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薄情寡義 她遲早要將他捆起來……
某處官署之中, 燈油添了一遍又一遍,下方的小吏強睜著惺忪的眼,把泛黃的紙頁湊到燈光底下,字字仔細地看過去, 大差不差的人名扎堆涌進腦中, 惹得瞌睡蟲漫天飛舞,渾身松軟得像棉花一般, 眼皮一耷拉, 鼾聲就起, 規律得如同草堆里鳴叫的蛐蛐。
“篤篤”
叩桌的幾聲輕響在寂寥的長夜里,顯得格外明晰, 小吏霎時間驚醒, 雙目大睜著,用袖口胡亂抹去嘴角的涎液,兩股戰戰中, 慌亂地在腦中搜刮著求饒的說辭, 可目光小心翼翼地往上瞟去,上座之人卻是連頭也不抬,只專注地翻著手中的卷宗。
心上的惶恐消退大半, 取而代之的, 是一股深深的無力。
小吏透過半開的窗欞, 望見幾顆零碎的星子散落在天上, 已是丑時末了,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不外如是。
可偏偏這般辛勞,卻是連半分蛛絲馬跡都未能尋到, 小吏不由得長嘆一口氣,“崔公子,這樣找有用嗎?”
“……一時也沒有更快的法子了,”崔淮卿低垂著眼睫,將手中書冊往后再翻一頁,“借著施粥的名義,已將城內的流民一一登記造冊,又派了衙役去各個村子走訪,所有非本籍者皆要詢問清楚來歷,但凡可能有關聯的,我都去親自見過,可……”
他頓了下,分出一只手去揉捏眉心,“你不知道,我那妹妹從未出過虞陽,眼下沒有仆從隨侍身旁,她又不是什么肯退讓的性子,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小吏正愁著籌措詞句好寬慰一二,“吱呀”一聲,門板被推開,青年腳步匆匆地近前,“汝績縣那的卷宗我已去清查完畢,并無女公子蹤跡。”
崔淮卿眉頭皺得更深,指節不自覺收緊,將紙頁抓揉出一道不規則的褶皺,青年卻再度開口:“還有一事。”
“說!
青年面上帶了幾分慍色,憤憤不平道:“藍氏那個不是說去下游尋人嗎?結果他自打入了樊川,便一步未出過平淅閣,要不是我從過路的行商口中得知,我們怕是還要被他蒙在鼓里!”
“許是派侍從去找了也不一定,他畢竟有疾在身,不良于行。”
“可他行事這般敷衍,要是女公子就在樊川,卻被他漏過去該怎么辦?”青年咬牙道,“我聽聞樊川的秋獵就要開始了,藍氏年年都參加,今年肯定也不例外,他怕不是表面答應我們幫忙尋人,實際卻是奔著秋獵玩樂去的!還有金縷,這么長時間了,連封信也不知道寫,公子你當初就不該把她放過去!”
崔淮卿沉默片刻,道:“自明,那你覺得應如何?”
“我去樊川親自盯著那姓藍的,把金縷換回來!”
*
參與狩獵的郎君早已整裝待發,連身下的馬都耐不住性子,前蹄在泥地里一下一下地刨著,只等著一聲令下,便躍入林間,來一個先發制人。
可左等令不來,右等令也不來,日頭從正中踱步到了西山,眼見著就要落下,眾人焦急地朝高臺之上望去,臺上人卻神色自若地飲著茶水,直到有官員上前小心試探,他這才恍然想起般,溫聲吩咐道:“前幾日剛有人狩獵過,新補充的人獵才剛放進去,此時不宜進山!
“?那、那今日?”
“通知諸位公子,夜間赴宴,”茶盞落于案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另外,封山三日,任何人,不得進出。”
官員領了命,步履匆匆地下了高臺,狩獵的人四散離開,把守山林的兵卒卻愈加嚴密。
藍青溪靜靜地坐著,有風穿林打葉,發出簌簌的響聲,他下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玉玨——這本是一對,一塊在他這,另一塊早早地便送了出去,但收禮的那人,應是從未佩過。
一串腳步聲突兀地闖進來,他眉心輕蹙,聲音少有地帶著些不耐,“你來做什么?還未到施針的時辰!
“為何封山?崔女公子還沒出來。”
“就是要她出不來才好!
蔡玟玉心頭一驚,想起方才瞧見的那匹異樣的馬,一股寒意頓時滲入骨髓,聲音有些發緊,道:“所以,那匹馬也是你是先準備好的?你是故意把她騙入山林?”
藍青溪撫摸著玉玨的指尖一頓,低低地出聲:“……我給了她選擇的,只要她選我,不去管那個低賤的草寇,這一切自然不會發生!
“可她,最是喜新厭舊,薄情寡義!
他把玉玨從腰間扯下,懸于半空,將手指一根根松開。
“我不曾低伏做小、費盡心思討她歡心么?自婚約定下的那一日起,我時時刻刻謹記著她的全部喜好,所有該做的,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但結果呢?她明知我身患眼疾,處境尷尬,卻仍要一意孤行地退婚,絲毫未顧念我半分。”
“她在相看下任郎君的途中落水遇難,我不計前嫌,用我所能動用的全部關系去搜救,將她迎回來后,她發間釵環,身上綾羅,哪樣不是我準備的?我對她還不夠好么?可她呢,認真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要同我劃清界限,讓我同旁人一般,稱她崔女公子!
藍青溪倏然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她明明也曾把我當成唯一的依靠,可一旦有了新的依靠,便立刻把我棄如敝履——倘若,她別無所依了呢?”
蔡玟玉微微蹙眉,“山中野獸頗多,她卻絲毫不會武功,你是想靠這個逼她就范?”
“不過是爛俗的英雄救美的戲碼,那個卑賤的草寇做得,我也做得,”他緩緩道,“只要她愿意和我成親,我可以不在乎她這段時日與那些賤民的牽扯,我會幫她把一切遮掩過去,她永遠永遠做那朵高高在上的花,不是很好么?”
“若她不愿呢?”
“……死也不愿么?”
*
駿馬飛揚,石榴色的披帛在空中翻飛,在一片半青半黃的葉中顯得尤為耀眼。
崔竹喧左手緊緊攥著韁繩,右手的長鞭揮了一下又一下,馬兒的嘶鳴一聲連著一聲,呼嘯的風拉扯著她的裙裾,又順著裙裾往上,想將她一并從馬背上掀落下去,可她策馬的動作分毫沒有減緩,把韁繩纏繞在掌心,直直地迎著風刃往前。
馬蹄躍動,顛簸得一顆心砰砰直跳,那是她的人,她還沒有想好要怎么罰他,他怎么能出事?怎么敢出事?
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夜,他滿身是血的躺在水甕的邊上,從敞開的衣領往下,長長短短、深深淺淺的傷疤胡亂交疊著,那個笨賊,一貫被人欺負,只是從她身邊離開一會兒,便被人欺負得連家都回不去了!
她遲早要將他捆起來,栓在身邊,叫他哪都去不了!
目光觸及林間一處,瞳孔一縮,崔竹喧猛然勒馬,馬蹄高高地揚起,方才落地,她就從馬背上翻了下去,踉蹌地奔到樹旁,兩腿卻開始發軟。
枯枝爛葉織成的被褥到底破敗了些,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窟窿尚未來得及縫補,而窟窿里,露出一塊灰黑色的布料,再根據邊上微微凸起的弧度可判斷,這是個人,更準確地說,是個死人。
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試圖從這一小片衣料中尋出證據,證明這只是一具尋常的尸首,而非她要尋的人,該去看質地,去看樣式,去看針腳,可她的眼前倏然模糊起來,目光無法聚焦,連腦中都只留下一片空白,證明不出,判斷不了。偏偏一閉上眼,眼前就出現那個被一箭奪取性命的罪民,罪民瀕死時絕望地掙扎著,那他會不會也——
一顆淚珠倏然跌落。
她深吸一口氣,蹲下身,拂去那層枯朽的葉,指尖再往下,不同她記憶中的溫熱,冷而僵的觸感更叫人心驚膽戰,她咬著牙,費力將其翻過來,望見正臉的那一刻,呼吸一窒,淚水淌滿了臉頰。
還好、還好不是他。
她哽咽著,艱難地呼氣,用袖口胡亂擦了把臉,這才稍稍尋回了些理智。
地上的人已死了好些時候了,裸露在外的皮肉盡是暗紫色的尸斑,衣料上干涸的血跡,刀割的、箭劃的豁口,足可知其是遭受了何等的虐待在痛苦之中死去的,崔竹喧低眉再看,卻見他只有一只右耳,左邊是潰爛發黑的傷口,想來是被利刃割了去。
是,要用左耳計數?
這是打仗時,士卒計算軍功的做法,現今卻被這幫紈绔用作記錄所狩活人數量的多少。
她反復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可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鉆入腹中,肆意攪弄著五臟六腑,她面色煞白,忙撐著另一棵樹,俯身嘔吐,可怎么嘔,也只是吐出一灘酸水,那股惡心感未減弱分毫。
但她不能就這樣停在這,她要去找他,把他帶出去,她不能把他扔在這個吃人的地方。
崔竹喧轉頭去拉韁繩,爬了三次,才終于攀上馬背,兩腿夾緊馬腹,催著馬兒快些往里跑。
眼前深不見底的山林宛若一張兇獸的巨口,周遭橫生的枝葉,猶如正在張牙舞爪的厲鬼,頭頂分明是青天白日,可陽光被參天的樹一層層分割得支離破碎,僥幸逃生的光落下來,竟只能照清自己面前的五根手指。
馬步不由得慢了下來,每個馬蹄踩斷枯枝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連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都被放得無限大。
手心不知何時冒出了冷汗,她無瑕去管,只是將韁繩攥得更緊些。
偏于此刻,身下的馬凄厲地嘶鳴一聲,猛地向前沖去。
第62章 062 獵山重逢 一寸寸親著臉頰,含……
前方是——樹!
崔竹喧雙手并用, 咬牙拉拽著韁繩,終于迫得馬頭偏移少許,與粗糲的樹干擦肩而過,可這才只是一個開始。
柔軟的草葉自不必說, 被馬蹄踐踏成零碎的幾段, 半截陷進泥里,半截癱在土上, 半空中橫生出的粗枝, 不算密集, 尚能挨個閃躲,可粗枝上再橫生出的尖細枝條便實在避無可避, 這根拉扯著裙裾, 那根牽拽著袖角,甚至越過單薄的衣料,直接劃開皮肉。
疼嗎?自然是疼的。
可她已然無瑕顧及這點微末的傷口, 夾馬腹, 勒馬頭,韁繩幾乎是已嵌進手心了,可身下的馬全然不聽使喚, 甚至被她逼出了些兇性, 不再一味奔逐, 反倒將矛頭對準她, 揮舞著四只蹄子顛簸著, 企圖將她從馬背上甩到馬蹄下。
只靠韁繩已然不夠,她本能的去拽馬的鬃毛,又順著鬃毛,死死地攀著馬脖子, 五臟六腑在皮肉里顛來倒去,好似被架在一口不斷翻炒的鐵鍋之中,頭腦變得昏昏沉沉,眼前愈發模糊,耳中卻忽然傳來一聲更加凄厲的嘶鳴。
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噴涌而出的鮮紅,她尚還沒辨清發生什么,整個人已然被拋至半空。
山道粗礪,細碎的砂石不計其數,其中還摻著落下的大小枯枝,出血定是免不了的,興許還要被扎出幾個窟窿,撞斷幾根骨頭,她忍不住閉上眼,幾乎是做好了頭破血流的準備,可隨之而來的疼意卻遠遠低于她的想象。
她被小心地攏在一個溫熱的懷抱里,耳側,是平穩有力的心跳。
“……寇騫?”
“在呢!
崔竹喧緩緩睜開眼,這才看清那片紅色的來源,那匹馬匍匐在地上,馬腿被刀刃生生砍斷,汩汩往外流著血,喉間發出痛苦的呻吟,竭力地伸展著馬蹄,卻怎么也站不起身。
她不由得瑟縮一下,分明是極小的弧度,一雙手卻將她擁得更緊,輕撫著她的脊背。
“不是回家了么?怎么一個人跑到這來了?”
她回過神,轉頭望向那雙熟悉的眉眼,在理智趕到之前,淚水已淌了滿臉。
寇騫頓時慌了神,抱著她坐起身,小心地檢查她身上各處,衣裳沾了泥,破了口,手上也沾了泥,破了口,他低下眉,捧著她的手,輕輕地吹拂過去,“忍一會兒,等尋到水源就給你上藥。”
不過是被韁繩磨破了些皮罷了,放著不管也能順利結痂,便是她渾身上下的傷口加在一起,也抵不過那馬所受的十分之一,分明出刀斬馬的動作未有分毫猶豫,今卻為她這點微末的傷口大驚小怪。
崔竹喧盯著他,并不應聲,只是抽出手,輕輕地撫上他的臉頰,而后順著臉頰往后,指尖落在他的左耳上,無意識地揉捏著。
耳朵還在,沒有被割下來,人也還在,沒有成一具新尸。
一點癢意順著耳垂流向心口,寇騫本能地往她手的方向偏了少許,俯首低眉,好讓她的動作更方便些,“怎么了?”
他抬手想去擦擦她面上的淚痕,可唇上卻忽然貼上一片柔軟,懸于半空的手僵了一瞬,轉而落在她的后頸,不動聲色地將這個吻加深一些。
她攀著他的脖頸,將他往下拉,親過唇瓣,又一寸寸親著臉頰,含住他的耳垂,向來只用來泄憤的尖牙利齒,如今只輕輕的磨蹭著,除了吻痕,再留不下其它。
“……簌簌?”寇騫低垂著眼睫,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啞得一塌糊涂,“等等,先別……”
察覺到他的抗拒,溫柔小意的舔舐立時變成了警告的啃咬,他吃痛悶哼一聲,再抬眸時,便對上一道質問的目光,“誰允許你偷偷逃跑的?”
寇騫目光閃躲,干巴巴地解釋道:“約定是趕到郡城,聯系上崔氏的人!
“你又拿這種話來搪塞我!”女郎眸中氤氳,眼尾的紅暈尚未散去,饒是現在擺出副橫眉豎目的兇厲模樣,也讓人生不出半分懼意,“什么約定,那都是你自己一廂情愿編出來的,我才不管!給我解釋,立刻!”
“某還沒有掙到一個正經的身份,若是被旁人發現了,對你的影響不好,”他曲著指節,小心翼翼地接住那顆滾落的淚珠,扯動唇角,用盡量溫和的語氣道,“小祖宗不是給某安排了一個新上司么?等幫她做完事,領了酬勞,某就帶上全部家當,去虞陽投奔你,好不好?”
“呸,誰稀罕你那點家當?”崔竹喧哽咽一聲,瞪向他,“你這個笨賊,都被人抓來扔到這里了,命都不一定保得住,還好意思跟我提家當!”
寇騫倏然皺起眉,語調微沉,“誰跟你說,某是被抓到這里的?”
“藍青溪啊,”她茫然地回答,忽而反應過來,“……他是,騙我的?”
寇騫熟門熟路地牽著她在山林里穿行,彎來繞去,走過一堆在崔竹喧眼中看起來大差不差的花、草、樹,風聲蕭蕭,葉聲簌簌,流水潺潺漸入耳中,面前便現出了一條清澈的小溪。
她被安置在一塊平坦的巨石上坐著,寇騫撿了她的披帛在溪中洗凈,將她肌膚上沾染的泥灰一點點拭去,采了山黃荊的葉片揉碎敷上掌心,再用披帛充當紗布,纏繞幾圈,系好結,正欲把多余的一大段割斷時,她卻先一步搶過披帛,拽著他手腕,也綁上了一個結。
寇騫疑惑地看向她,“干什么?”
崔竹喧將下巴揚得高高的,冷哼一聲,“免得哪個討厭鬼又趁我不備,偷偷逃跑!”
“……行,小祖宗想怎么樣都行,”他頗有幾分無奈,低眉,銜著披帛的末端,將那個松散的繩結扯到最緊,這才挨著她坐下,“好了,現在說說,你怎么不回虞陽?”
“還不是那個惹人煩的藍青溪!”提到這個,崔竹喧便憋著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他仗著我身邊無人使喚,便敢蹬鼻子上臉,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不僅不肯派人送我回虞陽,還逼我參加宴席,我寫給堂兄的信多半也被他攔下來了!
“這些小事也就算了,他竟然還騙我說派兵清剿了白原洲,把我誆進來!”
寇騫眸色微暗,兩手不自覺收緊,“這個,不是騙,確實有官兵去剿匪!
崔竹喧愕然地抬眸,一股莫大的恐慌涌上心頭,聲音有些發緊,“那,那大家都平安嗎?阿鯉怎么樣?還有范云、范娘子呢?阿樹他們……”
“……不知道,”他的聲音更低了些,“某和楚葹離開時,白原洲還一切安好,某混入獵山時,才探聽到白原洲被剿的消息,就算抽身趕回去也來不及了。但依照以往慣例,只要他們不抵抗,一般不會被當場斬殺,只是會被關押起來!
“關押之后呢?會被送來這,當成那群不學無術的紈绔騎馬狩獵的玩物?”
寇騫輕點下頭,沉默片刻,道:“秋獵才開始不久,若是躲得好些,也不一定——”
“這要怎么才能躲得好?”她目中泛紅,一字一頓地開口,“那些紈绔都騎著馬,背著長弓,馬身上配了四五個箭袋,個個都是滿的,挽弓搭箭要多久,驚惶逃竄又要多久?我今日看見了,被趕進來的人盡是些面黃肌瘦的,指不定餓了幾天,還挨了鞭子,就是單純把他們扔進林子里,也難保能尋到吃喝,順利活下來,更遑論還有無時無刻從暗處射來的冷箭!”
她忽而停住,好半晌才出聲:“你,你先前說,你被抓住時,挨過鞭子?”
“有么?興許是你記錯了!
崔竹喧抿著嘴唇,猛地撲過去,將人壓在石上,伸手就要去扯開他腰間系帶,“我記得的!好像是在——”
肆意妄為的手頭一回被制止住,寇騫攥著她的手腕,將其一點點挪開,臉色已寂然一片,“……不重要,不要看!
他避開她灼灼的目光,將話題也從他身上繞開,“某這回潛進來已有數日,新被送進的人獵某都去看過,沒有白原洲的人,藍青溪故意把你騙進來,是為什么?”
“可能想殺了我吧,”崔竹喧垂著眼睛,狀若不經意地去勾纏他的尾指,輕輕揉捏,“他不滿我要跟他退婚,還養了一個水匪頭子當外室,盡會使這些下作手段!”
“沒了同我的婚約,他下任家主之位岌岌可危,但我又不肯受他擺布,他只能另辟蹊徑。他平日在人前刻意裝出一副與我關系極好的模樣,要是我在這里出了事,半死不活的被他帶回去,正好能用來襯托他的一往情深,他再順勢提出要迎我過門,或是再大膽些,自愿與我的尸首冥婚。叔父和堂兄難保不會被這一套唬過去,承認他崔門婿的身份,屆時,他既不用費盡心機來防備我,還能順利地接管藍氏,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抱歉,某沒想到他會這么對你,把你一個人留在他身邊那么久,”寇騫眼睫顫了顫,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的手,斟酌半天,才試探著開口,“他身邊待不了,那,要和某待在一起嗎?”
“楚葹猜測,被抓走的人只有小部分擺在明面上充當人獵,剩余的,被秘密藏在獵山的某處,白原洲的人可能也在那,”他頓了下,“不管是為了白原洲,還是為了正經的身份,某都不得不去那!
“應當會很危險,你若是不愿,某就先——”
“我愿意!
第63章 063 百愿百靈 想起指腹曾一寸寸摸……
夜色漸濃, 山間草木的枝椏皆被裹挾其中,裝扮成張牙舞爪的鬼影,風已是寒涼,天上又下起了稠密的雨, 將本就難行的山道變得更加泥濘, 每踩上一腳,便要沾上一鞋底甩不脫的爛泥。
所幸崇山峻嶺間, 尚有避雨之處可供落腳。
干柴枯枝堆疊在一起, 被大張著嘴巴的火嚼得咯吱作響, 火舌翻攪,惹得墻壁上的人影也搖搖晃晃。
“開始不知道你會來, 就, 沒準備什么東西!
寇騫用幾截樹枝捆在一起,制成一把簡陋的掃帚,撥開散落的稻草, 勉力將塵灰掃除, 原本用來裝東西的包袱皮被展開鋪到地上,總算在這間破敗的山廟中,收拾出來一小塊像樣的位置。即便如此, 讓金為榻、玉作枕的女公子在此處歇息, 也是千萬分的委屈。
他不自覺地摩挲著手指, 目光隱晦地打量著坐在那的女郎, 墨發凌亂, 綢衫已經濕透,根本遮掩不住什么,在火光的映襯下,隱約能瞧見瓷白的肌膚, 他不敢再看,怕牽扯出些不該有的心思,低垂下眼睫,“把濕衣裳換了吧,免得受寒。”
崔竹喧聞言,摸了摸自己幾乎能擰出水的衣料,皺皺巴巴地黏在身上,難受得緊,正欲點頭,忽而想起什么,猶豫道:“我沒帶衣裳。”
“先穿某的,等你的衣裳烤干之后,再換下來?”寇騫眼神閃躲地將備用的衣服遞過去,她方一接過,他便急急地往外走,行至半途,卻覺手被什么扯動,這才想起腕上捆了一天的披帛,順著披帛回頭望去,試探地開口,“這個,先解開?”
“不許解!”她下意識拒絕道。
“某就在門外等著,等你收拾完,再重新綁上?”
崔竹喧微微蹙起眉,斟酌半晌,到底決定再信這個改邪歸正的小賊一回,攥著披帛,將人拉至面前,只一個眼神,他便順從地蹲下身,任由她將他的手腕拽過去。
她解結的動作實在生疏,抓著他的手在火光下翻來覆去地觀察,饒是這般,指甲大半的時間都不只捏著布料,一個結解開,卻留下十數個小小的月牙印,他好笑地要抽手回去,她卻將他抓得更緊。
“你說的,你就在門外等著,哪都不許去!
“小祖宗在這,某還能去哪?”
她緩緩松手,于是,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又添進一道門戶開合的聲音。
崔竹喧站起身,低眉去解腰間的革帶,先是沾了泥點的外衫,然后是濡濕的中衣,最后是輕薄的小衣,分明知道他看不見,也反復確認過破舊的門板處他繃得筆直的背影,耳根還是免不得升騰起一陣熱意,而貼身套上那件用料粗糙的衣裳后,熱意自耳根燒到了臉頰。
她聲音有些發緊,“進、進來吧,我好了!
“嗯。”寇騫低眉斂目地進來,用樹枝搭了個簡易的架子,將她換下的衣裳挨個晾上去。
“我看見還有干凈衣裳,你不換嗎?”
他指尖的動作僵了一下,山廟就是這么小小一間,廟里尚且東一塊西一塊的缺瓦漏雨,更別提廟外等同沒有的屋檐,他總不能為了換身衣裳,再把她趕出去淋雨,可她要是不出去——
“那,你轉過去?”
崔竹喧眨了眨眼,終于反應過來,羞惱地將目光挪向光禿禿的墻壁,“我稀罕看你嘛?”
身后是窸窸窣窣的聲音,面前的墻上卻是一道影子,燃燒的火光格外明亮,墻上的影也便格外清晰,寬肩,窄腰,長腿,她立時回想起曾透過窗欞縫隙所瞧見的那幕,又想起指腹曾一寸寸摸過去的緊實的肌肉,她突然開始后悔自己的一時嘴快,如他這般,確實招人稀罕。
可答應的事總不好貿然反悔,但再轉念去想,這人是她的外室,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是她的,給她看兩眼怎么了?別說看,她就算要親,要咬,這人還敢拒絕不成?
她將呼吸放到最輕,小心翼翼地往回挪,一顆心砰砰直跳,偏抬眸,撞上的卻是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似乎早已預料到她會有這么一出。
“你太慢了,我等得不耐煩了,這才想看看你好了沒有!贝拗裥槻患t心不跳地狡辯道。
寇騫微微挑眉,也不知信了幾分,總歸嘴上是順著她的話頭道歉,“嗯,是某的錯!
他將披帛撿起,一圈圈纏在手腕,系上結,“這樣,能原諒某嗎?”
崔竹喧刻意壓平唇角,拿喬道:“不能!
他蹲下身,低眉親了親她的掌心,“這樣呢?”
“還差一點!
他湊近,再親她的唇角,“夠了么?”
她攀著他的脖頸,將人拉下來,貼上他的唇瓣。
“我說夠才夠!
*
雖沒有被褥床榻,但許是抱著一個人形抱枕過夜的緣故,睡得也不算太差,醒時云銷雨霽,爛漫的陽光透過磚瓦的縫隙流進來,淡淡的金色鍍上蓮花座上泥塑的佛像,竟也襯出幾分慈眉善目。
崔竹喧歪著腦袋看了看,忽覺這尊佛有些眼熟——是給了她上上簽的那尊。
“寇騫。”
“……在呢,”人形抱枕蹭了蹭她的臉頰,這才慢吞吞地睜開眼,“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她興沖沖地將他的目光引向主位的佛,“我跟你說,祂特別靈驗,我許愿把你抓回來,你就真的被我捆得嚴嚴實實的!”
寇騫一時間竟不作何反應,深吸一口氣,艱難出聲:“……你拜佛許愿,就許這個?”
“不行嗎?”崔竹喧頓時板起臉,不滿道,“我還許了很多很多呢,像什么你從今以后對我言聽計從、寸步不離,姓藍的喝涼水都塞牙縫,阿鯉變成學識淵博的夫子,范云開一間成衣鋪……”
“行,就是人家佛耳朵都要被你念起繭子了!
她立時剜過去一眼,泥塑的佛耳朵有沒有起繭子不知道,總歸這個討厭鬼的耳朵該受些罪。
經過一番友好交流后,寇騫捂著耳朵在蒲團上跪得筆直,余光瞟著身旁人的動作,先將右掌按于拜墊中央,隨后將左掌放于左前方,右手向右前方移動至兩掌相齊,額心叩下,如此往復三遍,這才雙手合十直立起身。
“我給這尊佛塑了一個金身,你許什么愿都會應驗的!”崔竹喧信誓旦旦道。
寇騫不禁翹起了唇角,看向她,又看向他平生第一次拜的佛,“那,某許愿!
“許愿從今以后,寇騫對崔竹喧,言聽計從、寸步不離!
崔竹喧抿了抿唇,到底藏不住自心頭躍出的喜意,眉眼彎彎,處處皆是破綻,只好偏過頭,躲開他的目光,只是手卻探過去,與他十指交握,拉著他出了廟門。
被雨清洗過的山林,哪哪都是鮮亮的,枝頭葉綠,樹上果紅,哪怕是足邊半青半黃的草,亦然可愛得緊。
“我們要去哪里找人?”崔竹喧問。
“不知道,”寇騫默了會兒,楚葹給他的信息太少,委實理不出什么頭緒,“但靠外圍的地方會有人來狩獵,藏不住人,往獵山深處走總沒有錯!
他忽而駐足,將道旁橫生出的樹枝拉低,水珠被抖落了一地,他卻在枝葉間摘起黃色的果子,崔竹喧跟著伸手去摘,手心卻先被塞進兩顆已被摘下的,“枝上有刺,別扎到了,你嘗嘗,這是野酸棗,如果喜歡,某就多摘些給你路上吃!
崔竹喧四處望了望,沒有水源,就只能從懷里摸出方帕子,將其仔仔細細地擦過一遍,而后把臟帕子塞進寇騫的懷里,這才低眉咬了一口。
瞧著挺大一個,結果皮薄肉更薄,里頭包的全是核,但味道尚可,沒有澀味,也不算太酸。
她左手拿著一顆慢吞吞地啃著,右手那顆則喂到他的嘴邊,寇騫摘棗的動作頓了一下,俯首,順著她的手咬住野酸棗,只是舌尖不經意間,舔過她的指尖。
崔竹喧如觸電般倏然收回手,左顧右盼,強裝出一副忙得不可開交的模樣,可那人的目光卻粘人得很,想忽略都不成,她甩過去一個警告的眼神,大步往前走著,欲同他拉開距離,可捆縛著的披帛未松,再怎么走,他都被結結實實地牽在后頭。
畢竟,寇騫要對崔竹喧,言聽計從、寸步不離。
*
河上一輪紅日,被金色的浮浪一層又一層地鋪上去,竟已被淹沒了大半。
暮色昏黃間,河畔的男子已興致缺缺地收竿,腳邊的竹簍里倒是有些動靜,可盡是些手指長的鳳尾魚,放鍋里煮了下酒都嫌塞牙,更別提拎到市集上去換錢花了。
男子肩上架著魚竿,手里提著魚簍,正欲走時,水中卻陡然冒出一個黑影,他的腳步頓時凝住不動了,是值錢的大魚?
雙目大睜,目光緊隨著大魚在水中游走,魚簍和魚竿皆已被輕輕地放下,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只等尋個最佳時機,撲入水中,可大魚比他更快,陡然間,水花四濺,他再睜眼時,大魚竟是躍上了岸。
不對,不是大魚,是個,人?比魚更值錢!
目光閃爍間,他已扯出了一個熱絡的笑容,把渾身上下的兜里翻遍,沒尋出什么飴糖,只摸出一把炒熟的瓜子,他便將瓜子遞到人前,關切地開口:“小丫頭一個人玩水多危險?來,吃點瓜子!”
小丫頭歪頭看了眼瓜子,再抬眉時,已有一把出鞘長刀架上了他的脖頸。
“從現在起,我是你的女兒,懂?”
第64章 064 火燒白原 久到白原洲被燒得一……
松荊河畔, 飛閣流丹。
一道身影策馬而來,飛踏過精雕細琢的石拱橋,徑直行到紅墻青瓦處方才勒住韁繩,從腰間扯下一塊令牌丟下去, “去通報一聲, 虞陽崔氏崔自明,前來拜會藍公子!
門前的侍從手忙腳亂地接住令牌, 瞧清上頭鐵畫銀鉤的字跡, 當即變了臉色, 雙手捧著令牌,彎腰遞還回去, 畢恭畢敬地開口:“藍公子他已不在平淅閣了。”
崔自明眉頭輕皺, “人去哪了?”
“時值秋獵,他——”
這姓藍的,果真沒把營救女公子的事放在心上!
侍從話未說完, 崔自明便冷笑一聲, 將令牌奪了回來,攥著韁繩,調轉馬首, 欲要揮鞭時, 卻不知從哪冒出來個年輕商賈擋在馬前, 腆著一張臉來套近乎。
“閣下是虞陽崔氏?”
崔自明低眉盯了片刻, 到底耐著性子, 將長鞭放下,而非連人帶馬一并抽下去,“你最好是有要緊事。”
許是他太過盛氣凌人,商賈再開口時, 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這樣,我有要事要通稟崔女公子!
商賈用目光隱晦地打量過周圍,壯著膽子,伸手去拉韁繩,把馬牽到一旁的僻靜地,“我前前后后去找了崔女公子幾次,都被藍氏的人給擋回來了,現下她又跟著藍公子去了秋獵,我卻出不了郡城,這才不得已來求你。”
崔自明面上青青白白,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道:“你是說,我家女公子和那姓藍的在一起?”
“是、是啊,”商賈茫然了一瞬,小心翼翼地開口,“前些日子,藍公子還在這平淅閣中設宴,答謝樊川的大小官員為尋崔女公子所出的力,你沒收到消息么?”
難道是因他出來得急,恰巧與送信的人馬錯過了?
可藍青溪不把人送回虞陽,反倒帶著人去秋獵,又是在鬧哪出?
但尋到人的喜意,到底壓過了那點不滿,他便也能和顏悅色地細聊幾句,“我要去女公子那,你有什么事,我給你捎個口信!
商賈眼神閃躲,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完整話來,只含含糊糊地開口:“那個,此事隱秘,只能我親自稟報崔女公子!
崔自明橫過去一眼,將人上下打量一番,無非是生著兩只眼睛一張嘴巴,哪哪都不出挑,怎么想都和自家女公子扯不上關系,但他總不能不明緣由地就一桿子打死。
“給你一炷香時間,收拾東西,同我上路!
*
平淅閣雖好,但那是偶爾來一趟長長見識的情況,如當下這般,困在其中失了自由,饒是里頭再怎么金碧輝煌,有多少珍饈玉饌也不頂用,想走的人還是想走,不會因這些外物有分毫停留。
金玉書來時是被抓的,因而并沒有多少東西,草草將幾件衣裳塞進包袱,這便帶著銀兩匆匆出門,三步并作兩步,兩步快成小跑,就這么一路狂奔過長廊和木階,生怕晚了幾個呼吸,那位唯一能帶他離開的崔氏人就沒了蹤影。
“這邊,上馬!”
他聞聲望去,那人正騎在馬上,一副急不可待要出發的模樣,邊上空余出的一匹馬也在用前蹄扒拉著泥土,他顧不得喘氣,抓著韁繩,四肢并用翻到馬背上,這才空出些時間,用袖口擦去額上的薄汗。
崔自明瞟他一眼,便甩了長鞭,催著馬前行,金玉書連忙夾著馬腹,縱馬跟上。
“你為何不能出郡城?”
“我是被藍氏的人帶過來的,沒藍公子發話,這郡城的侍衛便不肯放我,”金玉書長嘆了一口氣,“我兄長顧著家中的貨,早早就乘船船回汾陽了,光把我一個人撇在這!
“那藍氏的人又為何要攔著你見我家女公子?”
“這……”金玉書攥著韁繩的手不自覺收緊了些,從一大堆不能說的事實中,挑出點邊角料加工一二,“崔女公子原是要扮成我的表妹,乘坐我的商船來郡城,結果陰差陽錯,上了我兄長的船,許是怕被人揭穿,她便編了些胡話哄我兄長,稱是要同我私奔,偏這事傳到藍公子耳朵里去了,他應是怕崔女公子當真與我有什么牽連吧!
崔自明微微擰眉,用審視的目光掃過來,在心底評判一聲姿色平平,又想到會計較這種荒唐事宜的藍青溪,嘖,小肚雞腸。
崔氏令牌好使得很,一路兵丁士卒,莫有不從,若非他們二人急于趕路,只怕當天晚上,連郡城內大小官員都能攢出一場宴席來迎。如是趕了幾天路,逢出城關口時,崔自明照舊亮出令牌開道,可金玉書卻不知是哪根筋沒搭對,還呆呆愣愣地停在原地。
崔自明正要催促,視線卻順著他的目光落在了進城的隊伍上,無非是一群平頭百姓挨在一起,本沒什么可看的,一個身形瘦弱的小孩卻忽然被攆了出來。
橫眉豎目的兵卒粗著嗓音向小孩邊的男人質問道:“楊齊,你當老子是瞎的是不?頭上頂塊破布,老子就認不出你了?拿著旁人的手實過關也就算了,這孩子哪弄來的?”
男人搓了搓手,低伏著身子,擠出一個討好的笑,“王哥,這、這是我閨女。”
“呸!你個破落戶,媳婦都沒能娶到一個,還有閨女?”兵卒低頭啐了口唾沫,一手拿著刀鞘,一手握著刀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說,是不是哪拐來的?敢當人販子?”
“沒有!絕對沒有!”男人面色一白,頓時驚出了一頭冷汗,目光在兵卒與小孩間徘徊,喉頭滾動,似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忽而跪下,緊緊抱著兵卒的小腿,“王哥救我啊,都是她逼我的,我若不帶她來,她就要殺我啊!”
兵卒面上露出幾分鄙夷,正要奚落他滿嘴謊話,連小孩也要拎出來背黑鍋,可目光掃過小孩懷里抱著的物什時,眸光一凜——層層疊疊的破布里頭,藏的是刀。
電光石火間,兵卒一腳將男人踹開,猛地抽刀砍去,小孩卻靈巧得像只獼猴,退后幾步輕易閃過,背身就要逃跑,可慌亂的民眾早在第一時間躲開,取而代之的是神情戒備的守衛們,將其團團圍住。
一聲聲錚鳴中,一把把銀亮的刀刃相繼出鞘,以大對小,以多對少,不論怎么看,都是官差這邊的勝算大。
小孩弓著脊背,雙手緊握著長刀,宛若一頭受了驚的幼狼,男人縮在兵卒之后,急急地控訴著:“別看這丫頭片子小,兇性得很,又是從水里鉆出來,指不定就是——”
“是我的遠房表妹!”
一個道身影忽地撥開人群,闖進那片森寒的刀刃正中,渾身發顫地將小孩護在身后,崔自明微微瞇眼,那身影不是金玉書,還能是誰?
金玉書咽了口口水,把阿鯉手中的長刀塞回鞘里,從腰間扯下玉玨遞過去,“我是金氏商船的人,還、還請,行個方便!
“手實呢?”
“……出門著急,忘、忘帶了!
兵卒冷笑一聲,目光銳利地瞪過來,“沒有手實,誰能證明你說的是真是假?按令,無手實者,皆屬流民,該羈押進縣衙,等候發落!
“她就是個孩子,還這么小,你們——”
話音未落,回應他的是緊貼著脖頸的涼意,金玉書渾身一僵,小心翼翼地扭過頭,朝仍高坐在馬背上的崔自明擠眉弄眼,后者雖有些困惑,但還是將崔氏令牌又拎出來晃了一圈,劍拔弩張的氛圍戛然而止,兵卒面上的笑一個比一個燦爛,齊齊俯身恭送。
騎馬行過數里,崔自明忽而勒馬,聲音淡漠:“好好交代清楚,不然,休怪我把你們這一大一小通通送進牢里,就從——”
他的目光落在正狼吞虎咽的小孩身上,停頓片刻,又往上挪了幾寸,“金玉書,你先開始,你要跟我家女公子說什么?”
金玉書低頭看了看阿鯉,輕嘆口氣,抬眉望向他,神色有幾分猶疑,“你是崔氏的人,應當不會對崔女公子不利吧?”
崔自明用一種“你在放什么狗屁”的眼神瞪過去。
金玉書這才稍稍放心,道:“救崔女公子的不是普通的漁民,而是松荊河上惡名昭彰的水匪——寇騫!
崔自明面色頓時冷了下來,金玉書趕在他發作前忙把后半截補充上,“但這水匪沒有傷她,反而是尋了各種門路,想送她回虞陽。”
“我就是那水匪尋到的門路,本來一切都安排好了,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人沒送回去,而是被迎進了平淅閣,但總歸崔女公子平安無事,可藍公子卻悄悄審問了我手底下的船員,得知了這水匪的存在,他便下令,要將松荊河上的水匪盡數剿滅!
“怎么說,這水匪也同崔女公子有些微末的恩情,我就想著,能不能讓崔女公子去說說情,好歹……”
崔自明眸色微沉,正在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卻聽得那一路沉默的小孩突然開口:“官兵已經來了,大家,都被抓走了。”
阿鯉低垂著腦袋,把最后一口餡餅塞進嘴里,胡亂抹了抹濕潤的眼睛,“我和阿樹哥他們在河上碰見了官兵,人很多,打不過,阿樹哥就讓我先跑,我游回白原洲想找人幫忙,可是白原洲著了很大的火,一個人也沒有!
“我在渡口等了很久,久到白原洲被燒得一座房子也不剩,阿樹哥他們也沒回來!
“我想去找老大,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肯定和阿姐在一起。”
第65章 065 山霧繚繞 “公子,崔氏來人了……
枝葉勾纏著枝葉, 遮天蔽日,樹根虬結,把本就狹窄的山道霸占了個干凈,人再行, 便只能從一根根連綿起伏的樹根上踏過去。
仰頭望去, 還隱約能從枝葉的間隙里窺見燦爛的日光,可低頭, 眼前便只有一片濃重的墨綠, 走著走著, 在穿林野風哭嚎的聲音中,這墨綠色竟暈染開來, 好像綠的不是樹, 而是自己用來視物的眼。
崔竹喧扶著粗糲的樹干,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混在這片綠中, 攪弄著她的五臟六腑, 眼前是墨綠,呼吸是墨綠,腦中的一切都被侵染成墨綠, 她攥著樹干的手不斷收緊, 指尖卻離樹皮愈發遙遠。
她試圖靠掌心的繩結將披帛往回拉, 可那縷艷色也被這份濃綠浸透, 望不見盡頭, 她已然分不清她是將披帛回扯,還是被披帛拖拽,又或者,從一開始, 披帛便沒有另一端。
步伐漸停,呼吸漸止,心跳漸息,她栽倒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綠中,唇邊,是小到幾乎無人可聞的低吟。
“寇騫……”
繚繞的山霧間,似白非白的色澤勾纏著幢幢鬼影,鬼影晃動間,走出幾道人形,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
“都撿起來,帶回去。”
*
封山鎖林的第三日,枝頭棲息的鳥雀被凌亂的腳步聲驚飛,一隊人馬輕裝簡行,在林中細致地搜尋著。
山道愈發崎嶇,馬車無法經行,索性停了下來。
侍從就地擺了桌案,生了爐火,待壺中水沸,將熱水緩緩注入茶壺,細流如絲,色如嫩筍的茶葉在水中翻轉似游魚,隨著魚尾擺動,一股清香漫溢出來,盈入白瓷的杯盞,呈出澄澈的琥珀色。
修長潔凈的指捻起杯盞,低眉輕抿,“那馬跑不了多遠,帶著獵狗去尋,應當很快便能找到!
蔡玟玉對他這沒什么可信度的說辭不予置評,趺坐在一旁,兀自給自己斟了杯茶,一口飲罷,便去收拾自己的藥箱。
她委實搞不清楚這瘋子腦子里在想什么,面上嘴上無比深情,做出的事卻狠毒到令人膽寒,但她只是一個大夫,自身尚且難保,至多用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給他使使絆子,再其它的的,無計可施。
目光狀若不經意地落在草木間的身影上,心緒復雜,一時竟不知該期望,那位崔女公子是死是活。若是死在這荒郊野嶺,未免太過可憐,可若是活著,要么順著藍青溪的心意當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要么,就得在千辛萬苦的死里逃生后重新赴死,哪一條都不是什么好路。
一個侍從急急地趕回來,屈膝稟報:“公子,已尋到馬。”
藍青溪頷首,正要下令,又一個侍從策馬追來,“公子,崔氏來人了!”
蔡玟玉眉頭一松,頓生出幾分看好戲的心思,慢條斯理地拎起茶壺,將自己的杯盞重新添滿,茶壺尚未來得及放下,崔自明便闖了過來,撂了韁繩,翻身下馬,環視一圈,冷聲道:“我家女公子呢?”
“暫且不知,但侍從剛剛尋到她的馬,不若我們一起去看看?”
藍青溪緩緩起身,在仆從的牽引下,往樹林深處走去,崔自明緊繃著臉龐,目光瞟過桌案上精致的茶具,眼神中閃過一抹狠厲。
他家女公子下落不明,這廝竟還有閑情逸致靜心品茶?
崔自明強忍著將這些茶具砸個稀巴爛的念頭,咬牙跟上去。
馬已經死了。
尸體橫在小徑的正中,周遭的草葉上皆凝結著干涸的血跡,馬腹破開了一個口子,內臟被刨了出來,許是被野狼、野狗什么的發現,啃食了去,但最惹眼的,是馬失去的一只前蹄,傷口利落,顯然是被利器斬斷的。
馬遭不測,人又如何幸免?
胸腔里的怒火幾乎沖破胸膛,崔自明赤紅著雙眼,質問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家女公子與你隨行,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
“此事,并非我所愿!
“簌簌一向喜歡熱鬧,聽聞秋獵,便非來不可,我原只打算讓她瞧瞧,誰料,她鐵了心要親自下場,我勸了幾句,她就同我大吵一架,奪了馬,闖了進來,而后,便失蹤到現在。”
*
山間的風并不猛烈,乍看上去嬌弱得很,只能牽牽袖角、拉拉裙裾,可甚是黏人,絲絲縷縷順著衣料的空隙向里攀爬而去,將肌膚上每一寸的暖意驅逐后,便原形畢露,化為一根根銀針,將寒涼刺入骨髓。
想躲,但怎么都躲不開。
崔竹喧本能地蜷在一起,直到一股力量將她生拽起來,她試圖睜開眼,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牢牢禁錮住,無論如何也掙不開那片黑暗。一點溫熱在她身上游走,自手腕,到腰身,又撫過臉頰,揉開唇瓣,舌尖忽而觸到什么,苦且澀的滋味頓時彌漫開來,她下意識要吐出去,卻被先一步捂住了嘴。
思緒愈發凌亂,昏昏沉沉間,竟也不知道那溫熱是在何時退開。
但她卻是不再冷了,似是還出了汗,身上粘膩得難受,但再怎么,也比先前頭暈目眩的不適要好得多,她還欲再睡,迷迷糊糊間卻聽得壓抑的哭聲,她聽得心煩意亂,蹙眉睜眼,眼前卻不見了遮天蔽日的濃綠。
頂上是一塊辨不清顏色的篷布,有爛泥的黃色,有塵灰的褐色,有霉點的黑色,還有一些攪和在一起,用語言無法形容的骯臟,只是瞧上一眼,鼻尖仿佛就嗅到了陳年的酸腐味,胃間翻滾,幾欲作嘔。
崔竹喧支著身子坐起來,卻沾了一掌心的土漬,她低眉看去,才發現身下竟連張竹床也無,不過是在爛泥上鋪了張草席,草席還破了口子,又臟又朽,比底下的爛泥好不了多少。
來不及去思考究竟發生了何事,她忽地被一個臟兮兮的身影攬進懷里,本能地想要推開,耳畔卻是嗚咽的哭聲,她僵了一瞬,根據那熟悉的音色判斷,艱難地出聲:“……范云?”
“崔娘子,”環在她腰間的手兀自收緊了些,連帶著她的一顆心都往下沉,“你怎么也被抓來了?”
崔竹喧輕拍著范云的脊背,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斟酌了半天,正要開口時,一陣刺耳的金屬碰撞聲響起,范云渾身一抖,急忙勾著她的小臂往外跑。她被拉扯得一個踉蹌,險些頭朝下栽倒下去,也是這時,她瞧見了身旁人的手,瞳孔一縮,淚水霎時涌了出來。
“你、你的手……”
范云有一雙巧手,繡花像花,繡草像草,指腹雖因常年穿針引線而生了繭子,可這并不妨礙那雙手修長、纖細,而如今,在血與泥干涸在一起形成的黑色里,每個指節都以古怪的姿勢扭曲著,傷口潰爛,已然生出腐肉。
范云下意識將手往后縮了縮,低垂著腦袋,輕輕搖頭。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寒暄。
崔竹喧只得緊挨著范云站定,抿著唇,小心翼翼地打量出去,邊上烏泱泱地聚集著同樣蓬頭垢面的人群,個個衣衫襤褸、神情麻木,透過面上的臟污,倒是勉強能辨認出幾個熟人——在白原洲時,同席共飲過。
目光不斷在人群里翻找,可不管怎么找,都沒有寇騫的身影。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披帛只余下包裹著傷口的那一小截,不知是何時被割斷了,她蹙眉去想,可記憶只停留在她與寇騫一起在山道上走,再醒來時,就是這兒了。
尖利的鑼聲終于停了,一群戴著面具的持刀者中間坐著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架著不甚標準的二郎腿,左手拿著賬簿,右手食指在舌上輕點,手指一頁一頁翻著,面色一點一點變得凝重,翻到最新的那頁時,醞釀已久的風暴終于爆發,“你們這群光會吃不會干的廢物!”
“每日都往這兒運新人,干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怎么出的貨還一天比一天少?要是今天量沒上來,我就把你們給扔下鍋煮了!”
這般發泄過一通,男人的怒火總算消散了些,努努下巴,立時有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吆喝一聲,麻木的人群便同被驅趕的牛羊一般,拖沓著腳步向那邊走去。有的領了斧,有的領了鑿,還有的領了木锨、木鏟,輪到范云和她時,便只能拿著破破爛爛的竹筐和竹畚箕,雖不知道要被派去干什么,但拿著這種垃圾,干什么都是不成的。
她企圖在壯漢的眼皮子底下調換個好些的工具,手剛試探著伸過去,便迎來一道破空聲,石制的桌案上現出一條清晰的鞭痕,若非躲得及時,定免不得皮開肉綻。
“挖礦的罪奴,還有資格挑挑揀揀?再在這里拖拖拉拉磨洋工,老子就把你的皮剮下來編皮繩!”
崔竹喧面色煞白,抱著竹畚箕縮頭縮腦地跟上隊伍。
只是腦中卻不斷去想壯漢口中的話,挖礦?
她和人群一起被驅趕進黑漆漆的洞口,洞道初時還算開闊,容得他們三三兩兩并行,可走著走著,便連兩人并肩都有些困難,岔道路口有多少條不清楚,總歸四五十個人進洞,現今就只剩她和范云。
風聲愈來愈遠,洞中愈來愈靜,不知不覺間,竟已行至盡頭。
范云捧了幾塊石頭堆砌,將火把插在其中,熟練地從洞壁的松散處扣出石塊,扔進竹筐中,崔竹喧把石塊拿起,用衣袖將沾染的土擦去,借著火光照亮,盯著石上深深淺淺的紋路細瞧,眸光一凜。
這是,金礦。
第66章 066 掘金挖礦 關于溫熱的懷抱、輕……
需要偷偷摸摸捉人來挖, 顯然,眼前的是座密而不報,私下開采的金礦。
崔竹喧立時想通了其中關節。
為何樊川郡不見流民,為何藍氏年年到訪, 為何興師動眾舉辦秋獵, 皆只是為這座見不得人的金礦打掩護?ぶ袡噘F盡數參與秋獵,以狩獵活人為樂, 自然官官相護, 對大肆搜捕流民之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被抓走的流民少數供他們玩樂,大部分則被壓在這礦山中日夜勞作。
當真是一筆無本萬利的好買賣!
私采金礦的罪名之大, 足以將整個樊川郡攪得天翻地覆, 不論是崔氏世家之首的位置,還是樊川郡守的官職,只要將此事披露出去, 都不在話下。
相較于被突然扔進這荒僻之地的恐懼而言, 因勃勃野心將被添滿的喜悅更叫人興奮。
崔竹喧將石塊扔回竹筐中,靠著洞壁坐下,冷靜道:“我們要逃出去, 將此事狀告到御前, 把這些心肝脾肺腎都黑得腐臭的人, 全部滿門抄斬!
范云費勁摳挖石塊的動作頓了下, 低垂著眼睫, 聲音還帶著哭后的喑啞,“逃不出去的!
“我試過許多次了,”她顫巍巍地將雙手遞出,在火光的映襯下, 那些潰爛的傷口更顯得猙獰可怖,“且不說這里的守衛森嚴,論身手,我們打一個都勉強,更別提與這么多人相抗衡,便是僥幸沒驚動任何看守,外頭的那片林子我們也闖不出去。”
“林子里有終年不散的瘴氣,吸上一點就要頭暈目眩、四肢乏力——我最后一次便是逃到了那,結果沒走多遠就暈過去了,被看守抓了回來!
“負山險阻,瘴氣繚繞,人觸之輒病瘧,”崔竹喧微微凝眉,難怪她會莫名昏厥過去,只是,既然她走不過去,那那些守衛又如何能在林中自由穿行,除非——她眸色一凜,“看守的身上有解瘴丸!
她腦海中終有些片段閃過,關于溫熱的懷抱、輕柔的觸碰、舌尖的澀味……
是寇騫。
再經由此往回推斷,她應是和寇騫一道誤闖了瘴氣林,情急之下,他割斷披帛,去尋找解毒的藥草,卻碰上了在林中巡邏的守衛,他從守衛那搶了解藥給她喂下,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沒有將她帶走,而是任由她被擄進礦山。
按理來說,他應當也潛了進來,只是方才在人堆里沒瞧見,難道是被分去了其它地方?
“除了這處礦洞,被抓來的人還會在哪?”以她和范云的身手,想弄到解瘴丸,絕非易事,當務之急還是該尋到幾個靠譜的幫手,“阿樹呢?還有牛二,白原洲的其他人呢?”
范云的面色更難看了些,半晌才訥訥出聲:“……前幾日工頭說要開一處新的礦井,帶了好些人走,然后,就沒有消息了。”
崔竹喧抿著唇,靜靜地望著熾熱的火光,卻滿目冷然,“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當一個孤魂野鬼算怎么回事,就算非死不可,也要把那姓藍的拖下來墊背!”
*
氣到極致,崔自明甚至有些想笑。
這姓藍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擺明了是他照顧不利的過錯,竟還敢三言兩語全推到女公子自己身上!
什么女公子一意孤行,不聽勸告,非要進獵山狩獵,這才遇到流民的伏擊,生死難料,莫說女公子從不會做這種不顧自身安危之事,便是她真的想狩獵,他難道就不知道派人提前清場,把危險排除,叫兩隊侍從隨侍左右嗎?
現今把人弄丟了,倒知道嚎喪了,裝出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樣,誰知道他是真的擔憂到吃不下,還是在樹林子里被茶水灌飽了肚子。
一出獵山,崔自明便直奔著藍氏下榻的別院而去,穿過回廊,將金縷提溜進屋子。
“女公子被尋回這種大事,為何沒有寫信或派人通知公子?”
金縷面色一白,慌忙答道:“寫、寫了的!女公子親自寫了信,整整三張信紙,我托人寄出去的!
“那我在東云怎么沒有收到?”
“我不知公子行蹤,便把信寄去岫陵府衙了,所以……”
“一派胡言!”崔自明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如冷刀子子般向她刺去,“我和公子日日在岫陵翻閱卷宗,怎么可能錯過女公子的信?”
金縷呼吸一窒,捏緊了衣擺,戰戰兢兢,兩腿發軟,支支吾吾地出聲:“許是、許是這松荊河上的匪多,信使被劫了去!
崔自明微微挑眉,“是么?”
“正是如此,藍公子也知道的,所以才叫郡守去河上剿匪,”金縷小心翼翼地抬眸,用余光觀察面前人的神色,見他的怒意漸熄,這才壯著膽子,繼續道,“自將女公子迎回來后,我每天盡心竭力服侍左右,藍公子對女公子的好,我都是親眼所見,發生這種變故,實屬意外!
許是怕空口白牙的難有說服力,她便試探著挪到梳妝臺旁,將妝奩打開,呈于他眼前,“你看,這些都是藍公子準備的,還有衣櫥里的華服,架子上的擺件,每件都價值不菲,足見他對女公子上心得很!”
崔自明低眉掃過一眼,無非是些金玉瑪瑙,值錢是值錢,可女公子的庫房里,何曾缺過這些玩意兒?若是這么點小錢,便能稱得上上心,虞陽多得是愿對女公子上心的人。
金縷不可信,他想。
女公子再度在她的看護下丟了,她不哭著喊著饒她一命便算鎮定了,竟還有閑工夫為一個無親無故的姓藍的辯白,定是被許了什么天大的好處。
可除了金縷,別院里剩余的都是藍氏的人,他就算嚴刑拷打,也不一定能問出幾句真話來,更何況,他無權對藍氏的人下手,除非把公子從岫陵給請過來,但路上又得耽擱諸多時間——等等,還有一人,不屬于藍氏。
崔自明忽而將妝奩接過,指尖在一堆金簪、玉釵里翻動,心中粗略估算出一個數值,蓋子“咔噠”一合,于金縷茫然的目光中猛然伸手。
低低的一聲悶哼后,金縷癱倒在地。
他將人往小榻上一扔,隨手把被褥抖開鋪上,推開門,用驚慌的語調大聲呼喊:
“快去請蔡大夫!金縷受驚過度,暈倒了!”
*
挖礦委實不是一件好干的活計,至少對范云、對崔竹喧都是如此。
范云指骨盡斷,連吃飯用的木箸都不一定能拿得起,就更別提各個奇形怪狀的礦石,她只能用掌側去剮、去蹭,忍著皮肉被劃爛的痛將石塊挖出來,然后用兩個手腕合在一起,將石塊捧起,裝進竹筐之中。
崔竹喧的手指倒是完好,可雙手握著石頭在洞壁上不得章法地胡亂挖鑿,不消多久,指節、掌心便被石頭的棱角磨出細小的劃痕,被黑色的污泥覆蓋著,瞧不見具體的傷口,可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刺痛。
饒是如此,被分配給她們的竹筐才堪堪填滿了一個底,距離能交差的程度,還遠遠不夠。
可刺耳的鑼聲如催命符般,自洞口鉆進洞中,沿著每條岔道,準確無誤地傳達給每個礦工——出洞的時間到了。
范云沒法兒搬竹筐,崔竹喧搬不動竹筐,兩人一起連拖帶拽,毫無疑問落在隊伍的末尾,好不容易出了洞口,叫久違的日光晃了下眼,腳下便不知被什么東西一絆,連帶著好不容易裝好的石塊一并跌到地上。
顧不得呼痛,不想挨鞭子的話,就得抓緊把礦石收撿好。
二人伏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可原先只能墊一個底的石塊,現下卻裝了半框,崔竹喧低眉再瞧,這竹筐邊緣齊整,哪是她們那爛竹片拼湊出的垃圾能比的,是同旁人拿錯了?
她轉頭欲去尋這丟了石頭的倒霉礦工,可人沒瞧見,只瞧見橫在目前的一條長鞭,她立時低眉斂目,拉著石塊繞行,咬牙跟上隊伍。
識時務者為俊杰、小不忍則亂大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如念經般在心底反復念過一通,這才勉強將心緒平復。
得幸于平白多出的石頭,查驗時順利通過,領到了一日辛苦勞作后的晚餐——灰不拉嘰的麩餅一個。
崔竹喧生平見過最難看且最難吃的東西,是第一日流落白原洲時,出自阿樹之手,與尸塊湯無異的水煮魚,可即便如此,那玩意兒尚且能捏著鼻子塞進嘴里,可眼下這玩意兒,便是捏著鼻子硬嚼,也要把牙崩掉。
喂雞鴨的東西敷衍來給人吃也就罷了,還要摻上沙子和野草,麩餅在手里從上到下轉了一圈,她也沒能找出可以下口的地方,吃是吃不下了,索性拿它去打探點消息。
目光往周圍環視一圈,落在了一個正捧著麩餅吃得津津有味的男人身上,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將手中的麩餅在男人眼前晃了晃,輕而易舉地將他的目光引了來。
“今天新來的?”男人往邊上啐了口唾沫,瞇眼打量著她,“是想問跟你一起被抓來的人吧?”
崔竹喧頷首,將麩餅遞過去。
男人頓時喜笑顏開地接過去,敷衍地回答:“在那瘴氣林子里熏的,拉過來就沒氣了,尸首都扔去填坑——啊!”
腳尖被惡狠狠地碾了一下,再一眨眼,麩餅就被奪了回去。
“胡說八道!”
崔竹喧快步離開,男人氣惱欲追,面前卻橫出來一道戴著面具的身影,面上一白,氣勢瞬間弱了下去。
“我、我沒想鬧事……”
第67章 067 林間幽會 鼻尖相觸,呼吸相纏……
侍女端了熱水而來, 仔仔細細地為金縷凈面、擦手,蔡玟玉則是拎著藥箱,不緊不慢地從外頭走來,目光掃過一眼榻上人, 便連眉心最后一點凝重都舒展開, 將藥箱放在桌案上,慢吞吞地挽起衣袖。
“都下去吧,”侍女得了令, 立時俯身行禮, 端著銅盆退出門外,唯有一道瘦高的身影, 仍杵在床邊一動不動, 她這才抬眉,“這位郎君不回避一二么?”
“這就走,”崔自明轉頭朝門走去, 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動聲色地握住刀柄, 在同她擦肩時,猛然出刀,刃口橫在她的脖頸, “但要勞煩蔡大夫領路, 當然, 我崔氏不是那等寒酸之輩, 定會將路錢補上, 只多,不少!
蔡玟玉略有訝然,雖早預料到此次問診目的不純,但也沒想到會用這么強硬的手段, 并不抵抗,只是將藥箱重新拎起,“樊川郡郡守是藍氏門生,你公然與藍青溪作對,整個樊川郡,怕是再無官員敢向你行方便!
“我與公子有約在先,三日一信,他若沒收到消息,便會即刻率人來此,這些官員若不識相,就最好日夜燒高香,藍氏能保得住他們,”崔自明以她為質,在院中仆從的驚呼聲里,越過院門,壓過長廊,一步步往外闖,“再說,那姓藍的不是還指望你治他的眼疾么?除非他想后半輩子都當一個瞎子,否則,定不敢輕舉妄動。”
森白的刀刃盡數出鞘,弓手挽弓,箭已上弦,可正如他所說的一般,場面再是駭人,也未能真正地交手。
崔自明挾人上馬,攥著韁繩,長鞭一甩,便從這如同紙糊般的包圍圈中突圍出去。
“我家公子身體不適,請蔡大夫上門診治,事出突然,還請諸位代為轉告!”
*
夏日的蟬鳴早歇,整個長夜便只剩風還在四處搗亂,抖落剛凝的秋霜,拽下泛黃的葉片,圍著破舊的帳篷東拉西扯,讓本就搖搖欲墜的篷布晃動得愈發厲害,不禁讓人懷疑,下一秒它便會壓折枯朽的梁木,砸到人身上來。
可勞作至筋疲力盡的礦工早已呼呼大睡,此起彼伏的鼾聲更勝呼嘯的風聲一籌,分不出半分心思去擔憂這個,至于唯一醒著的崔竹喧,亦然無瑕顧及。
因她是最新來的,便只能在入口的布簾處強行擠出一個空位來躺下,風把布簾刮得飄飄搖搖,也把她的手腳刮得冰冰涼涼,饒是她盡量把衣角絞在一起,也攔不住無孔不入的風穿過衣料的空隙,將寒涼滲進每個毛孔。
她低眉哈了口氣,兩只手摩擦著,將僅有的一點暖意傳來遞去。
還不到一天,便這般難受,崔竹喧簡直無法想象,范云是怎么熬過來的。
得盡快破局才行。
若要以金礦之事告發藍氏,需有人證、物證,人證好說,這帳篷里隨意拉一個出去都是,但物證的話,除了這座金礦本身,還需賬本——白日里那肥胖管事手中的便是。
崔竹喧有心想夜探一番,欲將身旁人拍醒,可轉念再想,范云的身手同自己也差不多,現下還受了傷,帶上也沒多大用處,心一橫,決定孤身溜出去。
她輕手輕腳地爬起身,小心躲在簾側,順著風掀動的空隙往外瞧,烏漆麻黑的暮色里,徒有零星幾顆星子可供照亮,營地中央的篝火熄得差不多了,火把的光亮只在營地更外圍的林子里跳動。
守衛不算森嚴,應當問題不大。
她咽了口口水,從腳邊挖了塊帶棱角的石頭藏在袖里,將呼吸放到最緩,融進這片深沉的夜色中。
礦工的帳篷在最西邊,存放采礦工具的庫房則在最東邊,而正中間,是管事的主帳,她縮在架子后,用目光一個個點數,帳前四個,帳后兩個,再添上輪班換崗的,外出巡邏的,掐算下來,礦場的侍衛至多不超過五十人。
而光這一處的礦工便不止五十人,再加上被調去另一處礦井的,人數方面占據了先天的優勢,若能在庫房里偷到斧、鉞,未嘗不能和他們的刀劍打個有來有回,只是缺了個動手的契機,不若,放把火?
主帳失火或是糧倉失火,他們必要抽調人手救火,屆時趁機強闖入庫房?
不對,救火危險,興許不會派侍衛,而是直接壓著礦工去,這法子不行。
崔竹喧凝眉思索間,忽覺領子一緊——是被人從后頭拽住了。
她頓覺頭皮發麻,僵著身子順從地被那力道拎著站起身,攥著石塊的指節隱隱泛白,好半晌,才擠出一點微弱的聲音,“我、我是想方便,但是找不到地方!
心跳聲怦怦。
來人卻只是盯著她看了一瞬,緩緩收回了手,朝邊上的林子使了個眼色。
這是,讓她去林子里解決的意思?
崔竹喧將手往袖子藏了些,縮頭縮腦地從他面前繞過去,而后步子越來越大,邁得越來越快,可不論是快是慢,那人都只是在落后她三步的距離從容地走著,擺明了是在監視她,可跟著她回帳篷也就算了,跟著她去方便?
她不由得在心底痛罵了幾句,無恥、下流、不要臉!
眸光一凜,一個計劃瞬間在心里成型。
“我、我就在這方便了!”
崔竹喧一副急得不行的模樣,急匆匆去解腰間的系帶,那人自是回避地轉過身,就在此時,她握著石塊猛地朝他的后腦砸去。可不知是她的鞋底踩過雜草發出的聲響太大,還是這人壓根就在頭發里也藏了兩只眼睛,竟將她的攻擊預料得清清楚楚,手不偏不倚地擒住她的手腕,往后一壓,便將她困住。
身后是粗糲的樹干,眼前是猙獰的面具,進退不得,只能試圖蒙混過關,“剛剛是,誤會,你聽我解釋?”
可攥著她的手絲毫唯有松動的跡象,藏在面具后的臉也看不清神色,但沖著這一言不發的表現,顯然是嫌誠意不足,她尷尬地笑了笑,用空余的一只左手從懷里摸出麩餅,試探性地塞進他的懷里,“這個,給郎君賠罪,夠不夠?”
面具人低眉瞧了眼,忽而低笑了幾聲,“夠了!
她尚未思慮清楚這過分熟悉的音色來自于誰,攥在她腕間的手就沿著肌膚往上,用指腹撫上她掌心的劃傷,動作輕柔得好似一根鴨羽,攪出幾分讓人不自在的癢意,她本能地想合上手掌,那根根指節卻不死心,強硬地擠進來,與她十指相扣。
“抱歉,當時情況緊急,沒來得及安置你,”他俯身下來,用微涼的面具抵著她的額心,聲音帶著些啞意,“在瘴林里巡邏的侍衛不止一個,某只能先混入其中,把你帶到這里,手是不是很疼?”
疼,肯定是疼的。
但她摸到了一雙同樣傷痕累累、甚至比她更為嚴重的手,不由得想起那筐平白多出的礦石——她受苦是因為礦場里黑心的管事,是因為官官相護的樊川,是因為心懷鬼胎的藍氏,但獨獨不是因為面前的這個笨拙地想要保護她的人。
“一點小傷,用不了兩天就好了!”
她絕不是刻意想要寬慰他,只不過是在闡述一個事實罷了。
寇騫眸光微閃,忍不住靠得更近了些,鼻尖相觸,呼吸相纏,唇瓣相——崔竹喧面上已染了幾分羞色,幾乎要閉上眼,偏于此刻,突兀地響起一聲腹鳴,她僵了一瞬,耳根紅得幾乎要滴血。
“我、不是……”
她不自覺蜷起腳尖,垂頭下去,恨不得立刻尋出條地縫鉆進去,偏生這人討人厭得很,也不知道鋪個臺階給她下,盡顧著自己,歪倒在她頸側,笑得正歡。
崔竹喧頓時由羞轉惱,氣沖沖地踩了他一腳,咬牙切齒道:“不許笑!”
寇騫呲牙咧嘴地痛呼出聲,局勢瞬間扭轉,落于下風的他只好討好地去親她的脖頸,“好,不笑。”
崔竹喧白他一眼,不欲搭理這個討厭鬼,誰知他卻從懷里翻出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捻起里頭的糕點喂到她唇邊,“知道你吃不慣麩餅,將就用這個墊墊肚子!
她垂眸看去,許是被他在懷里捂了許久的緣故,糕點被碰碎了大半個角,賣相著實難看,順著他的手咬上一口,干巴巴、甜膩膩的,用料粗糙,味道也差得很,但在這個連麩餅都要摻沙子的礦場里,這大約是他能弄來最好的吃食了。
她低眉吃著糕點,起初還裝作不經意的模樣碰觸他的指尖,后來則是借著不浪費的名義,光明正大地舔舐指腹殘留的碎末,等到那人終于受不住,收手往回躲時,她便用牙尖叼住他的食指,不輕不重地磨蹭著,果然聽得他亂了節奏的呼吸和愈發急促的心跳。
這般好對付,還敢得罪她?
幾乎是她一松口,那只手就逃也似的背到身后,連帶著手的主人都目光飄忽,不自然地輕咳兩聲,翻找話題,將此事遮掩過去,
“咳,那個,云娘和你住一起,你們相互多照應些,”寇騫將油紙重新包好,塞進崔竹喧手中,碰上她毫不掩飾的戲謔的目光,立時躲得更開,遙遙退開幾步,這才解下腰間的一個布袋遞過來,“這里是止血的藥草,碾碎敷在傷口上,會好受些,你和云娘兩個人,應當夠用。”
崔竹喧接過布袋,想起范云的手,面上的笑意頓時斂了,“我們何時逃出去?”
“五日內,”寇騫垂眸道,“做過一遍的事,只會更簡單!
第68章 068 相好郎君 “什么相好的郎君?……
范云是在一陣細碎的石塊敲擊聲中醒的, 彼時天邊剛露出一抹魚肚白,借著微光,堪堪能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是背過身子坐著的崔竹喧。
她疑惑地支起身子, 湊過去, 就見崔竹喧拿著石頭往另一塊石頭上砸,石頭與石頭中間, 是用破布裹著的草, 隨著不停地敲打, 草葉和草莖爛成一團難分彼此的漿糊,滲出的綠色汁水順著石面淌下, 滴入帳篷邊緣的泥中。
范云低聲問道:“你在干什么?”
崔竹喧手里的動作一頓, 面上霎時揚起一抹粲然的笑,牽著她的左手腕,將弄碎的草藥小心敷在她的手指間, 再用長布條一圈圈纏好, 系上結,右手也如是操作一番,一袋子的山藿香葉便被揮霍一空。
“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崔竹喧蘸了點石面殘余的汁液抹在手心, 兩手搓一搓, 權當是上過藥了。
“這是、哪來的?”范云低眉看著自己手上粗陋的包扎, 布條還好說, 光看兩邊毛糙的斷口也能猜到, 是崔竹喧從自己的衣料上扯下來的,但這草藥,帳篷里可憑空變不出來,“你昨天偷偷出去了?”
崔竹喧神神秘秘地朝她招了下手, 等她俯身,便貼著她的耳朵低語。
“我找到寇騫啦!他送了藥還有吃食過來,這個糕點可比那黑心工頭發的破餅好吃多了!”說著,目光往周遭環視一圈,確定沒有人醒,快速地往她懷里塞進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再熬幾天,我們肯定能逃出去!”
范云望著那雙神采奕奕的眸子微微愣神,唇角竟也漾開一抹淺笑。
“嗯!”
*
山體被撕去青黃的皮,裸露出泥沙做的血肉,血肉又被斧鉞生鑿出一個個窟窿,穿林的風掀動沙礫填入洞中,洞中卻忽然爬出一道瘦長的人影。
人影衣衫襤褸,卻大喇喇地朝著篷布底下的搖椅走去,仰面躺下,架起一條腿,瞇著眼睛跟著搖椅一起晃晃悠悠,好不愜意。
至于這搖椅原來的主人么——
洞口新爬出的人三三兩兩席地而坐,哪怕看起來一個比一個狼狽,也不影響他們面上的笑一個比一個燦爛,“這幫子監工還真是有夠蠢的,隨口編句瞎話就把他們騙下去,包了頓餃子!”
“叫他們一天天擱那揮鞭子,下去吃灰吧!”
“老子忍他們很久了,要不是留著他們的狗命還有用,今天定要將打個痛快!”
用計斗贏了監工,氣氛本是正好,卻不知是誰突兀地問了一句,攪得眾人頓時啞口無言。
“我們逃出去之后,去哪?”
是啊,去哪呢?
搖椅上的人斂了笑,緩緩地閉上眼,上一次和寇騫一起大鬧時,尚有個白原洲能回,這回,連白原洲都沒了,他們這些見不得光的人,便是逃出了這座礦山,又能去哪?
有人提議道:“老大啥時候回來啊?不然等他拿個主意?”
很快有人反駁:“老大哪知道咱們被扔到這里頭來了?要我說,還是得先逃出去再做打算!
兩方僵持不下,只把目光齊齊地望向暫領老大職務的阿樹,后者將手掌覆在額前,長嘆口氣道:“他為小娘子賣命去啦,能不能活著都說不定,還提什么回不回來,只當沒有他就——”
話未說完,便被一道帶著笑的聲音打斷,“嘖,膽子肥了,趁著我不在,可勁編排我是吧?”
“老大!”
坐著的人群立時起身迎上前,驚喜地問候著,反倒是搖椅上的人不可置信地愣了半晌,撓了撓頭,不自然地輕咳幾聲,“那什么,你要給狗官辦的事辦完了?”
“還沒,但也快了,”寇騫環視一圈,微微挑眉,“你們倒是比我想象得要快些,都收拾干凈了?”
“那是,一回生二回熟,哪還能再叫他們牽著鼻子走?”阿樹拍拍胸脯,自信非常,“頭頭還留著,捆在洞底下呢,至于侍衛,兄弟們下手時都小心著呢,特意避開了衣裳,件件完好無損,只等扒下來換上就好!
寇騫站在洞口,往下瞧了瞧,又問:“解瘴毒的藥呢?夠不夠?”
“若光我們這些,還算勉強,但要想帶走主營地的人,還差不少,”阿樹從腰間摸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拔出木塞,傾倒在掌心,“他們這點倒是學乖了,每個守衛身上的藥都少得可憐,一瓶里最多四粒,這瘴氣林子難走,四粒也就夠一個人吃的。”
“無妨,我們把整個營地占了,再去搜刮就好,”他微微凝眉,“咱們的人都活著嗎?”
阿樹撇撇嘴,一張臉皺巴成了苦瓜,“活著,來剿匪的官兵是個貪財的,聽說旁的水匪,皆是花錢消災,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輪到咱們這兒,就開始坐地起價了,花錢消不了災,只買到一條小命。”
寇騫眸色微暗,“是被我連累了,我得罪了那姓藍的,所以——”
阿樹立時改口道:“那姓藍的還得罪了我們呢!正好渡了河,這不得好好教訓他一番,找回場子!”
“行,那準備準備,找機會動手!
方才的問題又被翻撿出來,“白原洲沒了,咱們之后去哪?”
“哪都不去,就在河這頭待著,”寇騫低垂著眼睫,手指不自覺撫弄著腰間挎著的長刀,眸中的笑意和溫柔消散地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冷冽與肅殺,“用這群狗官的命,買一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身份!
*
林間,樹下。
崔自明正用樹枝攪弄著火堆,觀測埋在灰燼里的紅薯被烤到幾分熟,阿鯉則是兩手支著下巴,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過去,只等紅薯被扒拉出來時,第一時間搶到,唯有與蔡玟玉面面相覷的金玉書如坐針氈,一會兒屁股往里挪,想藏去樹后,一會兒又將脖子往外抻,怕將人放跑,矛盾得很。
“我說崔郎君,你怎么把藍青溪的女人給綁過來了?”
話音剛落,便有道冷冽的目光朝他刺來,將他嚇得渾身一哆嗦。
“說話要注意措辭的嚴謹性,不要隨便在我的前面加上什么亂七八糟的人名,”蔡玟玉冷聲道,“我與藍青溪只是普通的醫患關系,我收的是醫藥費,不是賣身錢。”
金玉書抱著樹干,梗著脖子道:“那你也是跟他一伙的!”
“準確地說,我是跟錢一伙,”蔡玟玉轉頭看向崔自明,伸出一只纖長的手,提醒道,“只多不少的路費!
崔自明從馬背上扯下一個布袋遞過去,蔡玟玉打開,瞧見一堆各式各樣的首飾,眉頭輕挑,“若是我沒記錯,這是藍氏給崔女公子準備的吧?”
“既是贈予我家女公子的,那便是崔氏之物,用崔氏的錢財付你路費,不是合情合理?”崔自明端得一派理所當然的模樣,“藍氏出得起的價碼,崔氏定然也出得起,還請蔡大夫告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蔡玟玉沉默了會兒,微微凝眉,“我畢竟只是個大夫,知道的不多,但關于崔女公子進獵場一事,藍青溪在說謊!
“我與崔女公子雖未有交情,但我在給藍青溪施針時,同她打過幾回照面,她對藍青溪厭煩至極,恨不得立馬接觸婚約,趕路回虞陽,甚至還寫了三頁紙的信控訴他的種種劣行——當然,你們沒收到,因為壓根沒能寄出去!
“她不可能主動想要留在樊川參加秋獵,至于馬么,也不全是流民動的手腳,藍青溪事先給馬下了藥了,將崔女公子哄騙進去,意圖逼她服軟,只是玩脫了,將人弄沒了!
崔自明眉頭倏然收緊,問:“用什么由頭?女公子素來聰慧,怎么會輕易上他的當?”
“畢竟事關相好的郎君,一時亂了方寸也算正常!
回答輕描淡寫,聽得人卻被激起萬千心緒,崔自明臉色頓時比剛燒成焦炭的煤灰還要黑,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半晌才艱難地出聲:“什么相好的郎君?”
蔡玟玉略有詫異,“你不知道?”
崔自明深吸一口氣,“我應該知道什么?”
他望向金玉書,后者便于一個呼吸間,尋到了需要忙碌的大事——抬頭數頭頂的樹葉究竟有多少片,正正好好避開了他的目光,他再看向阿鯉,想起她說的那番不著調言論,她的老大和女公子在一起。
再由此深究,一個荒唐的結論呼之欲出。
“你們不會是想跟我說,女公子相好的郎君是松荊河上惡名昭彰的水匪吧?”
崔自明懇切地想要得到一個否定回答,可在座三人之中,沒一個遂他的愿。
蔡玟玉實覺此事稀疏平常,淡淡道:“我在街巷瞧見過那匪寇的通緝令,確實有副好皮相,崔女公子一時被迷了眼,也不算什么!
金玉書揉搓著手指,試探著開口:“那什么,我見過他,雖然吧,出身不太好,但對崔女公子百依百順來著!
“換成虞陽哪一個郎君對我家女公子不是百依百順?”
阿鯉也站起來,欲為自家老大撐撐場面,思慮良久,鄭重開口:“老大做飯特別好吃!”
崔自明咬牙切齒道:“我崔氏不缺廚子!”
實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尚且沒想好如何把女公子在獵山失蹤的事報回去,又牽扯出這么一檔子事,恨不得立馬不管不顧地沖進獵山尋人。
只是林中葉聲亂了一瞬,崔自明頓時拎刀起身,滿是警惕之色,“何方宵?”
“楚葹!
第69章 069 以糕買礦 女公子在樊川怎么就……
為表誠意, 來人主動解了佩刀扔在一旁,舉著兩只空空如也的手走來,朝阿鯉努了努下巴,“她認得我!
崔自明攥著刀柄的手微微收緊, 低頭看去, 得了阿鯉一個肯定的眼神,這才把刀刃塞回鞘中, “閣下有事?”
“我今日還沒吃呢, 不介意我跟你們一起吧?”楚葹兀自在火堆旁尋了個位置坐下, 撿起一根長樹枝,就伸進火腹中去勾被烤得噴香的紅薯, 灰黑色的皮被不慎劃破了幾道口子, 露出金黃金黃的內里,光是望一眼,便叫人直流口水。
崔自明心氣不順得很, 咬牙道:“介意!”
“介意也沒辦法,”楚葹用衣裳下擺抓著紅薯的兩頭一掰,絲絲縷縷的白霧便裹挾著濃郁的香甜氣息飄散出來,咬上一口, 這香甜就融進了唇齒, 化在舌間, “我與崔女公子有舊, 于情于理, 請我吃個烤紅薯也不過分。”
崔自明擰著眉頭,將這個半路闖進來的人打量一番,用半截樹枝束發,衣裳黑一塊灰一塊的, 如此不修邊幅、行事粗獷之人,放在虞陽定是近不了崔竹喧的身,那就只能是在樊川認識的,想到這,他額頭不由得青筋直跳。
女公子在樊川怎么就沒認識什么正經人?
一個不入流的商賈,一個半人高的毛孩,一個被通緝的匪寇,現在好了,又添進個毫無禮節的要飯的。
心里是這般想,但面上再是敷衍也該扯出個笑來,畢竟是女公子的朋友,怎么也輪不到他去置喙,他在懷里摸了摸,從錢袋里取出一條銀鋌遞過去,“女公子不在,無法設宴款待,閣下且自行去外頭吃些。”
楚葹正好將紅薯啃完,略有詫異地望了他一眼,拍了拍手,挑眉收下銀子,“寇騫也在獵山里頭,她暫時應當出不了大事,但我有一樁大事欲同你相商。”
“阿鯉,拿好刀,看著他們兩個,”她倏然站起身,對阿鯉說道,隨即望向崔自明,伸出一只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崔郎君,借一步說話。”
崔自明猶豫一瞬,到底是點了點頭,二人在枝葉間匿去身形,剩阿鯉將長刀緊緊抱在懷里,扳著一張臉,以金、蔡未為圓心,繞著圈巡視著。
金玉書被那虎視眈眈的目光盯得渾身雞皮疙瘩直豎,喊冤叫屈:“不是,盯著她也就算了,為什么盯著我?我跟你們不是一邊的嗎?”
“你或許是與他們一邊,但金氏可不一定,”蔡玟玉將手中書頁翻過一篇,眼中只有紙上墨字,淡淡道,“金郎君未曾想過,為何你的手下會那么輕易地招供嗎?”
“那還不是藍青溪以勢壓人,他們迫不得已的唄!”
蔡玟玉低笑一聲,輕搖了搖頭,“興許吧!
在阿鯉一邊盯人,一邊吃完第三個烤紅薯時,崔自明回來了,眸色冷得駭人,阿鯉抻著脖子,往他身后瞧了又瞧,疑惑道:“她走了?不和我們一起嗎?”
崔自明徑直地越過她,解開拴在樹梢的韁繩。
“等不了了,我們現在進獵山。”
*
依舊是礦洞,依舊是破爛的竹筐,本該爭分奪秒挖礦石的兩人卻一人靠著一邊的洞壁坐著,慢吞吞地吃著糕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我們這樣空著竹筐出去,不會挨罰吧?”范云仍心有余悸,捏著糕點味同嚼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都說寇郎君很快要救我們出去了,那再熬幾天,別惹事比較好吧?”
“誰說要惹事了?”崔竹喧撕下油紙的邊角,又掰了塊小指大的糕點碎裝在里頭,把油紙包疊好攥在手心,躬著身子往外走,“你在這兒睡會,留兩塊糕點給我就成,礦的事包在我身上!
火把仍架在石頭堆里,崔竹喧越走,便離火光越遠,初時還能靠著眼睛視物,到后來,就只能全權憑手去摸,手掌順著凹凸不平的洞壁一寸寸摸過去,腳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著,在心底數著往左多少步,往右多少步,黑漆漆的視野里終于重新冒出了一點光。
她將呼吸放緩,輕手輕腳地靠過去,待瞧清火光里堆積了大半框的石塊時,不由得大喜過望,踩進了火光的照明范圍內,“你要不要同我做樁交易?”
男人打著赤膊,衣料被裹在兩手手心,握著斧柄,一下一下地砸著,手上動作不停,只在這鏗鏘的動靜中不耐煩地應了聲:“沒錢,沒事就快滾,別耽誤老子做活掙餅子!
豆大的汗珠從發間滾至眉間,幾乎要落進眼里,他不得不松開一只手,用衣料抹了把臉,衣上滿是塵灰,還夾雜著飛濺的石屑,和汗水攪和在一起,將臉涂得一塊灰、一塊黑的,他卻無暇顧及,往邊上啐了口唾沫,便又要繼續。
崔竹喧忙趁著這個空檔叫住他,伸出右手,張開手掌,露出里頭小小的油紙包,“又干又硬的餅子哪里有糕點好吃,你要不要嘗嘗?這可是甜的!”
斧子劈石的動作戛然而止,一個甜字鉆進耳朵,男人的的喉間就上下滾動起來,他都記不得上一次吃甜的是什么時候了,在這礦場里,干得再是賣命,也不過是每天領到的麩餅多上一兩個,該難吃還是難吃,只是盡量能不在半夜餓醒罷了。
“你說,糕點,是真的?”
“自然!”油紙包又往前伸了伸,只等著另一只大手把它接過去,“這些算我請你的,嘗嘗!”
男人放下斧子,有些笨拙地將手上的衣裳解開,在衣料上擦了擦手,兩只手掌并到一起,去皆那攏共還沒片葉子大的油紙。
他順著上頭的褶皺一層層打開,卻不知是哪只手抖了一下,抖出好些米白色的粉末,看著叫人一陣揪心,他只得更小心些,動作輕得不能再輕,屏息凝氣,生怕呼吸時帶起的微風將手中的奢侈品吹走。
待到油紙完全展開,他用食指指尖蘸了一圈,試探著舔了下,綿密的甜味蔓上舌尖,他頓時眼眸一亮,火急火燎地捧著油紙倒進嘴里,如此猶嫌浪費,又捻著油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舔舐一遍地遍,浸得油紙都快被口水泡濕時,他才意猶未盡地停下。
他閉著眼睛,回味著唇舌間的甜,好半晌,才砸吧了下嘴巴,嘆氣道:“甜,就是太少了,還不夠塞牙縫的!
“這便是我要同你說的交易了,”瞧這人模樣,此事定是十拿九穩,崔竹喧面上的笑又熱切了些,“同樣的糕點,我還有兩塊,你用采的礦石來跟我換!
男人倏然睜開眼,眸中有幾分猶疑,“你要多少礦?”
“夠兩人份的交差量就行。”
“太多了,一人份!
男人擰著眉,試圖討價還價,奈何碰上的是個一分都不肯退讓的賣家,“一人份就只能換一塊糕點,你若是不行,采不到那么多礦,我就再去尋別人!
崔竹喧揚著下巴,拿喬道:“這整個礦場,可就我一個人手里拿得出糕點,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廟了,你要考慮清楚!
男人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幾步,右手往后,悄悄去夠斧子,只是指尖還未觸及斧柄,那清脆的聲音再度響起,“糕點這種貴重東西,我可沒有帶在身上,你就算攔著我不讓走也沒有用!
在崔竹喧銳利的目光中,男人緩緩將手收了回來,“好,我要了,我把礦石給你送過去?”
“不必,等收工鑼響,你等在洞口別急著出去,屆時我們一手交石一手交糕。”
“……行!
*
范云睡得迷迷糊糊,恍若還在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邊聊天,一邊繡著帕子,正討論著該繡個什么花樣,猛然有陣尖銳的鑼聲闖進耳中,思緒瞬間回籠,脊背貼著的凹凸不平的洞壁猶如一盆兜頭潑下的冷水,提醒她這不是白原洲,而是不見天日的礦洞。
她本能地瑟縮一下,下意識要去徒手挖石塊,可伸出的手卻被另一只纖細的手攥住,抬眸望去,是個眉眼彎彎的笑。
“我們走吧!”崔竹喧道。
范云愣愣地點了下頭,跟著走了幾步,可一顆心惴惴不安、砰砰作響,到底忍不住問道:“交礦的事……”
“解決了!”崔竹喧拖著空空如也的破竹筐,腳步輕快,“等走到洞口,就會有人給我們送礦了!”
見她仍有疑慮,崔竹喧便放緩腳步,解釋道:“反正他們都要挖礦了,與其去換那個難吃得要死的麩餅,不如換我們這兒甜滋滋的糕點,兩人份的礦石,換兩塊糕點,合算得很!”
范云咬著唇瓣,眸中隱隱透出些憂慮,斟酌道:“能挖出那么多礦石的,肯定身材魁梧、力大如牛,我們兩個加起來都不一定能打過人家一只手的,要是他反悔,不用換的,用搶的可怎么辦?”
“洞口有侍衛把守著呢,他不敢的!”
崔竹喧信誓旦旦地保證道,而事實也確如她所說,饒是那個男人小心思再多,在洞口白花花的刀子的震懾下,也只能將礦石給她們分了半框,抓著油紙包打開檢查一遍,這才緊貼著胸口藏好,拉著礦石出去。
事情落定,有了交差的礦石,更是沒什么可愁的。
崔竹喧綴在隊伍的末尾,慢慢悠悠地走著,目光不動聲色地向四周打量去。
這么多帶面具的,哪個才是寇騫?
這個太胖,這個太矮,這個駝背,這個……
許是看得太過出神,竟險些與巡邏的侍衛撞上,只是她再低眉時,手心里卻多了樣東西——
一朵小小的野花。
第70章 070 月夜密謀 緊緊地貼著他,毫不……
一點疏雨后, 木芙蓉上的胭脂被濕意暈染開來,更顯得明艷動人,在夜風中搖曳生姿,奈何廊下人的目光不肯分給它一丁半點, 只低眉看著手中的香囊。
“這是樊川那邊送來的?”手腕轉動, 將其上上下下仔細瞧過,纏枝紋銀, 并非崔竹喧往日慣用的樣式, “送的人可還說了什么?”
奴仆抓耳撓腮地回想一番, 確實沒琢磨出什么特別的字眼,只訥訥道:“沒說啥, 就提了句, 她主家姓楚!
樊川,楚姓?
握著香囊的手上用勁,“咔噠”一聲響后, 卡扣分開, 一顆烏色香囊滾進手心,指尖輕捻,一截白色的紙條便顯露出來, 抬手展開,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藍氏有疑!
崔淮卿倏然凝眉, 將紙條攥進手心。
“去虞陽請人來。”
奴仆本能地點頭應是, 抬步欲走, 才想起落了些什么,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開口:“請族中長老嗎?”
“一幫糟老頭子來有什么用?”崔淮卿冷聲道,“讓李都尉派一隊兵馬與我們隨行!
“這、這會不會太張揚了些?若是傳到京都, 那些言官定會鉚足了勁上折子彈劾的!
“這點罪名,至多罰俸幾月,我崔氏還缺那么點錢財不成?”
*
郁郁蔥蔥的樹叢層層疊疊,交織的枝葉遮天蔽日,唯有零碎的陽光泄下,落在蜿蜒曲折的小徑,黏在每一個途經行人衣擺。
領頭的男人神色濃重,步履匆匆,手持著一把長刀,將一路橫生出的枝條斬斷,后頭的女郎倒是神色從容,款款而行,連半人高的孩童也跟得毫不費力,唯有一個白面的青年,喘著粗氣,雙手攥著根木棍做拐,慢吞吞地綴在后頭。
“我們是不是在兜圈子?怎么走了兩天了,這兒除了樹還是樹的,半個人影都沒見著!”金玉書草草抹了把額頭的汗,兩只腳仿佛踩在了針扎的鞋底上,每一步落下都是鉆心的疼,實在忍不住開口詢問。
“人影?那不是么?”蔡玟玉隨手往左邊的槐樹下一指,眾人的目光隨之而去,之間半青半黃的葉底下,露出一具半腐未腐的尸,蟲豸攀爬,蒼蠅盤旋,引得胃里一陣翻滾。
金玉書臉色煞白,幾乎要與那具尸不相上下,緊閉著雙眼,將頭擰回來,“活人!我是說活人!”
“那這么走定然瞧不到,這獵山里的活人可都是被當做獵物的,既是獵物,定然要離我們這些外來客遠遠的,要是不躲藏,反倒露面的話,那就只能說明,是我們成了他們的獵物!
“……等等,什么獵物不獵物的?”金玉書茫然地開口,“打獵不都是獵些山雞、野兔、狐貍……”
還未等他挨個列舉完,前頭人的腳步忽然頓住,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竟直直地撞了上去,痛呼一聲,揉著通紅的鼻子正要抱怨,卻見那人已提刀沖了出去,連走起路來沒個正形的阿鯉都橫刀出鞘,神情戒備,用銳利的目光環視著周圍。
金玉書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澀的唇道:“這是,怎么了?”
蔡玟玉將藥箱放下,坐在上頭,把書卷翻開,沿著上次的折角處繼續往下讀,“沒怎么,有人把我們當獵物抓呢!
“那、你還……”話到一半,金玉書忙捂住嘴巴,目光四處張望了一番,這才躬著身子,壓著嗓音道,“大難臨頭了,你不想法子應對,還在這看你那破書!”
“第一,這書不破,用的是以膚卵如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著稱的澄心堂紙。第二,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要如何想辦法應對十多個手持武器的兇徒?第三,注意你的措辭,態度尊敬些,畢竟你沒付錢,我沒有義務容忍你。”
金玉書氣得牙癢癢,可委實生了一副笨嘴拙舌,爭辯不過,只得蹲下身子,縮頭縮腦地躲在阿鯉背后——他一個商賈,也不比大夫能打多少,專業的事還是得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雖然這位專業人士短小了些,可再怎么也掛了個水匪的名頭在身上不是?
這兩人心安理得地躲著,剩下崔自明與阿鯉一前一后地應對圍攻。
前頭打得順風順水并不奇怪,可連后頭都輕松似砍瓜切菜,預想中的一番浴血奮戰,真正交起手來,不過數招,便收獲一堆癱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流民,個個衣衫襤褸、鼻青臉腫的,瞧著倒像是他們在這欺凌弱小來了。
金玉書對上次被水匪擄走之事還心有余悸,猛然見著這么群不堪一擊的惡徒,竟有些不敢置信,“嘶,身手這么差,也敢出來劫道?”
“劫道是死,不劫道也是死,不如搏上一搏!
蔡玟玉倏然合上書頁,朝最近的流民走去,在他口鼻處探看一陣,又伸手搭脈,微微凝眉,道:“取銀針來。”
金玉書左右看了看,另兩人仍提刀戒備著,分不出閑暇,這樁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頭上,認命地打開藥箱,將針袋遞過去,就見素手精準扎下,不消片刻,流民呼吸變急,嘔出一灘黃水白沫,腥臭的味道彌漫開來,他不由得捏著鼻子退開兩步。
正腹誹著:這女人好生惡毒,人家都打輸了,還要用針給人上刑。
可奇哉怪哉,方才還躺在地上打滾的人,鬧過這么一通后,面色竟變得紅潤起來,待銀針收回,那人已有了力氣坐起身。
“氣血虧虛,飲食不當,似乎,還中了瘴?”
男人聞言,顧不得自己上一刻還欲持刀行兇,跪伏在地,連磕三個響頭,“女郎心善,求女郎再救救其他人吧!”
金玉書當即壓下眉,“不能救!這是歹徒,救完他們,他們要來殺我們怎么辦?”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們是真的沒辦法了,才不得不來劫道,可也沒準備下死手的,就是想搶些吃食!”男人啞著嗓子,竭力辯解著,“我們原是住在松荊河邊上的漁民,誰知日前來了群剿匪的官兵,向我們討要錢財,我們湊不出,他們便稱我們是水匪,燒了我們的屋子,將我們抓到這來!
“每隔幾日,便會有人進山狩獵,見人就殺,我們打不過,只能一個勁兒地往深山逃,可逃著逃著,半數的人都病倒了,眼見著就要沒氣了,我們這才想著豁出去搶一把,興許喂他們吃些好的,這身子就會好呢?”
蔡玟玉低垂著眼睫,默然起身,男人的面色肉眼可見地灰敗下去,幾乎是心灰意冷時,忽而聞得一道清冷的女聲,堪比天籟。
“人在哪?帶我去。”
男人愣怔一瞬,急忙爬起身,生怕再多拖一秒,面前這人都要變卦,三步并作兩步在前頭領路,卻撞見一條森白的刀刃,不得不住了腳步,惴惴不安地回頭望去。
蔡玟玉拎著藥箱,緩緩道:“煩請崔郎君讓讓!
“這些流民,可付不起治病的錢財。”
“無妨,比起金銀,還是人命更值錢!
崔自明定定地看她一眼,倏然收刀歸鞘,往邊上退開兩步。
*
天上是一輪明月高懸,地上是兩道人影相偎。
左邊的人拿了根樹枝在松軟的泥土里劃來劃去,用幾道深淺不一的線條勾勒出一副簡陋的地圖,樹枝在邊角處的小圓上輕點,“阿樹他們已經把這塊占下來了,屆時會以礦井有人鬧事的由頭,向管事求援,他至少會分出一半的侍衛趕過去,我們埋伏在路上包抄。”
樹枝由邊角轉向中心,繼續道:“待奪了兵刃后,再一齊攻回主營,我們人多,勝算應當比較大!
崔竹喧蹲在他旁邊,兩手撐著下巴,盯著地上潦草至只能看清線和圈的作戰圖,胡亂地點著頭。
“要是打起來,到處亂糟糟的,難免被誤傷到,你和云娘只要在礦洞里躲著就好,等事情完了,某再——”
話未說完,忽地被一陣低笑打斷,寇騫不自覺摩挲了下握著樹枝的手指,試探地問道:“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對嗎?”
崔竹喧連忙閉上嘴,想強裝作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可翹起的唇角怎么都壓不下去,又對上邊上人探究的目光,只得不自然地輕咳兩聲,尷尬道:“沒有,都挺好的,就是、就是你這個圖畫得,好像剛下了蛋的雞窩!
“還有嗎?”
“暫時,沒了!
寇騫深吸一口氣,將“雞窩作戰圖”盡數劃爛,把樹枝隨手扔開,低垂著眼睫,“總之,明日按部就班地進礦洞,自己防備著些,就算管事要礦工出來抵擋,你們也只管躲著,聽見什么響動都不要出來!
“聽明白了?”
“明白!”
崔竹喧望著他的眼睛,小雞啄米式地點頭,后者卻刻意避開她的目光,突然站起身,淡淡道:“若是沒什么其他事,那就回去吧,早些休息!
寇騫沉默地走在前面,崔竹喧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每一腳都踩在前面人的影子上,先是黑乎乎的腦袋,然后是糊成一團的身子,再踏過細細長長的腿,最后伸手向前一撲,攬住那人的腰身。
“生氣了?”
寇騫頓住腳步,微微低眉,便能瞧見從身后探出來的一張明媚的笑臉,靜了一瞬,否認道:“沒有!
“沒有嗎?”環住他的手臂緩緩挪動,人從身后轉到了身前,緊緊地貼著他,毫不掩飾地窺聽他每一聲心跳,“我才不信,你就是生氣了,大不了我下次不笑你嘛!”
他輕輕回抱住她。
“剛才有一點,現在,一點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