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禮打量著眼前的窫窳。
按說,他才剛剛成年,還遠不配做這位上古傳說里兇獸的對手。可眼前這個窫窳,似乎有些異樣。
同樣注視他良久的窫窳,也口吐人言:“真是難得,這世間還有你們的血脈。”
楚卿禮沒有理會。
窫窳眼珠轉動,看向他身后,“你竟然,與凡人結了這種契印。”
她在他的結界之內,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可楚卿禮仍是心虛了一瞬,銀白色鱗片覆蓋下的身軀薄薄紅了一些。
窫窳壓低身子,呈進攻態勢,“我無意與你為敵,只是想吃人。你我既同為妖族,不如讓我吃了她,也放你自由。”
楚卿禮頓時騰高了許多,尾巴不耐的擺動著,“她是我的。”
窫窳已經沒有耐心再多說話,見他不退讓,就低吼一聲沖了過來。
“我要吃人!”
他帶著雷電火花咆哮而來,原本被村里人堆積在旁的巨大石塊,此刻反成為他的武器,后蹄一踏便全部朝楚卿禮飛來。
楚卿禮不肯退讓防守,他伏低身子,靈巧的游走躲避,靠近窫窳的瞬間卷曲纏繞上去。
粗壯有力的蛇尾收縮起來,只壓縮束縛窫窳最柔軟的腹部,楚卿禮的動作比之前捕捉耳鼠時要熟練許多。
白芒焦急的看著那邊,她即便聽不到聲音,也能從劈開的巨石、天際炸開的雷電與裂縫的地面想象中天崩地裂的動靜。
楚卿禮的纏繞已經很緊,窫窳四蹄騰空,用力的跳竄起來,似乎想把他甩下去。
半條尾巴已經垂了下來,銀白巨蛇往白芒的方向看了一眼,奮力束緊窫窳的動作。
已被勒的要喘不上氣,窫窳厲嚎一聲,猛然張開大嘴往下咬去。他的尾巴也纏繞上來,與楚卿禮搏斗。
鋒利的牙齒徑直戳穿了巨蛇的鱗片,像是密齒梳子扎進去不松口,血水橫流。
眼看著巨蛇身軀猛然顫動一下,高揚頭顱之后,渾身都失力的垂下來。白芒心急,敲打面前的透明屏障,“楚卿禮,你放我出來。”
巨蛇沒有回頭,尾尖卻動了動,白芒手背上的蛇形影子游動的更快。
他不肯放她出去,白芒見他再次蓄力相擊,沒忍住罵出聲,“修仙世界里,肉搏什么,用法術啊。”
這下巨蛇回頭了,眼神難言委屈的掠過她,隨后不管身上的傷口用力將尾巴一甩,生生將窫窳的頭給抽開。
他自出生之后,就被奴役羞辱,哪里會什么術法。
白芒也意識到他好像并不會這些,她瞧著那邊電閃雷鳴的窫窳,沉聲道:“楚卿禮,你怕雷電嗎?”
巨蛇的身軀與窫窳暫時分開,他們二人喘著粗氣對峙,聽到白芒所言,他搖了搖尾尖。
手背上的影子就纏了纏她的手指,白芒蹲下身,在地上畫符。
這是召雷電的符咒,縱使打不死窫窳,也能形成囚牢。只是需要多加個傳送,讓符咒能從這落在窫窳身上。
“感知天上的雷電,嘗試你的靈力能與之連接溝通,然后跟著我念。”
符咒的力量到底有限,臨時又加了傳送,必然更弱。白芒手下不停,試圖讓楚卿禮借一道天雷。不過她也沒抱太大希望,畢竟他什么底子都沒有,悟性再好也難一次成功的。
“敕請九天,借爾雷電,授雷霆于此間,蕩妖邪于天地。”
最后一筆畫完,符咒化光遁地而去,白芒抬起頭,天際濃黑墨色翻涌,云間紫色雷電若隱若現。
窫窳像是感知到了危險,奮力揚著蹄子想走,可被一條銀白色的蛇纏繞困住。
蛇身似乎又龐大了許多,牢牢裹住它青牛般大的身軀。
那團翻滾的墨云已經到了他們頭頂上,紫色閃電越發頻繁閃爍,白芒瞪大眼睛,“回來!”
可楚卿禮置若罔聞,他更加用力的綁住窫窳,頭高昂起來,也看向天際。
那宛若能劈開天地的紫電,驟然從云團往下劈,四周一切被照的煞白。
白光過于刺眼,白芒本能抬起胳膊擋住眼睛,模糊的視線只瞧見他們腳下的土地上顯露符咒,是她方才畫的,與紫電旁邊的細小雷電應和,形成一張閃著電光的網。
而那道駭人心魄的紫電,直直劈向了他們。
天地之間,一時靜默。
直到紫電消失,耳邊才想起轟隆的震鳴聲。
屏障不知何時沒了,白芒耳朵還在嗡鳴,她抬起干凈的手背揉了揉眼睛。
方才好似幻覺,她像是看到蛇的身軀有了別的變化,身下有爪,背上與尾巴都有飄逸的毛,鼻吻也變長。
可此刻看去,被雷電囚陣困住的,明明只有一條手指細的小白蛇,還有蜷縮起來渾身傷痕的窫窳。
小白蛇已沒有一絲氣力,軟綿綿癱在地上,傷口處鱗片斑駁,觸目驚心。
窫窳的身體顏色淡了許多,它轉向小白蛇,低聲道:“你在利用我飛升破境。”
楚卿禮雙眼緊閉,聞著越來越近的白芒氣味,“我只是在鏟除作惡多端的妖獸。”
“我是天神!”窫窳暴起,身軀剛撐起來,就被嚴厲的電光又壓了回去,顏色更淡了許多。
白芒兩三步過來,先瞥了眼小白蛇。
小白蛇奄奄的看她,挪動尾巴想靠近一些,血卻先涌出了不少。
將它撿起來繞在手腕上,白芒轉頭看向另一旁還在怒號的窫窳,“你不是窫窳吧。”
太弱了,縱然是方才天雷那一擊那般嚇人,發揮出了比她想象中厲害許多的威力,它的表現也太弱了。
噼啪著火花的電光囚籠下,窫窳的身體淡的像被水泡開的墨跡,近乎能透過它看到下面的土地。
天邊的那團濃云已散去了,露出湛藍天空,遠處的山頂上霧氣彌漫,猶如神靈的嘆息。
噗的一聲,窫窳的身體像破開的氣球般裂開,滾出來一團灰仆仆的小狐貍,尾巴被齊根削掉,只有光禿禿的一團。
灰狐貍瞬間坐臥在地,遮住他光禿禿的斷尾,聲音尖利。“該死的人!”
白芒袖子里的小白蛇立刻探出頭,威脅的嘶了兩聲,白芒將他按回去,蹲下身歪頭,“原來是只狐貍,怪不得會幻術,干嘛要裝成窫窳的樣子。”
“恃強凌弱的討厭人類,只有那種樣子你們才會怕!”狐貍又縮了縮斷尾,嗓音尖細。
白芒注意到了它的動作,狐貍一族,尾巴是他們最看重的地方,也是他們力量的象征。看這小狐貍尾巴齊整的傷口,很像是人為,“窫窳食人,你扮成這樣,是懲戒?”
灰狐的毛都豎了起來,不顧噼啪作響的電光,“討厭的人,都死絕才好。”
挑眉,白芒笑瞇瞇的從掌心化出一團小火苗,“再亂罵人,烤了你哦。”
灰狐嗚咽一聲,昂起頭扭到了另一邊,背上的毛還炸著。
“喂,你的尾巴是怎么回事啊?”
灰狐才沒打算回答,那火苗就跳動著靠近它的皮毛,它悲鳴一聲,“一百年前,我還是小狐貍,不知道你們人類可惡。見有人摔倒在雪中,好心救他,卻被他捉住砍掉尾巴。”
他毛茸茸的大尾巴,父親還說以它的天分,以后會分化出三條尾巴呢,家族中誰都喜歡它。可就因為那貪婪可惡的人,它踉踉蹌蹌滴答著血回家之后,卻被失望的父親趕了出去。
沒了尾巴的狐貍,就是拖油瓶,它躲到哪里,就有哪的狐貍驅趕它。
憶起無家可歸的凄苦日子,灰狐齜牙低吼,“要殺要剮隨便,只要我活著,我一定要吃人!”
白芒掌心的火苗無聲變大許多,藍焰跳動著,周圍溫度一下升高,雪都化開一片。
一百多歲的狐貍,也還算幼小,眼里不自覺就帶了淚光,卻仍兇狠的咧著牙伏低身子。
“冤有頭債有主,斷了你尾巴的凡人早都不知死了多久,你卻害死了多少人。”
“你們人總有大道理,反正都該死,有什么區別。”
白芒歪頭,好兇的小狐貍,還挺可愛,掌心膨脹的火苗朝它推去。
火焰瞬間吞沒了它,狐貍的慘叫聲瞬時間響徹天際,連村子里偷看的人都面露不忍。
烈火熊熊燃燒,不多時連狐貍影子都瞧不見,無聲無息的安靜下來。
白芒蹲下來,撐腮瞧著逐漸變小的火團,她腕上的楚卿禮也沉默著。
火光消失,地上多了團竹籃大小的狐貍,短小厚實的絨毛干干凈凈。
袖子里的小白蛇蹭的盤高了一些,白芒沒管他,控制著自己很想摸一摸小狐貍的手。
“你毀了我所有修為又如何,我早晚還能修煉成大妖,還會吃人的!”灰狐憤恨叫嚷。
可是它如今圓圓的臉,看上去半分威懾力都沒有,白芒捧著臉笑,“人好吃嗎?”
狐貍呸了聲,“臭死了。”
胡須隨著它說話一動一動,短小的耳朵往后背著,白芒再沒忍住,伸手飛快摸了把它的腦袋。
誰能不愛毛茸茸!也太好摸了,光滑柔軟的手感,白芒意猶未盡的收手。
灰狐一時間也懵了,耳朵蹭的一下立起來,這個雌性人做了什么!她在摸它的頭和耳朵,只有伴侶才能觸碰的地方!
一道陰沉的視線也落了過來,它轉頭,瞧見那條白蛇在看它。
楚卿禮心情復雜,如果白芒還要收一只妖仆,他似乎也沒有立場反對的。
白芒全然未覺,“既然臭,就別再吃了。廢去你全部修為,算作懲罰。那作為你當年被傷害的補償,我還給你一條尾巴怎么樣?”
灰狐的眼睛立時瞪得溜圓,連她剛才的冒犯都顧不上了,“你說什么?”
手指壓在它斷了的尾巴上,白芒沉思片刻,慢慢使出修復的法術。
隨著白光一點點亮起,灰狐感到早就沒了知覺的尾巴有點癢,它下意識的動了動,身后的塵土被毛發掃起。狐貍眼中迸發出驚喜,它猛然轉頭,瞧見了蓬松的尾巴尖。
頓時歡喜的叫出聲,小狐貍撲騰著尾巴玩。
“回山去吧,叫上你的所有妖怪朋友不要再來攪擾人,我也會告訴他們不打擾你們的地盤。”白芒站起身道。
停止撲騰自己的尾巴,小狐貍抬頭,瞧見了光給她鋪上的一層溫暖融光,它伏低身子齜牙,“我不會感激你的。”
“嗯,不重要。”
可惡的人!小灰狐惱恨,她憑什么不在意。大尾巴壓低,灰狐憤恨從鼻中噴了口氣,“要是有人再傷害我,我還會吃人的。”
白芒點點頭,“合情合理。”
討厭的雌性人!竟然真的不在乎它,灰狐又瞧她一樣,猛地轉頭飛快往山上跑了,地上留下一串小腳印。
白芒撓頭,怎么感覺那背影有些生氣呢。算了,她抬起手腕,和小白蛇對望,“今日之事,你學到了什么?”
才因為她沒再收妖仆而放心,楚卿禮被問的滿心茫然,“要寬容大度?”
這是什么結論,白芒不滿的嘖了聲,點了點它的腦袋,“是當你弱小,生氣都只會被看成可愛。只有擁有力量,才能決定別人的生死,審判所謂的正義。”
楚卿禮看著她嘴巴一張一合,心里卻不斷回想著方才頭上傳來的觸感,溫熱輕柔。
這也算是摸他了嗎。
“記住了嗎,要擁有力量!”白芒伸出另一只手握拳,心道她可真是會教,實踐加理論,這大反派以后可不得唯變強是圖。
搭在她手腕上的尾巴無聲晃了晃。
村子里的人大致也看了全程,白芒回去后沒有多說,李正就先與她點了頭。
妖本就修行不易,北山更是靈氣稀薄,百年的修為被廢,這本身也不啻于殺了那狐妖。自此后,李正會規訓村子人,不上深山,不傷有神志的靈獸。
對于不受清府重視的李家村而言,也算是互相妥協的合約。
此間事暫算是了了,念及楚卿禮受了傷,她也需要先教他一些基本修煉的功法,白芒決定暫住在這里,左右是她買下的宅子。
收拾好了另一間空房,白芒從隔壁借了被子,已是深夜,她為楚卿禮簡單包扎過后就各自安寢。
洗漱過后,白芒剛打算躺下,就聽到有人敲門。上前打開,便瞧見楚卿禮抱著被子站在門外。
他已再次化作人形,不知是否是白芒的錯覺,好似個頭又長了些。原先只比她略微高一點,如今已高出半個頭,此刻正面色通紅。
“白芒小姐,我可否繼續與你一起睡?”
怕她拒絕,楚卿禮又忙補充,“妖仆受傷,在主人身邊,會好的快些。”
果然把她教的聽進去了,知道要養好身體,追逐力量。白芒滿意點頭,拉著他進了屋,分給他一半的炕。
“還需要我做什么嗎?要拉著你嗎?”
正給自己鋪床的楚卿禮身子頓時僵住,下一刻就化作了蛇形,盤城一團靠近她低頭。
你可以也摸我嗎?
這句話在楚卿禮嘴邊盤旋著。
一張蛇臉冷不丁靠近,白芒連忙往后躲閃。
“不用。”眼底隱秘的期待消失,楚卿禮變回人形,安靜的躺下。
村子里的夜晚很黑,照亮的只有床頭豆大的一點燭火,白芒一手拉著被子,看著遠遠睡在另一頭的少年。
眼窩深邃,鼻梁挺拔,外表漂亮乖順。
可惜對女主愛而不得,白芒吹滅蠟燭躺回去,困倦的打了個哈欠,奔波一天,總算是能休息了。
楚卿禮此刻才敢睜開眼,他看著滿目的黑暗,伸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頭。
他想起娘親說,他們這一族就算成年也是沒有角的。
或許也不一定,他想,不然此刻頭頂癢癢的是為什么?
“白芒小姐,我不想只做妖仆。”
白芒都已半夢半醒,話都沒聽清,就含混的應下,“好。”
客戶至上,她一切都包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