽而移開視線,望向不遠處恢復平平無奇樣子的審判臺,強自鎮定道:“還有,眼看阿藕年紀輕輕,即便轉職鬼修,功德換來的陰壽遠不能與修士原本的漫長壽命相比。你我身在局中,此刻已是山雨欲來……至少,要讓師兄知道我的心意。”
說完,他像是了卻一樁心事,放開師兄的手,竟就要轉身往后衙開會去。
見自己的人要走,白龍金眸瞬沉。
不設防的裴牧云被一扯一帶,按在了堂柱上。
裴牧云從不知道師兄向來溫柔的聲音也可以這般低沉惑人、充滿隱忍的欲想。
現在他知道了。
解春風將他拘在自己與堂柱之間,像進食猛獸一般弓身垂首,側臉與他耳盼廝磨,用那樣的聲音在他耳邊喚他:
“牧云、牧云……說了這么多好聽的話,你不能指望師兄忍住什么都不做。”
雖然說出了這樣的話,還是望著裴牧云的眼睛尋求同意。
既然表明了心意,發展出一些比較親密的接觸也是正常的。裴牧云認為自己很冷靜:“我沒有指望師兄忍、”
解春風沒讓他把話說完。
解春風對裴牧云總是溫柔的,可白龍不同。
得天獨厚的至高神獸,擁有霸道的獨占欲。
懷中的人是他的,懷中人的唇舌是他的,就連被他吮出的清泉般的津液都不再屬于對方,都該全權交由他處置,這沒什么商量的余地。
白龍愈吻愈深,堪稱放肆。
寒山積雪曝露于萬里驕陽,九天靈云被卷入潮熱濕氣,不設防的冰泉被澆上燒得滾燙的堅硬巖石,在接觸的剎那就被奪去了形體,蒸化成纏綿潮濕的溫熱水霧,迷蕩了神魂。
裴牧云紊亂了氣息,險些脫力,被師兄及時捁住了腰,靠著堂柱模模糊糊地想,不對啊。
地點、地點不對。
與師兄的第一次親吻好像不應該發生在九泉之下的地府大堂里。
這算不算大不敬?
他來不及想下去,上顎、齒列都被貪婪巧舌一一惠顧,神魂被拋入了又一波迷蕩亂潮之中。
地府大堂的堂柱沉雄踔厲,用的是萬年黑檀烏木,硬如烏金、色澤古潤、幽謐生香,可惜此時二人正忙,無暇欣賞。
身不由己的裴牧云下意識想要抓住什么,仿佛心有靈犀,解春風將他上抓的手握住,與他五指相扣,按在頭頂。
修士的身體總是在一次次進階后更強更健、光潔如新,但師兄瘋狂練劍,硬是在每一次進階后都能再將握劍的掌心與指腹都磨得微糙。
裴牧云心疼起來,無意識用指側去摩挲師兄的指側,仿佛想用自己光潤的肌膚把師兄手上磨出的微糙紋路撫平。
真是要命。
受不起撩撥的解春風發了狠,將深不見底的感情傾注于一吻之中,一步步得寸進尺、侵城掠地。
裴牧云努力給予回應,只是他太不擅長,白龍又太霸道,唇舌都被師兄帶著走,甚至沒有邊學邊練的余地。
不行啊,他也是劍修,怎么能一直被師兄帶著節奏走,明明跟師兄比劍能打個四六開。
得打斷節奏,緩一緩,再試一把。
他用力仰起頭,斷開交接唇齒,試圖喘口氣。
——他忽然聽到一聲迷蕩的低吟。
吟得他都紅了耳朵。
然后他才意識到發出這聲響的竟是自己。!
師弟這一聲聽得解春風滿心都是要命二字,還在那胡思亂想:如果同游沙漠能不能光靠親親師弟解渴,忽然嘴下的師弟就不見了。
他那么大一個漂亮師弟呢?
第127章 你我愛人同道
還好解春風眼疾手快,抱住了想跑的大白貓。
“不跑啊乖。”
這人,訴了那么動聽的情衷,令他的心如有群蝶振翅,席卷出一場平地驚雷的浩劫,結果變了貓就想跑。
小壞蛋。
低語卻是窮盡溫柔:“師兄給你梳毛。”
解春風抱著軟軟的大白貓師弟,兩下一看,在恢復平平無奇外觀的審判臺邊沿坐了。
他從墜子空間里拿出自制的黃楊木梳,開始細心梳毛。
這只黃楊木梳,是前幾日在家,他拿師父沒用完的木料裁的,梳齒打磨得光滑,不會勾毛傷貓。
雪白絲滑的長毛在梳齒間如緞般流過,解春風梳著貓,滿腔柔情似一江春水,綿綿無絕期。
仔仔細細梳過一遍,大白貓瞇起眼呼嚕,大尾巴搖啊搖,解春風想起剛才的艷羨,勾起手去撓貓下巴。
昂著腦袋的碧眼大白貓看著他,喉嚨里滾出一聲嗚。
解春風的心像被貓爪撓勾,此時此刻,簡直人生無憾。
怪不得古人寫詩說: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勝卻人間無數啊。
他解春風是有多幸運,才得以遇見裴牧云?
“原本你我異世相隔,如今卻能形影相依……我再如何感謝迦陵叔都不夠。”
裴牧云無意識動了動貓耳朵。
聽師兄終于開口,無限感激中竟還隱含著三分后怕——裴牧云感同身受,他很明白這后怕是因何而生:他們都怕假如命運偏差了那么一厘半毫,相遇的人就不再是眼前這個。
得了師弟一聲喵嗚安慰,解春風心底后怕就在一剎那間云收雨霽,笑得如沐春風。
他低頭在貓腦袋上落下一吻。
仿佛給師弟蓋了個戳。
趴在師兄腿上的大白貓不好意思,兩只前爪伸出來左右踩踩,卻到底沒有移動分毫。
解春風本就柔情似水的心更是綿軟得跟云朵一樣。
他定了定神,喚了聲:“牧云?”
大白貓小小聲應了一聲喵。
解春風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復又溫柔動起木梳,邊梳毛邊對師弟娓娓傾吐,剖呈心路:
“你從天上掉下來之前,對許多事情,我的看法,都過于與眾不同。”
“這與眾不同,并不是說就到了無人可說的地步。我再輕狂,也知世上云龍風虎,九州不少豪杰。”
“……只是,沒人能全然懂我。”
“我的大多數念頭,師父都能一針見血地點明我的失慮之處,為我糾偏正航,教我做事,更教我做人。師父畢竟是師父。”
“可我的另一些念頭,是連師父都覺得過分理想的妄言。”
“我難以辯駁,因為我確實想不出更好的道路,也無法找出切實的證明。”
“但我還是緊抓著這些念頭,因為我始終認為我是對的。”
“師父自然不會強要我改變想法,卻也不會被我無根據的自認正確說服。他當然不會。”
話到此處,曾經縈繞神魂的孤獨涌上心頭。
少年時的他,抱著連師父都不理解的孤獨,拔劍四顧心茫然,不知往何方是向前走,也不知前方是否有人同行,他還以為自己被困在了四望無人、濃霧迷途的曠野里,注定要一世踽踽獨行。
他已經很久很久都不曾體會到這種孤獨了。
自從有了裴牧云之后。
解春風執梳的手微微一頓,才又繼續。
“你能想到,你的出現,有多么讓我欣喜。”
事實上是欣喜若狂。
從裴牧云醒來后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談話,解春風就欣喜地察覺到了——他們是一樣的。
“你很快就讓我明白了:我不再是一個人,我們是一樣的。”
“不止于此。你告訴我你的家鄉,為我展示了一條更好的道路,給出了切實的證明,我的念頭不再是不切實際的妄言。我不需要說服師父,你的講述已讓師父對那片土地充滿神往。”
“而比你的家鄉更有說服力的,是你的心血,你的法網、你的天疏閣,牧云,你不止是展示了更好的道路,你帶領著那些與我們有共同追求的人真正走上了那條道路,不懼與天上天下的一切腐朽為敵。”
裴牧云跨世而來,就像寰宇將他夢想的集合放在他眼前,不僅注定他一生的愛戀,更一次又一次成為照亮他的明燈。
他是他清醒的美夢、不眠的追尋。
是他的同道。
是他的愛人。
解春風收起木梳,低頭親親貓腦袋,為這句句情衷的心路剖白親了一個全然不正經的收尾:“你我志同道合,正該唇齒相依。”
忽然懷里一沉,大白貓變回了漂亮師弟。
漂亮師弟不似他厚臉皮,臉頰飛紅,神色卻是一本正經,說出來的話更是萬般公正:“師兄心意,我明白。卻不該在審判臺上胡鬧……你,起來。”
解春風卻耍起了無賴,抱著師弟往后一倒,順勢還躺倒在了審判臺上,一手抓臂一手控腰抱得牢牢的,還裝聽不懂,故意逗師弟:“胡鬧?什么胡鬧?誰胡鬧你了?告訴師兄,師兄給你出頭去。”
裴牧云被帶倒,枕著師兄一早護過來的肩臂,原本不免臉紅心跳。
但聽著師兄把他當孩子似的逗,反而不害羞了,碧眸半抬,涼絲絲地看著師兄不說話,讓他自行領會意思:上古神物是讓人隨便躺的嗎?
唷,慣出小脾氣了。
誰慣的?我慣的。當然師父也盡了一份力。解春風想了想,很是驕傲。
這可是他家千好萬好無一不好的裴牧云,慣出這么點小脾氣容易么?
嘴上卻還在逗人:“怎么不說話?嗯?被貓叼了舌頭?”
裴牧云正要接口,忽然想起個事。
他的舌上金印。
之前,他就是靠舌上金印親、帶回了師兄神智。
剛才師兄親得那么……竟全程都沒碰到金印。
怎么這么熟練?
論道理,是不該這么熟練,師兄從未與人過從甚密,春風劍俠的行蹤,天疏閣一清二楚。
難道天賦異稟?
眼見師弟似乎被逗急了不高興,解春風連忙抱著人坐起來,改逗為哄:“是師兄過分了?”
卻被坐腿上高出一截的師弟冷聲回了句:“師兄技藝嫻熟。”
嫻熟?
什么技藝嫻熟?
他劍藝是嫻熟,但他們方才也沒比劍啊?
哦——解春風終于想明白過來,原來是醋了。
醋了好啊。
解春風心花怒放地解釋:“是龍族傳承里的,就像你說的學習資料,我前兩日才看了一些,還未掌握,實在稱不上嫻熟,算是,天賦異稟?”
他還自夸了起來。
裴牧云好氣又好笑。
怪不得師父總說師兄愛飄。
原來他偏心,只覺師父對師兄嚴格,現在看來,還是師父火眼金睛。
正想著,解春風變本加厲來了一句:“牧云,隔壁荀子曰:知之不若行之。行之,明也。大儒說要勤加練習。”
裴牧云回他:“師兄,隔壁楞嚴經寫:色目行淫,同名欲|火;菩薩見欲,如避火坑。大佛說要戒淫戒色。”
這樣輕松斗嘴,年少是常事,近年卻是有些時日不曾了。
誰想到,再斗嘴,會是在黃泉之下、鬼城之中、審判臺上。
解春風忽覺奇妙,又覺感念,情不自禁抱緊師弟,甚至撒嬌似的把腦袋埋在師弟身前,唇舌蹭著他前襟,含糊不清地回了句話。
裴牧云忽被師兄如寶似貝地抱緊,還來不及反應,又不由得去分辨師兄說了什么,卻在分辨明白的一瞬間燙了耳朵。
堂堂春風劍俠,這般不要面皮。
裴牧云被師兄那樣喚了,一時也不是惱,也不是羞,也不是討厭,也不是抗拒。
他喜歡師兄,他舍不得。
可師兄那樣的話,他也說不來。
“以后,師兄教我。”
裴牧云選擇坦然。
“然后,我們,一起練習。”
在此刻之前,解春風不認為世上會有比練劍更吸引他的練習。
現在有了。
比這更令他歡喜的,是牧云的答話本身。
我們。一起。練習。
兩情相悅,相互渴慕。
我也想要你。對有情人來說,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高的肯定。
師兄亮起眼睛抬頭看他,俊逸面容神采飛揚,簡直是熠熠生輝。
亮著眼睛不是形容。
解春風的眼睛閃了一下金,像龍瞳。
裴牧云霎時擔憂:“師兄,你眼睛?”
解春風如實解釋:“是龍之本性,一時興奮,無妨。”
一時興奮。
裴牧云視線落到后方的審判臺上,又想起剛才師兄胡亂喚他,更覺亂七八糟。
原本搭在解春風肩上的手用了些許力量去推他:“起來。”
這次解春風依言聽令,乖乖松開手讓師弟站起來,自己也起了身。
二人先后走下臺,卻在離開審判臺的瞬間,雙雙一愣。
他們的神魂邊緣,不知何時多出一個紫金閃閃的印章。
是鳥蟲書的篆體“審”字。
這是什么意思?通過審核?
幸而沒什么不適影響。
裴牧云看一眼解春風:我說什么來著?胡鬧。
解春風直接認錯:“是師兄不對。”
出息。
兩人聯袂往后衙走。
風雨連廊走了一半,發現阿藕等在廊下,抱著一張寫得滿滿當當的入閣申請書,顯然是在等裴牧云簽字。
裴牧云接過申請,想了想阿藕也算助力了他們定情,從墜子里拿出一顆猴叔做的梨膏糖,模仿來時路上觀察到的陰力術法原理,把糖變成貢品,放到阿藕手里:“請你吃糖。”
“謝閣主!”雖然不知道閣主為什么請自己吃糖,但這是閣主給的糖誒!阿藕開開心心地收了。
解春風心底一暖,他說什么來著?他家裴牧云千好萬好、無一不好。
他有樣學樣,同樣模仿陰力術法原理把糖變成貢品,也放到阿藕手里。
“謝劍俠!”阿藕想都沒想同樣收下。
然后一蹦一跳地跟在二人后頭,剝開糖紙就塞了嘴里。
甜。
好吃。
*
踏入會場的那一刻,裴牧云與解春風都是一愣。
早已落座等待的坎壹婆婆也是一愣。
第128章 地府正式會議
裴牧云一愣,愣的是這會場布置與天疏閣創立最初的那場會議幾近相仿,都是圍成長圈的簡單桌椅,不禁勾起了回憶。
解春風一愣,是因為他眼尖看到幾位地府鬼差桌上擺放的紙簿子,封皮上赫然印著他的愛貓,顯然是聞人過去搞的私賣產品,一瞬間有些后悔沒下重手。
而坎壹婆婆身為閻王,視野所見與眾不同,她一眼看去,就注意到那風云二人的神魂都多了一個印,印字為審字鳥蟲篆,印色紫金。
并不是每個鬼過審判臺都像阿藕那樣輕松,無論是何身份,一生但凡行過小惡,上去必遭梳魂之痛。
也并不是過了審判臺就能蓋印,只有功德心境品性都經過考驗,審判臺才愿意以審字留驗,印色有黃、赤、青金、紫金之分。
坎壹婆婆看著那印,神色先是一愣,隨后卻像是印證了什么想法似的釋然。
再一想又生出感慨,剛才她聽姒晴秦無霜兩個說閣主解了鞘咒,所以才不再像過去那般愈發冷清如冰,坎壹是天疏閣元老,即使不通玄真機密,哪里想不到寥寥數語其中兇險,聽得直捏一把汗。
一轉頭,這倆就又膽大到莽上審判臺。
還是星歸道長當年嘮叨得對,年輕人就得防著飄,倆崽子仗著人好修為高無法無天。
她起身走到二人面前,虎起臉教訓:“審判臺也敢上去胡鬧!”
裴牧云垂眸看地,神色冷靜,渾身透著乖巧。
解春風流暢地擔責討饒,誠懇檢討:“是我們不對,一時沒多想。”
他們這熟練分工看得坎壹婆婆哭笑不得,語帶提點道:“沒多想?你師弟創出法網問心劍陣時也沒多想?”
坎壹婆婆突來此問,裴牧云立刻醒了神抬頭看她,法網問心劍陣,他只在不周山下用過一次,不周山事件鬧得天下皆知,加上佛子曾下地求援,地府知情并不奇怪,但婆婆此刻提起,是想提示什么?
解春風也意識到坎壹婆婆語帶提點,回想起師弟創陣時,他和師父都曾主動參與試驗,可惜他們與牧云命運息息相關,法網如有云霧遮掩不讓牧云看清,后來還是找了外人幫忙……想到這,他忽然意識到,那法網問心劍陣的效果,不就是擴大版的審判臺?
聽師兄咦了一聲,裴牧云轉頭看他,眼睛帶著詢問。
坎壹正要說話,與上古三臺相連的閻王通感中傳來一道警訊,她神色一凜,雙目驟然轉白,視野接入柔白神光連接三臺一望,失口低呼:“群魔現世!”
什么?!
裴牧云解春風下意識就運起修為感應,結果先后碰壁,這才想起地府與世隔絕。
“魔尊已歸虛無,二十四魔悉數蘇醒,隕落魔位由新魔填補,正匯合趕往京城——是明樑帝喚醒的它們。二十四魔魔力雖強,思維淺薄如螻蟻,只怕要為明樑帝所用。”
坎壹婆婆將所見報出,兩眼亮著的神物之光逐漸隱去,直到恢復黑眸。
解春風笑得如沐春風:“喚醒二十四魔?那就是獻祭了魔尊。倒是會撿漏。”
裴牧云皺眉:“早該了結了它。那魔尊殘息微弱,連你我都追蹤不著,明樑帝是如何尋到?”
解春風猜測:“或許是兇獸專有之能?又或許是魔尊茍延殘喘走投無路主動上的門,它們畢竟早有勾結。只是這倆腌臜東西都恨極了你我,恐怕要對付天疏閣。好在天疏閣臨陣多時,早有準備,你也把那些小家伙派了出去,倒不必過分擔憂。至于二十四魔,魔尊你我能滅,分成二十四個又如何。”
倒也確實如此,裴牧云微一頷首,不再掛懷。
也曾逞強斗勇江湖爭鳴的坎壹婆婆聽他倆說話直泛牙酸,可他們說的句句屬實,又不是空口吹牛,只得搖頭笑笑隨年輕人去。
“你們心里有數就行,別傻站著,入座準備開會,”坎壹婆婆抬腳要領著往前走,才又想起來件事,“對了,你先前回信中詢問的兩位失蹤法士,南海法士之死,想必你已知道了。”
裴牧云碧眸一黯,點頭道:“那位南海法士的遺體已在海崖下找到,按她遺愿,安葬在南海天疏閣中。另一位江南法士,婆婆是有線索?”
裴牧云重掌法網時發現了法士失蹤的情況,經過改寫法網重新聯系,在前往海角城之前,就剩兩位法士還沒找到。一個是江南天疏閣的法士,一個是南海天疏閣的法士,兩位法士都是在南海失蹤。
海角城案發后,大家以為他們都遭了倭寇毒手,但最終在海崖下只找到了南海法士的遺體,那位江南法士依然不知所蹤。
據查證得知,那位江南天疏閣的法士是古琴成精,愛以男修之身行走江湖,那日他前往南海探訪一位妖修朋友,正遇上朋友被倭匪強擄,他立馬上去救援,卻畢竟不善打斗,不僅不敵倭匪,自己反遭追捕。
那妖修獲救后,發現江南法士依然生死不明,本就受盡折磨精神不佳,受此打擊更是一蹶不振,一直念叨是自己害了朋友,
若坎壹婆婆知曉線索,說不定能救兩個人。
解春風和裴牧云都期待地看著坎壹婆婆,坎壹婆婆斟酌道:“閻王不可主動插手凡間事務,人還活著,我是不能管的,不過這回倒是湊巧,前任閻王濫用輪回臺一案涉及黑蛟,我才發覺那黑蛟竟沒死。”
黑蛟沒死?解春風與裴牧云對視一眼,都是驚訝。
“他神魂異常虛弱卻尚未消亡,不死不活,癥狀奇異,我尋蹤望去,發現他身在南海龍宮的黑蛟墓中,墓里竟還有一個癥狀類似的人,正是你們要找的江南法士。”
坎壹婆婆分析道:“這癥狀倒像是傳說中的蠱毒,大概是那位江南法士躲避倭寇時慌不擇路,躲入了黑蛟墓中,他受了蠱毒傳染,反幫黑蛟減輕了癥狀,若無人去找,恐怕他倆都命不久矣。”
蠱毒?這倒和秦無霜所稱的姬肅卿的說辭對上了。
“人還活著就好,其他總有辦法解決。我們出了地府就派法士去南海龍宮救人,多謝婆婆。”解春風與裴牧云一同道謝。
坎壹擺擺手:“謝什么,碰巧罷了。”
她想了想,又囑咐道:“我們的法士應當不是故意打攪黑蛟墓地,但為免龍王遷怒,還是多派人手去。那黑蛟,至少在敖碧霞記憶里是個另類人物,又是南海龍王的二哥,身份超然,多派幾個法士去接了人就走,別橫生什么枝節。”
面對二人的好奇眼神,坎壹婆婆卻沒有解釋的意思,示意他們趕快入座。
聽坎壹婆婆的態度,似乎對那黑蛟并不如何。敖碧霞死后上過審判臺,她和黑蛟姬肅卿之間這筆糊涂賬,坎壹婆婆是天地間知情最清楚的。見她如此態度,那黑蛟不大可能像傳聞中那樣,是這個故事里唯一的無辜者。
該按坎壹婆婆吩咐的去做,安排法士救了自己人就走,千萬別摻合。
裴牧云和解春風按照指引入了座,會場很簡單,進門右手墻上掛著“天疏閣地府分部”的橫幅,橫幅下的白墻畫著一個紋章,與黑白無常衣領上的紋章一樣。
場內用簡單桌椅圍成了長圈,也沒什么上座下座,只是將裴牧云的位置安排在橫幅正下方,他一入座,人恰好擋在了紋章正中央。
裴牧云落座抬頭,目光所及之處都是興奮期待的眼神,他一一回視,視線見過每一個新加入的同道。
阿藕提議道:“閣主、坎壹婆婆,要不要試試水鏡?”
解春風好奇:“地府隔絕天聽,神魂感應也無法連接外界,水鏡術能不碰壁?”
“試試或許可行?天疏閣的水鏡更清晰,因為它不是像普通水鏡術那樣直接將水鏡照住的影像轉化傳遞到另一個地方的水鏡,而是通過天疏閣……對了,天疏閣!”阿藕邊在紙上速寫整理思路邊說,“如果閣主能在這里起一座天疏閣,理論上,就能使用水鏡卷軸!”
聽阿藕提議閣主起天疏閣,新法士們更是期待,目光炯炯地等裴牧云回答。
坎壹婆婆想了想,也才看向裴牧云。
“這倒不難,分部按理該有一座天疏閣,只是我不熟地形,不知是否……?”裴牧云詢問地看向坎壹婆婆。
坎壹婆婆翻開掌心,投射出一個微縮地府,示意給裴牧云看:“鬼城前面擠后面黑,還是黃泉渡口往下游去這一塊,都是大片荒野,不妨就起在這。”
裴牧云點了點頭,閉目感應法網,一霎時靈霧繞身,外袍不時掠過幾道暗色金光,好似披著一層修士看不見的天道法網,從遠方傳來了轟隆裂地之聲!
阿藕和其他幾個好奇心重的新法士們跑出去遠眺,只見黃泉渡口下游的荒野所在之處,一座青色樓閣破土而出,隱有金色流光。
新法士們驚呼出聲,阿藕懷念地跟他們講解,那樓閣外定有一對獬豸石像,門匾上肯定寫了三個大字:天疏閣。
等了等沒見其他人出來,他們又跑回會場,場內已經掛了九幅水鏡卷軸。
果然如阿藕所說,有了天疏閣,就能使用水鏡卷軸。
先不忙著搬入天疏閣、水鏡只聯系九大天疏閣,都是坎壹婆婆的意思。既是節省時間和水鏡卷軸,也與要談的話題有關。裴牧云尊重她的意思,并無異議。
九大總領法士見到坎壹婆婆,都是一陣激動,他們要么曾與坎壹婆婆并肩作戰,要么是坎壹婆婆一手帶出,再見到老人家,思念感恩之情不是言語能所寄托。
天疏閣那邊圍著青銅生水道符框的不少都認出了阿藕,爆發出一陣“你小子怎么下去了”的驚呼。還有一些青年干事,隔著水鏡有在地府分部新同道中認出曾經至交好友或熟人同僚的,也是隔空認親,百感交集。
“好了好了,大家坐下。我們開始開會。”
東道主坎壹婆婆主持起來:“首先,閣主的到來,天疏閣的起出,意味著地府分部得到了法網確認。從今日起,我們地府分部正式成為天疏閣的新一員。閣主,說一句么?”
裴牧云看向長桌:“歡迎地府各位同道加入天疏閣。”
水鏡兩邊都鼓起掌來。
坎壹婆婆笑了笑:“這是地府第一屆正式會議,也是大家第一次與閣主和各位同道見面,地府全體三百六十一位閣員,加上阿藕,來,一圈自我介紹。”
“我!我先來!”
裴牧云尋聲看去,只見一個舉起手的半透明的身影,凝神一看,果然魂魄不全。
這就是那位半個神魂的新同道。
坎壹婆婆點頭:“那就從守缺開始。”
活潑的半透明簡直是蹦了起來:“閣主好,各位同道好,我姓歐陽,名守缺。生前是個佛修,現在在鬼門關當職。理想是見到閣主,今天實現了!”
裴牧云一怔,微笑回道:“也很高興見到你,歐陽守缺。”
半透明的歐陽發出一聲尖叫,飄到半空翻了個跟頭。
坎壹婆婆一揮手把他弄回座椅:“下一個。”
“閣主劍俠、各位同道好久不見,我是蘇棋。生前是黑龍遼州天疏閣法士,現在在地獄第八層當職。夢想是再吃口家鄉菜,可惜吃不了咯。”
“閣主劍俠好,各位同道好,我姓莊,名十三。生前是個道士,現在在地獄第十二層當職。理想……夢想是壞人滅絕吧。”
……
一圈自我介紹后,坎壹婆婆讓黑白無常開始分發會議綱領,主持道:“那么進入會議主題。本次會議的兩份綱領都會上交閣主備份,供全體同道查閱監督。現在分發的是第一份會議綱領,附帶神諭上卷拓本。”
“第一份會議綱領的主題是討論,該討論由我提出,我想與閣主討論法網的問題。現在請各位翻開綱領第一頁,水鏡那頭的同道就暫且聽我說明。”
坎壹婆婆看向水鏡,脫稿侃侃而談:“儒門之變當夜,經過對儒門眾鬼的審訊,我們發現多名儒修都提到了同一件事,他們說儒門之主姬肅卿對天疏閣的針對,是因天疏閣出現后,九州各地儒修突破進階普遍變慢,姬肅卿堅持認為這是閣主執掌法網的影響。”
聽到儒門之變四個字,旁坐在側的秦無霜霎時心驚,直到發現話題并不在儒門之變本身才鎮定下來。
坎壹婆婆沒有理會現場和水鏡中辱罵姬肅卿的聲音,繼續說明:
“因此,我們針對這些證詞進行了統計,從閣主執掌法網創立天疏閣時開始,儒修突破修為進階的概率確實出現了連年下落的趨勢,但與此相對的,是那些真正執政為民的清官在儒修進階的道路上比原來順利,進階概率逆向上升。”
“然而,這個情況并不只是出現在儒家,佛家道家也是同樣情況,以往方便高升的捷徑慢慢都走不通了,那些投機取巧的、避世逍遙的,突破修為進階的概率確實都一落千丈。道家入地府的鬼魂相對較少,但從僅有案例來看情況大致相同。”
意識到或許事關重大。現場和水鏡都安靜下來。
“繼任閻王時,我繼承了歷任閻王的回憶。”
此言一出,坎壹婆婆收獲了無數同情眼神,惹老人家翻了個白眼才繼續。
“還有地府三臺為我展現的女媧大神留下的上古神諭。在神諭中,女媧對帶離眾神給出了進一步的解釋,其中就包括了她為何創立天道法網。”
“當統計似乎證實了儒修證詞中的姬肅卿謬言,我與諸位同樣驚訝。但隨后我想起神諭中有關天道法網的內容,我讓黑白無常帶回了一卷記錄了閣主在不周山下重新執掌法網的情景水鏡卷軸,對照著水鏡卷軸、歷任閻王記憶與神諭,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這里,我得代表黑白無常跟中州天疏閣道個歉,你們掛昭榜上的水鏡卷軸不是丟了,是被他倆順手拿了。”
水鏡中的中州天疏閣總領法士哭笑不得,擺擺手笑道:“坎壹老前輩您甭客氣,這有什么,京城天疏閣那群反賊一個月能浪費我幾十個水鏡卷軸,鬼差小哥給你拿回去還是正事有用,那幫孫子拿去滿京城撒著玩,這我都沒跟閣主告狀呢。”
大伙兒聞言失笑,京城天疏閣的反賊名聲那是響當當的。雖然中州總領法士埋汰他們拿水鏡卷軸撒著玩,其實誰不知道京城天疏閣是最危險的一線,說是撒著玩,想來是京城法士為引開官兵主動誘敵。
坎壹婆婆也樂了,等大伙安靜下來,她才繼續道:“現在請各位翻到附帶的神諭上卷拓本,水鏡那頭的同道還是聽我說。”
“神與仙,這兩者常被混為一談,實則差別巨大。通常說的神仙,實際指的是神。因為仙是唯一的,真仙只有一個,那就是創世的女媧。我們通常稱其為創世神,正確的說法應當是創世真仙。”
“而世人所謂的‘成仙’,正確說法應該是‘成神’,指的是修士或為民犧牲的大英雄在飛升后脫胎換骨成為長生不老的神。
“飛升成神的實質,是女媧對維護公正、保護百姓、推動時代發展的英雄的認可與獎勵。”
“女媧創世后造出生靈,她注視著九州生靈的進化與華夏的發展,從部落到王朝,她賜予一位又一位犧牲為民的勇者神力,讓這些英雄帶領人們繼續發展,最終綜合備受百姓信任的英雄們的信仰為標準,創立了天道法網。”
“在神諭中,女媧坦白了創立天道法網的初衷:是為了激勵文明進步,鼓勵人們見賢思齊,努力成為推動文明進步的英雄,同時也激勵英雄們繼續帶領時代向前發展。”
“天道法網確立的當下文明至高點,是高修通過天道雷劫飛升成神的考驗標準。而天道法網確立的善惡底線,是地府衡量、評判、審度世上所有生靈的法則。”
“隨著華夏文明的不斷進步,時代在英雄們的引領下不斷發展,她也不斷修改法網提高天道底線,天道法網一直能起到推動進步的作用,但是到了某個時刻,英雄們的信仰越來越辭藻華麗,天道底線卻沒有實質上的提高,朝代興亡中百姓的處境再也沒有真正變好。
“再也沒有真正的變化與進步。朝代在更替,時代與文明卻在停滯,聰明的人們發明了各種各樣的方法鞏固朝廷,眾神也不再起到任何激勵作用,眾神在九天之上打造出了天庭,創造出神位官級,天庭眾神把持神位,縱權享樂,貽害人間,神權權貴反向加劇了權貴固化。
“隨著腐敗加深,天庭眾神還發明了‘半神’神格,用以獎勵他們在人間的忠實追隨者。半神神格的高修,不僅有冠冕堂皇的神位官級,還會被賜予特殊神物。所以,獲得半神神格的標志就是擁有與神物匹配的異瞳和異象。
“得到如此強化的半神普遍信徒眾多。神力是從百姓的愛戴與信仰中來,信徒多的半神隨便就能毀滅一支軍隊,這些半神很快就將人間搞得烏煙瘴氣。
“女媧在神諭中說,發現半神的存在時,她終于明白為何炎黃伏羲等遠古上神都選擇了自赴仙人墓,他們看不下去了啊,從凡間權貴到天庭眾神,看似滿堂金玉,實則一灘死水。因此,她很快做出了將眾神帶離九州的決定。”
有些思考得快的法士已經明白過來,情不自禁發出驚呼。
坎壹婆婆看向閣主,微笑著扔了個炸:“想明白之后,我才意識到女媧大神的幽默。天庭眾神發明半神神格,是為了進一步鞏固徒子徒孫的權貴,而女媧大神給予閣主半神神格,讓閣主執掌天道法網,卻是為了徹底解決權貴!”
第129章 絕不背叛初衷
少數驚呼聲中,水鏡兩邊的法士們都不禁去看閣主反應,裴牧云并無喜色,依然專心注視著坎壹婆婆等她說到議案重點,法士們定下心來,有些看向鄰旁同道,臉上都有微笑。
坎壹婆婆眼底也是暗藏嘉許,終于說到議案重點:
“正如我前面所說,神力由功德塑就,是從百姓的愛戴與信仰中來。閣主的法網問心劍陣,與審判臺的效用相差無幾,但閣主劍陣不僅能一次審判多位儒門高修,甚至不用借助審判臺。正是因為相信天疏閣的百姓眾多,閣主的半神神力遠超我這個地神。”
“閣主無需這個半神神格增光,但事實擺在眼前,不容我們忽視:閣主執掌天道法網,事實上可以約束九州眾生。”
“這一點,我先前不知,他人也不知,但閣主一定知情——閣主在執掌和改寫天道法網時,都設定了范圍,天道法網只約束天疏閣法士,并不對所有生靈強制起效。而過往法網并非如此。”
面對坎壹婆婆頗為確信的目光,裴牧云點頭證實了她的猜測。
眾法士一愣,有的沉思,有的疑惑。
“果然如此,”坎壹婆婆并不意外,反而為裴牧云指出了他不曾想到的地方,“但閣主應當沒有想到,即使你約束了法網,天道法網卻依然對所有修士產生影響。”
“正如女媧在神諭中揭露的,她用天道法網確立的當下文明至高點,是高修通過雷劫飛升成神的考驗標準。而閣主執掌法網后,用‘為民’二字確立了標準的本質,這就注定了那些投機取巧、避世逍遙的修士再也無法順利高升。”
“那些修士進階變慢的根本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他們沒有真正為百姓做任何事,而不是閣主針對他們。”
說到這里,坎壹婆婆終于提出了她的看法:“閣主,說了這么多,我是認為,既然天道法網認同天疏閣的信仰是未來的道路,那么在眼下時局,閣主是不是可以不再約束法網范圍,干脆就擴大到九州?”
聽到這一句,不少法士眼前一亮。
坎壹婆婆越說越慷慨激昂:“我們的每一條原則,都不會對那些真正為民的修士有害!而朝廷官場中那些酒囊飯袋,有多少會因不符法網境界停滯,甚至跌落修為?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不可避免的戰爭,何不先下手為強?!”
有法士聽得激動,甚至起立叫了聲好。
水鏡內外都響起了討論聲。
解春風垂眸低笑,不愧是坎壹婆婆,在一些問題上她始終是激進派。牧云早期受她提點,尤其在規劃統領全局方面,牧云一直尊稱她為導師,但在核心方向問題上,坎壹婆婆遠比牧云熱血敢沖,反而是牧云拉她放慢腳步不可冒進。
裴牧云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靜。
議論聲逐漸平息,裴牧云看向坎壹婆婆,毫不猶豫地回應道:“確實如您所說,天道法網可以約束九州眾生。但對您的提議,我不能贊同。”
立刻有法士出聲異議,裴牧云并沒有讓步:“請大家聽我說完。”
會場再一次安靜下來。
裴牧云沉著開口:“我不清楚所謂真仙神格,但對天道法網,我從執掌之初就一直在思考。在我之前,執掌天道法網的是女媧大神,她是真仙也好神仙也罷,不論我們如何稱呼她,都不會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她的存在遠遠超出我們時代的發展。”
“先前我并不知道是她創立了天道法網,現在通過神諭揭露,那么有個問題就更加顯而易見:既然是她創立,女媧大神完全可以將她認為正確的真理確立為天道法網,那她為什么沒這么去做,而要以當下時代的民眾信仰為準繩?”
“就這個問題,我得出的結論是:任何理念,無論自認有多么正確,都不該靠某種強迫性的約束躋身主流,而要靠民心所向。”
“正是因為如此,在執掌法網之初,我就為法網加上了約束,因為當時除了我與一些同道,并沒有太多人知道我們的信仰,無從了解,談何認同?那個時候,我們的首要目標是建立天疏閣,讓更多人知道我們,看到我們做到的實事,才可能對我們產生真正的認同。”
“而在改寫法網那日,我們更加明確了我們的道路,天疏閣也完成了實質上的擴招,那些認同天疏閣的同道大多都加入了我們。星火在九州各地點亮,燎原之日不遠,此時此刻,我們的首要目標不該是擴大法網約束范圍,而是團結一心去贏得即將到來的戰爭。”
坎壹婆婆并沒有被說服:“閣主,恕我直言,你所說的團結一心與我的提議并不沖突。”
裴牧云卻不贊同:“當真不沖突嗎?即使戰爭在明日打響,直到我們贏得勝利之前,直到天疏閣基本原則合法成為國策之前,我們該做的,依然是引導,而不是懲罰。”
“在座諸位同道,無論出身如何,無論是否身俱靈脈,你們至少都接受了一定的教育,會讀會寫,有條件接觸到并理解天疏閣的理念。恕我直言,這些前提條件,是許多生靈不曾擁有甚至無法擁有的。”
“放眼九州,有大把百姓從沒有機會接受教育,有深居山野的族落從沒有接觸過天疏閣,更不用提長期被排斥在人類社會之外的山妖精怪,除去這些,還有掙扎在氏族家規陳舊偏見中的普通人,籠統言之,這世上仍有眾多生靈從沒有真正被給予選擇。”
“即便是在腐朽不堪的朝廷里,即便是在我們明確的敵人中,我依然相信,我們能夠在戰爭中爭取到那些心存良知的、幡然醒悟的潛在同道。只要天疏閣依然是天疏閣,我們的同道,必然是會越打越多的。”
“比起動用法網去強行約束仍需引導的百姓與潛在同道,我們更需要做好自己。”
裴牧云的語氣徹底嚴肅起來,仿佛牢不可破的鋼鐵:
“我要強調一點,無論現在還是未來,天道法網監督約束的最嚴格的對象都只會是法士,這是各位加入天疏閣時就已知情的。組成天疏閣的每一位同道都應明白,法士不是一個官職,而是一種責任。”
“天疏閣不允許背叛——天道法網絕不允許任何法士背叛天疏閣建立的初衷,天疏閣的建立是為了百姓,而一直以來我們都證明我們做到了,這才是百姓認可天疏閣的根本原因,而不是什么神格法網。”
“得到法網的認可是榮幸,我并非不知感恩。但假如沒有法網,我還是會建立天疏閣,各位同道也還是會加入天疏閣,因為腐朽的朝廷必須被推翻,百姓的國家必須被實現。難道法網不認同,我們共同的理想就會改變?”
不會改變!
與會的每一位法士都給出了堅定的回應。
他們并沒有因為閣主拒絕坎壹婆婆提議而士氣低落,恰恰相反,閣主的話讓他們回憶起了加入天疏閣的初衷,一個個都心潮澎湃。
坎壹婆婆竟也沒有失望。
她與九大總領法士的一樣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神情,仿佛他們早就知道閣主會這樣回答。
提出這個議案只是因為她是天疏閣的一份子,她有責任提出她認為值得討論的想法,即使閣主很可能不贊同。
除了同樣的心潮澎湃,地府分部的新同道們還有些不同于其他法士的興奮:閣主本人比他們從坎壹婆婆那聽說的故事中還要好,閣主不愧是閣主。
他們互相張望,更肯定了他們做出的決定。
坎壹婆婆遵照流程主持道:“那么舉手投票表決。”
統計出結果,九大天疏閣與地府分部的所有同道,只有一小部分仍然支持坎壹婆婆的議案,大部分都贊同了閣主的觀點。議案沒有通過。
坎壹婆婆點頭認可結果,繼續主持:“現在分發第二份會議綱領,附帶神諭下卷拓本——這是一份議案綱領。這份議案已經獲得地府分部的全票通過,但事涉重大,屬特級要案,本應提交全員討論,趁此機會向諸位提出探討。水鏡那頭的同道還是等我說明。”
黑白無常按順序分發第二份會議綱領。
還沒發完,就聽一個聲音激烈道:“我不同意!”
水鏡那頭九大天疏閣的法士們循聲看去,發現激烈反對的竟是閣主!
閣主怎會這般激動?
再看地府分部新同道們并不驚訝的反應,大家的好奇心頓時提到了頂點。
等不及坎壹婆婆講解,一些修為高強的法士直接運起修為去望桌子上翻開的會議綱領。
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第二份會議綱領第一頁,按照天疏閣格式白紙黑字寫明了議案主題:
【地府全體三百六十一位閣員,愿遵上古神諭,執行女媧安排,啟動黃泉火符,焚盡地府鬼城,三臺煉化自轉,了斷千古人治】
所有人都驚呆了。
第130章 地府是個謊言
水鏡那頭的部分法士借著場內有舊日熟人,讓他們舉著第二份會議綱領幫忙翻頁,快速做出了印本。另一些讀速快的法士隨著翻頁就讀完了綱領,越讀越是心驚,尤其是神諭下卷拓本中女媧大神的遠見,不禁令人沉思。
震驚過后,大多數法士不由再次看向坎壹婆婆與在場的地府分部法士,發現他們的神色鎮定從容,即便提出了焚盡地府這樣瘋狂的議案,但從他們身上感受不到一絲狂熱。
“我們并不是因為神諭就提出這個議案,我們也并非什么殉道的狂熱信徒。女媧大神的遠見都在拓本之中,各位盡可以閱讀討論,而我們之所以贊同,是因為我們在地府每日的所見所感。”
“是因為,我們必須以一個天疏閣法士的身份,向各位揭露為何地府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像是能猜到眾人此時所想,坎壹婆婆語氣平靜,但開口就是一針見血。
她看向裴牧云,尊重但堅定道:“閣主,以及各位同道,無論你們此刻是何看法,都請按照會議流程,聽我作為代表論述議案。”
是的,即使是閣主也必須尊重會議流程,她不必得到裴牧云的同意就能繼續陳述,但坎壹婆婆落下話音后堅持看著裴牧云,她并不是在征求同意,而是要這個她看著成長起來的天疏閣領袖明確表示他依然會尊重所有人定下的流程。
裴牧云不得不點頭,他并不是有什么破壞流程的想法,只是讀完綱領的他已經預見到了這個點頭事實上意味著什么。
坎壹婆婆釋然一笑,隨即將目光轉向所有人:
“女媧大神賜給地府的上古三臺,代表了地府的三個職責:望鄉臺給了新鬼回顧一生的機會,這是關懷逝者的職責;審判臺給了正義最終伸張的機會,這是最終審判的職責;輪回臺給了逝者重新再來的機會,這是輪回新生的職責。”
“在審判和輪回這兩個相連接的重大職責中,有一個影響重大的因素,那就是功德。千百年來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即便不識字的百姓,都知道行善積德才能投個好胎。”
“但諸位有沒有想過,除去意外遇險的情況,在日常生活中‘行善’,是需要能力的,能夠通過行善來積德,意味著在生存之外還有余力去幫助他人。我不否認即使是最貧苦的百姓也能隨手行善,但這類小善積累的功德并不多。”
“而僅僅是一輩子不害人,一輩子忍耐勞苦,或僅是承受了冤屈,都不會產生功德。”
“那些富豪權貴之家,子嗣一出生就向寺廟捐了重金點燈,又或派奴仆去鄉下布施,又或專人抄經頌夜,從手里漏出一點,哪怕是貪污所得,就足以救很多人。如此產生的功德遠不是日行小善的窮人可比,更不要提自顧不暇的赤貧。”
裴牧云忽然想到現代那些做慈善避稅的富豪,總有些事亙古不變。
坎壹婆婆嘆息道:“在地府每一日的工作中,我們見到的最普遍的情況,就是大量被綁死在出生土地上的赤貧百姓,過完了吃苦耐勞也只是吃苦耐勞的一生,死后進入輪回,沒有多少功德的他們匆匆投胎,繼續過一世同樣的生活。世世代代做牛做馬,輪回轉世無處翻身。”
“而富豪權貴之家,只要不過分貪腐,靠財富積累的功德打底,大部分總能投個好胎。除非真是惡行累累,又或全家都吝嗇錢財不肯絲毫行善,才會得到投身貧苦奸戾的懲罰。”
“可以看到,以功德為標準的審判-輪回體系并不獎勵冤屈,只會為受害者追尋死后的公平正義去懲罰加害者,這乍一聽來似乎公平,但在凡間存在巨大的不公平的時候,這種間接獎勵富豪權貴的標準,事實上非常的不公平。”
天疏閣的信仰強調今生的奮斗,不寄托飄渺的死后輪回,在這種積極做事的氛圍下,很少有法士會去深入思考只活在民間傳說中的地府,即便想去思考,也難以了解與世隔絕的地府,此刻聽了坎壹婆婆的陳述,頗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們從未發覺地府問題竟與凡間問題有著巨大共性,但仔細一想又不可能不是如此,陰間與陽世本就是一體兩面,天庭地府都是照凡間朝廷描畫而生。
又像是猜到眾人此時所想,坎壹婆婆深入道:“本朝與前些朝代一樣沿用秦制,每五戶編一組稱‘伍’,同伍之人有相互擔保連坐之責。以伍為基礎,百戶為里,設里長,控制百姓的戶口與田地,做基本的賦役征納。以里為基礎,十里一鄉,設嗇夫、三老、游徼,控制百姓籍貫、賦役、教化等等基政。
“連坐本是軍法,在明樑帝之前執行不算嚴厲,但什伍互保之法是歷朝不改其宗。”
“歷代朝廷通過伍里鄉層層授田、固籍、互監連控,將廣大赤貧百姓固定在一方土地上勞作一生。將人劃分成三六九等,懸殊的階級、懸殊的貧富,百姓從沒有公平競爭的條件與機會,只有不斷固化的不平等,這是凡間朝廷做的事。”
秦無霜聽到此處不禁挑眉,倒不是這位閻王娘娘說得不對,只是談到控民之術觸及了她的老本行。
其實什伍互保的想法源自周,周法依孟子言,孟夫子設想為“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百姓親睦”。秦人將百姓互幫互助的周法拿來一改,改成了鄰里互相監督告發不然就要連累領罪的秦法。要秦無霜評價,虛禮聽著好聽,但后世代代都效秦法,就說明秦法有用。
總有自詡清高的儒生說周亡之后再無真儒,秦無霜從來認為此乃厚顏甩鍋之論,但偶爾也確能找到玩味之處。
“而地府做的事與凡間朝廷別無二致,人為地將投胎分出三六九等,通過功德這個標準實際上鎖住了廣大貧民永世不得翻身。”
“即使有特例,有貧苦百姓做到了一生行善積德,死后成了好鬼,投了好胎,成為權富子弟,成為三六九等中的上層階級,這又如何?對社會有何改變?難道正義就是給好人一個投胎成為高高在上的權貴富豪的權利?”
“投胎后不會有前世記憶,那些受罰投身貧苦的壞鬼,他們并不會知道自己是因何被罰,他們只是和其他貧苦百姓一樣承受貧苦,這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坎壹婆婆看向在場的每一位法士:“我想請問各位法士,死后的不會被記住的懲罰是否有意義?將惡人轉世為貧苦百姓的懲罰手段,是否足以說服你們維持地府這個幫助固化階級的體系?”
“作為法士,我的答案是:不。”
“作為法士,我認為我們有義務去除對地府的迷信,去除百姓對死后正義神話的迷戀,揭穿地府輪回的真實面目,我們應當使人們認識到自己這條生命的責任,我們應當教育他們、甚至強迫他們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讓地府自焚、三臺合一自行運轉,不再有地下朝廷,不再有人為分類,將一切死去新生交給自然隨機,做出這個決定,是我們將改變現世的重責交到了每一位活著的法士肩頭,是我們對現今地府存在的每一個魂靈犯下的無可推卸的罪惡,是我們對從今往后凡間的每一位生靈做出的沒有退路的逼迫,所以我們必須與地府同死,但這是必須做的。”
“我再強調一次,請不要將我們的議案看作犧牲,在座的每一位地府分部法士都是已死之魂。我們本已經活過了一生,是因為地府的存在才留在這里,我們維持著一個腐朽體系的運轉,即使我們盡力做到公正,但本質是為一個不公正體系做裱糊匠,妝點公正的門面。”
“地府這個巨大的謊言,不應當繼續存在。”
“諸位同道,請回顧我們信仰的基本原則,再告訴我,你們能夠得出不同的結論?”
會場內外鴉雀無聲。
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他們的信仰不允許他們認同地府的存在。
沒有人提出贊同意見,他們的情感不允許他們支持同道的自戕。
在這萬籟俱寂之時,裴牧云站了起來。
他環視在場的每一位新同道,最終與坎壹婆婆對視,言辭誠懇:“從信仰而言,我不能得出不同的結論,但從現實而言,現在就放棄地府是否理智?”
“即使如您所說,各位在地府做的是裱糊匠,但因為各位的工作,地府還是當今不公正的現實下求得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您的假設是建立在我們勝利的基礎上的,假如未來我們失敗了,天疏閣不復存在……”
有法士忍不住直言插嘴:“閣主,您真認為我們有可能失敗?您和劍俠兩個半步劍仙,朝廷拿什么打?”
此言一出,贊同如蜂鳴紛起。
裴牧云不禁皺眉,但不等他開口,整個會場忽然天搖地動,一霎時桌椅傾覆、修為不高的新法士人仰馬翻,震動劇烈程度得仿佛有滅天猛獸要從深淵地底鉆出,哪怕有兩個半步劍仙在場也慌亂了一陣。
而水鏡之中的九大天疏閣顯然也遭遇了劇烈地震,要知道他們可是在水火不侵的天疏閣中,天疏閣都如此搖晃,凡間遭遇的震擊只會更加強烈。究竟發生了何事?
不等法士們外出查看,一聲裂天巨響忽然響徹了整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