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菜還未動幾口,蕭景琰的眼神已經有些迷離,二人的周圍散落著好幾個已經空了的酒壇,而東方泋拿來的那兩壇酒,早已經喝光了。靖王殿下這次貌似下了血本,讓列戰英親自去酒庫搬了一些他存的酒來,不然他們的酒局撐不到現在這個時候。
自從喝酒開始,二人便很少交談,除了‘喝、干、吃’一類的詞語,便再無其他。蕭景琰不說話,東方泋自然也不搭腔,只是跟著對方將酒像水一樣倒入自己的口腔,讓那滾燙的液-體順著咽喉流入胃里。
酒味香醇,喝下去之后嘴中還留有余香,只是,面對再好喝的酒,蕭景琰也覺同喝藥一般苦澀。
“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蠢!币馔獾,已經帶了幾分醉意的蕭景琰開口。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東方泋小口抿著酒,斜眼看著一半重量都壓在桌子上的蕭景琰。
“呵呵……”蕭景琰聞言苦笑了兩聲,自知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也不再逼問,只將新倒的一碗酒一飲而盡。
“你知道嗎,當年,我是何等仰慕祁王兄。”蕭景琰眼神幽幽的飄向窗外,外面幽白的月光照進這人的眼里,似有濃云翻滾。
“從你現在的表現看來,可以想象!睎|方泋放下酒碗看向對方,發現今天的蕭景琰,果然與平時有些不同。
他竟然遲疑了……
“當年的祁王兄,博學多才一身正氣,整個朝堂也彌漫著清廉之風,誰會想到……”蕭景琰的眼中蒙上一層霧氣,他眨了眨眼,端起碗掩飾自己的窘態。
“我聽說,當年你并不在。”東方泋見蕭景琰的碗空了,隨即又拎起壇子給他斟滿。
“我當然不在,如果我在——”
“如果你在,然后呢?”東方泋截住了蕭景琰的話頭,目光灼灼的看著他。
“如果我在,那么祁王兄未必蒙冤,七萬赤焰軍不必慘死,小殊,小殊他……”蕭景琰的眼睛更紅了,不知道是不是喝酒喝得太快了的緣故。
“如果當時你在,黃泉路上你還能和小殊做個伴……”東方泋幽幽道。
“我并不怕死!笔捑扮V弊拥。
“死是目的?”東方泋皺了皺眉頭,“知道自己蠢,還蠢得那么理直氣壯的人,全天下恐怕就只有你一個了!
“我——”
“你什么你?”東方泋白了蕭景琰一眼,“經過了這么多事情,你難道還不明白,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你就必須更加強大。”
“可是——”
“可是什么?”東方泋繼續瞪眼,“你覺得現在是好時機?你覺得現在就沒人能奈何的了你?你是高估了你自己還是小看了皇上?想想太子,你和太子有什么區別?”
“你竟然覺得我和太子沒區別?!”蕭景琰瞪大了一雙牛眼,一臉的驚怒。
“在我們眼里當然有區別,但是在皇上眼里……”東方泋的話沒有挑明,不過意思也差不多了。
蕭景琰突然就沒了后話,他明白東方泋的意思了;实勰敲磳檺矍疤樱彩钦f廢就廢了。赤焰軍一案乃是當今圣上的最大逆鱗,比之前太子的失儀之風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憑什么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
“今日沈大人同我說了相似的話。”蕭景琰繼續喝酒,心中憋悶的感覺更勝。
“看來你是聽進去了!睎|方泋點點頭,隨后又問他,“那你為何仍舊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擔心你嗎?而且你總是這樣喜形于色,皇帝也會起疑心的!
“我覺得我變了!笔捑扮谥,粗聲粗氣的說,“以前的我不會顧慮這些!
“那是因為你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看到了大家對你的期盼對你的好,懂得保護那些你該保護的人。”東方泋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成長了啊,景琰!
蕭景琰被東方泋的一句‘景琰’嚇了一跳,猛地轉頭看向對方,發現對方正巧望向窗外的月亮。
這是他第一次仔細注視著東方泋,以前不是被她氣得就是被她氣得,讓他完全沒有心思注意這個人,可是今日卻不同了。
他忽然明白了列戰英走之前對東方泋說的那句話,喝酒只不過是個噱頭,過來給他解悶才是她的主要目的。難道是因為蘇先生不勝酒力,所以才讓東方泋過來的嗎?還是,這是她自己的意思?
但無論如何,眼前的這位東方姑娘,在他心中的印象,從一開始的粗俗冒失不可理喻,到后來的博學多才再到現在的心細如塵,每多靠近一分,便能多了解一分。
為什么蘇先生的身邊總是有這種妙人呢?甄平和黎綱自是不必說,能將整個蘇宅和外界的聯絡網維持的這樣好,又照顧蘇宅平日的瑣碎,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還有飛流,武功高強的難以想象,能和蒙摯交手的孩子;還有那位晏大夫,醫術甚是了得,連宮里的御醫都比不上。
然而在這些人當中,竟然還有著東方泋這樣一個人,完全看不清猜不透的一個人。說的話明明是那么刺耳,可是用心卻總是耐人尋味,時不時的還要搞怪,和她母妃的關系簡直一日千里,然后又突然會露出像剛才那種,淡薄平靜又有些哀傷的表情來……
這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啊……
“暫時的忍耐,并不代表退卻,而是等待更好的時機來臨!睎|方泋看著天空像是對他說,又像是在喃喃自語,“你忍耐,是因為你知道,現在絕對不是最好的時機,你也明白,這件事對于你來說是何等的重要,沒有完全的把握,不能輕舉妄動!
“可是我覺得,夏江的這件事情,是一個難得的契機。錯過了這次,再等下次機會,不知道還要等到何時!笔捑扮櫭,雖然全無把握,但他真的不想放棄。
“安下心來,下次的機會,馬上就會到來的。因為你的身邊,有著一位會為你將所有荊棘都斬斷、將所有困難都替你踩在腳下、將所有道路都為你鋪平的人!睎|方泋淺笑道。
“姑娘是指蘇先生嗎?”蕭景琰問道。
“難道會是我嗎?”東方泋聳了聳肩,繼續和對面碰杯。
“我一直覺得,蘇先生像我的一位故人,一位不可能存在的故人!笔捑扮酥仆氚櫭嫉。
“既然這樣,你為何不將他當做那位故人一樣對待呢?”東方泋反問道。
“姑娘此話何意?”蕭景琰眼眸深邃的看著她。
“就是字面的意思嘍!睎|方泋俏皮的眨了眨眼,“酒還有好多,你到底還要不要喝?”
蕭景琰順著對方的眼神看過去,看著仍舊沒有開封的酒壇無奈的苦笑了下。也罷,今日他就舍命陪君子吧,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安慰誰了……
當東方泋從酒桌旁站起來的時候,蕭景琰已經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東方泋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蕭景琰喝醉了,是喜歡說胡話的。
他給她講了好多他和林殊小時候的事情,例如一開始叫他水牛他不愛聽,到后來面癱著一張臉接受。兩個人一起跟著祁王學騎馬學射箭,一起探討兵法,一起打獵春游,一起在獵宮周圍探索,比試。
他和小殊是最好的兄弟,從來就不分彼此,所以小殊才會找他要鴿子蛋大小的珍珠,他想也不想就給對方上天下地的去找。
終于,珍珠找到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東方泋當然理解蕭景琰的痛,如果她不理解,她也就不會被處罰到這里。潘子于她來講還不是如同林殊對蕭景琰一樣重要的人她都看不下去,更不用說蕭景琰的感受。
說蕭景琰蠢,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墒,這種蠢,蠢的安心。所以在這件事上,她根本就不會苛責蕭景琰,她又有什么資格呢?
“小殊……”趴在桌上的蕭景琰迷迷糊糊的喊了聲夢話,語氣卻讓人心疼的不行。
東方泋伸手摸了摸蕭景琰的額頭,嘴角勾起一抹淺笑,“景琰,你要加油啊,大梁的經濟已經開始走上正軌,只待你肅清朝堂,迎接將來的太平盛世。”
回到蘇宅的時候,寅時已經過了。東方泋輕輕合上密室的大門,躡手躡腳的向著梅長蘇的屋外走,生怕驚擾到榻上的人。
“回來了?”梅長蘇起身點燃油燈,見對方正僵著一個古怪的姿勢站在那里,不由笑道,“怎么這么晚?”
“喝了六壇,你說呢?”東方泋見梅長蘇起了也就不用小心翼翼的,她放松了身體,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坐。”梅長蘇將油燈放到書案上,招呼對方坐下,“他好點沒有?”
“你既然這么關心他為何不自己去?”東方泋沒好氣,怎么她遇到的一個個都那么矯情啊!
“我現在的身份能和他說什么?!”梅長蘇白了她一眼,隨即有些擔心的問,“你沒打擊他吧?”
“瞧你這話問的,我會不打擊他嗎?”東方泋繼續哈欠,他娘的快放她去睡覺好嗎?!
“……”梅長蘇聞言抿了抿嘴,隨后小心翼翼道,“我相信你?”
“等等你那個疑問的語氣是怎么回事?”東方泋聽出了梅長蘇的不確定,不悅的皺眉,“我陪他喝了六壇酒,喝到寅時,我打擊他兩下你心疼。!”
“我知道景琰想干什么,可是現在翻-案的確不是時候,可我直接去和他說這個事情不合適,所以到是麻煩你了!泵烽L蘇趕忙岔開了話題。
“恩!睎|方泋點頭,眼皮開始打架。
“就算他被立為太子,馬上就去說這件事也是不合適的。”梅長蘇皺著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恩!
“蒞陽長公主那里有一份謝玉親筆招供的手書,我當時對謝玉說的是他活,手書安全,他死,手書現世。所以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等。”
“恩……”
“我知道這件事情讓他很憋悶,可是一切條件還未成形,現在只能委屈景琰了!泵烽L蘇一臉的嘆息,隨后又道,“他現在的情緒可還好?”
“……”
沒有聽到預料中的回答,梅長蘇只得收回思緒抬頭看去,只見東方泋已經靠著身后的柜子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