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路清淮劇烈地咳嗽,唇邊有濕濡感,淡淡的血腥味縈繞鼻尖。
他強撐著睜眼,因為重傷視線無法聚焦,只勉強看見一個大致的身形輪廓。
那人蓄了長發(fā),抬手,輕柔地擦去他唇角的血漬。縱使看不清神情,但路清淮仍能感受到對方的留戀痛苦:“師尊,我會一直陪著你。”
為什么心臟會那么痛?是因為被人重踹了胸口,還是對方的這番話。
他無所求解,纖長的睫毛低垂,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
“小淮,今天怎么樣?”
胖胖護士推著治療車進入病房。
“圓圓姐,我今天好多了。”
暖陽斜照,路清淮微瞇眼,一晃眼,已過去三天。
“圓圓姐,三天前真的沒有見到一個長發(fā)的男生嗎?”
胖胖護士一邊熟練地綁上壓脈帶,一邊回答:“小淮,這個問題你問了三天。我們當時發(fā)現(xiàn)你時,你已經(jīng)倒在醫(yī)院門口,壓根就沒有你說的那個男生。而且這次真的是老天保佑,大家都以為,呸呸呸,反正你現(xiàn)在是好好地活了下來。”
路清淮低聲自語:“是當時太痛,才出現(xiàn)幻覺?”
病房的空調(diào)有些冷,他不自覺瑟縮了下,又記起幻覺中溫暖的懷抱。
“對了,小淮,今天是你的生日。”胖胖護士笑瞇瞇,路清淮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三年,因此對他很熟悉,“你打算怎么過?圓圓姐可以偷偷給你帶一小塊蛋糕。”
“不用了,圓圓姐。”路清淮難得地笑了笑,“我爸媽……”
頓住,繼續(xù)道:“還有我大哥會來……”看我。
“嘶——”
有血珠從極薄的皮膚下滲出,很快被白色棉簽按壓。
胖胖護士愧疚道:“小淮,抱歉,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沒打好。”
“沒事的,圓圓姐。”路清淮壓下心里一閃而過的不安,安撫道,“你再打一針,是我的血管細,不好打。”
等護士離開病房,路清淮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給自己洗了把臉。
他沖著鏡子努力擠出一個陽光的笑臉,但他不常笑,更何況這樣作態(tài)的笑,嘗試了幾次,只獲得幾個不倫不類的笑容。
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每年爸媽和大哥只會在今天來看他。
他要開心,他們才會開心。
他是個孤兒,貪戀家人的溫暖。他很感激現(xiàn)在的父母收養(yǎng)他,即使知道自己不過是大哥的備用心臟。
也正因此,從小到大,當大哥向父母告假狀陷害時。即使身上被懲罰得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他都不曾反抗。
畢竟是自己,占了他家庭的位子。
路清淮抬眼望向鏡子,因長期住院,清瘦得不像樣。他一字一句地對著鏡中的自己說:“路清淮,你已經(jīng)很幸福,要學會知足。”
艷陽高照到夜幕低垂。
直到胖胖護士來拔針,路清淮的病房始終是一個人。
連胖胖護士看了都有些心疼:“小淮,你父母可能有急事,所以趕不過來,你早些休息吧。”
“圓圓姐,我能出病房走走嗎?不走遠,就在醫(yī)院里面。”
路清淮坐在病床上,輸液太久,手背發(fā)冷,他拿到心口取暖。但里面也是一顆壞掉的心,不規(guī)律地跳動著。
“好,你注意安全,八點半前記得回來。你有我的號碼,感覺不舒服就趕緊給我打電話,不要覺得打擾我。”
“嗯,我會的,謝謝圓圓姐。”
路清淮穿著病號服,在樓下走著。已過了晚上七點,住院部在外走動的人也少了許多,只剩下他一人。
他的身子無法走動太多,走了會兒,胸口發(fā)悶,不再勉強,就近在醫(yī)院的長椅上慢慢坐下。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路清淮打開界面,上面顯示“媽媽”的字樣。
有期待的光芒在眼中悅動,路清淮不自覺露出微笑。
“喂,媽,這么晚你們不用特意來醫(yī)院了,我一個人很好。”
手機的那頭聲音并不清晰,隱隱有電流的聲音,但仍掩不住對方的喜悅驕傲:“你哥給我們安排了國外的旅游,哎呀,你說他怎么那么急,非要今晚突然告訴我們這個驚喜。我和你爸正在整行李,你呀,多學學你哥。
還有醫(yī)院,我們?yōu)槭裁匆獊磲t(yī)院?有醫(yī)生在那就夠了,我們又做不了醫(yī)生。”
“沒什么,我隨意說說。爸媽,你們好好玩,注意安……”
路清淮還未說完,那邊便傳來掛斷的忙音。
嘟——嘟嘟——
不自覺,清痕劃過面頰,路清淮卻努力笑得燦爛:“我要開心…他們才能開心……”
微冷的夜風拂過,潔白的花瓣飄散,有雨落下。
月色正好,萬里無云。
他擦去臉上的雨滴,是熱的。
一朵玉蘭花飄下,正落路清淮眼前。
他拾起,抬眼,明明已過了玉蘭花盛發(fā)的季節(jié)。月光下,卻是滿枝頭的白玉瑩瑩,熱烈的,似為他一人開放。
心神驟然放松許多,路清淮抬手撫摸枝干,那里多了條深深的裂縫,以前從未有過。
“謝謝你,陪我度過這個生日。”
——
春去秋來,醫(yī)院里的綠化移栽過許多次,唯有這株玉蘭樹仍在原位,也是路清淮最喜歡的地方。
每當他來到玉蘭樹旁,他便感到安心。
而且越來越多的,他的夢里反反復復出現(xiàn)了一個人。
在夢中,路清淮始終看不清容貌,只知道對方的頭發(fā)很長,及腰,就像那日里幻覺中的少年。
少年陪著他過了每一個生日,陪著他度過難挨孤獨的日子,陪著他去看想看的風景,陪著他完成所有想做的事。
美好到幾乎不想醒來。
但他的身體情況每日愈下,從一開始能到玉蘭樹旁走走,再到只能坐在窗邊,透過窗戶去看雪壓低的枝頭。
身上貼滿了各種監(jiān)護的貼片,原本就單薄的身形更加消瘦。
這幾天,天氣越發(fā)得冷,圓圓姐來看他都是眼眶紅紅。醫(yī)生通知了幾次,但他始終沒等來自己的家人。
他的精神頭漸漸差了,常常一睡便是十幾個小時,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夢里的少年再見他時,也不再笑,而是心疼地流淚,不斷痛苦自責:“師尊,我要是再強大些,不被幻境限制,你就不會受苦。”
好奇怪,明明是他得了病,對方為什么要自責。但少年哭了,路清淮的心底也似針扎的痛。
他伸手,將少年擁在懷中,輕拍背:“我在夢里不會受苦,別哭。”
肩膀處卻一下又一下,有大滴的熱淚在砸。
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一日,他的精神難得的好轉(zhuǎn),撐起身體走到窗邊,才發(fā)現(xiàn)玉蘭樹完全枯死。
樓下已經(jīng)有工人在商量,想要換一棵新樹。
路清淮拜托胖胖護士給他摘一根玉蘭的枯死枝干,夾在書間:“你已經(jīng)撐了很久。”
路清淮釋懷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差不多到了。
當晚,路清淮被送進了搶救室,眩眼的手術燈在頭頂,冰冷的電子音充斥手術室。
他的家人還是沒來,只等來一張放棄治療的簽字。
病房里空蕩蕩的,只剩下路清淮一人,是他要求的。
窗外,有花影在清寒的夜風中婆娑。潔白的花苞垂落,花枝探入屋內(nèi),正落于路清淮床前。
那株枯死的玉蘭花樹耗盡最后的心血,抽出新芽。
有大顆的淚珠重重地砸在他的手背,滾燙。
路清淮氣若游絲地睜開眼。
即使是第一次清晰地看見蕭玄卿的臉,但路清淮知道,他就是夢中的少年,默默陪伴了他多年的人。
路清淮認真地注視著蕭玄卿,想將對方的容貌用眼睛仔細描繪,刻畫在心底:“你能一直陪著我嗎?”
蕭玄卿未答,心緒涌動煎熬。
他知道只要自己說出“愿意”二字,師尊就會被永遠困在玉蘭幻境之中。
他更知道出了玉蘭幻境,他和師尊都會忘記這一切。師尊會像原來那樣,傷他殺他。
和師尊永生永世,這明明是他一直所祈求的。
……
神情哀切,蕭玄卿溫柔繾綣地輕吻路清淮額間:“師尊,我愛你。”
決絕地轉(zhuǎn)身而去。
啪嗒——
并蒂蓮的種子落地,從蕭玄卿的袖口不慎滑落,在空蕩的病房里格外鮮明。
是當初蘇宛音要蕭玄卿去試探路清淮情意時,贈予他的。
可蕭玄卿始終不敢親自驗證,師尊主修無情道,這顆種子從來都不可能種上。
路清淮撿起種子,想去追。
卻被激得心臟劇痛,濃厚的腥甜味泛上喉口。
路清淮移開手心,盡是刺目的紅。
而原本手中的并蒂蓮種子消失不見,綻放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