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瑪麗蘇的困境 > 60-70
    第61章 “你經常摸別的男人手?”……

    葉珂順著陸判的話朝車外看去, 入眼是一幢又一幢熟悉的建筑,它們組成規模相當龐大的建筑群。而隨著車輛繼續朝前行駛,高大巍峨的校門出現在葉珂眼前。

    ——星海市第一醫科大學

    “是一所大學!比~珂說, 想到什么, 又補充道:“我媽媽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這所大學讀的。我在隔壁學校, 就在前面!

    車輛繼續行駛, 會經過葉珂的大學,她就讀酒店管理專業, 暑假結束后, 便會升入大二。

    葉珂有意帶陸判去她學校轉一轉,但車卻提前被陸判叫停了。

    “車靠邊停一下。”

    陳鵬聞言, 立刻將車靠著路邊停好。

    葉珂轉頭, 目光好奇地看著陸判。

    陸判依舊維持著側頭看向窗外的姿勢。

    他的目光停留在前方巍峨校門上“星海市第一醫科大學”九個字上。

    腦海深處,一道蒼老模糊的聲音,正隨著他的視線落處,緩緩說道:“我曾經在星海市第一醫科大學執教……”

    聲音伴隨著輕微的回響, 似乎說話之人正處在一個封閉寬敞的空間。

    “陸判!

    “陸判。”

    身旁,葉珂小聲喚道。

    陸判聽見了,但沒有回應。

    他還在想方才那道, 于他腦海深處突然升起的聲音。

    他一定在什么地方, 或者什么人那里,聽說過這所大學。

    一旁,葉珂察覺陸判對星海市第一醫科大學似乎很感興趣, 便問:“你要去里面轉一轉嗎?”

    陸判轉頭看向她。

    葉珂稍稍偏了偏頭,看著他的眼睛道:“我對這里很熟悉!

    陸判:“因為你母親曾經在這所大學就讀?”

    葉珂點頭。

    陸判盯著她,沒說話,但也沒有拒絕。

    過了一會, 他說:“去里面看一下!

    葉珂聞言,傾身對前方駕駛座的陳鵬說:“車子可以直接開進去,在值班室登記一下就行。”

    陳鵬依言照做。

    黑色奔馳沿著校園道路一路緩慢行駛。

    葉珂將后座的車窗全都降下。

    假期,白天校園里除去操場幾乎沒什么人,也少有車輛,因此車窗降下后,并未有噪音涌入,反是夏末的微風襲來,吹拂到皮膚上,帶來輕柔舒適的觸感。

    葉珂興致很高,側身指著車窗外一幢又一幢校園建筑,向陸判講解。食堂、體育館、教學樓,以及有上百年歷史的圖書館,都被她介紹了一遍。

    末了,她看了眼天色,問:“要下車走一走嗎?”

    沒有人回話。

    車廂內一片安靜。

    葉珂轉頭,目光直接地看著陸判。

    陸判知道她在盯他,偏頭看了她一眼,便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看向窗外,但視線并不集中。

    葉珂覺得陸判在想什么事?

    她有心想問,又直覺他不會回答,想了想,便不在多言,只身體后傾,選了個舒適的姿勢靜靜陪坐在他身旁。

    但這份安靜并未持續太久。

    很快,安靜的車廂內再次響起她節奏平穩的聲音。

    “這所大學是星海市面積最大的學校,有一個小型人工濕地公園,和長達一公里的梅林路。等再過一小時,到了傍晚,會有很多住在附近的家長帶著小孩到學校里面閑逛。”

    “春天景色最好的時候,甚至會有人趁著周末帶著一家人驅車到這里游玩,還有不少拍婚紗照的新婚夫妻!

    陸判照舊沒回話。

    正在開車的陳鵬覺得無聊,聞言,便索性和葉珂聊了起來。

    “你對這里很熟悉,經常來這里?”

    陳鵬年近四十,是一個實打實的中年人。

    但他知道自己職責所在,作為被齊翰安排在陸判身邊的“保鏢”,從不會在葉珂面前擺任何的長輩架子。因此,倒是一個非常合適的談話對象。

    葉珂說:“我媽媽以前經常帶我來這里。有時,我爸爸也會在……”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漸漸的,葉珂也沒了談話的興致。

    她靠坐在車椅上,一秒、兩秒,時間在靜謐的氛圍中慢慢過去。

    某一刻,不知是想到什么,她側頭看向身旁的陸判,在短暫的猶疑后,沒有經過允許,便偏頭靠了上去。

    最開始,葉珂還存著試探的心思。

    但在腦袋靠在對方肩頭時,她很快改了主意,不僅整個人靠在他身上,還伸手姿態強硬地挽著他的手臂。

    “你干什么?”陸判問。

    葉珂靠在他肩頭,他說話時,聲音似乎就響在她耳畔。

    她沉默半秒,小聲說:“靠一下!

    陸判不由得微微皺眉,直接道:“你起來!

    他又不是石頭做的雕像,她整個人靠過來,觸感和體溫透過布料傳達到他身上,他不會沒有感覺。

    葉珂沒動。

    陳鵬察覺后座的爭執,透過中央后視鏡快速掃了后座的兩人一眼。

    約莫半秒后,葉珂松開挽著陸判手臂的手,自動坐正身體,拉開兩人的距離。

    陸判側頭看向她。

    兩人目光對視。

    陸判以為葉珂不會再作妖,哪知她卻在兩人目光對視僅半秒后,便再次身子一歪,整個人靠了過來。

    陸判:“……”

    正在他要伸手將人推開時,葉珂小聲說道:“你讓我靠一下!

    這聲音讓陸判想起曾經見過的一只滿含試探,眼神既機敏又倔強的小貓。

    柔軟可愛,張開的貓爪甚至無法在對手身上,劃拉出一道具有威懾性的、見血的傷口。

    他伸出的手頓在半空。

    葉珂瞧見了,目光在他半舉著的右手上停留一瞬,覺得他這手勢似乎是想將她推開,想了想,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將他的手壓了下去。

    她沒有立刻收回手。

    陸判一直在忍耐,片刻后,他道:“你要靠到什么時候?”

    “不知道!

    說話間,葉珂按壓陸判右手的手不自覺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手背。

    她不是有意的。

    但這個動作……似乎……確實有點冒犯。

    陸判在她動手僅半秒后,手腕一轉,反拽住她的手,稍一用力,便將她整個人推開了。

    葉珂被他推的半轉過身體,后背重新抵靠在車椅椅背上,是一個十分端正的姿勢。

    她眼睛盯著前方,想了想,還是轉頭對陸判解釋道:“我不是有意的!

    “你經常摸別的男人手?”

    “我沒有!比~珂搖頭。

    陸判盯著她,她臉頰帶上幾分淺淺的紅暈,在車廂內倏忽而過的光影中,眼神有種內斂的乖巧

    看來她臉皮不算太厚,還知道臉紅。

    “你方才……”

    “方才怎么?”

    “沒有很認真推我。”葉珂說。

    陳鵬不是有意偷聽,但車廂空間狹小,后座的兩個年輕人態度又十分坦蕩,從未想過要壓低聲音,避免談話內容被他聽去。

    四周一片安靜。

    陸判靜默了好一會,才道:“所以?”

    葉珂覺得陸判其實并不抗拒她的靠近。他剛才推她的力度不痛不癢,像是在玩鬧。或者不止是玩鬧,而更像是在勾引,勾引她再次靠過去。

    總之,他沒有很認真拒絕她。

    “你——”

    葉珂話剛開口,便戛然而止。

    因為她的臉被人掐住了,并且是兩側臉頰肉最多的部位。她臉很小,臉部線條流暢,五官精致,看著瘦,但臉上其實有不少肉,前幾年還有明顯的嬰兒肥,成年后才慢慢消下去。

    陸判掐著葉珂的臉就是不想讓她說話。

    但她的眼睫不停地眨動,眼睛傳達的情緒十分豐富,你甚至能從她眼睛里猜出她想說什么。

    他不可能一直掐著她,或者讓她閉嘴。

    陸判很快將手松開。

    葉珂盯著他看了一會,才問:“你為什么要捏我臉?”

    “你話太多了!

    “……”

    葉珂安靜下來,少頃,她解釋說:“我剛才其實心情不太好。”

    “我在星海市長大,小時候,我媽媽經常帶我到這里玩。那時候,我爸爸也在。但你來我家這么久,也知道我家現在是什么情況!

    她輕輕嘆了口氣,“好在我現在年紀大了,不像以前那么脆弱,只是偶爾有點難受!

    她說罷,見陸判不吭聲,便又慢慢挪動屁股,朝他靠近,直到近的不能再近了,方才抬眸定定地瞧著他。

    她看的很認真,但眼睛里并沒有任何令人不快的情緒或欲望。

    很干凈。

    干凈到兩人眼睛對上時,四周的空氣似乎都安靜下來。

    陸判冷靜地評價道:“你看上去不像是過的很慘的樣子!

    葉珂說:“那是物質方面,但我情感上是有點缺乏的。你知道的,我爸爸常年不著家……”

    陸判不想聽葉珂說這些,一個人說的和她的實際情況總會有差別。而且就目前看,她可不像是沒人疼愛的小可憐。

    他轉頭看向車窗外,說:“下車走走。”

    陳鵬這時已經開著車在學校轉了好幾圈,對這里已經有了大致印象。

    此時夕陽未至,日照仍有幾分強烈,在陸判說過那句話后,他沒有立刻停車,而是繼續朝前開了一段,臨到葉珂所說的小型人工濕地公園旁,方才將車停下。

    葉珂跟著陸判下車。

    陳鵬走在兩人身后,即便是假期幾乎沒什么人的校園,他也注意留意著四周的動靜。

    陸判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見陳鵬刻意將車停在這里,便轉身朝植被豐富的區域走了進去。

    他們坐在車上時,沒發現學校有什么人,但走進這片植被茂盛,有荷花、蘆葦的地段,便不時能看見一兩個人影。

    這個時間,會出現在這里的,大多是還未步入社會的年輕人。學生,或者是年齡更小的孩子。

    葉珂看見有兩個小孩在草坪上哼哧哼哧挖坑,地上放著一顆蘋果樹苗。

    另一個小孩則提著一個橙色的塑料小桶,顛顛地跑到人工河道水量最淺的地段,蹲下身去舀水。

    葉珂肉眼衡量了一下,覺得這小孩還算安全,即便一頭栽進水里,也最多滾上一身泥巴,把衣服打濕,便沒出聲阻止。

    她在石道上,和陸判齊平,一邊慢慢走著,一邊說:“我以前也經常來這玩,特別是春天、夏天和秋天!

    “和那個小孩一樣?”

    葉珂自言自語慣了,沒料到陸判會回話,愣了一下,才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是那個正在河邊舀水的小孩。

    她“嗯”了一聲,說:“小時候,我也有一個橙色的小桶。我拿那桶裝過蝌蚪,就是在這里逮的,我還裝了一些水草和泥巴進去!

    葉珂記得當時她是和易堯、桐月一起來捉的蝌蚪,回家后,她興致勃勃準備將小蝌蚪養成小青蛙。但那時,家里的傭人阿姨看見了,說她捉的不是小青蛙,而是癩蛤蟆。

    她心里是不愿意相信的,又不敢繼續養下去,只好提著塑料小桶,將滿滿一桶的小蝌蚪交付給隔壁的李重言,讓這個大她兩歲的哥哥幫忙養。

    事實證明,成年人果然見多識廣,小蝌蚪最終長成了癩蛤蟆,并且是無數只癩蛤蟆。

    夏季的某個雨夜,無數只小癩蛤蟆從擺放在花園角落的水盆里爬了出來。

    不知是室內的溫度,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因素吸引了它們,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它們爭先恐后地朝大廳爬去,因此暴露了蹤跡,讓當時正在李重言家作客的小葉珂清楚地看見無數只小癩蛤蟆朝她涌來。

    她之前將那桶小蝌蚪交給李重言時,故意瞞著他,沒說小蝌蚪以后有可能會長成癩蛤蟆,只讓他好好養。

    他確實有好好養。

    但在那之后,葉珂再沒了捉蝌蚪的心思。

    陸判停下腳步,看著那個正蹲在河邊舀水的小孩。

    葉珂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們都在等對面這個身高不足一米的小孩舀好水后,離開河邊。

    直到小孩提著裝滿水的橙色小桶站起身,葉珂看見“他”的臉,明顯愣了一下。

    而在這瞬間,對面被葉珂視作男孩的小女孩已經轉過身,興沖沖地提著小水桶朝小伙伴跑去。

    葉珂看著小女孩的背影,看著她要掉不掉的大褲衩,臟兮兮的T恤,以及短的不能再短的頭發,轉頭問陸判:“你覺得……她是男孩還是女孩?”

    她問的很認真。

    陸判用眼神回答了她。

    ——自然是女孩。

    葉珂:這樣啊。

    “你把她看成男孩了?”陸判問。

    “嗯。”葉珂說,“她頭發太短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是男孩的款式!

    她安靜幾秒,說:“我小時候不是這樣的,我頭發很長,而且總是穿裙子!

    陸判聞言,突然想到很久之前,他母親孫若云對他說的話。

    “你們小時候見過!

    五年前,在星海市臨近海邊的一間度假公寓內,孫若云看著年少的陸判道:“是在你四歲那年,當時你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心情也不是太好,我便趁著假期,帶你到星海市旅游散心!

    “葉珂父親趙金杰是你爸爸的朋友,得知我們到來,主動邀請我們到他家做客!

    “她送了你一顆糖!

    第62章 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

    森林被夜幕籠罩, 黑暗融入潮濕的空氣,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獵物與捕食者在夜色下展開新一輪的角逐, 驚險刺激的場面, 瘋狂逃竄的余韻, 尖牙和利爪刺進獵物皮肉的聲響。血液迸濺, 捕食者大獲成功,開啟當夜第一頓美味大餐。

    而在不遠處, 一座由鋼筋和混凝土構成的建筑靜靜地矗立在夜色中。

    ……

    南亞森林, 一座秘密生化研究所內。

    年輕的研究員穿著挺括的白色制服,背影清瘦挺拔, 在安靜的實驗室, 獨自一人進行白天未完成的工作。

    燈光透過窗戶玻璃,驅散室外一小片黑暗,直到夜色褪去,朝陽高升, 日光穿透茂盛的林木,降臨整片大地。

    日復一日,冬去春來。

    研究員從青年到中年, 再從中年走向暮年。

    生化研究所共有九層, 地下六層,地上三層。

    研究所的特殊設計,足夠前來工作的研究員在此處自給自足。干凈的獨立水源, 引用地下水進行發電,果蔬等日常需要的食物,在自然資源豐富的森林更是可以輕易培養與獲取。

    至于實驗所需耗材,以及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其它物資, 定期由外界供應。

    這是一個有著完善運轉系統的生化研究基地,保密度極高,因為遠離人類文明所在區域,因此罪惡不被審判,道德為科學讓步,一切不合理的行為皆被縱容。

    鮮血與罪惡存在于每一場實驗,周而復始,如同邪惡的活祭儀式,以祈求“神跡”再次降臨。

    在這里,研究員可以輕易獲得許多物資。

    這些物資由內部完善的運轉系統和外界提供,或昂貴或便宜,或罕見或尋常,但唯獨不會包括一顆來自普通商店、由彩紙包裝的糖果。

    儲藏室內,許碩打開液氮罐,白色霧氣緩緩下沉。

    從青年到暮年,他一頭黑發染上白絲,原本清瘦挺拔的身形變得瘦削,眉心與嘴角兩側掛上年老之人慣有的紋路。

    深夜,他全神貫注于手上的工作,沒有注意身后的小女孩正慢慢朝他靠近,又謹記著他的警告,在他身后兩米處停下腳步。

    許碩年輕時,曾在這座創建于上世紀二十年代的秘密生化研究所長期工作,十數年間,除去外出工作交流,從未離開。

    此后,為尋求突破,他在四十三歲那年主動去到星海市第一醫科大學執教,并借機與星海市生物研究院進行深入合作與交流——BTPC實驗室便誕生于此。

    他再次回到這里,已是二十四年后。

    安靜的夜晚,聽到來自身后的詢問聲,許碩沒有理會,等到將手里的工作做完,方才站直身體,轉身看向身后,穿著一條白色蓬蓬裙,一臉稚氣的小女孩。

    “我得、有我的、名字!毙∨⒀鲱^看著他再次說道。

    儲藏室明亮的燈光下,小女孩站在年已七十二歲的許碩身前,不足一米的個頭,肉嘟嘟的鵝蛋臉,皮膚很白,一雙圓眼又黑又大,額前的齊劉海是十分粗糙的一刀剪成的樣式。

    許碩一向不喜歡她出現在實驗室、儲藏室這類工作性質特殊的房間,但整座生化研究所,可以容許非專業人士活動,或者說容許小孩活動的區域并不多。

    他雖然對在核心工作區域看見她的身影,略為不喜,但也沒有嚴格管控她的活動范圍,特別是在晚上。

    不過這個時間點,她應該已經睡下了,而不是出現在這里。

    許碩目光冷靜地打量對面的小女孩——她右手握著一顆拆到一半的糖果,是用彩色糖紙包裝成蝴蝶樣式的水果糖。似乎她正準備在上床前把這顆糖吃掉,但因為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沒來得及將糖紙拆開,便跑來找他。

    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許碩想,無論是不合時宜的糖果,還是眼前這個從哇哇大哭的嬰兒,長到如今會用準確的語言表達自己想法的小女孩。

    五年前,位于星海市的BTPC實驗室逐漸被以白澍為代表的年輕一輩占據。

    許碩作為BTPC實驗室最初創建者之一,近十年未有任何科研產出,又因性情惡劣,在實驗室任職的數十年間,或有意或無意得罪過許多人,連他的諸多學生,對他都并無任何親近之意。

    他在實驗室的待遇大不如前,人到晚年,體能出現明顯的下降,心中郁氣橫生,平日里愈發板著一張臉。

    他本便令人不喜,由此愈發惹人厭煩。

    年輕時做錯的事、得罪的人,如同蟄伏在暗處的打手,在無數個不經意的時間點,紛紛奔至他面前,向他揮出不留情面的一拳。

    彼時,許碩六十七歲,孑然一身,對星海市與BTPC實驗室并無絲毫留戀,在將葉芝留在實驗室的影象徹底刪除后,便回到了這座位于森林深處的秘密生化研究所繼續工作。

    那時,整個生化研究所,連他在內,只有五人。

    而他在回到這里的第三個月,順利研發出一種超級血清,并于兩年后,經由這種超級血清,成功將一名普通人類男性,改造為擁有超強能力的進化者——既生化改造人XR。

    消息很快泄露出去。

    這座位于南亞森林深處的秘密生化研究基地,很快被BTPC實驗室背后的勢力全權接管。

    上世紀二十年代,那場波及全球的黃金隕石雨被世人視作神跡。

    而在這個封閉偏遠的生化研究所,生化改造人XR,亦被知情人視作另一個“神跡”。

    這一年,許碩七十歲。

    也是在這一年,他不再是生化研究所唯一的主導人。

    無數陌生人入駐,有負責協助他繼續完善實驗的科研人員與助理,諸多后勤管理人員,荷槍實彈的士兵,以及……不時前來探望的身份成謎的人。

    晚年的許碩由此感到一種行動受到制約的不適感。

    而小女孩,或者說躺在一堆生化廢棄物中哇哇大哭的小嬰兒,便出現在那個特殊的時刻。

    由于地處偏遠,以及此前人手有限的緣故,從一開始,在這座秘密生化研究基地產生的生化廢棄物便未得到認真處理。

    最初是各種實驗耗材,廢棄的玻璃制品、被污染的金屬物品,用過的吸管、注射器、一次性手套等,動物尸體與被解剖的器官,血液、糞便、嘔吐物摻雜其中,散落在野外,堆積成山。

    到后來,他們開始在人身上進行實驗……

    在南亞森林深處,一座由各類生化廢棄物,甚至是人類尸體堆積而成的“小山”已經存在有百年之久。

    許碩雖然對外面勢力介入生化研究基地感到被制約的不快,但也有利用入駐此地的士兵與諸多后勤管理人員,清理這堆污染物的想法。

    ——而小女孩,便誕生于那片存在數十年、由各類生化廢棄物堆積而成的“小山”上。

    那一日,循著內心的某種直覺,許碩來到這座龐大的、堆積成山的生化廢棄物旁,眼睜睜地看著一灘分辨不出是什么物質的黑泥中,掙扎出一個人類嬰孩的大概輪廓。

    直到嬰孩的哭泣驟然劃破森林的寂靜,他走上前,看見一個渾身赤丨裸的嬰兒。

    許碩從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即便親眼目睹小女孩的誕生,也依舊堅信這是出于某種他目前無法解釋的科學原理。但偶爾,在偶爾幾個短暫的瞬間,看著小女孩茁壯成長,與人類毫無二致的身體,他也會有將小女孩公之于眾的想法。

    但只是偶爾。

    “為什么、你們都有,而我沒有?”

    在頭發花白的老者陷入回憶時,小女孩邁著小碎步慢慢朝他走近,仰頭小聲問道。

    她嗓音稚嫩,斷句斷的十分可愛,但意思表達的十分明白。

    ——她需要一個名字。

    許碩聞言,面上表情不變,低頭回視她的目光,但說的、卻是完全不相關的另一件事。

    “我最近有一個外出的機會。”

    小女孩歪著頭,一臉認真地聽著他的話。

    許碩看著她,一字字慢慢說道:“是作為國際警署的合作方,在圣瓦的一家醫院工作。屆時,我將有機會接觸到更多活著的進化者,如果計劃順利,會長期待在那里——”

    “你不會回來了嗎?”小女孩問。

    她打斷了他的話。

    “我會回來!痹S碩回答道:“XR目前仍在觀察階段,他會繼續留在這里,而我會定期回來看他,直到我確認他是一個合格的實驗體。”

    “那我呢?”小女孩咬著手指問:“你會回來看我嗎?”

    許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這是不一樣的。

    小女孩和XR并非同一類人,他們有著本質的區別。而所謂的“看”,也具有不同的含義。

    “你也看看我吧。”

    或許是察覺到面前老人疏離的情緒,小女孩忍不住說道。

    她像是在祈求,但因為嗓音過于稚嫩,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倒并未有太多傷感的情緒。

    “你要聽我把話說完嗎?”許碩神色冷靜地問道。

    小女孩乖乖點頭。

    “你可以選擇留在這里。”許碩道:“我會給你留足夠的食物,和在研究所一定范圍內自由行走的權限,你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當然,你也可以和我走……”

    “我和你走!”許碩話未說完,小女孩便搶先回答道,稚嫩的語氣帶著迫切和真誠的情緒,說完,還傻乎乎的樂了起來。

    第63章 我們以前見過嗎?

    十五年后。

    星海市第一醫科大學, 公園內。

    “我們以前見過嗎?”在葉珂大腦放空,看著前方綠意深濃的景色時,身旁突然傳來一道毫無由來的詢問聲。

    葉珂轉頭看向陸判, 說:“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

    陸判:“只是想知道我們以前有沒有見過。”

    “我們有見過。”葉珂回答說, “五年前, 你來星海市度假, 那時我在你母親租住的度假公寓住了一段時間。你忘了嗎?”

    有關于五年前,兩人在度假公寓短暫相處的經歷, 陸判自然沒忘。他便是在那時察覺葉珂的古怪, 知道世上有這么一個人,不會被他窺探到內心的想法。

    這對他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 他曾悄然探測每一個從他身旁經過, 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的腦域,試圖找到同葉珂一樣的人,卻一無所獲。

    他由此知道,那個叫葉珂的少女, 是一個特殊的個例。

    他不可能會忘記這件事。

    “我不是指五年前。”陸判看著她,說,“我想知道, 我們在更早之前有見過嗎?”

    葉珂:“我沒有印象。你呢?”

    她看著陸判。陸判也正低垂著眼瞼看她, 眼眸烏黑沉靜,似乎帶著某種幽微的情緒,語調卻十分平常:“我們小時候有見過!

    葉珂頓時來了興趣, “什么時候?”她問。

    但主動挑起這個話題的人,卻再沒了先前的興致。

    陸判皺起眉頭,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么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只一面轉身朝公園外走去, 一面回道:“是我母親說的,她說我們小時候見過!

    “所以,你也沒有印象?”葉珂看著陸判的背影問。

    她跟在他身后走著。但他步伐很大,走的很快,她不得不調整自己的步頻,跟上他的腳步。良久,都沒有聽到他的回話。

    直到兩人走出公園,在路邊的人行道上站定。

    陸判轉身,越過葉珂肩頭,看向不遠處的陳鵬。

    陳鵬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兩人身后,此刻,感受到陸判的目光,邁步向他走來。

    而在等待陳鵬走近的短暫的幾秒鐘內,葉珂從陸判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看出一點并不難分辨的情緒。

    “你看上去好像不怎么高興?在想什么?”她輕聲問道。

    陸判聞言,視線從陳鵬身上移開,在葉珂面上淺淺打了一轉。

    他不答反問:“你心情很好嗎?”

    葉珂:“!

    陳鵬在這時走近,出聲問道:“是要回去了嗎?”

    陸判“嗯!绷艘宦暋

    葉珂:“可是我還想再待一會兒。”

    陸判:“那你自己逛!闭f罷,又道:“陳鵬留給你,到時候讓他送你回來!绷滔逻@句話后,他轉身離開。陳鵬的聲音卻從他背后響起:“齊翰讓我跟著你!

    陸判腳步倏地一頓,少頃,回轉身靜靜地看著陳鵬。

    夾在中間的葉珂隱約感到一點不對勁,下意識朝一旁挪了挪,讓自己不至于被兩人“對峙”的視線波及。少頃,見他們并不開口說話,想了想,主動道:“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她有意打破眼前莫名變得僵持的氛圍。

    陳鵬十分配合,立刻說:“那我送你們回去?”。他是詢問的語氣。

    陸判卻在這時,突兀地笑了一聲。聲音很輕,在夏日臨近傍晚的時刻,莫名帶著點冷意。

    陳鵬一瞬間神經緊繃,在反應過來前,身體已經下意識做出了響應——是一個警戒的姿態。他渾身肌肉賁張,整個人如同張開的弓、拉緊的弦,蓄勢待發,似乎下一秒,便會出手攻擊!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對面的青年身上。

    陸判察覺到陳鵬突然顯露的兇狠,一抬眼簾,目光極為直接地看向他。

    在目光相交的一瞬,陳鵬陡然清醒過來。

    當初陳鵬和宋萬里,被齊翰安排到陸判身邊時,一共收到兩個明確的指示。

    第一個指示是保護陸判人身安全。第二個,則是密切監視他的身體狀態,并及時上報。

    “他的存在對于我們破獲這起案件,具有不可小覷的價值。當然,如果能將他徹底拉攏到我們這方,對我們將百利而無一害!

    這是齊翰的原話。

    彼時,陳鵬只當齊翰口中陸判的“價值”,在于他是陸誠之子的身份。畢竟,國際警署所掌握的有關于BTPC實驗室的線索,都來源于早已去世的陸誠。

    但現在,陳鵬卻知道,不會是這么簡單。

    他盡量自然地半垂下眼瞼,收回和陸判對峙的目光,思維迅速轉動,余光瞥見一旁正若有所思看著他們的葉珂,心中一動,狀似隨口道:

    “要不車鑰匙給你,你直接開車回去。我在這陪著她,等逛完了,我們再打車回去!

    他說著,一面朝陸判走近,一面從褲兜里掏出一串鑰匙遞向他。

    陸判沒接鑰匙。他看向陳鵬的目光十分冷淡。

    葉珂不得不走上前,伸手接過陳鵬遞來的鑰匙,轉向他說道:“我也會開車,我送他回去吧。”

    陳鵬看向她,說:“可以!

    話落,他不在多留,越過兩人,大步走了。

    葉珂盯著陳鵬的背影,直到他走遠,方才看向靜靜站在一旁的人,問:“你不喜歡他,為什么?”

    陸判沉眉看著葉珂。

    她太過敏銳,眼睛像貓一樣,看向他的目光既專注又好奇。做事卻喜歡直來直往,和剛才的陳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仿佛毫不擔心會無意間惹怒他……

    “走吧!

    陸判沒有回答,轉身沿著人行道,朝此前汽車?康拇蟾欧轿蛔呷ァ

    葉珂跟在他身后。但她不想總是盯著他的背影,于是快走幾步上前,和他平齊。

    陸判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他停下腳步,低頭時,正巧看見葉珂伸手主動與他五指相扣。

    “你什么意思?”

    傍晚時分,夕陽斜射而來,橙紅色的光暈落在臨近的湖面上,微風拂過,泛起粼粼的波光。

    葉珂感受到陸判垂落的視線,不知道為什么,呼吸突然變得有點遲緩。她話說的很慢,不是遲疑,而是思索后的準確描述:“我覺得,這樣會……更親近。”

    而她內心也確實想要和他更親近一點。

    陸判早在那天夜里,便察覺葉珂對他隱約的依賴。剛才在車上時也是這樣。她總想靠著他,特別是在她感到無助或難過的時刻。

    像一只小貓,主動尋求安全舒適的懷抱。

    而他,是她觸手可得的人。

    陸判不明白葉珂為什么會有這種錯誤的認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他的聲音帶著某種未知的威脅。

    葉珂微微皺眉,沒有立刻回答。見他想要將手抽回,她眉頭一瞬間皺的更緊了,反問道:“我對你不好嗎?”

    陸判:“。”

    “我一直在照顧你!比~珂說,“但你總是表現的很冷淡!

    如果不喜歡,可以明確拒絕。但他沒有。他只是表現的,好像不喜歡她的靠近。

    “我想要保護你!比~珂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將事實說了出來:“你到我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因為你被官曼曼毆打了一頓。其實我是可以偷偷跑掉的。但我想盡快叫來李重言幫你,而那通打給李重言的電話暴露了我的存在。”

    他們站在公園外圍的人行道上。

    傍晚時分,夕陽斜照,四周逐漸出現攜家帶口前來游玩的行人。偶爾,會有一兩個經過的年輕人,朝他們掃來好奇的目光。

    陸判低頭看著葉珂,很平靜地問:“你確定你要繼續說下去嗎?”

    葉珂也發覺四周的行人逐漸增多。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垂眸看了眼兩人交握的手,想了想,將手松開。

    她邁步走在陸判前面,語氣平常地說:“那我們走吧,我記得車好像停在前面。”

    葉珂開始帶路。但在經過一段被數棵高大的銀杏樹籠罩的石磚路時,她的注意力不自覺地被斜前方一棟三層建筑吸引。她覺得這棟建筑有點熟悉,等想起這是母親葉芝曾帶她來過的地方時,她下意識地轉動腳步,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陸判跟在她身側。

    葉珂走進大廳,目光朝四周掃視,見沒什么人在,便又循著記憶左轉,約莫兩分鐘后,進入一段半開放性質的走廊。

    走廊兩側張貼著人員信息表,似乎是在這棟大樓工作的研究員的個人簡介。

    陸判一抬眼簾,視線無意間掃過,掠過一張張照片,被一個熟悉的名字吸引。

    ——許碩。

    他怔了下,目光上移,去看名字上方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約莫四五十歲,臉頰窄瘦,相貌平常,只一雙眼睛沉默中夾帶著一絲拒人于千里的冷淡。讓他在一眾穿著相同的白色制服、同樣不起眼的研究員中,顯出一絲有別于他人的氣質。

    許碩于十五年前離世,終年七十二歲。

    陸判在查看葉芝資料時,曾對她的導師許碩——疑似引領葉芝進入BTPC實驗室的人,進行過簡單了解。

    但當時,國際警署的調查重點一直在葉芝身上,對于早已去世的許碩,并不如何重視,交給陸判的只是一份簡略的文字文件。

    他從未看過許碩的照片。

    這是第一次。

    陸判的突然駐足吸引了一旁葉珂的注意。她偏頭,問:“怎么了?”。沒有得到回應,她循著陸判的視線,好奇地抬起眼瞼,在對面墻上,看見一張“年輕”的照片。

    目光定格在照片上男人窄瘦的面龐時,葉珂怔了一下。

    雖然已經無數次看過這張照片,但當她和陸判同時站在這張照片前時,她還是有種微妙的感覺。她低下頭,心不在焉地絞弄著自己的手指,柔軟發絲下的耳尖卻越來越紅。

    但她的異樣、被纖長眼睫遮掩的心虛,并未被一旁的陸判察覺。他正死死盯著墻壁上,許碩在數十年前拍攝的照片,和照片中那雙沉默冷淡的眼睛對視。一種渺茫的痛苦,和遲來的憎恨,如同呼嘯著涌入走廊的風,驟然間,將他席卷其中……

    歲月沒能在最新打印的照片上留下痕跡。

    但照片上的人,卻在歲月的打磨下,逐漸變換了容貌。

    南亞森林,一座秘密生化研究所內。

    七十二歲的許碩得到一個外出的機會——作為國際警署的合作方,在位于圣瓦的一家非營利性醫院工作。

    屆時,他所接觸的,不是身負異能的執法者,便是窮兇極惡的進化者罪犯。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他可以借由一年一度體檢,以及為因公負傷的公職人員治療的名義,拿到警署內部數萬名工作人員的各項身體數據。而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是等級不低的進化者。

    以及,在機構高層的縱容,甚至是蓄意指示下,對被國際警察抓捕,并被判處死刑和無期徒刑的進化者罪犯,進行“深入”研究。

    他在抵達醫院當日,便開始工作。并在不久后,接收到一個新的命令——為一名叫陸判的男孩,做“抹殺進化者異能”的基因手術。

    第64章 以后,不要再到這里看他!

    男孩的父母對國際警署十分信任, 親自將孩子送到醫院。

    現在,他躺在手術臺上,手術無影燈讓他瘦小的身體, 每一寸肌膚, 都處在沒有陰影死角的光亮中。

    男孩擁有窺視他人大腦的異能。正在做術前準備工作的許碩, 不確定他是否已經探知到他接下來的命運。

    精神系異能在初期往往難以令人察覺。這個特性, 令許多擁有精神系異能的進化者,得以逃離國際警署的監管。他們不被國際進化者機密檔案記載, 像每一位普通人類, 生活在社會中,過著最平常且不被打擾的生活。

    但男孩, 顯然不屬于這些幸運者中的任何一位。

    他的親生父母不夠合格, 沒能及時察覺上帝賦予自己孩子的天賦,并及時對他施予引導與保護。

    這導致這個年僅四歲零八個月的男孩,在進入同齡人群體生活的第一天,便對出現在他身邊的同齡的小孩進行了無意識的精神攻擊。

    窺視他人大腦的異能太過特殊。無論是普通人類, 還是進化者,對此都下意識感到警惕與不喜。

    而男孩的父母對于國際警署與目前的科技水平十分信任,面對被男孩攻擊, 而出現惡心干嘔、記憶力障礙, 精神崩潰等癥狀的數十名可憐的幼童,他們輕易便接受了國際警署提出的——對男孩進行“抹殺進化者異能”的基因手術的建議。

    男孩在醫院待的時間……遠比他的父母預想的要更長。

    抹殺進化者異能的基因手術,是醫學界最大的謊言。

    好在男孩的父母給予許碩團隊足夠的信任。計劃順利進行.

    第一個月過去。

    第二個月。

    第三個月。

    安靜的夜晚, 男孩躺在解剖臺上,閉著眼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解剖臺邊突然出現一個黑乎乎、毛絨絨的腦袋。腦袋的主人圍著解剖臺走了一圈,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 或者借助什么東西,爬上解剖臺。

    但教授不允許她動這間實驗室里的任何一樣東西。而她憑借自己,是無法爬上去的。

    她看向教授,希望他能像過去那樣,將她抱上去。

    當然,這通常意味著,到了該給她抽血進行檢查的時候。

    她的目光太過灼熱。正在對面器械前忙碌的許碩回頭看她,臉上沒有表情,只說道:“你今天不需要抽血。”

    “我想上去。”

    “你該睡覺了!

    “他是誰?”

    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小女孩沒有父母,沒有名字,也沒有編號。她和南亞森林其它研究員一樣,稱呼許碩為“教授”。

    簡短的兩個字,從她口中念出,總有種軟糯的感覺。

    她邁步走到許碩身前,扯著他白色制服的下擺,仰頭看著他,說:“我想上去,你把我抱上去好不好?”

    小女孩在三個月前,被許碩從那座位于南亞森林的秘密生化研究所里,帶到這家集醫療、科研,且服務對象僅限于國際警署內部人員的非營利性醫院。

    她是被裝在一個行李箱里帶過來的。

    和在秘密生化研究所時一樣,除許碩以外,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必須時刻隱藏好自己的行蹤。只有在沒有外人的夜晚,才能在教授允許的時間段和區域活動。

    許碩彎腰將小女孩抱起,上前幾步,將她放在解剖臺上,便又轉身,回到對面最新研發的器械前忙碌。

    小女孩雙手撐在解剖臺上,偏頭看向躺在她身旁的男孩,聲音軟糯地問:“他的編號、是什么?”

    “他沒有編號。”

    “那……他的名字呢?”

    “你問這個做什么?”正在忙碌的許碩,頭也不回地問道。

    “我想要知道!闭齻月,幾乎每天晚上,小女孩得到允許出來活動時,男孩都躺在這里。和她相比,他才是和教授相處時間最多的人。

    他會繼續待在這里,一年、兩年,甚至是更久。

    小女孩第一次和活著的同齡人相處,對他有著不可抑止的好奇。她興奮的情緒太過明顯,轉頭看著對面許碩的背影,說:“我想讓他知道我!”

    正在專心工作的許碩下意識地皺緊眉頭,他敏銳地察覺到小女孩有別于以往的活躍,轉身朝她走近,一把將她從解剖臺上抱了下來。

    “去睡覺!

    “我不去。”小女孩嘟著嘴巴道。她低下頭,毫無預兆地開始掉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一顆又一顆滾圓的小珍珠。

    她抽抽搭搭道:“我不想去,我就要待在這里。”

    她越來越任性,像最普通的小孩,對撫養她長大的人,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

    許碩在一個月前外出采購的糖果和巧克力,已經在昨天夜里,消耗殆盡。他沒有辦法立刻讓小女孩聽從他的指示,沉默地看著她,良久,才彎腰將她抱上解剖臺,冷聲囑咐道:“那你就待在這里。不準下來,也不準亂動臺面上的東西!

    小女孩乖乖點頭。

    燈光下,她穿著一條市面上最常見的白色蓬蓬裙。裙擺疊著一層又一層輕紗,在她坐下時,如同一只雪白的貝殼,堆放在臺面上。

    她散開的裙擺緊挨著一旁男孩赤.裸的手臂,輕紗觸及皮膚引起的陌生酥癢感,讓男孩在混沌失序的精神世界,勉強摸到一絲清明。

    他緩緩睜開眼睛。

    但坐在解剖臺上的小女孩,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正盯著教授的背影,在想要如何開口,提醒他,他今天晚上還沒有給她糖果。

    每天晚上,她都會從教授手中得到一顆糖,或者一小塊巧克力。然后,才會去洗漱睡覺。

    他還沒有給她糖。是忘記了嗎?

    “我要睡覺了!”小女孩提醒道。

    對面,正背對著她翻閱實驗數據的許碩面色不變,放下手中的文件,轉身面向她。

    小女孩缺乏同齡人的陪伴,對于解剖臺上,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感到不可抑止的興奮與好奇。她需要朋友。但同時,她也需要糖果和巧克力。

    不過短短幾分鐘,她關注的重點,就已經發生了完全的偏離。

    她盯著教授的制服口袋,下意識抿了抿唇,再次重申道:“我要睡覺了。”

    她聲音帶著雀躍。因為知道自己只要說出這句話,就會得到一顆糖,或者一小塊黑巧克力。

    許碩看出小女孩的渴望,他說:“今天晚上沒有糖!

    小女孩有些驚愕,小聲問:“那……巧克力呢?”

    許碩:“也沒有!

    “為什么?”

    “因為我沒有買。”

    聞言,小女孩沉默下來,少頃,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問:“那明天會有嗎?”

    解剖臺上,男孩望著頭頂上空暫未開啟的手術無影燈。他混亂失序的精神世界,并未因他的清醒,而得到好轉。他眼前開始出現一幕幕幻境,有泛著銀白冷光的手術刀,帶著藍色手套的男人的手,尖銳的注射器……

    “只是一個小手術!

    他腦海中出現一道低沉冷淡的聲音。是那個戴著口罩的醫生在說話。

    隨后,護士安慰他:“陸判就像這只玩偶,身體出現了一點問題。但你不用害怕,我們會很快解決好的!

    接著,他躺在手術臺上。

    在他身上,進行了很多場手術。

    很疼。

    很可怕。

    他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那些聲音來源于周圍人的大腦,在無菌手術室內,嘈雜的聲音描述著各種各樣的恐怖故事。而這些故事,全都與他有關。

    與他的身體有關。

    深夜,安靜的實驗室內,再次響起熟悉的、蒼老的男聲:“今天晚上沒有糖!

    “那巧克力呢?”

    “也沒有!

    是醫生的聲音。

    男孩一瞬間變得驚恐無助,他想要逃離這里,想要回家,想要躲到沒有人知道的角落,想要——他猛地伸手死死扣住身旁人的手臂——手臂的主人背對著他坐著,從背影看也是一個小孩,小女孩。

    男孩聽出她和那個醫生的關系不一般。因此,在發現身體十分沉重,無法自如活動時,他心中的恐懼一瞬間變成了憤怒與憎恨!

    他伸手死死攥住女孩的手臂,因長時間沒有修剪而變得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她幼嫩的肌膚。

    “——啊!”

    小女孩疼地叫出聲來。

    許碩察覺不對,快步上前,抓住這個叫陸判的男孩的手腕,將他死死攥著小女孩手臂的手扯開。隨即神情嚴肅地抱起小女孩,將她放回到地面上。

    這才低頭,仔細觀察解剖臺上,提前醒來的男孩。

    小女孩害怕地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如同一只可憐的鵪鶉。她手臂流血了,很疼。但她不敢說話。她害怕一旦弄出什么聲響,便會讓躺在臺面上的男孩察覺。

    直到教授半蹲下身子,沉眉盯著她手臂上的傷口,問道:“嚇著了嗎?”

    小女孩顫抖著點點頭。

    她好害怕。

    而且好疼,真的很疼。比抽血要疼上一千倍。

    “既然害怕,那記得以后和他保持距離!

    雖然這個叫陸判的男孩年紀不大,但許碩心知肚明,他們對他做的事,男孩并非全然不清楚。

    當然,或許他還無法像一個成年人一樣理解其中的關鍵,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傷害,被解構,被剝奪人權。

    但作為一個感知正常的人類,他對于他們的恐懼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他在本該天真單純的年紀,感受到巨大的恐懼,繼而是不受控制的憤怒、憎恨。

    許碩抱起地上哭的十分可憐的小女孩,伸手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水。這才轉身,看向解剖臺上,因為剛被他注射了一針麻醉劑,而又睡了過去的男孩。

    “他和你不一樣。”他平靜地說,“他不是你的朋友。以后,不要再到這里看他。”

    小女孩猶豫著沒答話,少頃,俯身靠在許碩肩頭,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脖頸,不再看臺面上的男孩。

    她依舊在哭,每次眨眼,都會有綴在睫毛上的淚珠掉落,看著十分可憐。

    因此,當她抽噎著小聲問道:“我可以吃巧克力嗎?”時,許碩答應了她。

    第65章 樓下在找人。

    孫若云到醫院探望陸判。

    抹殺進化者異能的基因手術雖然已經經過大量的臨床實驗, 初步確認安全可行,但陸判在術后,仍舊出現了語言障礙、記憶力減退等副作用。

    好在醫療團隊表明, 這種危害并非是永久性, 會隨著時間的流逝, 以及科學系統的康復訓練, 得到改善。

    陸判需要繼續住院,以便于醫療團隊對他進行兒童康復訓練的同時, 密切觀察他在術后, 或許會出現的其它不良反應。

    但最近一段時間,全球各地由進化者主導的惡性犯罪事件頻發, 孫若云和陸誠各自都十分繁忙, 無法抽出時間照看正在住院觀察的陸判。

    至于雙方長輩,孫若云雖在明面上與養父母一家恢復了往來,但輕易不想與他們有太多利益與人情上的牽扯;而陸誠在星海市的家人,由于身體不好, 患有心臟病和幽閉恐懼癥,無法乘坐飛機以及承受長途遠行。因此,也無法前來圣瓦, 幫忙照看陸判。

    這是陸判獨自住院的第三個月。

    身后, 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

    孫若云回頭,看見面熟的護士走進病房,微微笑著對她說道:“探望時間已經到了。你再待下去, 怕是趕不上回古諾島的輪船!

    孫若云聞言,立刻摁亮手機屏幕看了一眼時間——確實有點晚了。她站起身,對護士道:“這段時間麻煩你們了,我下個月再來探望他!

    說罷, 她見陸判仍在睡覺,沒有喚醒他,上前兩步,拿起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和女士包,轉身對護士點頭致意了一下,便腳步匆匆地離去,趕乘今天最后一班的輪船。

    護士跟在孫若云身后緩步走出病房。

    直到兩個小時后,她再次回到病房查看。

    男孩已經醒了過來,正坐在病床上,死死盯著房門的方向。

    醫院會在孫若云前來探視當日,給男孩注射一種特殊藥劑。

    這種藥劑不會影響男孩的神智,但會讓他的面部表情被迫得到放松,整個人感到心情愉悅的同時,暫時忘記自己的真實處境。

    當然,與之相應的是,被注射藥劑的人,會遠比平日更為嗜睡。

    如果孫若云在醫院多停留幾個小時,她會在陸判午睡醒來,體內藥劑失效后,看見他真實的情緒。

    ——他在看見護士的一瞬間,面部表情變得十分緊繃,隨即匆匆提起被子,蓋在頭上,躺回到病床上。

    病房內,護士邁步朝他走近。如同一只嗜血的怪物,一把冰冷的……泛著銀白光澤的手術刀.

    年僅五歲的陸判開始逃跑。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男孩小心地蜷縮起身子,保持著固定的姿勢。直到……他的消失被人察覺。

    四周一瞬間變得嘈雜起來,沉重的腳步聲,緊繃的情緒,驟然拔高的呵問聲。

    “當時是誰在守著他?”

    “查監控!”

    “立刻去告訴許教授!

    “……”

    “守好出入口,進出車輛都給我盤查一遍!

    腳步聲紛至沓來,又十分驚險地從男孩的藏身處掠過。

    他在黑暗中放緩呼吸,靜待腳步聲遠去。同時,留心傾聽外界如潮水般朝他涌來的另一種“聲音”——人類大腦意識與潛意識中,所包含的各種繁雜信息。

    監控室

    醫院監控系統

    錄像回放

    凌晨兩點十三分出走

    ……

    監控死角

    無數嘈雜的“聲音”朝他涌來,如一柄鐵錘,重重敲擊著他的大腦。他感到頭痛欲裂,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直到兩道激動的“聲音”鉆入他的大腦,讓他瞬間驚醒。

    ——找到他了!

    ——在地下一層西南角的垃圾桶后面。

    他被發現了。

    在保安趕到地下一層前,男孩提前預判到他們的行動。他及時更換了藏身地點,直到再一次被人從監控中察覺行蹤,繼而判斷出他大致的躲藏區域……

    “可以肯定的是他還在醫院。但每次,我們的人從他在監控中留下的影象,判斷出他躲藏的大致方位,包抄著找過去時,他都十分及時地更換了新的藏身點!

    年輕的研究員一面隨著許教授的腳步朝監控室走去,一面快速說道。

    這棟大樓在建立之初,出于某種特殊需求,空間設計相比單純的醫院,要更為復雜。

    這讓某些無法見光的秘密,始終隱藏在黑暗的泥沼下,不被人察覺。但同時,也讓男孩的躲藏變得更為有利。

    他們處在明顯的劣勢。

    “他正在熟悉整個醫院的監控系統!北O控室內,許碩在看完監控錄像留存的,男孩在二十四小時內幾次更換藏身地點的影象后說道,“他可以窺探我們的大腦,從大腦意識與潛意識中,探查到我們的想法、情感、意圖。以及,獲取我們所掌握的各種重要信息!

    年輕的研究員聞言,沉眉道:“我們在他面前沒有秘密,相當于一個透明人!

    “可以這樣說!

    “那我們真的沒辦法找到他嗎?”

    “他還不到五歲,遠未成年,只要不主動使用精神攻擊……”許碩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監控室的眾人,卻都知道,他們此刻的想法,無論是否用語言準確表達出來,或許都已經被潛藏在某處的男孩知曉。只是他還太小,理解能力有限,需要不停地進行摸索、實踐,才能順利掌握并應用上帝賦予他的這種天賦。他需要時間。

    但他們不會給他繼續成長的機會。

    監控大屏前,身形瘦削的老者平靜道:“增派人手繼續尋找,他精力有限,總有耗不下去的時候!

    說罷,他不再停留,轉身離開監控室,回到八樓自己的住處。

    這是醫院設置在頂層的VIP豪華病房之一。在他到來后,被醫院安排給他個人使用。

    深夜,房門閉合后,一切喧囂聲被隔絕在外。

    只有一道輕柔的、充滿探究的小女孩的聲音:“今天樓下好吵,為什么?”

    許碩面上沒有表情,只有因年老體衰,面部肌肉被動呈現的一種輕微的疲憊感。

    “樓下在找人。這段時間你注意藏好,最好一直待在這里不要出去。”他一面說道,一面邁步朝盥洗臺走去。

    小女孩亦步亦趨跟在年邁的許碩身后。他瘦削的身形和花白的頭發映入她眼中。燈光下,衰敗感十分明顯。

    她盯著他的背影,模模糊糊有一種意識——他已經很老了。

    “你太老了!彼赋鲞@個事實。同時,內心突然感到一陣害怕,害怕眼前這個看似冷淡,卻一直在照顧她的老人消失,害怕失去依靠。

    正在洗臉的許碩聞言動作一頓,回頭看向她。

    小女孩對上他的目光,正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手上拿著的是她的毛巾。白色的毛巾上繡著一只黃色的母雞,小小的,十分可愛。

    她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說:“不要用我的毛巾!

    她在慢慢長大,雖然身高還不足一米,但已經有了各種各樣“女性化”的要求。

    “不要用我的毛巾”、“回到房間后,要換上干凈的拖鞋!、“不要用你沾過血的手,碰我的洋娃娃!

    她向許碩,向這個年屆七十二歲的老人提出自己的要求,并且界限十分嚴格。

    許碩當然不至于被一個不足四歲的小女孩調教擺布。但他必須得正式她的改變,正式她在慢慢長大這個事實。

    “我眼花了!彼。

    “那你放回去好了。”小女孩說,聲音軟糯得十分可愛。

    許碩說:“我重新給你買一條。”

    “真的嗎!”小女孩聞言,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太過高興,早忘了追問樓下在找什么人,又為什么會找這么久。如果一直找下去,她是不是需要一直待在房間里,不能出來?.

    又一個深夜。穿著荷葉邊蕾絲睡裙的小女孩,仰頭看著年邁的許碩,問:“我還是不能出去嗎?”

    “不能!

    小女孩沉默下來,少頃,追問道:“那什么時候可以找到他?”

    距離陸判失蹤已經過去四十八小時。再有二十四小時,便是人體不攝入任何水分可以支撐的極限時間。

    但許碩懷疑,這個年僅五歲的小男孩,或許已經找到某種方法,在大樓有限的空間內,躲過安保團隊的層層搜索,成功找到干凈的水源,和可食用的食物。

    他會繼續躲藏下去。

    如果不想事態繼續擴大,引來他人注意,他們必須盡快找到、并控制住他。

    許碩沉思著沒有說話。直到察覺房間過于安靜,沒有平日會有的細碎響動。他下意識皺了皺眉,抬眸掃視四周,卻沒有看見小女孩的身影。

    他張了張嘴,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叫她的名字嗎?

    可她沒有名字。他沒有給她取名。但同時,也沒有給她擬定一個實驗所需的代號。

    許碩沉默著在房間內快步穿行,會客廳、臥室、衛生間、廚房、陪護室改成的次臥,甚至連垂落的窗簾后面,衣柜,床底等角落,都被他仔細查看過,卻依舊沒有找到小女孩的身影。

    ——她出去了。

    燈光下,許碩臉色逐漸變得凝重。

    他很快做好決定,不再徒勞地在房間內搜尋,而是轉身下樓,徑直去到一樓監控室。

    這個時間,白天會同醫院往來的外界人士早已離去。研究員們紛紛進入夢鄉。只有安保團隊,在高壓下,繼續在夜里搜尋男孩的蹤跡……

    第66章 我找到他了!

    陸判躲在一個暫時未被人發現的角落。但只是暫時。他被困在這棟大樓內, 無法出去,只能小心地躲藏起來。

    他要一直躲藏下去,直到母親或者父親前來醫院探望他。

    他們會來嗎?

    會吧。

    黑暗中, 陸判小心地蜷縮起身體, 雙手緊緊抱著自己。

    他很害怕, 怕自己被抓住, 怕泛著銀白冷光的手術刀,怕尖銳的注射器。更怕被扒光衣服, 粗暴地按在手術臺上。

    他像是一只可憐的羔羊, 被那些可怕的大人剝皮拆骨,細細研究。

    刺目的燈光下, 他無法看見他們的表情, 但知道他們正低頭俯視他,眼神認真的可怕,面容卻隱藏在藍色口罩下.

    深夜,安靜的大樓, 突然出現一瞬間的嘈雜。

    醫院電力系統不知為何突然出現故障,除特殊區域,皆出現大面積停電, 并且短時間內, 無法恢復。后勤管理部門得到消息,正在進行積極搶修。

    小女孩走在空無一人的樓道中。

    頭頂的燈光在某個瞬間突然熄滅。她停下腳步,等了一會, 見燈光再未亮起,便不再停留,在樓道綠色應急燈的幫助下,繼續邁步向前。

    她打開一扇又一扇房門, 進入每一個她可以進入的房間,放輕腳步、放緩呼吸,眼睛在黑暗中搜尋那個逃跑的男孩的身影。

    她見過他,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也知道他的身高—起劉留巫靈拔吧耳五—他只比她高半個頭。

    燈光不知何時亮了起來。

    經過后勤管理人員的搶修,醫院電力系統得以正常運轉。但因斷電導致的監控系統故障,暫未修復。安保團隊得到消息,決定加派人手,守住醫院各個出入口,防止男孩趁機逃離。

    夜里十一點半。

    陸判聽見醫院因斷電,而出現的短暫的喧嘩聲。

    而除去喧囂的人聲,還有另一種“聲音”——是即使他捂住耳朵,控制自己不去聽,依舊會源源不斷鉆入他大腦的聲音。

    就比如現在。

    “醫院突然停電會不會與那個孩子有關。”

    “要守好出入口,防止他趁這個機會逃出醫院。”

    “如果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孩子,我會被辭退吧。不,我們這種工作不會有辭退的說法,頂多是被滅口!

    這是那些人內心的聲音,是他們未說出口的真實想法。

    從有記憶起,陸判就為此感到困擾——太嘈雜了。

    似乎只有和保姆機器人在一起,他的世界才是安靜的。

    在被送進這家醫院前,他并不知道,那些一直讓他感到困擾的“聲音”,是人類大腦意識與潛意識。他錯誤地認定,自己習慣了保姆機器人的安靜。因此,即便是在父母身邊,也只感到吵鬧不安。

    但現在不一樣了。

    陸判想,他會學會適應這種吵鬧的。所以,他在內心乞求他的父母能盡快前來醫院探望他。

    屆時,他會從無人知曉的角落出現,朝他們飛奔過去。他會抓住他們的手臂,用盡全力抓住,無論如何都不放開。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躲藏好,不被人發現——

    “吱呀”一聲輕響。

    小女孩一層一層找下去,在地下三層,一個偏僻的角落,拉開一扇銹跡斑斑的柜門。

    她和躲在柜子里的男孩四目相對。

    陸判一臉驚恐。

    在柜門被拉開前,他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的聲響。而在他的經驗中,在聽見那些試圖抓捕他的人的腳步聲前,他會更早地聽見他們深藏于大腦中的意識與潛意識。

    他會有所警覺,并及時應對。

    “你躲在這里。”一道稚嫩的童音說道。

    除此外,再沒有任何多余的聲音。

    很安靜。

    陸判看著柜門外的人——是一個小孩子,女孩。她個頭不是太高,看上去年齡還沒有他大,正微微低頭看他。她長得非常好看,燈光下,皮膚雪白,眼眸烏黑,睫毛又長又密,很像擺在櫥窗里售賣的洋娃娃。

    “你要出來嗎?”她問。

    陸判沒有第一時間將面前的人,和那日在實驗室見到的小女孩聯系在一起。畢竟那次,他只模模糊糊看見一個背影。

    “你……”

    他張了張嘴,試圖說點什么。但聲音十分沙啞,并且因為被長期注射藥劑的原因,患有語言障礙,無法說出一個連貫的句子。

    他很快放棄說話,只用一雙眼睛看著她。

    小女孩也在看他。她很高興,眼神雀躍,雖然嘴唇緊緊抿著,但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陸判目光緊緊盯著她——她看上去很興奮,但內心卻很安靜。他沒有聽見任何“聲音”。這讓他感到奇怪的同時,又隱隱想要朝她更靠近一點。

    “你要出來嗎?”小女孩問,聲音相比方才,似乎要更緊張一點。

    陸判面露猶豫。

    小女孩見他不說話,也沒有要起身離開這個柜子的意思,便不再等待,“砰”的一聲,當著他的面,直接將打開柜門闔上,并且動作十分迅速。

    柜門闔上后,四周一瞬間暗了下來。

    陸判在黑暗中一臉愣怔。隨即,他清楚聽見柜門外小女孩啪嗒啪嗒遠去的腳步聲。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有點緊張,又有點著急,下意識推開柜門,近乎有些匆忙地走了出去。

    光線昏暗的地下樓層。陸判看見小女孩正朝著一個方向快速奔跑,她跑的很快,背影看著甚至有點匆忙。但在聽見身后柜門打開的聲音后,她停下奔跑的步伐,回頭朝他看來。

    隔著一段距離,年齡不大的兩個小孩,互相看著對方。

    直到小女孩主動朝陸判跑近,伸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想要帶他一道離開的意圖十分明顯。

    陸判……沒有抗拒。

    小女孩抓著他的胳膊,慢慢走了一段路程,發現他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松開手,走在前面帶路。她走的時快時慢。有時,察覺前面有巡夜的保安,還會躲在角落,等那些人離開,才出來。

    每當這個時候,陸判就會發現,她的腳步突然變得很輕,像貓一樣,行走間,無聲無息。并且反應迅速,雖然躲避的動作看著有點匆忙,卻總是能十分及時地避開那些朝他們探射來的燈光,或警惕的目光。

    沒有人發現他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漸漸的,小女孩越走越快,到后面,甚至小跑了起來。

    夜里,她穿著一條藕粉色睡裙,裙擺和衣領都是荷葉的形式,有著彎彎的可愛弧度。她跑在前面。陸判這兩天由于一直沒有休息好的緣故,沒什么力氣,要很努力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好在她會時不時回頭看他,發現他離的遠了,便會停下腳步等他。直到他追上來,才再次轉身,留給他一個快速奔跑的背影。

    他們在朝樓上走去,陸判有預感,他們即將抵達終點。

    他們進入了一個房間。

    房間里沒有人,很安靜,并且面積很大,有客廳、廚房、衛生間,和兩個臥室。

    或許還有其他的功能分區,但陸判沒有時間了解。因為這套房屋設有獨立的智能安全系統,在小女孩帶著他走進這間房子的第一秒,房屋的主人便接收到系統傳達的信息,及時趕了回來。

    “我找到他了!”

    小女孩背對著陸判,語氣雀躍地對走進房間的大人說道。

    陸判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整個身子似乎都在細密地發著抖。

    那人穿著白色制服,是醫院的醫生,聞言,凝眸朝陸判看來。

    在目光對上的一瞬,年僅五歲的陸判既沖動又盲目地朝著對方的方向沖了過去——房門在對方身后。他要出去!他一定要逃出去!

    陸判最終沒能跑出房間。

    在他沖過去,試圖握住門把手、將門打開時,身后一只極為有力的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領。掙扎間,他被手臂的主人撂倒在地板上。他仰面倒地,目光自下而上,落在對方沒有佩戴口罩的臉上。

    這才發現——他年紀已經很大了,稱得上是一個老人。

    陸判掙扎的動作微微一頓。

    這時,小女孩快步朝他們跑來,在老人身旁站定,一只手下意識抓著他白色制服的下擺,漆黑濃密的眼睫下垂,眼睛盯著地面上的男孩。

    陸判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騙,在小女孩垂眸看他時,他心中的憤怒與怨恨達到了頂峰,刺激著他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

    他掙扎的太過劇烈。許碩到底上了年紀,霎時眉頭一皺,用力按壓住他的同時,語調冷靜地對站在一旁的小女孩道:“去把我臥室右邊床頭柜里的黃色藥劑和針管拿過來!

    “噠噠噠噠——”

    腳步聲逐漸遠去,又很快回來。

    陸判被注射了鎮定劑,身體和精神被動得到放松。他不在掙扎,安靜的仰躺在地,頭卻微微偏著,眼睛盯著斜對面醫生和小女孩的方向。

    他的視野逐漸變得模糊,只依稀聽見一道清脆稚嫩的童聲問道:“是我找到的他。我是不是很棒?”

    “你做的不錯!鄙n老的聲音回道。

    小女孩頓時變得高興起來…………

    第67章 她是幫兇,也是誘餌。

    ——她是幫兇。

    最初, 陸判還能十分清晰地保留這個認知。

    但漸漸的,他開始忘記很多事情。

    在日復一日,被當做小白鼠研究的過程中, 他的身體和精神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開始忘記小女孩的長相, 忘記她的聲音, 到最后……甚至忘記她這個人。

    但無論記憶如何受損, 無論被迫或主動忘記多少事情,他總是感到恐懼不安。

    他覺得醫院有一只看不見的怪物, 一直用危險的目光凝視著他——它體型巨大, 壓迫感十足,尖利的獠牙滴著腥臭的涎液, 張開的血盆大口, 足以輕易將他吞吃入腹。

    他感到非常驚恐,極力想要逃離這家醫院。

    而他也真的這么做了。

    他再次被抓了回來。

    ……

    深夜,地下七層,秘密實驗室內。

    陸判躺在手術臺上, 感到一陣痛苦。不止是精神上的痛苦,還有身體。他感到有溫涼的液體從皮膚表層沁出,慢慢滑過他的身體, 直到墜落在身下的手術臺上。

    他似乎也在下墜, 眼前發黑,意識再度變得模糊。

    渾渾噩噩中,他聽見一道蒼老的男聲問:“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就很簡單!笔且粋孩子的聲音, 女孩,“我一層樓一層樓找下去……”

    “不用說的這么詳細!痹S碩打斷道,他面向小女孩,低垂著眼睛看她, “他有讀心能力,你知道吧?”

    小女孩眨眨眼睛:“什么是讀心能力?”

    “他知道你在想什么!痹S碩說,“但這并不合理!

    “他不會因為你是和他一樣的小孩,就對你失去防備。他知道你的真實意圖,在你接近他之前,便會有所警惕,并及時應對。而不是待在原地,任由你將他找到!

    “他甚至主動出現,追隨你的腳步……”

    許碩看著小女孩。

    陸判不止逃跑了一次。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很聰明,并且十分堅強。他無數次嘗試逃離這家醫院,躲在無人察覺的角落,像一只狡猾的兔子,在安保團隊循著細微的蹤跡找去時,及時更換新的藏身地點。

    他藏的很深。

    經驗豐富的獵犬懼怕他的氣息,單是嗅聞留有他氣味的衣服,便焦躁難安,無法工作。

    安保團隊拿他無可奈何,只能牢牢守住醫院幾個出入口,確保他依舊待在大樓內。

    只有小女孩,一次次成功找到他。

    這對于她不是一件難事。

    據她描述,她只是很簡單的一層樓一層樓找下去,進入每一個她可以進入的房間,翻遍每一個角落。

    這棟樓就這么大,一寸寸找過去,總會找到的。

    這很容易。她說。

    小女孩誕生于一堆生化廢棄物中,外形與普通人類并無任何區別。三年零十一個月中,許碩每月定時給她抽血做全套身體檢查,沒有發現她身上任何異于常人的部分。

    如今,卻偶然在陸判這件事上,發現了她的用途。

    她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像經驗豐富的獵犬,無論陸判躲在哪個角落,都能輕易找到他。

    甚至不需要主動尋找。

    一周前,許碩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主動創造條件讓陸判逃離。再讓小女孩出面尋找。

    那是封閉的地下樓層,區域面積有限,但死角眾多。小女孩找的不耐煩了,知道四周沒有其他人,監控也被有意關掉,便一邊尋找,一邊極為天真地出聲詢問他在哪里?

    她稚嫩的嗓音在空蕩幽深的走廊回響。

    陸判出現了。

    主動從藏身地點露面,像被糖果吸引的小孩,一雙濃黑的眼睛盯著前方小女孩的背影。

    他主動追隨她的腳步。像天真單純的小孩,追逐著自己童年時期的好友。最終,一步步踏入許碩與小女孩共同構建的陷阱。

    ——她是幫兇,也是誘餌。

    “他聽不見你的心聲。”

    “什么是、心聲?”小女孩仰頭問道,清潤黑亮的眼睛里滿是好奇。

    “是你心里的聲音,你的想法、情感、意圖,甚至是你大腦潛意識中所帶有的……”

    聲音逐漸變得微弱。

    陸判感到自己正在急速下墜,意識被黑霧糾纏,似乎下一秒便會徹底昏死過去。

    噠噠噠噠——

    腳步聲快速接近。

    隨即,一道稚嫩的聲音驚訝地說道:“他流血了!”

    沉穩的腳步聲緩慢接近。

    “不會有事。”

    “他會死嗎?”

    “不會!痹S碩垂眼看著手術臺上的男孩,冷靜道,“他的身體擁有強大的復生功能。這點傷口,對他來說不算什么。”

    “……我有點害怕!

    四周安靜下來。

    陸判聽到衣料摩擦的聲音,似乎有人正蹲下身,無聲安撫那個受到驚嚇的女孩。

    少頃,蒼老的聲音平靜道:“去把我放在桌面上的透明藥劑拿過來,我需要對比一下……”

    噠噠噠噠——

    腳步聲逐漸遠去,又很快回來。

    “是這個嗎?”

    “是!

    小女孩瞬間變得高興起來,她覺得自己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仰頭看著教授,邀功似地問:“我做的很棒,對不對?”

    “對。”許碩低聲應道。

    “還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嗎?”

    許碩抬眼朝房間四周看去。

    深夜,年輕的研究員們早已進入夢鄉。許碩沒有睡意,起身將地下樓層的監控關掉后,上樓叫醒了正在熟睡的小女孩。他們一同來到地下樓層,進入白天一片繁忙,充斥著機器運轉的聲響,和細密的交談聲;夜里卻因白日殘留的血腥氣,以及那令人膽寒的插曲,而顯得陰森詭異的實驗室。

    男孩躺在手術臺上,閉著眼睛,十分安靜。

    連日來,針對他強大的復生能力的研究,令他長期處于傷口不愈合的狀態。他看上去十分虛弱,不必注射麻醉劑或鎮定劑,意識便因血液的流失,變得混亂破碎,精神防線薄弱。

    可即便如此,白天在實驗室,年輕的研究員助理聽從許碩的指示,將一把未被污染的手術刀遞給他時,卻瞬間臉色一變。

    下一秒,他當著眾人的面,神色木訥地舉起手,將刀尖對準許碩的后脖頸——

    是一旁年齡更大,也更為沉穩的研究員及時阻止了他。

    年輕的研究員助理清醒后,面色驚恐地看向手術臺上、因失血過多而陷入昏迷狀態的男孩。

    “是……是他在操縱我……”

    他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情不自禁地朝后退了幾步,躬下身,雙手捂住自己的面頰,喃喃道:“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實驗室的氣氛一度變得凝重起來。

    此后,許碩暫停實驗,讓受到精神操控的研究員助理及時接受心理治療。他則重新審視起現有的研究小組成員,并與心理咨詢團隊一道,對小組成員進行新一輪的更嚴格的篩選。

    ——原本由十三人組成的研究小組瞬間成員減半,只剩下五人。

    但依舊不夠。

    這些由機構在各行各業招攬的天才科學家們,無法滿足許碩的基本要求——他需要的是心智堅定,明確知道自己正被窺探心事,依舊對手上的工作保有高度專注力的同事,或者說……是助理。

    他至少需要一位助理。

    在許碩的指導下,不到四歲的小女孩取代諸多技術與職業素養過硬的成年人,在少有人至的深夜,擔任了這個重要的角色。

    她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雖然年齡太小,頭腦十分簡單,對于科研一竅不通,甚至連基本的識字都無法做到;但她不吵鬧,不懷疑,無論他說什么,她都會照辦。

    偌大的實驗室,時常能看見她來回奔波的身影。

    她像是一只勤勞的小蜜蜂。汗水將她額前的碎發打濕,她稚嫩的面頰上滿是緋紅的熱意,一雙眼睛卻黑亮的如同夜晚的星星,安靜而天真地盯著他,神情帶著不自知的親昵與信賴。

    雖然從未言語,但許碩從小女孩身上,能看出明顯的忠誠:一種自然界的幼崽,對撫養她長大的人,特有的忠誠。

    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受陸判的影響。

    她像是造物主針對陸判特意隔絕出的真空地帶,陸判無法讀出她的心聲,對于她真實的情感、意圖、想法,一概不知。

    而這個特質,足以令她輕易勝任“助理”這個職位。

    畢竟她可以執行許碩以及其他人無法執行的工作,比如——在陸判沉睡時,依照計劃,嘗試對他進行反向精神操控。

    雖然實驗最終失敗了。

    陸判不到五歲,但已顯示出精神操控方面的天賦。

    他甚至具有強大的復生能力。

    研究小組將他視作最具價值的小白鼠,從一開始,便剝奪他作為人的基本屬性?伤琅f在身體被解構、被剝奪人權的過程中,緩慢而堅定地自我成長,且成果驚人。

    他很危險。

    為了后續研究的順利進行,許碩不得不一次次破壞他的大腦神經,摧毀他的記憶。

    畢竟仇恨的情緒一旦深植于心,便無法消解。他必須提前應對,防止男孩因仇恨,而可能出現的危險的反抗.

    孫若云和陸誠照舊沒有發現陸判的異常。

    他們工作太過繁忙,每月保持著固定的頻率,輪流前來醫院探望他,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

    他們將陸判從醫院接出來……是在兩個月后。

    準確說,是在國際警署任職的阿德爾伯特警官,在全球聚焦星海市特大化學試劑泄露事故時,獨自前往醫院,將當時年僅五歲的陸判接了出來。

    直到一周后,孫若云和陸誠從醫院獲知陸判“出院”的消息,找上阿德爾伯特家門。

    那時,阿德爾伯特三十三歲,尚未結婚,獨自一人住一套平價公寓。

    他打開門,對站在門外的夫妻說道:“他正在睡覺!

    “……他還好嗎?”沙啞低沉的男聲問道。

    阿德爾伯特看向陸誠,“如果你是指身體健康方面,我確定他沒有任何問題。”

    說罷,他將兩人引進屋,走到客廳的茶幾前,拿起上面一疊明顯被人為撕毀過的資料,遞給近前的孫若云。

    孫若云低頭一言不發地翻閱手上的資料,臉色隱沒在額前垂落的發絲下,她看完,將資料遞給身旁的陸誠。

    “我想去看一下他!

    她抬頭對身前的阿德爾伯特說道,聲音很輕,語氣……卻止不住地發沉。

    “請便!卑⒌聽柌氐,伸手一指臥室的方向。

    孫若云快步朝臥室走去,在緊閉的臥室房門前站定,半秒后,動作輕緩地推開房門。

    臥室內,年幼的陸判平臥在大床中央,寒冷的冬日,身上蓋著一條十分厚實的被子,他沒有醒來,在房間昏暗的光線下,頭微微側著,睡顏十分安靜。

    孫若云站在床前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懊悔而悲傷,良久,方才轉身離開臥室。

    她回到客廳,阿德爾伯特正用打火機點燃手上的文件,他在銷毀這些資料,陸誠沉默地站在一旁,余光掃見她的身影,抬眸直直地朝她看來。

    孫若云對上陸誠的目光,緩了幾秒鐘,才勉強平靜地說道:“他在睡覺,我沒有叫醒他!

    說罷,她側身,看向站在一旁的阿德爾伯特。

    這是一位常年在基層工作的中年警官,身材高大,面相是典型的白人長相,高鼻深目,薄唇褐發。五個月前,他在接到葛萊老師的報警電話后,第一時間趕到學校,將針對進化者研發的銀色鐐銬,銬在犯罪后的陸判的手腕上。

    ——這是他職業生涯中,逮捕的年齡最小的犯罪嫌疑人。

    因此,在陸判住院后,阿德爾伯特曾多次前往醫院探望他。也是他,在一周前……將陸判從醫院“帶”了出來。

    “這段時間……麻煩你了。”孫若云說。

    “不麻煩!卑⒌聽柌貙⑹稚险谌紵奈募,丟進茶幾上的玻璃果盤里,轉身面向孫若云,說:“他很乖,你把他教的不錯!

    孫若云神色微黯。

    阿德爾伯特略微側頭,掃了斜前方的臥室一眼,臥室房門緊閉,他無法看見男孩的身影。

    “那份資料你們也看了,我想這應該與他的大腦神經被反復破壞有關,有關醫院的記憶片段嚴重受損。但這對他來說不是壞事,至少這段經歷并未對他造成任何的心理陰影,他看上去很正常,身體健康,沒有生病!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孫若云看向阿德爾伯特的目光略帶著幾分期冀。

    阿德爾伯特神色平靜地看著她,說:“除去這份已經被燒毀的資料,總體而言,他是一個正常的普通小孩。”

    阿德爾伯特并非是出于好心,出言安撫對面明顯正處于惶然狀態的母親,亦或是在為可憐的男孩開脫。他大學時曾選修心理學,又有十數年基層工作的經驗,與之打過交道的人不下其數,早已練就一雙老辣的眼睛。

    在他看來,曾被當作小白鼠研究的男孩,由于大腦神經被反復破壞,關鍵記憶缺失,在這段類似囚徒的經歷中,十分幸運的沒有留下任何心理陰影。

    反倒是另一個人。

    阿德爾伯特看向對面,側身站在窗前,正低頭吸煙的男人。

    他身形頎長挺拔,一頭黑發由于沒有及時修剪,已經有些長了。而隨著他低頭抽煙的動作,他的神情被一縷青色煙霧適當地遮掩,只留下一個沉默的身影。

    ——陸誠。

    第68章 少年陸判

    十年后。

    圣瓦市。

    四月末, 正值春夏交替之際,天氣總是格外晴朗。

    斯賓諾學校外,一家裝修的極有格調, 卻明顯瀕臨倒閉的餐館內。

    阿德爾伯特坐在角落, 微微瞇眸, 視線越過明凈的窗戶玻璃, 看向街上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年輕人。

    少頃,似是察覺到什么, 他轉眸, 朝斜前方看去。

    一個身量頎長的少年出現在餐館門口。

    他約莫十五歲左右,身形單薄, 皮膚很白, 身上穿著普通的薄衛衣和淺藍色牛仔褲,腳上則是一雙有點顯舊的板鞋。他走進餐館,去到前臺點餐,約莫半秒后, 轉過身,目光在面積不大的店鋪內,搜尋阿德爾伯特的身影。

    十年前, 被阿德爾伯特從醫院帶出來的男孩, 已經長成一個可以獨立生活的少年。

    ——陸判。

    他很幸運。

    當年,在他身上實施的抹殺進化者異能的手術技術,是一項處于早期發展階段, 遠未取得國際醫務部批準的基因技術。

    即便在現在,這類醫療技術,依舊會在一定程度上破壞患者基因組DNA,對患者造成嚴重的身心影響。

    但陸判同時擁有的強大的身體復生能力, 抵消了手術帶來的傷害。

    從某種角度看,當年那場手術實則非常成功——他不再具有窺探人心的能力。

    最重要的是,由于大腦神經被反復破壞,當時,年僅五歲的陸判,對被當作小白鼠、困在醫院近五個月的殘酷經歷,記憶并不深刻。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他恢復良好,過上了他這個年齡段的小孩,應有的正常生活。

    少年陸判看見坐在角落的阿德爾伯特,邁步朝他走去。

    他和他父親很像。

    但這種像,并非指具體的容貌,而是身形、骨架、臉型等較為寬泛的部分。

    你在他身上可以輕易看見陸誠的影子。但當你面向他,對上他的眼睛時,你會知道,這是一個有著自己獨立人格的少年。

    他不是陸誠。

    “你父親并不信任我!

    約莫幾分鐘后,時年四十三歲的阿德爾伯特語氣平常地提及此次約見少年的目的,他道:“今年初,國際警署部分高層經過商議,決定重啟對十年前星海市特大化學試劑泄露事故真相的調查。我知道你父親多年來一直在暗中調查此事,三個月前,曾主動聯系他,想要與他合作。但他拒絕了!

    “我很少和他聯系!鄙倌觋懪械。

    阿德爾伯特輕輕挑眉。

    陸判在他稍顯訝異,又帶著明顯探究的目光中,語氣平常地說:“你可以嘗試讓我母親去勸說他,但我覺得效果不大!

    “我已經聯系過你母親了!

    陸判沒有說話。

    阿德爾伯特說:“她拒絕了!

    陸判并不意外,他平靜道:“她很少插手我父親的事!

    “那你呢?”阿德爾伯特目光審視地看向少年,慢慢問道。

    陸判不明白阿德爾伯特這話是什么意思,臉上有明顯的詫異。

    這時,服務員帶著打包好的飯菜走了過來。

    陸判起身接過,眼睫微垂,看著餐椅上的阿德爾伯特解釋說:“我平時習慣在這家餐館點餐,打包好帶回家吃。但他家廚師的手藝不行,我猜你不會喜歡,所以沒有替你點餐。如果你想在這附近解決午餐,可以去——”

    他話未說完,阿德爾伯特便語氣溫和地打斷道:“既然味道不行,為什么要一直在他家點?”

    陸判沉默了一下,說:“這家出餐快。”

    阿德爾伯特對此不做評價,但看出少年繼續談話的意愿不高,便站起身,一面隨著他朝餐館外走去,一面說道:“我送你回去,你現在住在哪?”

    陸判母親孫若云目前依舊在古諾島的國際監獄任職,工作繁忙,少有假期。而父親陸誠近年來愈發極端,一心想要挖出當年爆炸事故的真相,一年到頭,幾乎只在幾個特殊的節日出現。

    他們一家三口并不住在一起。

    但為方便相聚,兩年前,孫若云在陸判就讀的斯賓諾學校附近,租賃了一套兩居室的公寓。

    只是大多數時間,公寓里只有陸判一人。

    黑色吉普車在公寓樓下停穩。

    陸判低頭解安全帶。

    駕駛位的阿德爾伯特偏頭看向他,似一時心血來潮,說:“不請我上樓坐坐嗎?”

    陸判解安全帶的動作一頓,抬眸看向他,在目光相對的一瞬,又倏然垂下眼去,“家里可能沒什么可以招待你的。”他道。

    阿德爾伯特微笑:“我只是上樓坐坐,簡單休息一會兒!

    兩人依次下車。

    孫若云由于經濟條件有限,租賃的是一套建于上世紀初的公寓,位于五層大樓的第四層。大樓建筑外觀有著濃郁的上個世紀的特色,古樸中略顯破舊,內里卻維護的十分良好,不失為一個好住處。

    陸判打開公寓房門,請阿德爾伯特進去。

    “需要換鞋嗎?”

    “不用!

    阿德爾伯特邁步走入屋內,視線所及處,皆被他不動聲色地細細打量。

    少頃,他回轉身,卻是猝不及防地對上身后少年沉靜注視的目光——

    少年就這樣看著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阿德爾伯特一怔。

    陸判卻已是垂下眼去,額前碎發下,神色若有所思。

    約莫幾秒后,他抬眼看著對面的男人,說:“這里你可以隨意翻看,只是主臥的東西翻動后,要回歸原處。我母親心細,雖然很少來這里,但出于職業習慣,物品擺放的位置一旦有變動,她會第一時間察覺!

    “如果她問我,我不會撒謊替你遮掩。”

    阿德爾伯特驚異于少年的聰慧,便也不在偽裝,直接問道:“你父親一般什么時候回來?”

    “這應該不難查!标懪忻夹奈Ⅴ,顯然已經從這句簡單的問話中,察覺了某些蹊蹺。

    阿德爾伯特審視少年片刻,道:“是不難查。但如果國際警署搜查陸誠行蹤,并試圖與他取得聯系的事泄露出去,多少會對他的生活造成影響。”

    相比于近年來愈發變得激烈偏執的陸誠,眼前的少年無疑是一個更好的切入口。

    而且不知道為什么,阿德爾伯特有一種直覺——少年會是一個很好的守秘者。他會堅守秘密,數十年如一日,過著安穩平常的生活。

    思忖片刻,于今年初升任國際警署秘書長一職的阿德爾伯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看著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緩聲說道:“你父親所在的國際sts聯盟不干凈,而我任職的國際警署里也有內鬼,我們都必須小心行事!

    時年四十三歲的阿德爾伯特早已不是當年在基層摸爬滾打的普通警員。他氣場驚人,一雙褐色的眼眸盯視對方,平靜沉穩的眼神莫名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似乎對方有義務回答他所有的問題。

    無法躲避,無法逃離。

    少年陸判很快轉開與阿德爾伯特對視的目光,他低垂眼睫,少頃,低聲回道:

    “他很少回來!

    這個“他”自然是指陸誠。

    但除此外,少年并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語,他轉過身,走到客廳的茶幾前坐下,打開塑料餐盒,安靜地開始用餐。

    阿德爾伯特隔著一段距離注視他,最終,未在繼續向他施加壓力,而是轉身,在面積不大的公寓內,查看陸誠在此處的生活痕跡,于細枝末節間,挖掘珍貴的線索。

    但讓阿德爾伯特失望的是,公寓內,幾乎沒有陸誠生活留下的痕跡;甚至從主臥地板上一層淡淡的灰塵,可以看出,孫若云來這里的次數也并不多。

    阿德爾伯特走出主臥,轉過身,伸手輕輕推開臨近的臥室房門,于半開的門扉間,看見一間干凈整潔的男生臥室。和勘察主臥的細致謹慎不同,這次,他沒有走進房間,只站在門口,目光掃視房間一周,便淡淡地收了回去。

    阿德爾伯特回到客廳,陸判仍舊坐在茶幾前低頭用餐。

    他隔著一段距離,注視少年微微弓起的背脊,視線一轉,再次掃視空蕩整潔、但毫無生活氣息的客廳。

    ——這一幕似曾相識。

    “孫若云不常來這里。”阿德爾伯特走上前,不知出于何種原因,語氣淡淡地說道。

    陸判抬頭看向他,靜了兩秒,說:“她來這里的次數不算少。”

    “和你父親比嗎?”

    阿德爾伯特語帶譏誚。

    說罷,沒理會少年的反應,從褲兜里摸出一只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支煙,舉手示意了一下:“可以嗎?”

    “隨意!

    阿德爾伯特將煙點燃,淺淺吸了一口,薄唇間吐出一縷白色煙霧。

    他神色平常地睨著空氣中裊裊上升的白煙,安靜幾秒,突然說道:“我父親是酒鬼。”

    陸判沒有搭話,只靜靜地注視他,偶爾,會轉動目光,掃視他指間只抽了一口、便再未動過的香煙。

    “我家族有酗酒的基因,我父親和祖父,是家鄉臭名昭著的酒鬼,并雙雙死于肝癌。而我在少年時也顯露了酗酒的傾向。雖然十分幸運,最終未走上酗酒的道路,但出于顧慮,成年后,我主動選擇單身,從未踏入婚姻!

    話語落下,室內倏然安靜下來。

    阿德爾伯特視線凝在虛空。但走神只是一瞬,很快,他整個人再次變得沉穩平和。只看向陸判的眼神,相比前一刻,帶上了幾分幽深。

    他慢慢說道:“但你父母不一樣,他們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标懪姓f。

    他看向阿德爾伯特,年輕清俊的面孔上,神色平常,只一雙烏黑深靜的眼眸,帶上了幾分含蓄但并不掩飾的打量。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對。

    阿德爾伯特莫名對眼前的少年很有好感。

    但在深入公寓搜索后,他清楚知道,經由少年,接觸他父親陸誠,并取得陸誠信任的想法無法成立。

    他們的連接并不親密。

    “你母親有大愛!卑⒌聽柌卣f,“而你父親性格雖然逐年變得激烈偏執,但始終走在正道上,從未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但可惜,他們不是一對合格的父母!

    陸判聞言,下意識皺了皺眉。

    他沒有說話。

    而阿德爾伯特也不是一個喜好論他人是非的人,既然接近陸判的計劃中止,便不欲多留。

    只在離開時,似想到什么,他回身,看著客廳身形單薄的少年,問:“有想過以后的發展方向嗎?”

    陸判目前就讀的斯賓諾學校,是一所普通人類與進化者混合教育的學校,教授的是普通科目。今年夏天,年滿十五的他需要做出選擇,是繼續接受傳統教育,還是走另一條專為進化者開辟的新道路。

    “沒有!

    “你覺得格林軍校怎么樣?”

    “……”陸判眉梢朝下一壓,低聲道:“我不算出色!

    “可以試一試!.

    兩個月后。

    深夜,一輛黑色吉普車行駛在環城高速路上。

    后排車座,短發少女側頭看向窗外,左耳的珍珠耳釘在車廂內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發出溫潤的光澤。她打量車窗外的景色片刻,轉頭,對身旁的中年白人說道:“這不是回家的路。”

    阿德爾伯特說:“在送你回家前,我要先去市中心見一個人!

    官曼曼問:“這個人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像是想到什么,阿德爾伯特語氣溫和道:“不過他是和你在格林軍校同屆的學生,入學測試時,你們或許見過!

    阿德爾伯特是官家的遠房親戚。但從他與黃種人毫不相干的長相可以看出,這層親戚關系,可謂是遠的不能再遠。不過自從年初,他升任國際警署秘書長一職,他與官家的聯系便變得密切起來。

    官曼曼也在家中長輩的叮囑下,親切地稱呼他為“大伯”。

    “他叫什么名字?”

    “陸判。”

    話音落下,黑色吉普車一路朝前疾馳,劃破城市深夜的霓虹燈光,停在市中心一幢五層公寓樓下。

    阿德爾伯特拿上早已備好的禮物,推開車門下車。

    官曼曼百無聊賴地朝車窗外看去,在前方路燈下,隱約看見一道修長的身影。她忍不住前傾身體,隔著明凈的車窗玻璃,目光仔細地看著那人——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打量,路燈下,那個叫陸判的少年,轉身朝她看來。

    官曼曼第一次和陸判對上眼神,同時,也看清了他的長相。

    ……

    “閉上眼睛!

    半個月后,偽裝成正常人的官曼曼,笑著對陸判說道。

    陸判沒有說話。

    他是被官曼曼以有重要的事商議為名,從家里約出來的。

    他們在勝利廣場,左手側是廣場十分有名的、被稱作“少女許愿池”的噴泉,噴泉中央佇立著一尊身著鎧甲的天使雕像。四周是來往的行人。不遠處,軍容整潔的士兵,神情肅穆地駐守在政府辦公大樓外。

    “我有一個禮物送給你!惫俾S持著臉上人畜無害的笑容。

    “是什么?”

    “你先閉上眼睛!

    陸判沒有閉眼。

    相反,他目光直接地看著官曼曼,盯著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帶著明顯的笑意,天真、單純,全無惡意。但同時,又帶有一種陸判極為熟悉的神色。

    就好像……他正被當作一個物品打量。

    “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躺在深海里!鄙钜,稚嫩的童聲一字一句念道:“環繞在你身周的聲音,是大海深處惡魔的詛咒。大海深廣,沒有盡頭,詛咒也無窮無盡。不要和來自惡魔的詛咒對抗,也不要試著去理解這些詛咒,F在,放緩呼吸,想象自己是海底的一粒砂礫……”

    安靜的實驗室內,小女孩低下頭,看著手上一張A4大小的橫線紙。

    紙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她不識字。教授便給每個漢字都仔細標注了拼音,又花了一周時間,教會她讀紙上的文字。

    教授說,這本該是心理醫療團隊的工作。但嘗試催眠男孩的作法太過危險,很可能會激發他本能的攻擊性,對心理醫生造成嚴重的精神傷害。

    所以,這個工作只能交給她來做。

    “——等他睡過去后,我會給你一顆糖!苯淌谡f。

    小女孩想著教授的話,下意識抿了抿唇,眨動著天真單純的眼睛,姿態親昵地湊到男孩耳旁,輕聲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你要閉上眼睛……”

    許碩站在實驗室特意劃分出的安全區內,隔著防護玻璃,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在進入安全區前,他特意將解剖臺的高度調整到小女孩肩膀的位置。這是一個合適的高度,她站在地面上,垂眸便能看見躺在臺面上的男孩,低下頭,能湊在他耳邊,照本宣科,將紙上的內容,一字不差地送進他耳朵。

    “他沒有睡過去!辈恢肋^了多久,小女孩回頭說道。

    她看著安全區內的教授。

    許碩正低頭留意檢測儀器上的各項數值,沒有給出回應。

    小女孩等了一會,見教授不理她,便又轉回頭,看向臺面上的男孩。

    男孩睜著眼睛。但為弱化他的反抗,降低他的危險性,在嘗試對他進行催眠前,許碩便給他注射了少量藥劑。他并不清醒。但不知道為什么,始終不肯閉上眼睛,只倔強地看著解剖臺旁的女孩——

    小女孩睜著一雙單純懵懂的眼睛回視他,少頃,試著抬起手,將掌心蓋在他的眼睛上。

    手掌移開,溫暖的光明取代黑暗。

    七月盛夏。

    勝利廣場內。

    十五歲的陸判看著眼前、距離他僅半米的官曼曼,對上她那雙單純帶笑的眼睛,不知道為什么,整個人陡然變得煩躁起來。

    “我有一個驚喜給你……”

    官曼曼沒有察覺陸判正急劇變得負面的情緒,仍舊說著早已準備好的說辭。

    驚喜?

    陸判已經很久沒有過驚喜的情緒,上一次感到驚喜……他思緒倏地一凝,緊接著,無數混亂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一一閃過。

    光線昏暗的地下樓層。

    被驟然打開的儲物柜。

    寂靜狹長的走廊。

    順著樓梯,不停朝上奔跑的身影……

    那是一個女生,或者說是女童,年紀很小。穿著一條藕粉色的睡裙,荷葉邊的裙擺隨著她的跑動晃來晃去。不知跑了多久,她停下腳步,站在上方樓梯,回身朝他看來——

    “陸判!惫俾械。

    陸判回過神來,他抬起眼皮,靜靜地看著身前留著一頭俏麗短發的官曼曼,少頃,轉身面向左手側佇立在噴泉池中、身著鎧甲的天使雕像。

    他的目光落在天使雕像的長發上。

    第69章 負面情緒

    自從那日在勝利廣場與官曼曼見面, 陸判的情緒,便不明言由地變得惡劣起來。

    他心情很差。

    假期,孫若云與陸誠各自忙于手上的工作, 圣瓦市的公寓內, 照舊只有陸判一人。

    沒有人察覺他的轉變。

    只有心理醫生, 在與他定期交談的過程中, 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中閃過一抹夾帶著驚異的警惕。隨即, 她十分自然地垂落眼睫, 遮掩眸中神色。

    心理咨詢室內,少年陸判目光直接地看著對面, 一身職業打扮, 神情內斂的中年女性。

    十年前,準星集團考慮到陸判心理健康成長的需要,高薪為他聘請了一名私人心理醫生。

    按照合同規定,她會一直為他服務, 直至他成年。

    否則,需要賠償天價違約金。

    “你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好?”心理醫生問道。

    十年過去,陸判與心理醫生見面的頻率, 早已從最初的二十四小時陪伴, 到現在一個月才會正式見上一面的最低頻次。

    十年中,心理醫生從未判定陸判有任何需要扭正或值得關注的心理問題。

    但他仍舊需要定期與心理醫生見面溝通——這是一個硬性規定。

    陸判安靜幾秒,說:“最近確實很煩躁。”

    “是遇到什么事了嗎?”

    什么事?

    陸判神色有一瞬間的沉凝。

    心理醫生在陸判沉默的短暫幾秒鐘內, 微不可見地改變了一下坐姿。她上身微微前傾,是一個放松傾聽的姿勢,看向少年的目光柔和沉穩,值得信任。

    “沒有!标懪衅届o道。他回視心理醫生的目光, 準確說,是盯著她的眼睛:“我最近沒有遇到不好的事!

    ……

    ……

    心理咨詢室的房門被離去的少年輕輕帶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后。

    心理咨詢室內,坐在沙發上的心理醫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她站起身,發現雙腿竟然有些發軟。

    剛才,面容清俊的少年,在與她溝通時,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她。雖然他面上的神色與以往并無任何不同,看上去仍舊是那個普通的、性格稍顯內斂的十五歲少年。

    但心理醫生就是莫名有一種直覺——似乎他正透過她的眼睛,看清她的過往人生,她的思想,她的情感,她的意圖,甚至是……她的秘密。

    這不正常。

    心理醫生皺著眉頭,不顧仍舊發軟的雙腿,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拿起桌面上的手機,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從未聯系過的電話號碼。

    ——阿德爾伯特·穆勒

    十年前,心理醫生在陸判家與阿德爾伯特曾有過一面之緣。

    那時,阿德爾伯特還只是一名普通的基層警員,得知她是準星集團為陸判聘請的私人心理醫生,想了想,主動留了自己的聯系方式給她,說是有需要可以聯系他。

    十年過去,阿德爾伯特已升任國際警署秘書長。

    心理醫生在按下電話撥通鍵前,有一瞬間的遲疑——按理說,她是準星集團,既孫若云曾經的養父母,為陸判聘請的私人心理醫生。陸判有任何值得關注的地方,她首先應當聯系的是她的雇主,其次是孫若云和陸誠,而不是阿德爾伯特。

    “喂?”

    “穆勒先生,是我……”心理醫生仍舊撥通了阿德爾伯特的電話。

    阿德爾伯特耐心聽完她的講述,問道:

    “你是覺得他最近心情不好嗎?”

    “不止是情緒上的問題。”心理醫生嚴謹道:“我覺得……他知道自己出了問題。他知道自己的情緒正在變得糟糕,但似乎并無意克制,也沒有與我坦誠交流的意愿!

    阿德爾伯特沒有說話。

    他知道,如果只是以上這些問題,心理醫生不會主動聯系他。畢竟了解病人的心理問題,采取相應的治療措施,是她的日常工作內容,并不需要向他求助。

    “穆勒先生!毙睦磲t生在電話那頭說道:“我記得,陸判最早測試出的是一種精神系異能!

    精神系異能是一個大的分類。準確說,就陸判當年的表現,他具有的異能應當是‘讀心術’和‘精神操控’。

    心理醫生沒有等待阿德爾伯特的回答,繼續說道:“剛才,在和他交談的過程中,他盯著我的眼睛……我感覺,他好像透過我的眼睛,看清了我的整個人生……”

    “穆勒先生,他需要你的關注!.

    陸判從心理咨詢室出來。

    剛才,有一瞬間,他確實想要看清心理醫生的內心,窺探她的思想、情感、意圖,甚至是她的秘密。

    這很沖動。

    當年,在他身上實施的手術并不成功;蛘哒f,生物醫學的發展,遠未到影響人類進化的程度。

    他身體具有的強大的復生功能,隨著他慢慢長大,逐漸抵消了手術帶來的傷害。

    他在恢復。

    轉眼十年過去,他已不再如年幼時,會控制不住地去探索他人的意識世界,并為涌入腦海的大量信息,感到煩躁不安。

    他只會在需要的時候,才向外界伸出探索的“觸手”。

    但他從未這般做過。

    ……就如同,他清楚知道自己年幼時的遭遇,知道自己擁有的異能被他人忌憚、厭惡,知道自己曾被當作小白鼠研究。但從不曾回想其中的具體細節。

    上午十點,明亮的陽光斜斜灑落下來。

    陸判行走在街道上。

    心理醫生的工作室位于圣瓦東郊。這片地區的住宅是明顯的中世紀時期的哥特式風格建筑,樓層不高,且多為磚木結構。陽光下,各式各樣的尖屋頂和彩繪玻璃窗,讓這條僻靜的街道帶上了濃郁的藝術氣息。

    陸判行走其中,卻絲毫沒有駐足觀賞的想法。

    他臉上沒有表情,略微低著頭,陽光下,頎長清瘦的身形,在磚石地面上投落一道長長的影子。

    直到一聲輕柔的女聲在前方響起——

    “陸判。”

    地面上的黑影一頓。

    陸判停下腳步,微抬眼簾,看向前方街道轉角處的少女。

    距離上次官曼曼與陸判“偶遇”,已經有近半個月時間。

    這半個月里,官曼曼一直在收集陸判的信息,知道他性情稍顯內斂,為人處事低調,同時,也沒有特別的喜好。

    至于同齡人中,少有的幾個與他來往較多的異性,大多也都是同他一樣的內斂文靜的性格。

    但不知道為什么,官曼曼直覺陸判并不喜歡性格文靜的女生。

    她直覺一向很準。所以,她準備遵從自己的直覺,表現的更主動,更外向,努力創造機會與他偶遇,拉近兩人的距離。

    但她在他面前扮演的是一個年輕、禮貌,相處時很有分寸感的同齡女生。

    因此,他們偶遇的時機應當十分巧妙,促使兩人更近一步的不應當是她的主動,而是外界的“推波助瀾”。

    “你也在這里?”官曼曼略帶驚喜地說道,邁步朝他走近。

    陸判看著她,沒有說話。

    官曼曼在他身前站定,略微仰頭,露出一張俏麗的面孔。上午輕薄的日光下,她年輕的肌膚毫無瑕疵,細膩到宛如剛剝了殼的雞蛋。

    “我來這里見一個朋友,你呢?”

    “我來見我的心理醫生!

    官曼曼聞言,面上閃過一抹恰如其分的驚訝——盡管她早已熟知他的各種信息,她頓了頓,沒說什么,只簡單“哦”了一聲。

    陸判并不想與官曼曼交談,正要越過她離開,變故卻在這時發生——

    兩人身周的氣溫瞬時驟將至零度。

    官曼曼皺著眉頭,似乎對氣溫的驟變感到十分疑惑。隨即,她突然驚叫了一聲,偏頭胡亂躲避著什么。同時,下意識朝近前的陸判貼近,似乎想要尋求幫助。

    陸判余光瞥見一抹白霧,如同具有自主意識般,追逐著官曼曼的身體。

    他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一幕。

    直到看見官曼曼身體與白霧接觸的部位,衣服布料正緩緩滲出鮮血,方才猝然一伸手,扣住官曼曼肩頭,將她拉至身后,遠離白霧啃噬的范圍。

    “好痛……”官曼曼的聲音變得低沉微弱。

    同一時間,陸判后頸傳來針扎似的疼痛,熟悉的眩暈感緊隨而至,他努力睜了睜眼,穩住身形,后背卻突然一重。

    一具柔軟的身體靠在他身上,在大腦愈發濃烈的眩暈中,帶著他雙雙朝地上倒去——

    ……

    陸判醒來時,是在圣瓦市附近的一座大山上。

    天穹渺遠,荒野茫茫。

    三名荷槍實彈、面色不善的進化者傭兵,聚集在前方樹下低頭抽煙。

    陸判微微凝眸,正暗自打量這三人,身側突然傳來短靴踩在草叢上的簌簌聲響,一根漆黑冰涼的槍管抵上他下頜,將他的頭抬了起來。

    “醒了?”

    一張刀疤自上而下斜切、斬斷左眼和鼻梁的兇惡面孔,出現在陸判視野中。

    “你小子運氣不行!钡栋棠写鬼粗懪,神色輕佻,手上的槍管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他的面頰,幽幽道:“正巧在這大小姐旁邊,不把你綁了一道帶走,實在說不過去!

    他視線朝旁邊一掃,語氣譏諷:“有人陪著,到了地下,怎么說也是一對短命鬼,總比孤孤單單一個人上路強。”

    陸判聞言,下意識朝身側看去。

    刀疤男卻似乎感到沒什么意思,徑直收了槍,大步朝前方樹下走去,從褲袋摸出一盒煙,加入正在抽煙的同伴。只偶爾,陰寒的目光會朝陸判所在的方向淡淡掃上一眼。

    陸判身側,一身素白長裙的官曼曼正閉著眼睛躺在草地上。她明顯已經經過了一輪拷打,嘴角腫脹,面色蒼白,脖頸、手臂……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滿是威懾性的刀口。

    她在陸判的盯視下,慢慢睜開眼睛。

    眼底的迷茫散去,驚駭在她臉上呈現,她下意識抬頭,目光驚惶地看向身旁的同伴。

    陸判卻在這時,緩緩轉開眼去。

    官曼曼被她兄長的仇敵蓄意綁架,陸判是被殃及的池魚。

    綁匪正和官家的主事人通話。但從他們掛斷電話時,嘴角攜帶的一抹諷笑,可以看出——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想留活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官曼曼看出陸判臉色不是太好,最開始沒敢和他搭話。

    但漸漸的,日影西斜,她忍不住朝身旁的陸判靠攏,又在身體即將挨上他時,止住騰挪的細微步伐。

    少女屈膝坐在草地上,低著頭,腳踝和雙手手腕上的銀色鐐銬,在陽光下,散發出冰冷的光澤。良久,她聲音極小地說道:

    “陸判,我有點害怕!

    少女的聲音輕微、柔軟,如同破碎的蝴蝶羽翼,不由自主地激發出他人的保護欲。

    但陸判卻覺得不該是這樣。

    那應該是一道更稚嫩、更輕柔的聲音,帶著小小的委屈,與不作偽的驚恐。

    “……我有點害怕!

    衣料摩擦的聲音響起,似乎有人正蹲下身,無聲安撫受到驚嚇的女孩。

    少頃,蒼老的聲音平靜道:“去把我放在桌面上的透明藥劑拿過來,我需要對比一下……”

    噠噠噠噠——

    腳步聲逐漸遠去。

    山野中的陸判猝然閉上眼睛。

    一個月前,被官曼曼勾起的惡劣情緒,再次出現……

    “陸判!

    官曼曼忍不住輕輕扯了扯陸判的衣擺。陸判轉頭看向她。她仰起頭,一張梨花帶雨的蒼白面孔,出現在陸判眼前:

    “我們該怎么辦?”

    她求助地問道。

    話落,如同一只無處可去的小貓,愈發蜷縮起身體,下巴埋在手肘里,甕聲甕氣道:“……我有點害怕!

    陸判看著官曼曼身上的一襲白裙。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抹白色莫名有些刺眼。就好像……他曾經在什么人身上,也見過一條相差不多的裙子。

    荒野茫茫,西斜的日光落在山中的幾人身上。

    不遠處,約莫七八名面相兇惡的雇傭兵,聚集在樹下抽煙打牌,污穢的說笑聲,不時傳入陸判耳中。偶爾,其中兩三人會默契地轉頭朝陸判與官曼曼掃上一眼,精銳的眼睛,帶著某種輕佻又惡毒的打量。

    “長的確實不錯!

    “嗬嗬。”

    “……”

    “玩的挺野的啊!

    官曼曼似乎察覺到綁匪陰毒的目光,愈發蜷縮起身體,垂掛在眼睫上的淚珠要掉不掉,十分可憐。

    她慢慢朝陸判靠近。

    陸判垂眸看向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緒正在變得惡劣。

    負面情緒如同燎原烈火,不可抗拒,無法止歇。

    “你很害怕嗎?”良久,他問道。

    “嗯!惫俾c頭。

    “放心。”陸判盯著她,說:“你很快就不會害怕了!

    官曼曼聞言,有些驚愕地抬起頭,還未對上陸判的目光,腦袋便傳來一陣劇痛——好像她的大腦正被人剝掉皮膚,剔除筋骨,一寸寸……細細拆檢。

    “。!”官曼曼痛叫出聲。

    不遠處,聚集在樹下抽煙的綁匪察覺到他們這方的異常,紛紛起身警惕。

    陸判收回凝視官曼曼的目光,輕輕一掙,腳踝和雙手手腕上的銀色鐐銬應聲而裂。

    他站起身,直面朝他奔襲而來的綁匪……

    第70章 人類最強進化者

    阿德爾伯特收到消息, 趕到案發現場時,警察和法醫也正好趕到。

    警戒線內,滿地殘肢斷臂, 看不出具體器官的碎肉掛在樹枝上, 血泥濺染草葉, 土地被鮮血浸染成令人心驚的紅色。

    ——這是一起罕見的、人質反殺綁匪案件。

    人質之一的官曼曼在警察趕到前, 便呈昏死狀態。

    救護醫生在檢查過她的身體后,發現她身上滿是威懾性的刀口雖然可怖, 但生命體征十分平穩, 并無大礙。

    不過官家人仍是第一時間將她轉移至直升機上,準備前往市中心醫院, 做更全面細致的檢查。

    陸誠和孫若云由于工作地點距離圣瓦較遠, 沒能立刻趕到現場。

    阿德爾伯特站在警戒線外,神情冷靜地看著對面、正接受警察盤問和檢查的少年。

    夏天,陸判穿著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身形頎長瘦削。西斜的陽光下, 他略微低著頭,沒有直視身前警察審視的目光。

    阿德爾伯特隔著一段距離看了他一會,邁步上前, 在周圍人暗自驚呼的聲音中, 一手掀起黃色警戒線,踏入鮮血淋漓的案發現場。

    正在接受盤查的陸判聽到動靜,抬頭朝他看來。

    阿德爾伯特目光緊盯著他。

    ——少年清俊的面孔上, 神情平和沉靜,只眼睫深處稍帶著一點幽微的光澤。

    “穆勒先生,他需要你的關注!

    “他的情緒正在變得惡劣……”

    心理醫生的話在阿德爾伯特的腦海中響起。他大步走到陸判面前,垂眸無聲盯視他良久, 方才出聲問道:

    “發生了什么?”

    “我殺了人!

    “是因為官曼曼嗎?”

    在趕至案發現場前,阿德爾伯特便從特殊渠道得知,這起綁架案是官曼曼自導自演。

    她在用這種方式追求陸判,創造機會與他相處,并寄希望能由此留下與兩人有關的、深刻的回憶。

    ……但事情的走向卻完全偏離了她的預測。

    阿德爾伯特沉眸看著陸判,問:“你知道這起綁架案是她自導自演的對不對?”

    現場的警察中有官家安排的人,聞言立刻出聲警示道:

    “穆勒秘書長,他是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我們需要將他帶到警局進行審問。在沒有確切的證據前,你現在的話,是在對他進行錯誤的暗示!

    阿德爾伯特沒有理會這名警察的言外之意,他目光緊盯著陸判,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是因為她嗎?”

    是官曼曼自導自演綁架案的行為惹怒了你嗎?

    你又是怎么殺的那些人?

    你真的如你所說……只是一個普通的中階進化者嗎?

    “不是!

    血腥恐怖的案發現場,少年陸判抬起眼簾,沒有回避阿德爾伯特的目光。

    他說:“不是因為她!

    那是因為什么?阿德爾伯特在心中問道,不是官曼曼,那是什么引發了你的負面情緒?

    是某件事,還是……某個人?.

    一周后。

    星海市,度假公寓內。

    陸判站在窗前,凝視著樓下,因搭在行李箱上的行李袋太重,而行走緩慢的少女。

    發生在首都圣瓦、未成年人質反殺綁匪的案件,正如火如荼地被新聞報道。

    作為此次案件的犯罪嫌疑人,陸判由于未成年,由其法定監護人替其出庭應訴。

    首都圣瓦,準星集團聘請的強大的律師團隊,正在為他做無罪辯護。

    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他在刑事訴訟期間,被母親孫若云帶到距離圣瓦約四千三百公里的星海市度假。

    隨行人員中,除去陪伴十年的心理醫生,還有孫若云不知何意特意聘請的全球頂級雇傭兵團隊。

    身后傳來房門被人打開的動靜,陸判轉過身,看著走進房間的孫若云,問:

    “為什么把她帶到公寓?”

    沒有一對正常的父母,會放心自己的孩子和一個未成年兇犯待在一起,而且……她還是一個相貌姣好、毫無防備心的女生。

    孫若云沒有回答陸判的這個問題,只是看著他,語調平穩而柔和地說:

    “你們小時候見過!

    “是在你五歲那年。當時,你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心情也不是太好。我便趁著假期,帶你到星海市旅游散心……”

    陸判對于孫若云的講述沒有任何印象。

    他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有和葉珂見過面,不記得她給了他一顆糖。

    僅僅是一顆糖。只因為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同齡人送的禮物,便讓孫若云記住了這個叫葉珂的女孩。

    陸判沒有說話。

    孫若云目光溫柔地看著對面窗前的少年。

    毫無疑問,在她心中,她是深深地愛著這個孩子的。

    但十五年中,由于她工作過于繁忙,而陸誠又被心中的執念困擾,作為父母,他們與他相處的時間遠遠不夠。

    到現在,即便是和他單獨待在同一個房間,孫若云一時間也不知道能開口說些什么。

    或許他們之間相處的氛圍,還不如他和那個叫葉珂的女生相處自然。

    至少,據心理醫生所說,在這一周與葉珂短暫相處的過程中,他曾有過明顯的情緒波動。

    似乎是少女的話太過密集,他被打擾到,因此,臉上出現了明顯的不悅。

    孫若云沒有在陸判臥室久待。

    她轉過身,準備離開。卻在走出房門的一瞬,聽到身后一道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

    “她在離開公寓前,是不是給你發了短信?”

    孫若云回身看向陸判,對上他漆黑沉冷的視線,確定這句問話,確實是出自他之口。

    葉珂在離開公寓前,確實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短信內容很簡單——邀請她有空,去她家做客。

    孫若云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視線越過陸判,落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那上面,有手掌長時間摁在玻璃上,留下的肉眼難以察覺的細微紋路。

    或許是幾分鐘,又或許是更久,在這間只有陸判一個人的臥室,他就這樣站在窗前,額頭和手掌抵在玻璃上。

    他在看樓下的葉珂。

    但……是出于……

    孫若云微微凝眉,疑惑如同一粒種子,悄然扎進心中。

    對面,陸判看向母親孫若云,仿佛早已知曉葉珂發送給她的短信內容,語氣平靜地問:

    “你會去嗎?”

    會。

    孫若云在心中回答.

    圣瓦市。

    阿德爾伯特從案發現場離開后,想到現場那極為血腥恐怖的畫面,思忖片刻后,讓助理低調前往格林軍校,從教務處,拷貝了一份陸判兩個月前,參加軍校招生時的模擬戰斗視頻。

    他沒有立刻查看這個視頻。

    而是等到工作結束,回到家,他方才落下厚重的窗簾,將U盤插進私人電腦,以一種不明緣由的、審慎的目光,觀看這個時長僅八分鐘的視頻。

    他一直沒睡。

    直到翌日清晨,朝陽從未合攏的窗簾縫隙落進室內,他闔上電腦,從沙發上起身,如同過往每一個普通的清晨那般,去到臥室換衣洗漱,準備出門工作。

    一個叫安德烈、年齡約莫五十上下的獄警等在住宅外。

    警衛走上前,神情恭敬地將昨天半夜發生的事,詳略得當地報告給阿德爾伯特。

    阿德爾伯特一面朝停在門口的防彈轎車大步走去,一面掃視柵欄外,安德烈因苦等一夜,多少有些狼狽潦草的身影。

    “讓他到車上來!

    “是!

    黑色防彈轎車內,緩緩升起的前后座隔板,分割出一個私密安靜的空間。

    約莫十分鐘后,安德烈深呼吸了一下,臉上猶帶著幾分剛才講述與陸判有關的預言時,所顯露的緊迫與恐慌。

    “我說的都是真的!卑驳铝疑硢〉。

    在他看來,那簡直是一幕如同末日降臨的恐怖景象。

    “我知道!卑⒌聽柌卣Z調冷靜,“我不懷疑你的預測!

    “不、是、預、測!”安德烈皺緊眉頭,聲音漸沉。顯然,對于阿德爾伯特不嚴謹的用詞,感到十分不快。

    阿德爾伯特轉向他。職位的差距,讓他只是朝安德烈淺淺看上一眼,便讓安德烈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昨天夜里,阿德爾伯特一直坐在電腦前,反復觀看陸判報考格林軍校時,所留下的視頻資料。

    到今天早上,他已經能清晰回憶起視頻中的每一個細節。

    “我不懷疑你的說辭!卑⒌聽柌啬抗鈬乐數乜粗驳铝遥溃骸暗虑樯形窗l生。”

    “他……”安德烈張了張口。但最終,在阿德爾伯特看不出情緒的冷靜目光下,只能沉沉吐出一口濁氣,將未盡的話語咽下。

    阿德爾伯特收回看向安德烈的目光,身體后傾,倚進寬大的車座里。他眼睛盯著前方冷硬的隔板,語調冷靜:

    “安德烈,你說……人類最強進化者,是什么樣?”

    安德烈有關“末日”的預言不被阿德爾伯特看重,正暗自窩火。

    聞言,只冷哼一聲,道:“還能是什么樣,都是最強進化者了,那不就是全人類最大的boss嗎!

    他說完,驟然反應過來,腦海中閃過昨天傍晚,他在電視機前,觀看人質反殺綁匪一案的新聞報道時,于冥冥中,看見的未來極為慘烈的一幕畫面。

    阿德爾伯特沒有理會安德烈情緒性的發言,對于他突然的沉默,也并未深究。

    他在半途,將安德烈送下車,只在安德烈臨走時,留了一個電話號碼給他。而他自己,則依照著早已定好的行程,前往國際警署大樓,參加今天第一場重要會議.

    阿德爾伯特以為陸判會在星海市待上很長一段時間。

    但事實是,僅僅十天,他便從星海市啟程,回到圣瓦。

    人質反殺綁匪一案仍在審理中。

    由于官家仇敵的推波助瀾,這起案件在事發當日,便以極高的熱度,出現在大眾視野中。

    持續半月,各電視臺新聞頻道,皆在報道這起案件。

    但由于官家及時插手介入,盡管這起案件的熱度如此之大,案件另一當事人官曼曼始終、安全地隱匿在大眾視野外。

    只有陸判,被輿論風波裹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遭受到來自外界的極為嚴苛的審視和監管。

    好在三個月后,人質反殺綁匪一案落幕,該案二審維持原判,當庭宣告陸判無罪。

    再有半年,相關社會輿情消退,首都圣瓦,再無人討論這起案件。

    而陸判也在休學半年后,得以正常入學。

    生活逐漸恢復平靜。

    孫若云回到古諾島,繼續擔任獄警的工作。由于職位的特殊性,一年中,她幾乎很難抽出時間與在外地的家人相聚。

    至于陸誠,他似乎在追查當年星海市爆炸事故真相一事上,取得了某些進展,行蹤愈發神秘不定。

    有時,甚至連他在國際sts聯盟的同事,都不知道他的具體行蹤。

    孫若云對陸誠近年來愈發不定的行蹤感到擔憂。在生日、春節等少有的一家三口團聚的日子里,都因陸誠未按時赴約,或自始至終皆未露面的行為,而感到十分難過。

    但她對自己的丈夫保有最無私的愛,從不會因自己的私欲,而插手陸誠的任何決定。

    她理解與支持陸誠所做的一切。

    盡管……她并未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任何快樂。

    一年、兩年、三年過去。

    一家三口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

    陸判十八歲生日那天,孫若云申請了三天假期,從古諾島趕到她在圣瓦長租的公寓,與陸判兩人坐在餐桌上,靜靜地等待陸誠的到來。

    直到時針轉過凌晨十二點,十八歲的陸判按動打火機,將蛋糕上的蠟燭點燃。

    孫若云略微有些晃神,她凝視著桌面上微微晃動的昏黃火光,約莫十幾秒后,方才反應過來,抬眸看向桌對面、身高早已超過陸誠的少年。

    相比三年前,陸判身形樣貌有了不小的改變,個頭更高,肩膀更寬,五官輪廓愈發清晰。只性格似乎更為內斂,俊逸的眉眼間,幾乎很少有大的情緒波動流露。

    隔著一層薄薄的火光,陸判抬眸看向母親孫若云。

    孫若云與他目光對視,少頃,沙啞著聲音道:

    “吹蠟燭吧,你父親……可能不會來了。”

    陸判沒有吹滅蠟燭,他將手中的打火機放在桌面上,隔了半秒,在孫若云的注視下,伸手將蠟燭微微搖晃的火苗掐滅。

    餐廳亮著燈,蠟燭的點燃和熄滅,并未帶來任何氛圍上的改變。

    陸判看向母親——或許是因為常年工作繁重而缺乏休息,她尚且美麗的面孔上,凝著一抹不健康的蒼白。燈光下,神情格外疲憊。

    “要聯系他嗎?”他問。

    孫若云微一愣怔,說:“不用,他現在……應該有事,走不開!

    “你們平時有聯系嗎?”

    陸判的問話非常直接,但語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孫若云沉默了一會,才說:“有事的時候,他會聯系我!

    “只是有事的時候嗎?”

    孫若云沒有回答。

    而陸判也沒有追問。他只是將目光落在蛋糕上,像過去每一年生日一樣,將蠟燭拔掉扔進垃圾桶里,取過一張紙盤,切下一小塊蛋糕,遞給孫若云。

    ……

    阿德爾伯特知道陸判的生日。

    準確說,他知道目前所有可以查探到的、與陸判有關的信息。

    他甚至能一字不差地復述出其中的內容。

    ——陸判的身高、血型,基因檢測報告結果,軍校每半年一次的體檢報告內容,以及他每周使用戰斗模擬器的各種數據匯總。

    他并非如他所說,十分普通。相反,他很優秀。只是這種優秀,在人才云集的格林軍校,并不突出。

    就如同他報考格林軍校時,并不出彩的戰斗成績。

    三年中,阿德爾伯特一直密切關注著陸判。只是和三年前相比,他不在出現在他面前、不在接近他。他與他保持距離,就好像……他并未像關注一個未來的暴君那般,關注一個看似普通的少年。

    凌晨的鐘聲敲響。

    沙發上的阿德爾伯特闔上手中助理遞上來的陸判最新的資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夏末初秋的夜晚,一輪圓月緩緩越出烏云,無聲向這座龐大的鋼鐵城市,投落一層皎潔的光輝。

    阿德爾伯特想到陸判。他不確定陸判是否真的不知道,他一直在暗中關注他——收集他的資料,對他每一個細小的改變,都投以審慎的目光。

    但這三年,陸判確實沒有表現出任何性格、或為人處事上的異常。

    按部就班的軍校生活;缺乏父母關注和指導,依舊平穩向前的人生;穩定的交友圈;和格林軍校同屆的學員相比,優良……但并不出彩的戰斗成績。

    一切都恰到好處。

    他是大眾眼中,一個較為優秀的普通少年。

    不具備任何危險的因素,自然……也不會引來太多的關注.

    又一年夏末初秋。

    陸判十九歲生日。

    午間時分,孫若云坐在桌前,秀美婉約的面孔上凝著一抹無法隱藏的疲憊。她在半個小時前,便將午飯做好,正等待陸誠回家一起吃飯。

    時間慢慢過去。

    手機鈴聲突然在安靜的室內響起。

    孫若云接通電話,秀致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她一面站起身,一面伸手去取放在一旁餐邊柜上的鑰匙,說:

    “好,我現在就過來!

    掛斷電話,她蹙著眉頭,快步朝臥室走去。等從臥室出來,正準備直接離開,見到坐在餐桌前的陸判身影,不由得腳步一頓。

    她走到陸判身前。

    陸判抬眸看向她。

    “監獄發生一起極為惡劣的暴動事件,有三名一級罪犯趁機越獄,監獄證據保全中心遭到惡意攻擊,部分機密檔案損毀嚴重,我需要立刻趕回去支援。”

    孫若云解釋說,雖然著急離開,聲音卻依舊平和溫柔。

    陸判一雙黑沉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

    孫若云說:“我今晚可能趕不回——”

    “你不打算等他了嗎?”陸判語氣淡淡地打斷她的話。

    孫若云聞言一怔。

    她看向陸判。

    由于工作原因,多年來,她基本很難抽出三天以上的時間與在圣瓦求學的陸判相聚。今天是他生日,她本意這幾天都待在圣瓦陪他,不想突然有事不得不離開,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卻不想……

    “你是、指你父親嗎?”孫若云輕聲問。

    陸判嗯了一聲。

    孫若云面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極為復雜,但看向陸判的目光依舊是柔和的。

    她緩緩道:“他是有妻有子有家業的中年人,做任何事都該有自己的計劃,既然、他沒有把他的具體行程告訴我,那么我也沒有必要一直等他!

    陸判淡聲道:“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嗎?”

    孫若云沉默下來,少頃,一聲恍若呢喃的聲音從她口中出現:

    “我沒有注意!

    陸判便轉眸去看對面墻上的掛鐘。

    下午一點十三分,距離她剛剛接那通電話,已經過去了五分鐘。

    “你該走了。”他提醒說,“圣瓦到古諾島最近的一班輪渡是下午一點半,你現在開車過去,還能趕的上。”

    孫若云沒動。她輕搭眼簾,臉上的神情如同深秋雨后、飄在天空的一層薄薄的烏云,帶著種縹緲沉郁的感覺。

    她就站在距離陸判約兩米的地方,但似乎并非是為他而停留。

    直到兩分鐘后,她抬起眼簾,微微彎曲的肩頸,也跟著抻直,對陸判輕聲道了一句“我下個月再來看你。”,便轉身,疾步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陸判看著孫若云的背影。

    孫若云察覺到身后注視的目光,但她著急趕乘最近一班的輪渡,因此腳步并未有絲毫停留。

    直到她伸手握住門把手,正待開門離去,一道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你認為,你們之間還有愛情嗎?”

    孫若云腳步一頓,她緩緩回頭。陸判與她目光相對,將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孫若云說:“為什么……突然這么問?”

    陸判說:“只是有點好奇!

    孫若云松開抓握門把手的手,慢慢回轉身。她直面依舊坐在餐桌前的陸判,對上他平靜到看不出什么情緒的眼睛。

    “陸判……”

    “我沒有其它意思!标懪姓f,“我只是有點好奇。”

    “好奇什么?”孫若云輕聲問。

    陸判直視她的眼睛:“好奇你這么多年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在陸誠與孫若云之間,孫若云無疑是付出最多的那一方。陸判能察覺到她對陸誠的寬容與耐心,就好像——無論陸誠做什么,無論他的選擇是否正確,她都會毫無保留地支持他,并停留在原地等待。

    但陸誠呢?

    作為兩人的獨生子,陸判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他偶爾會感到好奇,偶爾……會殘酷且直白地將疑問擺在明面上。

    就比如此刻。

    他看著孫若云,眼神平靜而幽微,再次問道:

    “你認為,你們之間還有愛情嗎?”

    孫若云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她看著對面面容清俊的少年,一時間,腦海中閃過各種人與事:從逐年變得偏激的丈夫陸誠、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同事安德烈,到多年前違反人權私下扣押年幼的陸判進行實驗的醫院……

    可最終,停留在孫若云腦海中的,卻是另一幕有點陌生的畫面。

    ——四年前,星海市公寓內。少年陸判站在臥室窗前,靜靜地看著樓下緩慢行走的少女。

    孫若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這件事,但當她對上陸判平靜的黑沉眼眸,看見他沒什么表情的面孔,那些早已模糊的記憶驟然間變得清晰起來。

    ……是叫葉珂嗎?

    趙金杰的女兒。

    “母親!标懪械穆曇粼趯γ骓懫,他神色認真地看著她,提醒說:“你該走了!

    孫若云回過神來,她看向陸判,方才……他的提問再次浮上心頭。她想到陸誠,驟然間,只感到一股無由來的酸澀和悶痛擠壓著她的胸腔,讓她的呼吸隱隱變得艱難。

    對面,陸判神色平靜,顯然不會再重提方才的問題。

    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而孫若云也深知這一點,于是不再就這個有些突兀甚至是越界的問題進行深思。但她也沒有立刻轉身離開。她站在原地,約莫幾秒鐘后,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柔聲對陸判說:

    “我申請的假期是早就批下來的,等監獄的事結束,我就來圣瓦看你!

    說罷,她最后看了陸判一眼,方才轉身打開門匆匆離去。

    陸判看著母親的背影。直到房門闔上,發出極為輕微的砰的一聲,他方才淡淡地轉開目光。

    ……

    時光流轉,轉眼半年過去。

    行蹤不定的陸誠突然傳來去世的消息。

    孫若云常年積勞成疾,身體本就不好。聽聞陸誠去世的消息后,身體健康狀況急轉直下。終于,在某個工作日的清晨,支撐不住,昏倒在住所內,被同事發現緊急送往醫院進行治療。

    陸判在母親住院后,一直住在醫院,日夜不離地守在病床前。

    孫若云靠坐在床頭,靜靜地看著對面、身形與陸誠極為肖似的少年朝她走來。

    陸判將手中的藥和一杯溫水遞給她。

    孫若云卻輕輕搖頭。

    陸判低聲問:“不吃嗎?”

    孫若云似乎很疲憊,沒應聲,也沒有任何動作。自從陸誠去世后,她便再沒有求生的意志。死神的陰影籠罩著她,她面上泛著一層死寂的蒼白,一雙眼睛如同一對正逐漸變得灰暗的玻璃珠,整個人顯得毫無神采可言。

    陸判停頓半秒,轉身,將手中的藥和溫水放在一旁的床頭柜上。

    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病床前,目光靜靜地看著病床上的孫若云,少頃,問道:

    “你是要去找他嗎?”

    這個“他”,自然是指陸誠。

    孫若云聞言,無力垂落的眼睫輕輕顫了顫。

    陸判垂眸注視著她,語氣十分平靜:“值得嗎?”

    值得嗎?

    孫若云閉上眼睛,良久,一滴眼淚從她眼角緩緩滑落。

    她終于開口:“我總想去看看他……”她睜開眼睛,神色疲乏地看著病床前的陸判,一字一頓道:“或許死亡,會讓我們再次相遇!

    她的聲音已沙啞的不像話。

    陸判像是一個與此完全無關的旁觀者,額前略微垂落的黑色碎發下,清俊的面容毫無波瀾。

    安靜幾秒,他問:“那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嗎?”

    孫若云輕輕點頭。

    她道:“我死后,不必舉行葬禮,只要將我和陸誠的骨灰埋在一起就行!

    她一雙灰敗的眼睛看著陸判,直到陸判低聲應了一聲,方才淡淡地笑了一下,說:

    “我和陸誠的錢都留給你……家里銀行卡和其它證件、電腦、手機的密碼是我和他的生日之和。你現在正在住的那套公寓,去年底我便從前房主那買了過來,也留給你……”

    孫若云將她能想到的或重要或瑣碎的事都仔細交代了一遍。末了,她只靜靜地看著陸判。

    陸判眉頭輕輕皺著,但看著似乎并不是為他即將要應對的瑣事、或孫若云交代遺言的性質而感到煩惱或傷心的樣子。

    他知道孫若云還有話沒交代完,于是耐心地站在原地,沒有離開。

    孫若云并不為陸判的冷靜感到難過。相反,在死亡來臨前,她想到了很多。

    在這個有些特殊的時刻,這個一向情緒穩定的女人難得苦笑了一下,卻不是為自己或陸誠,而是為陸判。

    “陸判……”孫若云在生命最衰敗的階段,承認自己和陸誠對陸判造成的嚴重創傷。他們不是一對合格的父母!暗任易吆,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想去的地方?”

    “嗯!睂O若云輕輕點頭,說:“你不能再待在圣瓦。”

    陸判聞言,漆黑的眼眸閃過一抹細微的波動,但轉瞬即逝。當他再度看向孫若云時,又是那副安靜傾聽的模樣。

    孫若云并不避諱與他談論陸誠死亡的真相。

    “你父親……得罪了一些人!被蛟S是因為身體太過虛弱,她的聲音逐漸變得低微,但仍舊十分直白地規勸道:

    “繼續留在圣瓦,對你沒有好處!

    “那我應該去哪?”陸判問。

    孫若云沉默下來。少頃,她試探著問:“你有想過……回到齊家嗎?”

    齊家是孫若云曾經的養父母一家,名下的準星集團,二十年前,曾是全球最大的商業集團。如今,準星集團市值雖大幅度縮水,但仍舊不可小覷。并且齊家年輕一輩正有意識的向軍界、警界發展,假以時日,定不可小覷。

    孫若云雖然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并不愿意與齊家走的太近,但十數年中,面對曾經的養父母屢屢示好,卻也未完全硬下心腸,嚴格限制他們與陸判的往來。

    對陸判而言,齊家無疑是目前最好的去處。

    陸判沒有說話。

    孫若云柔聲問:“是不想去嗎?”

    陸判只淡淡地回道:“我已經成年了!

    不知道為什么,孫若云聞言,一時間竟有些想哭,但最終,她只是淡淡地笑著說:“我知道!

    她凝視著陸判。良久,方才用一種溫和而又嚴肅的語氣囑咐道:

    “陸判,不要去探尋你父親死亡的真相!

    陸判對上孫若云的目光,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但看的出來,他知道孫若云這句話的真實含義,與其代表的重量。

    孫若云緩聲道:“你父親是成年人,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最終……也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代價。”

    “但你和他不一樣!

    孫若云沒有小愛,但有大愛;蛘哒f,她的小愛只體現在丈夫陸誠身上。之于陸判,她無疑是一個失職的母親。

    但在臨死之際,她的大愛卻以一種奇妙的角度,體現在了兒子陸判身上。

    “陸判……”孫若云面色蒼白,目光卻極為柔和,她看著陸判,一字字慢慢說道:“我希望你能看淡仇怨。我和陸誠不是一對合格的父母,你不應該為我們的死亡感到任何的困擾。你應當去感受人生的樂趣……”

    “人生的樂趣?”陸判低聲道。

    孫若云輕輕點頭:“是有樂趣的。”

    陸判目光直視她,一雙黑沉的眼眸,依舊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孫若云被他目光注視著,不知道為什么,再次想到五年前、星海市度假公寓內那一幕曾讓她感到疑惑的畫面。

    ——少年陸判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樓下緩慢行走的少女。

    五年過去,孫若云看著病床前,面容英俊、身形骨架已趨至成熟的少年,眼中竟奇妙的多了一絲柔和的愛意——是母親之于兒子的愛。

    “陸判。”她道:“其實,你還有另一個去處!

    陸判只靜靜地看著她。

    孫若云與他目光相對,她面上的神色十分復雜,像是含著淡淡的哀切,又像是夾帶著欣喜的期冀,目光卻十分平靜。

    她想,她已經察覺到某種陸判內心深處渴望,卻并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觸及的東西。

    就如同……他從不曾回想年幼時的具體遭遇。

    ……

    死亡是一個人生活中,最大的變動之一。

    即便是,他人的死亡。

    陸判從醫院出來,快步走在街道上。

    十分鐘前,他拿到醫院開具的孫若云的死亡證明,并以家屬的身份辦理好遺體保存等事項。后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處理,在將孫若云火化前,他要趕回公寓,核實遺產,清點——

    他疾步行走的身形一頓,慢慢抬起頭。

    七月盛夏,蟬鳴聲高昂的如同一支支凌空飛射的利箭。

    孫若云的死亡打亂了陸判的心神,他變得遲鈍而懈怠。直到危險來臨,他抬起頭,凝視著眼前、與往日并無任何不同的街道——神色各異卻都行走匆匆的行人、紅燈前緩慢停止的車輛、在固定位置乞討的中年男人……

    一切都十分熟悉。

    但陸判知道,有什么正在發生改變。

    在短暫的零點一秒不到的時間內,陸判曾想過讓自己的意識覆蓋整條街道,甚至是他剛剛離開的醫院大樓。

    這樣,一切陰謀與危險都將無所遁形。

    但在有所動作前,一片在夏季極為罕見的略微有些枯萎的樹葉,從高空緩緩墜落在陸判肩頭。

    他側頭凝視著這片樹葉,想到剛剛離世的孫若云,想到她臨死前說的那些話,心神不免有片刻的恍惚。

    去享受人生的樂趣。

    人生有樂趣嗎?陸判想。

    人行紅綠燈幾經變化,再次變作一個行走的綠色小人。

    陸判在燦爛的陽光下,收斂起發散的心神,神色平常地跟隨著零散的行人,踏上人行橫道。

    “——砰!”

    一輛被超強異能包裹的黑色防彈轎車,在治安最為嚴格的圣瓦市中心,以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朝陸判逼近——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99热精品国产|6080yyy午夜理论片在线观看|久久=a=a=a|亚洲国产字幕|9色在线视频网站 | 91精品福利视频|午夜激情国产|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琪琪|国产=aV无码专区国产乱码|一级片日本|久久久国产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 #NAME?|国产第11页|青青青草视频在线免费观看|老司机午夜网站|#NAME?|麻豆.蜜桃.91.天美入口 | 性日本少妇|无码粉嫩小泬无套在线观看|一级片九九|99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成人|国产综合片|从大树开始的进化动漫免费观看 | 中文字幕无码免费久久91|wwwwww在线观看|白天操夜夜操|92福利视频1000免费|69精品丰满人妻无码视频=a片|97在线中文字幕免费公开视频 |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观看黄=aV片|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久久久久久18|四虎最新紧急更新地址|久久丝袜 | 久久污视频|无码人妻精品中文字幕免费时间|日产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四虎最新免费网站|亚洲大尺度吃奶做爰|chinese叫床videos | 亚洲精品夜夜夜|99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网页|色综合1|91玖玖|久久这里只有 | 国产最新在线观看|久久黄页|在线不卡日本v二区707|成人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欧美又粗又大色情hd堕落街传奇|免费观看全黄做爰的视频 | 日本最新免费二区|亚洲无人区一区二区三区|1769国内精品视频在线播放|色姑娘天天干|日本ssswww|国产vps毛片 | 婷婷综合久久狠狠色99H|精品国偷自产在线视频99|9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国产精品一区二三区|激情中文小说区图片区|国产亚洲日 |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怡红院|91自拍.com|国91精品久久久久9999不卡|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艾草网|九色精品|亚洲一区二区综合 | 法国少妇XXXX做受|狂野欧美性猛xxxx乱大交|天堂在线最新版www资源|国产在观线免费观看久久|国产综合自拍|午夜毛片在线 | 国产一级片一区|欧美在线观看中文字幕|波波成人网|亚洲第一色区|人妻免费一区二区三区最新|久久www色情成人免费 |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青草|成人97|91国偷自产一区二区三区女王|精品日韩|日韩精品国产另类专区|777久久久精品 | 97超碰超碰|国产无线乱码一区二三区|国产一区二区日本|亚洲=a=a=a级片|免费看91|一区在线观看视频 | 丁香花在线影院观看在线播放|成人网页在线|日本一码二码三码在线|偷拍25位美女撒尿bbb片户外|十八禁韩国女主播vip秀362视频|色哺乳xxxxhd国产 | 五月婷婷在线观看视频|国产熟女精品视频国语|97亚洲欧美国产网曝97|91中文精品|高潮迭起=av乳颜射后入|国产91精品久久久 | 超清纯白嫩大学生无码网站|97精品人人做人人爱|最新啪啪网站|国产老熟女网站|国产精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九九久久 | 国产成人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不卡|欧美日韩色另类综合|中文字幕在线欧美|免费视频日韩|国产精品第七十二页|天天草狠狠干 | 日韩免费v片在线观看|国产一区精品二区|777777在线视频观看|国产一区二区色|4438x五月|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视频 | 好男人日本社区www|国产精品乱码一区二三区小蝌蚪|欧亚精品一区|国产欧美在线免费观看|我爱草逼网|乱码专区一卡二卡国色天香 | 男女日批免费视频|九九免费观看全部免费视频|日韩精品免费一区二区夜夜嗨|中文字幕在线播放第一页|中国少妇xxxx|欧洲人体超大胆露私视频 | 日本三级精品视频|国产人妻人伦精品无码|国产毛片久久久久久|奇米网首页|亚洲精品久久久打桩机小说|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成人 | 欧美在线中文字幕|亚洲天堂成人|国产一区二区精品久久91|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GIF|久久亚洲精品情侣|国产成人在线影院 | 日韩精品理论|国产在线一区观看|特级毛片www|99视频这里只有精品视频|久久96国产精品久久久|这里只有精品首页 | 广东少妇大战黑人34厘米视频|日韩午夜在线|国产=aⅴ激情无码久久久无码|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色欲|日本阿v天堂|亚洲视频在线播放 | 国产香蕉在线观看|亚洲=aV无码乱码国产精品久久|最新中文字幕=av无码专区不卡|日韩午夜大片|精品视频久久久久久|性少妇MDMS丰满HDFILM | 国产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能观看|久久综合9988久久爱|四虎影院久久|国产精品三区在线观看|日本一上一下爱爱免费|麻豆传媒视频 | 国产精品卡1卡2卡3|色八网站首页|潜行者40集免费观看视频|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传播|小嫩妇下面好紧好爽视频|亚洲综合精品伊人久久 | 久亚洲精品|91麻豆影院|久久人人射|日韩免费观看|色先锋=a=a成人|欧美一级视频 | 青草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公和我做好爽添厨房中文字幕|99re6这里有精品热视频|六月婷婷精品视频在线观看|女教师办公室被强在线播放|日韩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 | 8050午夜一级毛片|欧洲熟妇精品视频|亚洲在线视频网站|天天久久精品视频|亚洲综合在线网址|麻豆极品JK丝袜自慰喷水久久 | 在线一区二区日韩|99只有精品|国产成人羞羞视频在线|www.成人网.com|久久在视频|日韩免费v=a | 亚洲精品萌白酱一区|日本二三区不卡|国产精品一二三区夜夜躁|欧美激情日韩|91啦中文在线|99精品国产丝袜在线拍国语 | 14美女爱做视频免费|合之合合综合久|99在线热视频|#NAME?|午夜视频网|韩剧网韩剧TV在线观看 | 成人一区在线视频|成人一区二区在线播放|新婚少妇毛茸茸的性|永久免费黄色大片|欧美精品一区在线观看|国产情侣久久久久=aⅤ免费 | 第一=av在线|影音先锋亚洲=aV资源网站|日本WV一本一道久久香蕉|国产精品高清一区二区三区|欧美=a级在线|啪啪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 麻豆91精品一区二区|精品第一区|国产视频自拍一区|日韩=av无码国产精品|日本高清中文字幕在线|保守人妻被领导征服身体 | 免费一区二区|在线看你懂得|国产高清在线喷奶水|国产精品国产精品国产专区不片|亚洲精品久久无码=av片动漫网站|亚洲精品9999久久久久 | 18禁超污无遮挡无码网址极速|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三级|91大神暴力调教|成人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人成影片免费观看|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