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宴之記不清,眼淚是什么樣的東西。
從孩童時期明白事理后,他就沒有哭過了,眼淚這種東西,他看得最多的是母親的眼淚。
母親溫柔善良又漂亮。
但她也總是哭。
或許是父親納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太,背棄了他們當初的誓言,母親的情緒時好時壞。
有的時候像恍然大悟,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善妒,然后又溫溫柔柔的對父親好,有的時候又翻那些陳年舊事,來同父親吵架。
刑宴之看見眼淚的次數多了,他便越發冷漠了,有時候他看見母親的眼淚時,他總是在想。
哭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刑宴之覺得他的母親很懦弱,想要的得不到,想放下又沒有那個手段,整日反反復復的哭泣,最后把希望寄托于神佛之上。
以至于在外出燒香拜佛的時候,馬兒發狂,馬車不受控制掉落懸崖,尸骨無存。
哭哭啼啼總是惹人心煩,刑宴之也討厭那些仆人和丫鬟犯錯后的哭泣,所以這樣做的下人,大多數都是通通趕出去。
哭泣能彌補已經出現的錯誤嗎?
不能。
那么人第一時間應該想的是彌補錯誤,減少這件事帶來的影響,而不是令人煩躁的哭泣。
明熙縮了縮身子,對于二少爺的突然靠近,有些害怕,害怕得都忘了哭泣,眼淚掛在眼尾,要掉不掉。
刑宴之見刑明熙止住哭泣后,他伸手指捻住被子的一角,然后用被角替人擦干眼淚。
刑宴之的動作輕輕飄飄的,一舉一動讓明熙摸不著頭腦,心里害怕得發抖。
擦干眼淚后,刑宴之松開被子。
“你哭什么呢?”
“是想表達什么訴求嗎?”
刑宴之再次問他。
刑宴之絲毫沒有覺得,自己之前的舉動有任何問題,他不喜歡有人上他的床,也不喜歡別人弄臟他的床鋪,他警告刑明熙有錯嗎?
刑明熙和他本就身份有別,是他好心收留,難道他一個當主子的,還得遷就對方的習慣嗎?
不過看對方哭得這么慘,刑宴之還是想問一問。
明熙聽到二少爺一本正經的問他,明熙有些傻眼了,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明熙不回答,刑宴之就這樣一直在旁等候著他回答,明熙見他是真的想問清楚弄明白,于是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把被子拉到頭頂遮住自己。
明熙躲在被子里,翁聲翁氣的回答。
“二哥,你嫌我臟,你厭惡我是不是?”
明熙哽咽的說完這句話后,又哭了起來。
刑宴之聽見他是為這種小事煩擾,只覺明熙真是孩童心性,于是伸手把人從被子里剝出來。
“刑明熙,你的確臟兮兮的不是嗎?光著腳在地上踩來踩去的,還上了我的床-榻,眼下又鼻涕眼淚的往自己的被子上糊,這難道不臟嗎?”
刑宴之說這話時,十分淡然。
像敘述事實一樣,沒有摻一點假話。
“至于厭惡,從何談起,刑明熙,你眼下的一應吃穿住行,哪一樣不是我提供的?我若厭惡你,為什么要做這些?”
“你是我的仆人嗎?你替我做出貢獻了嗎?你有什么值得所圖謀的嗎?就連查案一事,難道不是因為你我才插手的嗎?”
“所以你在哭什么呢?”
明熙被二少爺說的話唬住了,他仔細想想,好像是這樣的哦,但是又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但他想不出來。
見刑明熙止住哭泣,刑宴之喚了門外守候的仆人,讓他去打熱水讓刑明熙洗漱,隨后又吩咐人把被子都換了。
刑宴之洗完手,回自己的床榻休息了。
明熙洗著臉,往二少爺的床鋪方向看了一眼,雖然不難過了,但總覺得有些憋屈。
明熙洗漱完,仆人也換好被子了,他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睜著眼睛,怎樣都睡不著。
他一直在想剛剛二少爺說的話。
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自己現在已經不難過了,但就是憋屈的慌,一口氣堵著,上不來下不去的。
明熙在榻上翻來翻去,像烙煎餅一樣。
不知道想了多久,想到整個人昏昏欲睡時,明熙突然大腦靈光一閃,明白問題在哪兒了。
明熙從床上下來,穿上鞋子,走到二少爺床邊,然后蹲下身子,用手推了推二少爺的肩。
見對方醒來,目光看向他。
明熙十分認真的,糾正對方的錯誤。
“二哥,我喜歡你,信任你,你為什么要辜負我的信任呢?在我心里,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呀。”
“你剛剛的行為,傷到我的心了。”
“你要是不喜歡我這樣做,你可以提前告訴我,或者背著我做都可以。”
明熙來這個世界的時間很短,二少爺刑宴之是第一個對他好的人,雖然對方的封建思維讓明熙不敢認同,但如今,對方到底算他在這個世界交的第一個熟識的人。
刑宴之倒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喜歡想和他做朋友這話,莫名的覺得幼稚和可笑。
他知道刑明熙在別扭什么,也知道自己剛剛說的話,不過是糊弄人的,對方翻來覆去大半天,才想到這幾句反駁的話。
又眼巴巴的來告訴他。
天下熙熙攘攘,利聚而來利散而去。
這樣膽小又好哭的人,有什么值得做他朋友的?
刑宴之沒有說真話,只是順著刑明熙的話,語氣溫柔的說了一句。
“二哥知道錯了,下次不會了。”
明熙聽見二少爺這樣說,那口氣才散去,說了一句晚安后,才心滿意足的,回自己的床榻上睡覺。
明熙不知道,二少爺在黑夜中,看著他睡覺的身影,眼神中滿是冷漠,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天剛亮,二少爺就出去了,不過出去前,還特意把明熙叫醒吩咐了幾句話。
明熙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的被叫醒。
二少爺讓他今日不用去前廳了,就在屋子和花園附近,餓了讓仆人送吃的。
明熙胡亂應了兩聲,然后繼續睡覺,二少爺見他被子沒有蓋好,還幫他掖了掖被子。
明熙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了,醒來后,想起二少爺早上的行為,明熙心里暖暖的,二少爺也是會因為朋友而改變的嘛。
洗漱完畢后,仆人去廚房吩咐丫鬟擺飯,雖大部分是素菜,但許是二少爺考慮到明熙體虛不足,桌子上還是上了三道葷菜,其中就有一道是明熙愛吃的白切雞。
吃完飯,明熙就在院子里四處閑逛。
昨夜的事,刑宴之壓下來了,讓仆人趁夜換了窗戶紙,一切都做無事發生之態。
等到晚上天黑,刑宴之才回來,回來時,正看見明熙守著一桌子菜沒動,腦袋趴在桌面上,一副餓得要暈過去的樣子。
“怎么這么晚還不吃飯?”
刑宴之推著輪椅進來,桌上的菜大多數都涼了,沒有熱氣了,平時吃飯狼吞虎咽的,生怕吃不飽,今倒是稀奇了。
“二哥,我等你一起吃呢。”
明熙坐直身子,下午擺飯菜的時候,明熙先是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人回來,于是問仆人前廳誦經多久結束。
仆人回想了一下昨日誦經結束的時間,告訴了明熙。那明熙感覺也等不了多久,于是想等著二少爺回來一起吃。
誰知道這一等就等了一個時辰。
刑宴之轉動輪椅到桌子邊,掃了一眼桌子上的菜,桌子上那一份白切雞,被人動了兩塊,然后又欲蓋彌彰的擺好。
二十多年了,還是頭一次有人等他用飯。
刑宴之笑了笑,讓仆人把冷掉的菜都撤下去,換新的飯菜上來,他沒有說下一次不讓明熙等,只是說了一句。
“明熙,下次等的時候,可以吃點東西墊一墊。”
明熙點點頭,說知道了。
很快飯菜又新上了一桌子,刑宴之面前的都是素菜,明熙面前的則多是葷菜。
“二哥,你不吃肉嗎?”
明熙見刑宴之都是吃的素菜,有些好奇的問了問。
“明熙,這兩日禮佛,我院子里的人都是吃素齋,自然我也不例外,既然做禮佛事宜,我便誠心些。”
明熙嘴里叼著一塊白切雞吃得正香呢,聽了二少爺的話,一時間有些猶豫是吐出來呢,還是吃下去呢?
“明熙,你不算在這里面,無妨,安心吃則是,你體虛不用守這些規矩。”
刑宴之看出明熙的猶豫,安撫他。
“謝謝二哥。”
明熙得對方這樣說,臉上藏不住的開心。
吃完叼著的這塊雞肉,明熙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疑惑,他有時候總是會有些莫名其妙的疑問,然后他想到什么便說什么。
“二哥,如果我佛慈悲,普渡眾生的話,那為什么眾生就在府門外,大師卻只看見了刑府。”
如果不是二少爺把大師請來,明熙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見過,這樣奢靡的講經活動。
刑府客院還有一處佛堂,想來也定是奢華無比的,那么大師整日在這些金銀堆砌的佛堂里,念的是什么經呢?
普渡眾生?
還是修自我的心經?
可是不管哪一種,大師都并不在其列。
刑宴之手上的筷子頓住了,他目光看向刑明熙,對方眼里的神色一覽無遺,似真的很疑惑這個問題。
刑宴之沒有接話。
或許很多人都有過這個疑惑,但只有刑明熙明目張膽的問了出來。
明熙見二少爺不說話,于是歪了歪頭去看對方,他想起以前,他在醫院照顧母親時,他也曾把希望寄托在燒香拜佛上,可惜沒有任何效果。
“二哥,如果神佛真的有求必應的話。”
“那無權無勢的窮人,應該是邁不進那扇大門的。”
明熙埋頭吃雞肉,自言自語的說道。
刑宴之沒想到,刑明熙有時候會比世上大多數人都看得通透。
刑宴之放下筷子,看著刑明熙輕聲說道。
“明熙,世上唯有自己是最可靠的,你不要相信任何虛無縹緲的東西,包括人心,這也是最不可靠的。”
明熙認真聽著二少爺給他的良言,點點頭,說知道了,隨后明熙又對二少爺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不過,二哥你肯定是最可靠的!”
刑宴之笑笑,不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