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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31】

    暗獄中,火光鮮紅。

    鐵門中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哀嚎,一盞蠟燭燃盡。

    哀嚎止住,鐵門隨即被人打開,周焰一身玄色飛魚服的衣角處洇開一截深色,斥鼻腥味在那處漫開。

    青年冷眉鳳眸中被燭光折射出一道銳色刀光,他手中捏著一紙認罪書,周齊等人躬身接過。

    上頭只見,

    白紙黑字,血印畫押。

    不到半個時辰,這人便招了?

    程明璋倚著暗獄的石墻,眉眼松怠地凝向周焰,見他也吧目光投來,程明璋抬了抬下頜開口:“今夜去捉人?”

    他是要捉人,但并非夏榮。

    周焰冷聲:“明日。”

    “明日?”程明璋挑眉,朝他走近一步,手中折扇敲了敲周焰的肩頭,有些挪揄:“你今夜審都審了,還等明日?莫不是周大人如今也學會體恤人了?想讓那夏榮睡個好覺?”

    一連串的挪揄問題,周焰沒再搭理他,只抬手拂開了那柄折扇,徑直走出甬道,通往暗獄外頭。

    被他拂到身后的程明璋望著那處挺拔凜然的背影,又轉頭看向周齊問:“他去哪?”

    周齊搖了頭,大圓眼珠一轉,忽而又想起了主上這一路的心情轉變,霎時悟出了些名堂,抿唇故作高深地答:

    “夜半有約。”

    說完,他加以肯定地點了點頭。

    宴會已至尾聲,天穹上一片黑沉烏云遍布,明月半遮,星辰黯閃。

    酒過三巡,席面上只剩下混亂、喧鬧,與觥籌交錯。

    喧囂在腦中叫嚷著,使得腦仁發疼,朝云酒意上頭雙頰發燙,有些煩于席面噪聲,兀自地偷溜出了宴廳。

    國公府通明的游廊上,朝云虛浮著腳步朝前走著,她本是不打算飲多少的,只因著青鸞隨家人一道離去了,她覺著無聊也便未能控制……

    因此刻她想一個人待著,便屏退了貼身婢女。

    徑直地朝云向著后院走去,還未行至那拱門處,便聽得前方一陣腳步聲傳來。

    那處正是她家雪隱【1】,且是男子用的。

    她蹙眉本欲轉彎而行,卻在猝不及防間,與那處走來的人目光相撞。

    空氣中一霎靜默,走出一名身著蓮青色的玉面公子,公子一陣窘然地,透過那燈盞窺見了對面女子容顏。

    忽而,心間涌起悸動,本是白潤的面上染了幾分赧紅,窘意在他心中盤踞,待到聽見女子略有尷尬的咳嗽聲后,他才反應過來朝著朝云的方向揖手作禮。

    倒是個十足的文人學子禮。

    “韓某見……見過姑娘,無意冒犯,還望勿怪。”

    頭頂的雕花燈籠似在晃動,秦朝云的視線有些朦朧,看不清那人,倒是聽清了那人說的話,酒后腦子也有些遲鈍,過了片刻,她才木訥地啊了一聲后,又朝那文人頗為大度地開口:

    “無妨無妨,不冒犯,不就是——”

    話音陡轉間,朝云又反應過來,頓時肅了嗓音繼續:“無事無事,就此別過。”

    說完,朝云提步便要離開,見此,韓進臣的音色清澈中透出慌亂:

    “姑,姑娘——”

    作何又要喚她?

    一點煩躁在秦朝云心頭泛起,她瞥眉回眸看向那男子,韓進臣卻是紅了臉,磕巴著繼續道:

    “在下韓進臣,敢問姑娘芳名?”

    驀然間,秦朝云頓了好一會兒才悟出此人是在搭訕。

    她回過身看向韓進臣,目光直銳地,挪動方位后,她倒是瞧清楚了韓進臣的相貌,熟悉感在她腦中升起。

    正是廣聚軒中討厭鬼二皇子身旁的人。

    美目中秋光瀲滟,千絲萬縷的光透過韓進臣的身形,折射到秦朝云肩上,那張姝麗無暇的臉上透出了少女的俏動與些許不耐之色。

    酒醒幾分,朝云感受到了韓進臣看自己目光的異樣,唇瓣扯動:

    “你叫韓進臣?”

    “正是。”

    她略一頷首,雙手環抱著朝他走近,纖瘦窈窕的身形每近他一步,韓進臣的心就越是加快跳動起來。

    直至他聞見女子身上的幽香與葡萄酒味,很是誘人,也很是讓人心動浮躁。

    “韓進臣,你想認識我?”

    她抬頭,揚起細眉,嗓音清凌。

    被心上人陡然直白說出心思,韓進臣有些慌亂地點頭,又覺得窘然,只得垂下眼眸。

    秦朝云瞥了眼他衣袍帶子上的腰牌,是翰林院的,倏爾,一切在她腦中迎刃而解。

    這便是她父親的學生了。

    先前躁意肆意縱橫體內,秦朝云那雙美目銳利了起來,嗓音也冷了幾分,“我自都城長大,你也是,這么十幾年來都不曾有緣,那么日后也不會有緣,韓學生還是專心于功名吧。”

    “就此別過。”

    她眸色斂回,略一思琢后,虛虛朝著韓進臣揖了一個禮節。

    那青袍青年愣在原地,本欲抬手想拉住朝云的袖子,為自己獲取一番生機,陡然間,他卻瞧見了遠光中一道頎長身影正朝自己走來。

    來人長身修勁,星眸銳利,一張俊逸的臉上顯現出幾分酒后的酡紅,他行至二人中間,眼瞳中充斥著厲意乜向韓進臣,是以警告之色。

    并未多話,只長臂伸出一把攥住了秦朝云的手,冷聲道:“我們走。”

    朝云此番被他一身凜然氣質駭住,被他攥著的手也有些發緊,只覺今夜的燕淮有些不同卻說不上來,只點頭應下,隨著他一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長廊下,只剩那韓進臣面色慘白地盯著那雙身影朝自己離去,漸行漸遠,化作兩道交融的白點。

    離開方才長廊,二人穿過拱門直直地入了內院之中。

    燕淮攥著朝云的手,仍未撒開,十分緊錮,好似再也不會分開一般。

    他的步子邁地又快又大,朝云險些跟他不上,鼻腔中斥入他渾身的酒氣,朝云倏然斷定:

    燕淮喝醉了,且醉得不輕。

    二人已到了空曠院中,朝云扭動了手腕,止住腳步,盯著燕淮的背身開口:

    “燕淮。”

    前方的少年郎背對著她,并未開口,那雙透著光的眸子此刻也垂了下來,蓋上一層陰影。

    直到秦朝云又喚一聲,燕淮才旋即轉身看向眼底女子。

    那雙烏色眼眸中透過國公府漫天的燈火,分外沉而亮,看得人心頭微顫。

    一陣呼吸縈繞在二人之中,是燕淮身上濃厚的酒味,他的眼眸中透著一股迷蒙,朝云本是提著的一顆心眼下又輕嘆一息,扶著腦子并不清醒的燕淮于房檐下的石階處,席地而坐。

    院中有桂花樹長與墻角,滿樹花蕊,牽動一陣清爽晚風,撲鼻而來的香味覆蓋二人周身。

    兩道身影一道坐在四四方方的院中,此處的位置很適宜觀看星月,燕淮靠著一旁的石柱側眸看向秦朝云,一些情緒在酒意發酵中更是濃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腔。

    他躑躅了好半晌,將眼簾壓下,故作輕松地開口:“韓進臣是秦伯父的學子吧?”

    “對。”朝云未曾想到他會問這個,但還是隨口答了。

    “他——是不是,云姨給你挑選的人?”燕淮壓著嗓子,控制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她,垂下的那雙眼瞳中不自覺間,已泛起了紅絲。

    心中的酸澀感不斷涌入,比之那時見她與周焰,更為濃烈。

    朝云聞言愣忡了好一瞬,不曾想他都猜出來了,唇邊扯動一絲苦笑,回答:“或許吧。你曉得的,女子及笄都快要定親的,我已然是都城女子中的小部分特例,饒是你家妙妙,過些日子也該議親了吧。”

    她回眸看向燕淮,此刻瞧他,卻總覺得他比之平素多了些說不上來,但似乎帶著一些脆弱的感覺。

    思及此,朝云趕緊驅散了想法,燕淮怎會脆弱呢,他這般驕傲。

    燕淮斂好自己的心緒,掀眸看向秦朝云,認真問:“你想嫁給他嗎?”

    “當然不想。”她輕笑。

    聽到這個答案,燕淮心跳如擂,薄唇輕抿,渾身升起前所未有地緊張感,他將嗓音故意放的分外輕松而顯得有些玩笑之意:

    “秦綰綰。”

    “恩?”

    “不想嫁人,便不嫁人。”

    “說得這般容易,燕子廷,說來你也快要及冠了,伯父伯母沒給你挑未來妻子嗎?”

    他避開這個問題,轉而說起其他:“秦綰綰,還記得那時我們一起讀過元微之的詩嗎?”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他偏頭看向朝云的眼瞳,那雙清凌凌的瞳子中映著自己那張臉,雖只是此時此刻,但燕淮心頭有前所未有的安心將他裹挾住,長睫輕顫,四周靜默,仿佛能聽見他胸腔里的跳動聲,他緩了好片刻繼續道:

    “等你遇上一個人,喜歡上一個人,那么全天下再好的女子在你眼前,也不是你的那座巫山。父母只是希望我們日后有所相依,既如此,那這份相依為何不是我們的心儀之人?”

    一番話他說得緩慢,卻深深地敲動了秦朝云的心。

    她驀然一聲輕笑,身后萬千燈火在照亮,那張粲然而稠麗的臉上,眉眼彎起,燕淮看得有些癡迷了。

    “燕子廷,那么你找到你的巫山了嗎?”她輕聲問,仰頭對上他的目光。

    慌亂間,燕淮壓下了自己的情緒,偏頭不再看她,而是望向前方的一片空無。

    他說:“當然沒有,巫山不是那么好找的,不過,若是云姨這般想讓你成親,不若你和我湊合過得了。”

    謊言使得他心亂如麻,仍舊不敢去看她的臉,只眼神胡亂飄忽著又補上一句:

    “反正我這個年紀也該成親了,而且——你那時不是追著喊著要嫁與我嗎?”

    朝云濃睫顫動,心口似有一道口子在極小地觸動著她,她乜了一眼身旁男子,聽著他滿嘴跑火車的話,也不當真,語氣有些嫌棄道:“我才不要呢,童年稚語你也信。況且如今我覺著,我已經找到我的巫山了。”

    話音一落,燕淮心口頓時堵住了所有出口,窒息感將他渾身包圍、圈禁,他的嗓音緊起,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地慌意響起:

    “是誰啊?”

    她的眼底浮現出一抹身影,似乎是幻覺般,那一道熟悉而頎長的身形遮擋住了眼前的明月星辰,只余下那一道背光而來的影子。

    玄色衣袍在空中飄動,那人冷眉鳳眸在國公府通天燈火下照的更顯清冷狠絕。

    目光似一道鋒利刀刃般,落在檐下石階相靠而依的二人身上。

    世上有一種喜出望外,大概是,她正想著一個人時,那人便從天而降落在她的眼前。

    填滿了她彌漫思念的一顆心。

    然而,當那人越漸靠近之時,朝云心中卻油然而生一種錯覺。

    為何她的巫山瞧著并不像來解她相思愁的,而是來——捉奸的?

    第32章

    【32】

    好一個夜半有約。

    才叫他眼前,正是二人相偎而依的畫面。

    靜默空氣中,一聲輕嗤。

    周焰唇角輕扯,眼底寒星游走。

    石階上的少女正仰頭看向自己,那雙清亮的眸子中閃著無措。

    “周無緒,你來啦”她慢吞吞地突出這句,語調分外輕軟。

    是酒后的模樣。

    周焰一時澆滅了心頭不耐之火,仍冷眉微瞥地盯著她,倏地一聲,朝云肩上只覺一道觸感垂下,她在周焰一片冷光的眼底惶然地偏頭看去———

    只見是燕淮醉醺醺地將腦袋靠在了她的肩上。

    一股濃濃的氣味在她脖頸打上一圈,朝云旋即一僵,心頭一陣慌亂告知自己,她好像完蛋了。

    “呵。”

    青年又是一道輕嗤笑聲。

    “周某是不是打擾郡主與世子殿下,夜半有約、花前月下了。”

    冷冰冰的一句,帶著些陰陽怪氣。

    一時之間,朝云推了推燕淮的腦袋,正想要與周焰作以解釋,卻突然地被燕淮擒住了手腕。

    耳邊傳來一聲低喃:“綰綰,別鬧。”

    燕淮緊閉雙眸,眉心瞥起,似有煩躁之意。

    二人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周焰頓覺走前給她說的話全作了耳旁風,心口一霎升起怒意。

    冷睨向秦朝云,開口:“怎么,還要拉扯多久?”

    這番,朝云是確認周焰生氣了,她咬唇將燕淮的手掙脫開,燕淮長睫一顫,一瞬間,她從他的手中掙離。

    朝云將燕淮小心翼翼地靠在一旁石柱上,隨后才匆匆起身朝周焰走去。

    她的手輕輕觸在周焰的手背上,細膩柔軟的觸感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綻開。

    “周焰,周無緒,焰哥哥——”

    一聲接著一聲,秦朝云也不知哪里習得的撒嬌本領,直叫周焰心口化成一灘溫水。

    周焰目光松動間,垂眸看向跟前女子嬌俏的臉頰,上頭泛起一層霞紅,周身縈繞著一圈酒氣。

    驀地,女子掀動眸子與他相望,目光接踵間,秦朝云突然也意識到了,他的生氣來自于男人吃醋。

    思及此,一點小小的無奈與甜意占據她心尖,指尖穿過他緊握的拳頭,縫隙打開,指尖穿梭再相扣。

    緊緊地,她將周焰牢牢抓在掌心。

    “焰哥哥,不生氣啦。”她粲然一笑,酒后腦子轉得飛快,又回頭看了眼睡熟的燕淮,軟聲同他講:“我與燕淮自幼一道長大的,你也知曉,方才我們確然是親密了些,不過是他喝醉了有些不太清醒罷了,他又不喜歡我。”

    這句“他又不喜歡我”,秦朝云說得分外輕,而又理所當然,似乎是她早已認定這個事實一般。

    聽得周焰方松開的眉間,猝爾又皺起,她這般玲瓏剔透,像個小狐貍般的人,怎會察覺不到燕淮心意,周焰目光漸冷地盯著她。

    男人的直覺不會錯的,燕淮無疑是喜歡她的。

    “你又怎么曉得他不喜歡你?”他沒好氣地開口,覺得朝云這人多數又在哄騙自己。

    “我自然知道。”她仰頭,說得肯定。

    周焰被她這般坦蕩模樣給磨得有些牙癢,一時竟不知是她真遲鈍還是她裝不懂。

    他不悅地掃了眼還靠在石柱上沉睡的男子,霎時間,四目相接,燕淮睜開雙眸直直地與他相對。

    眼底哪里還有醉意?

    分明是不能再清醒的敵意。

    周焰眸子微挑,牽著秦朝云的手帶動她的身子往后一撤。

    他立在秦朝云的身前,與石階上緩緩起身的燕淮對立而站。

    二人目光都帶著厲氣,毫不相讓。

    一股無形的氣流在二人身上涌動,周焰眸中微掀,稍抬下頜,目光睥睨。

    夜如墨畫般,一時寂靜下來,燕淮一雙星眸敵意不掩,腦中一幕幕地回憶起方才他們相握緊扣的十指,微紅的眼尾更顯猩色。

    周焰松開了秦朝云的手,轉而邁著凜然地步子與燕淮靠近。

    夜風獵獵刮過,吹亂了朝云的鬢發,她撩開纏繞青絲,一雙翦水秋瞳中驟然一緊。

    月光如練,兩柄并未開鞘的劍與刀直直相撞,周焰腕間一轉,手中彎刀隨之游走至燕淮肩臂處,朝云心口微緊,腦中只渾噩地想著:

    燕子廷的功夫怎打得過周焰?

    沒待她思出結論,便見二人騰空而起,強勁力道卷起院中落葉紛紛,成了一道有力的漩渦。

    燕淮側身躲過周焰的一擊,轉而手中不知何來的一柄短劍擊向周焰的腿膝,風拂開他的袍角,只見一雙鶴紋長靴破開一道氣流,徑直地將燕淮手中短劍踢落,動作分外凌厲流暢,毫不留情。

    一股燃起的窘迫與自尊心將他充斥,他咬了咬牙,不甘地看向周焰,旋即赤手空拳與他肉搏。

    樹葉隨著他們的氣流而不停旋轉,二人雙雙落地,燕淮一套拳法倒是使得毫不含糊,拳拳到肉,只行到后頭略顯吃力,周焰初見他使這番拳法之時,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詫異。

    這套拳法……

    他忽而憶起燕淮是在瑯琊學藝半年,若他并無基礎便能將這套拳法使得這般行云流水,倒也是個有些天資的。

    不過,這還不夠,他遇上的可是周焰。

    夜色與火光中,少年身形如飛,一個回身翻轉拳頭之時,像是一把鋒利劍刃般揮動了廊下一排燈籠不停旋轉。

    周焰眼底映著燕淮的拳頭,他眼眸微瞇,一個飛速后仰躲過他的一拳,風馳電掣間,他手中彎刀背過身,單手一掀扼住少年的臂彎。

    ——“嘶”一聲痛呼,燕淮單膝跪下,臂彎劇痛襲來。

    周焰的勁道很大,是自幼習武才有的力量,使得燕淮臂彎似要脫臼般的疼痛,即便如此,他自認還是對燕淮是有手下留情的。

    風停下,檐下的氣流也漸漸熄滅,二人之間的戰斗停下,以燕淮失敗而告終。

    在他轉身看向秦朝云之際,身后是燕淮的痛叫,聽著倒是有些悲慘,在撞上朝云那雙秋眸時,周焰的眼底還是劃過一點惱意。

    側眸瞥了眼燕淮,冷嗤:

    “破槍拳,在你手中不過如此。”

    這句話的嘲諷之意,無異于是一把無形的刀,橫架在燕淮的脖頸之處,凌遲一般地折磨著他的自尊心。

    不甘與頹然在少年心中盤踞,武學一向是他的痛點,并非他天資不夠,而是家族不允。

    他亦詫異于周焰為何知曉此拳,他抬頭,盯著那青年身影嗓音沙啞道:“你為何知曉!?”

    夜色透過青年那雙黑如點漆的眸子,周焰沒有回答,只睨了地上少年一眼。隨后便回身,一副好整以暇地模樣,掌心擒著彎刀看向秦朝云,那雙眼瞳好似平靜無瀾,朝云卻能深刻感受到那股充斥著危險的意味。

    一時天地化為一片靜寂,秦朝云瞥見了燕淮緩緩起身,捂著臂彎的模樣,同時三道目光交錯,她腦中炸開,在他們并未打過這一架前,朝云是自知燕淮與自己是斷然沒有男女情意的,可眼下,她竟然開始躑躅起來。

    透過一束燈火,燕淮眼底窺見了她為難的眼眸,心口化開一道裂縫,里頭填滿了一種名為酸澀與痛意的情感封存了藏著她的那處地方。

    他唇角扯開一抹極為苦澀而故作輕松的笑,十分別扭地,長睫顫動著,少年已然寬闊的胸腔內響起悶悶地笑聲,帶著嘲意地在諷刺著自己一腔孤愫。

    “秦綰綰,你的巫山是他對嗎?”他嗓音啞到有些撕裂,重復著方才的話題。

    那雙本是分外耀眼的星眸,此刻充斥著濃厚悲傷。

    朝云愣忡了好半晌,她恍惚著想要以玩笑的方式開口,卻只得與他一樣苦澀:“小燕……”

    你不是說,你不喜歡我的嗎……

    她吞吐著話語,那雙凝望著朝云的星眸霎時一彎,似有一道晶瑩亮光在他眼底閃過,燕淮背過身,胸腔起伏著溢出笑聲,他背對著那兩個人,背對著他藏在心里的人,喉結不斷滾動,吞咽著苦澀與酸意。

    而后,他竭力平息了自己,分外輕松地開口:“你不用說了,我懂。”

    “恭喜你啊,秦朝云,比我先找到了巫山。”

    “不過,小爺我也會很快遇見的。”

    這一次,他不再叫她綰綰,只平和地喚出她的名字。

    他年少時情竇初開歡喜的女子,終究與他是沒有那道緣分的。

    幸好,他從未承認過。

    如此,她也不會覺得內疚。

    說完這番話,那道藍色的身影抬步朝著那長廊而行,一步未停地,往前走。

    他走得很快,朝云的眼前浮過一道瘦弱而矮小的身影從那長廊穿過,與那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漸漸重合。

    心口有極其微弱的情緒翻涌,很快又被她壓下,眼底劃過短促黯然。

    頭頂傳來男人低醇的聲音:

    “還看不夠?郡主,要不要去追一下?”

    酸酸的語氣,帶著他的陰陽怪氣。

    朝云掀眸看向男人,眼底生出嬌嗔之意,方才打架的事,她還未找他興師問罪呢。

    “周焰,方才為何要與小燕打架?”她肅聲問。

    周焰不以為意地冷嗤一聲,唇邊噙起一抹極其滲人的笑,一雙鳳眸瞇起,朝她步步靠近,屬于他身上那股渾厚的草木之氣將她包圍在內,牢牢的,無法動彈的。

    “秦朝云——”

    “你覺得呢?那夜我走時同你說的話,你當耳旁風了是不是?”

    腳下落葉被踩得發出一聲清脆響動,朝云朝后退步,睫羽扇動著顯得軟下幾分,頗有一些憐弱意味。

    步步緊逼,步步后退,直到屬于青年身上那股清冽氣息將她團團包圍。

    退無可退。

    第33章

    【33】

    烏云壓頂,朝云整個背身已經完完全全地抵著院中這棵桂花樹,滿樹桂花清香撲鼻來,烏黑眼瞳里盡是那人昳麗無雙的眉眼與峭挺的鼻峰。

    青年抬手,那雙晦暗眼眸中浮現促狹笑意,指腹上的厚繭摩挲著秦朝云的下頜處,緩慢抬起,逼迫力道使得她仰頭跌入他的瞳仁之中,似一方深潭般將一只落水之雀淹沒。

    氣息越來越濃,越來越重 ,似已經壓在了她的身上一般。

    秦朝云心中咯噔一下,睫毛輕顫地,溢出些許水光,像極了一盞快要打碎的琉璃盞。

    “秦朝云。”

    他的聲音帶著壓迫的,朝她襲來,直面的眼神,讓她無處遁形。

    他的目光緊鎖,心中深嘆一息。

    這小混蛋,

    他都讓她不要著急了…

    而朝云一遍遍地回憶他夜中所說的話,只除了那句讓她別作,再無其他。

    思及此,朝云借著酒意一張臉顯得嬌憨起來,抬手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肌理,嗔怪著語氣:

    “你不就是說我作嗎,本郡主也會生氣的知不知道?”

    說話間,她偷瞄周焰神色。見他驀然一怔的模樣,似有情緒變化,但都再無方才的危險氣息。

    隨即,朝云大著膽子,指尖便大膽地在他胸膛處畫起圈來。

    一圈輕柔細麻地繞著一圈,周焰劍眉一挑將她的小模樣盡覽眼底。

    那雙白膩膩的手還在身上打圈,他唇線一抿,盯著她那張臉,想起自己那時確然是在她醉酒才說的,而她清醒時,聽見的卻是自己那句戲謔人的話…

    周焰想通以后,才遣散了躁意,轉而落在她那瑩白透粉的指尖上,語氣飄渺:

    “怎么,又在三十六計了?”

    忽然被提及這茬!朝云登時就心頭炸開了,雙頰漫開酡紅色。

    窘意戰勝了所有,使得朝云慌亂垂眸,她抿唇,片刻后,深吸一口氣才略有掙扎地開口:

    “你看完了?”

    對方不置可否點了點頭。

    真的要死了!

    那里頭還藏有些許讓人難以啟齒的畫面!

    只不過須臾,她的心一上一下,現在直接墜落深底。

    樹梢在動,人影交織。

    周焰難得見她害羞模樣,心中覺得有些惡趣上頭,他將衣襟處攜著的話本子攥在手中,黑眸盯著秦朝云,長臂一晃,在她眼底劃過書名。

    朝云旋即掀眸,便見周焰正后退一步,松開了她,慢條斯理地將話本子翻閱起來。

    他騙她?他根本沒看!

    “周焰!” 她急聲喊他,邁前兩步想要從他手中奪過,卻不敵對方疾速轉換。

    一番爭奪,秦朝云雪玉般的脖頸也泛起了潮紅色,她略喘熱氣地睨著周焰,余光撇見身后樹干,心中一橫,直攥周焰的肩臂,將他推向桂花樹上。

    周焰毫不設防地隨她扯動,直直地抵靠在那樹干處,秦朝云站在他跟前,單手搭在他的肩頭,細眉一挑,眼眸流轉,視線從他的雙眸移至他那朱色唇瓣上。

    周焰的唇生得很是端正,還有些許飽滿,看著讓人想要咬上一口。

    想到此處,她便這般做了。

    秦朝云踮腳仰頭而上,那抹胭脂紅徑直地尋向他的唇,溫軟相觸間,周焰眼睫一滯,不過瞬間,那雙微愣的眼眸即刻變得幽深起來。

    她不停地探索著他的唇型,一點點地勾勒,仿佛在紙上描摹一般的。

    樹影隨著他們的響動而搖晃,月光似也在運轉著將清凌之色渡在他們身周。

    天地都安靜,唯有那一點囫圇吞咽之聲,混雜著男人與女人的呼吸紊亂。

    忽而,那雙烏溜溜的眼眸中閃過狡黠,像極了兩顆在夜色中剔透的葡萄。

    朝云的手劃過他的肩背,繞過尾椎骨,落在了他攥著話本但此刻松懈的手上。

    “嗖”地一聲,極輕。

    話本子重回朝云手中,她抿住那塊柔軟稍一使勁,唇齒留香間,給他烙下一道口子。

    腥味混雜著葡萄酒味兒在二人口中綻開,秦朝云撤了出來,盯著周焰唇上紅痕輕聲一笑,是得逞后的嬌俏模樣。

    他倚著樹干,那雙眼睛中閃過一點遺憾,似還有些意猶未盡地,他舔了舔唇血。

    半晌后,周焰才撩了眼皮盯向她,低低的一聲嗤笑,那張冠玉般的臉上顯出幾分調情后的風流。

    “葡萄味的。”

    他語調泛著笑音,細細地瞧朝云變化。

    小姑娘的雙頰本就有些泛紅,此刻眼波瀲滟,分毫不讓地回望著他。

    猝然間,遠處一陣喧鬧聲打破了二人之間的氣氛,有人打著燈籠從拱門而入,周焰目光斂回,大步朝她走去,寬大掌心攏住她的腰肢,騰空而起,踩上屋頂瓦片。

    朝云蜷在她的懷中顯得分外嬌小的一只,只得主動勾著他的臂彎不讓自己掉落。

    他的那雙眼睛如鷹隼般,一眼掃完國公府建設,目光鎖在她的暮云軒處。

    明月一輪中,只見一黑影攬抱著一名女子從中飛過,行如影動,一閃而過。

    穩健地,二人落在暮云軒的地面上。

    四面無聲,暮云軒內此時并無仆從。

    周焰的手還箍在她的腰上,有力的觸感撩動人心。

    她眨了眨眼,偏頭看向周焰,語氣飄忽著問:

    “為何要躲?”

    周焰聞言看她,一雙鳳眸上揚,看她這般時而過于勇猛,時而又假作嬌羞的模樣,有些無可奈何。

    語氣也便比之前沉穩許多:“郡主待字閨中,不該讓人瞧見和外男過于牽扯。”

    何況,他也是秘密回城,同樣不能讓人瞧見,今夜來此確實有些冒險了。

    男人眉眼沉重的模樣,朝云心中只覺不快。

    嘟囔了句“假正經”。

    他挑眉看她,顯然是聽清楚了,那眼神凜凜的,待她解釋。

    朝云目光掃向他攬著自己的手,嗔道:“手還摸人家腰呢,這便不是過于拉扯。”

    “還有方才,周大人與我唇齒廝磨,怎么又不是過于拉扯。”

    她說得坦蕩得很,若不是瞥見她那白玉一般的耳垂泛著紅……

    周焰旋即松開她的腰,背過身,筆直挺闊地站立,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只那雙眼瞳里還有短促呷昵。

    她不說話了,眼珠轉個不停,恐又在尋些什么心思了。

    周焰心中早已被她攪得稀巴亂,此刻也沉吟片刻,垂下眼睫,似乎饒是眼前的小女子在他面前再張牙舞爪,他都只想安靜地瞧著她,瞧著她鮮活生動,瞧著她眉眼彎彎,瞧著她笨拙卻自認熟稔的撩人手段。

    若是有朝一日,她當真另有所圖,至少此刻亂了的周焰,是甘愿奉獻的。

    想到此處,他轉身邁步上前,拉住她的玉臂往懷中揉。

    青年的下頜抵著秦朝云的鬢角,與她廝磨一番,而后開口似無奈:“今夜我是秘密入城的,你稍微乖些……”

    他嘆氣一息,繼續道:

    “等等我,很快的。”

    周焰難得的溫柔語氣,在這一刻,朝云覺得自己快要用光了。

    她窩在他厚實的懷中,側耳傾聽屬于男人滾燙胸膛發出的跳動。

    一聲比一聲響。

    斗轉星移,月落日升。

    晨曦之光透過窗牖,落入屋內,冬泱將窗葉整個打開,屋外的秋風簌簌裹著花香涌入屋內。

    秦朝云坐在銅鏡之前,目光渙散,由著一旁春鶯為她釉上一層唇脂。

    “郡主,梳妝好了。”春鶯提醒她。

    她這才幡然從昨日里溫存中晃神回來,眨了眨眼睫,她唔了聲,起身去了廳堂。

    陪家人用過早膳,整個晨間,她都在暮云軒的廊下摹畫。

    青鸞與妙妙一道登門尋她之時,站在廊道外便遠遠瞧見她的神思游離。

    “她在干什么?”

    “不知道,看起來像是在畫———一只大撲棱蛾子?”

    妙妙圓眼一定,盯著那只停在朝云紙張上的大飛蛾略有思量地說道。

    “有問題!”

    “有問題!”

    二人同時托腮定目,忽而扭頭對視一眼,旋即異口同聲。

    待她們來到朝云身后時,那桌案上的畫卷上正是白里一團糟。

    她提著畫筆,心思分明不在上頭,幾處亂掉的線條被她勾勒滿卷,昭然著她的心亂。

    妙妙見此拍了拍她的肩頭,才把她喚回神,原本停靠在桌案上的飛蛾也翩翩離去。

    “你們怎么來了?”朝云眼眸惺忪著,撂了筆。

    妙妙與青鸞并排坐在一旁備好的蒲團上,她眨著大眼睛,有些幽怨地開口:

    “我自然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林青鸞是我路上撿到的。”

    興師問罪?

    一時間,朝云腦子微頓,不知怎的,她便想起了昨日燕淮的背影。

    頓時,心緒略有復雜。

    她躑躅著開口:“妙妙,其實我———”

    話音被打斷,妙妙一雙秀眉蹙起,十足嬌憨模樣地向朝云攤手道:“你前幾日是不是給我把我的話本子給弄丟了!秦、綰、綰?”

    原來是為這個。

    朝云眉梢松下,便扭頭去吩咐春鶯取來,而后遞給她咕噥了句,小氣得很。

    “給你說了是孤本嘛。”妙妙愛若珍寶地收了起來,轉而又以一種銳利的目光盯向朝云。

    心咯噔一下,有一種預感悄然而至。

    下一刻,“秦綰綰,你那個…昨兒夜里,是不是拒絕我堂哥了?”

    問出這句話,燕妙妙實則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昨夜里,她路過后院時,無意瞥見了燕淮一個人半蹲在那梧桐樹下發了好久的呆。

    而那顆梧桐樹,是燕淮與秦朝云年幼時一道所植。

    聞到不一樣味道的青鸞也旋即放亮了目光,炯炯地看向朝云。

    二人以一種抗拒從嚴,坦白從寬的姿態將她壓在眼底。

    她蹙了眉,盯向二人,躊躇著開口:

    “你們都覺得小燕喜歡我?”

    二人齊齊點頭如蒜。

    朝云垂下眼簾,低聲了一句:“可是,小燕從未告訴過我的。”

    “綰綰,你感覺不到子廷哥哥對你的不一樣嗎?”

    一句話,將朝云拉回歲月長河的另一端。

    那時年僅六歲的秦朝云拉著燕淮,趾高氣揚地宣布了一件事。

    “燕子廷!我以后要當你的夫人,你不準和別的小女孩一起玩!”

    “秦綰綰,你怎么這么霸道?我才不要你當我夫人呢。”

    小小的白玉團子抿唇,有些嫌棄地說著,轉身時,眼底卻溢出他的竊喜。

    后來是半年以前。

    他那拐了八個彎的小表妹—程簌簌,在燕侯的壽宴那日,轉手推了秦朝云一個跟頭。

    自幼嬌生慣養的郡主磕破了皮,她手中還捧著一盒寶匣,里頭盛著她的少女心思。

    摔了跟頭的小郡主蹲在墻角處,卻陡然聽見了一墻之隔的談話。

    “子廷兄,你怎的今日不去陪你那未過門的小郡主?”

    “言多必失,沒人教過你嗎?”

    “郡主冰清玉潔,我與她乃是至交好友,須得你們置喙編排?”

    “子廷兄,莫生氣,是我們誤會了,原來你對郡主殿下無意啊。”

    良久,并未等到燕淮的聲音,他…默認了…

    無意。

    兩個字威力之大,猶如一道晴天霹靂,落在秦朝云的頭上,捏著匣盒的手寸寸抓緊。

    她以為這從小到大的特例,是燕淮那個別扭鬼不肯承認的情意。

    遂,她也心甘情愿地陪他演著,等到他們終究成就一對佳偶良緣。

    但,原來并非口是心非啊。

    是以,真的對她無意罷了。

    她失魂地站起身時,腿骨一陣刺痛,推她的始作俑者卻笑得譏諷。

    秦朝云想也未想,忍著痛徑直走向她,步步堅定,然后用盡力氣將她狠狠推落于臺階。

    而后,她將那盒原本要贈予燕淮的寶匣埋在了燕府后院,他們曾一起植下的那顆梧桐樹下。

    連同那時尚且十六歲的秦朝云,心里頭還帶著對一個少年無瑕歡喜的秦朝云,一道與寶匣埋葬。

    思緒回籠,朝云斂眸。

    無論他與她是如何情感,而今,早已消弭了。

    “小燕與我,早已錯過了。”

    她如是說,掀動眼皮,輕扯一抹淡笑。

    往日不可追,然,來日之路已有一人在前方等她。

    聽完她的這句話,青鸞尤為惋惜地嘆氣:

    “綰綰,我還是覺得子廷哥哥是很好的。”

    一旁人小鬼大的妙妙覷她一眼,正聲道:

    “雖然他是我堂哥,但秦綰綰,我更支持你去追自己喜歡的人。”

    話音一頓,妙妙又挑眉看她,“不過,你把周大人追到手了嗎?”

    秦朝云腦中回想著周焰昨夜對她說的話,他讓她等等他,那應當也是一種對他們關系的默許吧?

    更何況,都親兩回了呢。

    少頃后,只見朝云分外淡然地點頭,眼底卻劃過藏不住的喜色。

    雖然早也能料到他們二人或許都有意,但這般快的得到這個答案,還是有些意外的。

    青鸞二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目光深切。

    也是這一刻,暮云軒外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朝云三人仰頭朝外看去,便見方從外頭進來的冬泱一臉急色地快步走向朝云。

    “郡主,兩位小姐,今兒外頭恐不太平,全城戒嚴,國公爺方才也領著黑甲軍出去了,二位小姐,今夜恐要留宿在此了……”

    冬泱仔細說著,說完掀眸去覷三人神色。

    秦朝云聞言,面色微頓,思忖片刻后,開口詢問:“你可知曉,除了父親外還有誰去了?”

    冬泱搖頭:“奴婢只瞧著老爺去了,還派了一支隊伍說要去將城門守死來著。”

    將城門守死……

    若不是窮兇極惡的賊人,便是……皇宮出事了。

    黑甲軍盡數出派,秦朝云的心頭涌上密密麻麻的不安感,不停翻涌,吞噬著她。

    白日晴空下,四處街巷均無行人。只有那軍人肅踏腳步聲,一陣接過一陣。

    一股壓迫感籠罩了整片鄴都。

    皇宮內外宮門緊閉,一支禁衛軍在宮中上下四處搜尋著什么。

    明德殿內。

    晉文帝坐在龍椅上,手搭在扶沿處,一雙充滿皺紋的眼睛晦暗地盯著前方。

    明晃晃的大殿內,宮人們躬身低首,噤若寒蟬。

    殿門半敞,風灌入其中,吹響了珠簾。

    一道篤篤的腳步聲傳來,皇帝掀眸看去,只見一人走了進來,來人一身朝服于他跟前稍揖一禮。

    “大理寺卿羅哲,見過陛下。”

    風光霽月的大理寺卿站于皇帝跟前,再無往日懼意,十足的淡定。

    晉文帝沉著臉,盯著他,靜默好一陣才開口:

    “ 你也要反?”

    大理寺卿眉間微皺,顯得無辜狀:“ 陛下何出此言?臣素來忠心日月可鑒吶!”

    “忠心? ”皇帝氣血翻涌,只覺可笑,起身踉蹌一下,又抬手指著殿外圍起的一列兵將:“ 這就是羅愛卿的忠心?”

    當真是好大一番忠心!

    這份忠心便是今日趁著周焰不在,將他這皇帝之位一舉推下是吧?

    不過皇帝如何也想不通,為何會是他?

    他為何要反?一個區區的大理寺卿哪里來的錢財養得起兵將!

    “陛下說笑了,臣也不過是替夏大人來看望陛下罷了。 ”大理寺卿淡笑。

    皇帝目光驟然一縮,夏大人?

    籠統能有此能力不過一人!

    心中疑團揭開,是他的戶部侍郎——夏榮。

    原來是他!

    竟然是他…

    “你真是他的一條好狗!”晉文帝指向大理寺卿,目光狠厲,聲若洪鐘。

    沉默少時,大理寺卿不怒反笑,一陣鼓掌聲響起,他語調轉動,眼底劃過一絲憐憫之意:

    “周大人于陛下,不也是一條狗嗎?還是一條不顧命令,隨處亂咬的烈犬,”

    他說著朝皇帝走近,皇帝的手近在他的眼前,他嗤笑一聲,繼續:

    “不過,你的狗去了荊州辦事,一時半會恐怕不能為你咬人了。”

    周焰不在都城,確然是他們下手的時機。晉帝眼瞳一凜,“朕的禁軍還在宮中,還有朕的羽林軍!來人!將這個亂臣賊子拿下!”

    皇帝喊完,四周無一動靜,他心中微震,虛浮著腳步朝殿門走去幾步,只見外頭一片兵將包圍,而他的禁軍現在也不見蹤影。

    “談巡呢!朕的禁衛軍呢?!”

    一時間,一種慌亂與疑竇從皇帝心中蔓延開,他冷睨向大理寺卿,直覺告知他,與眼前此人脫不了干系。

    “陛下無須著急,談統領應當是在承天門迎接夏大人吧。”大理寺卿笑了笑,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還有您的羽林軍,恐怕也在與秦國公一道抵御城門?”

    這場謀反之舉來得讓皇帝措手不及,卻是謀反者早已策劃多時的。

    空氣凝固,晉文帝搖晃著肥碩身體步步虛浮著,他朝那殿中的伏案走去,一把寶劍從劍鞘脫落,銀光閃過大理寺卿的眼睛。

    銳利無比的劍指向他,皇帝目光泛狠。

    大理寺卿藏于袖中的手攥成一個拳頭,他面色帶笑,喉結卻是一滾,又朝前幾步,讓那劍刃離自己越來越近。

    “陛下要殺臣,便殺吧。”他笑。

    皇帝目光一閃,多疑的性子使得他此刻有些懷疑大理寺卿留有后手。

    就在此刻,他趁著皇帝分心一刻,抬手抄起一旁棍棒之物將他手中之劍擊落。

    又朝殿外高喊:“來人!圍住他們!”

    幾名身高體壯的士兵提著佩刀朝殿內而入,面色肅冷地將殿內眾人圍住。

    絕望與一絲恐懼從皇帝心中攀爬起來,他那雙眼睛睨著大理寺卿,落空的手慢慢蜷成一個拳頭。

    原本安靜的殿外忽而又傳來一陣打殺之聲,皇帝那雙眼里徹底黯然。

    不用多說,定然是夏榮來了……

    倉皇中,大理寺卿眼底泛起濃濃笑意。

    聲音越來越近,殿外升起的太陽,投落下日光,暖黃光束穿過殿內,一行人已至太極殿。

    打殺聲戛然而止。

    一只蟒紋長靴踏入殿內,一人身著月白長袍緩緩入內。

    清癯身形落在那光束中,二皇子一雙清冷的眸子盯向大理寺卿,又移向一旁被人圍起的皇帝身上,面色泛起一絲急色,關切地開口:

    “父皇,兒臣救駕來遲!”

    比起夏榮謀反,晉文帝如何也想不到來救自己的人,會是他的二皇子,一時之間心緒紛亂復雜。

    便見,二皇子又看向大理寺卿,冷聲:

    “爾等亂臣賊子,竟敢犯下如此忤逆大罪!”

    因著情緒起伏過大,激起他孱弱身子不適,又是咳嗽一聲,隨后二皇子側眸朝身后跟來的禁軍統領談巡虛弱開口:

    “談統領,拿下這些亂臣賊子。”

    “是,二殿下。”

    第34章

    【34】

    乾王府中。

    二人對坐案臺旁,棋盤黑白分明,縱橫抗爭。

    “棋逢對手啊。”程明彰笑嘆搖頭。

    周焰眸無波瀾,抬手將最后一顆黑子落下,封死對方所有退路。

    他淡然:“臣又贏了。”

    程明彰乜了一眼棋盤,一覽過去,確然無可退路,一盤死局。

    他將白子撂回盒中,手搭在腿上輕拍一下,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你猜宮中如何了?”

    “陛下,要立儲了。”

    周焰的聲音分外淡定平和,似在陳述一個事實一般。

    “我那二侄子,如今可以安心了。”程明彰掀手將棋盤打亂,一時之間再找不回原位,全作重盤。

    忽而他抬頭之際將目光落在周焰的臉上,瞳仁稍移,眉宇一擰,作思考狀。

    周焰盯著他的奇怪模樣,有些不耐,正蹙眉,便聽他開口道:

    “無緒啊,你這嘴——”程明璋倏然露出挪揄笑意,語調輕佻又風流的,“難怪昨兒夜半有約呢,找女人去了吧?”

    他湊近一寸,拈起一旁的折扇指向周焰的唇瓣,嘖聲道:“瞧瞧,也不節制點,嘴都親破了。”

    被程明璋轉移話題,戳破一些旖旎之事,周焰倒也面色不改,依舊沉著冷靜的模樣,抬手拍開他的折扇,回歸正題:

    “私炮營一案夏榮算是給二皇子做了嫁衣,他防了如此多人,卻獨獨沒有提防二皇子,最終落了個狗咬狗的下場。”

    先前周焰他們忽略了一個線索便是,大理寺卿羅哲是二皇子的親信。

    故此,昨兒夜中二人發現異動之時,才幡然反應過來,此中受利更多的可是那位“人微言輕”的病皇子,不談他與夏榮是否密謀,但他將羅哲圍剿死局之中,便是舍棄這位曾為他辦事良多的助手。

    這些年,他深居簡出的,手中養的也不過這幾個。不談別的,單談羅哲曾舍命救他,便是如此他一樣說舍棄便舍棄,倒是個心狠的。

    程明璋淡笑一下,凝著窗外風景,冷笑一聲:“他倒是個會隱忍的,私炮營一案牽涉眾多,羅哲便是信他才落得如此下場。”

    說完這句,他又嘆息一氣,口吻頗有遺憾:“可憐那小五,先皇后薨逝這兩年,便已過得辛苦了些。皇兄從前還會為虧欠先皇后而厚待小五,如今老二這一場戲定讓他老淚縱橫,小五……唉。”

    晉文帝在位時,尚可使得程明璋富貴如此,但若是二皇子日后登基,依他這般狠辣性子,定然是留不得小五這個嫡子的。

    對于程明璋的擔憂,周焰并未表態,只覷了他一眼。

    被瞥了一眼的程明璋訕訕地摸了摸鼻骨,轉而又談起另一件事:“秋闈在即,最近本王也觀摩了一位能人,或可在來年春闈中揚名。”

    周焰最煩他這般賣關子,也不答,只飲了口水,便聽程明璋自顧自地繼續:“你不感興趣?那我可偏要告知于你。”

    “便是你那位十分有力的情敵,燕世子。”

    這個名字使得周焰倏然皺眉,見他有了反應,程明璋又開始自信地說道:“不出意外,燕侯那老文儒定然要讓他的獨子參與科舉,想來他在瑯琊學藝半年,也應當是個才學滿腹的,不輸于他爹。”

    “不過,可惜老二不曉得瑯琊山應當沒有比你周焰更為杰出的人才了。”

    周焰是瑯琊山而下的,此事只皇帝與程明彰知曉。

    說完他故作嘆氣狀,又再度佻笑開口:“周無緒啊,你猜猜,若是老二,會否去勾搭一番咱們長明郡主的這位瑯琊學藝歸來的竹馬?”

    周焰原本平靜冷淡的臉上,顯出不悅出來,他睨看程明璋,語氣分外不耐:“王爺說話倒也不用如此多的前綴措辭。”

    此事上難得見他表露不悅,程明璋來了興致還欲多說幾句,卻見面前之人掀動袍角,起身越過他便徑直朝外離去。

    根本不給他多幾句嘴賤的機會。

    待到日暮溶金時分,皇宮中已然清理了羅哲、夏榮一黨的叛軍。

    明德殿內,皇帝被這場宮變而嚇得有一陣的離魂,待他好容易平復下來之際,外頭才傳來一陣女子的交談聲與細碎腳步聲。

    皇帝已十分疲倦了,他倚在龍座上,倦怠地抬眼看去,珠簾外一道窈窕身影朝他走近,正是貴妃來了。

    “陛下,臣妾今日一直被他們困在寢殿中……好生擔心您!”

    貴妃泫淚欲泣地徑直跪伏在皇帝膝上,一張俏生生的臉蛋急憂交雜,看得讓人心生憐惜。

    殿內的二人一陣訴情后才平復下來,殿外方將奸佞整治后的二皇子也已歸來請示皇帝。

    他步步恭敬地朝著龍椅之人躬身揖拜,“兒臣與談統領已將大理寺卿羅哲下入詔獄,審問近一個時辰,才詢問出反賊夏榮去向,據悉夏榮如今是獨身逃往南方,兒臣前后與談統領商議許久,才在我大燕地圖冊上圈出兩處嫌疑之地。”

    晉文帝的手放在桌案上,曲指一扣,示意他繼續。

    “往南方位,離鄴都最近也是略偏的一處,便是錢南城,此處乃鄉野之地,不易被人發覺。而另一處則是更遠一些,臨近沿海地區的花城一帶,此處乃是水路通達之地,最易逃脫,若是他在花城,便有些棘手了。”

    二皇子將自己的分析與皇帝說完后,又再度垂首,分外乖巧的模樣。

    晉文帝盯著兒子那道清癯身形,沉吟片刻后,下意識想說出周焰的名字,才吐一聲時,貴妃扯了扯皇帝的龍袍,他才反應過來,周焰此刻不在都城。

    思及此,皇帝心頭涌上一股念頭,隨后他才溫聲開口:“吾兒辛苦,此事便由你全權負責,捉住夏榮,朕會予你封賞。”

    “兒臣定不負圣意,將反賊一舉拿下。”

    透亮的地板上,月白衣裳的青年伏地一跪,朝前拜禮,而后在皇帝的應允關懷下起身又退離太極殿。

    殿外,日光透過琉璃瓦,成為金光落下,二皇子盯著那幾束金燦光芒,目光微沉。

    他抬手想要握住光,光從他的指縫中劃過,他便又松開,緩緩圈住。

    驀然間,他背過身輕扯一抹笑,笑得有些陰森,拂袖間招來了他的隨從。

    二人漸漸走遠于一處無人之地停下,隨后二皇子才與那人附耳幾句,隨從聞言低首應下,轉身便去了太醫院。

    待到晚間時分,皇帝與貴妃用完晚膳,他坐在窗前軟榻上,低眸似在冥想些什么。

    貴妃手中端著白玉盤里頭是綠瑩剔透的西域青提。

    白嫩柔荑拈起一粒提子,動作輕柔地遞入皇帝口中,待他吐籽時,又雙手奉上去接。

    皇帝吃了幾粒青提后,凝向貴妃的臉,驀然開口:“愛妃覺得,嘉鐸如何?”

    這番突然提及,貴妃先是面色怔忡一瞬,而后又俏笑答著:

    “二殿下自然是極好的。”

    皇帝搖頭,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貴妃見他面色淡漠,心中咯噔一下,有些慌意,生怕自己觸怒與他,旋即不語。

    “你大膽些說,平日不是挺大膽的嗎?”皇帝見她此刻表現,不禁失笑語氣逗弄著。

    貴妃心舒一口氣,又恢復往日嬌動模樣,攀上皇帝的脖頸處,語氣輕柔:“二殿下才學不斐,面對事情可臨危不亂,臣妾覺得實在是好的,不愧是陛下的兒子。”

    前幾句皇帝還略微皺眉,聽到最后一句,他不禁想笑罵貴妃嘴甜惑君,但她此話倒是提醒了晉文帝。

    他有了周焰這把刀,尚且不夠,他如今還缺一個周全且無二心的皇子,而大燕也正巧卻一位儲君。

    他本是想著如今自己正值壯年,還可予他的小兒子五皇子留下一番基業。

    經歷此事后,他只得另作打算。縱然對先妻有些虧欠,但居高位者,免不了心中涼薄。

    思及此,他又念著老二的病軀,旋即他將貴妃的手先剝落下來,雙腿落榻,朝著簾外喊人。

    近身的老宦官聞聲便即刻從外頭趕入,只聽皇帝沉聲吩咐著:

    “你明日去將常年看顧老二的許太醫傳來,朕有事問他。”

    “老奴遵旨。”

    因著戶部侍郎夏榮謀逆一案,鄴都城內這幾日都顯得尤為安靜,貴家女子們更是聽從父母命,不便上街。

    城內時常響起篤篤馬蹄聲,與點兵的颯踏腳步聲。

    這段日子只持續了四五日,便已恢復如初。

    而這廂方解了城中警戒,便又迎來了三年一度的秋闈考試。

    科舉報名在即,大燕眾多學子為此也苦讀數年,唯一時運不濟的便是齊霄之百川書院的學子們,因著夏榮之案,院長齊霄之亦有參與,使得百川學子們均被落了嫌疑。

    數十名學子,有的出身高貴只為仕途坦蕩,有的跋山涉水為改命運,但左不過都為此端科舉見一真章。

    苦讀數年為此搏名,終是落了一場空。

    而另一端為秋闈而煩惱的還有燕侯府中的小世子。

    燕妙妙這幾日在隔壁院里,都能聽見正院里的吵鬧聲,無非便是她那伯父又為了她的大堂哥秋闈一事,父子倆爭吵不休。

    城中解禁了,妙妙也時常去尋著林府與秦府串門,從而也有提及此事。

    對此,秦朝云表態:小燕一心向武,定然是不愿做文官的。

    而另一位林青鸞小姐表示:子廷哥哥的文學造詣定然會落選,燕伯伯為何要逼他丟人?

    而妙妙也深諳此事,但偏偏她燕家滿門均是權重之臣,我朝文臣重,武將輕,若是燕淮從將,頂多是個從三品,斷然不能如她伯父那般封侯拜相的,便是日后承襲了侯位,待諸位長輩百年之后,他們只怕燕氏一族漸漸式微。

    這廂送走愛問問題的燕妙妙后,轉頭朝云便遇上方下學歸來的君琊。

    這幾日她常在暮云軒內,便是用膳也是在自己院內,便有些日子未見他了。

    “君琊,你這是在念叨著什么呢?”朝云見他口中振振有詞著,遂隨口問他。

    秦君琊此刻正專心地背著先生布置的白雪歌中的“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甫一被朝云打斷,他便理不清頭緒了,旋即頗有怨念的眼神看向朝云,懨聲:“阿姐!”

    “背什么呢,能讓你這般著急。”朝云覷他。

    “先生讓我們將岑參先生的白雪歌全詩背誦下來,如此明日便可許我們一日假,你方才這一打斷我全給忘了!”

    聞言,朝云乜他一眼,似有嫌棄般的,在他跟前將那首白雪歌一字不落地背給他聽,使得君琊模樣愣忡好一瞬。

    “這不挺簡單的嗎,你個呆子。”朝云挑眉。

    君琊不服氣:“也不是人人都有好記性。”

    朝云旋即脫口:“你若是不信,我將燕妙妙捉回來給你背?”

    倏然聽見這個名字,君琊的重點便轉移了,連忙問她:“她來咱們府里了?”

    “剛走呢。”

    話音一落,君琊便似一陣風似的刮走了。

    廊檐下,朝云一人站在原地,盯著那抹匆匆離開的身影,她癟了下嘴,眉心微壓,又拍了拍手,作一副無所謂地模樣轉身回了暮云軒。

    這頭剛鉆入秦家花廳處,朝云遠遠地便瞧見自家婢女冬泱與君琊的隨從付止正在談天說笑。

    一股八卦油然而生,朝云本想躲過去,未曾想被冬泱瞧見自己,不由得,她只得訕訕地走過去,一聲輕咳:

    “今兒這花廳的花開得不錯。”

    二人低眸一看,花廳處早已裁剪了舊枝與落花,哪來的花開?

    冬泱一霎紅了臉,躲到朝云身后去,低聲道:“奴婢與付止就是隨口聊了幾句,郡主可別多想。”

    “奴才就是同冬泱姑娘提了幾句都城的新鮮事。”付止也有些惶恐,說完這句他似又怕朝云不相信一般,趕忙補了一句:“就方才還提到,那活閻王……不對是周大人回都城一事。”

    聽到這,朝云已然無心關心他們二人之事,只思忖著,周焰不是早已回來了嗎。

    忽而她想起那夜周焰所說的,他是秘密回城……

    那么如今,應當是他手中之事已然辦妥了。

    朝云懷著這副心思回了暮云軒內,被春鶯二人服侍著用過一些晚膳后,她心中略帶希冀的,早早地便讓暮云軒的仆從們退下,徒留自己一人斜斜躺在窗牖處的軟榻上。

    她抱著一方軟枕,墊在窗沿處,支著腦袋望向窗外。

    屋內只點了兩盞燈,從而除了朝云那端,四處沉黑一片。

    火焰映在她瑩白的臉上,她垂下濃長睫毛,心中忽而想起了周焰那時說的只言片語,直覺告知于她,或許近日百川書院與大理寺卿案件,或許周焰也有參與其中。

    所以他是一早知曉這些,從而,才秘密回城。

    正想到此處,遽然間,她在火光中瞧見窗外樹葉紛落,一道頎長身影從天穹之中緩緩落下,明月在他的身后成為千絲萬縷的光,不斷匯在他的身周。

    周焰一身深紅飛魚服慢慢朝她走近,長身挺闊筆直的,深邃眉眼中,目光溫和地看向朝云。

    他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咫尺之時,周焰站于窗案前,低眸看向趴在窗沿的小姑娘,火光在二人之間搖曳。

    那張烏紗帽下,秦朝云瞧見了他清晰的眉眼,多日不見,周焰的臉廓消減了些,顯得他挺峭的眉骨更為深邃。

    “周無緒,這幾日處理案子很累嗎?”她眨著眼眸,溫吞著語氣問他。

    不問這幾日為何不來見她,也不問他去了哪里,只關心眼前這個人怎么瘦了,是不是很累。

    陡然聽見她的聲音,周焰心頭似有溫水涌動,將那處澆灌著,使得他感到暖意。

    秋風乍起,吹動他的袍角,然而朝云吹不到這陣風,只能感受到他結實寬厚的肩背,為她擋住了這一場風。

    風涌動之時,朝云乍然間,聞到一陣清淺的花香。

    倏然,她似想到什么般,一雙眼瞳里泛起溫柔水澤,凝望著周焰,她的眉眼漸漸彎起。

    周焰本是繃成一條直線的唇倏爾彎起,扯出一抹笑,秦朝云很少見他笑,突然瞧見時,只覺他笑起來像是消融的冰鑿,化開在春日里。

    她見了一時有些詫異,卻又覺得滿心都是歡喜。

    那雙清凌凌的眸子中,浮現出青年一直背著的手,緩緩地落入她的面前,那只骨節分明的掌心中,握著一扎鮮花。

    花瓣通體瑩白,花莖帶刺,頗為新奇。

    秦朝云盯著那扎似玫瑰又顏色奇異的花,愣忡了半晌,才仰頭看向周焰。

    只見周焰俯身與她湊近,鮮花在二人之間發散著幽幽暗香,二人的距離很近,近到他們可以細數對方的睫毛。

    周焰喉結滾動,聲音有些沙啞:“此為白玫瑰,西域而來。”

    那時他從黑市而過,只一眼瞧見那披著斗篷的西域阿婆在賣此花,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很是襯她。

    于是,他用了金葉子買下,又匆匆趕來暮云軒,贈予她。

    朝云心頭滾燙著,她垂下睫羽,再度湊近,輕嗅那花香,伸手從周焰手中接過,二人的皮膚相觸,周焰的手很是冰冷,朝云眼睫一顫,掀眸看向青年,掌心攤開從外用自己纖細小小的手,將那雙粗糲寬厚的大掌握攏。

    她的掌心嬌嫩而溫暖,將周焰的冰冷漸漸退散,周焰如漆般的眼瞳里微閃一瞬,而后垂下,凝著自己跟前的姑娘,她披著長發,一襲青色寢衣亂揉在那軟榻之上,因著她的動作而露出雪白的綾襪和小腿瑩白的一截。

    白里泛紅的花瓣透在她的臉頰上,從周焰的角度去看,一眼瞥到了她的唇瓣,紅紅的,粉嫩欲滴。

    他親過她,軟軟的很好親。

    空氣中一霎靜默,二人在夜色中旖旎地望向彼此。

    秦朝云從他的眼底瞧出一點欲色,從而,她咽了把口水,又想起他們手心中的花。

    “白玫瑰?我倒是曉得玫瑰,通體嬌艷紅蕊,卻不曾見過這白色的。不過——你為何送我這般樣式的花呢?”

    周焰眼底一撇,瞧出她語調的深意,心中微揚。

    “它與你,總有幾分相襯。”

    朝云抿唇,又問:“此花看似溫婉柔美,根莖卻是帶刺的。所以,你這是覺得我也如此嗎?”

    多尖銳的問題。

    周焰眼底閃過笑意,有些無奈又帶著些溫情,他吸了一口氣,瞥看朝云:

    “帶刺沒什么不好的,秦朝云。”

    他的嗓音很好聽,低醇而帶著一點蠱惑的意味,朝云卻敏感地抓住了他的稱呼,生出一些不滿來,她道:

    “周無緒,我覺得很是不公平。”

    周焰挑眉看她。

    她緊了緊握著周焰的手,一雙眼瞳里滿是嬌嗔之意,連帶著語氣與帶了幾分少女的嗲音:

    “我都總是喚你表字,你也得喚我的小字。”

    她總是有很多莫名又……可愛的想法,周焰只靜靜地聽她說。

    “我最為親密之人都叫我綰綰,所以,周無緒啊,你若是覺得咱們也算親密,也要叫我一聲——”

    話音稍頓,她眨著眼盯他,少女半跪在榻上,一雙眼瞳盛著月光與他的剪影。

    親密?他當然聽懂了她的意思。

    周焰盯著那張姝色無雙的臉,猝然貼近,他略一偏頭,呼吸熱氣打在朝云的耳垂上,一霎變得剔透粉紅。周焰眸子漸深,幽幽地盯著她的耳垂,而后,他垂下長睫,滾動喉嚨,唇齒翕動時。

    極為蠱人的嗓音響起在這片寂靜黑夜中,不斷地貼近她,熱氣攀爬著,縈繞著,讓人心中倍感攪動著。

    “秦綰綰。”

    他的唇快要貼上她的耳垂。

    這般地近,近到呼吸都靜止。

    一度靜默后,青年那對稍顯銳氣的眉微微一挑,鳳眸側轉余光里陡轉浮現出少女緩緩通紅的雙頰。

    她曾聽過那樣多的人,喚她綰綰,從未有一人,能像周焰這般,喚的如此讓人心旌動蕩。

    面頰很燙也很熱,心頭一陣漲滿,那歡喜將她淹沒,快呼之欲出。

    第35章

    【35】

    她包裹著周焰的手被男人單手反握住,周焰將玫瑰擱置到窗沿邊,他的眉宇濃稠昳麗,深深地瞧著她,呼吸一圈一圈打在耳廓。

    朝云身子微微晃動,跪在榻上久了,有些腿麻。

    周焰的唇在她的耳垂旁,近到無法再近。長睫垂下,掃過她的皮膚,朝云身子微微顫動一瞬。

    他眼底壓著涌動,而后緩緩抽離,握緊了她的手,此番少女眼眸怔忡,面頰紅潤,顯得嬌憨可愛。

    一個沒忍住,周焰掐了掐她的臉頰,很軟也很滑。

    月光如華,微燈雙盞。

    周焰從她的耳邊撤回,鎖住她的秋瞳,目光沉沉,但只得暫且壓抑。

    “鄴都近來不甚太平,你若出門記得多帶幾個護衛。”

    眼下二皇子即將從花城歸來,夏榮一黨已全數落網。都城之中明槍暗箭數不勝數,單單只她的身份便足矣讓人心中生起妄念。

    他忽然又想起今日進宮時遇見了翰林院的人,程明璋的話猶在耳邊。

    不知不覺,他的氣息變得危險幾分,周焰睨向她。

    朝云軟聲開口:“我曉得了,你這般看我做什么?”

    “郡主平日若是無事,便與一些備選考官離遠些,畢竟若是秦世子日后仕途恐遭人詬病。”周焰聲線分外平淡。

    這番話,倒是令朝云有些摸不著頭腦,什么備選考官,什么君琊仕途?

    她瞳仁中泛起茫然地望著他,不解地問:“什么意思?”

    周焰瞧著她這副神色,一時間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輕咳一聲,有些不情不愿地答:

    “今年秋闈翰林院會挑選幾名備選考官。”

    他一說翰林院,朝云腦中飛速轉動,便一下想起來某人,狡黠在朝云眼中閃過,她看清了周焰此刻的心思,忽而大膽地抽出手摸上男人的下頜處,他的皮膚是冷白色,不似手掌那般粗糲反倒是有些細膩的感覺。

    不得不說,周焰是老天爺賞飯吃的臉,每一寸每一毫都讓人瞧不出錯處來。

    朝云望著他那雙烏黑眼眸,噗呲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彎成天上的星月。她的語調輕輕,帶了些女兒家的溫柔:

    “周大人,我只喜歡你。”

    不僅僅是喜歡你,是僅僅只喜歡你啊,周焰。

    夜色漸漸變得迷離起來,萬物在他眼底化為虛幻,周焰只能感知到他耳畔的那一句軟語輕調。

    纏纏綿綿,縈縈繞繞地鉆入他的耳朵,沖進他的心室。

    好半晌,穿堂風再度襲來之際,朝云才在那風聲中,聽見他的一句極輕的“恩”。

    而后,她看見漫天星辰不斷閃爍,眼前的青年揉了揉她烏軟的青絲,松開了她的手,難得溫柔而輕聲地同她說:

    “早點睡。”

    朝云沉浸在他的聲音中,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而周焰卻默了一瞬,眼底劃過恍然,又彎唇補了一句:“綰綰。”

    黑夜漫長中,青年替她關上了窗葉,卷走了她身上的少女清香,只能透過那窗外影影綽綽的人影,瞧見他漸行漸遠的身形。

    周焰“回城”的第二日,二皇子也攜著人馬將夏榮捉回都城。

    立儲近在眼前,當今陛下膝下有五子,大皇子遠在邊塞歷練,三皇子倒是文韜武略但卻有些懦弱,四皇子又是個殘廢,五皇子本為眾望所歸的嫡子,卻因著尚且年幼而并未冊立,唯獨這二皇子,突然殺入眾人眼中,如今不僅解了宮變還拿下叛賊,唯獨讓人猶豫的是,他那副病軀……

    因而,朝堂上為這儲君之事又是一陣爭論。

    然而,當今天子卻并未表現出為此事苦惱的模樣,只將立儲之事暫且擱置。十分看重地安排了秋闈一事,這一日的早朝才算停下紛爭。

    這番下朝之后,朝臣們紛紛前往承天門乘車離宮。

    程明璋慢悠悠地從殿內走出,頭上戴著的官帽有些歪斜,更顯得他缺少正形。

    前頭走著的是秦國公,二人之間隔了一截距離,程明璋站在那玉階上,掀眸遠遠地便瞧見一應小黃門與宮娥們迎著深色衣裳的婦人緩緩朝內宮走去。

    他瞇了瞇眼,加了幾段腳程跟上秦國公,偏頭輕聲道:“國公爺,國公夫人入宮這是又去探望云娘娘?”

    秦國公忽而被他問起,心中微頓,而后又面色如常地淡笑一下,回他:“內子正是去探望太后娘娘。”

    程明璋輕笑一瞬,與秦國公微一頷首后,又瞧見一旁的林相,似想到了某人后他略微點頭示意,便悠著長腿朝前離去。

    而另一頭,秦夫人隨著宮娥與小宦官們穿過一方甬道,步入坤和宮中。

    常年服侍云太后的掌宮瑾瑜嬤嬤旋即來迎她去了側殿中。

    殿內先是一片昏聵,撥開珠簾,眼前便是前方一座佛龕,云太后一襲素色衣袍站在佛龕前,十指合十手中佛釧被她撥動指腹間。

    屋內點了好些燭火,昏黃一片,有些滲人。

    秦夫人眼底一片沉靜地看向佛龕旁的一方靈牌。

    上頭用鎏金寫著幾個簪花小字,云太后目光分外溫柔地將靈牌擦拭干凈,隨后才不緊不慢地回身看向秦夫人。

    姐妹二人四目相對,瑾瑜嬤嬤見此便朝二人福了身子,緩緩退下。

    殿門被闔攏,一時間四下無聲。

    “你來了。”云太后先開口。

    秦夫人點頭,望向她的身后,那般多的燭火仿若她身后是一片火海一般。

    “臣婦瞧見了娘娘揚的黃布,便來了。”秦夫人的聲音帶著沉穩與一股溫柔。

    秦國公府外的一處普通繡坊掛上黃布,是云太后與秦夫人的暗號,很是隱晦。

    “哀家聽聞了,那夜綰綰與韓學士之事。”云太后將佛釧收回袖中,撣了撣肩披,而后目光移向秦夫人的臉上。

    那夜之事,實則為何那般湊巧,不過是有人故意安排罷了。

    只不過,她們都未曾想到,燕淮也會牽涉其中。

    秦夫人眸子微閃,又垂下眼簾,淡聲開口:“綰綰她素來是有自己心思的孩子,韓學士與她……終究無緣。”

    她話音方落,便聽云太后微吟一聲,隨后嘆氣一息,才道:“既然如此,那便定子廷這孩子吧,哀家也是瞧著他長大的,這孩子挺好的。”

    “皇帝約莫著秋闈過后,便要立下儲君了。屆時,子廷與綰綰之事,我會去找皇帝。”

    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說完,她目光停在秦夫人臉上,觀摩著她的神色,而后便朝前一步,拉過她的手,頗為語重心長地開口:

    “你又何苦憂心,左右燕淮那孩子是個好的,他們二人有意,我們便是成全他們罷了。何必要去追究那么多深根呢?”

    此番話語倒是說得字字懇切,秦夫人抿唇,又再度掀目看她:“娘娘,再無回頭路了是嗎?”

    回頭路?

    云太后彎起笑容,轉身有些悲愴地盯著佛龕的一旁,那一片燭火中的小小一隅。

    誰給過她回頭路呢?

    “比起皇帝,哀家才是不會傷害綰綰的人。”她的聲音冷了幾分,目光凜起帶了幾分堅定。

    “順應天道,哀家現在需要燕氏的支持。”

    秦夫人細眉蹙起,點了頭。

    詔獄內。

    自上而下的一道石門甬道處一片沉黑,獄卒領著身后之人,用火折子將一排排燭盞點燃,鮮紅火光在石道內霎時通明起來。

    一路穿過各處鐵門,徑直走向最里頭的那一間牢獄之中。

    四周獄卒見到來人,紛紛躬身行禮。

    “二殿下。”

    “周大人。”

    兩人朝獄卒略一點頭后,才踏入牢獄,刑架上捆綁著身著血衣的夏榮,他那張本是儒氣的書生臉,此刻被刑法折磨的猙獰起來,幾條又深又長的血口子赫然露在眾人的眼底。

    二皇子乍然聞見血腥氣,沒忍住輕咳一聲,而后側頭朝周焰一笑,他走上前,舉起那一直在火炭上烤著的烙鐵徑直地往那夏榮的身上而去。

    “呲”的一聲,伴隨著夏榮壓抑的痛吟聲,在這處天地響徹。

    夏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瞳死死地盯著二皇子,他似有話要說,卻被二皇子冷不丁地掃過一眼,而后夏榮身上的烙鐵更為加重地印在他的傷口處。

    好半晌,二皇子才停下酷刑,他將烙鐵輕松放回炭火中,眉眼松散地瞥向一旁的周焰。

    見他面色冷然,二皇子倏爾一笑,倒是和善,仿若方才并未做過那般兇惡之事一樣。

    “周大人,你瞧,這夏榮自關入詔獄起,便一直嘴硬咬著不肯說出他那關州的建造私炮營之事,吾也很是憂心吶……”

    他朝周焰走近幾步,目光鎖在周焰的臉上,不緊不慢道:

    “聽聞周大人素來審理兇犯很有一套手法,不若——周大人來替吾審一審?”

    周焰一雙鳳眸中乍然泛起一星波動,四目相接中,他的眸子更為冷冽些,而后流露出一抹極淺的嗤笑。

    青年一襲玄暗飛魚服,袍角在暗牢的蠟光中掀動,他慢條斯理地看向已然面目全非的夏榮。

    “殿下想問夏大人什么?”

    只聽二皇子輕緩一笑,幽幽開口:“吾想知曉,夏大人將私炮營的數百箱火炮藏去哪了?”

    一時之間,四下靜寂起來。

    也只片刻,周焰眼皮撩動,勾了勾唇,卻并無笑意,只邁著長腿慢悠悠地走近夏榮。

    夏榮面色微僵地在他眼底躲開目光。

    看來,數百箱火炮消失在江上之事,他顯然還是尚且不知曉的。

    得此結論,周焰心中有了決斷,一雙手在昏暗的地牢中顯得蒼白勁瘦,周焰拿起一旁的鐵鏈,快如風般,鎖鏈霎時落在夏榮的脖頸處,那雙手經脈漸突。

    窒息感漸漸裹挾夏榮的全身,他下意識求生的反應使得他劇烈掙扎起來。

    蠟燭一直在燃,空氣一點點凝固。

    站在鐵門處望著二人的二皇子眼底閃過笑意,好整以暇地盯著他們,又過了好半晌,他看見夏榮那蒼白的臉已開始泛起紫青色。

    他的笑容漸漸僵住,長袖中的手慢慢蜷起。

    他心中明白,夏榮絕不能此刻死,那些火炮足矣毀滅整個大燕王朝……

    尚未出聲,便見周焰松了手,鎖鏈“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渾身凝著血糊的夏榮此刻虛弱到不行,他大口喘著粗氣,顫動著嗓音發出沙啞撕裂。

    “夏大人,同僚半載,你若說出二殿下——想知曉的,周某便不必讓你受罪了。”

    輕飄飄又故意咬重幾字的一句話,回蕩在這處地牢中。

    周焰眼瞳一寸不讓地鎖住夏榮的一舉一動,只見他眼神微虛地瞟了一眼二皇子方位,唇死咬著一條血疤,一夜之間白了滿頭發鬢,蒼老地不像話。

    好一會兒,夏榮那雙眼睛忽然軟了幾分,他朝周焰點點頭示意過來,而后在他跟前低低笑起來,唾罵道:“周焰……你就是……他們程……家的一條狗。”

    “你就是……一條,看、門、狗!”

    他一字一頓地說完這一句,然后朝周焰啐了一口唾沫,飛濺在地上。

    周焰眉眼不動,只漠然地聽他罵出來,等他漸漸平息了情緒后,周焰才抬手搭在他的肩胛上,手中使力,夏榮感到劇痛卻已無力再喊。

    周焰偏過頭斜乜他一眼,低聲:“夏大人身負家族數十口性命,與其那周某發泄,不如思考一下如何才能保住你那遠在錦州的幺弟一家。”

    驀然間,夏榮雙目睜大,不可置信地盯著周焰。

    驚詫于他竟在這般短的時間里將他的籌謀、家族關系與弱點,全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只一瞬,他的目光又黯淡下來,他是周焰……

    是讓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又有什么是他無法查到的呢……

    似認命一般,夏榮朝著他垂下眼簾,熄滅眼底最后一抹亮光。

    見此,周焰心中低嗤起來,人心軟弱至此。

    “火炮……我可以告訴你們,但只能他一個人留下來聽。”夏榮朝著地牢內的二人開了口,聲音虛弱著。

    二皇子倒是對此有一霎而過的怔然,但還是點了點頭,又朝夏榮看去一眼,溫聲笑著:

    “夏大人識時務便好,吾也會記得替夏大人遣人好好照拂夏夫人與齊院長的。”

    說完,他的眼底閃過一息銳色,而后朝周焰虛身頷首后,才邁著步子離開了地牢。

    地牢中潮濕浸入夏榮血肉模糊的腿骨,臟亂的鬢發黏著臉上的血汗夾雜,夏榮盯著那二皇子身影直到不見,才看向周焰。

    “你要保住我阿弟一家。”

    周焰微瞇鳳眸,淡聲:“夏大人,你拿什么和我談條件?”

    “我手中有數百箱火炮,足矣傾覆整個王朝!”

    “呵。”男人輕嗤一聲,“我為何要傾覆燕朝?”

    夏榮被他說得一噎,心中氣血翻涌,盯著周焰那張波瀾不驚的臉,沉吟許久,腦中忽而想起二皇子的那句話。

    從而,他目光煞變,牢牢地盯著周焰,字字斟酌著吐出:

    “周焰,我可以告知你想知曉之事。”

    似聽到了滿意的答案,周焰從善如流地挑眉,輕揚聲調:“夏大人,這是不保夫人與齊院長了?”

    夏榮眼前浮過妻子與老丈人的臉,心中一橫,咬牙低吼:“你只說,愿還是不愿?”

    他自知他時日無多,只能爭取這一時片刻的希望。

    周焰盯著他的臉,少時后,肅聲:“夏大人,但說無妨。”

    第36章

    【36】

    秋闈在即,國子監許多學子都有報名此端秋闈。

    而鄴都報考秋闈最為矚目的莫過于,一個是秦國公府的小公子君琊,一個便是燕侯府中的燕淮世子。

    這幾日秋高氣爽,都是好日子。

    秦夫人攜著朝云也特意去了一趟鄴都白馬寺為君琊求了一個順遂福。

    這日夜中,朗月高懸,而明日便是秋闈考試,秦家上下陪著君琊一道整理了好些備考須用的物件,又是好一陣子的貼心話語,鼓勵他小兒郎莫怕莫慌,只管勇往直前。

    待到夜漸漸深了,眾人也便紛紛回房,只待明日送他入考場。

    這一夜過得分外安寧,夜里只有微風陣陣,送來庭院一陣芬芳清香。

    日照漸升之時,貢院外的街巷處,四方而來的馬車魚貫而入。

    秦府的馬車也在其中,秦氏夫婦先行而下,君琊才隨著朝云一道跟在后頭,稚嫩的少年郎目光篤篤地盯著貢院匾額上滾金的幾個大字。

    這里便是少年郎們的凌云志、青云梯。

    另一端人群喧嚷中戛然而止,只見那本該停下車馬的巷弄處,忽而傳來一陣陣馬蹄滾滾聲響,抬眸便見身著星藍勁裝的少年郎君意氣風發,劍眉朗目的,他手執韁轡,于眾人中央勒馬而停。

    燕淮側眸看向人群中的秦朝云,而后翻身下馬,另一邊一路小跑過來的隨從趕緊將世子爺的寶駒牽好。

    “是子廷哥哥,他真的來參加秋闈了。”君琊有些興奮地拉著朝云的手。

    秦母聽見兒子略有激動的聲音,瞥他一眼,隨后便見燕淮正朝他們緩緩而來。

    “伯父伯母。”燕淮躬身揖禮,得秦氏夫婦溫聲應答后,他的眸子又落在朝云與君琊身上。

    半晌,他什么也沒說,待到貢院大門開啟后,他才朗聲朝君琊道:“君琊,走了。”

    君琊旋即便撒開朝云的手,一溜煙地跟在燕淮身后,二人踏上那貢院玉階時,燕淮再度回首,望向那人潮如織的一隅,他的目光帶了些躊躇不安。

    黑壓壓的人群中,少女一襲杏白石榴裙隨著秋風飄動,眉眼若朝霞般明艷,新月眉彎彎,卻壓不住她眉宇中的一股恣意英氣,她也瞥見了燕淮的目光。

    遠遠相望,少女忽而彎動唇角,她與燕淮無論如何,終歸還是要做好友的吧。

    思及此,她與他無聲地開口:

    “小燕,祝你旗開得勝。”

    讀懂她的口型后,燕淮才落下心中那塊高懸著的巨石。英俊不凡的面容上揚起一抹明朗笑容,與她的方位點下了頭,又轉身與四周穿梭而過的學子一道淹沒在那大門中。

    學子逐一步入貢院大門,守門之人緩緩將大門關攏后,朝云便隨著父母一道回府去了。

    馬車內,秦國公略有感慨地撩起車簾看向越來越遠的貢院大門,悵然失笑與秦夫人道:

    “想二十多年前,我也是這般如君琊一樣進了這間大門的。”

    秦夫人聞言也勾動唇角,想起方才的畫面,斜瞥了眼女兒,開口道:

    “少年兒郎們心中總是先有了凌云志,再去想著后頭事的。”

    “夫人說得對,那時也是我高中之后,才得以娶到夫人這般如花美眷,生得咱們綰綰與君琊這般乖巧的一雙兒女。”

    秦夫人看向朝云,意有所指的笑答:“可不是嘛,兒郎們都是如此。”

    秦國公聽著自家夫人的話,有些莫名,但還是笑著應承,倒是說者有心,該聽此話的人卻在望著車簾發呆。

    然而發呆的這位,誠然并非真的在發呆。朝云心中還想起那位韓學士,因而在母親說這話時,她有些不太樂意的,但終究還是壓下來情緒。

    車轂滾滾壓過烏衣巷的干道,本還溫馨的馬車內,忽而聽見外頭一陣甲胄摩擦聲聲入耳。

    朝云沒忍住撩開了車簾朝外看去,只見一列兵隊正朝著反方向勻速前行,一旁的秦國公眺了一眼,看清領頭之人后,眼底微有怔松地看向妻子。

    二人目光一對,旋即看向朝云,秦國公溫聲道:“綰綰別瞧了,快些將簾子拉下吧。”

    “阿爹?”朝云擰眉。

    秦國公解釋道:“那是談統領手下的禁軍,近來在城中整頓治安才有的動靜。”

    朝云聽完點了頭,瞧著父親的神色倒像是如此的,但心中卻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

    秦家馬車與兵甲擦肩而過。

    北鎮撫司內。

    錦衣衛們手中案子頗多,此刻都各司其職地整理與追查,整個北鎮撫司都處于繁忙之中。

    而周焰也是現在才駕馬而歸,門口立著的守衛接過他手中的韁轡,青年風塵仆仆地踏入院中。

    周齊瞧見他歸來,遠遠地便小跑而來,緊隨著他的大踏步朝內庭而去。

    周齊一路低聲匯報著,近來手中案件進度。

    “船上那人屬下已轉移出了都城,二皇子他們是查不到的。另一邊錦州接到消息說是夏榮的弟弟被賭場押了,屬下已派了當地探子去救人。”

    “還有,石門處有人在等主上。”

    周焰極快的步子忽而一頓,他掀眸看向周齊,眼底一沉,而后點頭便邁步于暗房而去。

    穿過游廊,避開北鎮撫司四下的錦衣衛,周焰轉開暗房的石門,里頭漆黑一片,還未點燈。

    他將石墻上放著的火折子打燃,四方燈盞亮起,一人正翹著二郎腿坐在那凳子上,挑眉看他。

    “可算來了,本王都等你好久了。”

    程明璋理了理袍角,目光轉動在周焰身上,似在尋找些什么足跡一般,將他逡巡一番后,才頗有遺憾地搖頭。

    見他這副做派的周焰倒也習慣了,只掀動袍角與他跟前坐下,案上尚且還有涼茶,周焰在外頭跑了一日有些口干,抬手將茶甌斟滿,一飲而盡。

    “這個節骨眼,來我這干什么?”周焰睇他一眼。

    程明璋倒是不以為意,朗聲一笑:“唉,本王這不是聽聞你即將領軍去往雍州嗎,特來給你踐行一番的,畢竟這一去又是好些日子。”

    聽完他的話,周焰只覺無言以對,這人分明知曉自己所去為何,還在這給他扯東扯西的。

    “所以呢。”

    程明璋見他懨懨地看向自己,自覺無趣,轉而又提及別的話題,眉目顯得有些陰惻賊意。

    “周無緒啊,不過你這趟遠門要出,可有去給咱們郡主打個招呼呢?要讓美人苦等你,可是一大罪過哦。”

    陡然給他提及秦朝云,一息間周焰眉間壓下,似在思忖一番,好一會兒才掀動眼皮,沉聲道:

    “我自會告知于她,你近來可有探到太后有何動靜?”

    這些日子,程明璋也被朝爭攪得好一陣不得安寧,忽然提及云太后,他倒是有些疏忽了,但仔細想來近日坤和宮動靜,似乎也并無什么。程明璋自然知曉周焰所謂何事,朝他搖頭正色道:

    “暫時并無瞧出什么端倪,不過你且放心,你只管去雍州這趟,本王在都城中自會給你守好你家小美人兒的。”

    周焰忽聞他口中這詞,眉心一跳,斜睨他一眼,飲茶的動作也一霎頓下,茶水在喉嚨一滾,旋即低聲一陣咳嗽,有些嗆住。

    青年耳廓被燈盞照的泛紅,語氣有些不自在地開口:

    “王爺用詞,勿要如此犀利。”

    這般孟浪瘋癲,成何體統……

    一旁紫衣的少年王爺一陣輕笑,完完全全地看穿了眼前這青年一副分明情動不已,還要故作冷靜的模樣。

    只嘆一句,周焰也有如此境地。

    學什么戲文公子,愛在心,口難開。

    嘖。

    這番與程明璋又仔細閱覽了一番雍州地形圖后,二人才各自從暗道離去。

    此次雍州之行,正是二皇子給周焰安插的任務。起因是皇帝如今信任二皇子,從而周焰也開始著手與二皇子一道合作共事。

    雍州是那時詔獄中,夏榮與周焰說出的火炮藏身之地,據悉除卻周焰他們劫走的那一批,還有好幾處山洞中有火炮存貨。

    周焰一番估摸后,也從二皇子口中探知他并不知曉夏榮這端后手之舉。從而他便也順應而下,親自去將這批火炮運回皇室炮營。

    但雍州要過水路一日,陸路攜一支軍隊駕馬速行也得三日。

    一來一去還得將火炮運往驪山炮營處,又得耗些日子。

    從而,他離開鄴都,少說也有半月左右,多則便是一月有余。

    思及此,他正從暗獄走過,金烏西墜時,鍍下些許暖光。

    穿過周焰頭頂黑金發冠,一雙鳳眸抬起,眼底輝映著余暉光芒。

    他緩緩低眸時,看向那不遠處的長廊檐下,似曾相識的場景再度席卷他的記憶。

    那日,她便是站在這檐廊下,與他四目相接的。

    這一刻,他想她了。

    周焰正走向北鎮撫司大門時,遇上了周齊。周齊瞧著主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出現在大門口,開口問道:“主上這是要去?”

    “有事。”

    他說完,斜乜了一眼周齊,又冷聲:“之前審完的案子,可有歸納?”

    周齊一懵,搖頭:“還未。”

    “那還不去。”周焰擰眉,有些不耐。

    他向來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此時他迎著夕陽,已然快步走到了秦國公府的街巷處。

    抬眸便可瞧見暮云軒的樹木,但周焰第一次猶豫了。

    他想起這么多次,都是他闖入人家姑娘的院子,而這一次,他忽然很想用他平日里嗤之以鼻的宗教之禮,邀她出來一見。

    發乎情,止乎禮的一番相見。

    他曾在年幼時,聽家族長輩教導過。男子見女子前,定然須恪守禮節,而后若是心儀此女,便該請示家長,由長輩出面造訪女方家中。一番相談,再作庚帖交換,三書六禮的,一步不差的,將自己心儀之人堂堂正正地娶回家中。

    他正仔細回想著,那位長輩所言。

    一貫敏銳的周大人,反而并未發覺,秦府后門處有人正一臉茫然地盯著他看。

    春鶯與冬泱本是打算去城南給自家郡主買最近時興的櫻桃煎,這方打開門,便瞧見了人潮開外的一抹玄色身影。

    倒不是她們愛東張西望,只不過是周焰這渾身上下鬼見愁……不對是頗有些凜冽的氣質,太過出眾了些。

    還隔得不遠,正對著門口處,叫人不得不注意起來。

    春鶯看向冬泱,冬泱也望向春鶯。

    二人直覺覺得,這人不為別的,定然是來尋她家郡主的。

    眼下正互相眼神交戰著,看誰輸了誰去與鬼見愁搭訕。

    不過很快,周焰先行反應過來,目光定在那兩人身上,也是認出了她們。

    周焰環手冷冷地捏了下眉心,而后盯著那兩人,兩人感受到這道目光,只得咽了咽口水,朝周焰走去。

    二人虛福一禮,齊聲恭敬著:“周大人。”

    “恩。”他冷淡開口:“周某特來此與郡主有話要說,煩請你們告知一下。”

    第37章

    【37】

    斜陽打下,暮云軒內。

    朝云本還百無聊賴地翻閱古書,冬泱火急火燎地便跑了回來。

    “做什么這般著急?”她掀眸。

    冬泱喘著粗氣:“郡主…!那個…活閻王!不對,周大人來找你了!”

    她好容易說出這一串話,朝云原本平靜的心,在她話音落地時刻,驟然漲起浪潮。

    她騰地起身,看向冬泱,重復問了一遍:

    “周焰來找我了?”

    只見冬泱十分堅定地點頭。

    驀然細想,真有些不可思議。他從未如此形式來找過她,今日不僅這般主動,還能這般守規矩。

    朝云臉上浮出竊喜之色,她旋即小跑至銅鏡前,理了理發鬢,又在冬泱跟前打了個圈兒,有些忐忑地盯著她的眼睛問:

    “我現在如何?”

    冬泱細細將她打量一番后,開心回道:“郡主還是如往日一樣美麗動人,冠絕都城。”

    聽完她的一記甜嘴,朝云壓了壓心緒,臨出門時,她忽而記起之前定制的一樣東西,思慮左右后,她趕忙拉開妝奩取出那件小物放入貼身的玉襟中。

    一路穿過花廳,長廊,跑過一陣陣清風,迤邐裙擺不斷搖曳著,伴隨她腰間銀鈴,發出極輕脆的響動。

    似天邊一朵飄搖的云團般,朝云停在了朱漆木門前。

    睫羽扇動間,朝云心思有些躊躇著。

    一只雪玉般的柔荑搭在門拴上,市井里車水馬龍的聲音透過那門縫傳入她的耳中。

    秦朝云轉動門拴,推開朱色大門,一時間外頭天光襲入她的眼瞳。

    四周人潮沸沸揚揚的聲音將她的耳朵填滿,朝云下意識抬手避了下日光,轉而在人頭攢動的流線中搜尋那一抹身影。

    周焰就站在她的對面,一雙漆黑的眸子鎖在那身著碧色蘇繡流仙裙的女子身上,見她還未瞧見自己,周焰扯了扯唇角,徑直朝她走去。

    “郡主。”

    他的嗓音低沉而有力,像是一淙山間水流,劃過人的身旁。

    朝云在他靜水流深的目色中抬頭,四目相接,秦朝云眨了眨那雙清婉嫵媚的狐貍眼。

    “周無緒,你怎么來啦?”

    朱漆大門在她身后襯得姑娘膚色更為白皙,她揚著笑,嗓音清凌。

    “我是為你而來的,秦朝云。”

    青年從容地開口,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而后又沉了嗓音繼續道:

    “今夜我要去往雍州一趟,少則半月,多則一兩月。你若有事可去尋乾王,他會幫你。”

    語音稍頓一息,朝云瞥見周焰那張玉一般白凈的臉上,乍然浮出一縷情緒變化,又見他從腰間掏出一只描金陶笛,穩當地放置她的掌心。

    又與她解釋:“此物可傳來飛鷹,不管隔了多遠,飛鷹都可與我通信。”

    他說完后,目光鎖落在她那張臉上,半晌未能等到她的反應,周焰喉結一滾,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躁意。

    “你——聽懂了嗎?”

    他在等她的答案。

    朝云的指尖慢慢蜷縮,將掌心的陶笛握緊后,像是握住了什么寶貝,望向周焰的眼眸,彎了眉眼,笑得粲麗。

    她點頭,語氣飄忽著,一股幽香落入周焰的鼻息中。

    “那周大人,我想你了便可以用這飛鷹找你嗎?”

    她坦言地說出想他,周焰心口微緊。默了片刻,聲音沒有起伏地“嗯”了一聲。

    “那周大人,飛鷹有多大啊?”她故意仰頭,走近一步,縮短二人的距離,一張姝麗的臉在男人漆黑雙目下晃悠,問著不著調的問題。

    周焰:“約莫可有郡主兩個頭大。”

    朝云一噎,眼珠不停轉動著,旋即眼眸黯然下來,頗有遺憾地開口:

    “那真是可惜了,若是我想周大人了,便不能載著我去見你。”

    少女心思變化莫測,周焰有些怔然,也垂下了眼眸,似在思考什么,而后卻見朝云再度揚起臉,輕聲軟調地翕動那張紅唇:

    “不過也沒關系———”

    “我會讓周大人的小飛鷹,載著朝云的思念,去見周大人的。”

    少頃后,他唇邊扯過一抹無奈笑意,胸前起伏喉間也抑不住地悶聲笑了一息。

    青年抬手,捏了捏少女粉嫩的雙頰,而后深嘆一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一字一頓,極其認真地同她說:

    “秦朝云,等著我回來?”

    “嗯?”

    朝云淪陷在他的目光中,雙頰發燙,落日余暉灑在二人的發上、肩上,溫暖地交融成一團光。

    然后,她在那雙烏沉沉的眼瞳里,忽而偏過頭,她一只手搭上周焰的肩,踩在石階上,踮起腳尖,一股幽香縈繞攀爬著。

    “啵”的極輕一聲。溫軟而滾熱的氣息落在周焰的側顏,他長睫一顫,那道溫軟又悄無聲息地剝離。

    一陣喧嚷鼎沸中,她的聲音又嗲又嬌,將人的心攥緊揉碎了。

    ——“等你啊,周無緒。”

    來的路上那股還有些忐忑躑躅的心,一瞬間瓦解開來。周焰盯著她的眉眼,抬手揉了揉秦朝云的鬢發,而后側頭,唇貼著她的耳畔,是少有的溫柔語調:

    “秦朝云,想看落日嗎?”

    眼下時辰已然不早了,太陽也在漸漸下沉。周焰心中分明知曉他需要趕回北鎮撫司,但此刻他只想等她一個答案。

    然后,他看見秦朝云那雙清凌凌的眼眸望向自己,深深地點頭。

    再無一分猶豫的,周焰牽住朝云的手。十指相扣的,他長腿快步邁著,一路拉著身側的姑娘從人潮中穿過,來到最近的一處馬廄。

    周焰從腰帶中掏出一片金葉子扔給了看馬的男人,他牽出一匹黝黑駿馬,飛魚服的袍角在空中掀動,青年面容冷肅地翻身上馬,動作分外颯利。

    他低眸長臂伸向地上的女子,朝云抬手握住他的大掌,他的臂彎分外有力,只稍使一勁兒便將女子帶入懷中,二人端坐馬背,她的背貼在周焰的胸膛處。

    韁繩被周焰牽動,駿馬穿過鄴都的大街小巷,直往城門處去。

    風聲在她耳邊刮過,留下一陣嗡嗡響聲,比之更為有力的,是周焰那顆因滾燙而劇烈跳動的心。

    他的手臂將朝云牢牢地環在懷中,似乎只要她一側頭,便可吻上他的喉結。

    繁華錦繡從她眼前掠過,城門大開,守將一眼便瞧清周焰的臉,從而趕忙拉開一條大道供他通行。

    待二人的駿馬馳過以后,那守將才看向同僚,頗有些驚訝地表情。

    “方才那是……周大人吧?”

    “是他。”

    守將又問:“周指揮使馬上還有一個女子?”

    同僚點頭:“是這樣的。”

    幾人面面相覷,似乎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二人一路暢通無阻的離了城,馬匹從林間小道而入,停在了一處廢棄已久的高塔之下。

    周焰先行翻身下馬,隨后向朝云伸手,二人手掌相握,少女長腿一抬裙袂飛揚,碧色的裙褶撐開像是一朵綻放的青蓮。

    樹葉隨風動,她穩穩地落入青年的懷中,周焰毫無顧忌地攬著她的腰身,將手中韁轡拴好于樹下。

    十指相扣間,他們踏上了那座廢棄的高塔,一步接著一步,落日溶金,千層萬層的光影照亮整座高塔。

    他們站在高塔的頂端,相扣的手搭在那扶欄處,任由暖光將他們鍍滿全身。

    漫天盡在眼前,染遍橘紅的天穹在瞳孔中綻開,一輪紅日一點點地沉落西山。

    趕上了,

    他們趕上了這趟落日。

    他側眸看向少女的側顏,蜷長的睫毛在光束下顫動,雪膚雙頰上暈開一層酡紅,許是方才跑過一趟而熱的。

    天地都安靜下來,眼前唯有落日與她。

    空中忽而響起一聲長鳴,周焰眼底一凜,朝上空看去,只見一記信號彈空中綻開。

    是有人在提醒他,該出發了。

    朝云雙目落在那天穹處,轉眸看他,心中已然明白了些什么,她輕咬唇瓣一息后,又掀動那雙閃著光的眼眸,眉眼都彎成月牙。

    “周大人,你且好生走你這趟,勿要忘記,朝云在鄴都等你平安歸來。”

    她一邊輕松說著,手從他的掌心掙開,從自己的腰間玉襟處,掏出一枚極其精美的佩穗,她的手穿過周焰腰間的繡春刀上,將那佩穗打上一個結,十分牢固地墜在那柄銀刀上。

    周焰沒有動作,只靜靜地瞧著她將佩穗系好,又仰頭朝他清婉一笑。

    一種情緒在周焰心中滾燙著,他的雙目沉沉,鎖著朝云的那張臉上,好一瞬,周焰朝前一步,他將二人之間僅有的距離隔斷,周焰攥起她的臉,嗓音磁啞著:

    “郡主可知周某走的什么路?”

    她點頭:“知曉。”

    他盯著她,再問:“郡主說等我,是要從此以后與我走在一處嗎?”

    朝云的眸子閃動水澤,但她卻豪不猶豫地點了頭,字字真切地答:

    “周無緒,我說過——我喜歡你,所以我愿意與你一道。”

    周焰是什么人,走的什么路。

    她什么都明白,所以今日他來與她道別,她能做的只有祝他前路順利,愿他這柄浴血無數的刀可以護他周全。

    而現在,屬于她的那股幽香在周焰的心口彌漫,周焰眸底微滯,心口卻在某處撕開了一條巨大的口子,里頭無數的腐爛與黑暗都在被他卷覆驅趕,只為騰出一處干凈亮堂的位置,對那人招手說一句:進來吧。

    秦朝云,

    這里很干凈,也很亮堂。

    但周焰心中一股呼之欲出的想法將他翻涌不歇,他忽然很想拋下一些,只同眼前這個人,死守著過上她口中說得那般喜歡的一輩子。

    思及此,他便灼灼地盯著朝云,眼尾猩紅泛起,聲音沉啞:“不要騙我,秦朝云。”

    塵封已久的高塔之上,漫天紅霞的天穹之下。

    青年一掌掐住她的腰,將女子以包裹的姿勢牢牢錮在懷中。屬于他的氣息漸漸涌下,周焰微躬下身子,侵襲了那一抹胭脂紅。

    他們在茫茫一片金光中擁著彼此,人間都安靜,唯有那一點令人赧然心動的囫圇津液聲。

    周焰的吻來得轟烈而兇猛,快要將她完全裹入身體。

    她迷失其中,耳邊傳來他濃厚喘息聲,而后,她聽見周焰說:

    “朝云,這樣才叫喜歡。”

    秦國公府內。

    主屋大門敞著,四下仆役們紛紛在打整著院子,孫嬤嬤從游廊外走來,她臉色略沉地走向了正屋處。

    此刻屋內除卻幾個丫鬟便只有正在誦佛的秦夫人。

    佛香裊裊縈繞屋中,孫嬤嬤眼色一掃幾個丫鬟,丫鬟們見狀趕緊福了福身子逐一退下。

    而秦夫人闔著眸子,盤跪在佛像前,手中一把佛釧正緩緩捋動,甫一聽見屋內動靜,眉間擰動起來,將口中最后一段佛經念完才睜開雙眸,撣了下衣裳由孫嬤嬤攙扶著起身。

    “這是怎么了?”秦夫人有些不悅地看她。

    孫嬤嬤少有如此顯臉色的時刻,她旋即斂了些急色,低聲道:

    “回夫人,宮中傳來消息,五殿下在太后娘娘宮中出了事!”

    “啪嗒”一聲,秦夫人手中的佛釧散落一地,她身形微頓,看向孫嬤嬤:

    “怎么出事了?”

    “聽聞是,下午五殿下去太后宮中請安,吃了娘娘賞的糕點后正開心著,便誤闖了娘娘的偏殿,將太后娘娘的佛龕撞壞了。娘娘一生氣罰了五皇子面壁思過,便是晚膳這會子的功夫,五皇子也不知為何身子如此虛弱,直接昏死了過去!”

    “五皇子乃是先皇后之子,唯一的嫡子。陛下在坤和宮發了好大一陣怒,直接處死了宮中兩名宮娥,都是娘娘身邊器重之人,如今五殿下尚未醒來,太醫院都搬空了去瞧病……”

    五皇子在云太后宮中出了事……

    秦夫人倒吸一口涼氣,偏生還在這個節骨眼上。

    她身形微晃,深吸幾口氣,穩住情緒后,又問道:“國公爺可回來了?”

    孫嬤嬤低眉答:“國公爺與林相去了周邊縣里視察瘟疫去了,今兒應當不會回來。”

    聞言,秦夫人沉吟片刻后才說知道了,隨后便命孫嬤嬤將自己的披風取來,她要親自入宮一趟。

    這頭方走出主院大門,便迎面撞上了剛歸府的朝云。

    朝云頭一遭見母親這般火急火燎的模樣,心中生疑,朝她福了個禮,又趕忙問道:

    “母親,這是怎么了?”

    秦夫人眼下無空與她多說,只淡聲吩咐她回屋。朝云卻瞥見孫嬤嬤也面色不佳,趕忙捉住孫嬤嬤一番問詢,才匆匆得知是宮中姨母娘娘出了事。

    姨母娘娘這幾十年來一直穩坐后宮,從未有過事端,若是出事定然是有大事。

    朝云忽而想起前些日子宮變一事,說什么也要隨著母親一道入宮探望姨母娘娘。

    秦夫人拗不過女兒,只得將她帶上,這廂孫嬤嬤趕緊備好了馬車,便朝著皇宮而去。

    暮色四將時分,朝云與秦母、孫嬤嬤一道上了馬車。上車后,她便一直細細觀摩著母親的神色,只見她端坐在主位上,垂眸似在思忖著什么。

    馬車一路駛入宮門處,停在皇宮的甬道上。

    下了車,一行人隨著甬道處候著的宮人們紛紛朝前走著,因著太后今日與皇帝在坤和宮不睦之事,秦家母女入宮便一路低調而行,并未行轎攆之便。

    來迎秦氏母女的大宦官乃是坤和宮的人,一見了秦夫人,便頷首領路走在秦夫人身側。

    宦官壓低了嗓子,與秦夫人道:“夫人來得倒不是時候,現下娘娘正在殿內憂心著呢。”

    秦夫人心知,今日之事那位定然是滔天的怒火,眼下也只得嘆息一聲,“太后娘娘身子可有不適?”

    說到這,宦官身形微頓,語氣也有些作難:“唉,咱家今兒瞧見陛下走出坤和宮時,太后娘娘才忍著吐了一帕子污血。”

    吐了血……

    一直緊隨母親身后的朝云心頭一顫,姨母娘娘的身子她素來見著挺為康健的,為何今日與那陛下吵了一架便吐血了?

    于秦朝云而言,姨母娘娘待她與君琊是極好的。

    眼下,她心中不免擔憂起來,跟著他們的腳步也快了幾分。

    夜幕已至,一行人掌著燈籠,繞過朱色宮墻與冗長甬道,一路穿梭終是到了坤和宮外。

    坤和宮今夜看著分外靜謐,連著燈火都未添幾盞。

    有宮娥顫顫巍巍地開了宮門,瞧見是秦家來人了,也便安了下心,領著一行人朝太后寢殿而去。

    到了殿門口時,便遠遠聞見一股刺鼻藥味,而后便見瑾瑜嬤嬤正與幾名宮娥提著藥壺從廊檐而來,忽一見到二人,瑾瑜嬤嬤也怔忡一瞬,反應過來后,又旋即給二人行禮。

    “夫人與郡主來啦。”瑾瑜嬤嬤語氣有些哽咽。

    秦夫人趕忙予她起身,又盯著她身后的藥壺,目光微沉,

    “娘娘她喝的什么藥?”

    突然被提及藥壺,瑾瑜嬤嬤話語躲閃著,打算模糊過去:“不過是些補氣血的藥,娘娘她近來有些體虛。”

    她說話后,朝云輕嗅了一番空氣中的藥味,半年前在雍州云府之時,她曾聞見過偏院的某位姨娘也曾熬過類似氣味的藥。

    彼時她曾問起此藥有何療效,那位姨娘卻苦笑著說:

    “郡主殿下不知,妾身這具身子積勞成疾,只得以此藥吊著些命罷了。”

    而那位姨娘也在她離開雍州前的幾日,油盡燈枯了。

    思及此,朝云的心就像是被狠狠鑿了個窟窿似的難受至極。

    她雖然經歷過生離死別,但她那位故去的外祖父卻是自幼并未有過什么見面的,而云氏不同……

    那是從小看顧著她長大的嫡親姨母,她與阿弟曾在姨母娘娘的膝下承歡,在這樣大的一座皇宮中,憑著姨母娘娘的寵愛而恣意驕縱著長大。

    心一寸寸收緊,朝云咬唇拼命想要壓下這股猜想。

    不會的,不會的。只要太醫院并未親口說,那么姨母娘娘或許真的只是養養身子罷了……

    瑾瑜嬤嬤叩響了殿門,里頭一陣咳嗽傳來,侍奉的宮娥腳步匆匆地趕來將殿門打開。

    朝云跟在母親身后邁入殿門,里頭燭火微晃,珠簾波動一聲脆響,檀香縈繞成圈在幔帳的一旁。

    幔帳被宮娥撩開掛在一旁,一襲暖黃色寢衣的云太后緩緩坐起,瑾瑜嬤嬤將軟枕墊在她的腰后,以便她更為舒適一些。

    “太后娘娘。”秦夫人朝她虛禮。

    朝云壓下泛酸的眼眶,也垂首朝太后行禮:“綰綰見過姨母娘娘。”

    燭光映在太后蒼白的臉上,往日那般精神氣兒十足的美婦人現下面色蒼白,一雙細眉皺攏,掩手低咳幾聲,在瑾瑜嬤嬤的服侍下,將藥湯飲下,緩了好一陣才朝她們招手示意到跟前來。

    宮娥搬來兩座凳子,朝云與秦母一道落座。

    隨后,云太后抬手握了握朝云的手,還是一貫的溫柔慈愛。

    “綰綰好孩子,這個時辰了還進宮來看姨母,咳……”

    朝云此端聽著云太后的咳嗽聲,似咳在她的心口上,她回握住云太后的手,便見一旁的瑾瑜嬤嬤給太后遞去娟帕。

    待云太后用過帕子后,她的眼底卻陡然瞥見那娟帕上的一絲血跡。

    驟然間,朝云的心緊縮一團。

    同樣的藥味,同樣的咳血。

    這世上哪有這般多的巧合……

    “姨母娘娘……”她囁嚅出聲,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只見那雙眼睛里倏然泛起了水花,秦朝云是很少哭的,秦母與太后都是知曉她的。

    她是個寧可將旁的孩子打哭,也不愿自己哭的孩子。

    此刻,云太后心中一宕,目光微滯地盯著朝云眼眶里的水澤,愣了好半晌,轉念又以為是朝云擔憂自己與皇帝之事,又只得無奈莞爾道:

    “好啦,哀家的好綰綰,怎么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呢?放心……哀家與皇帝終歸是母子一場,你個傻囡就別擔心了。”

    秦夫人斜乜了一眼女兒,瞧著她的神色不太對勁,但又回神對上云太后的目光,旋即朝女兒開口:

    “綰綰,你與孫嬤嬤去外頭候著,我與你姨母娘娘還有些話要說。”

    二人都這般說了,朝云心中噎堵著一層難受,卻不得不先行離開,走時她朝云太后福禮,溫聲地囑咐著:

    “姨母娘娘,您一定要答應綰綰,好生養著身體。”

    太后松開朝云的手,點頭應下。

    見著小姑娘三步一回頭地退了下去。

    屋內歸于一片沉寂,云太后那張溫柔慈愛的臉霎時沉了下去,她與秦夫人相視一眼,隨后從枕下掏出一方小孩用的手帕。

    二人將目光鎖在那手帕之上,秦夫人眼底生起疑竇。

    “這是五皇子的手帕?”

    云太后點頭:“是小五的,今日瑾瑜趁亂撿回的,上頭卻有一股很是奇怪的味道。”

    此話一出,秦夫人懂了她的意思,轉念思索后才答:

    “娘娘懷疑手帕有人做了手腳?”

    “這方手帕,哀家曾見過小五用其來擦拭嘴的。”

    殿外,夜幕茫茫中,朝云仰頭望見天上懸掛的明月,皎潔盈盈的懸在那一處,四周沉黑一片,是一個無風無星的夜。

    她顫動著濃睫,看向一旁的瑾瑜嬤嬤,心中還記掛著云太后那藥湯一事。

    紅唇翕動幾息,朝云躊躇著開口想要問瑾瑜嬤嬤心中所疑。

    卻在此刻,外頭突然跌跌撞撞著跑來一名小黃門。

    他見著院中幾人,旋即跪伏地上,叩首著朝瑾瑜嬤嬤急聲道:

    “回嬤嬤!奴才方才瞧見明軒殿的太醫全都出來了!五殿下,聽說……”

    眾人心中一滯,緊緊盯著那小黃門,見他磕磕巴巴地不敢說話,瑾瑜嬤嬤心中急了火,趕忙走下臺階,踢了他一腳,急切問道:

    “你倒是說啊,五殿下如何了?”

    小黃門哽著嗓子,哀聲道:“五殿下……性……性命堪憂……”

    第38章

    【38】

    得知五皇子病危之后,瑾瑜嬤嬤再度囑咐了那小黃門一番,又派他再去打聽清楚。

    一炷香后,那小黃門再度歸來,仍舊是一樣的答案。

    瑾瑜嬤嬤渾身打顫地敲響了寢殿的門,過了好一陣,竟是云太后病中起身攜著眾人一道匆匆去了明軒殿。

    及至亥時一刻,明軒殿外,身著太醫院官服的人跪伏滿地。

    朝云掀眸瞧去,殿外站的站,跪的跪。一時之間人群紛紛,眼前一片繚亂。

    “娘娘。”瑾瑜嬤嬤攙著太后的手,扶她一路踏上玉階。

    殿外候著的有皇帝近身的大宦官蘇荃,這廂眼尖瞧見太后一行人,心中忽而記起了皇帝的吩咐,趕忙上前,攔在了幾人跟前。

    蘇荃賠笑道:“太后娘娘留步,五殿下如今病重纏身,怕過了病氣給娘娘,娘娘請回吧。”

    云太后眼眸微凜,語氣帶著幾分威嚴:“蘇公公這是連哀家的路也敢攔了嗎?”

    眾人旋即看向蘇荃。

    數道目光并落,蘇荃話語微噎,但他畢竟也是宮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兒了,此刻也并不畏懼這位皇帝的繼母太后。

    他目光微閃,依舊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尖著嗓子與太后道:

    “娘娘勿要為難咱家,陛下口諭,為太后鳳體著想,不便見五皇子。”

    雙方僵持著,蘇荃身后一應宮人們旋即跟在他的左右將前路盡數遮擋完全,呈對抗之勢。

    朝云掀眸瞧了一眼,心頭發緊,陛下這是與太后公然對抗了……

    廊檐下燈火晃動,一時之間氣氛漸漸在那燈火中凝固起來。

    殿內通明火光的門窗處,映著一道身影,里頭的人覷了一眼屋外動靜,而后面露冷色。

    “陛下,云氏來了。”貴妃走上前,于皇帝跟前軟聲道。

    晉文帝坐在五皇子的床榻前,雙目垂下,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撩動眼皮,盯著榻上昏睡的五皇子,冷聲道:“蘇荃怎么辦的事?”

    見他微有動怒,貴妃身子輕微一顫,而后寬聲道:

    “蘇公公正在與云氏交涉,陛下您今兒也累了一夜了,要不歇歇吧,臣妾來守著五殿下。”

    聞言,皇帝盯著她沉吟一息后,才緩和臉色,慢慢起身,一旁的宮人們見此旋即布上晚膳。

    殿外,云太后目光泠泠地看著蘇荃等人,這副架勢……

    她心中微哽,一雙眼遠遠地盯著那殿門,把著瑾瑜嬤嬤的手氣得微顫,她左右思索,五皇子怎么就會倒在她的偏殿中……

    “孫兒見過皇祖母。”

    忽然,身后傳來一道清越男聲。眾人回首看去,只見那夜色朦朧中,緩緩走來一身形高瘦的男子,男子跟前只一小黃門掌燈隨他前行。

    秋風簌簌中,顯得他更是孑然蕭條。

    云太后在瞧清他面容的瞬間,面色才稍有緩和。

    “二殿下身子單薄,怎么穿得這般少?”

    場面上的關切,云氏總是少不了的。

    二皇子面色浮出一抹溫潤笑意,目光掃過一圈,瞥見了人后一臉警戒瞧著自己的秦朝云,心中微嗤,低聲道:

    “謝祖母關懷,孫兒聽聞五弟病了,便來得匆忙了些。”

    說話間,他面色隨即露出急色,落入一旁蘇荃眼中。

    蘇荃瞧見二皇子到來,心中也松了一瞬,附和著他的話:“五殿下正是病得重些,陛下與貴妃娘娘正在里頭看顧著,這不是怕過了病氣給太后娘娘嗎,免得讓太后娘娘也跟著著急。”

    一通話下來,二皇子聞言點頭朝著云太后躬身揖禮道:

    “蘇公公說得在理。不若孫兒替祖母在外頭守著,也算為人兄為人子孫的應盡之職責,皇祖母只管在坤和宮等著孫兒消息,免得這夜里秋風將祖母驚擾了。”

    他說得字字懇切,偶有抬眸間,眼底盡是晚輩關切之意。

    云太后覷了他半晌,心中也有了算計。皇帝是鐵了心不見她,而眼下二皇子這番也算給了她一個臺階。

    略一思琢,云太后只得應下了。

    眾人隨著云太后轉身之際,朝云走在側邊,正巧與二皇子擦肩,二人視線陡然相撞,朝云眼底滿是警惕之色,眾人瞧不見的暗角中,二皇子朝著她露出一抹詭異的笑。

    這一夜因著云太后身子不適的緣故,秦夫人留在了宮中照顧,命人將朝云送出宮外。

    夜黑得厲害,天上的月亮都被烏云遮擋完全,一路穿過宮墻院落,朝云循著宮人們提著的燈光前行。

    一股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將她的心裹挾住,朝云抬眸看了眼前頭一望無際的黑,心中微黯。

    行至承天門時,朝云腳步一頓,身旁的宮娥見她停步,有些疑惑地喚她:“郡主?”

    朝云只直直地盯著前方的人影,燈影觥籌中,二皇子眼底泛笑地盯著她的方位。

    她一見到這人心中就有些發憷,猛然間,一股繩索在她心中舒展開。

    腦海中忽而憶起那日樊山的暗房內,她曾聽見過二皇子與一神秘男子的談話……

    她拼力思索著原話,在那男人的逐步靠近下,朝云蜷在袖中的手緩緩攥成一團。

    “至于小五,他的藥按時送去,別讓人逮住把柄。”

    她記起來了!

    正是這一句,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盤踞生根起來,五皇子的病是他下的手。

    “郡主這是要出宮?”二皇子站在她跟前,低眸看她。

    “是。”她飛快地答。

    二皇子聞言頷首,思索片刻后,看向一旁的宮人溫聲道:“既如此,吾送郡主吧。”

    話音一落,朝云眼底生起驚色,她揚眸看他,心中抗拒著想要開口拒絕。卻見二皇子朝她微笑著,又開口道:

    “皇祖母瞧著病了,吾作為孫兒,正巧近來尋得良藥,出宮可取給郡主,以表吾對祖母孝心。”

    他一提及云太后,眼底閃過的精光被朝云窺見,或者說,他就是故意做給朝云看的。

    一旁的宮人如今見了二皇子都不敢多言,從前只不過是一個病弱的皇子,轉眼間,便要成為儲君人選,宮中上下皆知,遂不敢得罪。

    只得在他說完之后,與二人福禮退后。

    二皇子掃了眼宮人們,而后斜瞥一眼秦朝云,他轉身邁著步子朝前走,心中早已判斷出,身后之人定然會跟來。

    不負所想,朝云只掙扎了一息后,便只得跟在二皇子身后,隨他一道走出承天門。

    馬車停在宮門外,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車。

    車內一片靜默,夜里車輪滾動聲分外明顯,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朝云才聽見身旁人開口:

    “郡主可知,吾為何特意來尋你?”

    她搖頭不語。

    “呵。”二皇子鎖著她的眉眼,低聲笑:“周焰去了雍州,沒人可以護著你了,秦朝云。”

    他說著,抬手擒住朝云的下頜,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突如其來的這一動作,將朝云眼底的驚恐顯現無疑,她伸手去扳男人的指尖,卻始終敵不過他的力氣。

    朝云細眉擰起,眼底一片慍色,低喝道:

    “程嘉鐸,你這個瘋子,松開我!”

    好久沒聽見她叫自己的全名了,此番被她一吼,似聽見什么好玩的笑話一般,二皇子悶笑起來,目光乍然顯出一絲厲色: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才知道我是瘋子?”

    “我告訴你秦朝云,若是你敢阻攔我的大業,你就等著整個秦國公府和——整個云氏同你一起陪葬吧。”

    一字一句,二皇子目光越來越狠厲地盯著朝云,手中力道也不斷縮緊,似一條毒蛇一般,將朝云絞得喘不過氣。

    他在拿秦家與云氏威脅與她,朝云瞪著二皇子,那雙眼睛里滿是厭惡。

    二皇子亦是睨著她,眼瞳卻在她的目光中一寸寸變得通紅,他擒著朝云的下頜將她頭轉過一旁,心中不斷燃起怒火,喝道:

    “別拿你這雙眼睛看我!”

    一時間,二人的氣氛都不友好。外頭車輪聲漸漸停下,駕車的侍衛坐在前室朝里頭小心道:

    “殿下,國公府到了。”

    這一聲才叫朝云心頭微舒一瞬,二皇子目光一炬,沉了氣息道:

    “秦朝云,記住我說的話。”

    二皇子身上那股檀香朝著朝云靠攏,他偏頭在朝云的耳側一指距離處,重聲道:

    “還有——別指望周焰趕回鄴都。”

    說完,他松開手,居高臨下地看著面色漲紅的朝云,少女一雙眼瞳惡狠狠地盯著他,二皇子不怒反笑,似在欣賞她這副姿態,隨后朝云再無猶豫,直往車下沖。

    車簾被撩開,二皇子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唇邊噙了一抹嘲意,而后放下簾子,朝著駕車的侍衛開口:

    “明日去尋翰林院的韓學士與廣聚軒一聚。”

    “是,殿下。”

    “還有,跟著周焰去雍州的那幾個暗衛,務必要事無巨細地將此一路探知所有信息傳回都城。”

    侍衛頷首揖拳道:“屬下定會安排仔細。”

    敲動指骨間,突然二皇子再度記起都城中的另一人,又掀開簾子與那侍衛附耳幾句后,才算安心。

    翌日清晨,朝露在樹梢枝頭搖搖欲墜。

    “郡主,今兒怎么這般早便起了?”

    春鶯將屋內的檀香鉗滅,側眸看向坐在床榻上發呆的朝云。

    窗牖微隙,一股晨風涌入屋內,朝云捻著被褥攏緊了幾分,眼簾垂下。見她氣氛不對,春鶯上前幾步,一眼瞥見她枕邊的一只陶笛,通體釉亮精致,是她從未見過的。

    春鶯尋思著昨兒郡主行程,忽然明白過來,侃笑道:

    “郡主這一大早的,便在思著那陶笛主人了?”

    沉浸在二皇子威脅里的朝云,恍惚抬眸,怔了一瞬才嘆息答:“說什么呢,姨母娘娘病了,我有些擔心。”

    宮中之事緊鎖著,春鶯等人自然是不曉得太后病了一事。

    此刻聽見,心中驟然與朝云一般著急,旋即覺得自己方才的打趣十分嘴欠。

    “娘娘吉人天相,定然會無事的。”春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軟聲寬慰道。

    聽了她的話,朝云也只是略一頷首,一息后,她才抬眸望向春鶯:

    “母親回來了嗎?”

    秦夫人昨夜留宿宮中,如今辰時將至,按理來說,應當是回來了才是。

    卻見春鶯趕忙往外傳了門房的問了一番,這邊才回話道:“夫人身邊的孫嬤嬤傳話說,太后娘娘讓夫人在宮中留下了。”

    門房來的丫鬟又揚聲補道:“還說暫且歸期不定。”

    朝云心中又念著五皇子的病,此事不僅是讓皇帝與姨母娘娘二人隔閡更甚,太后謀害皇孫一事,更會陷云氏于囹圄之中。

    然而,更為得利的二皇子……

    朝云被春鶯扶著坐在妝鏡前,驀然記起秋闈一事。秋闈后,皇帝立儲,二皇子分明就是坐穩了儲君位置,怎么就是不能放了五皇子呢?

    腦中一團亂,麻繩擰起好幾個死結。

    想不通那瘋子想做什么,朝云心頭一股子躁氣上頭,若是這瘋子做了皇帝,日后免不了要將秦云兩族都抹殺了去!

    朝云攥著玉簪的手,擲在桌上,發出一聲敲擊,玉簪卻在她手中碎斷,掌心一剎那冒出泂泂血珠。

    “郡主可想好了今日簪哪個了?”身后春鶯正替她挽好發,垂眸便見她手中血色,一時發出驚呼:“郡主!你這手快將這碎斷扔下!”

    耳邊傳來她的乍叫聲,朝云這才回神,感到掌心刺痛感覺,隨即將斷掉的玉簪撂在桌上,掌心血珠流淌染了一半白凈錦帕。

    眼前走過丫鬟們的身影,正在清理她的妝臺。

    朝云心中百感交集著,她不過是個游手好閑的富貴郡主,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二皇子那個瘋子住手呢……

    她手中砝碼全無,唯獨抓的不過是那日偷聽消息罷了,可是這樣又能如何?

    無憑無據的,還反被二皇子逮住威脅一通……

    而那日與她一齊的也只有周焰罷了……

    她攥緊了手中錦帕,濃睫蓋住眼簾,沉默好一陣后,她望向床榻上的陶笛,心中有了一絲念頭,招來春鶯,附耳:

    “春鶯,你且去一趟這個地方,告知于他午后申時正,我會在廣聚軒恭候。”

    秋日高陽爽朗,鍍下一層層金輝籠罩窗外,縫口微敞,外頭是車水馬龍的喧鬧聲。

    雅閣內一壺雪山玉竹溫得正濃,茶香四溢,浮浮沉沉在空氣中。

    描金彩繪屏風外,影影綽綽走來一道頎長的身影。

    屏風內的女子頭挽流仙髻,一襲茜色蝶紋月華裙逶逶席地,她聞見外頭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便掀動眼皮朝屏風口瞧去。

    一只鶴紋長靴落入視線,朝云旋即朝來人起身福禮。

    來人見她如此莊重,難得一怔,語氣也斂了些風流:

    “郡主行這般大的禮節作甚?”

    朝云抿唇,想起周焰同她說的話,待程明璋坐下后,才淡聲開口:“王爺可知宮中之事?”

    程明璋接過她遞來的茶甌,目光微頓,“何事?”

    自昨日周焰走后,他忙著料理手中之事,倒是還未進宮,甫一瞧見她這般著急模樣,心下生疑。

    “五皇子病了,在姨母娘娘的坤和宮,陛下與姨母娘娘正……置氣。”朝云仔細著用詞。

    程明璋神色變化,俊眉折起,“小五病得可重?”

    問起病重,朝云心頭一宕,語氣也低了幾分:“聽聞是……很是嚴重。”

    須臾靜默,程明璋眼皮掀動間瞥見了朝云眼底的黯然,而后記起自己答應過周焰替他護著這人……

    “郡主別擔心,我既答應了無緒,便會幫你。”

    語氣微頓,他又玩笑道:“也難得你愿意信任我。”

    朝云聽著他的語氣,忽而覺得是否令他難辦了,眼眸一垂,甕聲:“若是令王爺難辦了,朝云會與家中人商議解決的。”

    聞言,程明璋眉頭一挑,低笑出聲,忙捻著扇子擺手:“確是難辦,不過若是我程明璋辦,這天下便沒有難辦的事了。”

    聽他這般說,朝云的心頭一陣舒散下來,又思琢再三想到周焰與程明璋應當是互相信任的,又將樊山一事簡要地說給了程明璋。

    誰知程明璋聽完,溫聲一笑,飲了一口茶才緩緩道:“此事郡主不必憂心,無緒早與我說過,二皇子這人工于心計,此番在你跟前作威脅,實為有些冒險了。不過咱們還得從長計議,他這儲君之位,還是動不得。”

    朝云自然知曉,心頭一陣煩躁,但見程明璋面色如常,似盡在掌握一般,也便迫使自己放下憂心,暫且相信他一番。

    這廂與程明璋在廣聚軒碰頭后,二人約定先后離去,免得遭人眼線瞧見。

    待程明璋離去多時后,朝云這才緩緩起身準備從雅閣而出。

    方一起身,她眼瞳一滯,便遠遠瞧見了正從樓閣處而上的冤家二皇子……

    一時間,朝云深吸一口氣,又折回。身旁的冬泱見此,正提著打包糕點,略疑地開口:“郡主怎不走了?”

    “等等,外頭有些晦氣。”朝云心中不耐。

    他怎也酷愛來逛著廣聚軒?

    正思索著,便瞧見他身后跟著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她父親的學生韓進臣。

    程明璋自廣聚軒出來后,一路徑直回了乾王府。

    穿過花廳游廊,程明璋入了書房內。

    待到日昳時分,窗外秋陽落山,候在門口的侍衛才敲響書房的門。

    年輕的王爺坐在桌案前,掃了眼進來的人,便瞧見自家侍衛身后還跟著一名小兵。

    那小兵身著甲胄,程明璋一眼瞧出,乃是黑甲軍的服飾。

    “怎么回事?”他凝眉問。

    “回稟王爺,是澧縣出了事。”侍衛躬身答道。

    旋即那黑甲軍也上前一步,揖拳躬身:“末將見過乾王,國公爺與林相前往澧縣救治瘟疫百姓,昨夜山崩,國公爺與林相被困山中,特來尋王爺支援。”

    “尋本王支援?”程明璋倒吸一口氣,頓覺頭疼。

    黑甲軍眼眸微閃,躊躇半晌又道:“王爺封地乃是彭州,澧縣雖離都城最近,卻也屬于彭州管轄,遂屬下才來尋王爺支援……”

    此話一出,程明璋眼眸微動,他面色不耐地撂了手中狼毫,而后朝那黑甲軍招手:“行了,本王知道了。”

    待黑甲軍離開書房等候后,程明璋才壓下一口氣,乜了眼手中竹簡,尋思半晌,還是又提起筆寫上一卷紙條,又將抽屜里的陶笛掏出又抽回,最終還是喚來親信侍衛,將紙條遞給侍衛。

    “將此物交到北鎮撫司周齊周大人手中,務必要交到他手中。”

    “本王這便要出發去一趟澧縣,你隨后跟來。”

    侍衛:“是!”

    第39章

    【39】

    一連數日過去。

    夤夜沉沉,一尊懸月遙遙掛著,如水的夜,靜可聞風動樹沙。

    朝云掌心還包著布條,玉簪斷裂之時,錐入了她的掌肉之中。

    另一只完好的手攥著陶笛,朝云垂下眼簾,靜靜地趴在窗前遙望外頭。

    四下沉靜漆黑一片,她忽然就想起了周焰,想起他們一道登上的高塔,看過的那一場日落風景,還有他渾烈氣息留存在她唇齒間的味道……

    想到此處,朝云撥動眼皮,望向了軟榻旁案臺上的白玉瓷瓶。

    里頭的玫瑰尚盛放著,但也凋零了幾朵,原本的一扎,只剩下一半,周焰卻還沒回來。

    另一頭程明璋的消息也并未帶來,轉而是白日里宮中傳來母親的口信,只叫她老實待在家中,不要亂跑,姨母娘娘的身子也有轉好,因而不必過于擔憂。

    這也算是這些日子里的好消息了,而同樣沒有消息的還有父親。

    自他去澧縣醫治瘟疫那日起,便不再聽得他的消息傳回,但父親身邊有黑甲軍,加之他素來忙于公務之時確然不怎能顧及家中,朝云倒也沒什么擔憂的。

    夜越來越深,她攥著那陶笛斜躺在床上,漸漸沉下眼皮睡了過去。

    翌日晨間,雨打窗葉,一場綿綿秋雨悄然而至。

    廊檐翹角,滴露粒粒水珠,空氣中也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

    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吱呀”一聲,有人將房門推開。簾幔后的朝云也被聲音吵醒,掀動惺忪眼眸有些不悅地看去,便見是春鶯臉色慌張地行至她跟前,急聲開口:

    “郡主,快些起來了,宮里來人了。”

    聞言,朝云一臉懵地起身,由著春鶯快速將自己攏好衣裳,便步履速速地去了院子中迎宮中貴人。

    行至正院時,朝云腳步微頓,透過朦朧雨簾看清了前方來人,她心頭一滯。來的人不是旁人,竟然是皇帝的貼身總管蘇荃。

    滿腹心思地,朝云步入正院,邁著細碎腳步來到蘇荃跟前,便見這老太監笑吟吟地開口:

    “郡主安好,咱家是來接郡主入宮的。”

    “入宮?”朝云心中頓感疑惑。

    蘇荃尖著那副嗓子,面上笑容不減,復而又道:“正是入宮,天大的喜事在等著郡主,郡主快些收拾一番隨咱家入宮罷。”

    天大的喜事?

    此話不由得讓朝云心頭一驚,開始在心中思量起來,這又是彈的哪陣子算盤…

    但皇帝宣召,不得不去。

    約莫過了兩刻鐘,朝云重作梳妝了一番,才隨著蘇荃等人一道乘車入宮。

    粼粼車馬聲駛過都城的街巷,青石板路上水洼積著些許,濺起一凼凼小小水花。

    一路通暢無阻地駛入承天門,而后又由著早已恭候的鎏金鳳凰鸞轎抬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往了前朝的太極殿。

    朝云坐在鸞轎上,心中卻是不住地忐忑起來。

    她見皇帝,何嘗有過這般大的排場?

    一股子不安在蔓延。

    太極殿前,鸞轎緩緩停下。

    宮娥撐著傘于朝云身側候著,她垂眸覷了一眼,隨后便起身由著一行宮娥與蘇荃等人一道朝著太極殿的玉階走去。

    威嚴宮殿在她眼前鋪開,一步一階,朝云的心微微下沉。

    待到踏上最后一階時,一滴雨水落在她的繡花芙蓉鞋面上,慢慢洇開。而與此同時殿門大開,數名宦官立于殿前,紛紛躬身垂首,朝云腳步稍頓,一旁的蘇荃瞧了,眼觀于心,旋即笑道:

    “郡主快些走吧。”

    朝云掀眸瞥他一眼,而后踏上最后一階,挺直了背脊邁入太極殿中。

    身后是殿門關合的聲音,伴隨著殿外的細雨墜地。

    眼前是金碧輝煌的大殿,金珠簾籠后,浮著裊裊沉香,朝云站在原地,目光淡淡地直視前方。

    一張織金錦繡屏風處,映著一道男人的身影,瞧著身形正是皇帝無疑。

    她心思躊躇著,朝那屏風處虛揖一禮,嗓音清凌著:“臣女參見陛下。”

    屏風后,一道中年男人的輕咳聲傳來,朝云垂首間眉梢微擰,而后她感覺到跟前襲來一抹黑影,但皇帝并未開口,她只得繼續持著揖禮姿態。

    那黑影漸漸越靠越近,朝云驀然聞見一股熏香之氣,不是皇帝……

    不待她多思,便聽一道柔婉女聲響起:

    “郡主快些起來吧,本宮與陛下也不過是尋你來與嘮嘮嗑罷了。”

    語氣倒是和善得緊,朝云旋即起身,緩慢抬眸看向來人,只見是那貴妃正姿態婀娜地朝她走來。

    她話音一落,屏風后的皇帝也邁了腳步從中走出,一雙冷淡威嚴的鷹目掃了朝云一眼,而后在一旁的桌案處坐下。

    朝云只得謹小慎微地隨著貴妃一道坐下。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秦朝云了,但卻是在知曉周焰對她的心意與不同之后,第一次這般正經地打量她。

    不得不說,此女子生得一副絕佳容顏,而身上那襲緋色長裙,卻讓貴妃忽然想起周焰那時對自己說得那般尖銳的話語。

    “緋紅張揚,并不適合娘娘。”

    他的嗓音在那個如水夜里,顯得分外涼薄。

    而今,秦朝云穿得一襲緋色海棠羅裙,紅得刺痛貴妃的眼眸,原來這便是周焰眼中的適合之人嗎……

    思及此,貴妃轉頭望向皇帝,眼底劃過一抹黯色,又揚起嬌艷笑容:“陛下,郡主都來了,您快與她說一下喜事吧。”

    晉文帝眉間一抬,指骨落在桌案上,輕輕敲動著,目光在朝云身上逡巡一番后,忽而露出一道笑容:

    “愛妃莫急,長明也勿要擔心,朕等另一人到了,一并說來便是。”

    秦朝云頷首稱是,垂下纖長眼睫,在她瑩白臉頰上落下一層灰影。

    約莫一盞茶后,殿外雨勢漸大。

    忽而傳來幾道隱約而嘈雜的交談聲,晉文帝端茶的手一頓,唇畔露出一抹笑。

    殿門被蘇荃打開,便聽他尖著那副嗓子諂媚道:

    “哎喲我的爺,仔細著莫要過了寒氣,你們快些將衣裳攏干了,仔細著點。”

    又聽一道清越男聲回道:“蘇總管不必憂心了。”

    朝云聽清了他的嗓音,心下一沉,驀然掀眸看去,只見珠簾被人撥開,男子頎長的身影緩緩入內,劍眉朗目,端方俊雅。

    他與朝云短暫相視一息后,又拱拳朝皇帝貴妃揖禮參拜。

    瞧著燕淮的神色,似乎也是對這一場面圣毫不知情。

    皇帝滿意地在他二人身上掃過一圈兒,而后撂下茶盞,灼灼地盯著二人,聲若洪鐘:

    “朕知曉,長明郡主與子廷自幼青梅竹馬,感情甚深。如今子廷參科舉欲入仕,你二人年歲也不小了,可對未來有所想法?”

    二人頓時愣怔原地,朝云端著茶甌的手輕微一顫,她從怔忡中反應過來,蘇荃說得天大的喜事便是,皇帝這是要為她與小燕賜婚了!

    思及此,她旋即放下茶甌,趕緊起身朝皇帝躬身福禮。

    “回陛下,臣女與世子是以感情甚深,但對對方卻是并無男女之情的。”

    她話音一落,皇帝目光稍厲地看向燕淮,燕淮瞳眸微閃,迎著皇帝的目光,頓時解開了今日這一路暗藏的詭譎之處。

    但乍一聽見秦朝云的話,他的心中還是止不住地輕痛幾息,他本想順著朝云的話去說,此刻卻驀地如鯁在喉。

    燕淮只垂下眼簾,站在原地。

    坐在皇帝身側的貴妃瞧出二人端倪,美目一轉,唇畔存了挪揄笑意:

    “瞧著咱們郡主這般緊張,燕世子卻又不為所動的,你二人不會是鬧了別扭吧?”

    朝云口中微噎,偷瞥向燕淮,卻又聽貴妃話鋒一轉:“郡主也不必這般緊張,本宮與陛下當真只是與你們聊天罷了,況且你們尚且年輕,若是有鬧別扭也是正常的,不必這般。”

    此話說完,皇帝聽了面色和悅起來,也壓了下嗓子道:

    “貴妃說得是,你們兩個快些落座吧。”

    待二人落座后,話題遞換間,竟一絲罅隙都不給朝云留作方才話語的轉圜機會,皇帝與貴妃一來一去問了燕淮幾項秋闈問題,而后又與朝云閑聊了幾句后,便放任二人離開太極殿。

    但幸而是再未提及他二人之事。

    然而,在他們轉身之際,晉文帝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起身走向一旁的龍案處,貴妃跟在他的身側為他研磨添香。

    另一端,出了太極殿,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下玉階。

    宮娥緊隨身后,替兩人掌傘。

    雨簾朦朧間,水花濺落聲在二人的間隔中響起。

    朝云走得略快,行在身后的燕淮,眼瞳一黯,唇瓣白了一片后,又加快腳程三兩步將人追上。

    雨聲拍打中,朝云聽見身后人在喚自己的名字,但她仍舊不愿停下腳步,只管往前走。

    燕淮心口堵結,盯著那道纖瘦身影,他心中一陣澀酸彌漫,她走得那般快仿佛要將自己一人留在這片雨中……

    然而,也不僅僅是這片雨……

    那片壓抑著心痛的地方,忽然被漲潮的洪水沖刷著,燕淮快步追上將她攔在跟前。

    兩把傘下,二人雙目對持著,朝云眼底有微怒情緒,而燕淮眼底卻滿是黯淡。

    秦朝云瞧著他的眉眼,心中又軟了幾分,而后淡聲:“你做什么?”

    見她松動了眉眼,燕淮心中一口氣疏通流動起來,他吁了一口氣解釋道:

    “綰綰,我方從貢院出來便入了宮中,陛下今日怎會這般提問我是全然不曉的。況且,我早知曉你心中之人是他,你知道的,我絕非這般陰暗手段之人。”

    說完這句話,燕淮眼瞳轉向一旁。

    朝云一時間有些窘色,思及自己方才因著心情過于焦急而在他面前發了情緒,現在想來不過也是被那貴妃一句稀里糊涂的話給攪動了心思,此刻她也軟了態度,帶著些許歉意道:

    “小燕,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更何況,你從前不是說了嗎,你遲早得找到你的心儀之人。”

    今日之事絕非偶然,燕淮想起秋闈前,曾在父親門前偶然聽見的話,心中也有了些許猜測。

    轉而盯著朝云的臉,嘆聲道:

    “不說這些了,我得回家一趟,對了,君琊明日才回國公府,雨這般下著,你早些回去。”

    “還有,我聽聞那個人去了雍州,近來你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只管來找我,咱們這么多年朋友,你可不興重色輕友。”

    陡然聽燕淮說這么長一串正經話,朝云心里微愣一息,而后朝他點頭,終于破開這些日子的臉上陰云轉而露出一抹粲然笑容。

    “曉得了。”

    燕侯府中。

    檐下秋雨連綿,細細雨聲不斷拍打著青石磚,長廊回轉中,燕淮快步從廊下穿過,徑直往正院書房而去。

    此刻正院書房外立著三五名侍衛,甫一瞧見燕淮歸來,紛紛朝他行禮。

    燕淮拂手示意,邁步至書房門前,將門敲響。

    待里頭人應答之后,燕淮才推開房門而入。

    屋內一片沉靜,燕侯端坐書案前,正翻看著竹簡,抬目便見兒子少有這般肅容看向自己,他略一沉吟,示意他將門闔上,而后才平聲開口:

    “剛從宮里出來?”

    燕淮劍眉微動,目光落在父親身上,沉默片刻后,才冷聲道:“陛下要為我……與綰綰賜婚。”

    聽著兒子的語氣,燕侯倒也不意外,似早便猜到他如今反應般,目光沉靜如水般看著他,而后又笑問:

    “怎么,這不是你心中所想嗎?”

    聞言一霎,燕淮目光波動翻涌起來,他低聲吼道:“父親,你為何要擅自去與陛下說!兒女情長之事,您不是不甚在意的嗎?”

    一雙好看的劍眉擰起,而面前的男人卻只是平和地盯著他,燕淮心中發陡,忽地腦中急轉過彎,眼瞳一震與燕侯對持著。

    “您……”

    “淮兒,為父知曉你喜歡綰綰,我看著你們一同長大的,這也是作為父親唯一能為你們所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

    直覺告知燕淮,燕侯話有玄機。

    只待燕侯輕嘆一息后,才語重心長道:“有些事,我也不便瞞你了。淮兒,你娶了綰綰,便是救她一命。此番無論五皇子是否在太后殿中昏厥,太后與陛下遲早有一戰,云氏一倒勢必會牽連秦國公府,陛下心慈百感糾結,秦夫人與綰綰都是云氏血脈,遂,我日前將你與綰綰之事給陛下說明了一番,若綰綰日后是我燕家人,他也愿成人之美,所以——”

    “淮兒,你娶了朝云,才是救她。”

    燕淮心中一震,目色凝重道:“陛下與云家有何仇怨?”

    “血親人命之仇。”

    寥寥幾字,擲地有聲,生生折斷了所有生路。

    窗外雨聲不斷,一陣強風刮動窗牖,穿透那一絲的罅隙,將屋中簾屏吹得嗡嗡作響。

    秋雨不絕,落珠如錐般砸在地面上,潮濕與草泥氣味不斷彌漫,風雨也飄搖著傾覆了整座鄴都城。

    陰天連著四五日,驪山腳下,一列軍隊正勻速前行,為首的青年,一襲緋色飛魚服袍角紛揚,烏紗帽下鬢角如裁,濃重的眉、狹長的眸,都似一把刀帶著鋒利銳色。

    周焰領頭駕馬行在大軍前方,數百箱黑匣在他們中央被團團護衛著,軍人的刀劍持在手邊,寸步不可接近。

    眾將士們這幾日趕著晝夜不歇,可算將火炮運至驪山。

    雖此事尤為重要,但眾人還是覺得與周焰共事太過磨人,原本一月的行程,他逼著眾人只用了八九日上下。

    不多時,周焰總算與驪山看守的守將接頭會合,二人一番交接后,已過暮色黃昏。

    守將一路引著周焰等人入了驪山營帳,他與周焰這一路走著氣氛過于緊張而冷肅了,遂他便開口恭維道:

    “末將之前接到密旨,離著陛下說的日子倒還是有些時日,卻不曾想周大人竟這般神速,倒叫末將等有些自愧不如。”

    他兀自說笑著,卻也在偷瞥周焰神色。

    好半晌,卻未聽見那人聲音,守將心中一緊,生怕自己說錯了什么話,故而正思索著如何原話。

    絞盡腦汁思量間,卻忽然見那人眉眼低垂著側面瞧去竟不似方才那般凜冽,復而他開口道:

    “都城還有些牽掛,周某想早些回去罷了。”

    眾人好一陣兒沉默,似怎么也未曾想到周焰會如此回答。

    有將士跟在身后,旋即機靈起來道:“周大人出了都城還在念著都城事務,當真是吾輩楷模啊。”

    一時之間,守將反應過來跟著附和,周焰走在前頭,乜了一眼身后人,但終究也未多解釋什么。

    待到入夜之后,驪山風景倒是極好。

    秋葉簌簌隨風飄落,周焰倚躺在錦帳中,并未將簾子撂下,眸子微掀,一眼便瞧見帳外鉤月星辰。

    夜幕昏昏,一盞燭燈搖曳,晃出人影綽綽。

    目光松散中,賬外一團綠灰色的螢光團團襲來,在漆黑沉靜的山間不斷飛舞旋轉。

    長睫攏下,他只靜靜瞧著景色,眼前卻兀自勾出一人眉眼形肖。

    不過離開短短九日罷了,他竟然會心急至此……

    以至于,他迫不及待地想沖破一切,將她帶到自己的身邊,長長久久的。

    思及此,他身上有些煩躁攛掇,微涼秋夜里,一股躁火焚身,周焰翻身額間密出絲絲細汗。

    四下沉寂無比,有風吹拂帳簾,螢蟲嗡嗡,一陣低沉喘息掩蓋其中。

    第40章

    【40】

    昨兒那陣秋雨一直未停,又連著下了一整夜。直至今日午后才漸漸停下,自檐角滴下的積水緩緩落入了泥土與石板上。

    廊下擺著一張白玉案,身著一襲茜色團錦蝴蝶長裙的少女盤坐在案前,青絲挽著玉簪,姿態慵懶清媚。

    濃長睫毛忽閃,一雙瀲滟美目看向庭院里的樹木落葉。

    一夜風雨過去,落葉紛揚了滿地。拱門處,傳來幾聲動靜,朝云掀眸看去,便見冬泱正從門房處回來。

    “郡主,世子回來了。”

    昨兒雖是貢院散考的日子,但因著下大雨緣故,貢院里的學子有的也選擇了在附近留下過夜,君琊也遣人遞了信告知家中翌日再歸。

    遂,今兒一停雨,君琊才匆匆從貢院趕回。

    多事之秋,家中父母卻均在外頭。朝云心中微嘆,還是緩了一瞬。

    算著來去時辰,又估摸了一陣君琊那稍急的性子當是還未用膳的。思及此,朝云便吩咐著四下備膳。

    這頭走出暮云軒,去了正院,便見方換下衣裳的君琊也從游廊走了過來。

    二人好些日子沒見,甫一見面,遠遠瞧著只覺眼前的弟弟似乎變得成熟好些。

    “阿姐,我這一回來,怎么始終不見母親在家呢?”君琊眼底略懵。

    朝云轉身與他一道走入廳堂里,掩過一點情緒,便語氣平淡道:“母親入宮見姨母娘娘去了。”

    君琊也并為生疑,轉而又問起父親,又被朝云隨口搪塞過去。

    這廂姐弟倆簡單用過膳,另一邊便傳來門房的消息。

    冬泱與春鶯二人一道來報了消息。

    “郡主,夫人回來了。”

    秦夫人平安回府,朝云懸著的一顆心忽而落下,只覺這些日子的擔憂應當是一場多余舉動。

    至于那二皇子那夜一番威脅,也應當是被程明彰給擺平了?

    但程明彰也并未遞來口信,朝云只能從平穩的結果中猜測一二。

    姐弟二人一道去了前院迎接母親。秦夫人由著孫嬤嬤攙扶回府,方踏入廊下,便瞧見了自己的一雙兒女。

    這幾日在宮中顯得秦夫人眼底還有些疲倦,一瞧見這兩人。僅須臾之間,她便掩去眼底疲倦,一如從前般波瀾無驚的模樣。

    秦夫人與二人隨意說了幾句后,目光在朝云身上停下,昨日她入宮面圣一事,坤和宮也略有所知。

    孫嬤嬤最會察言觀色,隨即便找了由頭將君琊支去院里,而后長長的廊道中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母親,”朝云輕聲喚道。

    “昨兒皇帝尋你可是與子廷有關?”秦夫人也不拐彎抹角,直言問她。

    只見女兒微詫著點頭,她見狀沉吟一息,隨后偏頭示意朝云跟上,邁了步子朝屋內走去。

    進了屋子,外頭帶來的涼意很快被暖流烘去,秦夫人領著她一道入了偏屋雕窗前,小窗微敞,外頭是一片濕漉漉的地面。

    一陣沉默后,秦夫人盯著女兒那張姣美動人的臉,沉聲道:

    “綰綰,云家恐要遭難了。”

    倏然間,朝云心中一宕,眼瞳里泛起不解,紅唇翕動幾息,便聽秦夫人繼續道:

    “先皇在位年間,約莫著是昭華二十九年。太后當年還是云賢妃,她與當今皇帝生母施淑妃同時有孕,先皇大喜。然而,那一年秋日多風雨,施淑妃在雨夜突發早產,那一夜云賢妃也是胎象不穩,產婆與太醫院因著在你姨母宮中而耽誤了淑妃產子,導致母子難產雙亡……”

    “而同年冬日,你姨母云,卻產下一子,母子平安。先皇痛失一子后,又得一子,悲喜交加間便將空懸的后位給了當今太后。”

    “命運多舛,沒過幾年,小皇子夭折,先帝薨逝,當今陛下即位,也便是如今的局面。”

    這樁陳年舊事說到此,秦夫人心中一陣唏噓惋嘆,朝云明白了母親接下來的話。

    “所以,姨母娘娘與當今圣上,便是隔著這許多仇怨?”她輕聲說。

    秦夫人在她汲汲目光中點了頭:

    “綰綰,皇帝一直以為當年之事是你姨母一手策劃的,所以對我們云氏懷恨在心。而今,五皇子一事,便不是你姨母所為,他也斷然要對你姨母下手了…”

    朝云覺得呼吸一時有些困難,云氏是她阿娘與姨母娘娘的母家,而姨母娘娘在痛失皇子這些年也一直將她與君琊視為親子……

    “那……陛下準備如何?”

    秦夫人忽然拉住朝云的手,目光多了幾分哀戚:“綰綰,云氏遭此大難,我……恐也要禍及你姐弟二人,我回府之際已立好和離書與你父親。從此,你姐弟二人只姓秦,與云家再無瓜葛,只可惜我們君琊日后再不能入仕……”

    朝云頭一遭見母親如此神色,秦夫人素來是山風欲來而不倒的性子,如今卻將字字句句說得如此讓人心痛。

    “母親,我們是骨肉至親,是一家人。若您有事,綰綰定…也是要與你、還有姨母共患難的。”她反握住秦夫人的手,穩住自己的嗓音堅定道。

    “綰綰,母親知你孝順,眼下唯有一線生機,僅在你手中。”

    此話讓朝云一時怔忡,她壓下心頭難受酸澀,睜著一雙瀲滟美目凝著母親。

    “皇帝可是打算讓你與子廷成婚?”

    朝云細眉擰起,躊躇幾息開口答:“陛下似乎是有此意,但母親…我與小燕——”

    “綰綰,不論你心中如何作想,務必要達成這樁親事。”

    秦夫人將她未說出口的話截斷,聽到母親這一句,她的心開始擰揪一團。

    她的目光變得執拗起來,細眉擰作一團,十分不解地開口:“為什么?”

    “因為陛下不會現在殺了云氏闔族,而燕淮之于你卻是真心實意!燕家可以保全秦家,可以保全你弟弟!”秦夫人厲聲喝道。

    秦朝云喉間哽得生痛,濃睫扇動下,唇齒囁動間,她道:“所以……母親的意思是…讓我利用小燕嗎?”

    秦夫人的目光鎖在女兒臉上,她眼底是不容置喙的神色。

    “是保護,燕淮他愿意保住你,也愿意保住秦家。”

    “秦家不需要這樣的保護,父親他有功在身,陛下再如何也不會如此的!”朝云駁道。

    “秦朝云,是不是我慣得你太過天真了!你聽著,你與燕淮之事,燕侯求了皇帝立下婚詔,你若抗旨不遵,也會禍及燕家!”

    秦夫人厲聲撂下這一句警告后,轉身眼眸閃過一絲黯然,而后朝外頭吩咐著:

    “將郡主送回房中,沒有我的命令不可踏出暮云軒!”

    朝云哪里料到母親會如此行事,她怔然地盯向母親的背影,眼底滿是茫然,只見門外霎時走進幾名身高體壯的漢子,朝她走來。

    朝云被團團圍住,秦夫人側頭斜睨了一眼女兒,幾不可聞地輕嘆一息。護衛們見其眼色,便將朝云“護送”回了暮云軒。

    暮色四將時分,暮云軒內,數名護衛將團團圍住。

    朝云坐在軟塌上,窗牖緊閉,春鶯將晚膳端入房中,覷了主子一眼,卻見朝云本是一貫張揚恣意的眉眼滿是愁色,春鶯是打小跟著她的人,此刻心中也跟著揪了起來……

    須臾后,她心中又念及孫嬤嬤的吩咐,一時有些為難,但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喚她:

    “郡主……用膳了。”

    朝云依舊置若罔聞地坐在那端,眸子飄忽盯著手邊白玉瓷瓶里的玫瑰。

    腦海中,不斷想起周焰的眉眼,和他滾燙的懷抱。

    她答應過周焰的,她會在都城好生等著他。

    她也不能去利用小燕,虛假一時的情誼會將一個好端端的人傷成什么樣子,她不是不曉得。

    可是……母親的話像是無數根針一般,刺在她的心上。

    思及此,朝云的眼瞳里忽而感到酸熱,她瞥向春鶯,甕聲道:“出去,我想一個人靜靜。”

    春鶯恍然瞧見朝云眼尾那一抹紅,心緒陳雜地福禮道:“郡主別忘了用膳……若有何事,請吩咐奴婢。”

    片刻后,朝云沒有說話,春鶯自覺躬身退下。

    窗外的天,一寸寸灰暗下來,屋內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朝云坐在榻上抱膝枕腮,眼睫輕顫好久,期間也有人進來為她添燈,都被她叫了出去。

    直到此刻,夜深人靜,她聽見外頭護衛的腳步聲也紛紛消失,她這才支起身子,掃了眼窗隙外頭,四下無人。

    她赤腳下了軟榻走向床幔的一旁。

    拉開那匣子,錦緞中十分仔細地包著一支描金陶笛。

    朝云伸手拿起陶笛,冰涼的笛身與她溫軟的指尖相處的瞬間,朝云突然很是想念周焰。

    思念如潮,將她的心翻涌澎湃。

    ——“郡主可知周某走的什么路?”

    ——“朝云,這樣才叫喜歡。”

    那道低醇的嗓音猶在耳邊,她眼底升了一片霧氣,而后她赤著腳走向一旁的案臺前,一盞燭燈燃起,火光熒熒間,她提筆研磨,寫下一紙簪花小字。

    漏夜靜寂,笛聲悠悠在暮云軒的窗牖處傳出。

    空中隨即飛過一抹黑影,緩緩降落在她的窗臺前。

    朝云停下笛聲,盯著那只通體毛發烏亮的黑鷹,想起那人偶爾玩笑間所說的當她兩個頭大。

    倏然間,她莞爾一笑,將那封信穩當妥帖地放在鷹爪上的竹筒里。

    而后,她撫了下飛鷹的腦袋,嗓音溫柔道:

    “飛鷹吶,你要快些將這信送到他手中哦。”

    嗓音微頓,她心里發悶堵得有些難受,又垂眸啞著嗓子道:“我……太想周大人了。”

    飛鷹站在窗臺上,靜靜地任由她撫摸一瞬,在她松手之際,似通了人性一般,朝著朝云極輕一聲回應。

    未待朝云抬眸,它已展翅沖向長空之中。

    朝云只感受到臉頰處一陣風動,仰頭看向天空時,只見那一輪皎月中映出一抹極小的黑影,從中劃過,速度極快。

    北鎮撫司內,偏廳的燈火未熄。

    里頭傳來一陣緊密交談聲,火光映在周齊的臉上,他凜目看向一旁的錦衣衛,神色與周焰如出一轍。

    “乾王他們的消息還沒尋到?”

    錦衣衛低首,囁聲答:“屬下正派人在澧縣周圍搜查…”

    “查了多少日了!萬一王爺與秦國公還有林相出了任何事,你們可知后果!”

    錦衣衛被這一聲怒吼給喝住,他眼眸低垂著不敢作聲。

    周齊深吸幾口氣后,才穩定了情緒,而后又看向另一個黑衣人,此人是周焰留下看護秦家的家中親信。

    他見周齊目光,旋即拱手道:“小齊大人,屬下今日從宮中探得消息,陛下……要為燕世子與長明郡主……賜婚。”

    賜婚二字一出,周齊頓時一懵,緩了片刻又再度確認一番后,才低咒一聲。

    “怎么這么晚才上報!趕緊派人用雪鷹衛聯系主上!”

    黑衣男人遲疑著開口:“此事還需……雪鷹衛驚動主上嗎?”

    周齊一腔怒火,喝聲:“郡主乃是你我今后的少夫人,再多這般廢話晚上一步,主上回了都城定要剝你一層皮。”

    “是…!”黑衣人心中震愕著躬身退出屋子。

    雪鷹衛速度極快,是以重重諜網般的方式將消息傳遞至驪山處。

    寅時將至,夜色昏沉間,驪山上密密匝匝的營帳外傳來極細的一陣窸窣腳步聲帶著一股凜冽風動。

    周焰向來警覺性極高,故而眠淺,此刻忽聞不同尋常的動靜,一雙漆瞳乍然睜開。

    腳步聲在他的營帳外停下,周焰生了一股殺意。枕畔一道銀光在夜幕中閃動,刀口舔血之人刀是不離身的。此刻他長臂一揮將繡春刀的雕花刀柄握在掌心,帳簾微動間,忽地一瞬,他聽見外頭傳來一道極為熟悉的口哨暗號響動。

    心中殺意霎時消散一半,周焰眼眸微凜。他飛速起身披上外裳然后撩開帳簾,外頭一股山間風突然襲卷而來,吹動他的袍角,周焰冷著眉眼瞥向來人。

    “雪鷹衛見過少主,無意驚擾,是都城有事要稟。”

    雪鷹衛突然出現在驪山,周焰心中便已覺察到一絲不對。周齊是不會擅自動用雪鷹衛的,此刻他瞳眸里升起一股寒意,嗓音也漸沉:

    “可是乾王或宮中有事?”

    他下意識便想到這兩處重要之人,卻見雪鷹衛朝他躬身,十分嚴肅地開口:“并非宮中之事,而是———少夫人似乎要與別人成親了。”

    甫一聽見這個昵稱,周焰長眉一挑,漆瞳中乍然浮出一縷疑惑之色。

    那人旋即解釋道:“長明郡主,秦朝云。”

    話音一落,周焰眼中數日以來累積的疲倦頓時散盡,面色一寸寸發沉得嚇人。靜默一瞬后,他再度問了一遍雪鷹衛消息是否屬實,只見那人點頭確認。

    雪鷹衛乃是他瑯琊山最為隱秘而縝密的一陣精衛隊,哪里會出錯,周焰頓感周身冰涼。

    感受到主子不對后,雪鷹衛躬身靜默一霎不敢多言,約莫又過了一息,才忽然聽見主子極冷的一聲。

    “知道了。”

    隨后,雪鷹衛一刻不敢多留,只躬身退離在這片漆黑夜色中。

    在他走后,青年站在營帳前,背身略顯蕭然,山風刮過他的衣袍勾勒出他勁瘦的腰背。

    青年烏目沉沉,神色陰郁著,腦中回蕩起他走的那日,少女在他眼底晃著一張濃稠明艷的臉,字字認真地說著:

    ——她喜歡他,她要在都城好生等著他。

    這些時日,他為著她的這番情真意切而將全軍進程提速,最終卻落得她將要與旁人成親的消息,一切都彰顯地他是如此的蠢笨。

    囿于情愛方寸之間,被一個女人的花言巧語給懵得暈頭轉向。

    甚至于,他曾想過此番回鄴都,便是對抗著那些桎梏,也要將她帶至身邊;甚至于連給瑯琊家中的書信,他都早早備好……

    思及此,心頭一陣氣血劇烈翻涌,周焰攥著繡春刀的手不斷收緊,只覺左胸腔處不斷地開始絞痛。

    寅時一刻,驪山營帳處,忽而驚起一聲馬鳴,篤篤蹄聲響徹營帳四周,一陣獵獵風塵中,被驚醒的守將撩開帳簾便見一背脊修勁挺拔的玄衣青年,手執馬韁,揚長而去。

    他愣忡好些時刻,才揉了揉惺忪雙目,又看向另一邊同是被驚醒的將士一眼,確認道:

    “方才可是周大人走了?”

    將士遲疑著答:“瞧著……像是周大人身形。”

    而策馬揚鞭,急速趕路的周焰卻并未察覺,他身后的月空中正與他背道而馳過一只飛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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