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天庭眾神降世
九張水鏡卷軸中同時傳來的震天巨響令眾人頭耳巨痛,法身不夠強的甚至從耳道內流出血來。
坎壹婆婆的閻王通感中傳來催命符般道道緊催的警訊,她雙目轉白視野接入三臺一望,當即神色劇變。
只聽她急聲喝令:“黑白無常!立刻走拘魂路送閣主出去!”
走拘魂路?
拘魂路是陰間到陽間最快的一條路,它并非真實路徑,而是陰力形成的法路,鬼差以陰力行走其間,來往陰陽之間不消片刻,俗語說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其實是指鬼差拘魂非常守時,這里面就有拘魂路的功勞。
這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連原路返回都來不及。
解春風代表問道:“坎壹婆婆,出了什么事?”
閻王兩眼神光未散,此時模樣仿佛世外生靈,她鐵口道出神諭:“不周山頂,眾神降世!”
眾神降世?!
“他們不是被女媧真仙帶離九州了?怎么會回來?”有法士口快驚問。
“原因不明。”
坎壹婆婆皺著眉搖了搖頭,看向裴牧云催促:“閣主。”
裴牧云快速下令:“九州天疏閣全體警戒;西域柱州天疏閣,立刻派法士前往不周山,只做查探,不許接觸,我隨后就到。”
九大天疏閣的總領法士同時應了聲是,南海天疏閣總領法士應完又道:“根據閣主開會前給的消息,海角城天疏閣已派法士與南海龍王一起進入黑蛟墓,不久當有消息回復,閣主不必擔憂。”
裴牧云示意了解,又聽離貳快速道:“閣主,待閣主到了不周山下,我等請召。”
得了他一言提醒,其他八位總領法士也紛紛提出請召。
有的地府分部新法士不解其意,經過其他法士提醒才想起在水鏡卷軸中看過的異象,是閣主在不周山下重披法網那日,閣主用九只獬豸神獸的幻影將分散在天南地北的九位總領法士瞬間招到了身邊。
裴牧云并未答應:“情形不明,到了再說。”
離貳嘆了口氣,轉身就去安排警戒,他早猜到閣主不會答應,派法士查探都規定不許接觸,閣主是不會帶他們犯險的,所謂到了再說只是安他們的心而已。眾神降世必不是善茬,等會兒萬一情形危急,他飛都要飛過去。
其他總領法士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從水鏡上看都利落地安排起警戒來。
裴牧云袖了兩份會議綱領,與師兄對視一眼,一齊對坎壹婆婆行了個禮,裴牧云話別道:“地府此議,重如泰山。容各方三思,延后再論。事出緊急,我們這就前往不周山,憾恨聚短,別難再見,婆婆千萬保重。”
坎壹婆婆嚴肅神情緩和下來,眼底一派慈祥,卻像不在意似的對他們擺擺手:“快去,又不是酸儒,多什么禮。快去。小黑小白?快去帶路。”
解春風和裴牧云最后對她行了一禮,轉身跟上了黑白無常。
秦無霜拖在最后,忍不住上前問:“閻王大人,那白蛟、我生母她,可曾留下什么話?”
坎壹看看她,似有不忍但如實回道:“她愿配合地府辦案,我們問過她有何遺留心愿,將此案功德記給兒女或是留書留信都可以,作為地府對她的補償。她說,她說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姬肅卿。”
秦無霜面色急變,后退一步才穩住心神,按下厭惡神色,強裝沒事道:“原來如此。那姬肅卿死了沒有?”
坎壹搖了搖頭:“他本為神獸,生死輪回都不歸地府管,就算貶為兇獸也不改其宗,他還沒死,但死了也不會來這。”
秦無霜忍不住一聲冷笑,那老匹夫竟對她說過一句真話,他還真是從神獸貶為的兇獸。
坎壹看著回來找人的姒晴,拍了拍秦無霜的肩膀:“孩子,那三位糾纏到死皆非善類,你從他們身上得不到解脫。該放手時且放手,還有人愿意回頭拉你一把,別走丟了。快去吧。”
兩名女修牽著手趕上隊伍,黑白無常已打開拘魂路,這路憑空出現,乍一看像是人挖出來的地底隧道,再一看心驚肉跳,那地道土壁上上下下無處不是抓印,是不肯下陰間的鬼被拖下來時硬生生用十指抓住來的指痕。
黑白無常道了聲失禮,拿出拘魂索,在他們配合并起的手腕上形式化地繞了一圈,黑無常的拘魂索鎖了解春風和裴牧云,白無常的拘魂索鎖了秦無霜和姒晴,如此拉著四修走進了拘魂路。
黑漆漆的地道,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腳步聲和拘魂索的玎珰聲。理智上明白才剛走進來,感受上卻像已走了很久。
解春風雙手被縛,卻還找著辦法挨過去握住了師弟的手,他們又要前往不周山,不免都心緒復雜,這樣在黑暗中肩并肩走著,明知道四周還有他人,卻生出些許孤獨依偎之感。
忽然師弟腦袋蹭過來,接著,解春風感覺到臉側,準確說是下頜邊沿,被軟軟的碰了一下。
解春風在黑暗中咧嘴傻笑。
有一點點遺憾。
離嘴那么近,就差那么一寸。
解春風憑感覺蹭過去,低頭回親了一下師弟腦袋。
“閣主劍俠不用急,就快到了,”前面的黑無常誤會了他倆是著急在扯拘魂索。
好快。
來時用了幾個時刻,去路只走了一刻都不到。
不愧是拘魂路。
“不急,不急,”解春風客氣話說出了口又覺不對,“啊不對,急是急的,但不是急你……”
裴牧云打斷師兄接口:“黑小哥不必顧慮,師兄是在跟我鬧著玩,此路行來已是飛快,應當趕得上。”
雖是小事,卻有師弟給自己解圍,解春風話音簡直溫柔得滿腔春水:“牧云說得對。”
秦無霜半偎著姒晴肩膀賴著走,聽到這里故意長長的噫了一聲,姒晴淺淺掐她一下,她立馬裝可憐哎喲道:“姐姐為什么擰我,無霜犯什么事了。”
拘魂路從沒這么熱鬧過,白無常忽然感到迷茫。
白無常張嘴就喊:“不慈兄長……”
黑無常青筋直蹦:“閉嘴!”
但這一次,讓黑無常青筋直蹦的并不是白無常這聲喊話。
黑無常腳下一頓,最終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向前,他頭也不回,咬牙切齒厲聲道:“快查你陰力如何!”
*
西域柱州總領法士說的明明白白,這個前往不周山查探的任務十分危險,眾神降世來者不善,誰也說不好他們會做什么,但法士們依然全體報了名。
閣主特意囑咐過只是查探不許接觸,因此最終選出執行任務的三位法士都是相對靈敏機動的類型。
三位法士為一個查探小隊,帕夏汗法士是小隊隊長,隊員是阿不都法士和趙橋法士。
他們一出天疏閣,就看到遠處的不周山頂紫氣沖天。
滿街都是瞠目結舌的百姓,不少都開始跪拜。
趙橋哦豁一聲:“這回真的大的要來了。”
阿不都拿大眼睛掃他一眼,趙橋訕笑。
不能說話的帕夏汗一甩辮子,打了個手勢:速度跟上!
小隊在帕夏汗的帶領下迅速趕往不周山,越接近不周山,越能感受到極速加劇的靈壓威懾。
幸虧他們三個修為都還算深厚,普通人已經被靈威壓得難以呼吸,意圖上前朝圣的普通百姓僧侶都已面色蒼白,但還是不肯離開,勸說不成,小隊只能給他們圈下一個簡略版的保護屏障,趙橋發了消息回天疏閣,讓閣里趕緊派法士來保護。
發出消息后小隊繼續趕路,不多久就到達了不周山下。
經過星歸道長與孔雀佛子先后的犧牲修補,不周山依然高聳屹立,仿佛儒門陰謀造成的驚險一刻從未發生,山體中部的缺口像是昨日才被共工撞出來,將斷未斷,維持著一個驚險的平衡。
而此時,不周山山頂的漫天紫光,輻射出強勁的靈壓威懾,壓差在山下形成靈風,漫卷肆掠過山底的原野草地,一些原本在這吃草的牛羊被卷到靈風里,在半空中哞咩哀叫。
但除紫光沖天之外,暫時還沒有其他異象出現。
阿不都和趙橋追著靈風把這些牛羊救下,攏在一起送到安全處才又趕回。
他們回來時,帕夏汗法士已經用之前儒門陰謀中龍尾掃下的落石壘起一個簡單的瞭哨,擋住了靈風,但不會擋住視野,而且跟不周山還是保持了一段可以機動的距離,以免情況不妙。
帕夏汗招手讓他們趕緊隱蔽。
趙橋一矮身蹲在落石后,吹捧道:“我就佩服隊長姐姐,這小哨壘的,多地道。”
阿不都忙著放出水鏡卷軸:“你,廢話多,來幫忙!”
趙橋過去幫他,但嘴是閑不住:“嘟嘟,你喊我,我怎么會不幫忙呢,你不喊我,我怎么知道你要幫忙呢。”
阿不都漢話不太好,總是被總領法士派著和碎嘴子趙橋一起出任務,回回被他煩得不行,但被趙橋磨練到現在,漢話確實進步不少。
“我不叫嘟嘟,”阿不都威脅道,“你再叫我嘟嘟,我就叫你小橋。”
趙橋臉皮厚似城墻,甚至挽了個蘭花指一口應道:“哎~嘟嘟哥,我是你小橋妹妹。”
阿不都不理他了。
趙橋勁兒勁兒地挨過去:“別不理我啊,我錯了,不逗你了。”
阿不都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太信。
趙橋一本正經:“真的真的,不逗你了,其實吧,我是看著這大山,想家了。”
看他真一副惆悵的模樣,阿不都發了善心:“你家,長白山?”
趙橋惆悵點頭:“也是一樣一樣,白色兒的,冬天的時候,雪老厚了,人都出不去,只能待屋子里,燉鍋子吃,什么時候帶你去玩兒啊,可好吃了,你不吃啥咱就不放,什么都能燉,鍋子燉起來,香啊。”
看趙橋捂了臉,阿不都怕他難過,拍拍他肩膀:“有機會。一定去。”
趙橋捂著臉,語氣依然惆悵:“這可是你答應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
阿不都一諾千金:“嗯。”
趙橋捂著心口:“那我就放心了,我跟你說,那鍋子燉起來啊,那叫一個嘟嘟嘟嘟嘟……”
阿不都氣得直接給他拎起來,抗肩上厲聲教訓:“給你扔下去!”
“我錯了,我錯了哥!”整個懸空的趙橋嚇得趕緊求饒,“阿不都大英雄、大好漢!別真扔我啊哥!”
阿胡拉馬茲達在上,帕夏汗不愿口出不善之言,但每次跟這倆貨出任務她都覺得自己老了三十歲。
卻在此時,漫天紫光一耀,仿佛華彩鋪開。
一聲叮鈴,樂音飄渺愈演愈近——
仙宮之樂從天上來,琴鼓絲弦攝人心魄。
伴隨仙樂,天幕忽地一傾,萬千靈云滾滾流下,混在青天靈云之中的竟還有黑夜星辰!
第132章 降世遭遇阻隔
天瀑云流,銀河飛墮。
天瀑落到不周山頂,飛濺起無數靈云星塵,瀑流在流下山體的過程中,逐漸融入山脈內部,還沒流下山腳就已消失不見。
此景奇幻非常,已非人所能理解,黑夜星辰怎么會與青天靈云混在一起,還像瀑布一樣從天上流淌下來?靈云和星塵又為什么會像水花一樣飛濺?說到星塵,星塵究竟是何物,為什么他們自然而然就知道了眼前所見的是星塵,明明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聞?
……無數問號讓三位警惕性極高的法士都心神昏昏,險些要被這奇幻異景奪去新生,幸而天疏閣自有應對機制,提前布下的醒神咒讓他們三個先后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立刻運轉修為穩定心神。
眾神人影都還沒見,光是排場奏樂就讓人難以抵擋,到底是傳說中的人物。
趙橋手心捏了把汗,正經起來低聲請示:“這么大排場,必有大事,隊長,我看,還是得傳信給總領法士,像上次那樣,防一手,把各天疏閣改進的天幕投映都打開,讓天下人看看這究竟是要干什么。”
帕夏汗尋思了片刻,點頭拍了板。
阿不都迅速將提議消息傳往西域柱州天疏閣,嚴陣以待的西域柱州天疏閣立刻回了消息,三人心下稍安。
就在這時,漫天紫氣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萬道金光。
依然往不周山頂灑落靈云銀河天瀑的那一片天空,突然出現的萬道金光耀得人睜不開眼,但金光大閃過后收斂了一二,就在那個位置,顯現出令人瞠目結舌的仙宮之景!
是天庭!
只見重重金殿、座座仙宮,珍奇異寶盡作磚石,琉璃翡翠不過妝瓦,金碧輝煌巧奪天工。雕梁畫棟間,玉兔共丹鶴嬉戲,仙花瑤樹盼,金烏與天馬競逐,處處玉闕銀鸞,步步仙光紫耀。
如許仙宮,最顯眼的是正中的天門,遍飾琳瑯的天門之下,天庭眾神皆按官階依序站立,一個個威風凜凜,金章紫綬,官氣不凡。
頂上的高官因為金光太閃看不清楚,最打頭的是一排金甲天兵,他們一個個身穿金甲,手執金戟,腰配玉劍,氣宇宣揚,鼻孔朝天。
奈何三個法士都不是中原儒釋道三教中人,對天庭眾神本就不太熟悉,更不要說這里頭還有不知傳了多少代換了多少人的,比如福祿壽神,大多數人都只記得第一個,哪里記得住后來接班的那許多。
趙橋勉強認了認,沒瞧見幾個熟悉的,只觀察出這天庭眾神里面大多都是人神官員,沒有一個山河神,沒有一個神獸,更沒有耳熟能詳的那些上古大神,也沒有民間傳說里的八仙等等。
阿不都就更認不出來,他被金光閃得忍不住直眨眼,眼淚都被晃了出來,最后不得不低下頭歇歇眼睛,疑惑低語:“他們眼睛不疼嗎?每天對著,穿的,住的,都金燦燦的。”
趙橋聽得直樂。
帕夏汗忽然皺眉,打了個手勢,示意讓他們看向天柱缺口。
趙橋與阿不都遮眉望去,都是一愣。
“這里怎么會有虎崽?”
趙橋意欲上前救助,被阿不都拉住,提醒他看仔細:“它有翅膀。”
什么老虎崽會有翅膀?
不等三人討論明白,飄渺仙樂猛地一揚!
樂音再飄渺,如此巨響到底是顯得氣勢洶洶,仿佛已形成人眼可見的強力音環,以不周山為中心層層回蕩于空曠原野,強迫此地的每一個生靈必須聽聞。
三位法士都是神色一凜,將視線轉回天門之下認真偵察,在仙樂的覆蓋下他們聽不到上面的話音,只能憑行動推測:
最頂上的高官似是發布了什么命令,那些金甲天兵單膝跪地行禮,應是領了命令,隨后金甲天兵們跟著領頭的按序轉身,整齊分為兩列,看樣子是要下凡來了!
閣主還沒趕到,這可如何是好?
帕夏汗像是知道他二人所想,嚴厲地打了手勢:閣主有令,不許接觸!
趙橋和阿不都只得點頭,手心捏著一把汗。
三位法士緊盯著金甲天兵們的動作,他們大張著口喊話,不知是報數還是喊了什么號子,做完這些,他們又再次對著眾神一禮。
隨后,兩邊領兵的舞了個花俏招式,收招時腳一踏遍乘云而起,其他金甲天兵落后一拍,但也耍了一樣招式踏云上了天。
兩列天兵都整整齊齊踏云飛起來,兩邊領兵的一揮金戟,看上去似乎是大喝了一聲,極有氣勢地率兵往下飛來。
來了!
三位法士與通過水鏡觀看的法士們精神都高度緊繃,眼睜睜見證眾神回歸九州這一歷史時刻。
他們看著金甲天兵乘云而下,然后眼看著
——打頭的金甲天兵似乎在空中撞上了無形的屏障,像撞墻一樣直直拍了上去,后面不知情的一個個撞上來,把打頭的金甲天兵臉都擠扁了。
氣勢洶洶的金甲天兵下凡隊列,就在眨眼間摔成了一團。
“噗。”趙橋沒忍住。
金甲天兵惱羞成怒,尤其是兩邊領兵的,他們揮舞著金戟亂砍,像是想把阻擋他們的無形屏障砍出來。
很快就有職位較高的天神沖下來查探情況,但他們也通不過這個屏障,換了職位更高的天神來,還是通不過。再換,不行,再換,都不行,原本按序站在天門之下擺譜的眾神破了功,就算聽不見聲音,也能看出他們吵吵嚷嚷,已是亂成了一團。
通過青銅生水道符框見證這一幕的法士和閣員,以及通過天疏閣天幕投映見證這一幕的百姓,他們心底不免都產生了一個猜測。難道?
忽聞爆裂連響,眾神之中不知哪位對著無形屏障發出一道粗若靈蛟的紫電天雷!
法士們眉頭緊皺,若是那無形屏障攔截失效,這天雷打下來,不周山可就……
但紫電天雷也被攔截了,看上去威力巨大的紫電天雷,忽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無形的屏障,在此刻終于現形。
“啊!”阿不都沒忍住。
天空中,那盈著星野流光的巨網,纮覆天下。
這一刻有許多人,包括他身邊的帕夏汗和阿不都,都和趙橋一樣激動:“是閣主的法網!”
所謂的天庭眾神,無法通過閣主的法網。
這證明了什么?
帕夏汗對提議使用天幕投映的趙橋比了個大拇指,阿不都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趙橋略有驕傲,正要自吹兩句,忽然帕夏汗皺眉指向天空,卻不是指著那些被法網攔截在外束手無策的眾神,而是另一個方向,一個身影正向不周山飛來。
趙橋與阿不都運起修為細看,來者是個中年男子,長相姣好,他們并不認識,但見他頭上一對墨玉般的犄角,趙橋判斷:“是靈蛟,不知是四海里的哪一位?”
帕夏汗示意還是按照閣主命令,靜待發展,按兵不動。
那靈蛟迅速飛近,看也不看天頂法網,直接飛落到了天柱缺口中。
他是來找那帶翅膀的老虎崽的?三位法士面面相覷。
不等他們得出結論,不周山山腳草地忽然憑空出現了一個地道口,一行人逃命似的疾奔出來。
三位法士立刻警戒,定睛一看,卻是驚呼出聲。
那被黑無常用拘魂索鎖著的,不是他們閣主是誰?
“閣主!”
第133章 龍族背了大鍋
“唔!”
棺材里沒什么光。
墓修得再豪華,里面的棺材也不會有多寬敞,顧青嘗試往邊上挪一挪,不知碰著了什么隨葬珍寶的尖角,沒忍住一聲痛呼,幸虧追兵已經不知走了多久。
一直被他壓著的墓主人很是體諒,不僅揭開了夜明珠查看,還抱歉道:“碰著了?實在對不住,我也無處可挪。”
顧青趕忙回歉:“您不計較我私自進墓,已是救命大恩,何來對不住之說。”
墓主人依然體諒,仍然抱歉道:“若不是你進了墓,我也醒不來,倒是連累你也中了蠱毒。這棺材機關我也不懂,就算出去,這蠱毒無藥可解……說到底還是我連累了你。”
這話倒也不假。
顧青的本體是萬年梧桐木制成的一張古琴,據說那梧桐木取自鳳凰林中受了火精的梧桐樹王,所以古琴不朽不壞傳世千年,他的本體琴名天下皆知,但化人行走江湖時取了“顧青”諧音為代名,用慣了就一直沒改。
顧青愛聽各族樂曲,為此走遍了大江南北,記錄了許多瀕臨失傳的民間小調,加入江南天疏閣后,仍時不時借著任務外出采風。
這次他到南海訪友,也是想順便記錄海角城一帶的漁村小調,不料一來就遇到倭賊行兇,他沖動上前救友,結果非但不敵,還受倭賊追捕無法脫身,慌忙之下跑進了南海龍宮外的墓園。
這墓園雖不在龍宮里面,但離龍宮這么近,葬的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但情急之下顧青哪里管得了虛禮,一頭鉆進了看上去最新的黑蛟墓,結果一路碰了機關誤打誤撞跌進了棺材里。
好消息是,雖然棺材機關鎖緊了出不去,但至少倭賊也進不來。
壞消息那就多了。
先是掉進棺材沒多久他就不知為何昏了過去,已經昏迷了不知多少日。
然后是被“詐尸”的墓主人搖醒,雖然古琴不會被嚇死,但還是險些嚇出原形。
最后,墓主人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他無意中救了墓主人一命,墓主人其實沒有死,是中了活死人蠱毒,本來蠱毒就要跟著墓主人一起餓死,不想他掉了下來,立馬跑了一半到他體內,墓主人才醒了過來。
而壞消息就是他也中了活死人蠱毒,這毒不僅無藥可解,過不了多久,他還會和墓主人一起進入活死人狀態,只能一動不動地清醒感受著自己慢慢虛弱而亡。
震驚過后是五味雜陳,作為一個天疏閣法士,顧青勸解自己看開,唯一的擔憂是不知朋友究竟脫身沒有。
因此對于墓主人的道歉,顧青反而勸解道:“顧某當真殞命于此,也比落在倭賊手里強上萬分。生死有命,事已至此,敖兄就別太介懷了。”
顧青伸出手去,又用方巾把陪葬的夜明珠蓋住。
畢竟他們兩個疊著擠在一個棺材里,沒光驚悚又空虛,有光逼仄又尷尬。因此最初介紹認識后,在萬分尷尬中,顧青在棺里摸到一塊方巾,用方巾把夜明珠給蓋了,只透出微微暗光,什么都不夠看清楚。
“顧兄當真磊落。”墓主人笑了笑,隨后嘆道,“有機會,還真想看看你說的天疏閣。我與星歸道長雖曾見面、卻無私交,與他那兩位高徒更是無緣面見,甚是遺憾。”
聽墓主人提到星歸道長,聯想到儒門之主,顧青訕訕一笑,只道假如有機會一定引薦。
顧青這反應,只因墓主人黑蛟也算另一種意義上的大名鼎鼎。
黑蛟敖冼與東海白蛟敖碧霞以及儒門之主姬肅卿三人間的狗血糾葛,在民間情愛話本中占據極其重要的地位,盡管各版本故事展開了不同的想象,但大部分百姓對其中配角黑蛟的印象都是:帽子綠,是個老實蛟。
顧青作為一張見證了千年紅塵的古琴,早就對凡人這些情情愛愛厭煩了,他寧可聽船工唱一百遍號子,也懶得再聽一曲癡戀,但厭煩歸厭煩,落到具體的生靈上,他還是有基本的同情心。
在這樁外人誰也說不清的風流公案里,黑蛟是鐵板釘釘的對東海少主如視己出,光是這一點,就能說明他人不錯。
何況顧青誤打誤撞闖了黑蛟墓,黑蛟卻一直溫和相待,加上靈蛟都長得遠超凡人,相貌是風流英挺氣宇軒昂,人還很寬宏大量,自然更容易搏得好感。
就在顧青出神時,黑蛟卻順著方才話頭問道:“不知天疏閣與儒門可有來往?顧兄可知,那儒門之主近況如何?”
顧青一愣。
黑蛟怎么會問起那位?
但他轉念一想,黑蛟這情況,想知道情敵近況也很正常。
“敖兄這可問錯人了,儒門與我們天疏閣不大對付,閣主退隱后,儒門更是變本加厲。”
顧青分神想念了一把閣主,才繼續斟酌著回答:“雖不知在下昏迷了多久,但我進來之前,儒門還是那么官氣風光,想必不會這些日子就出什么大事。”
黑蛟道了聲原來如此,半晌才緩緩道:“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顧青驚訝之下脫口而出:“你擔心他?”
黑蛟似乎沒察覺顧青的驚訝,坦然承認道:“醒來后回想,過去許多事對他不住……知道他還過得不錯,我也少愧疚半分。擔心倒也說不上,他不必我擔心。”
這番話里百轉千回的豐富情感,把顧青聽得直發懵。
雖說他是張古琴,不是很懂人心,但也旁觀了足足千年的世間紅塵,這黑蛟對姬肅卿怎么會是這么奇怪的反應?
反正眼下除了等死也沒別的事做,顧青好奇問:“情敵相見,不該分外眼紅么。世人都以為你與儒門之主是不死不休,但聽你話音,似乎全不是如此?”
黑蛟聽這話竟笑出了聲:“不死不休?他厭煩極了我,怎會與我不死不休?世人竟是這般認為么?”
這話把顧青聽得更是糊涂。
“既如此,就借顧兄雙耳一用,勞煩顧兄聽我憶憶往事。”
黑蛟出神低嘆:“你我死后,世上也再無人知曉了。”
聽他話音里已是充滿回憶之情,顧青不知為何打心底感到些許詭異,但想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古語,想到黑蛟不知獨自在棺材里當了多久的活死人,又覺就算報救命之恩也該聽黑蛟說完他想說的話。
顧青應承道:“愿聞其詳。”
黑蛟道了聲多謝,悠悠說起:“四海龍宮的立儲章程是一樣的。龍王都會廣擴后宮,生出許多小靈蛟,這些王子王女都必須住在龍宮里,直到龍王在活下來的王子王女中里選出一個儲君,幸存靈蛟才許另擇住處。”
“等等,”顧青懷疑自己是不是聽漏了什么,“活下來的?”
黑蛟低聲笑了:“顧兄不曾留心過凡人朝廷王儲奪嫡的故事?都一樣的。”
顧青立刻明白了,心底暗嘆權術害人。
黑蛟自顧自糾正道:“倒也不完全一樣。靈蛟畢竟與人不同,凡人短壽無靈,他們那一套用不到我們身上。”
顧青微微皺眉,卻沒說話。
黑蛟繼續說起:“我母妃是東海鮫族,她本不愿嫁給我父王,一直想回東海居住,但因這套立儲章程,我與我那親生兄弟都是在南海龍宮長大,直到父王定下儲君,才隨母妃搬到東海常住,那時我已快成成蛟了。”
“我排行第二,我那親生兄弟排行第五,被立為儲君最終登上龍王之位的是我九弟。我們還有二十六個兄弟姐妹,到九弟登基時只活下來四個。”
短短一句話,死了兩位數王子王女,黑蛟說得平常,顧青聽得心驚。
“我們在龍宮里一起長大,從幼年到成蛟,每天都在兄弟姐妹的明槍暗箭中度過,下毒設陷、權政斗謀,無所不用其極,愚蠢無法存活,但聰明的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黑蛟不僅語帶懷念,語氣甚至有些迷蒙:“久而久之,我被迫學會了欣賞他們的狡猾與邪惡,這不應該,但你要知道,我的兄弟姐妹們都很漂亮。歷代龍王娶的都是四海最美的海族,王族靈蛟的容貌只在龍族之下,而天下早就沒有了龍。”
“我從來不想要那個位置,我只想活著,為此我做過一些事,有些事我迫不得已,有些事我隨波逐流,還有些事我樂在其中——有時候為了活著,你得用上一切。何況,這世上其他族類并沒有那么多美人,這海底其實也沒有那么多事可做。”
“愛他們,被他們愛。騙他們,被他們騙。害他們,被他們害。殺他們,被他們殺。”
“我的兄弟姐妹,他們都很漂亮,也都很壞。我愛他們。”
顧青聽出他暗示之意,后背生寒。
這些靈蛟竟然!
顧青后悔了,但此時與黑蛟被困在棺材之中又說不出不想繼續聽的拒絕。
幾乎在同時,顧青鮮明意識到自己正趴在黑蛟身上,心底頓時發毛,卻不敢動也無處可動。
顧青忽然想到:“那南海龍王也?”
“九弟?他倒從來看不上這些事,”提到當今南海龍王,黑蛟的語氣溫柔起來,“最早時九弟還小,后來被他撞見,他以為我是被逼的,倒是替我殺了幾個兄弟姐妹。九弟一直這樣,傻傻的,沒想到是他殺到了最后。”
他語氣越溫柔,顧青越是生冷汗。
完全被黑蛟的年少故事打懵了,顧青只覺頭昏,一時想哪有什么老實蛟,天大的誤會,一時想不知龍族替靈蛟背了多少鍋,什么龍性本Y,根本是蛟性本Y,幸好龍族已隨眾神離開,世上沒有龍了,這些污語流言傳不到龍的耳朵里。
第134章 梧桐火精焚蠱
“九弟登位后,我陪母妃搬到東海常住,在那里,我遇到了霞妹。”
說到白蛟,黑蛟明顯狂熱起來:“即使是在王族靈蛟中,她也是最漂亮最特別的那一個,弄權專斷,冷酷無情,她最愛看狂風暴雨淹沒生靈,每到風季,她都會追逐風暴游動,去見證海浪掀翻漁船、打沒漁村的巨力。她生平所愿,就是天地盡覆波濤。”
以凡人性命為樂的描述,讓顧青的不適到達了頂點。
顧青也不是人族,作為一張輾轉塵世的古琴,他曾見識人性的自私丑陋,但也見證過人性的堅毅美好,不論是在多么腐朽荒唐的高門大院,還是在多么愚昧無知的山鄉野里,他都曾看到讓人族這種短壽種族不斷強盛繁衍至今的人性之光。
尤其是在接觸天疏閣后,他內心最后那一點傲慢,都被真正互相尊重平等的理想代替。
作為一個天疏閣法士,顧青無法認同黑蛟口中的殘酷之美,只聽出那白蛟極其的蛇蝎心腸。
黑蛟卻毫不顧惜聽眾,依然陷在回憶中狂熱忘我:“顧兄,你可明白什么是天生壞種?世上每一種生靈里都有那么幾個,他們生來就是壞的,精巧的皮囊裹著最惡毒不過的無魂之靈。她和姬肅卿都是這樣。他們作惡,沒有什么迫不得已,沒有什么特立獨行,只是單純的天生壞種。”
“我當然愛上了她。”
“可讓我存活下來的生存之道在這一刻成為了我的阻礙,我不是南海之主,拿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給她,她只要最好的貢品,自然不會在乎沒有價值的我。”
顧青真是忍無可忍,卻還是控制了脾氣,禮貌問道:“我倒能理解對美人的追求,天下沒有一個種族是不愛美的,可你為什么專喜歡壞人?”
“為什么不?”黑蛟理所當然地反問,“他們這樣壞,除了我,還有誰會真正愛他們?”
詭異理論震住了顧青。
黑蛟甚至能做出說明:“你想一想,他們其實是很可憐的,普通作惡的生靈,大多要扯一個大旗說服自己和他人,可他們不需要,因為他們生來就是壞的,沒有一句真話,沒有一分真心,他們真算得上是生靈?”
“他們像是上天專門造出來擾亂凡間的空心人偶,里面裝滿了污泥,實質上什么都不是。誰會喜歡什么都不是的東西?”
這、這是個什么玩意!
這一番話,看似荒唐情深,卻又如此極端的自命不凡,如此極端的居高臨下,這黑蛟腦子分明不正常!
哪怕白蛟真有那么品性惡毒,黑蛟這種憐憫又看不起的“愛”,又哪里稱得上什么愛。
顧青渾身汗毛倒數,恨不得立刻破棺沖出去,離這腦子有病的黑蛟越遠越好。
等等,愛他們?他們是誰?不是在說白蛟嗎?
顧青匪夷所思,又懷疑自己是不是聽漏了什么:“他們?難道除了白蛟,還有……?”
黑蛟反問:“還會有誰?”
顧青再往回一想,瞪大了眼:“姬肅卿?!”
黑蛟沒否認。
許是在棺材里待久了,又或許是黑蛟的話跟過年爆竹似的炸裂,顧青的腦袋就跟燒了兩天似的哐哐發昏,渾身難受得像要冒火星子,思緒也被黑蛟帶到了他那詭異的理論里去。
作為一張千古名琴,顧青還未化形時輾轉于權貴世家,曾被還是青年儒修的姬肅卿收藏過,不過很快就被姬肅卿送給了貴客。
當年他還未化形,靈智不足,依稀記得姬肅卿將它拿出來與兩位好友奏玩品評,那時他們還不是鼎鼎大名的儒釋道三元嬰,只是交好的年輕修士。
名琴多贈美人。顧青古往今來被不少美人撥弄彈奏,眼光挑剔,回想起來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三位年輕時確實都是美風姿好容貌,氣質迥異,卻都不落俗塵,萬里挑一。
只是,除孔雀佛子不加偽裝,另那兩位早就以沉穩老者姿態示人,一個白須老道,一個官氣梟雄,天下人早就不知他們年輕時的容貌。想來,就連閣主和春風劍俠,應該也不知道他們師父年輕時的模樣。
顧青若不曾恰巧輾轉于姬肅卿之手,也不會從記憶里想起,黑蛟是怎么知道的?
頭腦發昏的顧青直言問道:“他年輕時,倒也英俊倜儻,可他早以老者姿態示人,你何以得知他的長相?”
這問題黑蛟答得興致勃勃:“人修總顧忌著些虛禮,講究排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元嬰修士本該是青年鼎盛樣貌,卻一個個都故意變出花白胡子裝老頭,以彰顯自己不拘泥于表相。這難道不就是拘泥表相?”
聽黑蛟說了這么多歪理,這番話倒是有幾分道理。
就在頭昏腦脹的顧青不自覺要點頭之前,黑蛟又回憶起來:“我的母妃是東海鮫人,她那一脈有項獨特的傳承,那就種眠龍草。”
眠龍草?
民間相傳,眠龍草是被一位心懷不軌的小神在九華之巔發現,他以眠龍草暗算龍族,幸被天庭發現陰謀,女媧大神知情后,將眠龍草徹底毀去,她降下神諭:凡是天下地上,決不允許眠龍草成活。
后來,有海族找到了神諭中的漏洞,在深海里種出了眠龍草,因為非海族不能采到,而海族都由龍族管轄,眾神就沒有再制止。
聽黑蛟這么說,原來竟是鮫人族中的一脈找到了神諭漏洞,偷偷在海里種出了眠龍草。
可為什么要偷種這神禁之草?顧青疑惑:“難道鮫人與龍族有仇?”
“那倒不是,鮫人以美貌聞名,總得有東西防身,眠龍草其實不是專克龍族,只是它連龍都能放倒,其他等閑族類就也不在話下。”
黑蛟先是否認,停頓片刻才補充:“不過,鮫人常與靈蛟通婚,靈蛟常年屈居龍族之下,自然也想有些東西,以防萬一。”
原來如此。
顧青見慣世情,對相對弱小族類那點防身的小心思倒也理解。
作為古琴,雖不怕歲月流逝,卻怕潮火蟲蛀損壞琴身。他曾遇到過同樣是古琴成精的朋友,那位朋友的原身古琴曾遇過蟲蛀,修復后還是懼怕,日日用樟腦擦滿琴身,連化人形都是一股散不去的樟腦味。
顧青自己倒是幸運,他的原身古琴是萬年梧桐木所造,據說取自鳳凰林中受了火精的梧桐樹王,他自己也不知真假,但他的琴身確實不懼雨雪潮氣,也沒遭過蟲蛀。
黑蛟繼續說道:“霞妹是東海之主,可她再厲害,也做不到單槍匹馬制住一個元嬰男修,還不鬧出大動靜。眠龍草能放倒龍族,自然也能放倒兇獸。”
等等,怎么又扯到了兇獸?
他又聽漏了什么?
腦袋越來越燒的顧青問:“什么兇獸?”
“哦,我忘了說,其實我和霞妹原也并不知情。我們只知他是元嬰高修,一開始他也忍耐著,不愿在我們面前顯露真身,直到有一次實在是把他逼急了,他才變出真身想殺了我們,可他畢竟抵擋不住眠龍草。”
黑蛟饒有興味地回答,越說越是興奮:“姬肅卿并非人族,他是窮奇,四大兇獸那個窮奇,下凡就是為了禍害人間。”
儒門之主居然是窮奇兇獸!
原以為再沒什么可驚訝的顧青又一次被黑蛟言論炸了個眼冒火星,可再順著一想,頓時又毛骨悚然:“你、你們對他做了什么?!”
棺材里短暫沉默,顧青越等越覺窒息。
片刻后,黑蛟幽然一嘆:“是我對不起他,可我如果不獻出眠龍草,霞妹怎會看我一眼?如果沒有眠龍草,他又怎會順從?”
這兩個王八蛋!
就算儒門之主真是兇獸,他們怎么、怎么能!
顧青忍不住破口大罵:“汝二蛟寡廉鮮恥、無德無行!竟做出這等、這等欺凌侮辱之事!”
遭罵的黑蛟竟不惱怒,還認錯道:“我確實對他不住,他也從來看不上我們。”
他認錯太快,顧青反倒提起了心,預感他又要說出些逆天之論。
果然黑蛟又回憶起來:
“有一次床笫之間,他罵我罵得狠了,他說他被眾神罰為窮奇后就不得不喜惡厭善,像霞妹這種大惡人,就無來由地令他感到親切,即便他不喜也逆轉不過神罰天性,看了她就不由自主地高興。”
“而像星歸道長那種百折不屈的大好人,就無來由地令他感到厭惡,每次看到星歸道長他就如有鋼針扎腦、萬蟻噬身,身魂痛不欲生。”
“但在所有人里,還是我這種沉溺私欲、行事無度還自詡情深的狗東西,最讓他惡心,偏偏世上像我這樣的狗東西太多,讓他每一日都過得厭煩至極,恨不得將九州攪得天崩地裂。”
好罵!
雖然不應該,顧青還是在心底為儒門之主叫了聲好,拋開攪亂九州的愿想不談,儒門之主對黑蛟的痛斥還真是一針見血,沁人心脾。
難不成黑蛟是因為被這樣罵過,才有所悔悟?
顯然顧青低估了黑蛟的病態。
“你聽,他與霞妹所愿如此相似,還真是天生一對!”
盡管方巾蒙住的夜明珠不甚明亮,顧青也看不到黑蛟的臉,不知他此時是何神色,但從身下驟然緊繃的軀體就能感受到說出這句話的黑蛟有多么嫉恨,單是軀體輻射出的劇烈情緒就讓顧青頭皮發麻。
黑蛟此刻不單純是滿心嫉恨,他回想著那雙挑剔萬物什么都看不上的眼睛,那個人滿身矛盾,那般睥睨紅塵卻又醉心于投身凡人官場,明明也不過是個投機鉆營之輩,可那張戳人心肺的嘴,無論如何撩欺都聽不到他求饒。
壓下綺念,黑蛟咬牙怒吼:“他為什么不想想,除了我們,還有誰會愛上兇獸?哪怕是以好人著稱的星歸道長,如果知道他不過是只兇獸,怎么可能與他交友,只會避之唯恐不及!”
“可他不這么想,他看不上我們,他與霞妹太像了,我一妒之下咬了他,失口將我的坐騎蛟印印在了他身上,強行收他為坐騎。”黑蛟最終冷靜下來,話語間還有一絲隱隱約約的愧疚。
顧青卻驚呆了。
神仙坐騎能在凡間作威作福,坐騎印記無法解除,終身帶有某個神仙的印記,就能終身享受神仙庇護,一度能引來無數艷羨。
但眾神離去后,沒了神仙,哪怕被高修收為坐騎也不算什么殊榮,漸漸的,靈獸們都習慣了自由,就連普通野獸都不肯再被收為坐騎,若被同類妖修撞見人修強收同類,一場血斗是避免不了的。
姬肅卿可是元嬰高修,又是儒門之主,被收為坐騎那是奇恥大辱!何況黑蛟只是一頭靈蛟,莫說神仙真龍,連龍王都不是。
黑蛟語氣倒也顯出真心后悔:“霞妹勃然大怒,再不許我碰他。我自知有愧,也不敢強求。霞妹明知洗不掉坐騎印記,還是不惜重金異寶,為他上天入地,搜尋了無數偏門醫方、能人異士,在他身上試了無數辦法,都沒有用,還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我倒也勸過,可這印記,說到底起因在我,我實在沒有說話的本錢。結果一直到鬧到東海群臣皆知,上書逼她立儲,她必須用他求子,他不肯,我才又憑著眠龍草回到局中。”
顧青對儒門之主生出了同情。
他知道儒門之主沒少弄權擋天疏閣的路,可就算他再壞,自有天道審判,無論如何都不該落到這兩個瘋瘋癲癲的病蛟手里受折磨。
更何況,雖不知窮奇是為什么被貶為兇獸,但眾神懲罰它喜惡厭善,這個懲罰本身就很奇怪。
所謂神仙難道不該引人向善?為什么倒行逆施,非要讓窮奇喜惡厭善?懲罰窮奇喜惡厭善,意味著窮奇必須憎惡好人、喜歡壞人,如果他一接近好人就渾身劇痛,那他還有什么機會改正?
顧青越想越是頭昏眼花,完全無法理解眾神是怎么想的。簡直像是故意把窮奇作為一個隱患遺禍人間。
不適加劇的顧青沒有意識到自己把疑惑問了出來。
黑蛟大笑:“顧兄當真是天真爛漫。人間不亂,人怎么會知道怕,怎么會敬神拜神?海難不生,漁民怎么會供奉龍王?天地間的生靈萬物,都不過是眾神對弈的棋子罷了!”
顧青怒而駁斥:“一派胡言!神也不過是由人而生,你自甘墮落就罷,怎敢為眾生代言!你生為靈蛟,得天獨厚,卻把精神都糾纏在情情愛愛之中,還做出欺辱他人的事,真是病入膏肓!你身為王族,受漁民香火,更受萬千海族供養,你可曾為他們做過一件好事?”
棺材里又是一陣沉默。
“顧兄罵得對,敖某癡活了這些年歲,今日才醍醐灌頂。”
黑蛟的語氣聽著頗為誠懇:“霞妹已死,我唯獨對不起他,我們三個的兩個孩子也都大了。假如能出去,還是得去和他認個錯。要殺要剮,聽憑他發落。若僥幸沒死,再以余生做些好事贖罪。”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錯,雖然還惦記著倒霉的儒門之主,到底是有了悔過之心。
可惜,就算天疏閣找到線索來尋他,這活死人蠱依然無藥可解,他們沒有機會了。
聽完黑蛟的那些回憶,再想到可能要和黑蛟死在一起,顧青滿心都是絕望。
更驚悚的是,他腿邊忽然碰到一個熱……!
顧青一個激靈,顧不上在陌生人面前保護身份,直接化出原型往邊上一倒,整個琴都緊貼在棺材壁上,力求減少與黑蛟的接觸面。
“原來顧兄竟是名琴焦尾,死前得見焦尾真容,實乃敖某之幸,”黑蛟溫文爾雅地道歉,“實在對不住,在下并非有心冒犯顧兄,只是想起他罵我時的情態,一時情不自禁。”
焦尾古琴裝聾作啞,紋絲不動。
黑蛟卻在此時發現布滿琴身與己身體表的點點火星,咦了一聲,他運起蛟力,忽而大笑,出手將焦尾古琴半攬在懷中,不過小心調整了位置,沒讓不雅位置碰著它。
焦尾古琴琴弦胡亂撥動,發出一陣亂奏,顯然是急了。
恰在此時,棺材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人高喊“是顧青法士的琴音!”,棺內一琴一蛟都是一愣。
顧青百感交集,雖然知道天疏閣不會拋棄同道,但真的等來了救兵,怎么會不激動。
可想到體內的活死人蠱,激動心情又黯淡下去。
“竟能大難不死。”黑蛟感嘆。
嘆過之后,黑蛟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還請顧兄聽我解釋。相傳焦尾古琴乃鳳凰林中受了火精的萬年梧桐木所造,今日一見,才知名副其實。顧兄若自行感受體內靈脈,就能發現蠱蟲正被火精焚驅。”
焦尾古琴聞言大驚,立刻依言自觀琴體靈脈,發現果然如黑蛟所說,真有火精正在焚燒蠱蟲,難怪他一直感到火氣昏沉,原來傳言是真的,造他的萬年梧桐木內真有火精,還蠱蟲被激發,自動應激焚燒活死人蠱。
如此巧合,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黑蛟推演道:“原來顧兄琴身內的火精能夠焚燒蠱蟲,才會喚醒我。你我都需火精焚盡蠱毒救命,還請顧兄忍耐片刻,事后若敖某不死,定為顧兄犬馬相報。”
焦尾古琴無法見死不救,只得直挺挺裝個死琴。
他想回天疏閣,想離這瘋癲病蛟越遠越好。
他想閣主,閣主不要歸隱了,快出來主持大局吧,帶領他們消滅這些草菅人命無法無天的特權。
外面一陣扭轉機關撬棺開棺的兵荒馬亂。
“二哥!”“顧青法士!”
得救了!
第135章 天柱缺口對峙
聽聞顧青法士的琴音,他那好友妖修急著就要去掀棺,幸虧烏老猿及時按住,勸他等待南海龍王解除墓里的機關。
繁復的護墓機關一解除,南海龍王命令龍宮兵卒全力開棺,才一會就焦躁急切地斥責起來,嫌兵卒動作慢,要不是魚巖扉在一邊勸著穩著,這位龍王爺恐怕已經自己上去撬棺材了。
烏老猿給法士們使了個眼色,千萬別輕舉妄動。
因著坎壹婆婆的指點,這次救援行動海角城天疏閣派出了以烏老猿為首的足足六名法士,還不得不帶上了顧青法士的那位還在養傷卻一定要跟來的好友妖修,總共七個,修為都不低。
在海角城事件中有過接觸,烏老猿原本對南海龍王和魚巖扉這對君臣觀感不錯,認為是可以合作的對象,出任務時他還覺得坎壹婆婆是不是過于小心,這任務何需要出動這么多法士,但眼見南海龍王這般焦躁不同尋常,才暗嘆姜還是老的辣。
在龍宮兵卒的齊心努力下,其實也不過片刻,棺材蓋就被推開,轟隆砸落在地。
“二哥!”“老琴!”
南海龍王和妖修立刻喚道。
其他人并不激動,看清棺內景象齊齊一愣,倒不是因為那黑蛟果真沒死,而是那棺內布滿了點點暗紅星火,黑蛟和他懷里的顧青法士的焦尾真身都火點滿身,不免讓他們想起了那日驅魔自焚的老蕉木。
“這是怎么回事?”著急的南海龍王問道。
眾法士和妖修也想問,但顧青法士似乎沒有要變回人形的意思。
黑蛟溫和解釋道:“九弟,還有諸位,煩請稍等,我與顧兄都中了活死人蠱,全靠顧兄琴體內的火精救命。約莫還需半個時辰。”
活死人蠱?
烏老猿不禁咋舌,想明白其中關鍵的他有意驚嘆道:“焦尾琴梧桐木內的火精竟能對付活死人蠱?這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黑蛟點頭贊同:“若不是顧兄恰巧進了我的墓躲避倭賊,或許我已經死了。顧兄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
聽黑蛟爽快地認了救命之恩,又一直客客氣氣的,烏老猿心下稍安,只是不知為何顧青法士就是不幻回人身,難道是不好意思?
南海龍王聞言卻是大怒:“這位法士救了二哥,南海龍宮自當重報。二哥,是誰這般惡毒,對你下了活死人蠱?”
黑蛟并未答話。
“是那白蛟?!”見他不答,南海龍王只能做此猜測。
“我不知是誰,你也莫猜了。”
說到這,黑蛟像是感應到什么,手指掐訣輕動,忽然問南海龍王:“九弟,儒門之主出了什么事?”
“不過是惡有惡報,”南海龍王冷哼一聲,“儒門內斗斗沒了,姬肅卿下落不明。二哥若想報仇,我這就派部下去查,定將那無恥小人捉到二哥面前,任你發落。”
“我跟他的事,與你無關。”黑蛟搖頭閉目,竟不再說話。
南海龍王皺眉不解,眾法士你看我我看你都謹慎地沒說話。
顧青卻是聽得內心巨震,他到底昏迷了多久,怎么儒門都昏沒了?
他想起黑蛟說姬肅卿是窮奇兇獸,不禁懷疑儒門覆滅也是姬肅卿的陰謀,焦心蠱蟲怎么還沒燒完,他等不及要將這個驚天秘聞傳回天疏閣,搞不好能把閣主請出山。
半個時辰后,蠱蟲一焚盡,焦尾古琴就從豪華棺材里彈了出來。
眼見千古名琴一個猛子彈出了棺材,眾法士都是一愣。
“老顧?”只有喜見好友沒事的妖修迎上去。
“來不及解釋了,走!快帶我去青城山,我有事稟報閣主!”落地化人的顧青一手拽過好友另一手隨手拽了個法士,走得頭也不回,嘴里不住地催:“快!”
顧青在心里發誓,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踏足南海一步。
烏老猿險些被他拽一個趔趄,趕忙道:“莫急啊,閣主不在玄真觀。”
不在玄真觀?閣主退隱后就沒離開過青城山,能去哪?
顧青急轉身驚問:“那閣主在哪?我有大消息,說不定能請動閣主復出。”
烏老猿這才想起顧青已經失蹤許久,還不知道最近情況,解釋道:“難怪你不知道,你不在這些日子發生了許多事,閣主早已復出重掌法網,此刻在地府哩。”
在地府?!顧青心一下子涼了:“閣主怎么了?!”
“是訪友,訪友,”烏老猿連忙彌補誤會,“新任閻王是坎壹婆婆,請閣主和劍俠下去一敘了。”
“你這老小子,嚇我的魂,”顧青剛松了口氣,忽然聽聞后方黑蛟與龍王對話,又趕緊拽人,“走,先出去再說,總之我有消息告訴閣主。”
烏老猿見他神色有異,又想起坎壹婆婆提點,當下不敢怠慢,示意眾人跟上顧青:“你們先走,我稍后趕上,總要顧全禮數。”
其他五名法士也曉得輕重,對烏老猿一點頭,快步跟上顧青法士與妖修。
此時烏老猿聽到身后敘舊氣氛急轉。
黑蛟歉疚道:“方才顧兄罵醒了我,二哥沒為南海做什么貢獻,想來確實對你不住,只是我還有個虧欠的人,他似乎身處險境,我得去看看。”
南海龍王疑惑不已:“是什么人?難道是昆兒那孩子又出了什么事?二哥?二哥!你去哪?”
黑蛟卻沒回答,竟是不顧積恙,化蛟后運起蛟力全力沖了出去,帶起的水波沖力直把前頭顧青一行撞翻。
烏老猿勉強穩住身形,卻也是目瞪口呆,心道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暴怒的南海龍王已然一個幻形出現在顧青面前,緊抓住他肩膀將他往后一扯:“站住!你對我二哥說了什么!”
苦也!
顧青暗自叫苦,這南海龍王不會也是個腦子有病的蛟?
法士們反應過來,立刻有了動作,拉回顧青并將他圍在身后,烏老猿法士緊著上前幾步,對南海龍王警告道:“有話但問無妨,若想對天疏閣法士動手,還請龍王三思。”
“吾主只是一時情急,并無動手之意,還請顧青法士解惑。”
情形瞬間緊張,魚巖扉鮫尾一動追上來,溫言為敖凌解場,身形卻是擋在了眾法士面前護住了他們。
敖凌并非單純發怒,更因黑蛟言行可疑,與他記憶中不斷美化的溫柔二哥有著詭異的差別,他不免產生了諸多困惑,但黑蛟卻一句解釋都沒有說走就走,讓久居龍王高位的他如何忍得。
也知自己反應失態,敖凌沉著臉一點頭,認了魚巖扉的圓場。
見他冷靜下來,魚巖扉也是松了一口氣。
顧青倒不怕什么龍王,可就算他不是千古名琴,也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天疏閣法士,黑蛟干的那些沒臉沒皮的事,他哪說得出口?
顧青正色道:“龍王見諒。黑蛟本以為我和他必死無疑,所言俱是他與白蛟姬肅卿三人之間的隱秘陰私,我沒有拿出來說嘴的道理。”
聽顧青這么說,敖凌越想越覺得黑蛟言行詭異,他從來不肯遭人欺瞞,哪怕那人是他在兄弟姐妹中唯一當作手足兄長的二哥。
因此,敖凌立刻命令他帶來的龍宮兵卒散去前方守住黑蛟墓出口,兵卒離開后,他才陰郁道:“我是南海龍王,敖冼輩分上是我二哥,但更是我南海臣子,我想知道的事,沒有他拒絕的份。顧青法士無需多慮,但說無妨。”
烏老猿怒了,轉眼已是刀兵在手:“龍王這是要強逼?”
“我強逼又如何?”敖凌不悅,“事涉我二哥安危,難道在天疏閣眼里,我南海龍王是可以這般輕易打發?我這南海龍宮,諸位天疏閣法士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等等!”見烏老猿更要反駁,顧青趕忙叫住。
龍王這個態度,他若是不說,恐怕不會輕易放他們走。
而且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想幫黑蛟隱瞞,尤其是剛才南海龍王還說要幫黑蛟抓姬肅卿,顧青不愿去想如果龍王真幫黑蛟抓到了姬肅卿,黑蛟會對姬肅卿做出什么事。
這玩意不能細想,越想越惡心。
他何苦為黑蛟隱瞞,還連累其他法士和天疏閣?
顧青做出決斷,既然龍王這個態度逼問,索性說出來讓龍王一起體驗他同族的兩條靈蛟有多逆天,他緊咬牙關:“這可是你讓我說的。事涉他人隱秘,還請諸位發誓不得輕易外泄。天疏閣審判除外。”
怎么還扯到了天疏閣審判?那黑蛟到底干了什么事?魚巖扉心里咯噔一下。
他轉頭看看敖凌臉色,見敖凌是個必須知道的意思,只能給敖凌遞臺階先發了誓,敖凌復述了他的誓言,眾法士面面相覷,也一樣發了誓。
魚巖扉溫和道:“誓言已立,請顧青法士放心。您但說無妨。”
無妨?
顧青絕望地看他一眼,顯然這位鮫人海臣對黑蛟一無所知。
顧青深吸一口氣,開始了他對黑蛟逆天言行的復述。
與此同時。
黑蛟在坐騎印記的指引下飛速趕到了不周山。
黑蛟對天上異景全無興趣,哪怕天宮仙景就明晃晃掛在不周山上空,他也沒有絲毫流連,而是直奔目標而去,落到天柱缺口之中。
他并不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怎樣驚天動地的事件,在他眼里,這天柱缺口如百年前一樣,沒有絲毫變化。
縮水的窮奇兇獸趴在山壁角落,渾身傷痕,血污未洗,灰撲撲臟兮兮,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狠狠暴打過的瀕死老虎崽,只不過長了雙灰翅膀,哪里還有姬肅卿往日那副高傲模樣。
“怎么鬧得這般狼狽。”黑蛟不禁心疼道。
從他出現就不停防備低吼的窮奇兇獸聞言暴怒,卻沒有力氣攻擊他。
仿佛沒聽見窮奇的應激反應,黑蛟通過坐騎印記的連接,將自身不多的蛟力灌給窮奇一些,并通過印記強行操控窮奇變化,迫它幻回人身模樣。他甚至還記得抹掉它的偽裝,習慣性強迫姬肅卿恢復本來的青年鼎盛面貌。
一見姬肅卿,黑蛟眼神就癡迷起來。
姬肅卿受坐騎印記束縛,變不回兇獸真身,更是暴怒:“滾!”
黑蛟像是面對鬧脾氣的寵獸,一聲嘆息,親昵道:“還是這般倔強。雖不知發生何事,但印記傳感做不得假。我知道這坐騎印記是我私心咬下,委屈了你,是我不對,可無論如何,它還是誤打誤撞救了你一命,是不是?如果沒有它,你我如何能有此刻再見的緣分。”
見姬肅卿不反駁,黑蛟越發情真意切:“我也不敢邀功,只是你也該明白我的心,我別無所求,連能給的眠龍草全都給了你,如今霞妹已死,這世上只有你和我了,就算你再生我氣,也先養好傷再說,你難道連留得青山在的到底都不明白?只要你好好養傷,到時要殺要剮都隨你處置,我這條命都是你的,跟我走吧。”
姬肅卿感受著越來越越重的眾神威懾,兇獸神罰在每一根骨頭、每一絲皮肉里作祟,全身上下無處不在嚎叫著痛楚,比往日與星歸道長相處時還要痛苦百倍。同時又被黑蛟惡心得無以復加,在這重壓緊逼的絕境之中,他卻狂笑出聲。
“你和那白蛟真是天造地設好一雙賤人。你做什么春秋大夢,竟以為我會愿意靠你活命?虎落平陽被犬欺,不如死了干凈。”
黑蛟面色急變,姬肅卿看他的眼神越發輕蔑:“我不是什么好東西,可我從不自欺欺人,你們兩個玩弄些下三濫的手段縱欲欺人,撞到你們手里,算我惡有惡報。可你們別以為做了那檔子事就與我有什么干系,你們也配?”
那青年儒生靠著山壁,渾身血痕,發冠凌亂,病白臉色越發凸顯側臉與額頭上的劍痕赤紅,撐在身側的手臂不住發抖,若無山壁倚靠怕是早已倒下,根本沒有自保之力,狼狽到這步田地,卻依然是那副居高臨下的傲慢神氣,一張嘴只會說氣人的話。
被姬肅卿劈頭蓋臉如此貶損,黑蛟定了定神才勉強壓下怒火,卻壓不住燒在下腹的邪火,啞聲道:“何以說這些氣話,過去確實是我們不對,不論你有多少怨懟,都不能等養好了傷再慢慢分說?如今兒女都大了,還說什么沒干系的氣話。”
果如黑蛟所料,聽到兒女二字,姬肅卿急怒攻心,蒼白的臉上都多出一分血色。
這欺凌之色燒進黑蛟眼底,不免令他回想起眼前人每一次被迫在床笫之間的風情,黑蛟聲線越發的發沉發柔:“霞妹與我縱有千般不好,這世上也只有我們兩個關心你,即使得知你是窮奇兇獸,我們也不曾有絲毫動搖。”
姬肅卿卻毫不留情,一聲冷笑。
這聲冷笑同時點旺了怒火和邪火,黑蛟咬緊牙關,試圖誅心道:“難道你還指望你那兩個好友?那兩位道貌岸然的佛道高修,假若知曉你是窮奇兇獸,會怎么對你?你不敢告訴他們,不就是因為你自己也清楚,他們絕不會像我和霞妹那樣待你如初,只會以大義將你的底細曝露天下,為天下蒼生斬你祭旗。”
“那又如何?”姬肅卿徹底被激怒,卻只是抬起眼皮,如視污物一般,不屑地掃過黑蛟。“敖冼,死在他們手里和落在你們手中,讓我選一萬次,我都會選死在他們手里。”
聽了這話,黑蛟再裝不住,神色扭曲,目露兇光,發出警告嘶吼時分明可見尖利的蛟齒。
面對黑蛟的獸態,姬肅卿更輕蔑地嘲弄道:“你們不過是兩只未曾開化的下賤禽獸,褲腰帶都管不住的下流胚子!”
黑蛟又是一聲嘶吼,姬肅卿更與他針鋒相對,甚至咬牙切齒:“下流畜生,你敢在我面前談什么兒女!我此生唯一失策,就是將那個小畜生養在儒門,沒及時要了它的命!”
終于不可承受的黑蛟反唇相譏:“此生唯一失策?我看不止,你也不看看你現在是個什么樣子?不是我趕來,你連化形都化不了!你那兩個所謂好友呢,他們怎么會任你孤身淪落到此?”
見姬肅卿神色一沉,試探出要害的黑蛟不禁輕笑:“所以他們當真知道了你的兇獸底細。姬肅卿,我們在你眼里是下賤畜生,你在他們眼里不也是下賤畜生?相交千年,不過如此。”
姬肅卿閉著眼掩去眼底神色,黑蛟步步緊逼:“不,說不定你在他們眼里還不如我們,你可是受了眾神神罰的兇獸,天性厭善親惡、無可救藥的兇獸窮奇!正邪不兩立,像你這種東西,想必星歸道長孔雀佛子是要大義滅親,難道就是他們將你打出了原型?”
黑蛟越說越不忿,他不知星歸道長和孔雀佛子都已經為這天柱缺口犧牲,見姬肅卿顯然因為提及好友越發激怒,更是存心挑撥。
黑蛟沉痛道:“我和霞妹對你千依百順,毫不介懷你是兇獸,你卻不為所動。你對那兩位好友那般看重,他們一發現你是兇獸,還不是把你棄若敝履。你孤身落到這步田地,證明他們根本看不起你。姬肅卿,難道你天生是個賤骨頭?”
不等姬肅卿開口,一個冰冷的聲音從他們身后傳來。
“我勸你不要隨意扯我師父的名諱信口雌黃。我師父絕不會因為他是兇獸就看不起他。”
黑蛟一驚,慌忙向后看去。
姬肅卿渾身巨震,卻未看向來人。
另一個聲音冷冷接口:“我師父看不起他,只是因為他算計我師父的徒弟。”
第136章 圣火狐仙保佑
“快查你陰力如何!”
黑無常這一厲喊,把四修都嚇一跳,但他們身無陰力,這話顯然是喊給白無常聽的。
白無常聞言查探,竟發覺體內陰力正在潰散,所剩不多,下意識驚愕停步:“兄長?”
領頭的忽然停步,不知是秦無霜還是姒晴險些撞著白無常,黑無常聽到女子驚呼,心底怒罵,更是沒好氣:“不許停!快走!陰力散盡我們都得埋里頭!”
白無常內心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既然不慈兄長命令他快走,他也就聽命快走,渾渾噩噩往前沖。
四修都不是笨人,聽懂是黑白無常的陰力出了問題,也都加快了腳步跟上。
“嗵”
一行人越走越快,裴牧云與解春風耳力靈敏,捕捉到道旁輕響,似有土塊掉落,互相捏了手,提醒小心變數。
“嗵、嗵、嗵”
不多時,越來越多的土塊滑落,從他們身后的地道深處還不斷傳來崩塌之聲。
黑無常暗道不好:“出口就在前方,都跑起來,要塌了!”
眾人換走為跑,都是修真強者,個個疾步如飛。
能看見出口亮光時,那崩塌聲已到了身后!
一行人疾奔而出,姒晴秦無霜前腳剛踏出地道口,后腳重重黃土傾崩壓下,拘魂路完全崩毀,地道口在眨眼間消失不見。
秦無霜只覺恍惚,她還驚魂未定,拘魂路就消失了,只見不周山下綠草連天,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閣主!”忽見閣主,小隊三位法士都驚喜迎來。
黑白無常原本只是怔怔地望著消失的地道口,被這一聲驚醒,忽然都發瘋似撲到地道口消失之處,毫不顧惜地用五指挖地,像是要把拘魂路徒手挖出來似的。
三位法士都被他倆嚇了一跳,裴牧云和解春風收回望天視線,去拉黑白無常起來。
但只拉離一點,他們就跟瘋了似的嘶吼抗拒,全力掙扎都要撲回去繼續挖,就像兩頭受傷的困獸。
黑白無常的嘶吼聲令人心悸,充滿悲傷。
就連不認識他們的三位法士聽了都莫名鼻酸。
風云對視一眼,同時出手在黑白無常后頸輕輕一砍,竟將他們打昏了過去。
“閣主,這是?”帕夏汗法士代表提問。
裴牧云示意三位法士稍安勿躁,手在提著的白無常頸側一探,看向師兄:“陰力全無。”
解春風同樣探了探,點頭示意結果相同,猜測道:“拘魂路并非真實存在,是靠陰力維持,他們體內陰力在地道中就已潰散,拘魂路自然隨之崩塌。他們顯然并不知情,我猜,是坎壹婆婆做了什么。”
“她不愿意他們再待在地府,是為他們著想,”裴牧云想起坎壹婆婆的托孤之詞,依然不忍,“可何必這般急切。”
沒有陰力,黑白無常本身并未死亡,身為活獸,地府大門對它們永遠關閉了。
解春風懷疑坎壹婆婆是預感到了什么,才急忙把黑白無常推出地府,但這也只是猜測,畢竟沒有活人了解閻王這個最高地神職位究竟有多大能耐。
他只能寬慰師弟:“事已至此,我們盡力照顧就是了。眼上還有要事。”
故意說錯字的解春風指指天上異象。
同樣早已發覺天空異象的裴牧云微一點頭,將提著的白無常交給趙橋法士,對三位法士道:“你們不要留在此地,帶他們一起回天疏閣,這兩位是坎壹婆婆托付給我們的,醒了也別讓他們離開,就說我馬上回來。有勞。”
趙橋法士嘿嘿一笑,說閣主客氣什么,交給我您放心就是,一矮身將白無常背在了背上。
解春風將提著的黑無常交給阿不都法士,也道了聲有勞。
阿不都法士好奇閣主的白龍師兄,又有些遺憾不能留在這看現場,卻沒有表現出來,他沉穩的說了聲劍俠客氣,伸手接過黑無常背在背上。
帕夏汗法士眼見無法留下,對閣主一拱手,快速稟報道:
“眾神無法穿過閣主的法網,愈來愈氣急敗壞。一只灰色飛翼老虎與一個靈蛟,不知在天柱缺口干什么。海角城天疏閣傳來消息說顧青法士與那黑蛟都安全救出,但下南海救援的法士們只傳回一道救援成功的簡訊,不知為何都還沒回來。請閣主千萬小心。”
裴牧云立刻懷疑缺口里的靈蛟就是黑蛟,聽坎壹婆婆語氣,只怕他和姬肅卿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恩怨牽扯,此地不宜法士久留,他點了點頭,對三個法士催道:“查探得很清楚,我明白了,都回去吧。”
知道閣主不會讓他們留下,帕夏汗法士深深低頭一禮,妙指一翻,掌心躍動出一朵火焰,她以火焰在裴牧云身前畫出簡符,口中念誦:“造物主與光明神阿胡拉在上,圣火見證,閣主的善思、善言、善行必得庇佑。”
阿不都同樣以他的信仰誦出保佑。
趙橋感覺受到了排擠。
他一只九尾狐貍,雖然鄉親們叫他狐仙,實際上他沒啥厲害法力,鄉親們提著雞拜他求的事他都得擼袖子自己干。
但為融入集體,趙橋清了清嗓子,對閣主來了句:“啊,狐仙保佑。”
知他們好意,裴牧云溫和了神色誠懇道謝。
看呆了的三位法士愣了愣才齊齊一禮,轉身跑走了。
解春風看向姒晴和秦無霜,建議道:“此地兇險,二位何不跟隨三位法士先回天疏閣?”
其實聽法士報告天柱缺口里有只灰色飛翼老虎,風云二人就知道秦無霜絕不肯離開,不過問還是得問。
姒晴看向秦無霜,顯然是看她意思。
秦無霜莞爾一笑,主動承諾道:“他畢竟是無霜生父,我只想跟在二位身后聽聽情況,除非閣主點名,我絕不現身壞事。姬肅卿于二位如有殺父之仇。這點分寸,無霜還是有的。”
解春風見裴牧云點頭同意,也沒說話。
天柱缺口是星歸道長與孔雀佛子葬身之處,比起東萊城那個衣冠冢,這里更像師父的墓,所以得知姬肅卿膽敢躲在這里,解春風心情已是極差。
裴牧云也一樣。
但他除了師父,還觸景生情想起師兄的小白龍化身是如何被儒門圍攻得渾身血痕,不知姬肅卿這一次又玩什么花招,他冷面一寒已是持劍在手。
解春風按捺情緒,盡量溫和了聲音問師弟:“先解決上面還是?”
裴牧云方才抬頭一望就已知曉端的,此刻搖頭堅定道:“他們下不來,除非想出別的法子,先解決姬肅卿。”
解春風又問:“可帶水鏡卷軸?”
裴牧云只答:“案已審明,昭榜已出。天地可鑒,何用水鏡?”
解春風劍已在手,聞言道了聲好。
風云師兄弟心念一動,身形就到了天柱缺口外側。
姒晴與秦無霜等了等才踏云而起,隔了一段距離落地。
山風將缺口里正發生的對話隨風傳出:
“我別無所求,連能給的眠龍草全都給了你,如今霞妹已死,這世上只有你和我了,就算你再生我氣,也先養好傷再說……”
“你和那白蛟真是天造地設好一雙賤人。你做什么春秋大夢,竟以為我會愿意靠你活命?虎落平陽被犬欺,不如死了干凈。”
……
四修目瞪口呆。
裴牧云聽著第一句還心冒怒火,原來眠龍草竟是黑蛟獻給姬肅卿的,可來不及思索這幫兇該不該問罪,轉耳就聽了一連串隱秘陰私,僵立原地,忍不住思考眾神懲罰窮奇親惡厭善不僅不合理還貽害無窮初衷究竟為何。
解春風也聽得直發愣,萬萬沒想到這倆竟是這么個關系,但聽到后來,也不得不為親惡厭善的所謂神罰而皺眉。
最動搖的還是秦無霜,滅儒門那日,姬肅卿所言竟全是真話?他真被那兩條靈蛟強、強行……她不滿姬肅卿待她不嬌不寵,從小到大不知對白蛟投射了多少幻想,有時她恨生母棄她不顧,卻忍不住幻想至少生母會愛她如命。
乍聽如此不堪真相,她幾欲作嘔,全然無法面對,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自處,恍惚得站都站不住,癱坐在地。
最置身事外的是姒晴,畢竟這里頭愛恨情仇都與她毫無關聯,見秦無霜癱倒,忙去相扶,被秦無霜一把抓住,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松手。
天柱缺口里黑蛟越說越離譜,風云師兄弟越聽眉頭越皺。
聽黑蛟再三拿他們師父說嘴來打壓窮奇,二人實在是忍無可忍,無需對視默契步入,現身于黑蛟窮奇眼前。
解春風面寒如水,嚴聲警告:“我勸你不要隨意扯我師父的名諱信口雌黃。我師父絕不會因為他是兇獸就看不起他。”
裴牧云冷冷接口:“我師父看不起他,只是因為他算計我師父的徒弟。”
黑蛟一驚,慌忙向后看去,只見兩個神仙也似的人物,而且修為遠超黑蛟生平所見的任何修士,他意識到這兩個大概就是顧青法士崇拜的天疏閣主,及其師兄春風劍俠。
意識到來人身份,黑蛟又驚奇地發現其中一位帶有龍氣。
竟然有龍重現九州!
完全沒注意姬肅卿的失態,黑蛟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神龍身上。
他仔細觀望,見對方神色憤怒卻并不傲慢,雖不知神龍是風云師兄弟中的師兄還是師弟,但想來,對下位靈蛟都不端神龍架子的龍,應該是很好說話。
又想到顧青法士一再說過閣主人好,黑蛟想去,這對風云師兄弟就算有半仙修為,論資排輩也還是兩個年輕后生,在自己這個前輩面前,越是好人,越會老老實實低頭。
“想必二位就是天疏閣主和春風劍俠,在下南海龍宮敖冼,龍王敖凌是我九弟。”
黑蛟拱了拱手,擺出龍王二哥的腔調,語氣一轉先禮后兵:“我與儒門之主談些私事,無論偷聽還是打攪,似乎都不是君子所為。難道現在的年輕后生,都不講究禮節了?”
裴牧云和解春風從來都尊重他人,但從來不吃論資排輩的擺譜,何況這黑蛟還是個下三濫。
裴牧云無視黑蛟,直視姬肅卿:“風聞隱私,是我們不對。但依天疏閣流程,我既然聞知,就不得不問,敖碧霞與敖冼對你多次強迫是否屬實,你是否愿向天疏閣報案?”
依偎姒晴坐在天柱缺口外的秦無霜聽得完全傻住,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面對虎落平陽的殺父仇人,天疏閣主不落井下石也就罷了,怎么會問出這種話?難道姬肅卿說愿意,天疏閣還真要幫他討這個公道?
第137章 龍王灶王閻王
姬肅卿根本不可能把裴牧云此問當作好意,只感到極度的恥辱,怒火燒心,暴聲怒斥:“少來假惺惺!”
受害者不肯報案,裴牧云才看向黑蛟問道:“你與白蛟敖碧霞欺辱姬肅卿,你的眠龍草又被姬肅卿用來謀害白龍,你可愿自陳案情,向天疏閣自首?”
姬肅卿謀害白龍?!黑蛟眼眸一沉。他剛出墓就來尋找姬肅卿,沒料到還有這種意外。
作為靈蛟,謀害白龍的罪名他是絕不能認,下位靈族謀害上位神獸可不是那么簡單,放上古時期功德散盡都是輕的。至于他與姬肅卿之間算不清楚的情帳,外人憑什么管?他以后待姬肅卿好就是了。
黑蛟不知天疏閣究竟算是什么東西,只從顧青法士那里聽了一大堆護民公正的溢美之詞,從過往見聞推測,大抵也就相當于凡間那種專供文人互相吹捧的書畫學舍,換成了修士版本,想來大差不差,都是故作清高為求官沽名釣譽罷了。
這么想著,黑蛟蘇醒了宮斗本能,張口就把裴牧云打成勢利小人:
“天疏閣主好大的官威,不知朝中哪位高人撐腰?眠龍草是我送他的定情信物,愛怎么用全憑他心意。至于我和他之間的糾葛,更不須外人橫加干涉,他罵你假惺惺,你還非要插手我們私事,莫不是有甚么怪癖?官府都管不著,天疏閣憑什么管?難道閣下習慣了這般仗勢欺人?”
缺口內一派沉默。
雖然知道黑蛟剛從墓里爬出來,但風云二人著實沒料到它言行品性竟真是如此的古墓派。
連姬肅卿都沒說話,只極不屑的嗤之以鼻。
黑蛟腦子里唯有那套詭異之極的情纏色愛,還以為姬肅卿這一嗤是在贊同他、不屑天疏閣,當即腹下一暖,禁不住上前兩步,還想著哄一哄。
裴牧云卻沒給他再次惡心人的機會。
天疏閣主揮指一道劍氣,黑蛟急急后退還是沒撐住仰倒在地,活像只翻倒王八。
劍氣入體化為禁制,黑蛟如遭天雷轟頂,登時慘叫出聲。
裴牧云勾動法網,青衣上隱隱流動法網星輝,對案情做出裁論:“被害不愿報案,惡犯不肯自首,案發久遠,無證無憑。”
“天疏閣規定,空口不可定罪,然,天理仍需昭昭。”
“敖冼,我在你體內打下禁制,你此生不可再見姬肅卿。靠近他半里,自招天雷擊體。碰他,心爆立死。”
黑蛟哪肯接受,渾身都被天雷電得發抖,卻還把一個不字喊得如癲似狂,解春風丟出一張紙符封了他的嘴。
裴牧云繼續道:“至于姬肅卿用眠龍草謀害白龍一案,你是否知情幫兇,尚未查清。待我處理完眾神,再提審查明。你是南海靈蛟,若南海龍王愿親自講這些案情審明處理,只要有憑有據、合理合規,天疏閣也愿意接受。”
他邊說邊憑空凝出一張白紙,以靈力簡單寫明情況,揚手一拋,那白紙就化為一只青鳥,一展翅就化為流光飛入天際,向南海飛去。
“師兄,”裴牧云看向解春風,“不如就試試將他拋回南海。”
姬肅卿本是怒而噤聲,只當眼前三個都不存在,聽了裴牧云這一句話卻是猛然抬頭,眉心緊皺,這兩禍害好不曉事,眾神當前,他們竟要把靈力浪費在驅逐黑蛟這種玩意上?
但姬肅卿畢竟是姬肅卿,他一想就明白了,解春風和裴牧云既然能調動天地靈氣誅殺魔尊,自然也能調動天地靈氣做別的。
這兩個怪物都是半步劍仙,如今還能不消耗自身靈力、直接用天地靈氣使出各種大招,他們完全可以用天地靈氣轟遍天下!
當初女媧特意在九州留下這么一支玄真派,如今再看,當真是一步心機好棋。姬肅卿不由冷哼。
風云二人不知姬肅卿所想,確實,今日誅殺魔尊時是他們第一次試驗用天地靈氣直接出大招,此時此刻此種境況,上有眾神虎視眈眈,下有害師仇人亟待處理,有個試驗機會擺在面前,同時還能擺脫這個不三不四的黑蛟,這簡直是苦中作樂。
解春風樂得為師弟效勞,更樂得試驗,裴牧云話音未落,他就已單掌化圓匯集靈氣,平平往外一推,靈氣悉數化作龍卷靈風,憑空而起卷向黑蛟,卷起他后沖出天柱缺口,愈卷愈快,直向南海呼嘯而去。
*
遠在南海的烏老猿只覺今日十分倒霉,聽顧青法士將黑蛟那些自白轉述南海龍王,但凡顧青肯給提前給個提示,讓他們知道那黑蛟有多奇葩,烏老猿肯定帶著其他法士提前躲出十海里,等顧青說完了再回來。
烏老猿這樣想著,沒忍住斜瞟了一眼顧青,顧青回了個瀕臨崩潰的眼神,顯然是抱著既然自己被迫聽黑蛟那堆污七八糟的事那干脆誰的耳朵都不要好過的心態,烏老猿好氣又好笑,不由在心底罵了句賊木頭。
只見那南海龍王越聽臉越黑,聽完時臉已經黑得跟鍋底一樣,哪里還是龍王爺,畫下來簡直是灶王爺,烏老猿趁機拎回顧青法士,正要領著大伙兒告辭,又見一道青鳥傳書術飛來,南海龍王展開看完,面色比民間畫的閻王爺還要怒沉三分。
烏老猿心道不好,也不管禮數,對著魚巖扉拱手道了告辭,轉身帶著天疏閣眾人就走,還沒跨出兩步,只聽轟隆落水巨響,一個裹著靈風的未知黑影砸入海底,恰恰就落在眾法士不遠處,砸出一個大坑!
帶起的巨震亂流沖倒了眾法士,還有許多龍宮水兵,大家爬起來之后都連忙提起兵器警戒,心情極壞的南海龍王一馬當先沖向大坑,想看看是誰敢在南海造次,砸起的沙泥亂流被他用蛟力卷走,所有人定睛一看,坑底那符紙封口、靈力束縛的,不正是飛走不多時的黑蛟?
在場所有法士此時心底都是一個活該的該字。
誰把他丟回來的?正道之光啊。
烏老猿忽然回過味來,剛才那靈風分明是春風兄弟的氣息,至于黑蛟身上流竄的天雷電流,必然是出自閣主之手。
舒服了。
不等烏老猿再次告辭,就聽南海龍王就厲聲疾喝:“送客!來人!押解敖冼入宮候審!”
顧青這時候反應快,一把拽住烏老猿就沖,嘴里一路叨叨:“別愣著,趕緊走啊!同道,你們海角城有溫泉么?我不怕水,我要沐浴焚香,不洗干凈我沒有顏面回江南見人……”
*
用靈風將黑蛟丟回南海,風云的視線都鎖定了姬肅卿。
他們這時才真正注意到姬肅卿竟是青年模樣,偽裝術他們并不陌生,他們也是靠偽裝術來掩蓋半仙異象,只是青年姬肅卿讓他們回想起孔雀佛子在師父墳前展現的記憶中同樣年輕的師父。
年少時,他們也曾問過師父,為何不像孔雀佛子那樣以真容示人,而要偽裝出老年容貌?那時師父哈哈一笑,對他們說江湖催人老,師父的心老了,哪怕容貌不老,也是個老人,老年容貌不是偽裝,是身魂同調,是避免知覺被修為異化的必由之路。
那時他們太過年輕,似懂非懂,修成半步劍仙后才懂了一點。
他們再也見不到師父了。
姬肅卿昂首直視二人,仿佛問心無愧。
解春風沉怒不發,龍氣四溢。
裴牧云冷聲問:“害了我師父,你可曾后悔?”
“我后悔?”姬肅卿仰天大笑,他傷痕累累衣衫落魄,卻笑得仿佛坐擁天下,“我后悔!我后悔沒早些殺了你們!”
第138章 師兄我想試試
只聞一聲劍響。
卻無人受傷。
高手的劍,是不會在出招前發出聲響的。
劍都拿不穩,怎么稱得上是高手。
但解春風的劍響了。
天底下練劍的,沒有一個敢說解春風不是高手。
那么,他的劍響了,只能是因為他的心不穩。
解春風的憤怒有如雷霆萬鈞。
他的劍已滿是殺意。
卻還是先看了一眼師弟:“牧云。別阻止我。”
“我不會阻止師兄。”
姬肅卿勾結前任閻王濫用神器、算計白龍、逼死星歸道長,還有過往儒門種種貪贓枉法徇私舞弊,均是證據確鑿。
姬肅卿還是四大兇獸之首的窮奇,為何窮奇能到凡間作亂,無論眾神承不承認是他們下放兇獸擾亂九州,都得背一個失察之責。窮奇的存在就是罪證,無論它是死是活,就算它死了,還有明樑帝這只渾沌。
更何況窮奇兇獸曾陷害師兄的母親,害那白龍重傷瀕死,若不是另一條白龍也就是師兄的父親恰好路過,救了白龍一命,結下緣分,才有后來的師兄。
無論是師仇還是母仇,解春風要出劍,裴牧云當然都不會阻止。
不過,裴牧云也并非毫無異議,指出:“但師兄,他仍不知悔改,就算你此時此刻殺了他,他依然沉浸在天下人負他的虛妄里。”
此言一出,姬肅卿撐不住他那副驕狂模樣,登時沉了臉。
解春風看那虛偽小人變臉,心底為師弟的一針見血叫了聲好,卻同樣不得不指出:“牧云,難道你還指望他會悔改?像他這樣自私自傲的偽君子,哪朝哪代都不曾少過,哪一個悔改了?他們只會在聲敗名裂或死到臨頭之時,痛惜自己的失敗,卻不會對死在他們謀權斗局中的百姓有半分愧疚。”
裴牧云卻不反駁,點頭道:“從過往來看,確實大抵如此。可師兄,他是窮奇,你也聽見了,眾神給了他親惡厭善的神罰。”
解春風若有所悟,直接問:“牧云,你想做什么?”
姬肅卿被他二人忽略至今,已是忍無可忍,對解春風破口怒罵:“該死的長蟲!裝什么傻!”
“我未出生就被你設計陷害,我師父被你還是,要說恨,也該是我恨你,我從來不曾對你做過什么,你怎么如此恨我?”解春風都奇了。
他倒不介意被姬肅卿恨,今日就算是女媧大神親至都別想保下姬肅卿,但他和裴牧云兩個受害家屬都不曾叫罵姬肅卿,反而是姬肅卿屢屢對他們出言不遜,真是豈有此理。
平平無奇的一句問話,姬肅卿的反應卻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整個人氣得渾身發抖,胸膛起伏,咬牙切齒:
“我設局揭露神龍地位過于超凡、擾亂了靈獸平衡,天庭眾神對龍族有同樣擔憂,他們力挺我為棋子,卻在事發后撇得一干二凈!還將我罰為兇獸!這一切,皆是因你族而起!什么吉祥天龍,呸,會飛的長蟲罷了!”
解春風已得到神龍傳承記憶,知道姬肅卿所謂的設局揭露究竟是怎么回事,窮奇嫉恨龍族,設計陷害,被陷害重傷的那條白龍正是他的母親。
姬肅卿提這事,多少是有些不知死活,他的逃避并不高明卻有效,但凡風云二人里有一個是暴脾氣,保不準就被刺激得動了劍。
解春風冷冷一哂:“怎么你字典里的設局都得讀作陷害?你不會還以為你設計陷害我母親的低劣手段是什么義舉?你做的好一場春秋大夢,怎么竟還長夢不醒了!”
姬肅卿臉被怒火漲得通紅,正要開口,被裴牧云搶了先。
裴牧云是真心感到疑惑:“你和眾神密謀陷害神龍,事發后他們將你棄若敝履,還對你降下不合理的神罰,你卻不恨天庭眾神,只恨龍族,還遷怒我師兄?”
“誰說我不恨他們!”
姬肅卿如狂獸一般咆哮。
“天庭那些酒囊飯袋,他們算什么東西?不過是仗著世襲派襲師襲蔭庇的衙內!論為民做事的功德,沒一個比得上我。遠古上神尚知尊重生靈萬物,天庭那群狗東西卻做慣了人上人,藐視非人族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非人族類就算上了天庭也只能給他們當坐騎、靈寵乃至拴在花園里做珍稀奇景!”
“可就算天庭眾神看不起龍,也不敢小看女媧的偏愛,必須裝著對龍族低頭,不得不對龍族畢恭畢敬。比起他們,那當然是龍族這種莫名高萬物一等的神族更叫我惡心!”
怎么又拐到龍族。
講不通。
只要窮奇還背著親惡厭善的神罰,就無法分離神罰影響進行判斷。
沒有浪費時間回應姬肅卿,裴牧云轉向解春風,繼續前言:“師兄,我想試試。”
解春風已猜到裴牧云是想試試去掉這個不合理的神罰,姬肅卿也猜到了,否則不會罵他裝傻,更不會一再試圖激怒他們。
說實話,解春風不在乎窮奇受了這神罰多少影響,人死不能復生,何況師父尸骨無存,無論如何,師父都回不來了。
但師弟堅持追求公正的理想從未動搖,既然師弟想試,試就試試,而且姬肅卿這般逃避,還故意刺激他們求打,解春風就更想支持師弟了。
“想試就試,”解春風對罵罵咧咧的姬肅卿露出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師兄為你護法。”
靠巖壁癱坐的儒修艱難支起手臂還欲逃跑,被裴牧云虛空一點定在原地,兩眼無意識化為獸瞳,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張口尤是譏諷:“猖狂小兒!你以為你是誰?區區半步劍仙,也敢輕慢眾神,這是玉皇大帝親自打下的神罰,你敢輕舉妄動,必遭神罰反噬!”
裴牧云不以為異,得了師兄的肯定,他已放心地閉了眼,用心感受法網。
缺口外的秦無霜猛地看向姒晴,姒晴贊同裴牧云做法一臉坦然,秦無霜滿心都是不可置信。
玉皇大帝是天神中的最高神位,他親自打下的神罰,就算天疏閣主真是半神,畢竟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一個最高天神一個半神,相差懸殊無需猜測,天疏閣主真要試著去神罰,那就是實打實的逆天之舉!
而且眾神此刻就在他們頭頂。不論眾神是否來者不善,先挑戰神罰肯定就先授之以柄,還沒見面就犯了大忌,這對師兄弟怎么一點余地退路都不留?哪怕他們此刻就地把姬肅卿殺了,都比觸怒眾神強。
秦無霜越想越是皺眉,直至方才,她都趨向于等幾日就加入天疏閣,可這對師兄弟若是徹底得罪了天庭眾神,前景就不是與明樑帝的腐朽朝廷開戰那么簡單了。
放以前,她應該在裴牧云定住姬肅卿時趁機偷襲殺了他,她深諳為臣之道,搶先替主上干掉臟活,避免事態失控,就算一時遭遷怒,日后也只會越來越受倚重。
可惜天疏閣和天疏閣主都是人間異類,做事從來不管數千年的潛規則,沒好處的事她才不會,可眼睜睜放任這對師兄弟逆天……
姒晴對她擺擺手指,提醒她不許輕舉妄動,神色淡然。
有時候秦無霜恨她姐姐淡定得像根木頭。
風中氣息忽地一涼!
玄真劍意在她們沒注意時已然籠罩四野。
她們向缺口中看去,只見半空飄著一片星野流光的法網,像是被天疏閣主從空中法網裁出,它飄到姬肅卿身上將他牢牢裹住,束縛得他不能動彈,就像一個深青鎏金的人蛹。
此景讓秦無霜回憶起當日的問心劍陣,但與問心劍陣不同,問心劍陣雖然震撼,秦無霜親歷其中,知曉厲害,但她在看到這人蛹時竟情不自禁感到畏懼,這是問心劍陣不具備的。
仿佛是覺醒了遠古始祖在血脈中留下的對未知敬畏,她當了這么多年儒門高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擁有敬畏這種情緒,直到看到這法網裹出的人蛹。
看客們不自覺屏住呼吸。
這人蛹究竟是何物?里面姬肅卿是死了還是活著?
一聲震顫天地的凄厲獸吼回答了后一個問題。
第139章 曾有星辰皎月
姬肅卿在法網束縛中瘋一樣的嘶吼,仿佛在經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他手腳并用地掙扎,能清晰看到他四肢在法網內用盡力氣也只做出輕微動作,更遑論推撕拉扯,根本無法擺脫。
仔細看,姬肅卿的頭所在位置,重疊的法網紋路如同兩個復眼,越看越像是一個與深青天幕同色的巨蛹。
解春風護衛在側,裴牧云閉目凝神。
巨蛹上星野流光的法網,逐格開始亮起星輝。
從頭到尾,一格格亮起復又隱入星野,周而復始。
忽然,巨蛹里的姬肅卿徹底安靜下來——
姬肅卿調動起所剩無幾的渾身修為,正要對束縛自己的法網拼盡全力一擊,卻忽然一頭撞進了層層疊疊的潔白靈云,待撞出靈云,眼前的景色忽然就全變了。
他警惕地看著前方,此處靈云飄渺,遍植香草古藤,不知何方高人在此落腳修煉,庭宅院閣修置得清韻雅幽,大門就在前方。
天柱缺口呢?裴牧云呢?解春風呢?
一陣清風透體吹過,吹醒他腦海中早已失落的記憶。
姬肅卿幾乎跪倒在地。
眼前不是別處,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的家。
他的父母——神獸白澤與神獸青凰的棲居之府。
他欲舉步向前,卻身不能動。
似乎察覺到他想向前,眼前景色向他撞來,年少記憶如走馬燈般流過。
他是神獸白澤與青凰之子,一出生就定了神裔,父母為他取名為奇,因他破殼就是一只珍奇白虎,背有潔白雙翼。
眾神無不夸他嘉祥有瑞,他也確實得天獨厚,經籍閱遍,學識淵博,術法貫通,有智有謀,甚至曾得炎黃二帝嘉許,受盡神寵,一時風頭無兩,再無神獸靈獸能與他相提并論,除了龍。
可世上偏偏就有龍。
那時上古神明已經舍棄長生進入神仙墓,新上位的眾神尚未組建天庭,神位雖開始增多,卻遠遠比不上后來那么臃腫,而且新上位的眾神優先給人神分配神位,靈獸神獸都得苦等人神不愿要的空缺。
他等了五百年,才等來一個貧苦之地的山神空缺。
他為此做足了準備,調查了山上山下的水土人情、地方官員派系、甚至是豪紳鄉老的各人所好,只待上任就能伸展長袖御權治民。
結果卻是晴天霹靂,新上位的眾神連那山神之位都不肯給他,而是給了一條白龍。
真是豈有此理!
龍族是出了名的放任愚民自流,它們只顧護澤一方,卻從不親自抓權管教,有時還胡亂插手不許官員行權征稅,怎么能將山神之位交給龍?
這不公平!難道只因龍是女媧偏愛,就能越過他去?
龍根本就不該存在,沒有人真的想要活生生的龍,龍族早就該滅絕,沒了龍,九州不會有任何改變。
天庭眾神一致同意他的看法,他們認為,龍族受到靈氣偏愛,等于是說,龍族的存在本身就奪走了原本可供眾神享受享受的靈氣。
那條白龍,僅僅因為是龍,就獲得山下百姓的喜愛,但那是因為那些愚民看不明白,他們被龍圖騰的象征意義騙了,那條白龍死了,他們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那條白龍活著,他們的生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可以證明。
但那條白龍沒有死,她被另一條“恰好出現”的白龍救了。
呵。
新上位的眾神是一群踩高捧低的小人,他們不承認教唆事實,還擺弄權術伎倆,女媧讓他們略施懲戒,他們就大力嚴懲,龍族讓他們公平審理,他們更要大力嚴懲。
那白龍甚至都沒死,他就被新任玉皇大帝親自抽去神力,還施以逆向脫胎換骨,毛色蒙塵、雙翼墮黑,徹底轉化為兇獸,還將親惡厭善四個字被打入他的天命,連名字都被改成了窮奇。
眾神以他為祭品,煽動加劇各方對女媧和龍族的不滿,為了封口,還將他流放仙屆荒島。
但,眾神該死,龍族也絕不無辜,天地靈氣偏愛龍族,此事案發后,天地靈氣斥他如惡疾,他的父母也連帶遭到天地靈氣的懲罰排斥,雙親不堪受辱,父親白澤自戕于府院,母親青凰撞山而死,一轉眼,就是父母雙亡。
他失去神力還受天地靈氣排斥,在仙界不僅寸步難移,靈氣不肯被他呼入,他連呼吸都受阻礙。
島上雖有仙泉仙果,但它們都是通靈物,不肯被兇獸食用,寧肯瞬間蒸發或腐爛凋零也不肯被它食用,他又饑又渴,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仙泉流淌、聞著仙果芳香。
荒島上只關著他,眾神留他在這發瘋等死,他卻硬生生活了下來。
不知在荒島上渾渾噩噩過了久,數千就這么灰蒙蒙地過去了,無論是眾神造出天庭,還是女媧帶離眾神、連天庭一起飛離九霄之外,他的處境都不曾有絲毫改變。
那日,天庭眾神派人來到荒島,打算私自放他下凡,要他擾亂九州生事,那傳令小神想必是被眾神教授了些挑撥伎倆,竟問他恨不恨女媧。
他遠遠望著一片污灰的仙界,放聲大笑。
不為其他,只為這污濁天界數千年不曾有丁點好轉,多么可笑。
但即使到了凡間,凡間也是灰色的。
天庭就是天界版本的朝廷,朝廷就是凡間版本的天庭,沒有改過,沒有變過,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甚荒唐。
所有一切都是灰的,灰撲撲的人,灰撲撲的狗,人也是狗,狗也是人。
直到……那是?
他忍不住舉步向前,卻依然身不能動。
眼前景色變幻,再一次向他撞來,卻是在塵土飛揚的路邊,有個茶攤。向來不喜臟污的姬肅卿忍不住皺眉。
又一陣清風透體吹過,他忽然記起那日與他同桌的,是一個道士,還有一個和尚。
他清晰記得,他坐在那簡陋的茶桌邊,那兩人先后一落座,他就有如萬蟻噬身,何止是痛不欲生,數千年來,就算是天庭受罰后面對眾神,他都不曾痛成這樣!
這兩個究竟是什么人?他們是好到了什么地步?憑什么讓他痛成這樣?
那抱著破劍的道士先找和尚搭話:“貧道望星歸,星星那個星,回家那個歸。這位大師是?”
“不敢,出家人釋迦陵。”
“好名字!”道士浮夸大贊,又看向他,“這位書生大官人是?”
他開口如記憶中答道:“道長客氣,在下區區草民,姬肅卿。”
“客氣客氣!也是好名字!那這么著大家伙兒就算是認識了,是這樣,有個不情之請,方才貧道點了碗陽春面,一摸口袋忘了帶錢……”
他習慣了荒島寂靜,下凡多年都聽不得吵鬧,但認識了他們,或許是痛聾了,他竟慢慢習慣了吵吵鬧鬧的日子。
“姬肅卿,你有什么好主意?大難當前,就別藏著掖著了。”
“我能有什么好主意?我書生百無一用。”
……“我可不是你們人的坐騎!休想!”
為了救他們,他還拿出了保命的東西,為什么不讓他們去死,中止永無止盡的神罰之痛,他想了許多年也沒想明白。
“命債,立不立?”
“立,怎么不立?我是那種施恩不圖報的人么?”
“既如此,也跟我立一個。”
“星歸,水倒得不錯,你我命債,一筆勾銷。”
從那后百年流水過,也曾一同西游聽經,也曾淺談朝堂風云,他收到焦尾名琴,送出去之前,還特邀他們上府把玩彈奏。
哪怕每一次見到他們都如萬蟻噬身,這段時光都他從未有過的好日子。
直到、直到他撞見那畜牲……
“官人-”“肅卿-”
姬肅卿張口欲嘔,卻什么都吐不出來。意識到身體不能動,熟悉的恐慌涌上心頭,難道是眠龍草!不,不是,那兩頭畜牲并不在此……
惡心,每次看到那兩頭畜牲,他都惡心無比偏偏神罰強迫他親近惡人、故意抑制他本心產生的惡心。
他無時無刻不想把那兩頭畜生的蛟筋抽出來,用來勒住眾神的脖子,在天庭那富麗堂皇的天門上吊死他們,再將那對淫男娼婦剁碎。
一想到到死都在演戲的白蛟,胃里又一陣翻江倒海。
姬肅卿被惡心感折磨得神志不清,陷入過往被靈蛟折磨時的迷思:她到死用話語折磨我,我又為何要配合她?不知道。維持我的體面?可有誰在看?神罰作祟?難道如她所說,被他們欺辱倒是我的錯?是我招惹他們?這不對。不對嗎?
他實在是對黑蛟白蛟厭惡至極,不愿再想,可再往后,往后就是——!
姬肅卿忽然暴睜雙目,清醒過來:不對!這里究竟是何處?他為什么要回憶往昔?他明明在天柱缺……
天柱缺口!
不!
他拼命想要轉身逃開,卻還是身不能動。
景色不由分說地變幻,又一次向他撞來,再一陣清風透體吹過。
眼前是孔雀佛子決絕恨聲:“我與星歸誤與你這種人誠心論交、江湖齊名,才真是過分!姬肅卿!千載摯友,從未相知,你我今日,恩斷義絕!”
怒火直沖上頭,讓他完全遺忘了方才的掙扎。
好好好!
他千載真心相待,不過是算計一條白龍,釋迦陵就要與他決裂,甚至偷襲他、將他擊落殿外!
不過是一條白龍!
又是白龍!
憑什么?憑什么!
他下意識氣得要進殿理論,那殿門卻無風自動,合而禁閉,門上現出一個金光閃閃的“滾”字。
姬肅卿喉頭一甜,來不及與釋迦陵對峙,景色已經再次變幻,眼前卻是怒火中燒的望星歸。
他不由想要后退,卻無法后退,只能聽好友聲聲厲喝:“姬肅卿!你啞巴了!”
“你顛倒是非,賊喊捉賊!”
“我望星歸何德何能,生平僅兩位至交,你們兩個,你們兩個合起來算計我,算計我徒弟!”
別氣了。
姬肅卿不想再看。
不過是一條白龍,為什么這么生氣?
你不是一直想養龍嗎。
心急則亂,他故意讓了一劍,被砍穿了肩骨,但好友臉上的怒氣卻絲毫未減,仿佛看不見他的右肩血流如注。
他聽見自己說:“星歸,這兩個好孩子,你選哪一個?”
你選哪一個?
選一個吧。
選一個,補了天柱,天下不亂,眾神尋不著借口下凡,我們解開誤會,再續千年好時光。
選一個吧。
求你了,選一個吧。
他眼睜睜看著望星歸飛身盤坐于天柱缺口之中,將修為靈力悉數逼出體外,深橙暖光照徹方圓十里,像是一輪紅日。
任他如何拼命上前,不惜遭受重創,那輪紅日都不許他靠近半步。
“我玄真師徒,無愧天地,若今日白龍遭陷有罪,望星歸在此,以身,償還!”
不,不——!
第140章 除罰破蛹而出
裴牧云正處于玄妙境界。
將親惡厭善的不合理神罰剝離姬肅卿的神魂,意外地并不困難。
從渾沌兇獸炫耀是眾神私放它下凡擾亂九州開始,裴牧云就不斷接觸到有關眾神的消息,所見所聞都指向一個不妙的印象——天庭眾神早已不是遠古上古那些帶領華夏走向文明的英雄。
盡管如此,姬肅卿神魂上那據說是玉皇大帝親自施加的神罰,其本質模樣還是出乎了裴牧云的預料。
通過執掌法網,裴牧云對神魂有超出他人的理解,如果要讓一個生靈變得親惡厭善,那必須徹底墮落其心性,連自憐的善意余地都不能有,相當于重塑這個生靈的神魂,稱為反向的脫胎換骨也是不確切的。
裴牧云沒有輕信姬肅卿,就是因為如果親惡厭善真是玉皇大帝做出的神罰,那么至少能得出兩個結論:一、姬肅卿做出了罪大惡極的惡事,遠不止他自述的設計白龍,不然神力不會允許此等神罰;二、玉皇大帝能夠重塑神魂,證明他受到神力的極大認可,不可能是壞神。
但他沒想到真相會這么簡單又這么令人驚訝。
是他想多了,這個“神罰”根本沒有重塑姬肅卿的神魂,它的本質模樣竟是刺鼻的腐爛黑泥,就像滾燙刺鼻的瀝青,涂滿了姬肅卿神魂。
但凡姬肅卿接觸好人或起了善念,這些黑泥就如燒開一般沸騰起來,讓姬肅卿的神魂痛不欲生,直到他遠離好人或轉為惡念才停止。
裴牧云只看了一眼,黑泥里施術者滿滿的惡意就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蠢蠢欲動地想連他一起燒。
這算什么神罰?裴牧云大為皺眉。
莫說懲惡勸善的神性,這所謂神罰的黑泥里壓根不含半分正念,只充斥報復的惡意,甚至有意圖滅口之嫌。得虧姬肅卿出身神裔,神魂強韌遠超凡人,不然早就被這黑泥燒得灰飛煙滅。
與其說是神罰,更像是魔的詛咒。
既然算不上什么神罰,更談不上重塑神魂,對裴牧云來說要解決就不難了。
心底有了譜,裴牧云著手開始動作。
他輕運法網之力,如靈觸般稍稍附上神罰黑泥,兩廂剛一接觸,神罰黑泥就像掉進食人植物強酸胃袋里的蚊蟲,霎那間就燒得嗶啵作響,化為黑煙。
裴牧云松了口氣,只用法網之力就能消解黑泥,甚至都無需細辨黑泥構成,這會比他預計還快上許多。
棘手之處在于,姬肅卿并非純白之輩,他的神魂接觸法網之力,雖不至于跟那惡意滿滿的神罰一樣遭到灼燒,卻也會痛苦,法網一定會逼他回憶過去,試圖用記憶引導他重明是非、棄惡向善。
畢竟神罰黑泥牢牢糊在他神魂上,就像無數螞蝗吸鉆著皮膚,裴牧云只能盡量小心,但法網之力不可能完全不觸碰道他的神魂。
倒不是裴牧云有必要小心,假如此刻公開投票,恐怕天下沒幾個人會認同姬肅卿不需要反省。
只是他們師門通病,都愛在實踐中感悟,裴牧云深入控制法網,越細致去操縱,就越發清晰地感受到己身與天地萬物之間的聯系,他繼續深潛意識,更細一步去拆分,甚至細微到與世間金木水火土等等一切自然元素相感應。
“師兄。”
裴牧云沒睜開眼,只是伸出手去。
五行是道家修行的重要部分,裴牧云此刻感應到的一切對修行大有裨益,自然想到要與師兄分享,稍后再交換見解討論一番,他們習慣如此,總能在彼此觀點中找到閃光,促發心境的共同進步。
解春風正盯著地上的人蛹警戒,越看越覺得是個大妖蛾子,忽然被喚了一聲還以為有事,轉頭卻見師弟伸出手來,五指微分,解春風想也沒想,習慣性就握上去十指相扣、兩掌緊貼,瞬間就進入師弟傳來的共感之中。
他后知后覺閃過警戒怎么辦的念頭,但來不及細想就被師弟傳來的感應勾起無數道思,立刻就決定相信缺口外的姒晴將軍,毫不猶豫隨師弟進入了意識深潛。
這種共享還算不上是神魂互感,只是他們師兄弟私下摸索出的一種共感傳遞,可以說是獨門絕技。
倒不是他們不愿分享,理由就和神魂互感沒人愿意用一樣,沒有修士愿冒險拿神魂與他人接觸,就算他們愿意教都可能找不到人學。
姒晴密切關注著缺口內的形勢發展,見他師兄弟二人聯手,還以為果然是神罰難敵、閣主力有不逮,但細看閣主面色如常,沒有絲毫難色,那又為何突然牽手?
姒晴一時疑惑,低聲問秦無霜:“他們是不是遇了難關?或許我該入內幫忙?”
秦無霜心緒復雜本在沉思,忽被姒晴這么一問,還以為姬肅卿耍了什么陰招,連忙伸頭去看,這一看不由笑了,看那二人沉浸模樣,雖不知究竟,卻絕無可能是遇了難關,或許就是尋個理由膩歪也未可知。
她學著越人戲調,一句話拐了十八個彎道:“青青楊柳清水塘,鴛鴛成對鴦成雙,姐姐啊,你不在這陪我,進去打攪甚麼?”
她這么說,姒晴再一看也尋思出味兒來,老實道:“那我就不進去了,還是在此警戒。”
裴牧云帶著師兄沉浸于意識感應,同時也沒落下解決神罰黑泥,他如操縱手術刀般精細地控制著法網之力,一點點將神罰黑泥灼燒干凈。
隨著姬肅卿神魂上的神罰黑泥燒去大半,人蛹中的姬肅卿反應也越來越劇烈。
人蛹中傳出的嘶吼哀嚎慢慢轉變,不再是獸吼,而是模糊不清的言語掙扎。
越到后來,吼得越激烈痛恨,聽得也就更清楚。若不是深知風云人品,連姒晴都要懷疑姬肅卿是不是在蛹里遭受了巨大折磨。
聽到最后,兩人面面相覷,因為她們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聲狂怒至極的恨叫:“不——!”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聲恨叫響起之時,裴牧云與解春風同時睜開雙眼,行云流水般分開交握手掌,幾乎以一模一樣的臨陣姿態隨手挽了個劍花調整手腕,視線默契地盯在人蛹上。
地上的人蛹已在解除神罰的過程中發生了難以忽視的改變,它本裁自法網,開始時是明顯的深青鎏金,到此刻,人蛹外殼上的星野流光已黯淡到幾乎看不出網格紋路,原本深青天幕似的底色也已發灰發暗,變成接近黛色的深青黑。
似乎這片法網在解除神罰的過程中已被消耗一空,才會連星光色澤都黯淡了。失去法網的星光色澤,它看上去就更像放大無數倍的青黑蟲蛹,讓人打心底生出類似面對遠古巨獸的恐懼。
更讓畫面不適的,是人蛹中姬肅卿的劇烈掙扎。
這一次,他的手腳似乎不再受到束縛,他撕扯著人蛹想要出來,可以清晰地從不斷凸起的蛹皮上看出他的四肢活動,但他的怒吼不知為何又變得含糊不清,讓人聽不明白。
秦無霜捂住嘴,她看得想吐。
解春風像是聽到了什么,微微側耳,轉頭向裴牧云確認:“里頭有水?”
他神色有些嫌棄,大概是想到了不干凈的東西。
裴牧云解釋:“是血,去除神魂上的神罰,難免損傷神魂,只是輕微受創,但畢竟是神魂要害。”
解春風點頭表示明白,再不多話。
修士的神魂是要害中的要害,若一個修士渾身是血、身上卻找不到傷口,那就是神魂受了傷,只有修復了神魂才能止血。
這就是為何天下修士都用各種手段保護神魂,絕不肯拿神魂冒險。一旦神魂遭受重創,哪怕招來九州最頂級的醫修也只是勉強試試救治,幾乎十死無生,就算神魂沒先死透,血流干了也是藥石無醫。
在聽不清的怒吼與劇烈的掙扎聲中,缺口外飄來一句問話:“他若掙不出來,不會淹死?”
裴牧云搖頭道:“不會。但全看他自己,出不來,是法網還不許他出來。”
話音未落,忽聞一聲裂帛之聲!
姬肅卿奮力掙扎終于在人蛹頭部撕開一道裂口,血水從裂口奔涌而出。
連連咳嗆的姬肅卿手足并用從蛹中爬出,他從頭到腳都是血污,紫色儒袍都被血色浸染成了黑色。
解春風不愿師父葬身之地臟污,一道清風甩過去,將地上衣上身上的血水悉數卷走,丟去千萬里外的荒野。
姬肅卿這才睜開眼,眼前不見望星歸,也不見釋迦陵。
只有被望星歸、釋迦陵前仆后繼補好的天柱缺口。
還有兩個命硬的孽障。
他手扶上巖壁,又落到地下,撐著地才慢慢坐起。
過往數千年時刻被神罰痛苦占據的神魂逐漸復蘇,被痛苦壓抑的記憶紛至杳來,他忽然意識到每次見到這兩個孽障時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萬蟻噬咬之感,不見了。
神罰解除了,甚至——!
姬肅卿不顧面子,猛地拉開衣襟一看,曾被咬下蛟印的側肩恢復如初,就像那些恥辱從來不曾發生一樣。
他的手無法控制抖動,但他回過神,立刻不顧手抖先理好衣衫。
裴牧云本就不想多話,看他反應如此劇烈,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戳人傷疤。
正打算談正事,卻聽姬肅卿崩潰一般氣急敗壞道:“你以為我會對你感恩戴德?!”
這話從何說起,裴牧云皺眉,聽他又叫囂道:“我淪落今日,全拜兩條白龍所賜!我只恨死前不能殺盡天下龍族!”
裴牧云張口欲斥,卻見姬肅卿話沒說完就反手一掌打向他自己的胸膛!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