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眼瞎心盲 她不是在想他,就是……
獵山別院。
絲竹之聲靡靡, 舞姬水袖蹁躚,可再是悅耳,再是惑人,連著看了數日, 什么新鮮感都被消磨沒了, 只覺膩味得很。珍饈百味置在案前,也只被木箸草草翻動幾下, 席間賓客便改道去取酒盞, 一杯接一杯, 悶頭喝著。
“這到底是在鬧哪出啊?來獵山不狩獵,光把我們圈在這院子里!”藍衣青年忍不住抱怨道。
錦衣人的目光于衣袂飄香間逡巡, 在素手撥弄琵琶的樂伎和步步生蓮的舞女中猶豫, 對狩獵之念倒也沒有那般緊迫,隨口敷衍著:“不是有歌舞嘛,將就看看唄!”
“歌舞哪不能看?要不是為了狩獵, 我至于這么大老遠跑過來么?”藍衣青年撂下杯盞, 全然不顧酒宴才開始沒多久,就意興闌珊地離席。
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一曲舞畢, 座上賓客愈發寥落, 奴仆心驚膽顫地將情況回稟, 用眼尾余光, 去揣摩上座之人的神色。
“曲子聽膩了, 就奏新曲,舞姬看膩了,就換新人,取悅賓客的法子, 還要我親自教你們嗎?”
奴仆將身子躬得更低些,背上冷汗滲滲,“可、可是,他們都吵著要去狩獵,實在是……”
話聲越來越小,幾近于無,奴仆額頭貼著地面,連呼吸都放到最輕,一片死寂中,唯有爐中的香霧仍無知無覺,絲絲縷縷地探出頭來,僵持許久,直至最后一點香燃盡,上座人才重新開口。
“各處關卡可有崔自明的消息?”
“……并無,應是還未走遠。”
藍青溪拿起茶盞,低眉輕抿了一口茶水,“既還沒出去,那就不會出去了,把派出去的人手收回來,明日一早,進獵山搜——”
一道突兀的尖叫聲響起,緊隨而來的是慌亂的腳步聲、嘈雜的說話聲,藍青溪不由得緊了緊眉頭,拂袖起身,奴仆立時跟上前攙扶,推門而出,行過廊道,朝事件的中心點走去。
各路的賓客,醒的、醉的,眼下都不急著回房了,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聲音壓得極低,唯有反復出現的“墻上”一詞被聽得真切。
“發生什么了?”藍青溪問。
“墻、墻上被人寫了字。”
眾人譏嘲的笑聲漸起,可藍青溪抬眸望去,所見不過一片黑暗。
奴仆咽了口口水,顫聲道:
“為虎作倀,眼瞎心盲。”
*
溪邊的一大叢芭蕉被薅得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的莖兀自立著,而莖的旁邊,是橫七豎八的、用芭蕉葉拼湊而成的粗陋的床,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面色蠟黃、形容枯槁的人。
刀刃再次出鞘,只是這回不是沖著人,而是沖著竹,將修長的竹子砍成一個個竹節,竹節盛上水,再添進新采摘下的艾葉,放至火堆旁煮沸。被蔡玟玉施過針的人,將腹中濁物嘔出,灌下艾湯,雖不能立時精神百倍,但至少可保性命無虞。
得了救的流民跪地伏首,千恩萬謝,救人者卻仍只是兀自收撿著醫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金玉書看得不免有些奇怪,“這么多人謝你,你怎么不應兩句?”
“沒收錢,我沒有回應的義務。”蔡玟玉冷淡地回答。
“剛剛是誰口口聲聲說,人命比金銀值錢?這才過去多久,你就變卦了?”
蔡玟玉重重地合上藥箱,不欲同這個一文錢都沒付的窮鬼相談,轉頭望向立在竹下的崔自明,“現在啟程?”
后者將最后一截竹子斬斷,收刀回鞘,凝眉環視一圈,“都救完了?”
“暫時,但若繼續在這獵山里待著的話,神仙也救不回來。”
流民們聞言,方才劫后余生的欣喜頓時消散,一顆心墜入谷底,癱坐在地,面面相覷一番,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的苦日子,還要過多久啊?”
“每天戰戰兢兢地活著,眼一睜,不是擔心自己被箭射死,就是害怕活活餓死,還要提防著這勞什子瘴氣,還不如痛快死了,一了百了!”
崔自明眸色微暗,攥著刀鞘的手隱隱泛白,抬步欲走,卻耐不住悲切的啼哭一聲壓過一聲,到底是將腳步撤了回來,深吸一口氣,“不會很久,該死的不是無辜的百姓,而是那些為非作歹的貪官。”
“諸位若信得過我,之后可與我同行,跟著我出獵山。”
“出去之后呢?”有人問,“我們的手實被毀了,出去也只是流民,官差再要抓我們,連個由頭都不用編,便可將我們緝拿入獄。”
崔自明沉默了會兒,將懷里的令牌取出,高高舉起,“我乃虞陽崔氏,可以身作保,為你們重新補造戶籍手實。”
“當真?”
“當真。”
悲郁的氣氛一掃而空,流民們互相攙扶著爬起身,匆匆收撿著算不上行李的行李,幾根樹枝,幾個野果,為首的甚至已迫不及待地湊上前,搓著手道:“崔郎君,我們往哪邊出山啊?”
金玉書愣怔一瞬,有些跟不上事情的發展了,忙插進話來:“等等、等等,這怎么就到出山了?崔女公子還沒找到呢!”
“我知道,”崔自明應了聲,轉頭望向滿臉殷切的流民,道,“我家女公子在獵山中走失,等我將她尋回,再帶諸位一起離開。”
“不行!你就這么走了,我們怎么辦?”
蔡玟玉眉心輕蹙,眸光冷冽地掃過去,那個扯著嗓子叫囂的流民瞬間啞了火,縮頭縮腦地扎進人堆里去了,她這才走到崔自明旁邊,低聲提醒:“崔郎君,人貴在要有自知之明,我憑醫術能救他們一時,但你要憑什么能救他們一世呢?”
“你出身虞陽崔氏不假,可只是崔氏的家仆,你確定,你能說服那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女公子為這些平民出頭?再者,你樊川郡的大小官員,就真的會買你們崔氏的帳?倘若你做不到,一開始,就不能答應,”她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躁動不安的人群,“升米恩,斗米仇,你瞧,現在就開始不念你的好了,要是拖到后頭,指不定生出怨恨,倒戈相向。”
“就算女公子不識人間疾苦,也不妨礙她心地善良,絕不會與那些披著人皮的惡鬼為伍,”崔自明正色道,“我救不了他們一世,但至少,要給他們一個能活下去的機會,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他們現今連最基本的活命都難以保證,又怎能強求個個謹記著仁義道德?”
蔡玟玉眸中閃過一絲異色,又很快垂下眼睫斂去,用一貫冷淡地語調開口:“那,就祝崔郎君一切順利,得償所愿。”
也是此時,流民中走出一個瘦小的身影,兩只手反復揉搓著衣擺,唇瓣張張合合,引得一眾目光向她投來,嚇得整張臉漲得通紅,好半晌,才從喉間擠出點細若蚊蠅的詞句。
“那、那位女公子,我見過。”
*
礦場正中,一條鋪著狐皮的椅子上,管事架著二郎腿,將算盤打得噼啪作響,每打一陣,他便要分出一只手舔舔指尖,將面前的賬簿再翻一頁,面上神色也跟著紅紅白白,喜喜怒怒,若是被安排進戲園子里表演這項“變臉”絕活,不出三月,準能成為響徹一方的臺柱子。
崔竹喧隨著隊伍緩緩前行,滿腦子胡思亂想,視野間卻突然闖進個鼻青臉腫的中年男人,徑直奔向管事面前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著:“烏管事,那幫子水匪實在難以管教,他們、他們趁著我夜間睡覺,就鬧起事來,得虧您派給我的人手攔了他們一段,不然,我都沒法兒跑回來報信!”
這是,計劃開始了?
烏管事的面色頓時陰沉下來,一腳踹在男人肩上,氣得鼻孔冒煙,“廢物,盯人都盯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男人順勢在地上翻滾幾圈,然后跪伏在地,膝行著爬回來,連磕幾個響頭,求饒道:“烏管事,這、這也不能全怪我啊!那都是松荊河上的兇匪,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制得住,還得請你出馬,教教那幫下賤坯子做人!”
接下來的發展自不必說,和計劃中一模一樣,礦工被一口氣全塞進礦洞里,一半的侍衛守在洞口,一半的侍衛敢去新礦井救場,總不可能真的放任抓來的奴隸騎在他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崔竹喧跟著火把的光,一步步往洞穴深處走去,腦中回想著計劃的下一步——林間設伏。
聽著就威風得很,定是同話本子中寫的一樣:一拉繩子,便有破空利箭踏著日光刺來,再拉繩子,左右兩邊就冒出兩顆流星錘來回襲擊,接著從樹叢間持刀闖出,團團圍住,有如甕中捉鱉,將敵人嚇得倉皇逃竄,結果要么被絆馬索絆倒,要么掉進地坑,最后通通被一張大網裹住,不留任何一條漏網之魚。
這般驚險刺激之事,她著實想親眼看看,但礙著某個討厭鬼的千叮嚀萬囑咐,她只能挨著洞壁坐下,用石頭在腳邊的泥中胡亂劃拉著,只是橫橫豎豎,拼湊出來,竟是“寇騫”二字,她愣了一瞬,急忙用鞋底來回搓碾,將罪證毀滅得干干凈凈。
扔開石塊之時,她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范云不識字,就算瞧見了也沒什么。
臉上的熱意逐漸消退下去,手指豎起,一點點往外走,將石塊重新撿回來。
她不是在想他,就是,隨便寫寫,證明她的字比那個討厭鬼好看得多罷了。
第72章 072 地動山搖 抱著她的手微微發顫……
一遍“寇騫”是二十四畫, 可地上的沙土少說也被劃了千八百道,數不清是多少遍,總歸字挨著字,字疊著字, 密密麻麻擠在一起, 亂如一團蓬草。
崔竹喧一手支著下巴,無聊得緊, 正要胡亂扯些話題, 刺耳的鑼聲比她更先, 緊隨其后的,是紛亂的腳步聲聲, 摻雜著悠遠的人聲、以及不知是什么與什么碰撞而引動的錚鳴, 混成嘈雜的一片,回蕩在冗長的洞穴之中。
寇騫他們攻過來了?
崔竹喧忙把火把拔出來,再倒著插回去, 澆上泥沙, 在石堆里悶熄,與范云緊貼著洞壁,以防萬一, 各自手里頭還攥了塊帶著棱角的石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的黑暗中, 兩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唯有兩顆心緊張得砰砰直跳。
應當, 不會出問題的。
就算是礦場的守衛敗走潰逃, 也該是往樹影幢幢的山林去,沒道理鉆進這沒打通的礦洞里,似個沒頭蒼蠅般亂撞。
腳步聲漸漸遠去,許是礦工們都被鑼聲招呼了出去, 緊繃至僵硬的手微微泛酸,將手指輕抬,稍稍放松,濃墨般的黑里,卻突然閃過一抹亮光,一條肥胖的影順著蜿蜒的洞壁爬來。
身后是還未開采的礦,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與其守在這兒被動地抵抗,不如,先下手為強。
崔竹喧緊了緊手中尖銳的石頭,朝范云使了個眼色,又想起這黑乎乎的一片,對面人多半瞧不見,于是分出一只手安撫地拍了拍她,自己則心一橫,貼著洞壁往外走。
鞋底與砂石擠壓出窸窣的輕響,在另一道急而快的腳步聲的對比下,更顯得微不足道,她止步在岔道口,火光躍動,連帶著影也張牙舞爪。
越來越近。
就要拐過彎來。
崔竹喧已然屏住呼吸,雙手握著石塊高高舉起,尖銳的棱角朝下,只消來人一露頭,便可當頭一擊,不死也傷,可臨到近前,火光閃爍一瞬,竟朝另一邊去了。
她松了口氣,打算等人走遠,再原路退回去,可目光小心地探出去,剛落定的心又重新懸起來,那個被錦緞裹成粽子模樣的人,不就是礦場的管事嗎?
觀他行動,用火折子照亮,走得毫不猶豫,顯然不是走投無路之下倉皇逃入,而是早有計劃地撤離,是這礦洞中藏了什么能救命的東西,還是有通往礦場之外的暗道?不管是哪種,都不能就這樣放任他。
來不及多想,腳步已尾隨而去。
烏管事喘著粗氣,袖口胡亂地往額上抹去,隔幾步便回頭張望一眼,不斷在繁復的洞道中穿行,終至一處,倏然停步,左手舉著火折子,右手在粗礪的石壁上一寸寸摸索著,一雙眼睛靠得極近,幾乎要嵌進凹凸不平的石縫中。
石壁是普通的石壁,瞧不出什么名堂,但觸及某處時,他的眸光乍然亮起,面上露出一分喜色,手正要往回收,石塊卻猛然襲向他的后腦。
一聲悶哼后,人如爛泥般倒下。
崔竹喧將沾了血的兇器隨手拋開,撿起滾到一旁的火折子,借著光亮,將那具肥胖的尸體翻過來,自他兩邊袖口摸到胸膛,又在鼓脹的肚子邊左掏又翻,搜出來紋銀十兩,銅板若干,窮酸得很,她想,勉為其難地把這仨瓜倆棗揣進兜里。
錦緞被她毫不吝惜地扯開大半,終于在他左側的小腿肚摸到個硬邦邦的物什,她粗暴地把那塊的衣料劃開,果然見一本貼著皮肉的書冊,她倚著洞壁坐下,借著火光,低眉翻開。
“初二日,進礦奴四人,采礦十車。”
“初四日,進礦奴十八人,采礦十二車,死礦奴三人。”
“初五日,進礦奴十五人,采礦十一車。”
“初七日,死礦奴五人……”
“……”
連風聲都無的死寂之中,書頁清淺的摩擦聲斷斷續續,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處,尸體倏然睜開了眼。
*
營中已經躺著十多個人,有衣衫襤褸的礦奴,有戴著面具的守衛,死傷不知,更多的是在痛苦的呻吟中,像螞蚱般被麻繩捆縛在一起,有如當初被抓進這里的流民,只是而今情況對調,成任人宰割的魚肉的是礦場的維護者。
猩紅的血在刀刃上,在斧鉞上,在木锨、木鏟上,在武器上,在不算武器的武器上,顆顆滾落,滴進黃色的沙土里,凝成一塊塊暗色的斑點。
打斗的錚鳴聲漸止,取而代之的,是嗚嗚咽咽的哭聲。
男的哭,女的哭,單個哭,扎堆哭的都有,錯綜復雜的哭聲混在一起,吵得人一個頭兩個大,阿樹額上的青筋直跳,忍了又忍,到底是沒忍住,抓起邊上的銅鑼就是一頓狠敲,生生把那些啼哭給壓下去。
“一個個的哭什么哭啊?咱們打贏了,又不是打輸了!怎么的,要給這群狗東西哭墳嗎?”
人群只好把那哭聲咽回去,只仍是控制不住地抽噎著,淚水混著泥灰糊了滿臉,模樣滑稽得很。
寇騫靠著木架,手指翻動,將纏在小臂上的布條系上繩結,“被奴役了這么久,好不容易解脫,反正現在無事,他們想哭就哭一會兒,別那么苛刻。”
“財運都被他們給哭沒了!”阿樹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不情不愿地放下銅鑼。
“那你就抓緊時間,到處搜羅搜羅,別讓你的財運跑了,”寇騫撿了根火把,在篝火架中引燃,抬腳往礦洞去,“我去接人,外頭你先看顧著。”
阿樹敷衍地擺了擺手,先他一步鉆進了營帳里。
寇騫順著洞窟前行,一邊走,一邊用石頭在洞壁上有規律地敲擊著,走錯了三條道,才聽到另一處回應的敲擊聲,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晃得火焰忽閃忽閃,火光半明半昧,心跳聲若擂鼓。
轉進岔道,走過拐角,帶著哭腔的聲音怯生生地響起。
“寇郎君?”
“云娘,外面安全了,出來吧,”寇騫溫聲應道,火把往里湊了些,目光順著火光而去,卻只望見光禿禿的石壁,只有范云一人,面上的笑意立時斂了,“她呢?”
“方才、方才有個人影進來,崔娘子便跟過去了,一直沒有回來,”范云急得眼眶通紅,“我本來想追上去,可我如今又幫不上什么忙,怕拖累她,只好在這兒等著你來,你快去尋她,可千萬別出什么事才好!”
寇騫深吸一口氣,抬步欲走,卻忽而繞了回來,撿起石堆中的火把引燃遞給她,“別怕,你先出去,其它的事情交給我。”
礦洞中還有旁人,且是敵非友。
寇騫只得放棄了原先擊石探路的法子,一條條道硬生生尋過去,好在根據范云的話來推測,這處洞穴里能看見有影子走來,說明來人是經過這個岔路口往更深處走,而礦洞開采的長度有限,從這兒往里不消多久便能走到頭,搜尋范圍大大縮減,不必擔心進了一條錯路就徹底找不見人。
他從空無一人的死路里退出來,在錯誤路徑上做好標記,往另一條道走去,行至半途,忽聞一聲驚惶的叫喊——是她!
心頭一緊,全然顧不得其它,扔下火把,往聲音的來處奔去。
濃得化不開的黑色里,火光燒出一個小洞,隨著他越靠越近,小洞也燒成了大洞,而洞中,是被一只粗糙的手緊扼住的纖細脖頸,一雙狠厲的眼與一雙驚恐的眸子同時朝他望來,本能比理智更先,閃著寒光的刀刃破空而去,生生將男人逼退。
久違的空氣涌進喉間,反倒將人嗆得直咳嗽,崔竹喧無力地跌下去,沒摔在冷硬的石上,而是倒進溫熱的懷里,抱著她的手微微發顫,胸腔內的心劇烈跳動著,一時竟分不清,到底是誰更害怕些。
她動了動唇瓣,想說些什么,可在喉嚨火辣辣的刺痛中,竟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只能環住他的腰,輕輕撫過他繃緊的脊背。
這是條死路,不愁捉不住這個管事。
寇騫抬眸望去,眼中的溫和退卻,只剩下一片寒光,手掌緩緩按在刀鞘上,殺意幾乎凝作實質,烏管事笨拙地爬起來,畏畏縮縮地躬著身子,忽而彎腰要下去,不撿沒入土中寸余的長刀,反倒攥緊不過一指長的火折子。
寇騫微微凝眉,一時看不透他的打算,卻見火光后的臉笑得猙獰,貼著石壁,碰到了什么,飛濺出一顆火星子,可火星子不滅,而是愈發耀眼,極快地順著石壁攀爬往上——是引線!
他瞳孔一縮,把人攬進懷里,急急地往外沖。
陰鷙的笑聲回蕩在洞窟之間,“下賤的的礦奴,通通死在這兒吧!”
下一瞬,地動山搖。
*
范云握著火把,堪堪走出洞穴,便見一地橫陳的尸體,處處飛濺的猩紅,不由得呼吸一窒,心跳跟著停了一瞬,她咽了口口水,強逼著自己不去看這副駭人的場面,心驚膽顫地踮起腳繞行,好不容易在一處營帳內尋到半個身子都鉆進木箱的阿樹。
“阿樹哥。”
“云娘啊,我們這次搜羅了不少錢財,你啥時候有空,給我做身新衣裳唄!”阿樹塞珠寶入懷的動作頓了下,扶著箱沿爬起身,正要笑著寒暄幾句,目光卻在觸及她雙手時倏然凝住,聲音有些發緊,“……手、手怎么了?”
話出口,他又覺自己嘴笨,用腳趾頭想也該知道,這是怎么弄的。
“別、別怕,我們有錢了,渡河了,能請大夫。”
范云未來得及應答,帳外,忽傳來一陣震天動地的巨響。
第73章 073 洞窟遇險 所以,簌簌能不能多……
整個營地宛若一口鐵鍋, 被一只無形的手抓起來顛了顛,帳篷也好,窩棚也罷,皆在這劇烈的顫動中通通倒塌, 活人尚且站不穩腳跟, 地上的死尸更是被搖來晃去翻了許多個面,人啊、樹啊、帳篷啊, 均勻地混在一起, 湊成這鍋亂糟糟的大雜燴。
所幸, 這震動難長久,還不到一刻鐘, 便徹徹底底地安靜下來。
澄澈明凈的天空之下, 是廢墟堆砌的一片狼藉,朽爛木片與霉斑布料層層疊疊地堆積著,倏然, 一只被污泥裹挾著的手從中探出, 推開頭頂的殘骸,一點點爬了出來,不等氣喘勻, 又急忙順著先前的位置往里挖, 將遇難者一個個拉拽出來, 被挖出的人再去挖旁人, 如此往復。
范云同阿樹靠得近, 被他幫著擋住了些碎石瓦礫,傷得不重,只是些青紫痕跡外加些細細的劃傷,趴在散架的木架旁劇烈地咳嗽著, 整張臉漲得通紅。
“他大爺的,這地龍還真會挑時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阿樹罵罵咧咧的,在身上摸了摸,塞進懷里的珠寶掉了大半,實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只能硬著頭皮拍了拍她的脊背,幫她順氣,待她稍稍平復些,便要抽手回來,卻被她死死地攥著袖角,“……那邊。”
她分出一只手伸出去,引著他的目光望向坍塌的礦洞,“寇郎君和崔娘子還沒有出來!”
阿樹看著她的唇瓣張張合合,腦海中嗡嗡作響,一時間,竟無法理解她究竟說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怔愣在原地,任由著衣袖被拉來扯去,哀哀戚戚的哭聲回蕩在耳邊,好一會兒,他才縮了縮手指,喉頭發緊,“怎、怎么會呢?他不是去接人的嗎?”
他下意識避開那連入口都被巨石封得嚴嚴實實的礦洞,目光飄忽地往四周尋去,期待著那人如同上次般從角落里忽然出現,可是沒有,怎么找都沒有,他舔了舔干澀的唇,艱難地呼氣,“他、他皮糙肉厚的,就算真的被石頭壓著,也死不了的!”
“我跟你說,他又不是第一次被埋在底下了,上次,我一個人徒手都能把他挖出來,這回,咱們白原洲這么多人都在呢,肯定能把人救回來,你說,是吧?”
阿樹扯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不等回答,便扯動兩條發軟的腿踉蹌地走開。
斧鉞撬動石塊的聲音,自礦洞的方向傳來,一聲接著一聲,不絕于耳。
*
細小的碎石從縫隙中落下,在即將砸向女郎的后腦時,一只粗糲的手橫亙過來,將它擋住,指節輕動,指腹一點一點將墨發上沾染的塵泥拂去。他的動作足夠小心,奈何這洞中一絲光亮也無,難免有幾顆怪狀的小石子扯著發絲不肯松手,帶起一點細細的刺痛,惹得女郎低吟出聲。
“……簌簌?”
崔竹喧睜開眼睛,可入目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她試著從這張肉墊上起身,可摸索一陣,不知是碰到哪,身下的人僵了一瞬,環住她腰身的手微微收緊,“先別動。”
“哦,好,”崔竹喧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難得順從地趴回來,枕在他胸膛,回想起方才幾可謂山崩地裂的景象,仍是心有余悸,“是還會掉石頭下來嗎?”
“……嗯,可能。”
“那我們要不要找個地方躲躲?”雖是這般提議著,可這什么都看不見的地方,連危險都瞧不清會從哪來,又談何躲避?待在這處,與逃去旁處無甚區別,“或者就在這兒躲著也成,休息好了,再找出去的路。”
身下人低低地應了一聲,不知怎的,總覺得他比平常安靜了許多,是逃跑時累到了,還是掉下來時摔疼了?
她想去探探他身上有沒有傷,伸出的手卻被他的手先一步握住,那人這會兒倒是活躍起來了,活像她肚子里的蛔蟲,她還沒開口問,他便知道搶答了,“撞出一點淤青,不算很疼,只是有些累,讓我抱一會兒,好不好?”
他不是正抱著嗎?
崔竹喧奇怪地想著,可念在他一路護著她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諒他這亂七八糟的胡話,“這樣,會不會壓得更疼?”
“……不重要,”那人輕撫著她的后頸,用下巴貼著她的額頭,“我想離你近一點。”
她心底的怪異之感更甚,他什么時候變得這般黏黏糊糊了?
許是被嚇到了?
到底是她的外室,身為妻主,她還是應當好好安撫他一番,崔竹喧正打著腹稿籌措些安慰的詞句,可那人對自己的異樣毫無所覺,指尖順著她的后頸往下,一寸寸地摸索過去,聲音有些低啞,“有沒有傷到哪?”
“好像,手上蹭破了點皮,還有脖子,他的手勁大得很,怕是要留好幾天的印子呢,”她嘟囔著回答道,忽而想起了些什么,話語中帶上了幾分雀躍,“雖然沒有逮到那個管事,但是我把賬本搶過來了!”
“……賬本?”
“嗯,這座礦場最重要的就是賬本了!”畢竟是她親自弄到手的功績,這便迫不及待地夸耀起來,“楚葹想要揭露樊川郡守的惡行,人證、物證缺一不可,人證我們多得很,可物證就只有這個賬本,我翻過了,上頭清清楚楚地記載了礦場每日送進礦奴的數量,還有掘出金礦的數量,將這個送到御前,定能將郡守定罪。”
“楚葹得償所愿,答應你的酬勞肯定也少不了,到時候大街小巷的通緝令就能撤了,你陪我逛夜市也不用戴面具了,”崔竹喧興致勃勃地往下規劃著,“我跟你說,虞陽的夜市可比樊川的好多了!起碼冰糖葫蘆就比我們那天的好吃!”
“我叫人專門給你做,你喜歡甜的,就讓他們把糖衣裹厚些,喜歡酸的,就選那些個大的山楂,皮薄多汁!”
寇騫低低地笑了幾聲,“我想,都嘗嘗,行不行?”
崔竹喧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臉頰,大方地應承道:“行,你想餐餐吃,頓頓吃都沒問題,我的人,哪有連冰糖葫蘆都吃不起的道理?”
她歪著腦袋,肆無忌憚地去撫摸他的臉頰,那人不僅不躲,反倒偏頭過來,掌心碰上一片柔軟,帶起些輕微的癢意,一直漾進心頭。
他忽然喊了一聲:“簌簌。”
“嗯?”
“我喜歡你。”
手指不禁縮了下,不自然地收回來,“我知道。”
“很喜歡、很喜歡。”
她的呼吸亂了一瞬,清晰得感受到臉頰燒了起來,完全不受控,雖然明知這么黑乎乎的一片,那人不可能看得見,她還是不動聲色地往下躲了些,用滾燙的臉頰去貼他胸前微涼的衣料,“我知道。”
“……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走,只要你想要我陪著,我就長長久久地陪著你,以什么身份都好,外室可以,馬夫可以,侍衛可以,端茶倒水的小廝也可以,我不在乎,”他頓了下,將環著她的手臂收攏了些,懇求道,“所以,簌簌能不能多喜歡我一點?”
“不要那么快膩了我、忘了我,幾個月想起一次也好,幾年想起一次也好,只要,別忘了我,好不好?”
“呸,胡說八道!”崔竹喧蹙起眉,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以示懲戒,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用的力道輕了,竟沒聽得他如往日那般呲牙咧嘴地喊疼,“你可是我花了一個金餅買來的外室,要每天來服侍我的,什么幾月一次,幾年一次的,休想躲懶!”
她深覺是逃跑時,哪里蹦出的碎石砸壞了他的腦袋,不然,他怎么會生出這么稀奇古怪的念頭,她板起臉,開始給他梳理他作為外室,每天應當做的事。
“晨昏定省的問安肯定不能少,還要給我讀話本子,陪我去游船釣魚,要學新菜式、新針法來討好我,還有……”
不管有的沒的,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盡數被羅列出來,她本以為他會苦著臉討價還價一番,卻沒料到,他一一應了下來,只是,她心中的不安感愈發強烈。
“等我跟簌簌回去,一定照做不誤。”
答應就是答應,不答應就是不答應,為什么要特意點明,跟她回去之后?還有,他一貫同她說話時,用謙稱的,為何方才?
疑問一個接著一個,纏繞在心頭,叫人怎么都無法忽略,她忍不住想要開口問問,那人的指尖卻勾纏著她的頭發,用困倦至極的語調道:“困,陪我睡會兒?”
那,明天再問?
崔竹喧決定暫且放他一馬,兀自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左手隨意地搭在他的腰側,只是指腹觸及的衣料似乎能滲出水來,“你的衣裳怎么濕了?”
“被雨淋的吧。”
她不禁皺了皺眉,“可是我今早進礦洞時,外頭還是晴天啊!”
“……因為,是后面下的,”他的聲音愈發低了,有些含糊不清,“睡吧。”
洞內太過安靜,唯有兩道清淺的呼吸交錯在一起,崔竹喧不知不覺間,竟也睡了過去。醒來時,有水滴落在她臉上,她本能地抬手去擋,睜開惺忪的眼,視野間竟有了一抹光亮。
下雨了,雨水的將石縫的泥沙沖刷開,故而,泄進了一線天光。
目光借著這點亮向四周打量去,石壁陡峭,足有幾人高,憑她肯定是上不去,不知道寇騫行不行。
“寇騫。”
未等來回應,她不禁蹙起眉,要去催促這個懶鬼起床,可回過頭——
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第74章 074 不要來生 不要死同穴,不要定……
崔竹喧不是沒見過他受傷, 衣襟染血,血肉倒翻,可眼前這副模樣,竟比她記憶之中的還要駭人得多。
她倏然想起昨夜那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目光慌亂地往他腰間探去, 被暈濕的衣料已然干涸,留下一層僵得發硬的暗色——滿嘴胡話的騙子!
指尖微微發顫, 扯了三次, 才將他腰間的系帶挑開, 捻起衣角,小心地往外掀, 衣料黏連著模糊的血肉, 分離時,帶下些凝結的血痂,于是暗紅色的傷口中, 又涌出一顆顆殷紅的血珠, 她頓了下,血珠便跌進了她的手心。
新鮮的血帶著他的體溫,本該是溫熱的, 可她卻莫名感覺到一股寒意, 從指尖蔓延至心頭。
她低下眉, 指尖的紅色忽地被沖淡了些, 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是同新落的淚混在了一起。
“寇騫。”
她喚了聲,但那人只是兀自躺著,連眼睫都未動彈一下。
騙子,大騙子!
明明昨天才給他立的規矩, 要晨昏定省向她問安來著,結果第一天,他便把這些拋諸腦后,等她尋他算賬時,他定是又要鉆言語的空子,狡辯答應的是同她回虞陽之后,而非是在這個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山洞。
他狡辯也沒用,她非得好好地罰他不可,把他的月錢扣光,壓著他惡狠狠地咬上幾口,就算他哭得滿臉鼻涕地求饒也休想她放過他——但他連要受罰也不在乎,不聽她說話,也不睜眼看她,故而,哭得滿臉鼻涕的人成了她。
鼻頭酸脹,淚眼朦朧,淚珠濕漉漉地粘在臉上,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寇騫。”
可眼下的情況,全然容不得她繼續哭哭啼啼,崔竹喧哽咽著,用袖口胡亂抹了把臉,俯身在他身上翻找起來,好半天才尋出一個小布包,里頭塞滿了山藿香葉,應是他給她和范云準備的。
她將尚算干凈的中衣褪下,只裹了件外衫在身,借著洞壁邊緣凸出的尖銳石棱,將中衣撕成一條一條的布片,迎著頂上的石縫間滲下的水滴,將布包濡濕了些,然后撿起石塊,將草藥砸爛碾碎。
一塊布小心擦去傷口邊的穢物,再將草藥敷上去,然后纏上剛撕下來的干凈布條,腰間、脊背、肩頭,還有他小臂上已然被血染臟的舊布也要換上新的,一番忙活下來,他滿身都是破破爛爛的碎布條,與街頭討飯的乞丐相比,竟也不遑多讓。
崔竹喧很想笑話笑話他,可嘴角揚到一半,卻抑制不住地抽噎起來。
“……寇騫,你的命賣給我了,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死!”
*
飄飄渺渺的雨絲落著,林間彌漫著濕潤泥土的氣息,苔蘚覆滿樹干,身上的塵灰被洗凈,翠得逼人,只可惜沒碰上閑情雅致文人為它吟詩作賦,只有一幫子步履匆匆的俗客用鞋底把它碾進泥堆。
“你確定是在這兒附近見到人的?”
昨日不知怎的,整座山都震了一震,而震動的來源竟與流民指的是同一方向,甚至行到此處,已能望見半空中漂浮的暗色的濃霧,再往前,是瘴氣林。崔自明的心不禁往下沉了些,那些流民們只是在邊緣處誤吸了些,便病倒了大半,若女公子入內,恐是兇多吉少。
“是、是這,”瘦小的流民訥訥地應了聲,目光往周圍掃視一圈,忽而落向一棵果樹,枝頭結滿了黃澄澄的酸棗,在這片濃得化不開的綠色中,很是顯眼,她小跑著奔過去,仰頭仔細尋了尋,踮起腳拉下一根樹枝,招呼著眾人望過來,“我當時在這摘果子呢,突然聽見腳步聲,以為是狩獵的人來了,就躲到樹叢里去了,結果看見那位女公子和一個男人在這摘棗子,她的衣裳一看就很值錢,我不會認錯的。”
她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繼續道:“我親眼見他們進了瘴氣林——那個男人有刀,我也不敢湊上去提醒,所以……”
崔自明望著層層疊疊的樹影,眉心緊蹙,沖蔡玟玉道:“蔡大夫可有辦法讓我們入這瘴氣林?”
蔡玟玉用錦帕捂住口鼻,試探著往里走了幾步,用指腹摸了摸濕軟的樹皮,又去探了探粘膩的泥土,不過一會兒,便覺得頭昏腦脹,不得不退了回來,打開藥箱,用銀針過穴,吐出一口濁氣,這才緩過來,面色凝重道:“若是日頭高懸時還好,這瘴氣散去,我就地采幾株草藥,配一副清心散倒也能往里走些,可剛逢秋雨,濕氣愈重,瘴氣愈濃,強闖,只怕會被毒死在這林中。”
“這、這么嚇人?”金玉書聽得面色發白,腳步本能得往后撤了些,連呼吸都放輕不少,生怕吸氣時太用力,把散逸出的毒瘴吸入肺腑,忍不住埋怨道,“他們兩個人,四只眼睛,這獵山這么大,往哪走不好,怎么專往這死路里鉆呢?”
“他們到這兒時,許是正午,外圍的瘴氣散去,他們無所察覺,等行到林中,太陽西沉,瘴氣再起,他們身處其間,自是避無可避。”
崔自明咬著牙,攥著刀鞘的手隱隱泛白,“若我們也等到正午,能進去嗎?”
蔡玟玉用看白癡的眼神瞟了他一眼,輕嘆口氣,解釋道:“他們的正午是晴,我們就算等到正午也是下雨,沒有陽光,這瘴氣如何會散?”
按著秋季晴一天、雨三天的氣候,想熬到瘴氣散去,還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去,莫說女公子不定能撐住,就算僥幸撐住,外頭藍青溪的人也該察覺不對,殺進來了。
楚葹雖稱她有辦法拖住藍青溪,但拖十天半月是拖,拖一時半刻也是拖,天知道她的拖是前者還是后者,崔自明等不得,長抒一口氣,正色道:“煩請蔡大夫給我配一副清心散,加大劑量,一倍不夠就兩倍,兩倍不夠就加三倍,女公子身陷險境,危在旦夕,我必須盡快進去救她。”
若非看在他一片赤忱的份上,蔡玟玉實在想沖他翻一個白眼,冷冷吐出一個“滾”字,圣賢書都讀狗肚子里去了,過猶不及的道理是一點都不懂,加大劑量就能解瘴毒的話,那那些個就剩一口氣吊著的病秧子,豈不是拿一百根百年山參燉進一鍋,一碗灌下,藥到病除?
開方制藥之事,豈能這般胡來?
單純的加大劑量是行不通,但輔以些旁的手段,或許可行。
蔡玟玉凝眉細思一會兒,忽而將藥箱重新打開,取出針袋,“先前煮沸的艾草水可還有剩下?”
“有的、有的!”金玉書解下腰間的水囊,炫耀似的搖了搖,“我怕我們也不小心中了瘴,特意灌了一水囊,以防萬一。”
“好,金郎君先用它把帕子打濕,阿鯉去找石菖蒲、薄荷、蒼耳,和在一起碾碎,擠出汁,”蔡玟玉一邊吩咐著,一邊招手讓崔自明在她面前蹲下,銀針小心地刺入幾個穴道,囑咐道,“你用帕子裹住口鼻,每隔一會兒,就重新打濕,多少也能減弱些瘴毒。”
她從金玉書那接過帕子,簡陋地串上一根細繩,為他系上,“但這畢竟不能徹底解毒,最多在里頭待一個時辰,再長,這毒性就壓不出了。”
“嗯。”
崔自明點頭應了一聲,待將阿鯉草草制出的清心散引下,握緊刀鞘大步邁入林中。
蔡玟玉看著在樹影中漸漸匿去的身形,神情有些復雜。
按理說,患者一意孤行要尋死,與她無關,她只管收多少診金,做多少事,又或者更惡劣些,如同在藍氏時一般,收加倍的診金,做敷衍的事,但不知怎的,卻想起他向流民承諾時的那番言論——一個沒見識過人心險惡的濫好人。
她垂下眼睫,濫好人也是好人,是好人,就不該這般毫無意義地送了命。
更何況,他應許的一堆流民尚且翹首以盼,他若是死在這林子里,走時,那些流民因此生恨,朝他們報復,難道真要指望一個小白臉、一個小毛孩護她平安嗎?
蔡玟玉輕嘆口氣,吩咐道:“崔郎君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們在這附近多備些草藥,等他回來時好用。”
阿鯉小雞啄米式地點頭,又問:“還是艾草、蒼耳、薄荷、石菖蒲那些嗎?”
“再尋些止血的,白及、仙鶴草、山藿香之類的。”
*
纏綿的秋雨,一旦下起來,便下個沒完。
石縫滲下的水珠滴落在洞中的沙土里,一顆接一顆,一串連一串,竟匯聚成了一條兩指粗的小溪涓涓流淌著,小溪一路往下流,承載著崔竹喧的目光也一路往下,看向洞穴的更深處。
那里頭沒有光,或許離地面更遠,又或許,離地面更近?
不知道。
她讀過的四書五經上沒提,聽過的游俠話本也沒說,情情愛愛的戲文中倒是演過癡情男女雙雙落難的戲碼,可他們只知道唱些死同穴、定來生的情話,沒有哪出細細解釋,落進山洞里,該選哪條路逃生。
情話只聽一遍哪里夠?
要天天聽,日日聽,晨起聽,睡前聽,隨著三餐飯,一頓不落地聽,聽得心里發膩,聽得耳朵生繭,那樣才夠。
可能也只是那時夠,若停個一兩日,耳朵上的繭消了,便又想著繼續聽。
所以,不要死同穴,不要定來生,她要的是當下,要的是今生,要的是崔竹喧與寇騫長長久久地相守。
崔竹喧背著寇騫艱難地起身,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她為神像塑了金身,神佛會保佑她的。
一定會。
第75章 075 罪同謀逆 “你可曾見過,我家……
屋內的燭火噼啪一聲, 值守的奴仆猛然驚醒,惺忪睡眼望見一串火光將近,忙用袖口抹去嘴角的涎液,搓了搓臉, 將五官揉成一副恪盡職守的模樣, 站得板正,待拿著火把的侍衛巡邏的腳步越過此處, 立時同泄了氣的人偶, 皮肉無力地耷拉在骨架上。
“這都三天了, 沒日沒夜地巡邏、搜查,啥時候才能到頭啊?”
他倚靠著門框, 歪歪斜斜地立著, 怨聲載道,邊上與他一同值守的人也沒好到哪去,一只手捂在嘴上打著哈欠, 聲音都含含糊糊的, “鬧事的人還沒抓到呢,主子的氣都沒消,我們當下人的, 還能妄想日子過得舒心不成?”
“那我們能有什么辦法?那賊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這種具體的長相不知也就罷了, 可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上哪抓人去?”他低頭在懷里摸了摸, 從布袋里捻了一片薄荷葉含進嘴里, 又取出一片遞給身旁人,“這弄的排場再大,也不過是些無用功。”
兩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上一圈,四周清靜得很, 巡邏的侍衛才經過,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確保這閑話不會傳揚出去,這才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開口:“要我說,反正抓的人獵那么多,狩獵也不缺一個兩個的,干脆弄個出來,讓他把罪名認下,這事情不就過去了么?”
“說得倒也是,”邊上人認同地點點頭,面上又露出幾分猶疑之色,“只是,藍公子不是那么好糊弄過去的吧?”
“嗐!管他那么多呢?天天用塊布蒙著眼,就是真賊人放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見,有人任他折磨,出口惡氣不就完了?”
奴仆們說得正值興頭,耳朵里忽地鉆進“啪”的一聲輕響,立時神色警覺地往周圍望去,可花花草草都無精打采地垂著腦袋,一動不動的,更別說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影翻來爬去,可凡事總歸是小心為上。
一人握著刀,瞪大雙眼守在門前,一人將左手伸進右手袖口,摳摳拽拽,取出一把黃銅鑰匙,咽了咽口水,“咔噠”一聲輕響,打開鎖,將門推出一條縫,兩塊門板分別貼著前胸和后背,一點點往里挪,弗一入內,便快速地落下門栓,確保除了他,多一只耗子都沒法兒入內。
“我進去巡一圈,你在這守著,要是有事就大聲喊一句。”
“知道了,你麻利點兒,別背著我在里頭躲懶啊!”
“嘿,你這話說的,我是那種人嗎?你別在外頭打瞌睡才是!”
交談聲隨著腳步聲的響起而散去,門外的人緊緊攥著刀鞘,對著夜色盡頭飄飄搖搖的燭火裝出一副兇惡的表情,全然沒注意到,小園的葉叢間,被微微牽動的一枝綠色。
葉片和葉片中間,探出一根只有小指粗細的竹管,竹管小幅度地挪動,口徑瞄準提刀者。
“怎么這種天氣還有蚊子?”
奴仆嘟囔著,分出一只手,撓了撓脖頸上的刺癢處,下一瞬,奴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抹細影飄進門內,形同鬼魅,不消片刻,如法炮制,又一個人倒在墻角宛若一攤爛泥。
小小的白蠟燭燃起,一點火光躍動著,楚葹便借著這點亮,在一排排書架上翻找著。
在獵山別院居住的賓客,不管身份地位、官職大小,在名冊上皆有記載,她一目十行地看過去,盡是些熟悉的人名,涵蓋樊川大大小小的官員和鄉紳豪族,再就是每年秋日,雷打不動過來參與狩獵的藍氏。
寂然的小閣內,唯有書頁的摩擦聲窸窸窣窣,她飛快地查閱著名冊,燭火快要燃盡之時,楚葹的目光終于一頓。
豐延二十年,來獵山的人員里并無藍氏。
她連忙抽出下一年的名冊進行比對,豐延二十一年,藍氏家主藍浦和以靜養之名在別院長住了半年之久,自此以后,每年秋獵,藍氏次次到場,從無缺席。
燈火微茫中,捏著紙頁的手指微微收緊,倘若她未記錯的話,樊川郡驅逐流民的政令是十年前頒布的,對照時間,恰好是豐延二十一年。樊川秋獵的傳統延續已有百年,偏藍氏的人一來,便搞出了人獵,同時伴隨著大量的流民神秘失蹤、下落不明,倘若說此事與藍氏無關,那真真是從路邊牽條狗來,狗都不信。
所以,在豐延二十一年時,藍浦和在獵山發現了什么,于是和樊川郡守串通,假借人獵之名,搜捕流民為己用——這山里一定是有什么需要大量人力,又無法輕易挪動,同時為朝廷律令所不容的東西。
她眸光一凝,腦中似有驚雷炸開。
礦!
私自采礦,罪同謀逆。
楚葹將名冊貼身藏好,吹熄蠟燭,貼著木架往外走,正要推門出去時,腳步聲自四面八方紛踏而至,火光匯聚,將整個院子照得恍若白晝。
遭了,人來了!
*
蒙蒙的雨絲與繚繞的山霧纏在一起,織成一匹薄如蟬翼的輕紗籠下,彎曲的樹干,招展的枝條,舞動著曼妙的身姿,是樹,又像是幢幢鬼影,崔自明便是闖進這樣一群魑魅魍魎的聚集之地。
他一邊走,一邊沿途做上標記,起先還能提刀利落地斬斷橫生出的枝條,到后來,便只能扶著樹干,憑借刀刃的鋒利,在樹皮上割出歪歪斜斜的豁口。
腳步輕浮,目光渙散,思緒浸在腦海中昏昏沉沉,連呼吸都開始變得費勁起來,他把水囊的木塞拔出,把面上蒙的帕子再度濡濕,微微泛黃的水珠自帕子的邊緣,順著他的脖頸,流進衣領。
不行,這樣根本撐不下去。
崔自明試著往嘴里含了一口艾湯,可效果微乎其微,濃密的瘴氣好似一張蛛網,將他緊緊地裹在其中,越是掙扎,困得越深。他頭痛欲裂,幾乎想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往樹干上、往石頭上撞,可他不能,女公子還在等著他,倘若他倒下了,那女公子該怎么辦?
牙齒咬破舌尖,借著那股鉆心的痛感讓自己醒神,他扶著歪來扭去的樹干踉蹌前行,興許就差一點,沒準他再堅持多走幾步,便能尋到女公子了呢?
他的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慢,每邁出一步,都要歇上好一會兒才能攢夠抬腳的力氣,眼皮沉得像是掛了兩個千斤墜,將視線一點點收攏,思維凝滯,人形僵立,漸漸的,竟和墨綠的樹影重疊在一起,不分彼此。
偏于此刻,寂寥的山林間忽然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來自男人的喘息聲在極靜的環境里被襯托得尤為清晰,男人許是慌不擇路,不管不顧地跑著,地上鋪陳的枯枝爛葉被他踩了個遍,窸窣聲一聲勝過一聲。
直到有根樹枝未完全枯朽,被他的鞋底碾住,不僅沒有裂開,反倒憋著氣向上一頂,男人腳腕一歪,竟是臉朝下摔進泥堆里,順著斜坡,翻滾幾圈,才勉強停住,支起身子,狼狽地爬起身,袖子胡亂抹去臉上的泥,再睜眼時,竟望見個倚靠著樹的人形。
男人咽了口口水,思緒千回百轉,腳橫著往旁邊挪動,配上他那鼓鼓囊囊的肚皮,活像是個從案板上逃跑的待宰的肥蟹。
可眼睛一閉一睜,那人形竟也睜開了眼,露出一雙冷厲的眸子,他心頭一顫,拔腿就跑,一柄長刀破空而來,刀身沒入樹干三分,刀刃不偏不倚,橫亙在他喉前三寸。
“你可曾見過,我家女公子?”
*
瘴氣林外,金玉書像是兩只鞋底安了陀螺,載著他兜來轉去,沒有一刻停歇,連地上的泥都被他刨薄了寸深。
“這一個時辰過了吧?他怎么還不出來?”金玉書抬頭望一眼天色,可連片的烏云黏連著,早晚都一個樣,壓根辨不出時辰,“不會是你給的法子不中用吧?他要是被毒暈在里面可怎么辦啊?”
蔡玟玉規整藥材的動作一頓,眉頭輕蹙,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我說有用就是有用,他若堅持不到一個時辰,只能說明他身虛體弱,與我的醫術何干?”
“不是、這看病抓藥不得跟著人來嗎?哪有說人配不上藥的道理?”
“你是大夫?”
“……不是。”
“那不就結了,門外漢不要對我如何行事指手畫腳的,”蔡玟玉頭也不抬,只是磨制草藥的力道加重了些,“你若實在閑得無聊,便起鍋燒水,等他回來了,好第一時間服藥解瘴毒。”
金玉書深吸一口氣,看了眼纏綿不休的雨,又看了眼潮濕泥濘的地,憤憤地咬牙道:“你倒是吩咐點像樣的活兒啊!你看看這天氣,下雨呢!我上哪去找干柴燒火啊!”
蔡玟玉神色平淡地回答:“那就別燒,改成挖坑,等他出來,正好填土。”
金玉書只得訥訥地閉上嘴巴,垂著腦袋,兩只眼睛到處張望,祈求天上烏云破上幾個窟窿,留一點淋不著雨的干柴給他,但他的祈愿顯然不太合實際。好半天,才從樹洞里撿起幾根手指粗的干樹枝,再站起身,面前忽地被扔來一個肥胖的東西,而后頭,是他們苦候許久的崔自明。
“完了完了,這瘴氣是不是傷眼睛啊?我看你都快和藍氏那個差不多了,這胖子和崔女公子除了都是人以外,毫無共同點,你怎么就撈出個他來?”金玉書咋舌道。
崔自明卻是向他們亮出一個小藥瓶。
“這藥能解瘴毒,這人,能給我們領路。”
第76章 076 不合規矩 “寇騫,我好像走不……
走了多久?不知。
走了多遠?亦不知。
往前是坑坑洼洼的小道, 往后是崎嶇不平的山路,偏偏入目可見,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故而, 崔竹喧只能扶著洞壁, 一步步小心地往前挪,鞋尖先往下探, 而后再落下整個腳掌, 待確定踩實后, 才敢抬起另一只腳往前邁,把本就不快的行進速度拖得更慢了些。
只是這路實在太難走了些, 不過是喘氣時恍惚了一瞬, 竟不知怎的,鞋底混進一塊松動的石頭,引得腳腕一歪, 整個人便往前頭撲去, 她慌忙地想抓住些東西,可光禿禿的山壁上除了泥巴便是石頭,指尖至掌心被硬生生地剮下一層皮, 也未能穩住身形。
不出意料, 她與寇騫摔成了一攤。
崔竹喧急忙爬起身, 想把寇騫扶起來, 可生拉硬拽半天, 動彈最多的卻是周遭的軟泥,人沒能扶起來,反倒是力竭的她跌坐下去,鉆心的疼意自皮肉涌來, 可能是腳底新生又被磨破的水泡,可能是掌心被石棱劃出的血淋淋的豁口,每一寸酸軟的肌肉是疼的,每一根強撐的骨頭是疼的,不由自主地哽咽著,淚水已盈至眼眶。
“寇騫,我好像走不動了,怎么辦?”
被問的人沒有回應,她便只能背靠著粗糲的石壁坐著,曲著雙腿,雙手在身前交疊著,任由一顆顆淚珠砸在手背上,“寇騫,我的手好疼,你不幫我上藥嗎?”
“寇騫,我餓了,我要吃馎饦,你不幫我煮嗎?”
“你再不應聲,我就把你的錢扣光!”她試著用往常那般威脅的語調開口,可嗓音卻帶著揮之不去的哭腔,“……寇騫,你跟我說說話好不好?我不罰你,不扣你的月錢了好不好?”
她在他身旁躺下,與他十指相扣,兩道身影依偎著、緊緊地貼在一起,深沉的黑暗里,連嗚嗚咽咽的哭泣聲都漸漸停息。
“寇騫,這里好冷啊。”
“不要留我一個人待著……”
*
院內燈火通明,僅一門之隔,外頭的動靜一點兒不差地傳進來,哪怕是某個侍衛暗自活動了下腳腕,某個仆從悄悄打了個哈欠,皆能聽的一清二楚。
楚葹躲在書架之后,手掌緊握著刀鞘,目光死死地盯著木門,腳步聲一點點逼近,刀刃跟著一點點出鞘。
她目光凜然,屏住呼吸,蓄勢待發。
門板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往里壓了寸余,因門閂落下的緣故,未能輕易推開,于是自門縫里探進一條鋒利的刀刃,用力劈砍,門閂應聲而斷,刀刃退出,一只手貼上來。
指尖、指節,而后掌心,再稍稍使些勁,兩塊門板就要分開。
楚葹正欲出手,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突然涌了上來,她尚未想明白發生了什么,便聽得一道帶著笑的男聲,只是話語的內容么,著實稱不上是友善。
“樊川郡秋獵這樣的盛事,我心向往之,不請自來,青溪你應當不會介意吧?”
門上的手倏然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隊侍從,透過門上雕花處,正能瞧見他們的背影。
“崔兄對秋獵感興趣,青溪自當掃榻相迎,只是,”藍青溪頓了一下,面上溫和的笑有些發僵,“帶這么多兵卒強闖,是不是有些不太合規矩?”
崔淮卿摸著下巴,皺眉沉思,一副懇切的神情問向左邊人,“不合規矩嗎?”
左邊人攤開手,搖搖頭回答:“不知道啊,我是虞陽的人,樊川郡什么規矩,我實在沒聽過啊!”
他又裝模作樣地去埋怨了番右邊的人,“楚都尉,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是樊川人,也不提前跟我說說,這秋獵只能我自己來,不能帶隨從來。”
右邊的楚荀眨了眨眼,夸張地拱手道歉:“都怪我一時忘了這茬,但來都來了,總不好就這樣光著手回去,這樣,藍公子與段將軍在這別院內下榻,至于帶來的軍士邊圍著別院安營扎寨,今年先這般將就一二,明年再按著規矩,少帶些人便好。”
三人架起一臺戲,三言兩語間,把這事情輕飄飄地揭過去,崔淮卿手腕一抖,展開折扇,慢悠悠地扇著,目光上下左右環視一圈,忽而落定在藍青溪身后的閣樓中,扇面一合,指過去,“大老遠過來,也該參觀參觀,我看這間屋子順眼,不如就從這兒開始看。”
說著,他把韁繩一扔,翻身下馬,作勢要往里走,藍氏的侍衛當即橫在屋前,不肯放行,崔淮卿面上的笑容收斂,冷聲道:“怎么?藍公子這么大的威風?占著別院,旁人連看一眼都不成?”
雙方對峙,氣氛一時劍拔弩張,藍青溪收在袖中的手攥得泛白,倏然垂下眉,換了副感傷的神情,“崔兄應還不知吧,簌簌她——”
崔淮卿眸光微冷,“她怎么了?”
“她非要孤身進獵山,已失蹤許久,我派人四處搜尋,方才得到了些消息,”藍青溪輕嘆口氣,賣弄了會兒欲言又止的姿態,沒等來追問,只好兀自往下說,“此事與松荊河上的水匪有些關系,也怪我,迎回簌簌時,得知她曾被那些賊人擄了去,一時怒上心頭,便請郡守將那幫子為非作歹的匪寇剿滅干凈,可不知是哪一步走漏了風聲,竟叫那水匪頭子給逃了。”
“如今之事,定是那匪寇搞出來的,或是報復,或是想以簌簌為質,交換金銀珠寶與他的手下活命,正好崔兄領了兵馬前來,不如我們好生籌謀一番,殺了那匪寇,救回簌簌?”
“賊人如此猖狂,焉能善罷甘休!”崔淮卿還未來得及開口,左后方便響起一道義憤填膺的聲音,那人利落地翻下馬,身上的銀甲與刀鞘相碰,隨著他的腳步,發出一聲聲規律的輕響,“獵山是吧?崔公子你且等著,我今夜就帶兵殺進去,掘地三尺也要把女公子救回來!”
藍青溪勸道:“賊人狡猾,將軍這般貿然前去,說不準會適得其反。”
“怎么可能?”段煜白冷哼一聲,拍了拍胸脯,自信萬分,“我堂堂游擊將軍,打一個草寇,豈會失手?”
“再說,女公子遇難,每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險,便是那賊人不對她下手,女公子與亡命徒朝夕相處,定要被嚇得心驚膽顫,”段煜白擰著眉,擔憂之色寫了滿臉,竟是比崔淮卿這位兄長還要著急,摩拳擦掌想要出兵,以至于看向藍青溪的眼神就帶了幾分遷怒,“救人宜早不宜遲的道理你難道不懂嗎?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等了這些天還不出兵,陪著女公子來狩獵的要是我,我肯定當夜就把那惡賊剁成肉醬!”
“這般軟弱無能、優柔寡斷,難怪女公子看不上!”段煜白輕嗤一聲,抬步欲走,卻被后頭人生生叫住,“等等,還有一事。”
分明是藍青溪主動開口,可輪到段煜白望過來時又開始吞吞吐吐,將他的耐性消磨得一點不剩,這才遮遮掩掩地出聲:“簌簌心性單純,那匪寇滿嘴謊言,難保他不會說些什么,哄騙得簌簌同他站一邊,反過來與我們為敵。”
“如此,確實不好妄動,我們坐下商討一番。”
沉默良久的崔淮卿發了話,段煜白立時閉了嘴站在一旁,豎起耳朵,恨不得將每個字眼掰開揉碎,好深切領悟到話中含義,奈何這話太過簡短,沒給他留下什么發散思維的余地,但這并不妨礙他積極地應聲:“崔公子說得對,須得從長計議。”
“這處近,就在這兒談?”
崔淮卿再次指向這座閣樓,段煜白的目光順著望過去,兩腳正要往那走,藍氏的侍衛卻將其圍擋得嚴嚴實實,局勢繞了一圈,竟又回到原點。
崔淮卿微微挑眉,“莫不是這屋中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藍青溪溫聲回答:“舊屋積塵,不宜入內。”
段煜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握著刀柄,正在腦中猶豫著要不要強闖,忽聞一道急切的女聲:“走水了,快救火!”
他定睛一看,屋內火光盈盈,雖不知一間屋子有何玄機,但——
電光石火間,段煜白已突破防守,一腳踹開木門。
“眾將士聽令,隨我救火!”
*
服下解瘴丸,再進這瘴氣林中,雖有些許胸悶之狀,可比先前寸步難行的狀況好上太多,加上有人領路,尋人之事,只會事半功倍——雖然,領路之人不太配合。
肥胖的身體裹著一層綠錦緞,又叫麻繩緊緊纏著,愈發像一枚其貌不揚的粽子,粽子后腰處被抵了根刀刃,一張摔得青青紫紫的臉上涕泗橫流,“我、我真沒見過什么女公子啊?你們就算殺了我,我也沒法兒找著人啊!”
金玉書兩手抄在袖里,正思索著這番說辭是真是假,余光中那柄森寒的刀刃便毫不留情地往前捅了捅,刃尖扎進皮肉寸余,濺出一抹鮮紅,粽子當即吱哇亂叫地嚎哭,他趕忙制止,“等等、別直接就殺了啊!”
提刀的人皺了皺眉,不解道:“他說找不到人,不殺,留著干嘛?”
話罷,阿鯉便將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刀尖尚淌著紅珠,她便想再砍上一刀,嚇得那綠粽子面色煞白,渾身上下抖得跟篩糠似的,急急地改口:“我能找到人!”
刀刃停頓一下,他咽了口口水,忙扯出一個討好的笑。
“女公子是吧?我見過!印象深得很!這就帶你們去!”
第77章 077 三面相覷 “至少,崔女公子信……
烏管事九死一生才借著礦洞中的暗道逃出來, 誰曾想,連瘴氣林子都沒闖過去,便被人給逮住了,還非要他帶路去找那勞什子女公子。
天可憐見, 哪家金尊玉貴的女公子不在家里喝茶賞花, 跑到他這黑礦山里挖礦啊?
他實在想仔細跟他們掰扯掰扯,但后腰的傷口還往外滲著血, 他只能閉上嘴巴, 悶頭往前走, 反正營地也被那幫礦奴給占了,管那女公子來沒來過, 只管推說是遭了礦奴的毒手, 屆時兩方爭斗,他或許還能有機會偷溜。
想到這,擰成麻花的眉總算松開了些, 眼珠子骨碌碌一轉, 便開始叫苦道:“不瞞幾位郎君,女公子就在我那營中,按理說, 我該招待諸位在里頭好好吃一頓, 可, 可實在不巧, 有賤奴欺主, 聚眾鬧事,反將我這個管事趕了出來,那幫泥腿子粗鄙,難保不會對女公子不利啊!”
這話編造得實是錯漏百出, 金玉書面露鄙夷,正要反駁,卻被崔自明不動聲色地別到身后,隱晦地向他搖了搖頭。
崔自明擺出一副著急的模樣,對烏管事催促道:“既是如此,還不走快些!”
“誒、誒!”
烏管事連忙點頭應聲,壓下上揚的唇角,可眸中的喜意卻怎么也遮掩不住,只好加快步子往前走。
一行人在繁密的林中穿行,待行至枝葉邊緣處時,天上的雨已停了。
崔自明撥開橫亙在眼前的一簇綠,望向林外,該是搭建營帳之處,卻成了爛木、朽布攪和成的廢墟,廢墟之中,偶有幾只手或腳從瓦礫中探出,是被生生壓死的活人,還是被草草掩埋的尸首?
目光逡巡,未見人影。
手一推,烏管事便踉蹌地顯出身形,心驚膽顫地往前挪著,恨不得一步三回頭,攏共走了幾十步,除他被松動的石塊、飄搖的落葉嚇得一驚一乍外,倒是沒有別的動靜——是搶完錢財跑了?
崔自明抬了下手,示意另外三人在林中等著,握緊手中兵刃,謹慎地走出去。
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無規律地交疊著,被雨水一澆,成了坑坑洼洼的沼地,還有些深坑與向上堆積的泥土,是被挖掘的痕跡,只是視野遍及之處,竟沒瞧見一樣趁手的、可用來挖土的工具。他停住腳步,用刀鞘挑開堆壓的碎木架,低眉看向那具尸體,裸露處有明顯的尸斑,顯然是生前遭到鈍器的擊打,致命傷是開胸的一刀,外翻的皮肉不甚齊整,說明刀不快,很有可能還生了銹,不是專門的武器,倒是符合烏管事所說的奴隸叛亂。
黑黑黃黃的泥地里露出一抹亮色,他目光頓住,蹲下身,將其摳挖出來,是一小錠金元寶,生亂者圖財,沒道理漏過這么明顯的金子,除非——
崔自明眸光一凜,金元寶在指尖轉了個圈,猛然被甩出去,只聞“錚”的一聲,一支羽箭被撞飛出去,他順著箭來的方向望去,樹后走出個瘦長的身影,迎著他的目光,不緊不慢地挽弓搭箭。
烏管事已然被嚇得匍匐在地,以袖掩面,朝他擠眉弄眼,“就是他,女公子肯定是被這賤奴擄去了!”
崔自明一手握著刀鞘,一手攥著刀柄,將刀身橫亙在身前,做好了揮刃斬箭的準備,可電光石火間,先襲來的不是羽箭,而是一把鐵斧,他扭身去擋,被震得虎口發麻,刃與刃相持不下,三支羽箭一齊射來,將他的退路全全封死,側身躲過一支,刀鞘擋下一支,還有一支,避無可避。
正是此刻,一把閃著銀光的長刀破空而來,不偏不倚,將這第三支箭斬斷。
持斧人愣怔一瞬,崔自明當即抓住時機,腳下挪移,拉開距離,持弓人調轉方向,欲把闖入戰局的第四人先干掉,可箭方上弦,他卻連弓一起放下。
“……阿鯉?”
阿鯉俯身喘著粗氣,好一會兒才直起腰來,“他是阿姐的親戚,自己人,不能殺。”
三人面面相覷一番,不約而同響起幾聲咳嗽,都兀自把武器背到身后去了。
阿樹用余光將人打量一眼,和金貴的小崔娘子沾親,難怪舍得拿金元寶擋箭。
崔自明的目光也在二人間徘徊,這般兇神惡煞的模樣,那水匪頭目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這邊是氣氛融洽的認親現場,另一邊足可謂是愁云慘淡,畢竟比前有狼后有虎更可怕的事情,是這前狼后虎乃是一伙的。烏管事放緩呼吸,四肢并用,試圖悄無聲息地退走,可眼前突然出現一雙沾著黃泥的草鞋,他不死心地掉頭,這回,卻撞上一雙烏皮的長靴。
“狗東西,老子正找你呢,送上門了,還想跑?”草鞋毫不留情地碾在他的脊背上,將臟污的泥一點點蹭上墨綠色的錦緞,“昨個兒溜進礦洞的人是你吧?洞口被碎石堵住了,我們挖了一夜還沒清開,你倒是在外頭溜達地正歡啊?”
烏管事兩手攏在一處,訕笑著求饒,那草鞋卻忽地用勁,把他踩進泥中,問話的聲音冷冽如刀,“另一邊的出口在哪?洞里的兩人可還活著?”
*
火勢不大,也就是著了幾個書架,卻烏泱泱闖進三四十人救火,有小廝,有兵卒,有婢女,有將軍,可除了為首的將軍無法冒充,其余人中多個、少個、換個,又有誰能發現?
楚葹光明正大地立在了崔氏的陣營之中,低眉順目地跟著人群移動,待崔淮卿與藍青溪虛情假意的秉燭夜談后,趁著天未明,翻入屋內,腳步輕緩,先是止步觀察一陣,隨后往簾幕后去。
纖長的指尖挑起紗幔,第一眼望見的,卻是茶盞上裊裊升起的水霧。
她的動作頓了下,茶盞邊上的人卻已向她拱手,“顧渚紫筍,楚都尉,坐下嘗嘗?”
“……今夜,多謝崔公子解圍,”楚葹回以一禮,將茶水一口飲罷,目光警惕地往門窗處掃視一圈,確認并無異常,這才從懷中把兩本名冊取出,推到他面前,“藍氏于此處的圖謀,已有十年之久,我懷疑,是這獵山深處,藏了礦。”
崔淮卿眸中劃過一絲異色,卻并不去瞧紙頁,而是先問道:“家妹的行蹤,楚都尉可知曉?”
“藍青溪謊話連篇,但崔女公子入獵山后失蹤一事屬實,”楚葹望見他面上涌露出的擔憂之色,補充道,“獵山中前有寇騫接應,后有崔自明去尋,只要拖住藍青溪,別讓他率兵入內,一時半會兒,應當出不了大事。”
崔淮卿微微凝眉,指腹在杯盞的邊緣摩挲著,“那匪寇,可信?”
“至少,崔女公子信他。”
“……也罷,”崔淮卿輕嘆一口氣,搖搖頭,“她既已有計劃,我若不遂了她的意,她反倒要嫌我礙手礙腳了。”
他這才低眉,去看名冊上的信息,兩只并攏,順著紙頁上的墨字劃下,“除了這個,可還有其它證據?”
“寇騫入獵山正是為此事而去,若真是礦場,便有現成的人證物證,金礦銀礦是死罪,鹽礦鐵礦也是死罪,不愁扳不倒藍氏。”
“是么?”崔淮卿的指尖停住,將名冊推回,“這名冊上可是涵蓋了樊川郡大大小小的官員,縱然大部分是為了狩人獵,求刺激而來,可其間定少不了分羹之人,一紙罪狀上去,朝廷派發個欽差下來,倘若樊川郡上下一心,咬死這是座非金非銀、非鹽非鐵的石礦呢?”
楚葹怔愣一下,皺眉道:“欽差會這么容易被收買?皇上就一點不會起疑?”
“是人,就會被收買,只看是被什么收買,有些人用金銀,有些人用功名,這二者皆無用的,便用性命,自己的,或是親眷的,一樣樣試過去,總有成效,”崔淮卿淡淡地回答,“至于皇上,自然會起疑,但不是對藍氏,而是對你我。”
“怎么可能?”
崔淮卿看出她的震驚,解釋道:“楚都尉該想想我們的身份,你是掌控樊川郡軍權的都尉,屈居于郡守之下,我是虞陽崔氏,與瑯琊藍氏平起平坐,你我二人同時發難,矛頭對準樊川郡守與藍氏,你覺得皇上會怎么想?”
“以為我們是一等一的深明大義的耿介之臣,還是,認為我們在挑起黨爭,排除異己?”
楚葹抿了抿唇,眸中閃過一絲挫敗,“那當如何?”
“楚都尉是武人,不了解這些彎彎繞繞、勾心斗角也屬正常,”崔淮卿拎起茶壺,為她的空盞注入茶水,“你我不能當狀告人,那便由旁人去狀告,由一個不涉黨爭,又決計不會被收買的人。”
“你是說——”
“太子。”
*
烏管事的臉又紅又腫,左邊是一個巴掌印,右邊也是一個巴掌印,中間兩行清淚混著鼻涕流下,糊了一臉,好不狼狽,偏他這副腫脹如豬頭的模樣,引不來半分垂憐,反倒叫人想再將他痛毆一頓。
阿樹手里攥著火把,往邊上啐了口唾沫,若非眼下急著救人,他非得用唾沫把這狗東西淹死不可,故而,他退而求其次,腳下步履不停,嘴上也不歇著,罵罵咧咧的,“殺千刀的狗玩意兒,老子以為是地龍翻身,結果是你背地里□□!要是他們倆炸散架了,老子便拿刀給你剁成肉絲!”
崔自明臉色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思想難得地與這匪寇同步,急匆匆地往里走。
倏然,腳步停住。
火光的盡頭,是血跡斑斑的兩道人影。
第78章 078 療傷治病 現在,是白天嗎?……
眾人正要一擁而上, 崔自明卻忽地橫刀相攔。
阿樹擰著眉要對這霸道行徑發表不滿,兩片嘴皮子剛分開,崔自明便出聲:“請諸位在此稍等片刻,讓蔡大夫先為他們查驗傷勢。
于是嘴巴又默然閉上, 讓大夫去, 確實比他們這烏泱泱一伙人去要好。
蔡玟玉頷首,拎著藥箱往前去, 阿鯉原是抻著脖子張望, 懷里卻被塞進一個包袱, 她拆開看了眼,是一件黑色的披風, 疑惑地抬頭, 就聽崔自明囑咐道:“此處濕冷,勞煩為我家女公子添件衣裳御寒。”
阿鯉脆生生地應了,小跑著追上蔡玟玉的腳步。
兩條人影被靠近的火光一照, 更顯得觸目驚心。
右邊的蜷縮在那, 白皙的肌膚上布滿了青青紫紫的淤痕,手指上裹著黑黃的泥漬,混著干涸的血跡, 隱約能見不規律的劃傷自指尖蔓延向整個手掌, 裙邊破破爛爛, 裹著一件輕薄的外衫, 嘴唇都凍成了烏色。
至于左邊的, 渾身纏著長長短短的碎布,暗紅色、深黃色、灰黑色暈染在一起,已辨不出原本的色澤,有幾處的繩結已經散開, 從歪斜的布條空隙往里望,傷處猙獰,血肉外翻,已有潰爛的跡象。
蔡玟玉蹲下身子,伸手去探鼻息,右邊的氣息微弱,需得好生將養,喂了粒補氣的藥丸,便讓阿鯉把披風蓋上去,輪到左邊的,她眸光一凜,面色頓時沉了下來。
“燒水,碾藥,快!人要不行了!”
*
天邊尚是魚肚白,聲聲齊喝便同雞鳴聲一道傳來,不時還有刀兵錚鳴之聲摻雜其間,逼得那些個日上三竿方起身的懶散公子哥們,個個定著烏青的眼圈坐在桌前,哈欠連天。
“不是,這還有沒有天理啊?鬧什么呢?”有人揉著腦袋抱怨道,額上的青筋被吵得突突直跳。
“練兵吧,”邊上的人猜測道,“外頭不是圍了一圈兵卒嗎?”
“要練不能去軍營練嗎?那姓楚的有病是吧?”起床氣不僅沒散,反倒愈演愈烈,眼見著就要擼起袖子出去找人算賬了,方站起身,便聽得一個清冷的女聲插進來,慢悠悠道:“樊川的兵卒確實在軍營演練,外頭那些,是虞陽的,這位公子若有不滿,我可為你引見段將軍,你親自同他說。”
青年的面色紅紅白白,一時啞聲,正要悶頭坐下去時,忽然被人勾著脖頸帶得一個踉蹌,“你,找我?”
段煜白剛從外頭進來,一身銀甲未褪,上頭還染著晨秋的霜露,將青年妝花的緞子暈出一塊深色,刀柄杵在青年腰側,幾乎把臟腑都擠進去寸余,他卻恍若未覺,熱切道:“我今日演練剿匪之策時有幾處生疑,正好,請公子為我解惑。”
“——啊?”
青年滿目茫然,尚沒想明白自己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紈绔怎么和剿匪扯上的關系,雙臂就被反剪在后,一股力量一擰,劇痛立時涌上喉頭,變成了不成調的嚎叫,束縛著雙手的力倏然松開,慶幸不過三秒,背上就挨了結結實實的一腳,整個人撲倒下去,滾在廳堂正中,連帶著桌案上的茶壺、茶盞一并摔得稀里嘩啦。
“啊,原來這招行得通啊?料想那匪寇被我生擒時,應也這是這樣被打得滿地找牙,我的疑惑解了,多謝公子獻身相助。”段煜白說得一派冠冕堂皇,雙手合攏,俯身行一禮,若非青年是真真切切挨了一頓毒打,沒準真要被他這副誠懇模樣給哄騙過去,偏生此人還半分不知收斂,自來熟地又去向楚荀打招呼,“楚都尉來日要與我聯手抗匪,不如趁此機會,一并演練一番?”
青年臉色煞白,什么演練,這分明就是想再打他一頓!
“你、你們欺人太甚!”青年四肢并用地爬起身,一邊用手指著他們,一邊腳步悄悄后挪,退出他們的攻擊范圍,“等我去信告訴我爹,有你們好果子吃!”
楚荀無奈地攤開手,撇清關系,“我可是從頭到尾沒離開過位置,此事哪能與我扯上關系?”
段煜白更是一臉的無辜模樣,“欺負?冤枉啊,我哪欺負你了?誰看見了?”
青年環視一圈欲尋個正義直言之士,堂中看熱鬧的目光卻瞬時收了回去,個個垂頭垂腦的,研究起核桃雕花與瓜子擺盤,孤立無援中,珠簾輕曳,青年的腰桿立刻停得筆直,大聲嚷道:“藍公子,這廝在你的地盤上鬧事,你可得管管!”
藍青溪腳步微停,身側之人卻較他更先開口。
“同僚之間,偶有摩擦,實屬正常,怎么能算鬧事呢?”崔淮卿慢悠悠地展開折扇,只余下一雙笑瞇瞇的眼睛露在扇面之外,“青溪,你說對吧?”
“……對。”
折扇起起伏伏,帶起的風將發絲吹得飄飄搖搖,崔淮卿款步入內,在堂中主位落座,落后半步的藍青溪便只能屈居于右側位,如此,地位明了。
折扇收攏,擱在桌案上,發出一聲輕響。
堂中列席諸位皆噤聲,等待上首之人發話。
“聞樊川郡匪寇猖獗,屢屢作亂,今次還鬧到了我崔氏頭上,故而,我特地帶兵前來剿匪,只是匪寇行蹤未明,仍需探查,在此期間,我便駐守在這別院之中,也好護衛諸位的安全。”
段煜白應和道:“我已圍著別院布下重兵,莫說賊人,便是一只老鼠也休想擅入,諸位大可放心!”
無法擅入,也就意味著,無法擅出,什么保護,分明就是軟禁。
底下到底是接觸過官場之人,心思活絡,立馬意識到這一點,連忙朝與他們分屬一個陣營的藍青溪望去,可那人眉下的繚綾未除,什么都看不見,縱然他們一個個把眼皮子眨得快要抽筋,也不過是給瞎子拋媚眼,全然的無用功。
終有人忍不住抗議道:“既要剿匪,就該到松荊河上去,在這守著我們有什么用,難不成我們是匪?”
“這位公子實乃高見!”
段煜白一驚一乍的贊嘆,實把人嚇得心生忐忑,“我苦思許久不得,為何水匪不在河上攔船劫道,跑進這山里來劫掠,而今聽公子這席話,實叫人醍醐灌頂,匪寇來此,絕非偶然,定是有人同他里應外合,這才致使崔女公子陷入危險之中。”
“所以,”他頓了下,圖窮匕見,“還請諸位配合問話,若有不從者,皆視為,通匪。”
*
臟兮兮的篷布在河水中浸洗過一遭,用木柱重新架起,搭成營帳,雖仍是簡陋,但比之先前亂葬崗似的廢墟,還是好上了不少。
營帳前露天的空地處,架起了一口大鐵鍋,阿鯉搬了木架尸首的其中一塊坐在那,一手添柴,一手扇動蒲扇,用文火熬著黏黏糊糊的綠色液體。遠處是排著隊的人群,人群盡頭,是凝眉診脈的蔡玟玉。
礦工們的癥狀都大差不差,長期的營養不良加上過度勞作導致的氣血不足,以及磕磕碰碰的皮外傷,因這里條件有限,便將消炎止痛的藥混在一起煮爛,暫且應急,等之后出去再調整藥方,至于棘手的,便是范云了。
蔡玟玉順著她的指節一寸寸摸過去,斷骨已生,但沒有一處是生對位置的。
“兩種治法,你自己選,”蔡玟玉淡淡道,“第一種,將指骨敲碎,固定重長,但不一定能恢復如初,且,很痛,第二種,不動骨頭,只治外傷,陰雨天會痛,但痛感比第一種輕。”
“……若想要往后繼續做繡活,該選哪種?”
“勤加練習,筷子興許能拿得起,銀針,死了這條心吧。”
蔡玟玉將藥糊抹在布條上,繞著她的手指,一圈圈纏緊,打上結,便擺了擺手,示意下一位病患上前。
受傷的流民治傷,沒傷的流民打掃,阿樹領著牛二去了林中搜尋食材,金玉書正攪動木勺分發藥糊,眾人皆忙得不可開交,給寇騫送藥的事只能是落在崔自明頭上。
他端著藥糊掀簾進去,竹床上的人仍一動不動地躺在那,似是連每個手指間隔的空隙都與他數日前看到的一樣,也不知昏到哪日才能醒來,他正這般想著,可走到床前,卻見一雙睜開的眼睛,“醒了?”
眼睛慢吞吞地眨著,望著篷頂。
“醒了怎么也不喊人?”崔自明嘟囔一聲,將手中的藥碗遞過去,“蔡大夫說你傷得很重,能保住命就算是運氣好了,少說得養個一年半載的,趕緊把藥喝了。”
雖對匪寇的身份實在介懷,但念及這人到底是女公子的救命恩人,崔自明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放心,我虞陽崔氏不是那等過河拆橋的宵小之流,等出了這里,定會用最上等的藥材為你治傷,酬勞方面,也決計不會虧待于你。”
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遞出去的藥碗卻仍停在半空中,沒有被接過。
“她呢?”
“……我家女公子的行蹤,為什么要告訴你?”崔自明頓時冷下臉,惱恨于這水匪的得寸進尺,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最終才不情不愿地回答,“女公子受了涼,燒了一段時間,今早已經醒了,蔡大夫讓她出去走動走動,曬曬太陽——行了,告訴你了,趕緊喝藥,別把傷拖得更嚴重。”
崔自明把藥碗遞得更近,可竹床上的人依舊未接。
“現在,是白天嗎?”寇騫忽然問。
崔自明愣了一瞬,未來得及回答,簾子被掀開一角,一道歡快的女聲鉆進來。
“寇騫!”
寇騫循聲望去。
——一片漆黑。
第79章 079 一敗涂地 寇騫在崔竹喧面前……
無須崔竹喧發話, 崔自明便極有眼色地放下藥碗,拱手退了出去,比白原洲的木屋還要糟糕百倍的營帳里,便只剩下她和他。
竹榻上的人想要坐起身, 可手在床上摩挲了半天, 也沒尋到一個適合的著力點,或礙于掌心的劃傷, 或礙于固定的竹板, 強行用勁, 反倒牽扯到周身的傷口,痛感涌向喉頭, 變成了劇烈的咳嗽。
咳嗽稍緩, 他便又固執地支起身子,可這具傷痕累累的身軀,委實經不起他這般折騰, 氣力續不上, 眼見著又要跌下去,卻被一股力量穩穩扶住,獨屬于她的馨香味兒不由分說地裹挾而來, 他的手指瑟縮一下, 遏制住擁過去的念頭, 落寞地垂下。
“……多謝。”
寇騫借著力道坐直, 和女郎挨在一起的手便不動聲色地往后撤, 剛挪動寸余,倏然被攥住手腕,揪了回來,“怎么忽然這么客氣?”
崔竹喧歪著腦袋湊近了些, 盯著他的眼睛,帶著幾分質問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壞事了?怕被我罰?”
那雙眼睛不閃不避,不像是心虛,偏生他開口又是支支吾吾,“應是,沒有。”
有指尖在他的鼻尖輕點,緩緩下落,停在唇瓣,他立時意識到會發生什么,喉結滾動,低垂下眼睫,另一道溫熱的呼吸貼上來,在手指松開的剎那,吻在他的唇角,“有也沒事,我今日不罰你。”
“嗯。”
或許是因為久未說話,或許是因為傷痛難熬,又或許是因為,心跳倏然亂了節奏,總之喉頭發緊,該說的,不該說的,一個字都無法吐露,思緒如麻,各種念頭交織在一起,相互制衡著,反倒讓這具軀殼成了塊笨拙的木頭,一動不動。
崔竹喧沒注意到他這份異樣,兀自拿起在林間散步時采來的野花,花葉間的雨露未干,因她的動作,跌落數顆含著秋意的水珠,她不太熟練地拂去,仍免不得在他衣擺暈出一點深色,索性將那塊衣角卷起,藏進被褥,這才將花捧到他的面前。
“喏,有沒有你喜歡的花?”
她低著眉,左手握著花莖,右手上下翻動,將花朵扶正,將花葉捋直,可忙活完這一通,仍沒等來面前人的回答,上揚的眉尾瞬時壓了下來,不滿道:“這可是我親自去摘的,你就算從前不喜歡,現在也該喜歡了!”
“喜歡,怎么會不喜歡呢?”
他嘴角浮出清淺的笑意,伸出手,似是要接過花束,卻徑直越了過去,似是想撫她的臉頰,卻在相距數寸的位置停滯,手指一點點蜷起,崔竹喧疑惑地望過去,這才發現,那點清淺的笑意已然散了,唯剩下苦與澀浸染在眉眼間。
“……怎么了?”
“某可能,當不了你的外室了。”
上一瞬還被精心打理的野花,這一刻便被棄如敝履,雜亂地落滿被褥,“你敢反悔?”
寇騫垂下手,掌心觸及微涼的物什,手指下意識地摩挲過去,細細的是花莖,長長的是花葉,軟軟的是花瓣,可他低眉,望見的是弄得化不開的黑暗,黑暗里,沒有花,不管是手里這朵,還是心里這朵。
“某記得,崔女公子與藍公子退婚的原因是,他突生眼疾,失明了。”
崔竹喧微微蹙眉,不知這樁芝麻綠豆的小事和當下他們要談的大事有何牽連,只覺得他話語中冷硬的“崔女公子”四字扎人得很,一時被激起了些火氣,語氣不善道:“是又怎么樣?你第一天知道嗎?難不成到現在了,才要指責我薄情寡義、自私自利?我才不要屈就自己,跟一個瞎子共度余生!”
吵架該吵得有來有回,而非同現在這般,她胡亂說了一通,那人卻閉口不言,以至于氣氛陷入死寂之中。
她微微抿唇,揉搓著衣袖,不由得開始懷疑是自己剛剛態度太過惡劣,將他嚇著了,可回憶起吐出的每一個字,罵藍青溪的有,罵崔竹喧的有,唯獨沒有罵寇騫的,他憑什么這樣鬧脾氣?
她咬著腮幫子,眼底一片憤憤,眼神如刀,將面前的討厭鬼剜了又剜,他若不絞盡腦汁、費盡心思來討她歡心,休想她再施舍給他一個好臉色!
兩方僵持不下,冷戰許久,依舊是遵從慣例,寇騫落敗。
崔竹喧微微揚起下巴,在心里盤算著該如何拿喬,才能讓這人學乖些,不要一天到晚盡知道惹她生氣,就聽寇騫用帶著啞意的聲音道,“崔女公子說得對,不該同一個瞎子共度余生。”
“某,看不見了,如今也是個瞎子。”
“……什么?”
寇騫將那朵無緣得見的野花牢牢握在手中,手指捻動,漫溢的汁液染了滿手,他努力用平靜的語調陳述事實,卻難掩心頭酸澀,故而,說出的話也變得怪腔怪調,“某如今,與廢人無異,于崔女公子而言,毫無用處,再腆著臉跟在你身邊,只會惹你厭煩,干脆由某自己提出,也好留幾分顏面。”
“還好,知道你與某之間關系的人不算多,等此間事了,某便回白原洲,決口不提舊事,應當不會影響崔女公子另覓良人。”
“……白原洲都被燒沒了,你要回哪?”
寇騫默了下,聲音更低了些,“那就去紅原洲、青原洲、任意一個沒有官差的荒地,總歸某掙夠了金銀,應當餓不死。”
“那跟著我,難道就能餓死嗎?”氣到極致,崔竹喧竟然有些想笑,和這人吵架沒意思得緊,更何況吵得還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壓下那些紛亂的情緒,道,“蔡大夫今日一直在帳外為受傷的礦工看病,應還沒有為你診治,你等著,我去請她來!”
崔竹喧扭身便要走,垂落的衣袖卻不知何時被他攥了去,但尋醫問診迫在眉睫,她不欲耽擱,毫不留情地將袖角扯了回來,邁步出去,卻在身后人低弱的懇求聲中,止在原地。
“別去。”
她深吸一口氣,到底是忍不住罵道:“你到底在鬧什么?受傷了就去治,蔡大夫治不好就尋別的大夫,普通的藥材治不好便找稀有的藥材,總歸我崔氏家大業大,揮霍得起,再說,你都還沒被瞧過,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瞎了,興許過兩天就自己好了呢?”
“一貫要錢不要命的水匪頭子,現在倒開始知道怕了,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誰讓傷的,偏偏是眼睛呢?”寇騫喃喃道,抬頭望向她,往日里總愛黏著她的目光,如今只是無神地渙散著,“萬一,治不好呢?或是治療要很久呢?病情會反復呢?”
“與其接下來每時每刻心驚膽顫,害怕你會厭了我、棄了我,不如現在就說清楚,之后再尋大夫,也就無所謂這雙眼睛好與不好了。”
崔竹喧咬著唇瓣,聲音發啞干澀,“就算、就算治不好了,我就非得棄了你不可嗎?”
寇騫自嘲地笑了聲,“不然呢?崔女公子不是有例在先嗎?方才,也親口說了,絕不要與一個瞎子共度一生。”
“什么例子?那也能叫先例嗎?”崔竹喧強忍著不讓淚水溢出來,聲音卻含著委屈的哭腔,“被退婚的人是藍青溪,又不是你,他怎么能跟你比?”
“我說了不要跟瞎子在一起又怎么樣?我說了就非得照做嗎?我還說要扣光你的月錢,說要將你狠狠收拾一頓呢,我不是也沒有做嗎?我每天說這么多話,你為什么就只記這個,不記別的?我還說了我喜歡寇騫,我要寇騫對我言聽計從、形影不離,你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凈?”
寇騫心頭一顫,笨拙地去拉她的衣袖,卻被她冷然拂開,只能訥訥地低下頭。
“我知道你的喜歡是真心的,可一時興起的真心是真心,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真心也是真心。”
“我什么都沒有,從前靠著這條命去換金銀,后來,靠著這條命去換你的喜歡,可現在,這條命也不完整了,我不知道生了瑕疵的命還能不能入你的眼,也不知道打了折扣的喜歡,夠不夠挽留住你。”
他頓了下,泛紅的眼尾竟是先一步淌下淚滴,“簌簌,我配不上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只是,我實在喜歡你,所以,我忍不住想要靠你近一些、再近一些,想要掙個正經的身份,離開白原洲,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
“但我的運氣好像總是差了那么一點,想要的求不得,喜歡的留不住,從前配不上你,現在,也是。”
“我希望你能開心一點,你是金尊玉貴的女公子,本就該恣意地活著,你以往不肯屈就自己,現在,也不該屈就自己,不要為不值得的我,也不要為其他的任何人,簌簌很好,為自己活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空氣一時沉寂下來,剩下兩道不平和的呼吸交錯著響起。
寇騫蜷了蜷手指,自認為已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從此以后,該同與他云泥之別的女公子橋歸橋路歸路,低垂下眼睫,壓下眸底那分苦澀,孰料,一片溫軟卻忽然貼了上來。
他愣怔一瞬,還未來得及反應,攻勢便猛然鋪開。
許是因失神錯失先機,許是因傷重無力反抗,許是,他壓根不想反抗,就如從前的許多次那般,他從來就無法拒絕她。
寇騫在崔竹喧面前,永遠是一敗涂地,繳械投降。
“這就是我想做的事,”親變成了咬,她惡狠狠道,“你是我的,一直都是!”
第80章 080 攻守易形 “被看見了,怎么辦……
指尖不自覺地蜷起, 起初只是空空地摩挲指腹,而后忍不住攥緊了身下的床單,將布料揉至皺得不能再皺時,心中仍是欲壑難填, 到底回抱過去, 順著她的脊背往上,撫著她的后頸, 將這個帶著懲罰意味的吻壓得更深了些。
懲罰么, 她可能是這般以為。
可于他而言, 這點不致命的疼意,反倒更叫人上癮。
呼吸相纏間, 攻守易形, 原先用以禁錮他的手,現在卻乏力地搭在他的肩頭,唯有幾根纖長的手指尚能動彈, 宛若抓住河中浮木般, 揪著布料,彎彎的指甲隨之陷進皮肉,留下或深或淺的月牙印。
他看不見她如今的模樣, 只能低眉用唇齒一寸寸親吻、舔舐, 在她頸側流連, 所過之處激起一陣顫栗, 她瑩白如玉的肌膚, 定要羞惱地泛起一層粉色,宛若三月枝上桃,六月小荷尖尖角,但從她愈發凌亂的呼吸中判斷, 羞惱之余,是歡喜。
他忍不住低笑了幾聲,登時被她抓住了這處破綻,溫熱的氣息黏上了耳垂,隨即是牙齒報復的啃咬。
滿室旖旎,偏于此刻,簾幕被掀開,闖進一位不速之客。
“女公子——”
崔自明的話音倏然頓住,已向里邁出的左腳又倉皇收回,將那角簾幕生拽下來,把內里捂得嚴嚴實實,背過身去,目光飄忽著,一會兒數著天上的云,一會兒點著地上的草,好半晌才緩過來些,用不甚自然的語調道:“蔡大夫那邊快要結束了,我請了她來為寇郎君診治,即刻就到。”
寇騫將環抱著她的手撤了下去,聲音還帶著未能完全消減的啞意,“被看見了,怎么辦?”
“不怎么辦,”牙尖不緊不慢地在耳垂上留下個清晰的齒痕,這才松開,將距離拉開了些,崔竹喧面上發燙,嘴上卻不肯流露出半分羞怯,強裝出一派鎮靜的模樣,“他是我崔氏的人,遲早要知道,不過早晚罷了。”
“是么?”
“自然是!”
寇騫不禁翹起唇角,說得倒確實有些唬人,可那一陣急急的窸窣聲,若非是她羞得不行,又何必那么著急忙慌地整理衣襟?
崔竹喧不止理了自己的,還將他被揉皺的領口也一并撫平,原是坐在床沿,覺太過親密,挪去了最邊上的長凳,又怕欲蓋彌彰之意太過,將距離拉進了些,在折中的位置站著,手腳局促,胡亂拿了卷紗布在手,神情嚴肅得好似在研讀什么深奧文章。
里頭的狀況剛緩,外頭的危機又來。
崔自明眼見著蔡玟玉拎著藥箱就要往里闖,忙四肢并用地攔在帳前,夸張地咳嗽著,活脫脫一副要將心肝脾肺腎一并嘔出來的模樣,招來蔡玟玉一個白眼,“若是染了風寒,就站得離我遠些,若是腦子有病,就別出來丟人現眼。”
崔自明委屈至極,卻又無從申辯,一張臉青青白白,悶頭退開,只敢在心底埋怨里頭那只狐貍精,自己不過是離開一會兒,狐貍精就勾得女公子將規矩拋了個干凈,光天化日、卿卿我我的,若非如此,他何必演這么一出。
女公子他不敢置喙,但狐貍精他總能罵兩句吧?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
他這廂生著悶氣,蔡玟玉蹙著眉,往邊上挪開兩步,不嫌麻煩地繞了個圈以同他拉開距離,掀簾入內,目光在竹榻間人的耳側,微頓一下,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挪開,將藥箱擱在桌案上,“崔郎君說,你的眼睛出了問題?”
“嗯,醒來時,便看不見了。”寇騫面色淡然,全然看不出,這人先前還在為一雙眼睛一哭二鬧,若非重傷在身,不好動彈,沒準真要把三上吊也一并齊活。
“眼睛可有痛感?”
“并無。”
蔡玟玉頷首,取了銀針,在燭焰間烤過一遍,“我日前為你治傷時,沒檢查到有危及雙目的傷處,且你能正常地睜眼,可見不是外傷,興許是磕碰時在腦中殘余瘀血未散,且用銀針過穴一試。”
崔竹喧攥著紗布望過去,就見閃著寒光的銀針在發頂沒入半截,瞧著就讓人心頭發顫,偏這才只是個開始,大夫下手快準狠,不過幾個呼吸指尖,銀針又多了數根,寇騫原本舒展的長眉擰到一處,雙拳緊攥,儼然一副疼到不行的模樣。
最后一根銀針落下,蔡玟玉忽然起身,往邊上退開兩步,她正疑惑,余光中,被扎了滿頭針的人手撐著床沿,嘔出一灘暗色的血。
蔡玟玉低眉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自己的裙擺,確定沒有染上血污,這才小心地避開臟處,將銀針取下,“施針只能輔助,無法根治,需等淤血自行散去,才能重新視物。”
“那要等多久?”崔竹喧問。
“十天半月,一年半載,都有可能。”
“那淤血要是一直不散,會不會一直看不見?”
“也有可能。”
崔竹喧一張臉頓時愁成了苦瓜,抿了抿唇,聯想起另一個在蔡玟玉手里治眼疾的家伙,心中生出一絲懷疑,“蔡大夫,你是不是,不擅長治眼睛?”
蔡玟玉收撿東西的動作一頓,扭頭看過去,“何以見得?”
“藍青溪信誓旦旦說十月婚期前眼疾會痊愈,可我看他還是個瞎子啊,也沒見有什么好轉。”
“那是他自己胡亂吹噓,可不是我的診斷,”蔡玟玉凝眉道,“原是有戶富商請我過去醫眼疾,我治好了,他不知從哪得了風聲,便認定我能治好他的眼疾,重金為誘,重兵相逼,我不得不留在藍氏。”
“他的眼疾能治,但不好治,加上他不遵醫囑,整日里憂思重重,若要根治,指不定要搭上大半輩子在里頭,我才沒興致伺候。我見他遮掩病情,以為他是為了保住與崔氏的婚約,故而,將他失明之事透露出來,引得崔氏退婚,好絕了他的念頭,得以脫身,奈何他不肯死心,連出門都要將我捎上。”
崔自明一時面色復雜,“雖然我不太看好藍青溪,但,蔡大夫你不治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蔡玟玉橫眉過去,輕嗤一聲,“治病救人就非得上趕著嗎?岐黃之術是術,打鐵鍛造也是術,大夫與鐵匠有何不同?我收一日診金,治一日病,鐵匠收一日工錢,打一天鐵,憑什么鐵匠累了,能不收錢、不打鐵回家休息,我卻要以德報怨,盡心竭力?”
“我收錢的每一日,都在治病,那我如今不治病,便不收他錢,有何不對?”
崔自明撓了撓頭,在話中沒尋出什么破綻,只是支吾地出聲:“沒什么不對,只是看你這幾日又是四處采集草藥,又是不眠不休地為大家診治,我以為你是屬于醫者仁心的那類。”
蔡玟玉眸光暗了一瞬,拎起藥箱大步跨出去。
“你看錯了。”
*
月明星稀的夜,忙碌了一天的人早早睡去,不必像之前周遭都是礦場守衛時,心驚膽顫到連做夢都忐忑不安,安逸自在,以至于四面八方的呼嚕聲此起彼伏。
實在有些吵,崔竹喧想。
她在竹席上翻了個身,可瞌睡蟲仍被那震天響的動靜驅逐得遠遠的,生不出一點睡意,她試著捂住耳朵,又試著把被褥蓋過頭頂,都無用,只得嘆了口氣,又翻身回來,正苦思冥想著要做些什么助眠的活動,就望見另一個失眠者。
是范云。
范云側身躺著,眼圈泛紅,一看就是剛哭過,呆呆地望著被紗布纏滿的雙手,望著望著,眼眶里有氤氳出淚花,肩膀一抽一抽的,低低地哽咽起來。
崔竹喧有些手足無措,捏著袖角坐起身,問:“范云,怎么了?是,手很難治嗎?”
“蔡大夫說,可以治,但是,很疼。”
她頓時松了一口氣,急道:“沒關系,崔氏庫房里有許多止疼的草藥,你再忍幾天,等治的時候,提前服過藥,就不會疼了。”
話罷,又覺得這般空口白牙沒什么說服力,在腦海中搜刮一番,拿崔淮卿的舊事出來舉例,“我堂兄不擅騎射,有年去狩獵,從馬上摔了下來,斷了一條腿,接骨的時候整個府里都能聽見他的哭喊,可服藥之后,他就再沒叫喊過了!”
范云低低地應了一聲,將手縮進被褥里,“我其實,不怕疼的,只是,蔡大夫說,不管我忍受哪種疼,都沒辦法再拿起針”
“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卻沒辦法做繡活了,你說,多可笑?”范云自嘲地勾起唇角,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明明,我先前還同寇郎君說,要去鎮上的成衣鋪子里好好瞧一瞧,學學新式的衣裳,等將來——”
“就算,沒法做繡活,還是可以去成衣鋪子里看的,你還可以做其它很多事情。”
“……可,除了刺繡,我什么都不會。”
崔竹喧垂下眼眸,竟不知如何開口。
范云因為手傷無法刺繡而感到恐慌,那寇騫呢,他今日那般,又何嘗不是因為失明導致無法施展身手而害怕?
怕的不只是傷,更是怕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手段。
*
一碗粘稠的濃綠湯汁倒進嘴里,即使又灌了三碗茶水下肚,仍無法將唇齒間的澀味兒徹底清除,大約是此之故,寇騫才久久未能入眠。
他躺在竹床上,眼睛慢吞吞地眨著,雖說睜開和閉上望見的都是同一片黑色,但許是習慣使然,總要試著用眼睛去看些什么,比如光禿禿的帳頂,比如四肢不協的桌子,比如飄飄搖搖的簾幕,比如簾幕被風掀起的一角外,會不會有他想見的那道身影。
應是看不見的,他想。
可下一瞬,清淺的腳步聲傳來,有人低低地喚了聲他的名字。
“寇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