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
自從那日逼迫吳大夫制藥,他便命人將吳大夫悄悄圈進在宮里。
半個月,謝昭凌派去梧縣的密探還未傳消息回來,吳大夫那邊第一次有了回信。
吳大夫還是同樣的說辭,沒有變化。
謝昭凌不肯相信,覺得定是自己給的血量太少了。
今日下了朝,他又去見了吳大夫一面。關了老頭半個月,人已經再無那日的畢恭畢敬。
吳大夫被暗衛按著,動彈不得,他只得一邊掙扎,一邊破口大罵:
“你這一回一回地取血,就不怕她起疑嗎?”
“謊稱遇刺受了劍傷,可傷口久久不好,她豈能不多想?她又不是傻的!”
謝昭凌置若罔聞,氣定神閑坐在椅子上,將倒扣在桌上的茶盅翻起來,而后又將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纏著紗布的小臂來,他將包扎拆下,熟練地在原來的傷口上又劃了一刀。
他面不改色,冷眼瞧著鮮血一滴一滴流到杯子里,整整一盅。
“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你的血也是尋常人血,沒有特殊功效!”
“油鹽不進!昏君!!”
聽著老頭的怒罵,恍惚間又回到當初在喬府養傷的日子。
想到那段時光,就不免想到他和她的小時候。
謝昭凌抿起唇,流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而后笑意漸緩,變成了綿長的艱澀的悲傷。
吳大夫的痛罵一停,跟著沉默下來。
半晌,無力道:“罷了,就讓能管住你的人去說吧。”
吳大夫一語成讖,當晚喬姝月便來質問。
傷是半個月前受的,這半個月時間她小心翼翼地注意著他的傷勢,明明御醫說過,半個月時間可以拆紗布,可謝昭凌依舊護著那塊傷不給她瞧,也不讓太醫碰。
這人前科累累,喬姝月頓時就起了疑心,幾乎可以斷定,他有事瞞著。
她心里難過,明明都彼此坦誠了心意,不可再有所隱瞞。
知道靠問他肯定不說,干脆也不費那個心力,心里賭著氣,收拾了包裹回娘家。
謝昭凌晚上回去發現人跑了,又趕忙去負荊請罪。
結果到喬府門外吃了個閉門羹。
喬譽堵在門口,似是恭候多時。好整以暇地抱著肩,四周無人,他也不再有避諱,直言道:
“兄長,月兒托我傳話,說你若不想解釋,就請回吧。”
謝昭凌仰頭看了一眼喬府的墻。
喬譽又道:“想翻墻進去?那她只怕會更生氣。”
忽而一暗衛無聲無息地落地,將一封密信奉上前。
謝昭凌拆開一看,臉色愈發蒼白。
他沉默半晌,才道:“請她出來吧,我都告訴她。”
“……”
回程路上,喬姝月縮靠在馬車一角,不肯分給對方一個眼神。
而謝昭凌也異于往常,沉默地坐在另一側,垂著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原來真的都是騙人的,他的血不能救人,全都是巫醫的陰謀。
兩人經歷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冷戰,不過好在持續的時間很短。
喬姝月直直往屋子走,也不顧身后人緊緊追隨。
她才道了聲關門,謝昭凌便幾步跨到她身后,將她用力抱進了懷里。
殿中所有宮女皆屏息退了出去,從外合上門。
喬姝月掙扎了兩下,見他紋絲不動,便放棄了。
她淡淡道:“敢問陛下有何吩咐?”
這一聲“陛下”,與他夢里兩人不相熟時的語氣簡直是一模一樣。
不過細聽下來,不如夢里客氣疏離,多了許多壓抑的惱怒。
謝昭凌彎下腰,在她耳畔輕喃:“阿月,你是病死的,是不是?”
語氣雖輕,卻是震得她耳朵發麻。
喬姝月瞳仁微縮,驀地回頭。
她望進一片深邃如海的黑眸里,瞬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男人眼角泛紅,哽咽了聲:“我終究沒能救下你,是不是?”
他曾經嘗試過的。
當得知他曾憎惡厭棄的這具身體可以救她時,他不止一次覺得慶幸。
滿懷期待地讓人用他的血去煉藥,可惜皆一無所獲。
原來曾經的那一切都是巫醫的陰謀。
那人只是想讓世人相信他是繼大巫醫以后可以呈現神跡的人,他精心設計一場騙局,而“撿娃”正是他計劃中最關鍵的一顆棋子。
想要重現神跡,需要一個非當地的血脈。
整個李村,只有“撿娃”是從外頭撿來的孩子,是巫醫大人需要的“外來血脈”。
而只要他成了眾民的信仰,再想要做什么簡直易如反掌。
謝昭凌自逃離了童年之地以后,他再沒想過要回頭看看。
為了她,他主動去探尋自己身世的秘密,主動重歸故土,從記憶深處,將掩埋的傷疤挖出來。
可最終他得到了一個更難以接受的真相。
“阿月,我看到了那個結局,我害怕自己守不住你。”
被人打斷腿骨的時候,被人鉗著脖子往泔水桶里按的時候,在戰場上命懸一線的時候。
他這一生經歷過太多苦難,沒有一次覺得自己挺不過去了。
可當他以一個主觀的視角,清晰地去經歷她的逝去,他只覺得這輩子不如就死在那一刻。
更令人絕望的是,他發現——
“什么預知夢,那根本就是你親歷過的。”
“阿月,你根本已經死過一回了。”
他抱著人,眼眶潮濕。
喬姝月感受到他的崩潰,手足無措地拍著他后背,“阿凌哥哥,你……你在說什么啊?我聽不懂。”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騙我?”
原本他只是想詐她,可她的肢體反應與說話的語調,無一不在證明,一切都如他直覺猜想的那樣。
喬姝月目露迷茫,“你,你怎么會……”
怎么會有那些記憶的呢?難不成重生的不止她一個?
“我都夢到了。”他說。
他拉著她到榻前坐下,將手臂上的傷口拆了,“不是想看?”
他說了這半個月來做的一切,說自己幼時的遭遇,說家鄉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體質特殊,說吳大夫卻做不出來救人的藥,又說起巫醫的陰謀……
說著說著,一只手拂在他臉上。
他抬眸,對上女子擔憂的目光。
他頓時啞聲,只直愣愣地與她對望,而后拉下她的手,忽得長臂一伸,又將她抱進懷里。
“阿月,若你死了,我絕不獨活。”他啞聲發誓,決絕道,“老天有本事就將我二人的性命就再收了去!”
“你別說這種賭氣的話,”喬姝月無奈道,“我如今身子好著呢,很久才生一次病,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她前世身體是在獄中給拖垮的,今生被謝昭凌悉心養護,她早忘了病痛是什么滋味。
“我是認真的,阿月,我這條命早就賣給你了,你若不在,我便成了沒主的鬼,孤魂野鬼本就不該存在這世上的。”
“那這天下你不管了嗎?”
他在她面前就像個小孩子,蠻不講理,不管不顧道:“我連你都護不住,還要這天下做什么。”
喬姝月沒再說話,任由他將自己用力到幾乎嵌入身體里。
一直抱著,過了好久好久。
她輕輕推了推他。
“阿凌哥哥,我有話要對你說。”
謝昭凌舍不得松手,語氣依舊很低落,“就這么說吧。”
“那好吧,我……我有些不舒服。”
這一句話立刻觸到謝昭凌最敏感的那根弦。
他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手忙腳亂放開她,緊張地打量著,“我去叫太醫來!”
她忽然抿唇笑了下,欣賞他的表情,從容道:“嗯,去吧。”
要是平時的謝昭凌定然能發覺出不同尋常來,可惜此刻他如驚弓之鳥,有一點風吹草動,都得大動干戈一番。
喬姝月知道蒼白的勸慰是沒有用的,干脆請大夫來問問,好讓他安心。
況且,她這幾日一直懷疑一件事,也該確認一下了。
謝昭凌沒有一點帝王的穩重,他踉蹌跑出門外,對著院里人急聲命令。
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宮人們以為皇后娘娘出了什么岔子,也都亂了手腳,好一陣兵荒馬亂。
太醫不出一刻就被人薅了過來。
謝昭凌忍著拔劍的沖動,指著太醫道:“治不好她——”
喬姝月忽然笑起來,搶先道:“就讓整個太醫署的人陪葬?”
謝昭凌被噎了一聲,臉色愈發難看。
他這時才察覺到愛人的狀態,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與愜意,不僅不像是身體不適的樣子,更有種作壁上觀,看他出糗的壞心眼在。
謝昭凌無所謂被她笑話,只要她真的安然無恙,怎樣都好。
喬姝月的心情終于感染了他,他的暴躁漸漸平息,冷靜下來,只嚴肅著一張臉,虎視眈眈地站在一旁,盯著太醫瞧。
為她診脈的是前世就一直為她調理身體的張老太醫,喬姝月信得過他。
只見老太醫先是詫異,而后擰了擰眉,狐疑著問了喬姝月幾個問題。
比如近日可常覺得身體乏力,無精打采。
是否嗜睡,難以清醒。
是否覺得食不下咽,沒有食欲。
謝昭凌越聽臉色越陰沉。
尤其是每個問題都得到喬姝月肯定的回答,謝昭凌心如死灰一般。
他心中膽怯,顫著聲開口:“她的身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后半句“可還有救”卡在嗓子里,怎么都說不出來。
忽見太醫連連叩首,高聲道賀:“恭喜陛下,娘娘這是有身子了!”
謝昭凌微愣,“有……身子?”
喬姝月懶洋洋地靠在床頭,噗嗤一笑,乜他一眼,“就是有身孕了。”
謝昭凌錯愕地待在原地。
太醫也捂住嘴笑,抬眼瞥向賬內,只見皇后娘娘沖他擺手,于是他識趣地退了出去。
在這后宮里,娘娘的話有時比陛下更有威嚴。
喬姝月自榻上起身,嬌柔地往他身上靠。
謝昭凌腦子還沒回過神,雙臂下意識張開,將她摟住。
“阿凌,你要做父親了。”
她踮起腳,仰頭親上他濕紅的眼角。
“我們早就脫離了原本的命運。”
“這是你夢里無論如何都不會看到的結局,”她輕吐幽蘭,勾纏著他的脖頸,眼中滿是愛戀,“喜歡我送你的這份嶄新的人生嗎?”
第92章
【92】
他要做父親了。
這幾個字每個謝昭凌都認識,可是合在一起,就變得陌生。
他這一生,只短暫地過了一段有父母疼愛的日子,記事以來,大多數都是悲慘痛苦的回憶。
“爹娘”兩個字代表了痛苦與血腥。
而今,他竟也是那代稱里的一員了。
然而比起這些,謝昭凌更在意的是喬姝月的身體。
他攬著人,震驚道:“何時的事,為何不告訴我?”
一起這個,喬姝月心里就有氣。
她窩在他懷里,抬手捶了一下他胸口,哼了聲,嗔道:
“還不是你最近心不在焉,心思根本沒在我身上。”
“我沒——”謝昭凌下意識反駁,被她瞪了一眼,頓時偃旗息鼓,心虛地摸了下鼻子,沒再吭聲,只沉默地將她抱得更緊。
原先不知他在困擾什么,害怕觸到他傷心處再添煩惱,所以不敢同他多說。現在知道了他這幾日在糾結何事,喬姝月便再無顧慮,理直氣壯地跟他翻起舊賬來。
“四日前我叫小廚房泡了茶給你,放在往常,你定會看出這是我在想你的意思,會早早回來陪我用晚膳,根本都不用催。可那日我等你到二更你都沒回來,我又讓玉竹去請你,你推脫說要批奏折,把玉竹擋了回來,有這事沒有?”
謝昭凌:“……”
他訕笑著,支支吾吾:“阿月……”
他整理不好心情面對她,一見到她就會想到她在自己懷里咽氣的模樣,實在是情難自已。
“前日中午,我親自下廚,給你做了一碗蓮花羹送去,你沒讓我進門,說正在會見重臣。”喬姝月說著說著委屈起來,眼眶微紅,埋怨道,“可是我讓人在外頭等了好久,根本沒有人出入,那御書房里只有你一人。”
“莫說是現在,就是你夢到的那一世,你都沒這樣冷待過我!”
從前她只覺得帝王的偏愛是負擔,會惶恐不安,避之不及。如今卻覺得他的冷漠與疏離似把尖刀,狠狠往人心窩上扎。
她就這么坦然地承認了她活了兩輩子,有兩世記憶,謝昭凌心臟似被一只大手攥住,將他的整個心房與胸腔都驀地捏緊。
一時間竟不知是該認錯還是該哄她。
她教了他那么多,沒有教他在此時該怎么做。
沒等他開口,喬姝月先主動地將頭在他胸口蹭了蹭,嬌聲輕斥道:
“你倒還怨起我瞞著你來了?錯分明都在你。我這些天總覺得乏力沒精神,整日困得不行,晚上根本撐不到你回來,早上醒來你也不在跟前,見你一面都難,上哪兒跟你說去。”
她一開始以為是擔憂他所以吃不好睡不好,便沒有往懷孕上想。直到她的月事晚了好幾日還不來,她才隱隱有了猜測。
“抱歉,都是我的錯。”謝昭凌一聽她這么說,心頓時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環著她的腰,提防著她摔倒,緊張道,“現在可有何處不適嗎?”
“有的,到處都不舒服,你還同我置氣。”
“我……”
知他要否認,在他懷里仰頭,橫他一眼,“你在馬車上不是在和我生悶氣嗎?都不來哄我。”
“當時在想事情。”謝昭凌心虛地避開她的視線,“以后不會了。”
“我看你也知道最近有多冷落我,所以你不敢同我說實話。”她抬手戳戳他胸口,“那番話醞釀了一路吧?”
謝昭凌耳根泛熱,“嗯。”
知他者,莫過于妻也。
被喜訊沖昏了頭,謝昭凌短暫地忘了“前世”之事。
他扶著人在榻上靠好,又急急忙忙地出去找太醫問話。
見他一心又回到她身上,回到了“此時此刻”上,喬姝月這才長舒了口氣。
男人再看不見蹤影,女子面上那副恃寵而驕慢慢消失,眉間輕攏,染上一抹愁色。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還不見人回來,喬姝月忍不住讓玉竹去請人。
玉竹沒動彈,笑道:“在偏殿里召見了數名太醫。”
喬姝月一驚:“他找那么多人作甚?!”
“還能為何?自然是為了娘娘的身子。”
喬姝月:“……”
果然沒一會功夫,一群太醫排著長隊,魚貫而入。
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傾巢而出,全都聚到寢殿,給喬姝月號脈。
喬姝月感覺自己宮里的門檻都要給人踏破了。
每位太醫都有自己所擅長的方面,整整一下午,喬姝月全身上下但凡有隱患的還未發作的、或是已有苗頭的毛病,全都被太醫們看了一遍。
顧慮到她懷有身孕,在用藥方面要格外斟酌慎重。
因而在排隊看診、又一一同謝昭凌稟報過后,太醫們三五成群地退了出去,回到太醫院去研討喬姝月的藥方。
殿中一時間寂靜下來,喬姝月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前世。
那會她身子每況愈下,陛下也時常將所有太醫全都召集在一起,給她看病。
才從刑場上救下來時,她的一條命,稍有不慎便會隨風逝去。
是陛下鍥而不舍地用名貴的藥材吊著她一口氣,才有她多活的那幾年。
“在想什么?”
謝昭凌將藥端來,手攬在她的后背上,將藥送到她嘴邊。
喬姝月回神,這才發覺自己出神已有大半日光景。
她搖搖頭,接過藥碗,感慨了聲:“在想若是沒有你,我該何去何從。”
沒有謝昭凌,她就會死在二十歲那一年,毫無轉圜的余地。
謝昭凌失落地垂下眼,“我……并未叫你多活幾年。”
喬姝月笑道:“多活了三年,是一生中最快樂幸福的三年。”
家族冤屈被洗刷,還叫她體會到了何為情,何為愛,足夠了。
她仰頭將湯藥灌下,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早已熟悉了這苦味。
將空碗隨手擱在榻上,目光坦蕩地看著他,笑了笑。
“此生無憾。”她輕描淡寫道,“兩世皆是如此。”
其實前世還是有一樣遺憾的,就是沒能與他攜手終老。
不過這話若說出來,只怕更要加重他的心理負擔,還是不說了吧。
兩人自幼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可以算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有些話她沒說明,可他盡數皆知。
謝昭凌心中哀慟,情潮涌動,忍不住將她拉到懷中擁吻。
她嘴角的藥液還未來得及用帕子拭去,便盡數被他的舌尖卷走。
原來她的藥這么苦。
那些夢實在是不夠全面,他還想知曉更多關于那一世的畫面,他不想讓她一個人獨自品嘗那些苦澀。
“不公平。”他吻得很深,輕咬著她的唇瓣,低喘了兩聲,“娘子受了那么多苦,我卻一點都不記得。”
喬姝月哭笑不得,手撐著他胸膛,一面狼狽地任他索取,一面又不得不安撫回應道:“你是你,他是他……”
其實她的意思是,前世與今生兩廂無關。
踏過時空而來的,只有她一人而已。享受當下的生活便好,沒必要自討苦吃,他不記得便是最好的結局,反正現在一切步入正軌,很順利不是嗎?
可是謝昭凌卻鉆了牛角尖。
“你是你,他是他。”
這句話反復在他腦海中盤桓。
他忽然想起此前許多覺得違和的詭異之處。
想起來剛住進承華殿時,他抱住她,聽她失神喚自己“陛下”。
想起她被他抱坐在腿上時,她說他好學,那會他被她的緊致折磨得快要發瘋,沒顧得上思索她那聲突兀卻又熟悉的“陛下”。
那些癡纏的夜晚,她被折騰得狠了,偶爾會冒出來這么一聲呼喚。
從前只覺得不習慣她這么稱呼他,未曾深究過。
如今結合她的話一想……
她是把他當成了前世的人。
謝昭凌心里陡然生出醋意來。
和覬覦她的那些人都不同,這回他的情敵是自己。
他們有共同的一世,有他沒有的回憶。
他只是個局外人。
是她生命里的另一種“假設”。
她意識模糊時,依賴的是另一個時空的他。
謝昭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委屈。
幾乎是一瞬間,眼圈變得通紅。
為了不讓她發現,他只能吻得愈發兇狠。
半瞇著眸,看著她因為他的攻勢而軟成一團,眼角掛淚,他心底的醋意才稍稍退去了一些。
不就是一起共過苦么,那又如何?
他也同她一起經歷過苦難與考驗。
再說了,她前世受苦的時候,那人還不知在哪兒。
況且不僅共苦,還要同甘才行。他們才一起過了幾年,和他哪比得了?
他能為了她放棄所有,性命、江山,他什么都可以不要,那人能嗎?
“唔……”喬姝月只感覺自己的呼吸被剝奪,半晌都沒能得到喘息的機會,胸口憋悶,她羞赧地捶他胸口,含混道,“孩子……小心……”
謝昭凌驀地撤后,雙手捧起她臉頰,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她,待她喘勻了氣,將她平放在榻上,又親了上去。
謝昭凌手撐在她身上,沒壓到她,雙目微紅,執著道:“他認識你時,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了是嗎?”
“什么?”
什么他?
天旋地轉,看不清他的臉,也聽不懂他的話。
“為何總對他念念不忘?難不成他比我更會討好你嗎?他會的比我多嗎?他愿意屈尊降貴,這般愛你?”
床上表現得那么好,定然是身經百戰了。不然怎會勝過同她一起長大,對她的喜好了如指掌的他呢?
真是骯臟,齷齪,不檢點!
“他不潔身自好,可我只有你一人。”
孰好孰壞,這不是一目了然嗎?
喬姝月恍惚間抬眸,對上男人期待中小心藏著的幾分哀求的眼神。
這是在……等她夸嗎?
第93章
【93】
喬姝月遵循本能,夸了他兩句。
事實證明,沒有什么用。
因為她但凡有回應,就是默認了她的確在比較這二者,的確將兩個人分開而論的。
前世的謝昭凌在她心里至今占據重要的地位。
而當初她意亂情迷時喚的“陛下”,確非此生的謝昭凌。
謝昭凌喃喃道:“原來救命之恩,當真能令人銘記一世。”
說來也是,他就是因為她救了他,又對他好,才慢慢淪陷的。雖然后來重逢時,確實對她一見鐘情。但情深至此,這些年共同經歷的種種都不可或缺。
她那時孤立無援,生死關頭,對那人感恩戴德、心生愛慕,亦是情理之中。
為何偏偏是前世的他呢?
這世間的任何一個人,他都有把握能將對方壓得毫無反擊之力。
可若敵人是另一個他,那……
謝昭凌的心情大起大落,執拗地認為,前世的他使了不光明的手段,才把她哄得昏了頭。
夢里那男人分毫不尊重她的意愿,將她困在書房里吻,還威脅她要當著百官的面……
總不至于是她就喜歡那樣吧?
不可能!
“……”
應該不會吧?
謝昭凌心思浮動,抬手放下床帳,就要去扯她的衣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喬姝月陡然清醒,“啪”地一聲拍掉他的手,嗔道:“白日呢。”
謝昭凌委屈道:“怎么,他可以,我不行?”
喬姝月被他說得一個頭兩個大,“你到底在說誰啊?”
“謝昭凌。”他薄唇輕啟,在她詫異的目光下,冷淡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又補充道,“已經死了的那個。”
喬姝月瞪他:“呸呸呸!豈能胡亂詛咒自己?”
謝昭凌繃著下巴,不吭聲。
就咒他就咒他。
又不是什么好人。
喬姝月惱道:“你究竟想怎樣?”
多年的“主仆”情誼,叫他早已習慣看她的眼色行事,娶了她以后,他敬重她,愛護她,憐惜她,從沒有不顧她意愿行事過。
就連在那事上,他也是看出她沉迷想要,才繼續的。
只是女孩家面皮薄,他不戳穿,縱容著由著她惱羞成怒,將過錯都推到自己身上。
他這樣愛她,哪是那個高傲自大鼻孔朝天的男人能比得了的?
謝昭凌不服氣道:“我非要與他爭個高下不可。”
難得流露出稚氣的一面,他還從未這么有勝負欲過。
喬姝月看著他去掀自己的衣擺,無奈道:“可那不都是你嗎?”
“不一樣,在你心里,我們不一樣。”他控訴道,“你自己說的。”
喬姝月真真體會到了什么叫有口難言,這事實在很難掰扯清楚。
他的前世今生的確性格大不相同,畢竟前世的謝昭凌是靠著自己一個人走到了那個位置,而這輩子的他,沒有吃過那么多的苦。
但他們內核還是一樣的。
同樣生于泥沼,卻不甘平庸,憐惜這世間的蕓蕓眾生,想要擺脫疾苦的現狀。
他只是路走得更加順暢,在少年時期體會過人的善意,更愿意主動去結交朋友,不再如從前那般,煢煢孑立,踽踽獨行。
但無論是坦途還是坎坷,都是他一人走過的。
本質上來說,謝昭凌從未改變過。
所以根本就沒什么可比的,他們本來就是一體。
喬姝月想同他好好說道說道,然而他壓根不給她機會。
眨眼間,衣裳扔在地,被子將她裹了個嚴實。
喬姝月紅著臉,透過床帳往外看,“人都在外頭聽著呢。”
白日胡鬧,成何體統?
第94章
【94】
謝昭凌埋下頭去,也進了被子里,滿不在意道:“早都聽過百八十回了。”
喬姝月:“……”
想要開口訓斥,一張嘴就變了調。
纖細的十指用力抓緊被褥,青色的血管透過白皙的膚顯露出來。
“阿、阿凌……”
“嗯。”
叫對了稱呼,他的動作變得愈發溫柔。
喬姝月有些害怕,揪住他的頭發,抖著嗓音:“阿凌哥哥,太醫說過,不可以的。”
頭幾個月胎像不穩,應當仔細養胎,不可再如新婚那時一樣,次次都竭盡全力,不知疲倦地折騰。
“放心,不做什么。”
溫熱的掌心輕柔地覆在她的肚子上。
聽太醫說,小家伙才一月有余。
做父親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謝昭凌形容不上來,只覺得這輩子要他為了她和孩子去死,他半點猶豫都不會有。
可這份珍重若要仔細剖析,謝昭凌覺得,大多數的愛還是給喬姝月的。
潮濕靈活的舍將翹起的藌果卷入口中,細細吸,慢慢吮,撥來掃去,渾身爬上一層雞皮疙瘩。
“既然那慾,根能滿足,想來我這能言善辯的舍頭,定也能叫娘子體會到快樂。”
喬姝月腦子里嗡得一聲,面色陡然漲得通紅。
兩輩子加在一起,她都沒聽謝昭凌說過如此輕浪浮薄的話語。
他與從前,當真是一點都不一樣了。
“怎么,娘子在想誰?”
被子不知何時被他掀開,他探出頭來,撐在頭頂,如鷹如狼一般銳利的目光筆直地刺向她。
壓著股執拗的瘋勁兒,又帶著濃濃的愛意。
“娘子是在想他嗎?”
修長的五指在她跟前合攏,掌心蹭過了他剛剛吃過留下的口液。
“不可以想他。”他蠻橫霸道,醋意十足,“知道我是誰嗎?”
“阿凌哥哥。”
他慢條斯理地擦過殘留的潮濕,手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剮蹭過那顆圓潤晶瑩。
“阿凌哥哥是你的誰?”
女子牙齒發顫,嗚咽著往后縮了縮,“是夫君……”
“阿月,我好愛你。”
熱烈直白的話語如一碗迷魂湯,潑在喬姝月的頭上,大腦變得昏昏沉沉。
“我也愛你,阿凌哥哥。”
這是喬姝月艱難握住自己如流沙一般迅速消散的理智時,說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
被他深邃如旋渦的黑眸攝住了魂魄,沒了思考的能力,于是接下來,他想做什么便都暢通無阻。
他望進她渙散的瞳中,笑著矮進被里。
低音徐緩,輕聲言道:“我會小心。”
他素來講信用,說到做到,似在呵護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寶一般,生怕她出差池。
說他好學,當真不冤枉。
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那些書冊,更不知他是何時偷偷摸摸看的。
難不成嘴上說著在書房批閱奏折,實則是在偷偷學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喬姝月從不知,能有這么多花樣。
但凡是支支吾吾,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謝昭凌通通將其視為鼓勵。
打仗之時,便講究一個敵退我進,有來有回。
謝昭凌深諳用兵的道理,換一個地方,照樣如魚得水,應對自如。
他仿佛看到自己又坐于高頭大馬上,睥睨著面前遼闊的山丘。
那兩座山峰擋在眼前,令他仰頭時瞧不到她的面容。
低頭間,他望見一片水鄉,心中一動,順遂了心意,輾轉鉆入一條蜿蜒小路。
他看到了一條自雪山流淌而下的溪水。
聞到了,那是甜的。
冰雪般的玉人所化的泉水,滋潤著旅者干渴的喉嚨。
原來換一個地方品味,更別有一般滋味。
……
泉眼冒出的水流漸漸匈涌。
喬姝月昂著脖頸,猶如一只魚兒,想要逃離,想要脫離掌控。
而后感受到一雙大掌用力壓住了她。
“莫逃。”
他啞聲道。
“前世的我,也曾這樣討好你嗎?”
“雖然是他先遇到你,可是我卻比他要幸運。”
“阿月,我真的好喜歡你。”
咕咚一聲,喉嚨中咽下一口細膩的甘甜,他壓著聲音,低聲笑了起來。
不知是那吞咽聲,還是他的笑聲,竟是惹惱了她。
不自覺地并攏起來,想要將其驅逐。
如同一株被光照射的含羞草,被人看著,就合起了葉子。
可越是遮掩,越是能激起謝昭凌的探索慾。
他雙手按于膝上,強勢將其分開。
再次探尋幽,密,又被當做外來者,遭到排斥。
溪,涇幽暗、深邃,愈發狹窄。
路途泥,濘,還有層層疊疊的皺,褶將之包裹,令人難以前進。
在她抖著推拒抵抗之時,聽出了那幾聲哭腔中隱約的催促與鼓勵。
男人眸光一深,終是繼續前行。
……
那條彎曲小路終是讓他開辟出一片坦途,進出順暢,再無阻隔。
心底的不滿越來越多,有那么一瞬,竟盼望著他能兇一些,令她神志皆散才好。
他今日的新“兵刃”雖不如以往的粗大有力,但勝在靈活多變,能時刻隨著她的需求與指令變換方向與力度。
雖然那“指令”并不是她親口說的,而是謝昭凌察言觀色,領悟出來的。
她不承認,他便當她是在害羞。
屋中聲息停歇時,已經不再是白日。
榻上沒了尋常那股濃烈的咸腥味,反而是淡淡的清香。
真如花開了一般,令人沉醉。
謝昭凌拉過女子的手,將混了茉莉香的外傷藥膏輕輕涂抹在她的手指上。
他望著一處抓痕,無奈道:“撓我便是,何必對自己用力?”
被子下頭,蓋著一張羞憤難當、生無可戀的臉。
無人應答,他撩起被子,喚道:“娘子……”
話才起頭,便對上一雙水潤通紅的杏眸。
“說得真是好聽,我哪抓得到你?”
謝昭凌:“……”
他咳了聲,“我那不是在做正事。”
“那算什么正事?!”
她嗓音中的哭腔猶在,說起話來,直叫人骨頭酥麻。
“開疆拓土。”他一本正經道,“不正是一國之君該做的事嗎?”
喬姝月:“……”
臉色鮮紅如血,抬手抄起枕頭,狠狠朝對方砸去。
“不讓說話不讓碰,我如何能制止你?”
謝昭凌單手接住,傾身將人摟緊懷中,手拍著后背。
嗓音帶笑,低聲地哄:“那下回,娘子坐在書案上,我蹲在下頭,叫你一腳就能踢到我,如何?”
喬姝月:“……”
**
一覺醒來,已是轉日天明。
喬姝月一睜開眼,便見原本應當去上朝處理朝務的男人在她身側。
他還穿著常服,半靠在床頭,手里拿了一本書,正心不在焉地看著。
聽到動靜,倏地轉頭望來。
眉眼間霎時間帶上好看的笑意,俯身過去,將人抱進懷里。
手掌在她肩側輕輕地拍,嗓音含笑,同她道:“娘子,早安。”
“……早安,夫君。”
正如他所說的那般,仿若一對平凡的夫妻。
“怎么沒去上朝?”
困意濃濃,喬姝月迷迷糊糊地問道。
謝昭凌理直氣壯道:“娘子有了身孕,我難道不能休假一日嗎?”
喬姝月:“……”
她疑惑:“我有身孕,你休沐?”
男人約莫是吃飽,一掃前幾日的陰霾,眉梢眼角皆閃耀著光一般。
神采奕奕道:“實在無心朝政,只好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感受到人又纏上來,箍緊了她的雙臂,喬姝月無奈地哀嘆了聲。
一個滿腦子都是小情小愛的帝王。
這個國家,只怕又要亡了。
第95章
【95】
整個孕期,謝昭凌都沒有離開皇城、離開喬姝月一步。
其間西北邊境又有騷動,按照前世的軌跡,謝昭凌會御駕親征。然而自從他“夢見”他們前世的結局以后,他不敢再做出和從前一樣的選擇。
萬一他離開時再出點什么事,實在是鞭長莫及,于是這次鎮壓派了褚玄英與霍方林出去。
他自己安安心心守在喬姝月的身邊,每日都小心翼翼地陪伴著。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喬姝月整個孕期都被照料得極好,莫說是生病,就連不適都極少有。
生產過程亦是十分順暢,一個時辰左右,便誕下了她與謝昭凌的第一個孩子。
是個男孩。
于是謝昭凌只瞟了一眼,便扔給乳母,自己跑到榻前,抓著愛人的手,噓寒問暖了好半天。
喬姝月精神尚好,敷衍了一會,便急聲喚乳母抱來孩子,捧在懷里,愛不釋手。
謝昭凌沒和她說上兩句話,便被趕到了一邊去,看著喬姝月對著兒子滿眼愛意,慢慢冷笑了聲。
就連后來喬譽來找他商議要事,他轉身出去,再回來,喬姝月都沒察覺到他曾離開過。
謝昭凌:“……”
自此地位搖搖欲墜,不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
謝昭凌記事以來,除去養父母為了索取而善待過他外,幾乎所有的溫暖都是喬姝月給他的。
他的野心,他的抱負,他的期許,全都是因為有了喬姝月,才有了那些。
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吃前世的自己的醋,吃孩子的醋,他也會很好地隱藏起來。
只要是她在意的,他就都會學著接納。
兒子快滿周歲時,有了自己的名字。是喬姝月取的,名喚謝瑯。
阿瑯周歲宴過后,被乳母抱回房間。喬姝月扶著醉酒的謝昭凌,慢慢走回承華殿。
自生了孩子以后,他們又搬回了這里。
因為有了與前世截然不同的全新的人生,所以喬姝月徹底放下了心結。
謝昭凌雖只通過夢境,有了前世部分的記憶,但他卻擔憂喬姝月會感到不適。
畢竟死去的那個場景,至今都是他的噩夢。
住了近一年時間,喬姝月的狀態都很好,謝昭凌這才放下心來。
然而這一晚,有心結的成了他。
謝昭凌又夢到了前世。
這一次與從前每一次似乎都不同,他不再是旁觀的視角,而是……
他就是那個人。
短暫的夢境,又經歷了一遍漫長的一生。
他夢到了喬姝月死后的時光。
將愛人親手埋葬以后,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堅持了七年時間,終究沒撐下去。
解脫的那一瞬,他徹底沒有遺憾了。
臨死前,已經準備好了在底下見到她后,該說些什么——
“國家的一切已經步入正軌,孤將江山交到了裴氏一族的手中,裴氏幼子你識得的,從前你夸過那孩子聰慧,自你走后,我便將那孩子接到了身邊培養。七年時間,他合格了。”
“雖說這江山是孤辛苦打來的,但……阿月,沒有你,這世間了無生趣。一個人坐在那高高的王座上,好冷。”
“夜里總是驚醒,醒來時,發現匕首不知何時到了自己的手中。阿月,孤很害怕,怕一切準備還未做好時,就這么隨你而去了。”
“幸好,孤撐到了功成身退的這一天。”
“黑夜實在太過漫長,比沒有遇到你時的那些個夜晚都要長上百倍。”
“你要罵便罵吧,只要能與你重逢,挨罵孤也愿意。”
可惜他沒有如愿地與她重逢,更沒能聽到她的抱怨。
他沒了記憶。
一睜眼,是在逃出梧縣的菜車里。
瓢潑大雨急急落下,編織成一片細密的雨簾,世間白茫茫一片。
少年目光茫然一瞬,透過菜筐竹條的縫隙向外看,與嘴里叫罵著抓他的人擦肩而過。
少年垂眸看向劇痛的腿,麻木的瞳中忽然流露出絲絲笑意。
此時此刻,無聲無息地,命運的齒輪悄悄錯位。
心里忽然有個聲音——
到京城去。
機遇在那里。
……
……
謝昭凌睜開了眼睛,手臂搭在額頭上。
原來那真的是他自己。
從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