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月如鉤,四方天地一時沉靜如水。
空氣一瞬凝滯,周焰眼簾垂下,瞧不出情緒,一旁的二皇子眼底倒是閃過一絲嗤意。
少時,便聽周焰平聲:
“隨手拾得之物,臣無心情愛!
說著,他將那根珠釵隨手擲于桌前,神色淡淡地,仿佛是在驗證這番話之真實一般。
“陛下何須為周大人憂心,倒是二殿下如今不也正值婚配年華?”貴妃目光流轉(zhuǎn),纖細玉手搭在皇帝臂彎處,語氣嬌柔。
被恍然提及的二皇子,此刻斂目恭聽,只在那不經(jīng)意間,與貴妃視線短促相交。
晉文帝聽貴妃談及二皇子,這頭便將那注意再度放至自家兒郎身上。
眼角一笑有些皺紋溢出,“朕倒是疏忽了,老二如今也正是風(fēng)華,可有作成家打算?”
二皇子一貫乖巧示人:“悉聽父皇、娘娘定奪!
夜風(fēng)卷起亭臺處幾層青色簾籠,花燈憧憧中,人影錯落,一場亭臺晚膳,幾人各有心思。
待到晚膳散去,皇帝貴妃先回了屋子,亭臺中徒留周焰與二皇子。
二皇子掀眸,掃了眼周焰手邊的珠釵,勾唇一笑,抬手間,一道玄色袖袍從眼前劃過,那枚珠釵隨之不見。
月色半遮,玄色身影朝前起身,周焰目不斜視地欲抬步離去。
“周焰!倍首娱_口叫他。
周焰眸中翻動,略側(cè)頭斜他:“殿下何事?”
語氣是冷淡與不耐的。
思及方才他拿走珠釵的速度,二皇子不禁覺著好笑,薄唇輕勾,“護著她?”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他早就知曉那是秦朝云之物。
周焰捏著珠釵的手收緊,側(cè)身視線冷掠于他,“二皇子還是當(dāng)心腳下,莫要多管他人閑事!
說完,他也不待二皇子再答,轉(zhuǎn)身便朝著庭院外離去,身形頎長而寬闊。
角落草木迎風(fēng)而揚,二皇子站在原處,瞧著那身影離去,唇邊銜著一抹極為滲人的笑意。
人一旦有了弱點,便不再是無懈可擊。
總有一日,周焰也會為他所用。
這番離開皇帝庭院之后,周焰徑直沿著長廊往錦衣衛(wèi)處歸去,前方檐廊長燈通明,照亮那一道玄色身影,男人眉目冷厲,背身筆挺勁力。
“周大人!
身后一道女聲將他喚住。
周焰沒有停步,而是朝前繼續(xù)走。
再是一聲:“周焰!”
腳步細碎而急促的,一名宮娥將他攔截在這處。
前路無可行之道,周焰這才停下腳步,他眉眼微掀,淡漠眸子盯著檐廊景色。
“娘娘!
宮娥退下,徒留他二人在此。
貴妃揚起她精致艷麗的臉龐,在周焰跟前,盯著他,似厭惡,又似悲傷。
“你還要如此冷漠嗎?周焰,便是我從前待你不住,但天大地大哪里敵得過皇權(quán)之大,你……勿要再與我賭氣可好?”
她的語氣從強烈而變得平仄,尾音有些顫,似在乞求。
面前青年卻始終不動如山,貴妃心中揪痛,抬手欲觸他的臂膀,卻被一柄泛銀光的刀鞘打下手腕。
“夜已深,陛下該尋娘娘了。”
他的眼眸似寒天冰鑿,將人凍在其中不得靠近。
眸光落在貴妃身上這道艷麗無比的紅衣上,他輕微蹙眉,另一只袖口中還能感受到珠釵涼意。
“緋紅張揚,并不適合娘娘!
隨后,長腿一掀,周焰從她跟前繞過。
女人長長望著他的身影,眼底似晃動水光,惶惶然地退后一步。
朱唇微合,那襲紅裙被風(fēng)揚起。
“周焰,你可知我為何將親事推給二皇子,是我不愿讓你成親!
“便是我不推,陛下也不會讓你娶云氏女!
走至暗處的青年長眸一斂,面色情緒不顯,只繼續(xù)朝著前方滿滿之路而行,未再停留。
翌日天光大亮。
推開云窗,瞧見遠處薄霧縈繞著一座座山巒,連綿起伏,分外壯觀。
秦朝云昨兒睡了一夜好覺,今日也分外有了些精氣神。
這頭剛踏出房門,便見一山莊婢女朝自己走來。
“郡主安好,方才有貴人尋奴婢給郡主帶一口信!
少女眉間一蹙,有些不甚明白,但還是放平語調(diào)道:“你說。”
“貴人說,昨日園中拾得一物,盼郡主一面,好作歸還。”婢女福身,瞧著朝云的神色,又道:“今夜戌時正,品風(fēng)樓中靜候佳音。”
說完,那女婢便又起身,緩緩?fù)讼隆?br />
清風(fēng)拂過,朝云站在門外游廊處,眼簾垂下,睫毛濃密似一把小刷子渡上一層陰影。
“丟物……相邀……”她咕噥著,眉間泛起憂心。
陡然,秦朝云思起昨日園中,不是二皇子便是程明璋,但程明璋作何要與她相邀?
那便是二皇子……
一想到那雙陰鷙的眼睛,朝云心中頓感不適。
忽而,她又記起周焰曾說,萬事有他。
那么此事,是否得與周焰說呢?
這般想著,秦朝云心中已有決斷,那日之事,除了周焰,她別無他人可助,此時便也只能朝著錦衣衛(wèi)所在的院子而去。
心中只盼著,早日回都城,遠離這個滿是陰惻心思的二皇子。
這頭拐入錦衣衛(wèi)門前竹林,便見那處大門緊閉,看似已無人在里頭了。
朝云心中微滯,長睫掀動,正垂眸之際,便瞧見了竹林入口處又折返回來的周齊。
她忙走上前,“這位大人,請問周焰周大人在何處?”
對于周齊,朝云是只記得面容,不曉得名諱的,此刻語氣也頗為客氣。
周齊倒是被她嚇了一跳,她問起周焰時,周齊心中把這幾日的一連貫事情想了個遍,此刻看她的目光也存了疑,但又思及主上對她的諸般不同,又揚起笑容,恭聲道:
“郡主安好,屬下周齊,主上有要事在身,先已不在山中了,郡主有何事可先與屬下吩咐!
“……”朝云原本亮起的瞳仁,又再度黯下。
周焰不在,那便只能由她自己面對二皇子了。
“無事,小齊大人叨擾了”她說著,便又折身回去。
無功而返,秦朝云腦子里倒是將目前局勢給理了一遍,若是知曉她那日窺聽他們密謀,那二皇子定然會設(shè)計秦家或拉攏秦家,若并非那日之事,這二皇子便是腦子有病,非要與她過不去……
思來想去,今日是斷然要去與那廝見一面的。
她又驀然想著,二皇子瞧著身子骨不太好,要是打起來,她或可抗?一番?
迷迷糊糊地,便到了臨近戌時,天邊泛起黃昏晚霞。
秦朝云兀自從院里朝著品風(fēng)樓的方位而去,一路踩著夕陽碎光,云袖中攜了一柄銀制匕首。
品風(fēng)樓是無涯山莊外一處高樓,荒廢有些時候了,故此周圍也并無衛(wèi)兵把守。
剛至此處時,朝云瞧著四周雜草繁亂的模樣,還是有些后悔的。
樓宇外,有一處靜謐湖水,斜陽照下水光粼粼,四處綠意圍繞,煞是好看。
朝云站在綠叢中,目光泠泠地望著前方背身相對的男子,他身形許是因著常年生病的緣故而顯得有些清癯了,不看他的眼睛,光是背影倒還有些風(fēng)光霽月的模樣。
枯枝被踩踏出輕響,少女輕盈地腳步聲傳來,前方男子微一側(cè)身,朝著秦朝云瞧去。
“郡主倒是來了!彼@話說得頗有些挪揄之意。
“本郡主又不怕你,為何不來?”朝云淡聲反嗤。
二皇子聞言一怔,這才細細打量面前女子,明艷眉眼,一顰一笑倒是張揚而恣意,無疑她是美麗的。
但美麗易折,越是不可攀的東西,便越是惹人摧毀心思。
“郡主不怕,我是誆你的?”二皇子笑得溫和。
秦朝云討厭和他打太極,只冷著聲音與他隔開距離,“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二皇子自便!
“郡主留步!彼倥D(zhuǎn)身的方位喚到,眸光投向一旁樹梢,這處林子茂密,枝葉亂長,倒是遮住了外頭夕陽之光,顯得略有昏暗。
“郡主可知,昨兒夜里,父皇欲給周焰指婚。”
前方女子微怔片刻,旋即抬眸,一雙眼瞳分外清凌,比春水更甚,比月光更皎。
“那又如何?”她答。
二皇子晃然一笑,長袖輕拂,似胸有成竹般:“你會有興趣的,秦朝云,陪我一道用個晚膳吧。”
他瞧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邁步慢慢朝那亮起燭火的品風(fēng)樓走去。
女子將四周一番打量,確認再無旁人后,緊了緊袖中匕首,唇瓣微咬,隨著他一道踏入那品風(fēng)樓中。
樓中門窗半敞,踏入那門檻,便見里頭一層疊著一層薄衫珠簾,隨著晚風(fēng)而浮動搖擺,桌椅燭光在那昏聵中搖曳。
二皇子將四周點了紅燭,火光一時亮起,通明了整座樓宇。
他朝后看去,抬顎示意朝云隨他進來,二人一前一后朝著正中而去,撩開一截又一截薄紗簾子。
檀木雕花桌椅上,擺放著精致菜肴,朝云的目光停在那碗筷之上,朝前方男子開口:
“為何是三雙?”
他長眸一掀,目光放在一處昏暗角落,淡聲“本還有一人,但爽約了,不過也無甚重要的,郡主請坐罷!
朝云輕咬唇瓣,隨著他一道落座,心中懸著一顆心,始終未落,時刻注意著二皇子的一舉一動。
而對坐的男子似也察覺到她的不自在,只唇邊勾動輕淺笑意,捻著一雙筷子,自顧自地嘗了一口菜肴。
一炷香過去,二皇子仍在不急不緩地用膳,朝云美目微動,瞧著他慢條斯理地模樣,越發(fā)不解。
“殿下,今日便真的只是尋我陪你用膳?”她蹙起眉頭,那雙眼睛在燭光下更是懾人心魂。
二皇子終撂下筷子,舉止得儀地將目光投在她身上,“長夜漫漫,倒是許久未有人陪我專心用膳了,郡主何必擾了清靜。”
聞言,秦朝云眼底一陣愕然,只覺二皇子不僅身子有病,心理也十分有病……
他們很熟嗎?為何要讓她陪他來這荒郊野嶺的用膳?
“天色已晚,臣女父母恐要尋臣女,便不陪殿下了!
說著,便要起身。
“慢著!彼匠隹冢懵牁峭鈧鱽硪魂嚱徽勚暋
二人的神色斂起,紛紛朝外頭看去。
朝云余光瞧見那二皇子瞳仁正在瞧著自己,下一瞬,便見他抬眸,壓低聲音道:“瞧瞧?”
她未答,二皇子倒也不再搭理她,只放輕腳步,起身去將一屋子燭火熄滅。
眼前一片昏聵無光,身后一人將她的肩胛處壓著,領(lǐng)著秦朝云外一處半敞的窗扉而去。
清輝落滿湖面,岸上柳枝隨之搖曳,空氣中一陣草木清香。
兩道腳步,朝著品風(fēng)樓而至。
一高一矮的兩處身形在樓前停下,看不見前方人的面龐,但是一雙男女,且都尚為年輕。
此處極靜,外頭那女子一襲輕薄羅裙,頗為清涼,甚可見那纖軟腰肢,她的手搭在男子身上,似在相擁親密得很。
秦朝云偏頭看向二皇子,有些不悅,此刻不想看這些,卻也不能直接脫身,只覺這人什么癖好。
似察覺到朝云的目光,二皇子唇邊掀起一抹哂笑,清淺的呼吸在她耳邊蕩起:“郡主何必失望,怎不覺得那人頗為眼熟嗎?”
乜他一眼后,朝云眸光有些百無聊賴地朝外頭瞧去,便見那月色下,二人側(cè)身,可見其側(cè)顏。
她的眸光凝滯,落在那高挺男子的身上,漆黑眼眸,挺峭鼻骨,冷冽的眉,不是那已然下山的周焰還能是誰?
心中有一陣復(fù)雜躥橫起來,她捏了捏袖中冰刃,迫使自己冷靜,才察覺出二人的異常。
雖有隔著一段距離,她卻瞧見了周焰身體的不對勁,他素來站姿筆挺,此刻卻是微僂著身子,眉間緊鎖,似在忍受些什么,反之那女子卻在用盡自己的風(fēng)情去貼著周焰。
秦朝云按捺不住了,她朝二皇子冷去一眼,“是你做的?”
說完也不待二皇子解釋,便直接朝著樓外邁步而去。
懸月高掛,今夜無星,云層重疊。
女子一襲緋色長裙,高昂著頭朝那男女走去,她走得氣勢囂張而凜然,一雙美目劃過那二人,掃了眼女子。
兩雙瞳眸對視,周焰身旁的女子見著是她,有些怔忡,但思及上頭吩咐還是睨向秦朝云:“還望,勿要擋道!
眼神渙散的周焰,似也感受到她的目光,撩起眼皮朝她看去。
這一瞬間,不知為何,心頭微震,他手中有些乏力,將那女子握著自己臂膀的手用勁掰開,黑眸沉而深地看向秦朝云,唇線繃著,卻未開口。
倏爾,朝云唇畔勾起冷笑,一雙眼眸而泛著流轉(zhuǎn)波光,十足勾人,她看向周焰。
語調(diào)轉(zhuǎn)換,眼底水色漸生,看著分外惹憐。
“焰哥哥,跟我走嗎?”
一聲焰哥哥,似春水化開,輕柔地浸濕心尖那一點軟處。
周焰心中一陣震蕩,本已壓制住的藥效,此刻反復(fù)沸騰。
那雙沉黑眸子,漸漸回聚神思,女子與周焰已然隔著半寸距離,便是她再如何勾引,周焰都是鎮(zhèn)定自若的。
見此,朝云向她略抬眉稍眼底劃過驕縱,上前幾步,直接將手搭上周焰堅硬有力的臂膀,周焰腳底虛浮貼在她纖弱的背身。
隔著一層衣料,少女的手分外柔軟,秦朝云抬眸瞧見他冷白的面頰上泛起一層不自然的紅暈,瞳仁中亦是有些惺忪。
如何形容呢,似是吃醉酒了一般。
此刻的周焰,斂去一身冰霜,有些迷醉模樣。
那泛著紅的面頰耳垂,和他昳麗無雙的面容,在這沉寂的夜里,看得有些令人沉淪。
方才那女子瞧見秦朝云眼底釁意,她有些不甘,又見二人已繞開自己預(yù)備離去,遲疑著仰頭朝那品風(fēng)樓望去,只見一道目光與她交視,旋即,她只得咬唇離去。
黑夜行路,四周荒野,并無燈照。
只得靠那一路清輝月色,而緩緩前行。
周焰?zhèn)软聪蚯爻,眼底是她晃動的裙擺,緋紅明艷。
一層薄紗牽動一層,與他玄色的衣袍交疊一處,周焰沉了目光。
體內(nèi)藥勁越來越烈,周焰額間冒出細密汗?jié)n,眼前一陣恍惚,周身燥熱難捱。
尤其是她身上還飄蕩著一縷幽香,不斷縈繞在他的鼻息之中。
周焰停住腳步,眼尾一片猩紅,心下一橫將朝云的手稍用力拂開,側(cè)眸不再看她,
“郡主,請勿要靠臣這般近!
她回眸不解看他,便見周焰垂下眼簾,身子繃得很緊,手中運氣似在平息什么。
忽而想起先前他的各種異常,秦朝云猝爾想到什么,湊近一步與他對視,聲音清凌略帶些關(guān)心之意:
“周焰,你中藥了。”
少頃,見青年并未作答,只那雙長眸泛著水澤,此刻與她猛地一撞,旋即闔上雙眸,似竭力隱忍般。
朝云從他緊閉雙眸中明了答案。
但她想不通,究竟是何人才敢對周焰下藥……
男人被藥力反噬顱內(nèi)生疼,朝后退下半步,他手支著樹干,凌厲的下顎線條淌出幾顆汗滴。
一雙柔荑覆上周焰的額間,男人猝然掀開長眸,一雙眼瞳里往日的清明冷絕統(tǒng)統(tǒng)消散,轉(zhuǎn)而是猩紅的欲色,濃墨在他眼中化不開,滾燙炙熱,在眼波翻滾。
他的額間很燙,朝云心中微震,在瞧見他那雙瞳仁時,更是震蕩。
原來褪去那層清冷皮囊的周焰是這般模樣。
“郡主……”他聲音喑啞著,想要讓她離去。
秦朝云知曉他此刻十分脫力,打斷運氣,往他跟前將他用力扶著往前走,一面乜他一眼:“別運氣了,我?guī)闳めt(yī),你的馬匹何在?”
周焰靠著少女柔軟背脊,默了好一瞬,他用腰間繡春刀在林中留下記號后,才隨她慢慢走出這片林子。
“在前方樹上拴著!甭曇舴滞獾统恋卮稹
聞言,朝云掀眸,望向前方樹木,一掃而過,便見一匹高大駿馬拴在那處,她側(cè)眸看向周焰:“山下可能尋找醫(yī)館?”
“樊山腳下有處村落,里頭有位老醫(yī)者!敝苎姹M力壓抑著情緒,同她答著,嗓音啞到不行。
她的眼底燃起清亮,她微馱著高大的男人,有些竭力地朝那馬匹走去,秦朝云讓他扶著樹干,一襲長裙掀開,繡花鞋踩著那馬鞍翻身颯爽地跨坐上方,朝云濃睫微閃,在周焰微愣的眸子中,朝他伸手。
月色在女子身后泛光,那雙精致帶艷的狐貍眼中,此刻泛著熠熠清明星光,她神色沉靜無比,緋色衣裳一時被渡了清輝之色。
“周焰,拉住我的手!彼迓曢_口。
夜風(fēng)拂過二人衣裳,緋、玄雙色相纏,烏紗帽下的那雙眼眸掀動漣漪,他沉聲長臂朝她伸去,長腿一跨,穩(wěn)穩(wěn)落在她的身后,他緊貼著秦朝云的背脊,感受那背脊溫軟的力量。
馬蹄陣陣回響在此處山路中,石子飛濺、山風(fēng)嗡嗡,緋裳美人手持韁繩,目光凜凜地看著前路,至山上飛馳而下。
周焰靜靜瞧著她的側(cè)顏,白皙如玉的一張臉,她斂去嬌俏時,卻更為勾人心魂。
譬如此時,周焰不曉得是藥效使然,還是旁的什么,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胸腔的猛烈碰撞。
他竟不知曉,她的騎術(shù)很好,甚至于可以與錦衣衛(wèi)那幫人相較,周焰眼底沉沉地看著那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細膩柔荑,此刻搭在那韁繩上,柔軟中有著一股韌勁……
他們緊緊相貼,周焰的理智在不斷渙散,他強醒意志地將自己與她之間隔開一小段距離。
不想冒犯了她……
但眼底卻是化不開的黑。
不多時,秦朝云已帶著周焰行至山下村落。
算著時辰村中百姓多數(shù)安眠,燭火寥寥,整個村子顯得安靜。
馬蹄輕踩過村中鋪滿石子的小路,速度緩下許多,朝云側(cè)眸看向周焰,二人的微喘地呼吸打在一處。
她只靜心問他可知醫(yī)者在何處,卻全然不知,此刻周焰垂下的眼簾,里頭有多厚重的旖旎情動。
“前方不遠便是。”周焰長睫微動,抬手指了個方位。
手再度落下之時,無意地碰上了秦朝云的腰間。
掌心一燙,他本欲撤回,卻被女子溫軟柔荑往前一拉,搭在她的腰間,聽她清麗嗓音響起:
“周大人,還是抓緊我吧,仔細摔著!
抓緊她吧……
周焰烏眸一動,大掌落在那細腰處,他隱忍地咬住下唇,整張臉在夜色中動情更顯昳色。
馬蹄停在了一處亮燈草屋前,秦朝云讓他先行下馬,自己隨后翻身而下。
他盯著秦朝云的動作,一時陷入沉默,朝云此時剛收好韁轡,抬首間對上他的視線。
她搭在馬鞍上的手收回,嚅動唇瓣,淺聲道:“小燕教的,我們幼時最愛騎馬!
“恩!蹦腥藬拷,轉(zhuǎn)身同她一道朝著那木門而去。
一番敲門響動后,才聞里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門被人從里頭推開。
滿頭白發(fā)的老者,眼底生疑地看向朝云,正想開口,余光便瞥見站在暗處的周焰。
“你怎么來了?”
二人似是熟人,老者并未對周焰有客氣,只冷著臉讓他們進來。
屋內(nèi)點燃幾支燭火,老者這才瞧清周焰面色緋紅,湊近聞了一番,似已知曉如何回事,又掃了眼朝云,語氣帶著不懷好意地笑:“不是有解藥嗎,還尋老夫作甚?”
周焰聞聲睨他一眼,眸底似有霜霎時凝聚。
見此,老者也不再打趣他,他將目光落在秦朝云身上,故意問道:“你給他下的?”
“自然不是。”朝云斜他一眼,覺得此人老不正經(jīng)。
她面頰在火光中映出紅暈,這老頭怎么看出自己垂涎周焰美色的……
老醫(yī)者也挑了挑眉,似覺得無趣,撈起袖子起身,指了指朝云:
“你,把這混蛋小子給我抬過來!
她朝周焰看去,只見他額間密汗愈發(fā)多了,心中越發(fā)不忍,走上前扶起周焰堅硬的臂膀,感受到他渾身滾燙,只覺得自己也快被融化,而后隨那醫(yī)者一道入了簾后小屋。
燭火搖曳中,老者替周焰把了脈搏,隨后從自己的匣子中取出一根銀針,在火中滾動著,斜眼朝云朗聲道:“給他把外衣脫了!
一雙秀眉揚起,朝云眼中微震,心中有些緊張,雖然她是垂涎周焰美色,但也……不好趁人之危吧。
“我自己來……”周焰似也覺得有些難為情,劍眉緊蹙,抬手欲自己解開衣袍又停下,眼眸瞥向朝云,低聲難捱著:“郡主……勞煩先出去!
秦朝云對上他的眼眸,心中鼓起勇氣,抬手覆上他的大掌,未待他反抗,便已然拉住他的腰帶,輕松解開。
她摸到男人的腰窄而勁瘦,不似女子腰般細軟,反而十分堅硬,似還能感受他的一層肌理。
周焰的衣袍被秦朝云一層層解開,露出里頭月白色中衣。
從未見他穿過淺色,恍然瞧見朝云一時愣怔,水色眼眸對上他的濃眸,隔得太近,她能細數(shù)周焰睫毛,她的臉頰微微發(fā)燙。
身后醫(yī)者覷了二人一眼,似察覺到什么眉間一挑:“要解藥,還是你們自行解決?”
周焰低咳一聲,看向醫(yī)者,眸中多了一絲警告之意,冷啞著嗓子道:“解藥!
“行!崩险咦呓瑢⑺闹幸?lián)荛_大半,燭火中,能看清他露出一片皮膚,還有他那胸前的肌理。
朝云退至床簾后頭,隔著一層薄紗,窺見他裸露的皮膚,下意識咽了下喉嚨。
一時間竟然覺得屋子很熱,那老醫(yī)者倒是極快地為他施針服藥,不過須臾便已起身看向朝云,眼底泛笑:“我弄好了,你來照顧他!
說完,他便冷淡地提起藥箱離開了此處小屋。
望著醫(yī)者離去的背影,朝云略低眸,心中思索著,這怪老頭……
周焰躺在竹榻上,隨著方才施針服藥,心中也遣散一些旖旎念頭,但下腹仍覺得甚是緊繃。
驀地,他眼底閃過秦朝云的身影在那薄簾后晃動,他沉靜地瞧見她尋著一張椅子,靜靜地坐在他的榻前。
燥熱、不耐、吞天并地的欲望,再度朝他猛烈席卷。
周焰心火滾燙,燭光與她緋色衣裙相溶,周焰眸子越來越濃稠。
眼前晃過她躺在自己身下的場景,那段綺夢,在他心中不斷翻涌,揮之不去……
要命了……
他沙啞著嗓子預(yù)備出聲,讓她離遠些,卻在出聲一瞬,二人目光相接。
那雙眼眸映著紅光,眼尾上翹,越是勾人。
“口渴嗎?”朝云睫羽掀動,咬唇詢道。
他未說話,只是隔著一層簾罩細細瞧她,朝云便自顧地走去給他倒了桌上涼茶,掀開簾子,她緩緩朝他走近,朝云眸光落在他半敞露出的皮膚上,心中微動直接坐上了竹榻,他睡得靠內(nèi),二人尚且隔著小段距離。
周焰微起身,倚著床頭,接過她遞來的茶盞。
滾燙粗糲的指腹劃過她冰涼細膩的指尖。
周焰垂眸將那茶盞一口飲下,喉結(jié)在朝云眼底滾動。
她眼眸扇動,周焰胸前的線條在她眼底擴張,朝云心旌搖擺,雙頰爬上紅暈,忍不住地再度咽了喉嚨。
此刻她有些承認了,她確然心旌不定,分外垂涎眼前美色……
接過茶盞那一刻,朝云對上那雙濃眸,腦中閃過一擊電流,驀地,她鬼使神差勾手搭上周焰的衣帶,指腹柔軟地戳在他的腰窩上。
即刻地,周焰渾身驟然一緊,眼底劃過愕然,濃厚情緒在他眼底鋪開彌漫,眸中是朝云雙頰泛著桃紅,眼底水色瀲滟。
一縷清香在周焰鼻腔游走,少女瞧見他眼底動情,心中念頭升起。
反正他春藥定然還未消散,毫無抵抗之力,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先親了再說。
思及此,她嗓音軟下,
“焰哥哥。”
砰地一聲,在周焰腦中炸開。
美目流轉(zhuǎn),她眼尾勾動,指腹移至周焰的下顎稍用力度挑動,她小心地、緩緩地朝他靠近。
熱氣相蓋間,周焰眼底滿是猩紅難捱之色,嬌滴滴的唇瓣離他越來越近,周焰心頭如火滾般灼著,他眉間緊蹙,心口蟻蟲攀爬著,此刻甚至能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軟。
周焰眼眸微闔,略側(cè)一個弧度,朝云的吻落了空。
一雙濃睫似蝴蝶翅膀輕扇著,刮著人心旌飄蕩不止。
那雙勾人魂的眼眸中對上他此刻顫動的眼瞳,似有倔強與蠱惑般。
朝云看見了,看見他那雙已然情迷的雙瞳,看見他眼底的動蕩喑沉,每一絲每一縷,都分外地不清白。
思及此,朝云心一橫,咬唇眼波流光轉(zhuǎn)動,
“焰哥哥,為何躲我?”
天崩地裂地一剎那,他僅存的一絲理智,被她軟著嗓子侵蝕吞并了。
唇上傾蓋一股溫?zé),清香霎時充斥進周焰唇齒之間。
她似在嘗試一般,在那張薄唇上輕柔舔舐著,生疏而勾人地一點點含住那塊軟肉。
青年落在床榻上的手驟然緊縮,攥著一層薄被褥指尖縮緊。
窗外一陣風(fēng)刮響木框,似有一陣馬蹄聲響起,周焰眸中一動,他耳力極強,此刻聽得外頭似有人在說話。
此刻的屋外,
幾匹駿馬停下,一波隊伍看向前方獨身而來的少年,周齊眼底劃過驚訝,還是朝人拱拳行禮。
“燕世子。”
燕淮從馬背翻身而下,冷目掃了圈錦衣衛(wèi),淡聲道:“長明郡主呢?”
眾人微滯,周齊等人是循著主上在山林中留下的記號而一路追來,并不知朝云也在此處,瞧見燕淮之時也分外震驚,此刻低眸答著:“我等并不知曉。”
屋內(nèi)周焰瞬間辨出燕淮音色,唇上還有潮濕溫度,此刻他掀眸眼底映著眼前少女姝麗無雙的面容,她在細細地與自己相吻。
耳畔回響起少女提起那句小燕,乍然間心中燃起一股熊火,大掌扣住她的后腦勺,他反客為主,將她攬入懷中,眼眸濃深地看著她那雙勾人眸子,此時此刻越發(fā)迷離、渙散的模樣。
一如夢中,她被自己壓在身下,輾轉(zhuǎn)低泣地勾動他的情欲。
周焰吻得分外激烈,似報復(fù)又似碾碎骨肉般地,將她撬開唇齒,長驅(qū)直入采擷她口中所有芬芳。
唇瓣在火光中碾轉(zhuǎn)不停,朝云雙臂勾著他的后頸處,眸中瀲滟決堤,天旋地轉(zhuǎn)間,單薄被褥上,黑色發(fā)絲迤邐而下。
眉眼勾著光,似一池水面漲潮。
齒貝被人狠狠卷過刮動,舌腔交戰(zhàn)中,周焰掐著她的后頸,似在捏著一只小貓。
錯亂的眼眸中,他看見了朝云抑制不住情動,落下一滴淚。
似有風(fēng)般,紅燭在搖晃,簾幔也在搖晃。
她的皮膚也漸漸泛出紅色,在他眼底綻開,似一朵妖冶無比的罌粟。
“秦朝云……”他低喊著她的名字。
瞳仁里焰火吞并了理智,只剩那心中熾劣想要將一方城池侵占與攻陷般狠厲。
“城池”被他裹在懷中,柔荑不斷攀勾著他的命門背脊,酥麻顫栗在人的身上游走。
“周焰……”
她的眸中亮著紅燭之光。
似繁星,又似明月。
在他眼前,明艷、鮮活地盛開。
好想將她捏碎啊……
周焰心中升起這股念頭,眼底猩紅濃得快要將人吞噬。
藥效早已在他體內(nèi)過了,周焰比誰都更能清楚。
他對她,此刻是天雷地火,情難自已。
是男人與女人的占有。
屋外,黑夜籠罩整片天地。
懸月半露,只有幾縷清光。
但那星藍勁裝的少年眼中是勢不可擋的光,他掃過周齊一眼,音色清瑯地開口:
“你們來找周焰?”
“是!
周齊并無遮掩,他與主上曾將眼前這位小世子調(diào)查過一番,除了他歸城的那日一次偶然,并無其他異動。
所以他也并無遮掩,但他旋即又想起燕淮是來尋找郡主的,一時之間,一種想法在周齊心中劃過。
他下意識地看向亮起燭火的一處窗牖。
深吸一口氣,低聲清咳一聲,主上耳力甚好,應(yīng)當(dāng)可以聽見自己的提醒吧……
“世子爺為何要下山來尋郡主呢?”周齊故作疑惑地看他。
燕淮眼眸黯下一層,他想起今夜去秦家小筑用膳,并未瞧見朝云,聽君琊在父母面前說朝云身子不適,早早歇下。
他甚是了解君琊,自知他在圓謊,一下了桌子,君琊便對自己說了實話,朝云自傍晚便不見了蹤跡……
他翻遍了無涯山莊內(nèi)外,都不曾尋見人影,卻在山莊外遇見一名行蹤詭異的女子。
那女子瞧見他后,神色更為慌張,最后才告知于他,秦朝云似是與人下山了。
“你最好是真的不知她在哪!毖嗷凑Z氣分外冰冷警告周齊。
他心中也惶然地希望,綰綰并不是與周焰共處一地……
周齊偷白他一眼,正想將人勸走,好得知主上那春藥……之毒可有解開。
木門“嘩”地一聲被人打開,屋內(nèi)的白發(fā)老者不耐地掃了幾人一圈,捋了捋胡須,一副嫌棄地模樣開了口:
“今夜什么風(fēng)啊,來了一對又來一堆……”
“老夫可沒那么多鋪席給你們睡啊,又不是避難所……”
第23章
【23】
夜闌風(fēng)深,燭火飄搖。
逼仄屋內(nèi),兩處氣息紊亂,青年中衣斜斜掛著,有剔透指甲劃過他冷白背脊,幾道紅痕落下,觸目驚心。
她本只是想淺嘗輒止的,卻未曾想到會這般收不住場面。
周焰的手落在她的玉襟處,她的衣衫薄如羽翼,周焰掌心濕熱地裹住她的腰側(cè),一點點地摩挲,朝云心跳如擂,此刻感受到那截玉襟被他扯落,上端處透著無暇白玉。
纖細脖頸與耳廓四周都是他滾燙氣息,裹挾住朝云,她似陷入一團軟云中潮濕而發(fā)熱。
遽然間,屋外似有一陣腳步聲響起,朝云的神思漸漸回聚,她心驚猛烈跳動,抬手推了推周焰的胸膛。
一時間她自己也十分難捱,現(xiàn)下聽見外頭腳步聲,理智戰(zhàn)勝了情迷。
“周焰……”她試圖喚醒周焰神思。
男人低哼一聲,眼底狎昵地瞧她一眼。
“屋外有人……”她如蚊鳴一般細聲,面頰桃紅春色,朱唇輕咬。
周焰瞳色沉下一度,欲色中帶了幾絲危險,猝不及防間他傾覆她的唇瓣,用力咬下一口,淡淡血腥在唇齒間擴開。
隨后周焰眼底恢復(fù)清明神色從她身上撤開,順帶銜走了一截物什,將中衣帶子系好,從容不迫地坐在一處竹椅上。
竹榻上的朝云眼底一陣松怔地望向那人,卻見他此刻正垂眸慢條斯理地系上外袍腰帶,衣冠整潔地。
周焰感受到她的目光,此刻瞥她一眼見她仍像沒骨頭似得癱在榻上,眉心緊皺,:“收拾一下自己。”
話音方落,屋外腳步聲越漸靠近,朝云面色潮紅,旋即起身理了理衣襟,轉(zhuǎn)身之際咬牙腹誹。
狗男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門被敲響,周焰挑眸朝外冷聲:“進!
外頭人將門推開,燕淮與周齊幾乎同時走進房中。
他將房內(nèi)掃了一圈,眸光從周焰的臉上移至一旁秦朝云臉上,少女明艷的眉眼似有一層化不開的春水,瀲滟地、勾人地,朱唇下處一道赫然彰顯血色印記,燕淮眸色黯下。
心口遽痛,他似乎猜到在他站在屋外時,這方燭光里映著怎樣畫面……
半晌,他竭力平息著心緒,走向朝云,冷著臉將她與周焰之間隔開距離。
“沒事吧?”燕淮啟聲問她,眼簾垂下。
朝云面上還有桃色未褪,此刻一雙水波粼粼的眼瞳望向燕淮,啞著嗓子“恩”了一聲。
“綰綰,跟我回去!
他不去問她為何在此處,也不想問關(guān)于他們之間任何問題,只將她罩在身后,杜絕某人視線,仿佛這樣就當(dāng)作他們未有僭越一般。
少女濃睫扇動,站在燕淮身后,下意識地看向那道被擋住的身影。
燕淮抬手去牽朝云的手腕,欲提步繞開錦衣衛(wèi)離去,倏然間,眼前橫過來一人。
——是周焰。
瞳仁凝聚晦色,他與燕淮視線相對,周焰長身挺拔攔在燕淮跟前,眸子移到他身后那抹嬌軀之上,火藥味濃重一時快要濺開。
還未待周焰說話,候在一旁的周齊旋即上前幾步,同燕淮溫聲勸道:“外頭天也沉了,世子帶郡主歸山行路不易,不妨今夜先落腳,明日一早再起身?”
“不勞你費心!毖嗷脆退宦暋
方才他問綰綰可在時,還記得此人那副不知無辜的神情。
“郡主想走嗎?”
男人嗓音很沉,眸光淡淡地卻在無形中感受到一種壓迫。
他將選擇權(quán)交給朝云,身子微移,手中攥著一截玉襟細帶,在秦朝云看得見的方位,驟然一揮。
明晃晃地威脅……
朝云咽了咽喉嚨,方才榻上畫面猶在腦中揮散不去,頓時只覺舌尖干燥。
無形中似有兩把刀把她夾在中間,二人氣場相斥得太過明顯。
思及小燕根本打不過錦衣衛(wèi),更思及周焰手中那截玉襟軟帶。
她捏了捏燕淮的掌心,語氣放柔:“小燕,我……有些累了!
燕淮心中早就知曉答案,但此刻還是有些愕然,他咬牙,看向朝云,本是有些慍怒的眼瞳,卻在看見她水色眼波之時,心中一團火,砰然消散。
她最是能知曉如何使自己消氣。
緊了緊下顎,燕淮聲音比往日沉了許多,有些低落地答了句“行”。
夜已深,燕淮坐在小屋外的長凳上,目光炯炯地盯著前方男人。
小屋只一處竹榻,他們留給了朝云一人,其余人都留在屋外正廳中。
見他們好容易冷靜下來心情,周齊這才朝主上低聲稟報要緊之事:
“主上,今夜之事屬下已查到,并非陛下邀您赴宴,而是陛下近身太監(jiān),那屋子里的西域燃香除了皇眷無人能用。再者,便是關(guān)州府尹之事,屬下現(xiàn)未尋到足跡……”
那雙深邃眼眸盯著窗外夜色,半晌,才見他眼底掠過晦暗,許是那藥勁過猛,周焰此刻嗓子微啞,
“恩,那府尹的頭顱我已取下,不必再尋!
周齊抬眸看向他,略有憂慮地開口:“可是……陛下那邊……”
青年眸底沉靜,語調(diào)淡漠:“我自會告知!
事已至此,周齊不敢多言。
這已然不是主上第一次如此行徑了,而晉文帝卻也從未真的怪罪過周焰。
他們都知曉,周焰是把鋒利無比的刀刃,無人可擋其鋒芒,而皇帝最是需要這把利刃,為自己蕩平腳下亂枝。
“還有何事?”
見他還立在跟前,周焰蹙眉。
一陣沉默,周齊躊躇間搖頭: “無事,屬下告退!
說完,他旋即轉(zhuǎn)身,朝著那扇敞開的門踏出。
方才的老者從屋外進來,朝著周焰的方向走去,手中搖著蒲扇打在他的肩膀上,又覷了眼一旁的燕淮,哂聲道:
“你小子遭報應(yīng)了吧,總有人收拾你!
說著,他意有所指地掃過朝云所在的那扇門,又推了把周焰,嫌棄著:“別擋老夫的道!
周焰冷臉退開一步,未和他過多計較,身后“砰”地一聲,門被砸上,老醫(yī)者進了屋子。
屋中只余下一星昏暗燭光,周焰長腿一掀,坐在一旁的木椅上,面若寒星。
燭光映在二人的臉上,燕淮心中有氣,黑瞳斜去一眼,冷哼一聲。
周焰眉稍微蹙,長眸一闔,雙臂交環(huán),靜思養(yǎng)神。
今日奔途整日,再加之被人下藥,此刻自然有了疲怠之意。
余光里瞥見周焰已休整之姿,燕淮心中松了些許警戒,倚著門框又是熬了好些時候,才緩緩睡下。
夜半三更天,懸月被遮蓋完全,樹梢枝頭滴落雨水,“嘩啦”一聲猝不及防地一場雷雨傾瀉而來。
屋內(nèi),女子眉眼緊蹙,翻身之際肩上一層薄被滑落身下,羽衣微動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一寸豐腴一寸纖瘦,每一絲都恰到好處。
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悄然推開,一道人影落在朝云跟前,窗牖不知何時被風(fēng)呼嘯吹開,那道身形將風(fēng)口擋住,窗牖被慢慢關(guān)攏。
日夜更迭,東方既白。
下了一夜潮雨,空氣中都彌漫著一層濕氣。
朝云醒來時,眉眼惺忪,她抬手揉了揉,看清那窗牖處都被雨水浸濕些許。
起身時手中驀地摸到一根細帶,低眸看去,才發(fā)覺原是自己被周焰拿走的那一根。
周焰昨夜……
她默默將玉襟細帶攏在手中,一番整理衣冠發(fā)髻后,才從竹屋推門而出。
燕淮許是昨夜睡得太晚,此刻還未有醒轉(zhuǎn)跡象,朝云放輕腳步邁過他的長凳,她將門輕聲推開。
天光破曉,劃出一道長痕,橙紅朝霞迎著那輪圓日緩緩升起。
朝云朝前一步,繡鞋踩在石板地上,樹梢透過罅隙灑落光束,落在少女烏黑柔軟的發(fā)梢與肩上。
她眉眼明艷,此刻迎光越顯粲然。
前方院門被人推開,
一雙黑沉沉地眼眸驀然與朝云相碰,周焰眉間一撇,手中攥著一柄長刀旋即落在身后,朝云順勢瞧去,只見有水滴落在泥地上頭。
周焰的眼尾還泛著一縷猩紅之光,院中樹木清香中,朝云嗅到了一股鐵銹般地腥味。
她唇瓣微抿,窺見周焰眼底一閃而過的寞意,極淡地,使她一時都快分不清是否是自己多心。
“周焰!彼p聲喚他名字。
睫羽垂下,再窺不到他的情緒分毫,再度抬眼之際,眼底已是一片漠然,周焰身后長刀被他在瞬間收回劍鞘,他長腿一邁離她越來越近。
秦朝云的心漸漸敲響,她微顫眼睫定定地看著周焰,眼底流過一點期待與緊張。
頎長的身影將她籠罩,那股熟悉的草木氣息在一點點靠近包圍,周焰眼眸從她臉上掃過,薄唇緊抿,他們的指尖似無意般地碰撞。
經(jīng)過昨夜那般親昵,朝云猛然碰到他冰涼皮膚,心頭還有些繾綣旖旎。
周焰喉結(jié)滾動,見她繡鞋挪動間,腳底踩住那塊松散石階,身子詫然傾下,朝云低聲嬌呼。
他霎時抬手攥住朝云纖柔白臂,一把將她帶入懷中,眸子停在她微張的唇瓣上,一處極小的口子破在她下唇處昭然,他的氣息渾厚打在秦朝云的耳畔、脖頸處,
“小郡主,非要招我才舒坦?”
日光越漸明亮,周焰見她眸色瀲滟勾人,心頭情欲再生,視線如烈火擦過她朱色唇瓣,喑啞著嗓子,噴在她泛紅耳垂之上:
“恩?”
逆光而向,那雙烏眸中有星碎亮色。
她眨了眨蜷翹睫毛,下意識舔了下唇瓣那處口子,血痂在舌尖觸碰,一股微甘的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漫。
“周無緒,我不是招惹你!
“我是喜歡你!
那張姣好的面容在他懷中仰頭,直白而坦蕩地盯著他,周焰眼底一深,看著她眼尾勾著,紅唇張合之間,吐出幽蘭。
周焰凝眸,暗吸一口氣,轉(zhuǎn)移了話題:
“今日陛下會吩咐啟程回都城,我們得快些回樊山——”
驀地,她在他懷中踮起腳尖,溫軟唇瓣在他的下唇處輕啄一口。
第24章
【24】
燕淮醒來之際,錦衣衛(wèi)一行人早已將馬匹備好,預(yù)備早早回山。
他將眼眸用力一揉,神思清醒好些。
院中二人早已隔了間距站開,周齊算著時間也從院外入內(nèi),提醒著主上抓緊。
“主上!彼介_口,便見燕淮已收拾妥當(dāng)。
周焰轉(zhuǎn)身冷道:“出發(fā)吧!
“那郡主怎么走?”周齊自然是不知曉朝云會馬術(shù)一事,現(xiàn)下躑躅著開口。
“給她一匹馬即可!敝苎娉姆轿粧哌^一眼,眸光微閃,思及方才,一時耳廓漸漸有些發(fā)燙。
朝云仰頭看向周齊,“我會騎馬,勞煩周……小齊大人了!
少女話語陡轉(zhuǎn),音色甚是清亮。
說完,她便朝周齊走去,問了她的馬匹在何處,隨后便走近那駿馬身側(cè)。
長腿一抬,踩著馬鐙一躍而上,動作比男子更為瀟灑。
“郡主這般厲害。 敝荦R被她的姿勢驚到,不禁夸贊一番。
馬背上的緋衣少女,揚起一抹粲然,翦水秋瞳中有流光飛舞,甚是耀目。
燕淮倒是看慣了她這副故意耍帥模樣,唇邊銜笑,任她恣意。
目光轉(zhuǎn)動間,他的笑容頓住,瞥見了那面若寒星的青年眼底似有浮光泛起……
一行人踏過山路,一路飛馳過綠叢之中,終是趕在辰時將至前,回到了無涯山莊。
為了防止旁人知曉朝云與燕淮也在錦衣衛(wèi)中,周齊領(lǐng)著二人走了他們之前通的密道回去。
瞧見二人遠去身影,周焰眸子掀動,恢復(fù)沉靜潭水。
待周齊回來時,只見他已是冷面顏色。
“事情可有辦妥?”周焰撇他一眼。
周齊以為是郡主之事,只恭聲稱“是”,便又聽周焰問道:
“尸首可有銷毀?”
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主上問的乃是今晨斬殺那位,連忙應(yīng)下:“依主上之令,只留了其頭顱,肉身依然處理干凈,不尋一絲蹤跡!
“恩,把這份大禮,記得送給他們二人。”周焰語調(diào)分外冷冽,長眸一斂,粗糲指腹握著刀柄,袍角掀動間,轉(zhuǎn)身入了密道。
辰時三刻,晉文帝攜朝臣親眷一道自無涯山莊而出。
山莊外,羽林軍與錦衣衛(wèi)早已備好車馬,只待天子一聲令下。
周焰攜一列人馬近身保護皇帝與太后等人,其余人紛紛各有部署護衛(wèi)官眷。
馬背上的青年眉眼雕琢鋒利如刀,他鳳眸睨向朝他走來的白袍公子,公子溫潤一笑,二人目光交戰(zhàn)。
“二殿下!敝苎嬲Z調(diào)冷硬。
“周大人辛苦。”二皇子低笑一聲,甚是無害,因著他常年沉疴在身,自行上了馬車,卻在彎腰之際,眸光微轉(zhuǎn),掃向隊伍后方的一處身影,笑意深測。
玄青飛魚服的青年手執(zhí)韁繩,調(diào)轉(zhuǎn)駿馬待眾人上車整待之后一聲高喝,眾軍齊應(yīng),氣勢凌然。
輪轂緩緩滾動,馬蹄聲聲入耳。
按照來時一樣,秦朝云與林青鸞共乘一車,不過中途又加了一個妙妙。
君琊便自請與燕淮一道駕馬而行,跟隨她們馬車前后。
車內(nèi),青鸞將朝云上下打量著,一雙杏眸瞇起,嘖了幾聲,十足將她看透的架勢,又看了眼妙妙,思索一番還是攥著她的云袖,低語:
“秦綰綰,如實招來,你嘴是怎么破的?”
朝云眉梢一跳,眼眸飄忽不定,抬起指腹揉了揉唇瓣,正想法子糊弄她,便見青鸞眼眸一瞇,分外精明起來。
“……”她扯動唇角,“我說我不小心咬到的,你可信?”
“恩?”威脅地一聲。
朝云敗下陣來,附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二字。
旋即地,青鸞杏眸睜大,噎了好一陣,似十分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燕妙妙托腮吃著點心,此刻瞧見青鸞這般驚錯模樣,不甚在意地說了句:
“不就是她和人親了嘴嗎,你至于這般大驚小怪嗎?”
妙妙素來直言直語,說出這般語出驚人的話在她自己眼中也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燕妙妙,你懂什么?”青鸞睨她一眼,還是不能接受,蹙著眉頭,一雙眼睛水汪汪地,“嗚嗚,綰綰,這可是你的初吻,那個奪你初吻的壞男人在哪里?我要為你暴力一回!”
她是真心覺得朝云吃了大虧,此刻一心要為自己最好的小姐妹出頭的架勢。
朝云抿唇,有些窘窘地開口:“阿鸞,其實是我……奪了他的…”
后兩字她又斟酌一番補充道:“雖然我不曉得他是不是第一次,但確然是我見色起意了……”
“!!!”青鸞捧著她的臉,欲哭無淚,嘴里仍要為她辯解:“綰綰斷然不是你的錯,親到你是他的福氣!”
燕妙妙見朝云如此坦誠,腮幫子里嚼完糕點,拍拍手,十分好奇地問她:“那你喜歡那個人嗎?他長得好看嗎?有沒有我堂哥好看?”
一連串的問題,朝云突然反應(yīng)過來燕妙妙嘴巴似乎甚為不嚴,眼眸微瞇,警告地看向她:
“燕妙妙,那若是敢告知旁人,小心我將你閨房床底下的藏的話本子告知你哥!”
燕妙妙一驚,聲音大了些:“你怎么知曉!”
話音剛落,青鸞便眼疾手快地去捂她嘴。
“燕妙妙,你能不能小聲點,萬一被君琊和子廷哥哥聽見怎么辦?”
燕妙妙一雙大眼睛向朝云眨著,她那床底下的話本子可都是她的寶貝孤本!
見她示弱了,朝云挑眉讓青鸞放開她,面色倒是沉靜平和,嗓音淡淡地回答:
“他似云上朗月、雪中松柏,我對他是一見鐘情!
能得秦朝云如此評價,燕妙妙不禁嘟嘴,她小腦筋飛速旋轉(zhuǎn)起來,思索著到底是誰讓她堂哥輸?shù)眠@么徹底……
里頭幾個小姑娘的聲音不斷,燕淮駕馬行在前頭,猝然聽見似乎是燕妙妙在尖叫,他劍眉一撇,緩了速度,抬手敲了敲雕花窗框處。
朝云抬手掀開一截車簾,仰頭對上燕淮正臉。
她眼眸一動,濃睫似羽刷般撲閃撲閃地眨著,燕淮眉心一跳,忽而定在她唇瓣的一處深痂,小小的一塊,攪動人心口酸澀不已,捏著韁繩的指尖逐漸泛白。
他竭力平息了心情,目光從她那張姝艷勾人的臉上移開,聲音放平:
“燕妙妙在鬼叫什么?”
“她啊,方才吃糕點咬到舌頭了!背泼忌椅P,彈出腦袋,烏軟發(fā)絲在清風(fēng)中拂動,那雙眼睛垂下掠過前方,隔著幾車人馬,她看見了那道修勁闊挺的身影。
燕淮覷了眼里頭一臉無辜的燕妙妙,隨后將目光落在朝云臉上,“外頭風(fēng)塵大,過路停歇時我再喚你!薄
“行!背颇抗獠灰频貞(yīng)他。
此刻他牽著韁繩挪前幾步,恰好擋住了朝云視線,瞧不見人了,她自然也不想看了,抬眸看了一眼燕淮,旋即撩下簾子。
打頭的玄袍青年微側(cè)身子,一道明黃龍紋袖子從馬車簾籠后支出。
他余光瞥見后方兩處交疊身影,烏目微黯,下頜收緊幾分,也只是一瞬,似有暗浪掀瀾。
“無緒!睍x文帝見他神思游離,沉下嗓子喊他。
周焰嗓音沉瑯恭敬:“繞過前方壽城地界,便是可在日落時分前折返鄴都。”
“行。”晉文帝沉吟片刻,掃了眼周焰晦暗面色,狐疑地掃過后方馬車,并無任何異動,他收回目光,將簾子撂下。
貴妃與皇帝是坐在一處馬車的,透過罅隙貴妃對上周焰冰冷視線,攥著羽扇的指尖驟然縮緊,心中一陣掀浪。
她的婢女至今未歸,為了防止皇帝懷疑,她只得瞞下此事。
而那二皇子也是個不中用的,尋他幫助他卻稱自己病了,轉(zhuǎn)而便躲入了后方馬車中。
周焰若是知曉真相,斷然不會手下留情,她須得想些法子……
而車簾外的周焰,已神色從容地繼續(xù)領(lǐng)軍帶路。
而此刻的后方馬車內(nèi)。
燕妙妙與林青鸞目不轉(zhuǎn)睛地統(tǒng)一盯緊朝云一舉一動。
“你方才還未說,那人是誰!”
朝云挑眉,瞧著這兩人一副不說要捏死她的架勢,有些訕意。
翕動紅唇間,外頭馬車緩緩?fù)O隆?br />
一陣高昂男聲響起,似是周齊在喊稍作休整。
“走啦,先用午膳!背瞥置廊鰦,語氣柔軟。
一行人下了馬車,原是趕在午時到了壽城。
秦家夫婦隨著云太后一道入了酒樓用膳,便余下幾個年輕人自行安排,朝云被妙妙與青鸞一左一右架著入內(nèi),尋了處僻靜角落坐下。
二人目光如炬地看向她,只待她給個答案。
方拴好韁轡的燕淮與君琊一入內(nèi),便瞧見她們?nèi)诵斡安浑x地坐在角落。
抬步之間,他們便朝那三人走去。
一整個酒樓都被錦衣衛(wèi)包下,再無外客,遂諸人落座用膳倒也自在許多。
“快說那人是誰!”
燕妙妙與林青鸞齊聲睨她,方才在馬車她便未曾告知此人為誰,二人好奇心又重,也分外急切。
這一聲雖故意壓低一些,但還是被燕淮聽見,他蹙眉瞥向堂妹,語氣不悅:
“這是做什么?”
一見燕淮,妙妙就焉下氣焰,又想起方才之事,大眼睛落在燕淮身上突然充滿了憐憫。
可憐的堂哥,當(dāng)了人家這么多年小尾巴還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燕淮覺得氣氛十分怪,有目光帶著怪異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太確定,劍眉凝成一團,正欲開口,便見正中間坐著的朝云紅唇張合:
“快坐吧,一會兒用完膳還得趕路回都城!
他悶聲應(yīng)下,心中仍覺不甚舒坦。
君琊倒是強壓喜色坐在妙妙身旁,給人倒茶遞筷地分外殷勤。
店中跑堂知曉今日來得全是尊貴之人,恭恭敬敬地給幾桌上了餐食,便候在一旁悉聽貴人吩咐。
一陣鏗鏘腳步聲傳來,跑堂聞聲瞧去,便見為首青年一襲玄青飛魚服踏著大步朝這邊走來,身后緊隨著幾名下屬,面色均是肅冷。
只那為首青年疏眉朗目,倒是生得極好,渾身氣質(zhì)卻分外泠冽,使得跑堂不敢多看,旋即垂下眼目。
周焰一行人自外圍繞過,直朝秦朝云他們這處位置而來。
捏著碗碟的手一瞬躑躅,她顫動眸子看向周焰,心旌搖蕩只見他越走越近,她竟生出了緊張。
“周———”她輕吐蘭氣,卻見周焰直直從她跟前越過,朝云雪腮一僵,將話咽了下去。
而方才越過她的青年,此刻眸中微斜,余光落在她烏黑細軟的發(fā)絲上,一根紅瑪瑙釵镮躺在烏發(fā)中,襯她將將好。
緋紅之色總能與她,彰顯流光。
十分相配。
前方便是二樓拐角之處,欄桿處的薄紗簾幔后,一雙目光落在二人相錯的位置處,周焰眼眸不動,心中卻已然察覺,指腹略蜷隱隱用力。
第25章
【25】
二樓處,屏風(fēng)后。
陣陣腳步聲傳來,貴妃將眸光斂回,轉(zhuǎn)而對身旁的晉文帝笑靨如花。
待周焰與錦衣衛(wèi)同皇帝行禮后坐于另桌用膳后,貴妃眼底微閃,瞳眸轉(zhuǎn)動撇了眼那紗簾外的身影。
同桌的二皇子垂眸微語,低首啜水之時,唇畔蕩起一絲淺淡笑意。
回到鄴都時,已是酉時初至。
太陽還未下山,只渡了千層金光。
晉文帝與皇眷們已然被羽林軍護送歸皇城之中,余下官僚家眷們亦是在護衛(wèi)下慢慢歸府中。
一番隨帝駕游玩,屬實也有些疲倦,回了家中,朝云與君琊二人匆匆用過晚膳便各回屋子。
秦夫人與國公爺對視一眼,將銀箸擱置一旁,語氣淡淡地念了一句:“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
暮云軒處。
晚夏的蟬鳴不絕,院中幾名小廝正拿著工具四處捕蟬。
正廳的門窗大敞,朝云斜躺在窗臺小榻上,垂著眼簾看窗外,腦中仍舊想著今日周焰對她的視而不見。
又思及,晨間那一次輕吻。
周焰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轉(zhuǎn)而又想起燕妙妙在馬車上同自己說道的一番模樣,還有她那一屋子地情愛畫本,看似是個有些方法的。
朝云猛然起身,將一旁點香侍奉的春鶯冬泱皆嚇了一跳。
“明日一早,隨我去燕侯府邸一番!彼髁藳Q心,打算去請教一番燕妙妙。
二人堪堪應(yīng)下,心頭思索著,
郡主總算開竅了,舍了那活閻王,轉(zhuǎn)身去尋燕世子,實乃明智之舉。
這端晚間,皇帝寢殿處。
一排小黃門提著燈籠立在殿外,里頭燭火通明,匯成一道暖黃色。
晉文帝站在殿臺前,目如鷹隼般盯著案邊匣子,匣盒微敞,里頭一股血腥氣息從內(nèi)飄蕩出來。
他不用去看,便知里頭是何物。
玉扳指在手中不斷摩挲,泛起皺紋的眼瞳在燭火下晦暗不明。
良久,才聽晉文帝開口:
“他倒是喜歡先斬后奏!
近身宦官聞言低下身子,不敢辨認皇帝喜怒,只靜靜侯在一旁。
“關(guān)州府尹要逃,他便圍剿人滿門上下,朕的這位指揮使倒是越發(fā)有手段了!
宦官身形微顫,覷目去瞧皇帝面色。
“行了,沒什么見識的東西。”皇帝蔑他一眼,瞧見他腿間打顫,有些乏意地朝宦官開口:“去把這污穢玩意兒處理了!
“奴婢遵旨!崩匣鹿傩幢愎砣ザ四翘幭蛔。
待他要轉(zhuǎn)身出殿之時,皇帝似想起什么般,隨口提了一句:
“貴妃今夜可有過來?”
宦官微怔,思索了一圈后,恭笑答著:“貴妃今兒似身子不太爽利,給陛下送了藥膳后,便回宮歇息了!
說到這,他眼觀鼻心,又低聲補了句:“二殿下今日倒是有意給陛下請安的,但曉得陛下正與……周大人議事,便也回去了!
晉文帝聞言頷首,掀起袍角,坐在榻上,抬手摁了摁眼皮,吩咐著宦官下去。
夜闌人靜,皇宮前殿的甬道處,一道頎長身影行過朱墻綠瓦,夜風(fēng)拂動他的袍角,青年眉眼鋒利深邃,朝著前路踏步而行。
“主上,東西送過去了!敝荦R這頭從另一端走來,在他跟前停步,低聲說著。
周焰鳳眸凝冷,四周有些許宮人提著燈籠正值夜,窸窣火光劃過他的面頰,只聽他嗓音低醇著應(yīng)了一聲。
他行路步子踏得不疾不徐,周齊狐疑地掃了眼他的身姿,心中一思琢便已悟出什么,緊跟上周焰腳步,低聲道:
“屬下聽聞那名溫姓小吏,已被陛下提拔為關(guān)州新任少尹,現(xiàn)已回了關(guān)州任職。只主上這般吃力不討好,可是因那前府尹之事,落了陛下怪罪?”
前方青年旋即戒意睨他,又朝前方逡巡一番后,漠然道:“周齊,有些話不要再講!
周齊心中不快,但還是低聲應(yīng)下。
夜色無端沉黯。
后宮深處,風(fēng)吹打著窗牖,貴妃惶然了一整日,此刻警惕著睜眸瞧著外頭,一片黑色。
她嗓子低啞著喚了幾聲屋外宮娥,卻無人應(yīng)答,忽然間一陣風(fēng)聲刮響,一道黑影穿梭倒映在那窗牖。
貴妃眼眸一滯,掀開被褥,緩緩挪動步子去那窗臺處。
“是誰?”
半晌無人應(yīng)答,她生出疑竇將窗葉推開,只見臺子處赫然放著一盒鍛金匣子。
她抬手碰了那匣子一下,并無動靜,隨后才安下心將那匣子緩緩打開。
清冷月色傾斜而落,一道血光倒映在她的眼珠中,猝然間,她猛地朝后退步,張著唇瓣不住顫抖,驚恐淚水滾滾從眼眶溢出。
匣盒大開,里頭那雙眼睛直直地看著地面上跌坐的女人,她抑制不住地大聲喘息尖叫。
手胡亂地扶著身旁桌木,想要尋求一處支點,卻并無作用。
隨她去樊山的那名宮娥靜靜地躺在那匣子中,與她對視。
“周焰……”貴妃趴在地上,口齒顫抖著。
一夜掀過,翌日午后。
穿過兩條街巷,秦府馬車停在了燕侯府前。
一路自外院而入,燕家小廝引著朝云來到了燕妙妙所在的院落處。
此刻燕妙妙方用完早膳,坐在院中打秋千,一抬眸間,便瞧見了遠處一道裊裊身影。
她瞇眼一瞧,正好與朝云對視。
二人心有靈犀地屏退左右四下,入了妙妙的寢屋內(nèi),她將門闔上后,看向朝云:
“等著,我給你分享幾本獨門秘籍。”
說完,她便挪動腳步去了床榻處,將那被褥掀開,朝云眼底一驚,發(fā)現(xiàn)她被褥下竟然是一道機關(guān),一打開,便是一處暗匣,里頭放著好些書籍。
她微掠一眼,只見妙妙拿出一本《小王妃升級手札》撂下,又拿出一本《如何拿下霸道郎君詳策》又撂下,一連幾本,燕妙妙終于鎖定了一本,面露笑容地走向朝云,十分珍重的遞給她,再三叮囑:
“秦綰綰,你可得好好保管,這是孤本了!還有小畫冊教習(xí)你的!”
朝云眉眼一挑,故作淡然地接過,掃了眼話本名字。
———《霸道美人追夫三十六計》。
她瞳孔一滯,看向妙妙,略帶質(zhì)疑地問:“這什么玩意兒?”
這話把妙妙的勝負欲激起,她斜了朝云一眼,抬手作勢要收回:“你若是不信我這個大燕第一愛情學(xué)家的話,你便速速還給我,自個兒去追他吧!
“我還不是看你要追的人是周大人,我才拿出絕殺孤本的!
倏然間,朝云眼眸一瞇,將孤本攥在身后,不讓妙妙奪回,一面疑聲反問:
“你怎么曉得是他?”
“你昨兒看他看得眼睛都直了,我思來想去也是覺得,除了周大人的相貌,應(yīng)當(dāng)沒人能入你的眼了!泵蠲畹靡庖恍,分析地頭頭是道。
“行吧行吧。”
難得聽人夸周焰一番。
朝云覷了她一眼,拿著那本小冊子,掃了一圈決定姑且一試。
待到她離開燕府,坐上自家馬車之時,將那手中冊子的畫卷處簡略一番閱讀后,臉色越漸發(fā)燙。
坐在一旁侍候她的春鶯與冬泱二人瞧見她面色桃紅一片,將那車簾撩開一截,通了些風(fēng)進來。
“郡主可是熱著了?”春鶯溫聲問她。
朝云聞聲匆匆將那畫本子闔上,又將寫著書名的一面反過來掩蓋住,抬手扇了扇風(fēng),眼神飄忽著隨口答了句。
“春鶯,去北鎮(zhèn)撫司。”她壓了壓情緒,吩咐著。
方還疑慮郡主為何去燕府只尋燕小姐嘮嗑的春鶯二人,此刻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自家郡主本就不是去尋燕世子的。
郡主的心,竟然還是落在那鬼見愁身上……!
經(jīng)過鬧市,車轂聲淹沒在那喧囂聲中,秦朝云托腮,腦中思索著一會兒該如何與周焰搭話。
今兒他公務(wù)可有要緊,會否打擾于他?
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朝云,以及那畫冊里的招數(shù)會否真的對周焰管用呢?
未等她思索周全,外頭已離開喧嚷之地,抵達了一片寂靜的北鎮(zhèn)撫司處。
下了轎凳,門口值守之人還是之前那幾名錦衣衛(wèi)。
朝云將妙妙所贈的畫冊子藏于袖口中,幸而那畫冊小巧,倒是不易讓人察覺。
與朝云打過幾次照面的錦衣衛(wèi)瞧見她的身影,驀地一怔,心中揣摩著郡主又來尋主上了?
步入北鎮(zhèn)撫司后,秦朝云一路駕輕就熟地從前院穿過直往周焰辦公的廳堂處。
這廂方一轉(zhuǎn)彎,身后緊隨的冬泱倏地一聲輕呼,朝云頓住腳步,也聽見了一旁的聲音。
她眸子微掀,朝那聲音方位循去。
只見,門口駐守著數(shù)名錦衣衛(wèi),手中握著兵刃,那處大門后的通道似乎很是漆黑,又是一聲隱約傳出。
訇然間,黑漆鎏金的大鐵門被人打開,里頭走出幾道身影,為首的正是周焰。
今日他一襲玄黑袍子,眉眼凝冰,英挺深邃的臉上赫然一道鮮紅印跡。
他側(cè)背對著秦朝云,跟前站著是周齊,似遞給他一方干凈手帕,見他拿過,在臉上擦拭了一下,面色淡漠如常。
似感受到了朝云的視線,周焰頃刻間回身看去,結(jié)冰的眼瞳里恍惚一瞬,瞧見那檐廊下的女子一襲煙青色留仙裙,腰間一條月白緞帶勾勒出她一掌寬的腰肢,那雙熠亮澄澈的眼眸直直地望向自己,周焰眼睫一顫,將那沾了血的手帕往身后一藏,遞給了周齊。
“燒了!彼渎暦愿。
這處周齊也透過罅隙瞧見了朝云與她的婢女,心下了然,接過那手帕藏在腰間。
周焰步履微挪,眸光從她身上移開,掃了眼四周錦衣衛(wèi),壓下一絲心緒,與周齊低聲道:
“送她回府,讓她日后別再來了。”
說完,他便提步轉(zhuǎn)身朝著另一端離去,他的步子很大,眼眸一掀一垂,看不清情緒,但背身卻十分凜然,不易接近。
秦朝云見他離去,心下霍然不安,抬起步子便朝他的方位追去,周齊見此思及主上吩咐,欲攔截止步,便見朝云冷臉朝身后吩咐:“冬泱!”
冬泱聞聲即刻明白,跟著郡主的步子去與周齊斡旋,她是女子,周齊不敢貿(mào)然與她對抗,只得無奈地與她左右周轉(zhuǎn)。
穿過暗獄一帶,周焰步履匆匆地行至后院,他伸手摸了下衣襟里頭的一根珠釵,薄唇微抿。
昨日他送了貴妃一份大禮,依她的性子斷然是會尋機會報復(fù)的。
皇帝多疑,二皇子虎視眈眈,一切都在拉鋸他。
思及此,周焰眸子凜起。
身后卻窸窣傳來一陣碎碎腳步聲響,秦朝云攆上他的步子行至他身后,眼眸透著日光,將袖中的小畫冊翻看一番后,才清了清嗓子,摹著里頭的招數(shù),又想起那時在鹿城外的激吻。
她先是扯了扯周焰的袖子,周焰渾身一怔,偏頭瞧見那雙白膩剔透的玉手搭在自己的小臂處。
“周無緒!
軟嗓輕啟,她眼睫顫動,里頭似有春水在拍岸。
周焰繃緊唇線,腦仁生疼,端著冷淡架子,不愿與她多言。
她腦中不斷琢磨著方才話本子里頭寫的東西。
———對待男人先服軟,軟的不行再硬化。
乍然間,那雙小手使力扳他,一張臉晃至他的眼底,使他再也無處躲避,只得漸漸遁形。
她的眉眼分外生動,直白熾熱地勾著他的眼瞳。
一分不讓地,秦朝云攥住他寬大掌心,二人的間距拉近。
似一朵盛放的花,不斷生長擁簇、開遍他的四周。
裹挾著,逼他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朝云察覺到男人的一絲變化,她勾著嗓子,垂下眼簾,一張艷麗無雙的臉頰上生出幾分憐弱。
——偶爾來點小情話,夫君立馬就拿下。
“焰哥哥——”
又來了……
又是這個稱呼,周焰眼底生疼,睥著眼前的女子,逐漸染起一抹猩紅,想要將她碾碎入骨。
“你為何總是躲著朝云?”
理智訇然坍塌,周焰心間不斷翻滾拍打,滔嘯欲出地海岸將他席卷。
他分外不安地闔上雙眸。
看不見,看不見這個小混賬,就不會那般不受控。
他奮力去想小混賬是如何與那燕淮打情罵俏地。
迫使自己能夠得以安心地將她推開。
耳畔卻是她清淺幽香地呼吸,是她晨曦時分睜著透亮的雙眸望著自己說出那一句:
——“我是喜歡你!
理智與感情在不斷拉鋸著周焰。
瘋狂地念頭在他心中盤踞瘋長,臂上的那雙手正在緩慢游走著,周焰驟然睜眸,那千帆駭浪在他眼底退散。
他抬手搭上秦朝云的手,將她往身前一拉,眼底似無奈又似隱忍。
目光落在她唇瓣翕張的一處痂口上,喉結(jié)滾動,朝云見他耳廓又紅,心頭泛起絲絲甜意,抬起空余的一只手搭在周焰的肩上。
那張姝色明艷的臉上,眉眼彎成新月,周焰心頭滾燙,二人呼吸夾雜靠近。
陡然間,后方傳來一陣窸窣衣料聲,周焰眸中情緒淡去,轉(zhuǎn)而變得沉著冷靜,凜冽目光望向身后。
便見原是一方執(zhí)勤的錦衣衛(wèi)幾人路過,見周焰回首,幾人也紛紛拱拳行禮,“主上!
周焰耳垂?jié)L燙,冷淡地應(yīng)了聲,手邊被一人蜷起的指尖勾著,那幾人瞥見女人的衣裙,紛紛偷瞥看去,便聽周焰清咳一聲,幾人連忙斂目收神朝前離去。
見人走了,他才回眸正色看向朝云,
“郡主,請自重!
故作正經(jīng)。
朝云咬唇,眼瞳中還泛著春色水澤,故意地勾著周焰的指節(jié),眼底閃動狡黠。
她嘟囔起唇角,嬌俏地睨他。
“焰哥——”
驀地,一張大掌掐住她的雪腮,周焰鳳眸中劃過一星危險,咬牙地低聲:
“秦朝云,你哪學(xué)得這些——”
他霎時停下,目光落在她袖口處露出的一截話本上,鳳眸一瞇,一字一頓地:
“追夫三十六計?”
朝云猝爾想起那話本里的圖冊,萬萬不能被周焰瞧見,她腦中一炸,奮力想要掙開周焰掌心,無奈她的力氣太小,周焰步步緊逼,直至朝云的背脊靠在那石墻處,男人單手便扣住她的皓腕。
難得見她如此慌張,周焰眼中閃過促狹笑意,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打量起來,瞧她眼下這副避他如蛇蝎的樣子,周焰心頭滾火,單手將她一雙雪腕固在墻壁上,另一只手朝她袖口伸去。
心跳不斷加劇,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挺峭鼻梁,狹長鳳眸,骨相深邃英挺,她下意識地咽了下喉嚨。
竟在此時此刻,她還能去犯花癡……
朝云強忍著眨了眨濃睫,紅唇微張,露出她雪白貝齒,翦水秋瞳泛起瀲滟。
一陣穿堂風(fēng)悄然而過,朝云瞬即眼底驟緊,云袖拂動間,“啪”地一聲。
很輕地,落在地面上。
第26章
【26】
一時之間,緋色爬滿少女的雙頰、耳廓。
而后壓著她的人還不打算放過她,鳳眸睥向那地面,聽他低醇的嗓音響起:
“霸道美人追夫三十六計?”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將自己凌遲。
翻車翻到他面前了……
再沒有比這更為丟臉的事情了,朝云腦海中已然將這一生都給過完了。
她垂下眼眸,心頭不斷思索著挽救之法。
眸光停留在那話本的字跡處,朝云心中一動,撩起眼皮看向周焰,不露一絲痕跡地去捕捉他臉上的細微變化。
“周焰,那——這招對你管用嗎?”
眼底是她探向自己的目光,烏瞳悠轉(zhuǎn),濃睫翩翩。
周焰瞳眸一燙,攥著她的手腕一時有些松散,神馳松懈間,感受到他滿懷的清香襲擁。
耳邊“啪”地一聲,極為細小。
他眼眸回聚,霎時松開朝云的手,朝后退卻一步,側(cè)身間朝云看見他的臉上寒霜漸生。
而后,她聽見他說:
“北鎮(zhèn)撫司要事居多,還望郡主日后少量踏足——”停頓一瞬,朝云的心跟著懸起。
他未看她,只冷著嗓音繼續(xù)道:“會擾到臣與下屬辦公。”
朝云愣怔片刻,眼眸微轉(zhuǎn),她唇瓣抿起看向周焰頎長的背影,心中不斷響起他說的話。
在他心中,她是打擾。
分明都已經(jīng)有過親昵之舉后,他還是覺得,自己說的喜歡、心意,通通都是打擾。
心中有根細小繩子在漸漸收緊,一絲酸意從她鼻尖冒出。
好半晌,秦朝云再未說過一個字兒,轉(zhuǎn)而收拾了自己的心情,繞開了前方那人,徑直地朝外頭離開。
她的背脊纖瘦而挺直,步履利落而勻速。
高傲地,不回頭地架勢一直朝前。
周焰盯著她離去的身影,長睫一斂,看不出情緒。
那道身影漸漸消失后,周焰的眸子朝一旁的暗角掃去,凌厲地一眼。
那頭黑漆一片,再無響動。
轉(zhuǎn)身之際,周焰余光瞥見那一本遺漏小書,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他彎身將那小書拾起,指腹攥著那紙張,眼前似又淌過她那張粲若星河的眉眼,微微勾著朝他說話。
她的小話本子被周焰折好放入了衣襟處。
遽然間,周焰轉(zhuǎn)身朝那暗角抬步走近,光線薄弱,周焰手中握著刀柄正待出鞘,便見那暗角處傳來一陣喘氣聲。
一人被捆住手腳從那暗處踢了出來,青袍薄衣的男子從中走出,手中捏著一柄鎏金雕紋折扇,喘著密氣看向周焰,一副十分辛苦勞累地模樣開了口:
“周大人,瞧瞧本王又給你抓一個吃里扒外的!
程明璋抬手撥開斜下的一綹發(fā)絲,收了折扇指向那跪地之人,那人一襲飛魚服,烏紗帽下一張臉此刻蒼白惶然。
“是你。”周焰淡漠地視線落在那人身上。
沒有多大驚訝,自然也沒有多大失望。
他記得此人,半年前第一批歸入他麾下的錦衣衛(wèi)便有此人,那時關(guān)西一戰(zhàn),此人也曾與他共赴生死一線。
卻不曾想,他也是背叛一員。
“是何時開始的?”他問。
李梁瞳仁一黯,他知曉即將面對的是什么。
背叛都指揮使的人,從來都不會死得輕松。
“要殺要剮,悉聽主上吩咐。”李梁咬牙,垂首看地。
聞言,程明璋眼底劃過謔笑之意看向周焰,靜靜地等待著周焰的抉擇。
“元明十九年冬,關(guān)西一戰(zhàn)你曾為我擋過一箭,后又有火燒敵軍營帳為我方贏得一線轉(zhuǎn)折之功,回都城后,我便與陛下稟明此事,自此你從小旗升至試白戶。”
“我只問你,是從最初那一箭起,還是后來!
周焰將出李梁這場功績說得無一遺漏,目光利利地落在他倉皇的面頰上。
跪在地上的李梁一時之間心中揪起,他出生微寒,自入錦衣衛(wèi)以來才有得一些機緣,坐至如今位置,然人總是貪心不足的,直至事跡敗露,他才悔之晚矣。
驟然間,李梁仰頭對上周焰的視線,眼底有泛淚光,他嗓子滾痛地回答:
“是……后來鬼迷心竅!
片刻,周焰略一頷首,朝外喚來了周齊將人壓入暗獄。
程明璋瞧他一眼,將折扇柄端拍在周焰結(jié)實地肩頭,眸中一掀,玩味地開口:“喲,德行!
他雖小周焰四歲,但他卻分外了解這人。
強大、淡漠、目空一切、視權(quán)無物是他,
背叛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大事,但他卻必須要知曉是一開始的背叛,還是后來的背叛。
也不知該說他是真的情感淡漠,還是將一切不敢看重。
“你就不好奇,你那下屬是任命何人?”程明璋看向他,故意發(fā)問。
一記冷光睨來,周焰神色淡淡地撂下一句:“是她!
是了,皇帝的人藏得極好,斷然不會這般行事,唯有宮中那位貴妃娘娘,總愛做些無益之事。
程明璋不禁覺得好笑,他是知曉貴妃與周焰的一些事的,此刻忍不住想要調(diào)侃:
“咱們無緒生得過于俊朗了,難免惹得一身桃花債!
“程明璋。”
他鮮少叫乾王名諱,此刻這般叫了便是帶著警告意味了。程明璋眉梢一挑,訕訕地轉(zhuǎn)移話題:“對了,小五那孩子近來總是神情恍惚,今日早晨,皇帝命他背書,他竟哭著鬧著要去御花園采蝴蝶。”
“我看啊,那位也是忍不住在出手了!
周焰抬步與他走向暗道的一處密室之中,隨后將門關(guān)攏才開口:“王爺如何想?”
“銅都軍械與關(guān)州炮臺一事雖已結(jié)案,但本王總覺得咱們遺漏了些什么,不過眼下都不是什么要緊之事,咱們稍晚些去那百花巷的春風(fēng)樓一探究竟即可。”
說到此處,程明璋那張俊美的臉上浮起些許輕佻風(fēng)流之意,他撂開折扇搖動起來。
密室里的燭光照亮他的面頰,周焰眸子泛懨,輕嘆一息。
夜幕四將時,烏衣巷暗了下來,整座都城中,最為亮堂的莫過于飲酒圣地百花巷中。
無數(shù)酒家燈火通透,長巷中一路繁光勝人。
身著長袍的文人墨客也在此駐留不已,人潮如織,三名衣冠楚楚的清雋公子步履緩緩地朝這長巷走著。
尾端處的青袍小公子攥著前方白衣公子的袖袍,面容清婉眼眸窘然地低首似在躲避著什么,甚是不自在。
另一端身著藍衣的公子掃她一眼,眼神略帶鄙意地低聲開口:“林青鸞,你怕什么啊!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們才不會來這煙花柳巷之地!鼻帑[一臉赧色,嬌眸瞪向燕妙妙,一面又似鴕鳥一般縮在朝云身后,不敢與那些花樓門口站著的姑娘們對視。
妙妙倒是個十分大條的,嗤聲一笑:“我這是因為秦綰綰這般傷心,才帶她出來尋些樂子,只不過是順帶你罷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去覷朝云神色,只見她垂著眼眸,向前走著,還是下午時瞧見的那副懨色模樣。
自朝云從北鎮(zhèn)撫司離開后,本是想直接打道回府的,卻在路上遇見了燕妙妙,待與她簡略說過今日之事后,這才有了此時的三人游花樓舉動。
見此,妙妙心下不悅蹙起眉,抬眸間便見前方春風(fēng)樓的招牌大亮,她拉動朝云的小臂便朝那春風(fēng)樓走去,一面語調(diào)略微溫和地朝她開口:
“喂,你秦綰綰什么樣的男人得不到?俗話說,四條腿的青蛙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還不圍著你轉(zhuǎn)?趕緊地隨我進去一睹那些清倌容顏,保管忘了那誰誰。”
聞言,秦朝云眸子一動,心中微松,思索著確然如此啊。
那雙姝色動人的眸子中亮起熠熠之光,也不管身后的青鸞如何嬌赧,徑直地昂首挺胸朝那春風(fēng)樓而入。
春風(fēng)樓的媽媽站在看臺處便一眼瞧出門口三人女兒身份,但眼下更為重要地卻是三人衣著不凡,是貴家女兒。
送上門來的買賣哪有不賺的?
媽媽眼眸一轉(zhuǎn)便熱情地迎著幾人,樓中此刻正是熱鬧喧囂之時,滿面地紅紗女香撲來,一樓散座處一眼看去盡是尋歡作樂的男子與那些個身段妖嬈的女子相擁纏繞著。
朝云眸中一縮,瞧見那風(fēng)姿正盛的媽媽朝自己走來,清了清嗓子,按照燕妙妙所教的開口道:
“給我們?nèi)税才抛詈玫纳戏,”她眼眸?xí)著某人的冷淡之色,稍作停頓后在燕妙妙滿是期待的眼光下,又補充了句,“再安排姿色頂好的男清倌,小爺有的是錢!
一口氣說完,她眸光閃動又故作氣派地,從腰間拿出一枚亮閃閃的金葉子落在那媽媽手中。
頓時間,媽媽眼底閃過驚訝之色。
春風(fēng)樓也是鄴都負有盛名的風(fēng)月酒樓了,閱人無數(shù)的媽媽什么場面沒見過。
只不過這般顏色的三名貴女來春風(fēng)樓尋男倌,倒是讓人心中一陣唏噓。不過她也未多遲疑,只笑意款款地迎合她們。
將人安排好了雅間后,媽媽這才從房內(nèi)出來,吩咐著外頭幾名看守去帶幾名最貌美的男倌過來。
此刻里頭坐著的三人,除了青鸞外,另二人倒算是自在。
有婢女將那酒菜盛上,秦朝云一雙修長纖細的腿隨意一放,再沒那嬌貴郡主模樣,眼下端的是翩翩風(fēng)流公子派頭。
門外緩緩而入四名男倌,個個衣衫薄如蟬翼,隱約間可瞧見那里頭露出的肌膚,細膩而纖瘦的身姿。
朝云目光堪堪地掃過這幾人,待他們朝三人行禮坐下后,朝云看向中間那名手中抱著琵琶,嗓音壓下道:
“就你,給小爺彈一首開心點的曲子,彈得好重重有賞。”
說完,她將那沉重的荷包撂在桌面上,幾人本是瞧見這三位小公子生得比自己還要貌美而且分外瘦弱的模樣,心中正盤算著如何服侍,此刻一見那沉甸甸的的荷包頓時起了精神。
中間的男倌眉眼風(fēng)情一笑,十指纖纖地撥動弦線,分外清脆的一聲,緊隨著那男倌指尖靈活,樂曲侃侃而出,悠揚地,帶著一絲纏綿的,一曲情樂奏響。
朝云與妙妙飲下幾杯酒,余下清倌瞧著自己無甚可做的,便起身轉(zhuǎn)動到朝云三人身旁,主動斟酒。
靠著朝云的清倌,低眸間瞧見她雪腮細膩,濃睫蜷翹眼底一片秋色瀲滟,又思及媽媽方才囑咐,心中一動。
目光游離至朝云束了玉帶的腰間,一盞酒空,男倌眼底泛笑,又給她斟滿一杯。
指尖從而自然地握住朝云的腕上,男倌眉眼分外俊麗,一顰一笑地倒是勾人。
朝云眼底有些酒意,瞧了他半晌,這人眉毛倒是生得極好,她下意識抬手欲去戳男倌的眉,還未觸及便將目光挪動停在男倌那雙眼上。
這雙眼是有雙褶的桃花目,也算好看,但不是鳳眸啊。
“可惜了。”朝云喃聲一句,收了手,眼底劃過一抹悵惆。
燕妙妙聽見了,她皺眉看向那男倌,手肘碰了碰朝云的,一臉恨她不爭氣的模樣開口:“喂秦綰綰,咱來都來了對吧,你瞧瞧這小哥兒多俏的一張臉,是他不夠體貼嗎?”
她一說這話,男倌臉上顯出幾分憐弱之感,他抬手給朝云碗中夾了幾塊清爽酒菜。
朝云看他一眼,有些復(fù)雜。
但心中也瞬間懂得,為何春風(fēng)樓的男倌分外出名了……
長得好看,又會體貼人,是挺不錯的。
是挺不錯的……
夜色朦朧,窗牖罅隙中灌入一陣風(fēng),屋內(nèi)青簾游動,朝云眼底清醒幾分。
拍開了男倌欲碰自己的手,又覺有些臉燙,她低聲解釋:“我不喜別人碰我!
除卻周焰外,她是確然不喜旁人碰她的。
此刻雖是聽燕妙妙的鬼主意,出來尋歡作樂,但心中還是有些抵觸。
想到此處,秦朝云一雙清凌凌的眼眸掀動,望向窗外夜景,心中五味雜陳的。
酒過三巡后,外頭夜色越來越沉,百花巷的燈火卻是越來越亮堂,喧囂聲與酒樂聲一遍遍夾雜。
春風(fēng)樓外。
一身月白錦袍的男人,面容冷峻,身旁的程明璋見慣他這模樣,笑著拍他肩膀:
“又不是第一回兒來了,做什么害羞樣子!
他故意調(diào)侃著,知曉周焰最煩秦樓楚館,每逢來此,他都一副煞人模樣,惹得平常溫柔美艷的伶妓們都不敢上前侍奉他。
周焰拍開他的手,夜風(fēng)中嗓音帶著凜然:“先去尋那大理寺卿!
程明璋點頭,眸中劃過一縷戾色,而后又變得一副輕佻模樣,攬著他的肩頭朝春風(fēng)樓里頭走去。
自周焰在宮中被責(zé)罰一番后,關(guān)州一案剩余部分,皇帝是轉(zhuǎn)交給大理寺查理的。
而今日,程明璋便探知消息,關(guān)州炮臺失火一事隨后便草草以府尹將炮彈盜賣與守將失察了結(jié)此案,順手帶出幾個無足輕重的替罪羊,而這主審此案的大理寺卿今夜便是在春風(fēng)樓與人相會。
夜色彌漫整座鄴都,漆黑的天空下似有無數(shù)只手爪在牽動繩索。
春風(fēng)樓中,樓媽媽甫一從樓上下來,便瞧見二人到來,她神色如常地迎了上去,走近程明璋時,朝他虛福一禮。
“王爺,奴帶您去老位置可是?”
見二人略一頷首,隨著樓媽媽一道拐入樓階,直達三樓,三樓均是雅間,亦有留宿的客人。
這頭拐入廊道,途徑一處雅間,里頭樂聲不絕,樓媽媽知曉這是方才那三位女公子的屋子,下意識覷了一眼被程明璋覺察,他唇畔牽笑,朗聲道:“里頭是熟客?”
樓媽媽搖頭,略訕笑道:“并非熟客,而是三位公子,在里頭聽曲子呢。”
春風(fēng)樓向來須守得住客人身份,雖是乾王程明璋,但因著是三名無關(guān)之人,也并未稟明其真實身份。
這上了三樓還坐懷不亂當(dāng)柳下惠的。
程明璋倏爾想起,身旁這位不還有位柳下惠,倒是讓他覺著有些意外好笑。
腳步剛踏開一步,便聽里頭傳來一陣笑聲。
頓時,一人停下步子,隔著一扇門他朝里頭睨去一眼,面色由淡漠而轉(zhuǎn)變?yōu)殪鍏枴?br />
他眸中沉沉地看向那扇緊閉的檀門,身旁樓媽媽察覺不對,有些不解與惶然地望向周焰。
“里頭是誰?”周焰冷聲。
樓媽媽聞聲又望向程明璋,見他點頭,這才恭聲回答:“三位貴家小姐,許是解悶才來此地!
她仔細答著,話音一落,程明璋也在片刻隨之反應(yīng)過來看向那門。
“把里頭陪著的男倌給散了!敝苎娑⒅谴凹,嗓音低沉。
他話音方落,便見那扇門被人打開,青色衣裳的小公子面色潮紅地從里頭捂著嘴出來,一名男倌追上來欲去扶她。
一人長腿一邁先那男倌一步,拉住了青鸞的手臂,她恍惚著眼眸抬頭看去,一張臉在她眼底分散瞧不出人模樣,胃里一陣翻滾,她嘔了一聲,朝著拉她的男人身上不管不顧地吐了一番。
旋即,程明璋面色鐵青,眸子從未如此冷地瞥向那跟來的男倌,懷中人嘴中囫圇呢喃著話語,在程明璋的懷中蹭著。
門敞開半截,里頭紅燭搖晃,酒氣彌漫整座屋子。
周焰目光直直地盯著那面若雪玉的白衣少年,她正偏著頭似在聽身旁那妖氣渾身的男倌講話談笑。
而那男倌的手有意無意地去碰少年握著酒杯的纖纖玉手。
眸中一點點地戾氣叢生,周焰心頭驟然縮緊,只覺眼前一幕分外刺眼,心緒不斷翻涌夾擊著他,
便聽一旁那燕家小姐醉熏熏地與秦朝云說話:
“秦綰綰啊,你瞧這里哪個美人兒不比那塊石頭臉看得順眼?本來我也是覺得他不錯的,但是今兒他這番傷人心的話都說了,咱們女子當(dāng)有志氣些,親了也便親了……也算曾經(jīng)擁有,不妨,你轉(zhuǎn)頭看看我堂——”
她話音一頓,疑惑地看向那門外站著的一道頎長身影。
周焰心中為她補全那句話,不妨,轉(zhuǎn)頭看看燕淮?
心口不斷縮緊,他是斷然想不到她會來這種地方……
怒火暗燒,那雙冷眸似要把燕妙妙這始作俑者吞下嚼碎一般可怖,妙妙揉了揉眼睫,身旁渾然不覺的朝云托腮聽她不說話了,掀開眸子有些不悅道:
“不妨什么?”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補了句:“對了,你那話本子我給你弄丟了,改日定想法子給你尋回來哈!
“別說話。”燕妙妙皺眉,伸出指尖給朝云作噤聲狀,又仔仔細細地去看門口那人的面容。
那人修勁頎長的身姿朝她們邁步走來,燕妙妙拍了拍朝云泛紅的面頰,低聲道:
“秦綰綰,他好像來找你了。”
朝云腦中正混沌,理不清她在說些什么,她抬起指尖,朝身旁的男倌吩咐道:
“還不給爺把酒斟滿!
走至跟前的周焰覷了男倌一眼,那男倌倒還清醒,連忙明白過來起身略有不舍地從朝云身旁退下。
他冷目掃過桌面上,數(shù)瓶酒壺擱在一處,彰顯著她的酒量斐然。
見此,周焰冷聲一笑,一股怒氣漸漸燃燒。
他盯著尚且朦朧迷糊的秦朝云,耳鬢發(fā)絲有些凌亂,一雙明亮的眼眸此刻顯得迷離起來,卻分外勾人。
朝云此刻也仰頭看他,只能瞧見一道模糊輪廓,卻瞧不起眉眼。
驀然間,她噌地起身,周焰蹙眉,眉間霎時被一雙冰涼的手覆上,秦朝云仔細地去描摹他的眉眼輪廓,指腹冰涼地碰上他的面頰。
屋內(nèi)一室燭火勾勒著女子姣好的面容,她惺忪著眉眼踮起腳尖,氣息越來越近。
發(fā)絲清香中,交錯著濃厚酒氣。
她的唇一張一合,上頭沒有朱色唇脂,是她本來的唇色,粉粉的透著紅,還沾著一滴酒水,掛在那唇上,透著一股勾人的靡色。
“郡主!彼频氖直,低聲喚她。
良久,沒有回應(yīng),胸口處卻猛地一計砸過來。
周焰悶哼一聲,低眸看去是她的小腦袋。
實則他痛的不是她的力道,而是她束發(fā)玉帶上的鑲珠硌到了他的骨頭。
懷中的姑娘哼哼唧唧地胡亂鉆著,屬于她的味道把周焰鉆了滿懷,溫軟的身子蜷在他懷中,懸在空中的手愣了好半晌,轉(zhuǎn)而那雙眼底終究劃過無奈,將她瘦而圓潤的肩頭攬住。
是喝醉了。
二人面前的位置上,妙妙撐著頭一目不動地瞧著他們相擁,甚至捻起酒杯,又飲下半口。
“周焰……”
懷中一聲呢喃,周焰淡眸瞥她,正欲開口,便又見她緊接著推開自己,眼底瀲滟流光,彎眉緊蹙,分外委屈的嗓子冒出一句:
“你是尋我,還是來找樂子的?”
第27章
【27】
溫香軟玉從懷中剝離,那雙狐貍眼中有零星火光折射泛起一池水色,分外委屈模樣。
周焰定定地瞧著她步子虛浮地與他對立而站,眼底倔強地不行。
靜默好半晌,他向秦朝云伸手,嗓音清冷克制:
“查案的,送你回去。”
面前女子卻是未曾料到他的回答,恍惚一霎后,使了力道拍開他那修長分明的手,似賭氣一般:
“不敢打擾周大人——辦案!
她還記得白日里,周焰是如何與他說的。
遂,現(xiàn)下她將后兩字咬得極重,抬步便要朝屋外走去,周圍之人早在周焰渾身凜然氣息下悄然離去,此刻整個房間只有他們二人。
周焰盯著手背處被她拍過的一道無形印記,竟一時間覺得有些微痛感,他長腿一邁,將她攔腰箍住,耐心告磬之余,便聽墻壁處傳來一陣細碎交談之聲。
猛然間,周焰想起今夜要事,抬手將秦朝云按在自己的懷中,轉(zhuǎn)而朝那靠近墻壁處的屏風(fēng)后走去。
三樓所有房間的屏風(fēng)后都是床榻,以供客人們留宿此處。
在感受到懷中女子一陣嗚咽的掙扎與反抗后,周焰眸中閃過不耐,抬手在她的雪頸處輕力一掐,朝云眼眸微滯,旋即闔上眼眸乖巧地伏在青年渾厚有力的胸膛處。
他將點了睡穴的人輕巧一顛,整個抱入懷中,掃了眼床榻,而后將人平緩放置床中。
安靜沉睡后的女子此刻眉眼靜婉動人,不再那般乖張氣人。
周焰心中平和多了,他偏頭瞧著她那方才掙扎過度的白衣凌亂,露出一截雪膚。
沉默片刻,深吸一息,周焰遣散腦中一些片段畫面后,抬手將那薄被給她隨手蓋住。
一墻之隔,那頭再度傳來一陣交談聲。
周焰屏息凝神,欲辨別對面聲音出自何人。
“這張名冊,你須得快快燒掉,關(guān)州炮臺一案斷然不可讓人查出端倪!
“我自然知曉,不過近來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我,咱們最近還是須少些來往!
一人沉聲片刻后,又答:“既如此,便加快速度,還有那件事,須得加以進程!
“可是……”大理寺卿聲音遲疑著,“陛下未免會同意此事。”
“我來想辦法。”
聽到此處后,那頭傳來一陣響動,周焰掃了一圈屋內(nèi)陳設(shè)建造,思索著如何行動。
他又看向昏睡中的秦朝云,眸底一深,邁開步子。
貼著房門,他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掠過,算準時間當(dāng)是與大理寺卿合謀之人。
待門外動靜恢復(fù)如常后,周焰才將門縫隙開一截,確認外頭無人后,他又折回屋內(nèi),將方才餐桌處的臨近窗牖打開,外頭是燈火如晝的百花巷,幾匹馬車貫離,周焰黑眸一閃,將全景一覽后,眸子停在一處馬車上。
那輛馬車分外低調(diào),無字燈籠掛在上方,駕車之人動作有素,握著馬鞭的力度在周焰腦中與一動作重合。
驀地,他腦中打結(jié)的繩索驟然解開,心中已有想法。
這頭待那馬車漸行漸遠后,周焰朝屏風(fēng)后的床榻走去,抬手將秦朝云撈起搭在肩上,動作毫不含糊,似在懲罰她一般。
出了房間,甫一下樓,便在喧嚷大廳中瞥見了樓媽媽的身影,他朝那樓媽媽走去,將肩上人的容貌掩于懷中。
有目光從周焰身上掃過,瞧著高壯俊美的男人肩上扛著一名瘦弱的小公子。
不禁想到龍陽之好,不過在這鄴都的春風(fēng)樓中也算不得什么,畢竟口味如此貴族也有好些。
但有人卻識得周焰其人。
角落中的一桌,富家公子醉眼迷離地望向那處高挑身影,朝身旁友人唏噓道:
“咦,難怪那活閻王至今……都不娶妻,原來是喜歡男人啊。”
貴公子的朋友聞聲一笑,清癯的身形微側(cè)看去,目光定在周焰與肩上的朝云身上,眼瞳深深的,呵笑一聲:
“果然如此!
人影憧憧中,春風(fēng)樓火光晝亮,隔著數(shù)人距離中,心思敏捷如周焰,他長眸一轉(zhuǎn),向著人群一掃而過。
攢動人頭中,并無熟悉面孔,周焰心下微松,倏然間,他朝一處凝去。
方才那貴公子猝然被周焰盯著,有些發(fā)顫,偏頭去尋方才與他同坐的友人,卻不見蹤跡,只得低眸暗罵倒霉。
陸離光束交疊中,角落里紗簾輕微晃動。
正琢磨著,肩上人卻突然一動,周焰斂眸,問樓媽媽要了一張帽帷,將它搭在朝云的頭上,才得以舒心地扛著她出了春風(fēng)樓。
外頭一陣風(fēng)拂過衣角,周焰將人從肩上緩緩攬抱在懷中,他的身姿修勁闊拔,襯得秦朝云在他懷中纖弱小小地蜷縮成一團。
那雙瑩白柔荑攥著他的衣襟,彎眉輕撇,似有不安情緒般,周焰聽得懷中人口齒囫圇地似在呢喃。
“郡主?”他低聲喚她。
并無應(yīng)答。
周焰輕嘆一息,將人攬緊,長腿一邁朝著百花巷外走去。
一路離開燈火如晝的夜巷,轉(zhuǎn)而便是靜寂無比的民巷,青年抱著懷中之人,輕盈地穿梭在鄴都街巷之中。
離了酒氣縈繞的地兒,貼近心口處的那股清香便絲絲纏繞著周焰的鼻腔,他垂下眼簾,看著那層白紗下的秦朝云。
縫隙里,她濃長卷翹的睫毛隨著呼吸而顫動,一雙彎眉舒緩松開,粉紅色的唇微張著呼吸。
輕輕淺淺地,與無數(shù)次的畫面一般無二。
周焰喉間溢出一聲輕笑,轉(zhuǎn)眼便已行至暮云軒的院墻處。
他抱緊秦朝云,飛身越過高聳院墻,平穩(wěn)地落在那暮云軒的庭院內(nèi)。
四周一片漆黑,周焰劍眉微皺,正想著為何她那兩個女婢不在之時,便瞧見她那閨房門口正蹲著兩個小丫頭在打盹兒。
一時間,他唇角輕扯,掃了眼酣睡中的小酒鬼。
仆從隨主,這個道理不是假的。
周焰抱著她一路走進她的房內(nèi),這倒是周焰第一回兒入女子閨房,黑夜微光中,他大致尋到了朝云的床榻,繞過她屋中各種瓶子、柜子,青年忍不住輕聲嘆息。
哪有人屋子里跟堆滿了似的……
將她穩(wěn)當(dāng)放上床榻后,周焰才發(fā)覺那只小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衣襟不肯放手。
他抬手將她扳下,卻聽朝云委屈地咕噥起來:
“為什么不理我……為什么要兇我……”
在夢中都不斷地控訴著自己,周焰思及覺得無奈,下一刻,卻又聽她繼續(xù)控訴道:
“為什么親了我,也不喜歡我……”
一點點的哭腔,兇猛地侵襲了周焰渾身,他靜默著感受心頭那股異樣情緒,那雙平淡無波的眼底,轉(zhuǎn)而卻噙起一抹溫柔而憐惜的笑意。
窗外一尊明月懸掛,清輝灑滿人間。
月色迷朧中,他看見小姑娘蹙起了彎眉,一張俏臉上滿腹委屈,心中的弦不斷撥動,一種前所未有的苦澀情感將他的心占滿。
“秦朝云,別著急好嗎?”
輕柔地,溫和地,帶著些許無奈的嗓音。
在夏末的夜中,悄悄地落在少女的枕畔。
他抬手將她凌亂發(fā)綹撥開,露出她光潔飽滿的額頭,待她呼吸漸漸平穩(wěn)后,周焰起身將她的手輕輕拿下。
隨后落在她的靴子上,他眸中微動,淡然地將她那雙靴子從容地脫下,動作分外柔和。
門口的二人早已醒來,待周焰離開后,才敢緩緩睜眸。
春鶯二人面面相覷,有些難以置信方才窺見那般溫柔面色的人,竟然會是周焰……
但眼下,她們不敢再多想,只匆匆進屋給主子換衣讓她睡得更為舒坦些。
正準備脫鞋之際,卻見床邊整齊放著一雙小巧錦靴。
春鶯再度怔然,腦中補著周焰給主子脫鞋的畫面,忽然間升起一股可怕想法。
離開秦府,周焰心中思索著程明璋去向,又憶起他似乎是與林青鸞一道走的,忽而調(diào)轉(zhuǎn)方向去了林相府。
方至相府街巷之中,遠遠地便瞧見而來一身狼狽的程明璋。
難得見他那張素來從容風(fēng)流的臉上此刻一臉窘態(tài),周焰在他身上一番逡巡后,思及幸而朝云還算乖巧,除了在他懷中小鬧一番也并未如此舉動,他溢出一聲輕笑。
程明璋隔著微弱光亮,便瞧見前方青年嘴畔一抹嘲笑,心下壓住慍火。
二人碰頭,周焰轉(zhuǎn)而便恢復(fù)了沉靜之色,直言道:“今日她們的隔間便是那大理寺卿,我瞧見另一人的馬車,雖十分低調(diào),但那馬車輪轂卻是沉木所制,還有那馬夫執(zhí)著韁繩的動作像極了步兵握槍之姿!
“你的意思是……”
“眼下都城中手握精悍兵將的無非三人,驃騎將軍盛元明,禁軍統(tǒng)領(lǐng)談巡,還有——”
程明璋冷聲補充道:“戶部侍郎夏榮!
“三人皆是朝中重臣,若是此三人其中一人,那只能證明關(guān)州炮臺一案內(nèi)有乾坤,我眼下猜測則是——私制軍火,從中獲利!
“私制軍火可是謀逆之罪。”
周焰掀眸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程明璋旋即了然他的意思,銅都倒賣軍械,關(guān)州私造軍火,其心昭然若揭。
有人已在密謀造反一事了。
“這些人啊,真是一刻也不愿消停,無緒你猜,本王那素來警覺的皇兄可有察覺?”程明璋朝他靠近一步,卻見周焰眉心一皺,與他拉開距離。
“王爺還是先換身衣裳為緊!敝苎胬漤搜鬯劢卿﹂_的一截濕處。
程明璋眉梢微挑,想起這是林青鸞給他吐上的污漬,他素來是有些潔癖的,此刻又被周焰這番提醒,瞬間渾身難受起來,手中那折扇被他攥緊,邁著大踏步朝前走去。
夜闌月華中,程明璋清朗面容中浮起躁意,腦中回放著方才抱林青鸞的畫面,頓時心中微漾,隨后朝著周焰暗罵一聲后,拂袖轉(zhuǎn)身陷入那茫茫夜色中。
待他走后,周焰心中才開始細細盤算起來那三人的關(guān)系交疊之處。
宿醉過后,翌日,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秦朝云醒來后腦仁驟疼不已,春鶯將煮好的醒酒湯遞給她。
她抱著枕頭,烏發(fā)如瀉般散落在肩頭,眼眸一陣惺忪,濃睫在熱氣里輕顫,整個人都是懵然狀態(tài)。
“郡主?”冬泱在旁邊輕聲喚她,思及昨夜之事,好奇心不斷攀爬心口。
朝云仰頭“恩”了一聲,對上她的視線,彎眉微皺:“什么事?”
“郡主可還記得昨夜,您與燕小姐、林小姐她們做了什么?”
腦中只有零星片段,她慢慢回憶著,仿佛是去逛了花樓、點了幾個清倌,然后呢?
然后喝了好多酒……
“我怎么回來的?”她將喝完的湯碗遞回春鶯手中,直接問道。
此刻,一陣安靜,春鶯與冬泱對視一眼,又朝秦朝云看去,小心問道:
“郡主真想知道?”
朝云點頭,有些不解她們這副神秘樣子,不耐地開口:“有什么不能說的!
念及,昨兒白日里從北鎮(zhèn)撫司出來時,朝云臉色慍怒著同她們吩咐,再也不與周大人往來。
此番春鶯思琢了一番語言,開口答:“昨兒那位,將您給抱回來的,誠然我們是瞧見郡主是十分不愿的,奴婢也再三警告過那人,但最終還是他將郡主送回屋子的!
那人……
用得倒是巧妙,朝云臉色微變,陣痛的腦仁中閃過幾段細碎畫面。
冬泱見她垂眸,旋即詢聲:“一會兒冬泱便去吩咐黑甲軍,不得再讓那姓周的踏足咱們暮云軒?”
聞言,朝云掀動眼眸,覷她一眼,往后一躺,一副淡然置之的模樣起來。
“試問,數(shù)十個黑甲軍敵得過他一人嗎?”
許是這般躺著不甚舒適,她再度翻身,盯著床榻正對的窗牖處,再度開口:
“他若是想見我,誰也攔不。凰羰遣幌胍娢,誰也叫不動!
有人者處處有心,無心者事事傷心。
窗扉敞開,她看見眼前的庭院中紛揚起落花漫天,秋日將至,夏花凋零。
一陣花香灌入房內(nèi),朝云眨了眨眼睫,腦海漸漸清醒一些,忽然轉(zhuǎn)念思及:
周焰為何會去春風(fēng)樓呢?
正絞盡腦汁思慮這個疑問時,屋外傳來了一陣輕盈腳步聲,緊隨著便是院中仆人們的行禮聲。
“見過夫人!
第28章
【28】
秦母這番突然來暮云軒,倒是讓人措手不及。
秦朝云躺在床上的姿勢瞬息變化,她將發(fā)鬢理好,衣衫撣平,睜著一雙朦朧而水靈的大眼朝門口看去,心中是止不住的有些忐忑。
畢竟她昨夜可是去了百花巷……
若是被母親抓住的是這個把柄,那今日便是她的忌日。
思及此,她聽著母親的腳步還有一小截距離,趕忙同春鶯低聲囑咐:
“若是我今兒遭了,你記得讓燕妙妙一道栽下來陪我。”
話音方落,外屋的簾幔一陣輕拂,秦夫人攜著貼身嬤嬤走了進來。
春鶯二人旋即起身行禮問安,朝云眨了眨眼眸,看向母親,聲音軟了下來:“母親安好!
婦人一襲深色衣裳,素面頭簪,分外嫻雅動人。此刻覷了朝云一眼,見她躺在床榻上,面色蒼白無血色的,秦母細眉蹙起,淡聲道:“怎的就病了?”
聞言,朝云略一愣神,一息后順著話接道:“昨夜里風(fēng)大,女兒忘了關(guān)窗了,今早起來便頭痛得緊!
秦母點頭看向春鶯二人:“你們服侍主子也仔細著點!
說完,她又思及今日正事與朝云開口:“綰綰,你父親過幾日壽辰,會邀他的幾個學(xué)生入府辦個小宴,你屆時與我一道辦理府中宴會。你而今可也是及笄兩年了!
她說這最后一句話時,目光有意無意地覷著朝云的臉,說完后,瞧著她血色全無,輕嘆一息,又與屋內(nèi)丫鬟、仆從們一番囑咐后,才攜著嬤嬤離了院子。
秦母離開暮云軒后,垂下眼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孫嬤嬤隨她多年,跟在身后寬慰道:“夫人無須擔(dān)憂,咱們郡主身后有國公爺與云氏母族庇佑,日后日子定然過得舒坦的,您這番為郡主思慮周全,她斷然是明白夫人的一番愛子之心的!
秦母心中微頓,語氣略有悵意:“綰綰她素來驕縱恣意慣了,雖然平日里于我跟前倒是端莊大方,實則我的女兒什么脾性,我自然知曉,她心氣高,夫君手下那幾個學(xué)子都是些老實本分的……但綰綰她看不上的,定是要與我鬧上一鬧。”
“郡主一貫最是聽夫人話的!睂O嬤嬤只得如此勸慰。
婦人捻著手中佛釧,思及在樊山莊子時,云太后與自己的一番對話,眼眸微定,回身之際望了片刻暮云軒的匾額,隨后才迎著晨輝漸漸離去。
而另一番。
朝云盥洗以后,才開始琢磨方才母親話中意思。
父親的學(xué)子,為何要與她突然提及?
腦中混亂遲鈍,還有些醉后遺癥。
短短的一夜之間,信息量紛至沓來,朝云又感到頭疼,揉了揉眼穴,旋即便不愿再想了。
此時的燕侯府中。
妙妙昨兒是自個翻墻回家的,起床后只覺渾身發(fā)疼,卻想不起來自己怎么就這般疼。
待丫鬟服侍她一番沐浴后,她才看清自己身上多處瘀傷,緩緩地想起來了,昨夜自己回家時不停地摔跤……
幸好是黑夜,不然過于丟人了。
不過,她又轉(zhuǎn)念想起另外兩人眼下又是如何了?
妙妙正坐在桌上攪動碗里的清粥,屋外便忽然來了不速之客。
燕淮甫一走入她屋子里,便聞到一旁丫鬟正為她收拾昨兒衣裳的酒臭味,劍眉皺起,燕淮邁著大步直接坐在妙妙對面,盯著她目不轉(zhuǎn)睛。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姑娘此刻還懵著腦袋,口中小聲喃喃念叨著:“秦綰綰她們呢?”
“燕妙妙!毖嗷匆娝龑ψ约阂暼魺o睹,有些不耐地開口喚醒她。
小姑娘聞聲抬眸,對上燕淮那雙帶著殺氣的眼瞳,恍惚了一息,才開口:“你怎么來了?”
他有些不甚自在地輕咳一聲,思及昨日自己出府隨父親去城郊派糧,因而錯過了秦朝云來府中一事,烏黑瞳仁轉(zhuǎn)動,沉聲道:“昨兒你同誰一道去玩了?”
瞬間,妙妙懂了他的來意,瞥他一眼,撂下了粥勺,認真回:“你想知道什么答案!
燕淮眉心一跳,冷聲:“什么態(tài)度,燕妙妙。”
瞧他一副緊張勁兒,妙妙想起了周焰,旋即好心提醒道:“堂哥,愛要大膽說出來,你藏著掖著,她不會懂的!
她一面說,一面又執(zhí)起勺子往嘴里送粥,對面的燕淮臉色一黑一青地,沒好氣地起身道:“你一天天胡說八道些什么,我改日便給大伯父說一下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本子沒收了!”
燕妙妙立馬抬頭看他,為什么所有人都曉得她有話本子一事!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傳播出去的!”妙妙頓時有了猜測,又立馬補充,
“燕淮!你敢將我的話本子告訴我阿爹,我就把你喜歡秦綰綰的事告訴她!”
兄妹二人在屋內(nèi)吵得熱火朝天,屋外一道亭亭身影頓在窗扉處,女子清麗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黯然,手中端著的一盞涼湯此刻放回身后丫鬟手中,她望著里頭的兩道身影,抿緊了唇。
丫鬟窺看著主子不甚好看的臉色,小心道:“表小姐,還給三小姐送涼湯嗎?”
程簌簌心頭一陣酸澀,也未回答丫鬟的話,只低著頭往回走。
她如今寄人籬下,拿什么同秦朝云爭?
為什么,這么多年,表哥眼中只有她,只有她一人……
思及此,少女的指尖蜷起成一個拳頭,她抬眸間瞥見外頭走過的人,看起來分外像宮人打扮,程簌簌眼瞳一閃,輕聲開口:“那些人可是皇宮來的?”
丫鬟聞言抬眼看去,溫聲回答:“確然是宮中之人,侯爺近來將都城附近流民處理得當(dāng),想來是陛下賞賜而來的!
“原是這樣!
二人說話間,那自游廊穿過的宮人朝這頭瞧了一眼,目光似在程簌簌跟前稍有停留,隨后便跟著燕府之人朝外而行。
時軸轉(zhuǎn)動,鬧市中的窗外一陣喧囂朝天,有人將窗牖關(guān)攏,面色沉著地看向雅室內(nèi)的人。
“一夜過去,可有線索?”程明璋神色懨懨地盤坐著,掀眸睨了周焰一眼。
周焰從方才關(guān)窗的周齊手中接過一卷牛皮紙,將其鋪開放至桌案上,只見上頭是一副繪制極詳?shù)年P(guān)州堪輿圖,每一處甚至于連著兵將帳篷都有標(biāo)注。
程明璋視線一頓,在周焰與堪輿圖上來回逡巡,手中轉(zhuǎn)著的折扇停下,擱置一旁,俯身細細地掃著圖卷。
“這是哪來的?”他有些遲疑地開口。
面前青年靜靜坐著,一旁立著的周齊見其臉色,上前一步與程明璋拱拳道:“回稟王爺,此圖乃是屬下從那百川書院獲取的!
“百川書院,齊霄之?”
程明璋說出這句,便見周齊點頭,開始皺眉思索,此書院乃是鄴都極富盛名的學(xué)子向往之地,每逢科舉,自百川而出的才子能人,數(shù)不盡。
但齊霄之與朝政何干?
他看向周焰,目光灼灼地開口:“百川書院的院長齊霄之為何會有這般詳盡的堪輿圖?”
周焰眉梢微動,淡聲解釋:“我翻閱北鎮(zhèn)撫司所有案宗得知關(guān)于那三人一絲線索也無。我便著手讓周齊去查三人親眷,才得知夏榮娶妻那年,正逢齊霄之從關(guān)州搬走入住鄴都。世人皆知夏夫人本是一方孤女,但無意之中,知曉夏夫人常年在背后為百川書院打造名聲一事,從而查出了一些線索!
“她可能是齊霄之早年被山匪擄走的女兒!
“這份關(guān)州堪輿圖,是摘抄的一份,并非原本。”
竟有如此曲折一事,程明璋不禁覺得有趣,他眼底淌過笑意,旋即又開口問道:“那夏榮為何要如此行事?”
室內(nèi)一陣靜默,周焰撩動眼皮,粗糲指腹摩挲著掌中陶盞,尋思了片刻后才開口:
“不知殿下可還記得半年前的關(guān)西一役?”
那是周焰第一次初露鋒芒的時刻,程明璋點頭,“自然記得,不過此事天子已有定奪,將反賊皆做了處置,有何不妥?”
“反賊并非全是反賊!敝苎娉磷林_口,眼底閃過一星淡漠。
“你是說……”
一個念頭在程明璋心中升起,他面上露出一絲愕然,旋即又轉(zhuǎn)為譏笑,“不過確然也是皇兄作風(fēng),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那群替死的流民之中,有夏榮的母親、子侄,甚至還有他府中小妾與未出世的孩子!
“這么大的事,為何朝廷不知?”
周焰驀然扯動唇角,目光投放在那燃燒著的沉香上,淡聲回答:“夏榮是個聰明人,也很會隱忍!
“木已成舟,人死不能復(fù)生。待事情平定兩月后,他才上奏天子老家遭遇變故,自請告假一段時日,回了錦州老家,在天子眼皮下演了一場家遭變故的大戲,隨后才暗中策劃了一切。”
“百密一疏中,王爺猜一下,此事當(dāng)真是他夏榮倒霉遇上關(guān)西一事嗎?”
此話聽得程明璋心頭一顫,感慨于婦人之間手段非常,倏爾彎唇一笑道:“周無緒,不愧是你。不過那夏夫人心腸有夠狠辣的,與皇——”
他話停留于此,眼瞳中似閃過什么情緒一般,轉(zhuǎn)瞬即逝地,恢復(fù)了那副孟浪輕浮模樣。
旋即,他又開口:“那眼下,你當(dāng)如何?”
周焰將掌中陶盞一飲而盡,嗓音沙沉著回答:“今夜子時,齊霄之會遣送一批商隊出城前往關(guān)州,我猜想應(yīng)當(dāng)是為夏榮處理那炮臺一事,這番你我便可知曉夏榮到底在關(guān)州留著如何的一記后手!
室內(nèi)響起一道不長不短的掌聲,程明璋眼底多了玩味與激動,此刻他倒是極想知曉若是宮中那位知曉此事真相的反應(yīng)。
定然很是精彩。
“周齊,我記得荊州還有一項反黨余孽尚未處理完,你一會派人去給宮里傳信,如此我們出城也好有個由頭。 ”周焰吩咐著。
周齊連忙應(yīng)下。
談完此事,程明璋猝爾想起另一件事,瞄了眼周焰,故作玄虛地調(diào)笑道:“無緒啊,我今兒從云娘娘宮中出來時,似聽聞一件趣事,你可要知?”
云太后?
周焰心頭微動,已然猜曉定是與朝云有關(guān)了,不然程明璋斷然不會如此侃笑與自己。
“有話便說!彼膊辉僮窬贾Y,只冷他一眼,頗有不耐。
見此,程明璋更覺有趣,挑著聲道:“今早我去請安時,云娘娘似乎在挑選都城近來的才俊青年畫像,我想著哦,咱們宮中最大的公主也才十四歲,定不會是為公主挑選的了,那么能得云娘娘這般重視的女娘又是誰呢?”
“周無緒,你且猜猜?”
頓時,周焰心口一緊,他睇向程明璋時,眼底似凍上一層冰霜,程明璋臉上的輕佻笑意霎時變得窘然起來,自覺地搖起扇子。
誰知,周焰冷笑一聲,“與其關(guān)心這些事,不若王爺思慮一下林府近來也有不少婆子進出之事!
“在下可是聽聞,林相夫婦十分看好翰林院的一名表侄!
程明璋猛然被他一戳心口,星眸睜大,瞧著周焰起身利落離開地姿勢,氣結(jié)著向他那卓立頎長的背影低吼道:
“周無緒!——”
身后的聲音落入他的耳中,周焰幾不可聞地皺了下眉。
腳步不停地出了廣聚軒,周焰攜著周齊一道回了北鎮(zhèn)撫司。
一直待日昳時分降至,窗外落日溶金。
光層疊落在書案上,一點點地渡黃了紙張。
周焰掀眸一眼便瞧見了桌上的一尊玉觀音,眸光久久未動,腦中回蕩起程明璋的話語。
又想起昨夜里她醉酒后呢喃著幾句氣話,心中躁意叢生。
時間一點點流逝,周齊站在屋外看了周焰許久,還維持著那副姿勢未動,眉間皺得很緊,似乎心情分外低沉。
他又抬眼望天,黑夜覆蓋整片蒼穹,此時已是亥時一刻。
周齊不禁覺得,郡主對于主上似乎是真的很不一樣……
左右衡量一番,他還是覺得眼下事物更為要緊,旋即他抬腿進了屋子,朝周焰拱拳行禮:
“主上,宮中已安排好了。咱們一會便要出發(fā)了,屬下特來詢問,是否只帶三人出行?”
良久,未有應(yīng)答,周齊忍不住掀眸,便見周焰目光渙散地仍舊盯著那尊玉觀音,他心頭一橫,空曠的屋子里響起周齊一句大聲的“主上”。
耳邊聒噪的一聲,周焰回了神,面有不悅地看向周齊,沉聲道:“什么事?”
周齊:……
只得又將方才的話語重復(fù)一遍,隨后便見周焰點了頭。
正待他起身躊躇著是否要出去之時,便聽案臺處坐著的青年開口。
“燕侯府近來可有異動?”
雖不太明白為何突然提及燕侯府,但周齊還是思索一番后回答:“燕侯近來處理關(guān)州與都城附近而來的流民一事頗有賢名,陛下有意為他封賞。”提及此,他忽而想起燕淮,旋即補充:“燕小世子今年秋闈應(yīng)當(dāng)是要參加的,除此外并無其他。”
周焰沉吟片刻,掀動目光,又淡聲開口:“那秦國公府呢,可有與燕侯往來密切?”
此話一出,周齊豁然開朗起來,他輕吁一口氣,面色沉著地回答:“并無密切往來。”
又是一陣靜默,周齊不敢起身,只敢窺看周焰面色。
敞開的門外襲來一陣夜風(fēng),吹動了案臺前的燭燈。
火光晃映在男人的眼瞳中,他抬手用手帕將玉觀音小心而仔細地擦拭透亮后,起了身朝屋外走去。
周齊盯著他繞開自己離去的背影,怔忡一息后,只一雕思便明了主上去了何處。
他不禁直起身,背過手,望著天上明月,輕嘆一息。
過路下值的錦衣衛(wèi)瞧見周齊一番長吁短嘆的,停步與他交談:“小齊大人這是憂愁什么呢?”
誰知,周齊掃了一眼極為年輕的錦衣衛(wèi),拍了拍他的肩膀,嘖了一聲:“毛頭小子,你不懂!
主上有心事了,也——有心上人了。
一路駕馬穿過巷弄的周焰此刻在一處院墻外停下,他仰頭瞄了眼高墻,心頭一陣堵得慌。
昨兒夜里,他分明告知了某人,不要著急,為何偏偏這般不聽話……
想到此處,周焰心中無端有氣。
翻身下馬后,他又覺得自己不甚沉穩(wěn)。
但想起今夜去了關(guān)州,恐怕得有一些時日才能回來。
想到程明璋調(diào)侃自己的語氣,又思及那姑娘一臉忿然地在他懷中張牙舞爪的模樣。
他忍不住有些吁嘆,小混蛋,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若是真等到他從關(guān)州回來,屆時這小混蛋真與人定親了也說不準……
不待多思,他渾身夾雜著夜風(fēng)與寒意飛身入了暮云軒。
快入秋了,朝云晚間沐了湯浴才緩緩地回了寢屋。
今夜是冬泱守夜,屋中方熄了燈,冬泱也便端了小凳子坐在臺階前,仰頭看星月打盹兒。
迷糊中,她似感到眼前一片黑影蓋住了月亮,又聽耳邊有聲響似乎在說了什么。
但也沒等自己反應(yīng)過來,她忽地眼眸闔上,沉沉地靠著一旁的柱子睡去了。
悄然造訪的周某人掃了眼小丫鬟一眼,有些嫌棄,就這般值夜,他隨隨便便便能登堂入室,也不知如何護得住自家主子。
推開屋門,周焰瞄了眼漆黑的閨房,一股清淺的檀香在屋中彌漫,素來不愛用香的周焰微不可見地瞥眉。
輕幔羅帳隨著他夾雜而來的風(fēng),輕輕浮動。
影影綽綽地,那床幔后一道嬌小的身軀側(cè)躺著,蠶絲薄被勾勒出她身姿曲線。
步子微頓,周焰是未曾想,今夜她竟睡得這般早,一時之間進退維谷。
怕驚擾了她,心中那股氣又不吐不快……
而那榻上的美人此刻闔著雙眸,她本是半寐半醒地狀態(tài),突地聽見門扉開合聲音,自然是早已遣散睡意。
這個時間,她自然曉得是何人來了。
那股熟悉的清澈草木氣息漸漸落入她的鼻中,濃睫微顫,她聽見那人的腳步聲竟然漸漸停下了。
二人各執(zhí)心思,僵持著靜默了好半晌。
終于,她聽見了那腳步再度挪動聲響,珠簾被人撩開,發(fā)出一聲極輕的碰撞響動。
周焰的氣息越漸濃烈,漸漸地將她裹入。
寂靜的夜中,她聽見一道幾不可聞的嘆息聲,心頭霎時一緊一顫的。
周焰何曾嘆過氣,她又回憶起昨夜的零星片段,他來春風(fēng)樓似乎說了句查案。
莫非是案子過于棘手,他才會如此心躁?
她唇瓣輕抿,月光無意地探窗而入,落在二人間隔的罅隙之間。
像一道淺淺的銀河,化開了一道距離。
周焰盯著那束月光,瞧了片刻,抬步將光折斷。
距離便化開成一團清輝,將他們?nèi)诤弦黄稹?br />
偏頭間,他察覺到了那殷紅唇瓣抿起的弧度。
靜謐的室內(nèi),響起了青年低醇的嗓音:
“秦朝云!
他在叫她的名字,并非身份代稱。
朝云闔著眼眸,感受他的靠近,也感受到自己越漸跳動的心聲。
青年似輕笑了一聲,極為短促地,又帶著一點狠意:
“這幾日我要出去一趟,你能不能——”
他停頓一瞬,朝云的心跟著提起一瞬。
“撲通”“撲通”地心跳聲,連帶著她的睫毛也忍不住顫動了,心中一股濃濃的期待爬到了嗓子眼。
周焰好整以暇地瞧著她的細微神色,似感知到了她的期待,周焰語音陡轉(zhuǎn)落下:
“別那么作了!
似一桶冰水瞬間澆滅了朝云的心中燃起的小火焰,她強忍著情緒,心中將眼前的男人罵了好幾遍。
瞥見少女面色有一瞬而過的僵硬后,周焰驀地笑出聲,分外清朗的一聲,與他往素的低沉不同的。
極為短促后,他似彎下了腰背,俯身將朝云額間的發(fā)絲撩開,眼底溢出些許溫柔地凝了她片刻后,才起身放下她的床幔。
屋外一陣風(fēng)獵獵刮動,周焰嗓音極低極輕地吐出兩字:“綰綰!
混雜在那風(fēng)聲中被裹挾卷走,朝云躺在床榻上,耳邊恍恍惚惚地,似乎聽見他語氣分外低柔,卻捉不住他吐出的話語。
直到她聽見周焰下一刻打開房門,隨著外頭的風(fēng),一道離去后。
她才騰地起身,一雙烏瞳茫然地盯著他的背影,指尖微動,想要去抓些什么,手中卻是一團空氣。
第29章
【29】
農(nóng)歷初秋七月,鄴都城內(nèi)彌漫著濃濃的桂花香氣。
賣花郎提著花籃子走街串巷地叫賣著,一輛寶珠青蓬的馬車停靠在甜水巷的街口處。
身著緞面羅衣的丫鬟先從馬車而下,將那轎凳端正后,碧藍色的車簾撩開,盈盈而下兩名貴族少女。
秦朝云攜著林青鸞一道朝那蒹葭齋走去,自前幾日夜里醉酒后,她們便一直未見,此番才約著出來一道做幾件秋冬衣裳備著。
方踏入蒹葭齋的門口,里頭侍奉貴客的女婢便款款地朝二人笑意珊珊地走來。
“阿鸞,你瞧這款如何?”朝云目光落在一匹棗紅繡花蜀緞上,偏頭朝青鸞問道。
“好看!鼻帑[微頓,唔了一聲,“但是——”
半晌,林青鸞正為難地思琢著到底有何不太對時,店里的女婢便接話:“郡主最襯紅色,這款定然是不會出錯的,不過咱們近來新進了幾匹遠山紫的亮綢料子,郡主可去瞧瞧?”
聞言,青鸞也旋即點頭,是覺得見慣了朝云紅衣。
見她也點頭,又掃了眼隨著來的兩個丫鬟紛紛如此,朝云略一思忖,也覺著自己衣裳大多為緋紅一色,她便放下了這匹料子。
一番挑選后,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二人才算滿意地離開蒹葭齋。
算著時間,此刻也當(dāng)是午膳時分,二人出門時本就有約,晚膳前倒也不必歸家。
正好的是,廣聚軒也在這甜水巷之中,因著未提前約位置,她們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便直奔廣聚軒的一樓大廳處。
廣聚軒內(nèi)一陣琴音裊裊,前調(diào)悠揚綿長,似在訴說一段纏綿情愛,彈琴之人技藝倒是上佳,每一次撥動箏弦,都似撥在了人的心間上。
雅閣屏風(fēng)后,朝云與青鸞攜著貼身婢女緩緩落座,點了幾道菜,隨后便仔細聽著曲子。
“這曲是叫什么,倒是怪好聽的!鼻帑[托腮。
透過那彩繪屏風(fēng),影影綽綽的一道倩影端坐臺上,指尖不斷撥動,到了尾端,便已是拉長那纏綿愛意,讓人心頭涌上浪潮。
朝云輕啜了口茶,掀眸看去,淡聲:“應(yīng)當(dāng)是她自作的曲子,倒是個有才氣的!
因著家族關(guān)系,青鸞對琴棋書畫是都有涉獵,但都不精通,眼下也只得干巴巴地贊同。
二人等菜閑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屏風(fēng)外幾道身影晃來,青鸞眼前一暗,掀眸便被吸引了目光,只見竟是幾名衣冠仙姿的儒雅青年正緩緩走著。
她素來有些好奇與八卦在身的,便低聲喚朝云猜測著身份道:“綰綰,秋闈還未貼榜呢,這些公子便已入都城備考了!
聞言,朝云似想到什么,也隨之掀眸看去,只見一行素衣青年正穿過這道窄長屏風(fēng)。
罅隙間,一名身著白衣的公子恰逢回首與旁人交談,朝云眼底一震,瞧見那白衣公子身旁之人也與她看來,那人正言笑宴宴,眸光透亮,清秀的面容上透著一股蒼白的病容。
青鸞也順眼瞧去,嗓音一抖,極輕地一聲“二皇子”。
二皇子身旁的白衣公子也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旋即扭頭看向那屏風(fēng)處,猝然地,與朝云四目相對。
白衣公子心中微滯,定定地看著那雙美若秋水的眼睛,一時頓覺四周皆靜,只有那端佳人的一顰一動。
二皇子貫來心細如發(fā),此刻感受到白衣公子的一絲變化后,少時唇邊便扯出一抹笑,低眸與他輕聲道:
“這位便是長明郡主,你們也算有緣,在此相遇!
說完,也不待那白衣公子愕然,二皇子便邁著不疾不徐地步子朝秦朝云走近,他略一頷首,朗聲道:
“郡主,別來無恙!
朝云心頭微梗,本就不太情愿與皇子過多往來,又加之樊山一些事,便更是警戒眼前之人,她不冷不熱地答:
“不勞殿下掛心,朝云一切安好。”她說完似怕二皇子再多言語一般,速速地又再補了一句,“也不敢多叨擾二殿下,您的友人還在等您!
驀地,二皇子眼底淌過笑意,是被她這副巧言令色的模樣給氣的。
但一思及身后那人的身份,二皇子又耐下心來,細細地掃過秦朝云那張臉,眼底黝黑而深的,輕笑一聲,他朝她俯下身子,寬敞曲裾隨著他的幅度勾勒出他清癯的身姿。
耳邊一道寒氣,秦朝云下意識朝后退,卻被二皇子倏然壓住肩胛處,她眸中一顫有些痛感。
竟想不到這病秧子,居然力氣也不小。
“郡主,你可知曉云娘娘近來在為你籌謀何事?”
姨母娘娘為自己籌謀?
朝云眼瞳生疑,肩上傳來陣痛感覺,使得她眼底疑竇轉(zhuǎn)為一星怒意盯向二皇子。
眼下隔著屏風(fēng)與他頎長身姿外頭人是瞧不見他們此刻的動靜的。
唯有,青鸞與隨從婢女,朝云側(cè)眸瞥見青鸞攥起粉拳已然生怒的模樣,盡量讓自己平息心情,睇給青鸞她們一眼后,才看向二皇子。
“殿下為何揪著臣女不放?”她反問道。
“呵,”二皇子眼底浮起輕佻笑意,目光坦蕩的在她臉上逡巡,“你知道。”
三個字,足以讓朝云喉間一哽,她垂下眼睫閃過一絲惶然,心中緊驟。
他知曉了……
腦中不斷琢磨應(yīng)當(dāng)如何為自己開脫,肩上那素白的手亦是在不斷收緊,痛感襲來,朝云眼前泛起白光。
她努力鎮(zhèn)定心緒,不讓人瞧出她有任何慌亂。
“臣女時刻銘記姨母娘娘教誨,與殿下是橋路各處,不會相織!
她已說得直白了,斷然不會去觸碰朝堂之事的,不知道這二皇子或會放下這份敵意。
聽她十分謹慎答話,二皇子長眸微瞇,心中轉(zhuǎn)動著。
“郡主緊張什么,我不過是個失勢的皇子,你該防的不是我,而是你的身邊人!
嗓音壓低拉長,二皇子瞧見她的臉色微動,眼底溢出滿意笑意,卻并無離開之意。
這一番話究竟是何意思……
正待她千思百想之際,自外而傳來一道清瑯男聲,使得朝云眼底稍松。
“二殿下!
忽而,一道稍有熟悉的聲音從二皇子身后傳來,他面色稍頓地緩緩松開手,恢復(fù)了先前的清潤模樣看向來人,瞧清那人面容后,他的目光稍有挪揄地在他與秦朝云身上來回逡巡。
隨后開口,“原來是燕世子啊,廣聚軒真是個好地方,一時之間讓吾倒是遇見好些熟人。”
“是很巧嘛,小二啊。”
又是一道極為清潤的男聲。
眾人抬眸看去,便間一旁的樓階上緩緩而下一名翩翩公子,少年風(fēng)流眉眼,掃了一圈在場眾人,侃侃地輕笑一聲。
“小皇叔。”
二皇子臉色稍沉,朝程明璋揖禮一拜跟隨他的一應(yīng)公子也紛紛躬身行禮。
程明璋手中轉(zhuǎn)動折扇,幽幽地掠過二皇子的臉,語氣倒是溫和清朗:
“不必多禮,湊巧遇見罷了。”
說完,他又掠了燕淮一眼,唇畔扯動,目光一轉(zhuǎn)留在那扇彩繪薄蠶屏風(fēng)上,影影綽綽地映出里頭之人的身影,程明璋眼睫微動,輕緩步子停在了燕淮身旁。
燕淮眸色微冷,透過二皇子那清癯身形朝里頭看去,見秦朝云面色無恙后,才朝二皇子揖拳作禮一息,又旋即看向他身周的一應(yīng)儒雅青年們,開口:
“殿下既有人相伴,臣等便不自請作陪了。”
說完,他便伸手作請之姿勢,二皇子未曾想燕淮竟會如此狂妄,眼底稍縱即逝的不霽之色,隨即又溫潤笑著與程明璋、燕淮頷首作別。
轉(zhuǎn)身之際,二皇子冷哼一聲,極輕的,無人察覺的。
程明璋便算了,到底是他勢弱一時,燕淮與秦朝云如今也不放他于眼中。
隨他而來的一行人是不敢多事的,只繼續(xù)探討著詩詞歌賦朝前走。
唯有那白衣公子,回身長長地望了一眼朝云方向,眼底尚有些留念之意,猝然地,他流連目光與燕淮的厲瞳撞上一瞬。
燕淮本是來甜水巷送燕妙妙選衣裳的,方到蒹葭齋便瞧見廣聚軒外秦家馬車,緊隨著便來了此處尋她,卻未曾想二皇子竟也與她搭話。
角落候著的春鶯瞧見燕淮神色低沉,上前幾步替他拉開了屏風(fēng)迎他進來。
待他坐下后,青鸞才甕聲開口:“子廷哥哥,多謝你來——”
尚未說完,她抬眸間便瞧見程明璋也一道入內(nèi)的身影,一時間,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幾日前的醉酒零星片段,雙頰“砰”地透紅,也便止了聲音,低下腦袋。
朝云輕咳一聲后,對上燕淮的眼神,她拈起茶盞啜了一口才解釋:“方才與那二皇子說多了話,喉嚨痛。你怎這般及時便來了?”
“恰巧來此處用午膳,”燕淮覷她一眼,思及方才的二皇子回歸正題,“你與二皇子怎么回事?”
他記得這從小至大,秦朝云因著云娘娘之事,是鮮少與皇子來往的,怎會就與二皇子有牽扯。
眼下朝云還暗自心悸著二皇子是否已然知曉她那時偷聽之事,又有二皇子先前那句姨母娘娘在為自己籌謀何事……
一時之間,有些心亂,她只得胡亂說道:
“或許他只是心情好打個招呼吧!
她未敢多說,眼前自己已然有些惹火上身,斷然是不能再讓兄弟與自己一道遭禍的。
她將情緒掩下,燕淮觀摩了她的反應(yīng)片刻后,也不再逼問于她。
只一旁落座的程明璋,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二人,他忽而想起在樊山時,那二皇子也是這般逗釁于秦朝云,一時有些琢磨不透那二皇子又是犯了什么瘋病。
不過與其思索這事,程明璋更在意于方才那白衣服的和燕淮之間的氣氛。
想到此處,程明璋“嘖”了一聲,略有遺憾的語氣。
燕淮略疑地看向他,“小王爺可是覺得有何不對?”
他面色一哂,語氣稍緩地開口:“哦,本王就是瞧見那白衣公子頗有些眼熟,像極了……”
故作停留地,他瞥見燕淮眼底緊張,隨后才壞心地吐出:“沒看錯的話,那是國公爺?shù)膶W(xué)生,現(xiàn)是翰林院學(xué)士吧!
翰林院三字,程明璋故意咬得重些,眸子飄忽地游離在青鸞身上。
經(jīng)他提醒,朝云忽而想起了日前母親說的話。
腦中茅塞頓開,遽地明白了過來。
母親哪里是想讓自己操辦父親壽辰,分明是與姨母娘娘思量著為自己擇婿。
思及此,朝云心情有些低沉。
“綰綰,過幾日便是秦伯父的壽辰,方才那些人都會去赴宴嗎?”青鸞突然想起此事,隨口問道。
一剎,燕淮心中微緊,方才白衣服的眼神,他最為明白,此刻他將目光落在朝云身上。
幾道目光齊齊撒來,朝云垂眸盯著陶壺里的茶水,訕聲:“賓客名單乃是母親擬定,我不知曉。”
燕淮心口又松,壓了眼簾,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程明璋一覽眾人神色,心中暗笑著,這番熱鬧,他斷然要去瞧一瞧的,可憐周無緒也不知在關(guān)州如何了。
正這般想著,眼前的青鸞忽然打翻了茶盞,他覷去一眼,壓下唇角,用身上錦帕親自給她仔仔細細地擦了袖口。
“小心些!睒O淡的一句,不待青鸞反應(yīng),他便又作那風(fēng)流公子派頭收了手,面帶笑意地看向朝云:“本王聽聞,此番壽宴是郡主姐姐一道操辦的,還望屆時給我留個位置啊!
“或者多留一個,也成啊,郡主姐姐!
第30章
【30】
漏夜時分,關(guān)州。
城郊碼頭處。
一行黑衣男子隱匿在樹叢暗處,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夜闌人靜時,碼頭空無一人,只有天穹清月散輝,照著那處粼粼江面。
暗處的幾人倒也不著急,他們來關(guān)州也有小半月。齊霄之那撕倒是極為縝密行事,從而最前的三日倒真的只是商隊往來之舉。
直至昨日才得以探到齊霄之他們今夜將會在碼頭行動一事。
夜里秋風(fēng)涌來,灌入人的衣袍中。
周齊近來有些水土不服,此刻打了個顫栗,惹得樹叢響起輕微動靜,周焰?zhèn)饶宽谎郏?br />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踏篤聲,周焰旋即目光冽然,只見一支騎兵正緩緩朝著碼頭而行,騎兵之間還運了數(shù)百箱鐵匣。
周焰心中稍滯,盤踞起一個念頭。
不待他思索,江面便迎來一束遠光,一架巨大的商船正悠悠駛進碼頭。
“鐵匣里是火炮!敝苎鏀⑹龅。
周齊等人聞言霎時心中一悚,隨即明白過來,夏榮這番不僅僅養(yǎng)私兵,還建造了私炮營,如此這般,要反之心已昭然若揭。
“主上,我們可是要現(xiàn)在行動?”周齊肅聲問。
周焰斂睫,聲音凜了幾分:“火炮數(shù)量巨大,待他們上船后再作行動截走!
他帶的人太少,要穩(wěn)中求勝。
眾人聽他吩咐,只待那列騎兵與商船之人接頭。騎兵為首之人戴著分外嚴實的頭盔看不見容顏,倒是那商船靠岸之時,一名清儒文人從船上而下,那人已入中年,面容倒是和善,與騎兵一番交流后,便吩咐著人搬運鐵匣。
江面一點點泛起漣漪,隨著鐵匣一箱箱地搬入將幾人的心也跟著緊起來。
漸漸地,只剩最后一箱。
那騎兵與男人交接完后,掃了一圈周圍,目光忽地落在他們藏匿的樹叢中。
幾人即刻將腰間佩刀握緊,一陣晚風(fēng)拂動樹叢枝葉,秋葉灑落在地。
寂靜的四周只聽得見樹葉沙沙與風(fēng)聲作合。
黑夜里的幾雙眼睛一目不動地與那騎兵凝望許久,直至那騎兵收了視線,領(lǐng)著身后人打馬離去。
商船已然啟航,在碼頭處漸漸離開。
“主上。”眾人只待周焰吩咐。
周焰眸中閃動,目光移動至樹叢一旁,大概覽了一圈后,才沉聲道:“沿這條路線朝前行,要快,而后在前方江流口登船!
“是!”
一行人緊隨周焰朝前速行,沿著江岸一刻不敢耽誤。他們?nèi)缤谝估锏囊蝗豪,跟著頭狼,邁著矯健步伐在樹叢與月色下穿梭而行。
直至那江流急湍之處,只見那艘商船隨著江流漩渦方向而緩緩靠近江岸。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眾人對視一眼,眸中凜然。
下一刻,尋準時機,一行人身形似一道刀光般凌厲,朝著那船尾而上。
月光折透在他們身上,窺見了他們眼里不滅的血性。
眾人穩(wěn)當(dāng)落船。
船上一應(yīng)護衛(wèi)見此行來人,紛紛目露兇光。
手中刀劍混亂舉起,方才那清儒男子只見這一行蒙面之人驟然心悸。
“閣下何人?”中年男人眼波微閃,腳步朝著身后護衛(wèi)退去。
周焰聲線過于有辨識,他未開口,也煩于多說,只瞥了一眼周齊,瞬間周齊會意,命著錦衣衛(wèi)其余幾人掏出腰刀直接朝這些護衛(wèi)撲去。
周焰站在人潮中,手中彎刀隨著手腕轉(zhuǎn)動,目光凜冽,衣袍隨著他的步伐而掀動,霎時,刀光分外利厲地朝著四周護衛(wèi)劈去!
月色彌漫云層,一點點從清凌皎潔,映入黑色,轉(zhuǎn)而透過一絲絲紫色。
不斷彌漫著四周天穹。
燈光照在周焰的眼眸中,那是一雙極為冷戾的眼,盯著一度后退的中年男子,待那男子因惶恐過度而墜跌在甲板上時,腰間一截玉佩在光亮中分外顯然。
周焰目光稍頓,看向那玉佩,中年男人卻在此刻更為悚栗,他立即將玉佩捏攥手中,不敢讓周焰窺見上頭符紋。
“你……你是誰!”男人嗓音抖著。
“階下之囚,何須多話!彼料律ぷ永渎。
血腥味散開四周,充斥人的鼻息,眼前一片橫流尸體,加劇了人的恐懼。
四周遍布著哀嚎聲與刀劍入體之聲。
甲板上的血滲入縫隙,中年男人渾身忍不住地顫抖,眼見著周焰一步一步地靠近,仿佛下一刻他便要在這氛圍中死亡。
他心中一橫,想起了家中妻兒老小,強硬著飛速起身將手中玉佩拋向江中。
激起一層小小的水花,那截玉佩在周焰的瞳仁中緩緩沉入江底。
片刻,周焰忽而眼底涌起笑意,極冷帶著悚意。
“將他帶回去,要活的!
一聲仿佛,周齊將最后一名護衛(wèi)斬殺后,旋即應(yīng)聲。
“回鄴都。”
錦衣衛(wèi)朝掌舵的船夫厲聲道,手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身染上一層濃稠血色。
茫茫夜色中,商船調(diào)動方向,朝著另一端緩緩前行。
青年長身修勁站在甲板上,有風(fēng)吹鼓他的衣袍。
農(nóng)歷七月十五,萬里無云,碧空如洗。
亦是秦國公四十五歲壽辰之日。
國公府外,往來人流如潮。
身著錦衣華服的貴族朝臣攜著家眷,手執(zhí)請?zhí)畠?nèi)逐一涌入。
入府后小廝、婢女領(lǐng)著貴人們緩緩而行,穿徑長廊各處皆是張燈結(jié)彩,一應(yīng)清雅不俗的派頭,不奢靡卻也并不是過假的清貧,看得出府內(nèi)的女主人在房屋裝潢上,是大費心思的。
秦朝云領(lǐng)著丫鬟們安頓了好一陣子賓客,總算趕在日落之前妥善周全了席面。
臨近開席之時,朝云才穿過府中游廊匆匆趕入正廳宴會之上。
流光燈盞照亮了滿宴廳,高堂之上坐的是秦氏夫婦。
此端席面便是以他們現(xiàn)下的座位劃分,男女分席而坐。
朝云邁著款款步伐入內(nèi),循著之前安插的位置而入座,眉目斂收,那張濃稠姝色的臉上此刻便只得眉目渡起些許冷淡,氣質(zhì)倒是變得清冷許多。
屋外婢女領(lǐng)著最后一批賓客朝廳內(nèi)走來,朝云順著流動火光朝外看去,一眼便瞧見了燕侯一家朝內(nèi)而來。
燕淮緊隨父親身后,一雙星眸在如晝的燈火下照的明亮。
待燕侯與秦家夫婦寒暄一陣后,他一身星藍錦服,意氣風(fēng)發(fā)地朝著高臺之上端坐的秦氏夫婦搭手一拜。
“燕子廷恭祝伯父福壽安康!
少年郎君的聲音清潤明朗地響徹整座正廳。
秦國公凝著他,溫和面色上浮現(xiàn)濃濃笑意,溫聲喚起,便見燕淮直起身子朝側(cè)面一退,自廳外緩緩而入一行燕府家丁抬著一株分外碩大的珊瑚入內(nèi)。
一絲詫異劃過眼底,燕侯掃了眼兒子,心中想著:秦國公酷愛收集稀罕玩意其中便有南海珊瑚,他倒是十分孝心,這株珊瑚高達六尺,都可敵得過一些人的高度。
兒子竟然這般用心,他只得暗自嗤笑一聲,到底是從小便在國公府混大的孩子。
“這株南海粉白珊瑚,實乃世間罕見,晚輩特獻給伯父作壽辰之禮。”
秦國公一見那珊瑚,眼底笑意都快溢出,此刻忙朝燕淮招手,“子廷有心了,快些隨燕兄落座!”
廳內(nèi)侍奉的婢女旋即便躬身來迎幾人入座,燕母隨著燕侯一道落座上位,走前覷了燕淮一眼,應(yīng)當(dāng)是方才那尊珊瑚之事,她都未曾知曉。
燕淮便自個兒從善如流地去往了君琊座位旁,正巧地是對坐之人便是朝云。
二人目光短促相視,廳內(nèi)便響起絲竹之樂。
清袍儒雅的琴師端坐廳中,一旁吹笛的女子作以和弦。
國公爺?shù)膲垩鐩]有舞姬,也沒有奢靡金盞琉璃,只有清雅絲樂與可口菜肴相伴。
來的盡數(shù)為朝中文官,這般清雅而溫馨的場面倒也符合他們平素的性子,這一場宴會倒是辦得備受好評。
宴席行至中場,與朝云隔了一個座位的青鸞不知何時挪了位置,坐到了她跟前,青鸞瞥了圈對面男子席面,一眼便尋到某人身影,那人正笑意燦燦的與旁邊人談笑風(fēng)生,她眼底一陣羞怯的將目光落在程明彰一旁的位置上。
又與朝云低聲問道:“綰綰,對面空著那個位置是誰的?”
問至此,朝云也將思緒拉至那對坐前方程明彰旁邊并不顯眼的一處座位,仍舊空懸著。
四周燭火通明,眾人皆在歡聲笑語中,獨獨有一個并不顯眼的位置孤零零地落在那處,光也黯淡,周遭的氣氛早已將小小一隅覆蓋。
“留多了。”朝云有些懨色,語氣也虛浮著。
程明璋倒是來得早,之前說的讓她留兩個位置就自己一人當(dāng)真了……
他,應(yīng)當(dāng)還未歸都城吧?
想到這處,朝云掃過眼前的酒盞,里頭還盛著小半盞葡萄釀,是她這些時日選過的酒水中,最為可口的,卻也是后勁稍大的一種。
不知不覺間,她喝了好些,但勝在并不上臉,只眼眸中些許泛懵。
燕淮身后坐著一排的,是數(shù)名青年文人,正是國公爺?shù)膶W(xué)生們。
其中一位身著蓮青色曲裾,面色白潤,倒很是清秀的長相。
一旁有同僚與他說話,他只低眸溫聲答了幾句后,又將目光投向那縫隙中窺見的一抹身影。
高臺上端坐的秦夫人自然也關(guān)注著這頭動靜,她無意瞥見那群學(xué)子中,那位翰林院的學(xué)士正深情款款地盯著她的女兒,心中稍頓,將那學(xué)士又再三觀察了好些時刻。
孫嬤嬤候在一側(cè),見秦夫人招手,便躬身朝前。
“那位可是翰林院新進的學(xué)士,姓韓?”
“回夫人,正是此人。”
她略一頷首,目光瞧見了學(xué)士前頭的燕淮,只見他手中握著酒盞,身旁君琊正與他說著什么時,燕淮的目光灼灼地盯著前方。
那是——
秦夫人眉間微蹙地將眸光移向了秦朝云的方位,見她正偏頭與林青鸞談笑正歡,稍作沉吟,心中有些思慮起來。
子廷那孩子……
腦中再度想起云太后說過的話,秦夫人心中微橫,斂收目光,銥誮面色依舊沉靜溫婉。
殊不知,男席上的一角,已有人將一切歸于眼底。
廳外,夜朗星疏,風(fēng)聲滾滾刮過。
秋風(fēng)吹動了院中樹木,卷落些許凋零葉子,虛掩的門內(nèi)有陣陣談笑之聲,罅隙中透過如烈般的光,照亮了一旁角落里的花草。
游廊、雕花燈籠、四處林立的守衛(wèi),與如晝般的燈火。
程明彰借著醉意離開了宴席,身旁親信緊隨其后,仰頭看了眼天穹,他估摸好了時辰。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隨后他偏頭與隨從道:“出發(fā),去城門。”
高墻之外的整片鄴都,此刻早已陷入了冗長黑夜之中。
城外一列軍隊正緩緩地隨著打頭的錦衣衛(wèi)前行,一名領(lǐng)隊將士與周焰交接后,數(shù)百箱的鐵匣被軍隊押送離開。
軍隊走后,單剩下周焰的錦衣衛(wèi)與城門口站著的一名月白錦袍的風(fēng)流公子。
“周無緒啊。”程明璋見到他時,笑得分外粲然,拉長了嗓音喊他名字。
周焰斜他一眼,聲音有些疲倦又帶著一點冷淡:
“這般大膽出現(xiàn)在城門口,不怕被人看見?”
都城中探眼眾多,即便這番他們早已做好準備排查了四周,但也難保萬無一失。
誰料程明璋卻是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樣,又搖著他那破折扇也不知道在扇哪陣秋風(fēng),盯著周焰的目光有些促狹之意。
待周焰揚起馬鞭,預(yù)備策馬離開之際,程明璋才笑著開口:
“無緒啊,今夜是秦國公生辰你可知曉?”
聞言,周焰眼底稍露不解,乜向他,不耐至極:“臣還要趕著回去審理疑犯,王爺有話便說!
“行行行,竟然你不關(guān)心我那郡主表姐,我便不說就是!
此話一出,本還因著數(shù)日水路又有多次打斗,而感到有些疲倦的錦衣衛(wèi)眾人目光一亮,站在黑夜中窺看周焰反應(yīng)。
周焰眼瞳稍凜,舌尖頂了頂下頜,有些切齒地開口:“她怎么了?”
見他上鉤,程明璋旋即笑得明朗起來,“哎呀,不過便是——有位翰林院學(xué)士與她夜半有約,花前月下,秋意有情罷了!
一詞接一詞地往外蹦。
夜色朦朧下,周焰本就黑沉的臉色更漸陰鷙,濃云滾滾下,露出半邊月亮,折射在周焰腰間的鐵鞘之上,銀光滲人。
那雙鳳眸中劃過一道戾光,稍縱即逝。
程明璋感受到了一股危險的氛圍,收了折扇正好整以暇地想看這人作何反應(yīng),靜默一陣后便聽這人開了金口:
“回北鎮(zhèn)撫司!
一聲輕嘲笑聲,程明璋瞧著他這般模樣,不禁為他擔(dān)憂,前有狼,后有虎的,就這塊臭石頭還這般假淡定。
他拍了拍扇柄,朗聲道:“你既不關(guān)心,那一道回你北鎮(zhèn)撫司審理此人。”
數(shù)道目光落在那錦衣衛(wèi)囚著的一名男子身上,只見他渾身血跡,目光渙散,儼然是遭受過一番折磨的。
周焰沒接程明璋的話,只策馬朝前走,程明璋見他面色陰沉,只得坐了周齊的馬,跟著他們?nèi)氤恰?br />
行至北鎮(zhèn)撫司時,前方修勁挺拔的青年于馬背側(cè)身,乜了眼身后之人,嗓音分外沉喑:
“翰林院的誰?”
不待程明璋作答,他又快速而淡然地補了句:“林家那個翰林院的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