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西廂房里,吳大夫怒火中燒。
“昨天又折騰了是不是?!”
“你這腿,可看著不像‘正!眠^的樣子,最近是跑了還是跳了?!”
謝昭凌被震得耳朵一麻,他腦子里還想著那包裹里是什么,心不在焉地回道:
“翻墻!
昨夜遇到鄭豐南,他怕對方追上來被喬家人看到,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同他拉開距離,撇清關系,一著急就跑了起來。
“……”
吳大夫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他目光陰惻惻地,盯著少年那張稚嫩卻出色的臉。半晌,磨了磨牙根,冷笑,“成啊,翻墻!
一連說了三遍“真成”。
“你這般不服管教,那就休怪老夫親自看管。”
吳大夫一撣衣袍起身,斜眼瞥他,“我這就去回稟你家主子,讓你跟著我,養好傷再回。”
少年怔愣片刻,驀地站起身,“不可……”
“不可?有何不可?你的事你自己可說了不算!眳谴蠓虿辉S自家的招牌砸在自己手里,一甩袖子走了。
謝昭凌撈起拐杖,忙跟了上去。
他走到門口時,見到那老頭已經和劉媽媽碰上頭。兩個人低聲說著話,時不時往他這邊看上一眼。
謝昭凌手抓緊了拐杖,躊躇著,沒敢上前。
她會把自己交出去嗎?
她昨天才說過要把自己擺在身邊,養眼。
自打昨晚遇到鄭豐南以后,他就發現自己的心已不如從前堅定。和她說過那些話以后,更加亂成一團,尋不到一個出口。
以至于魏二帶來了他最需要的消息,他都沒心思聽。
有了更好的外快門路后,他第一反應也不是將事情應承下來。
他……這是怎么了?
謝昭凌緊緊蹙眉,眼底盡是茫然無措。
他看到劉媽媽上前敲響房門,玉竹將門打開,兩人低語了幾句。玉竹進屋回話,再出來時,和劉媽媽一起看向他這邊。
謝昭凌握著拐杖的手,不知不覺出了汗。
“謝護衛,你來一下!
劉媽媽揚聲喊道。
謝昭凌動了動酸麻的腳,在吳大夫如狼虎般兇狠的目光注視下,拄著拐,一瘸一拐,慢慢地挪。
他傷在慣用的右腿,下意識抬起那只腳進門,余光瞥見吳大夫頓時兇狠萬分的目光。
謝昭凌默默收回傷腳,將拐杖先伸了進去,撐住身體,而后靠著上身力量,將兩條腿先后踏了出去。
他以為吳大夫也會跟進來,誰知他才進門,玉竹便從他身后將門關好。
玉竹沖里邊揚下巴:“姑娘等著呢!
說完也不等他說話,抱著一盆花走到窗邊,修剪葉子去了。
謝昭凌站在門口,透過門板,有交談聲傳了進來——
“我送送您,讓您受累了!眲寢屝呛堑氐馈
吳大夫冷哼一聲,“這般作踐自己的身子,不等老了就得后悔!
“您放心,有姑娘管著他,不讓他亂跑!
“你家姑娘自己都不老實,還好意思管別人?讓她沒事少出門吹風,一個兩個,都不聽話!鳖D了頓,又道,“我晚上來為他施針,讓他安心等著,再敢跑我就打折他另一條腿!讓他當個下不了床的癱子!”
聲音愈來愈遠。
謝昭凌懸著的心慢慢落下?磥硎遣粫䦷吡恕
“阿——咳,謝護衛,你在嗎?”
屏風后傳來小姑娘可憐巴巴的聲音。
好像因為屋里有旁人在場,不能喚“阿凌哥哥”委屈死她了。
謝昭凌收拾心情,朝內間走去。
再次踏入這堪稱私密的空間,他竟生出兩分局促來。明明前些日子日日來這,他早該習慣了的。
好在門口就有一把椅子,他沒再往里進,停在椅子旁邊,沖她揖手。
“來了呀,快坐吧。”
喬姝月沒注意他的表情,只擔憂地往他腿上瞧。
“怨我不該讓你昨晚出門的!
被吳大夫落了一通埋怨不打緊,要緊的是他的腿別真有什么事。
謝昭凌沒心思同她閑聊,他低著頭,拘謹道:“姑娘喚我來何事?”
喬姝月想起正事,懷里抱著東西朝他走過來。
椅子旁邊是個方幾,她在他對面坐下,當著他的面把包袱打開。
謝昭凌抬眼,看清這正是李成帶回來的那個包袱。
喬姝月從包袱中取出唯一的一樣東西。
謝昭凌:“……書?”
喬姝月點頭,指著封面上的字,“這不是普通的書,你認得這兩個字嗎?”
謝昭凌頷首,“禮記!
“正是。這本書是我從三哥那里借來的。”
謝昭凌愣了下,“三公子?”
“是啊,我三哥正在國子監讀書,你沒見過,他平時都吃住在那里,不;貋。”
不等謝昭凌繼續追問,喬姝月便一五一十全都抖落干凈。
她知道那幾樁命案的幕后真兇是誰,但是那人口碑極好,又背靠柳家這個大族,大理寺的目光雖短暫地落在過柳家身上,但因為沒有證據,并不能鎖定在真兇的身上。
前世她去了宮宴,當時她還不敢反抗柳步亭的糾纏,也甩不掉他。在外人眼中,她和柳步亭關系甚好。
前世喬家這個時候沒有同柳家交惡,皇帝也沒有找二皇子的錯處。
當時喬良出事后,柳家從中斡旋,幫喬良減罰,便有風聲傳喬家明面上支持太子,實則早就成了二皇子的左膀右臂,同柳家的不合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
可是今生不同了。
她雖不懂朝堂,但她看清楚了一個事實——
倘若她將此事引到柳家頭上,皇帝不一定會偏私,帝王需要制衡,他或許真心疼愛二皇子,但絕不允許二皇子的勢力獨大。
只要皇帝不偏袒,喬姝月相信大哥和大理寺定能緝拿兇犯、剪惡除兇,還死者一個公道。
二哥與喬家自此都會走上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我早上寫了封借書的信,本想讓你把信帶過去,可我想著三哥不認得你,未必會聽你的,所以就派李成跑了一趟。”
謝昭凌聞言,眼睛頓時亮了亮。
他心里莫名其妙凝結起來的疙瘩,又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別過頭去,微微彎了下唇。
喬姝月鄭重道:“這一本禮記有那人的親筆批注,是我三哥特意買來珍藏用的。”
謝昭凌詫異于她如何知曉這般多的內情,狐疑地看向那本禮記,“著書的是……”
“是國子學的柳助教!
柳家的旁支,算起來是柳步亭的堂叔。
有諸多疑云盤桓在心頭,謝昭凌微啟了唇,想要問她,但到底沒有開口。
喬姝月一眼便分辨他心中所想,她抻著脖子往外間看去,隱約能見到聲音,但見不到玉竹的身影。
她清了清嗓子,揚聲喊來玉竹,“我餓了,去叫小廚房弄點桂花糕來!
玉竹把手里的活兒放下,也沒往這邊來,嘟囔了一句“不是才用過膳”,便打開門出去了。
屋中再沒旁人,喬姝月這才滿意,她怕隔墻有耳,依舊不敢大意,壓低聲:
“我同你說過的預知夢可還記得?這都是我夢到的!
喬姝月心中暗暗感嘆于自己的聰明才智,一個“預知夢”便什么疑問都能打消。
謝昭凌聽罷微微垂眸,心下微沉。
她身懷異能,往小了說,可改變一家榮辱,往大了說,或可決定國之命運。
若叫歹人發現她有此技,她該置身于怎樣的危機中?
他說不清為何,竟有些懼怕,目光死死盯著書名,嗓音發緊:“那夢可告知你更加詳細的案情了?你要來這冊書,是要做什么?你打算摻和進去嗎?”
喬姝月嘆了口氣:“我也只知真兇是誰,旁的一概不清楚!
喬姝月之所以知道人名,并不是因為她小時候記得這事。
而是因為當初謝昭凌推翻暴政,登基為帝后,為了她重啟了舊案。
其實這樁案子到最后都安在了二哥的身上,二哥被冤入獄,受過一段時間的折磨,本應是死罪,卻因柳家的求情才被網開一面。
他的“過錯”由大哥和父親承擔了一部分,他自己則永世不能入仕,再也沒能在世家跟前抬起過頭。
當時并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二哥與前三起案件有關聯,只因在相似作案的第四樁案件現場發現喬良,便將所有的罪名都歸到他一人身上。
喬姝月堅信二哥無罪,可外面的人都說他有罪。
即便命案結果已是板上釘釘,可喬姝月多年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直到遇到謝昭凌,她一次偶然提起,他上了心。
只因她一句,不想讓兄長死不瞑目,難安九泉,他就為她與朝臣周旋,頂著壓力,為她徹查這件無足輕重的陳年舊案。
他當初真的好愛她啊。
喬姝月紅著臉想。
當初結案以后,柳家十分囂張,總仗著對喬家有恩百般刁難。等到后來謝昭凌厘清真相,還二哥清白后,喬姝月氣壞了。
喬姝月打定主意,她這回一定要將罪名扣到真兇頭上不可。
“你說的對,我這回非得摻和進去!我要救我二哥,把真兇揪出來!
小姑娘氣勢洶洶,惡狠狠地發誓。
“沒有人能禁得住查,只不過是目光暫時沒落到他身上罷了!眴替碌,“只要我將真兇捅到大理寺跟前,不信查不出他的罪行!”
謝昭凌放在書冊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他眼底閃過一絲狠色,心里盤算著將那真兇綁起來扔到公衙門口,成功的幾率有多少。
他琢磨半晌,心里已經計劃好入了夜就偷偷去探一探公衙,熟悉一下路。
“阿凌哥哥?”
謝昭凌:“……”
他身上的騰騰殺氣霎時間散了個干凈。
“我借來這書呢,是有個尚不成熟的想法,想說與你聽聽,我們商討一番!
她正要繼續說,玉竹開門走了進來。她手里端著一鍋剛出的桂花糕,笑嘻嘻道:“姑娘你猜怎么著,廚娘與你心有靈犀,她怎么早知道你得喊餓啊?我剛到她就讓我端來,真是太巧了!”
喬姝月手忙腳亂,把那本禮記收進包袱里,藏在背后,她干笑了兩聲,“可不是,我與她還真默契。”
玉竹把盤子放在桌上,看了看對面而坐的二人,只覺得這氣氛怎么看怎么別扭。
“姑娘,這桂花糕別一口氣都吃了,等下還要喝藥呢,可別吃飽了肚子里沒了地方!庇裰褶D過頭,警告謝昭凌,“你也有藥,喝完了才能走!
省得她還得端著藥送到他屋里去,平白讓她跑一趟。
玉竹還想說什么,忽聽院里劉媽媽叫她:“玉竹!該去領月銀了,你去一趟!
一提銀子,玉竹頓時眉開眼笑,美滋滋跑了出去。
她出去時沒關門,喬姝月扁了扁嘴,此時也不好再過去關門,不然反而叫人起疑。
她從椅子上下來,貼著墻根,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后背貼著墻,蹲在角落,偷偷摸摸向外張望。
院子里人不少,離門不近不遠,手里都有自己的活,看樣子不會進來。
她不敢耽誤時間,趕忙又跑回內室。
這回沒再坐回去,就立在屏風旁,半面身子沖著外,時刻警惕著門口來人,另外半邊身子朝向謝昭凌。
謝昭凌想起身,卻被她的手按住肩膀。
他身子有短暫的僵硬,很快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我長話短說,我本打算按著那歹人的字跡,偽造出一封書信,將此作為證物,呈到大理寺面前。他們不是抓不到姓柳的把柄嗎,我偽造一份便是!眴替抡Z速很快,思路清晰,“即便這份證據最終證實作假,用不了,那也不怕,核實真偽需要時間,這中間又有許多時間可以讓我搗亂。他尾巴藏得再好,也架不住我把官府的目光往他身上引。”
“他進出國子監數次,不會一次都沒被人看到過,再滴水不漏的人也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一旦撕開一道口子,那就會有千種萬種的可能性,而不再是我二哥替人頂罪這一種可能!
“只是此計難點有二。一是偽造的書信要以假亂真,并不容易。二則是就算偽造出來,這信我要如何送到大理寺去?”
她總不能巴巴地送到大哥院子里,說這是她無意間撿到的吧?大哥瘋了傻了才信她的鬼話。
大理寺她更去不得了,那是大哥當差的地方,是公衙,她本領再大,也不可能在大哥不知情的情況下,溜進去,放一份證物。
更何況,凡是證物收納時都要經過差役之手,記錄在冊,她難道要再收買一個差役嗎?
小姑娘幽幽嘆了口氣,看上去頭疼極了。
“所以找你來,是想讓你幫我想想,可還有別的路走?”
她并未打定主意偽造信件,只是一時間又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她的陛下那么聰慧,他若能想到更絕妙的點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所以你有何看法?”
喬姝月期盼地望著他。
少年沉默了會。
他問:“偽造一事,交由誰來辦?”
“自然是我親自來。”
他目光沉沉,直視著她,“你會?”
喬姝月張了下嘴,剛要回答。
紫棉端著藥走了進來,“姑娘,你的藥好了!
喬姝月從屏風后探頭,心虛地咳嗽了聲,“你放那晾著吧,我等下喝!謝護衛的呢?”
紫棉道:“就快好了,我這就去拿。”
而后又出了門,往小廚房去了。
喬姝月松了口氣,幸好一直壓著聲音沒叫人聽到,說點悄悄話真難。
她看回少年,“我會!
謝昭凌錯開對視,目光落在那本禮記上。他將書拿在手中,翻開了第一頁。
他語氣很輕,喃喃道:“若你來做,被發現了怎么辦。”
他心里最初的那點恐懼,隨著她的和盤托出,一點一點地多了起來。
心驚于她所知甚多,更驚嘆于她的謀劃。
她還這樣小,就要承受如此沉重之事。
謝昭凌后知后覺,認同鄭豐南說的道理。
人得往上爬,才能隨心所欲,才能守住自己在意的東西。
若是一味地放縱幾身,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等到了真正要緊的關頭,就會被無力感吞噬,早晚悔不當初。
“你放心,我不會被發現的!
喬姝月彎起眼睛,她瞥了一眼門口,見四下無人。
毫無預兆,向他靠過去。
站在他的身前,腿側挨著他的膝蓋,小手搭在他肩膀,臉逐漸貼近。
謝昭凌驀地收緊了手,攥得手里的書發出聲響。他向后躲,可身后是墻,避無可避。
“我這本事除你之外,無人知曉。”她湊到他耳邊,用說悄悄話的音量道,“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呀。”
她太近了,近到謝昭凌能清晰地看清她的睫毛,軟軟糯糯的聲音如一條小蛇鉆入耳中。
謝昭凌咬咬牙,一只手繞到小姑娘身后,揪住她的后衣領,將人從自己身上拎了起來。
“誒?”頸間一緊,喬姝月被拽得踉蹌了一步,她站穩后再一抬頭,看到少年手中被摧殘的書,大驚,“啊!”
她抬手拍了他手背一巴掌,氣惱道:“別攥了!都皺了!”
三哥愛書如命,真弄壞了他的東西,他可不會顧及兄妹之情,定會跟她翻臉。
謝昭凌立刻撒手,像扔燙手山芋一般,將書扔回桌上。
小姑娘坐回座位,心疼地把皺起的書角按平,“你……”
她還有話要說,才一開口,便見少年漲紅了臉,驀地站起身,抓過拐杖就往外走。
喬姝月愣了下,趕忙從椅子上下來,她追出去兩步,只見少年腳步慌亂,行至門邊,險些與人相撞。
紫棉端著藥回屋,還未看清來人,手中的藥碗便被人奪走。
她一時間沒能回神,怔怔看著少年大口大口地將藥灌了下去。
紫棉:“……?”
只一錯神的功夫,藥碗就見了底。
咚——
謝昭凌將碗放回托盤,拄著拐,一言不發,低著頭躲出去。
越走步子越快,再顧不上那條傷腿,幾乎是跑著回了自己的屋子。
紫棉失神望著少年的背影,喃喃:“……不燙嗎?”
才剛出鍋啊。
紫棉手觸了下邊沿,感受著碗的余溫,由衷感慨:
“不愧是謝護衛!
第32章
【32】
原本計劃想要和謝昭凌共商大事,結果事情才說到一半,他人就跑了,一下午不見人影。
前幾日才剛被陸氏提點過,喬姝月也不好再去三催四請,傳出去好像她多離不開他似得。
“也不知怎么,屁股著了火似得,跑得飛快!眴替聰Q著眉喝了藥,用筷子對著桂花糕戳來戳去,“還想讓他嘗嘗來著!
玉竹領了月銀回來,只聽到后半句,笑著湊上前,“讓我嘗嘗嗎?我來啦!”
“讓謝護衛嘗。”
玉竹的笑容頓時猙獰起來,想到她領了銀子,謝昭凌沒有,心里又沒有那么吃味兒了,決定不和一個打白工的人計較,勉為其難道:“那等會我幫姑娘給他送去?”
“……罷了!眴替聡@了口氣,“他不喜甜食!
玉竹:“……”
這才相處幾日,連口味都摸得一清二楚。
謝護衛真是好福氣。
玉竹一怒,將主子剩下不吃的桂花糕都吃了,后來又跑到西廂門口,故意和紫棉說話,說桂花糕多好吃,主子待她有多好,這福氣旁人都沒有呢。
好一通炫耀,結果西廂房里自始至終一點動靜都沒有。
當晚吳大夫到來時,看到少年安穩地窩在榻上發呆,很是滿意。小老頭捋著胡子,施了一輪針后,難得沒有再罵人。
他面帶著淡笑,也想讓患者感受一下醫士的溫暖關懷,別每個患者提起他來都是“那個吹胡子瞪眼的大夫”,只要傷患聽話,他也可以很溫柔。
結果才一抬眼,眼睛頓時瞇了瞇,“嘴為何這般紅腫?”
謝昭凌:“……”
在吳大夫的嚴厲威脅下,少年不情不愿地張開嘴,露出他舌頭上的水泡,又在小老頭不怎么文雅的怒罵聲中,老實巴交地給唇舌都上了藥。
吳大夫調節情緒失敗,同往常一樣,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喬府。
謝昭凌躺在榻上,難得腦子里是一片空白。
他怔怔發了半晌的呆,久到星空懸掛在穹宇中,久到李成推門回來,爬上了榻。
很快,屋中響起了李成的呼嚕聲。
謝昭凌的思緒卻愈發清晰。
小菩薩有著不屬于十歲孩童該有的聰慧與決斷、沉穩和成熟。
她與他有著天壤之別,她才是上蒼降于這世間的饋贈。
她的每一句話言猶在耳,讓人聽罷便在心底掀起了巨浪狂潮,為之折服。
她這般聰慧,遲早也發現他的本來面目。那個自踏入喬家便被他藏起來的,丑惡又猙獰的面目。
她喜歡賞心悅目之物,可他卻是從里到外都是爛的。等她發現那日,她會如何看他?
這一次若是幫了她,或許他就再沒法去投奔鄭豐南了。
沒了退路,他會再過上同從前一樣的日子。
真的要為了她,賭上這一切,賠上他的前路嗎。
**
七月初一,喬姝月早早就起了。
她苦心鉆研兩日書法,終于模仿出一封像樣的書信。為了驗證自己的練習成果,她還特意仿寫了一張字條,是一句高深難懂的話,她謊稱這是書中夾帶,自己看不懂,派人給三哥送去,詢問釋義。
三哥被她騙到,只疑惑為何自己對字條沒有印象,卻毫不懷疑,未曾想過這并非出自柳助教之手。
這本事是前世養病時閑來無聊,她打算時間用的,在仿造這事上她雖不能拍著胸脯保證以假亂真,但起碼一眼掃過去,不會叫人起疑。
自那日將計劃告知于謝昭凌,他便一直躲著她。
那日傍晚隱約聽吳大夫大發雷霆,喬姝月以為他的傷勢惡化,加上這兩日她忙得焦頭爛額,倒也沒再去催請。
字是練好了,信也寫成了,她到底要如何將信送出去呢?
喬姝月起后,讓人叫謝昭凌來,結果得知他天沒亮就出門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無奈,她只得去找二哥,纏了二哥半天。
只要二哥今日不出這個門,這罪他自然也背不到身上。
他人都不在案發現場,官府總不能來喬府拿人吧。
至于那信,她編撰的內容是柳助教向其中一位死者訴說衷腸。
晚一些時候被人發現也不礙事。
那封信還被她加了落款,畢竟是信嘛,該有落款才對。
她最有自信的便是那落款,若說信的內容或許會叫人起疑,那個名字絕對可以以假亂真。
等到了正午,謝昭凌終于回來。他在木蘭院撲了空,一刻不停,又去二公子的院子。
見到喬姝月時,她正搬著小板凳,坐在喬良腳邊,絮絮叨叨:“二哥你看你都繡歪了,不用心,重做!”
喬良壓抑著渾身的躁動,被折磨得幾乎發瘋,“二哥今年沒送你生辰禮嗎?送了!你為何還要逼我送禮物!”
“這是明年的呀,二哥,時間所剩不多了,你得快快準備著!
謝昭凌:“……”
“你今年的生辰才過半個月!距離明年還久著呢!怎么就時間不多了?我又不是明天就死了!”
喬姝月臉色微變,手一抖,針扎破了指腹。
喬良抱頭,“那么喜歡繡品,二哥為你買現成的可好?人家繡娘所做比二哥強了千萬倍,你為何非要為難二哥?”
他手指頭又粗又笨,哪里做得來這么心靈手巧的活兒?再說他一個男子漢,捏著繡花針穿針引線這像話嗎?!
小姑娘被戳到痛處,情緒低落了下去,她低聲道:“我只想要二哥做的,繡娘做的我不稀罕!
喬良愣了愣,放輕了語氣:“月兒?”
正欲再說些什么,余光瞥見一少年走了過來。
喬良挺直腰板,“謝護衛,有事?”
謝昭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沒搭理他,在小姑娘面前彎下腰。
他嗓音輕緩:“那件事,我們談談。”
說的是只有他們二人才能明白的話。
喬姝月打起精神,把手中的織布扔到筐里,頓時把二哥拋到腦后,只匆匆撂下一句“二哥等我”,就隨著謝昭凌往角落里去了。
喬良看著當他面把他妹妹拐走的臭小子,氣得冷笑了聲。
倆人站在墻角,湊到一處。
小姑娘只到他胸口,他彎了背脊,同她商議:
“你若想讓那姓柳的出現在案發現場,我有辦法!
他凌晨起來,趁著天黑去綁了那個柳助教。
現在人被他打昏藏了起來,只等著一個時機,把人扔進悅泉樓里,讓大理寺發現即可。
悅泉樓他也熟,他在那里頭待過一段時間。
雖然當時刀疤男那伙人都以為他帶著鐐銬,每天就老老實實地困在柴房。
可他其實每個深夜都趁人不防,將悅泉樓的各條暗道摸了個遍。等到快天亮,他才回到柴房。
倒不是為了方便逃跑,是他若不將安身之處探查清楚,他心里會很不安。
沒想到先前所做的準備并非全無用處。
喬姝月并不想讓謝昭凌冒險,看他神色就知他沒想智取,警告道:“若你想以身犯險,那你歇了心思吧,我不同意。”
若是二哥的命要謝昭凌的命來換,那她的重生依舊是失敗的,是沒有意義的。
謝昭凌搖頭,“你放心,我有辦法混進去!
他雖然不算愛惜自己的身體,但在欠款償還清楚之前,他會待自己好一些。
喬姝月狐疑地打量他,“你有何法子?”
謝昭凌抿唇不語。
他前日聽魏二說有新的外快門路,原本不打算應承,等魏二說了是做什么的之后,他改變了主意。
魏二同他說,有人招工搬菜,目的地就是悅泉樓。
他昨天打聽到,是六月三十這天樓里的護衛大半會被調出城去,才導致七月初一沒有足夠的伙計卸貨,這才找上幫工。
將護衛遣送出城一部分,是因為計劃今日找替罪羊,知道案發后這日大理寺會來搜查。以防到時會發生變故,穩妥起見,將自己人藏起一些,免得被人一鍋端。
既然找好了替罪羊,柳助教就必定不會出現在悅泉樓里,謝昭凌就偏偏讓他出現,所幸防衛撤走大半,樓中防衛不嚴,并不難做到。
魏二與他約定的時辰在日落之前,他只要在那個時候把柳助教藏進去就好。
見他有自己的打算,喬姝月實在難放心。
她嚴肅道:“你答應過我,做了什么都要告訴我!
怎么又和前世一個德行,愛自己偷偷摸摸地搞小動作,問他也不說。
謝昭凌無言以對。
他說過的明明是“盡量”。
“罷了,誰讓你是阿凌哥哥,就算不聽話,也還是最喜歡你!
她音量壓得很低,沒想著讓人聽到,尤其是最后半句,幾乎是淹沒在唇間。
可謝昭凌這一路逃亡,早已如猛獸一般,練出極佳的目力與耳力。
他的魂兒輕而易舉被她的一句話抽走,整個人如一根木樁,被死死錘進地里,渾身僵硬,站得筆直。他怔怔望著她輕輕顫動的睫羽,失了言語的能力。
喬姝月從袖子里摸出那封偽造信,嘆道:“你既有法子潛進去,那我就信你一回,只要將信送進去就好,你人一定要安全地出來!
“我會拖住二哥,不讓他出門。若是你那邊進展不順,也莫要與人硬碰硬,瞧著不對就跑,千萬別讓自己出事。”
“哪怕真兇依舊逍遙法外,哪怕這場算計成一場空,你也千萬不能有事。”
喬姝月依依不舍地拉了他的袖子,帶著撒嬌的意味懇求道:“別叫我擔心!
二哥在身后叫她,她沒再多言,將信塞進少年手中,轉身走了。等那對兄妹回了房中,謝昭凌才回過神來。
他將信收進懷中,手掌按了按狂亂的心跳。
第33章
【33】
“二哥!你答應了我今日不出門,陪著我把這鴨子繡完的!”
喬姝月不明白,為何自己回院子睡了個午覺的功夫,二哥竟要出門了!這怎么能行!門一出,命就沒了,天也塌了!!
喬姝月一把抱住二哥的腰,又哭又鬧:“我不管!你不許走!你得陪著我!”
喬姝月重生以后一直在適應這具小小的身體,奈何她死于二十三歲,距離十歲的自己實在相隔甚遠,平日里裝一裝天真懵懂還行,實在做不來小孩子那些稚氣十足的舉動,更不可能大哭大鬧。
可到了眼下這個節骨眼,到了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大抵是刻在這具小身體里的本能驟然爆發,她只覺得由心底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悲意,眼淚瞬間飚出。
她太自信了,不該覺得僅憑自己一個人就能拌住二哥的腳,她還只是個小孩子,是童言無忌的年紀,憑什么覺得旁人一定會聽她的話?
若她多想幾條后路,此刻也不會這般被動。
哪怕她讓阿娘給二哥找點事干呢?二哥很孝順阿娘,若有阿娘發話,他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說走就走。
喬姝月后悔極了,帶著哭腔:“二哥說好的不出門,怎可言而無信,欺騙月兒?”
近來這段日子里,喬姝月在家人眼中愈發乖巧懂事,因而喬良見到妹妹撒潑打滾的模樣,一時間竟感覺陌生。
不過轉念一想,十歲的妹妹哭鬧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喬良沒將她的哭鬧放在心上,手拍拍她的背,哄小孩似得道:“二哥就出去一會,晚上陪你再繡可好?你回去再睡一覺,醒來就能看到二哥了。”
“我不——!!”
喬良看著蠻不講理的妹妹,忽然生出幾分恍惚。
不對比還不覺得,這一嗓子嚎出來,才發覺從前的妹妹有多溫柔可人。
“月兒乖,二哥出門給你買吃的,很快就回來,你聽話啊。”
喬良嘴上說著好聽的話,眼里發狠的情緒卻暴露了他。
在小妹休息的那一個時辰里,有朋友找上門。朋友來與他通風報信,說柳步亭晚上要在悅泉樓設宴。
喬良當即就惱了:“那小子不是在禁足?!”
一月禁足期未過,他怎敢抗旨不尊?!
朋友輕蔑地道:“他柳家人違抗皇命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妹妹被人推下水,命險些沒救回來,喬良發誓要給妹妹報仇,無奈柳步亭禁足在家,他沒機會下手。
今日可好,撞到他的手里。
喬良一刻都等不起,同朋友囑咐了一句晚上定會同去,便一頭扎進武器房,挑選了一件趁手的兵刃。
才揣好武器,打算出門蹲人,妹妹就跑了過來。
她每日都要睡上好一會,怎么今兒醒的這樣快。
喬良頭疼不已,但他今日這一趟天王老子來了也阻攔不得。大不了被父親再罰跪幾日祠堂,他也跪得,總之這口氣今日一定要出。
任由喬姝月如何哭鬧,如何懇求,他都無動于衷。
他雖然對喬姝月有求必應,也最受不得喬姝月掉眼淚,但真正有人觸及他底線時,哪怕是喬姝月親自來制止都不管用。
他們喬家人都固執,尤其在護犢這點上,都倔得很。
喬良抬手招來幾個婢女,不容置喙:“送月姑娘回房。”
他把腿從小姑娘手里拽出來,如一陣風般,快步走了。
喬姝月拎著裙子追出去好遠,可她的腿沒有哥哥長,人在病中,氣息也短,才剛拐過一個彎,便再也不見二哥的身影。
喬姝月抬手抹了抹眼淚,又跑去找四哥。
到了四哥的院子,得知四哥也出了門。她抬頭望了望天色,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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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去哪?”正在核對賬目的陸氏驀地抬頭,“悅泉樓?”
喬姝月委屈巴巴,抽泣著:“正是,二哥說陪我,結果又跑出去玩樂了!
事關生死,她不會逞能。但關于命案的事也不能透露,預知夢這類說辭,也就只有謝昭凌會信。
所以只能先告二哥一道黑狀,讓有能力出門的人去攔他。
比起牢獄之災和一條性命,父親的怒火尚能承擔。
因為丈夫在大理寺任職,陸氏隱約知道那地方最近很不太平。
她放下賬本,眉心微蹙,“父親最不喜他吃喝玩樂那一套,眼下這情況,他竟還敢往那兒去!
“是啊是啊,我瞧他出門那架勢,要尋仇似得,只怕他酒喝多了要同人起沖突,嫂嫂,你快讓人把他帶回來吧,別讓他在外丟人。”
陸氏叫了心腹婢女的名字,正要吩咐。
喬姝月又忙道:“二哥只怕不會好好聽話,不如嫂嫂找幾個生面孔,直接套了麻袋把他扛回來吧!”
陸氏:“……”
她猶疑地看過去,至于做到這般?
見小姑娘憤憤的,眼珠亂轉,顯然是存了私心,想借她的手發泄不滿。
陸氏無奈揉額,“那就叫幾個粗使的小廝去吧,務必把人帶回來!
婢女領命離去,小姑娘追到門口,揚聲:“記得帶上麻袋!”
陸氏:“……”
看來即便兄妹感情再好,也不可在小妹這里爽約。
**
天色將暗。
謝昭凌扛著一麻袋野菜,踏進熟悉的后院。
“哎你們兩個!把菜都堆在這就行,別到處亂走!”一個扎著頭巾的家丁對著他們吆喝。
魏二放下一袋,點頭哈腰,從懷中掏出兩貫錢,塞到頭巾男的手中,“多謝大哥,請您喝酒。”
頭巾男掂量兩下,滿意地“嗯”了聲,沒再監工。
魏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回到謝昭凌身邊,見少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笑了聲,“不打點打點,他得一直在這盯著咱們挑刺,回頭該拿的工錢拿不到,那可虧死了。都是規矩,你學著點!
謝昭凌知道這些所謂的“規矩”,他是從地獄爬上來的人,見過的比魏二多。
他看魏二,只是在想一會要如何讓魏二安全地離開。
柳助教已經被他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絕不會有人發現。
他還要去打探案發之地,有魏二在旁邊不方便。
他淡淡道:“這些我來搬,你回去吧!
魏二一聽不樂意了,“怎么,過河拆橋??”
謝昭凌搖頭,解釋:“我替你做,工錢分你一半!
魏二這才眉開眼笑,抬手拍拍少年肩膀,“謝兄真夠意思,這不好吧?”
嘴上客套著,腳下跑得飛快,生怕謝昭凌反悔。
謝昭凌沒費什么功夫將人支走,這才收起那副人善可欺的偽裝,目光漸漸冰冷,染上幾分戾氣。
他回到了他原來的戰場,一切都還是熟悉的模樣。
只不過從前那幫欺凌他的人,今日一個都沒見到,不知是否都被遣送出城了。
這空氣里盡是他厭惡的味道,如今他愈發討厭這地方。
謝昭凌加快速度將菜放好,趁著四下無人,抬起角落一塊暗板,跳進了地道里。
“……”
他手中無蠟燭,只能摸著墻壁,暗中探索。好在這條路他走過不止一回,何處有岔路,又通向哪個房間,他都一清二楚。
這地道應該只有東家或是管家才會走,嗅著暗道里的味道,應該有段時間沒人走過了。
他不敢放松警惕,將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聽力上。
快要走到他藏柳助教的屋子時,隔壁不遠處忽然傳來異響。
“……放著行嗎?他不會醒?”
“沒事,咱守在門口,他敢叫敢跑就再給他來一下,反正這一層都清了,沒人上來!
謝昭凌合上雙眼,屏息靜氣去聽腳步聲,是兩個。
但呼吸聲卻有三道。
“臉朝里,沖著她躺,對對,手搭上!
一陣搬弄聲后——
“哎呦!這真是嚇死人了!庇腥藲獯跤。
“小點聲,東家說臨死前服了藥,會延緩腐爛的時辰,所以現在還不該“尸體”被發現,別咋咋呼呼的惹人懷疑。先放他躺著,等到亥時再聲張!
屋里人走了。
看樣子都守在門口。
謝昭凌沒再耽擱,他去取了柳助教的麻袋,解開口子,發現那人還昏著。
他猶豫著,將手指探到鼻間,察覺到鼻息,松了口氣。
又緊了緊柳助教身上的繩子和封口條,不再浪費時間,他通過暗道,去到剛剛有人的那間房。
暗道可以通向任何一個房間,大抵是為了方便權貴隨時逃走。
難怪此處會頗受人推崇。
謝昭凌輕蔑地勾了下唇。
他先將柳助教拖了出來,扔在地上,又趕忙去查看榻上之人。
一個女子,看樣子已經咽氣半個多時辰。而她腰間搭著的那條手臂的主人,正是今日尋找來的完美的替罪羊,喬家二公子喬良。
喬良在這,說明喬姝月沒能留住人。
她此刻一定很著急,他得將人帶出去。
謝昭凌從懷中掏出同樣的繩索和封條,給喬良也來了一套。
而后把空出來的麻袋套在喬良身上,扎緊。
畢竟若是扛著他逃到一半,他忽然出聲,還要拖后腿。
偷梁換柱這事,他干了不是一回兩回,十分熟練趁手。只一盞茶的時間都不到,他就悄無聲息地將一切都復位。
臨走時不忘留下那封偽造信。
而后帶著喬良,原路返回。
謝昭凌曾猶豫過,既然自己決定行動,是否還有必要將小菩薩拉下水。
他本沒想將那封信留下,可一想到小姑娘廢寢忘食,擔驚受怕,又不想她的努力付諸流水。
于是他還是留下了那封信。
只不過他在那封信上面,留下了柳助教的手印。
那是一封柳助教寫給第二位死者,葉宰輔家孫女的情書。
落款是柳助教的名字,再加上他的手印,他百口莫辯。
回去的路不太順暢。
謝昭凌從地道出來,還未來得及將喬良運出院子,那個頭巾男又回來了。
頭巾男不見魏二,臉色立馬垮了下去,他朝著少年走來,故意找茬,“你那同伴呢?可是在偷奸;磕沁呥有一袋米,快去搬過來!”
謝昭凌垂下眼睛。
袖中的匕首緩緩滑落,要從指間探出。
只要殺了這人,他就可以脫身。
如非必要,他不想殺人。只他一人,他不會動手,可他帶著喬良,而小菩薩還在家等著。
所以……
“哎你在這兒!有人來鬧事,快去把人趕走!”
一道聲音救了頭巾男。
酒樓人手不夠,一個人被當成幾個人用。
頭巾男暗罵了聲:“憑什么不讓我也休假!
便轉身離開了。
謝昭凌將匕首插回腰間,二話不說,扛起喬良,從墻頭翻了出去。
落地瞬間,他換了無傷的那條腿受力?墒菃塘继兀瑝旱盟菞l傷腿也觸了地。
膝蓋處傳來一陣劇痛,他面色不改,扛起人便拐進了小巷中。
隱約聽到正門那邊有人在大吵大鬧,說著什么“把人交出來”。
謝昭凌不敢停留,于夜色中疾速狂奔。
背著一個人,很難保持他最快的速度,加之腿部的痛感愈發強烈,他漸漸慢了下來。
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
少年眸光一凜,殺意盡顯。
他手臂下垂,隨手一放,將麻袋丟到墻角。
而后轉身,帶著強勁的殺氣,直挺挺沖向來人。
“鐺——。
短匕與刀鞘相碰,發出刺耳的聲響。
少年一招一式皆是豁出性命去拼殺的,一擊不成,就再來一擊!
來人萬沒想到他會忽然發難,這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拼法!
“謝護衛!”李護衛嚇得哇哇大叫,舉起手中佩劍,憑借畢生的力氣與反應抵抗,“是我!李成!”
李成只差下跪求饒,心里慶幸還好他躲得快,若是再慢上一點,這腦袋怕是都叫謝護衛給切掉了!
少年豎起渾身的防備,如一頭被激怒的頭狼,不聽不看,緊握著匕首,只一心向前刺去。
“謝昭凌!”遠處又傳來一聲怒喝,“月兒還在家中等你,你這是在做什么!”
“……”
月兒?
月兒……
小菩薩在家里等著他。
少年眼底漫起的血色漸漸消退。
他攻勢慢了下來,動作也緩慢停止。
他眨了眨眼,終于看清面前的人。
李成捂著被震麻的手臂,目光擔憂,人縮在角落里,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而出聲喝止的人——
喬譽站在一丈以外,面色極冷,正盯著他的臉瞧。
是喬府的人來了。
謝昭凌提著的一口氣散了。
膝蓋處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低喘了一聲,向后踉蹌,背脊重重抵上墻壁。
喬譽一步步走近,目光挪向角落里那個麻袋,冷笑了聲,“你打算殺人嗎?”
謝昭凌垂著頭,眼睫微微顫了下。
喬譽靠近,壓低了聲警告:“殺了人,喬府便再留你不得!
麻袋被打開,俞升驚呼了一聲,“是二公子!”
除了喬譽和謝昭凌,喬府的護衛皆看了過去。
喬譽似乎早就知道麻袋里是何人,他沒看喬良,依舊對著謝昭凌,用只他二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道:“你也該為了月兒想想,她是不是讓你珍重己身。她那樣在乎你,你就是這么回報的嗎?!”
哪怕是為了救人,也不該這么莽撞。
脫身的方法有許多,他偏偏習慣用最糟糕的方式——殺人滅口。
他可以將行動提前告知,喬府自會安排人接應。
他可以找吳大夫要些迷藥,關鍵時刻,用來保命。
辦法有許多,可他只想殺人。
喬譽臉色很難看,僅憑少年一個小小的舉動,一個下意識的反應,便可窺見一斑。
殺意與血腥是刻在少年骨子里的,根本藏不住。
哪怕他被困在喬家的后宅中,他依舊是一頭難以馴服的野狼。
“俞升,把二公子扛回去!
俞升看了一眼喬良被捆住的手腳,正要去解。
喬譽:“綁著。”
省得路上醒了鬧騰。
俞升:“……”
俞升把人塞回麻袋,在另一護衛的幫助下,把麻袋背了起來。
回到喬府,喬譽帶著一群人回了院子,分別前,朝謝昭凌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你闖的禍,自己解決。惹到的人,自己去哄。”
什么禍,什么人,謝昭凌不知。
腿上的劇痛令他沒有過多的思考能力。
看著麻袋被人運走,謝昭凌想,小菩薩的托付他做到了。
他扶著墻,渾渾噩噩往木蘭院走。
“嗚嗚……”
月上梧桐梢。
一滴冷汗從額角劃過,謝昭凌仰頭望向星空,恍惚間聽到了小菩薩的哭聲。
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
踏進院門的那一瞬間,哭聲忽然消失。
而后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有人重重撞了過來,撲進了他的懷里。
小姑娘的手緊緊圈著少年勁瘦的腰。
頭埋在他胸口,崩潰大哭。
她用力抱著,用力到似是在與天相抗,像是在挽留這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我以為又要失去你了!
第34章
【34】
一個軟乎乎的小姑娘鑲嵌在自己懷里。
那感覺,很陌生,不踏實。
卻意外地并不排斥。
謝昭凌搖搖晃晃,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重量。
他脫力往后倒去,在意識消散的瞬間,他收攏雙臂,將人牢牢護在懷里。
“……”
“……”
“老趙家的,你家娃咋這俊呢?打哪兒撿來的啊這是?”
同村人扛著鋤頭,沖打田壟邊路過的趙家母子打趣道。
女人牽著個三歲的小男孩,面帶笑意,“你也想去撿一個?”
“是啊哈哈,瞧瞧,好孩子可真俊啊,哪像你們兩口子!
“那你可撿不著,我們娃是老天的恩賜,只這一個!
小少年一雙黑亮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母親。
女人蹲下了身子,從竹筐里拿出一根才摘的黃瓜,“渴了吧?來。”
小少年彎了彎眼睛,嗓音清脆:“謝謝娘親!
女人笑意不減,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牽著他的手繼續往家走……
“……”
“……”
“你說什么?!”
小奶貓“嗷嗚”一聲,渾身毛都炸起。
“哎喲喲!別扯老夫胡子!”
謝昭凌蹙了蹙眉,手指動了一下。
嘈雜聲入耳,周遭似乎亂作一團,吵鬧聲將他從夢境深處拽了出來,卻依舊睜不開眼睛,掙不脫黑暗。
“姑娘你別急啊,快松手,聽吳大夫把話說完啊,他肯定不會放棄謝護衛的,只是要讓謝護衛快些好起來罷了!”
吳大夫本來脾氣就不算好,這下更吹胡子瞪眼:“你還想不想他好?!”
“嗚嗚,我能不想嗎?可是你剛剛說他要瘸了!”
吳大夫恨得直咬牙,指著床上昏迷的少年,“老夫行醫多年,就沒碰上過這么不聽話的病患,我昨兒說什么來著?也別管昨兒了,我就是拎著他耳朵才囑咐完的話,他扭頭就能拋到腦后去,他這么不想好,我也不必在他身上白費心思!”
喬姝月一把拉住吳大夫的胳膊,哽咽了聲:“他是為了我才這樣的,吳叔你救救他吧!他對我真的很重要……”
屋中靜了一瞬。
半晌,吳大夫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語氣也低了下去,無力道:“老夫原本想著,他年紀還小,就用尋常的法子,好好將養,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墒撬。罷了,他這么有主意,那老夫也不必再憐惜他!
劉媽媽聽得心頭一緊,“您是要?”
“給他用的藥一直很溫和,講求一個細水長流,慢慢滋養?墒乾F在呢,這法子倒成了拖延的累贅了。”吳大夫沉聲道,“那我就給他用一劑狠藥吧,方子雖在醫書上有記載,但老夫沒試過,聽聞藥效強烈,診治過程中患者會遭受極大的痛苦,所以老夫一直不忍用。”
“但是,常言道絕處逢生,他這么能忍,想來那些痛苦于他而言,自然不如常人那么煎熬!
“挺過去的話,好得能更快,挺不過……”吳大夫嘆息道,“來世再投個好胎吧。”
“……”
謝昭凌再度陷入昏睡前,隱約聽到婢女們急切呼喚了聲:“姑娘!”
她出去了?
不知去了哪里。
喬姝月去了喬譽的院里。
此刻正值深夜,喬家卻無人在休息。
喬父今晚在公衙值守,大哥喬敘帶著大理寺的人去圍了悅泉樓。
京中的鋪子賬目出現問題,喬母褚氏今晚沒回來,家中能做主的,只有陸氏一人。
或許這些都是提前設計好的,特意支開家中的長輩,再設法引喬良出府,誘他擔下殺人的罪名。
喬姝月心里恨極,不顧護院的阻攔,直挺挺地沖了進去。
二哥喬良已經從麻袋里爬了出來,蘇醒了,他大概不是自然醒來,周身濕漉漉的,似是才被人用冷水澆過。
他頹唐地靠著門板,垂著頭,人還迷糊著,眼前忽然晃過來一個小團子。
而后他下巴重重地挨了一下,腦袋也因為后仰,狠狠磕在了門框上。
喬良抱住腦袋,痛苦地:“嗷!”
喬譽眼角一跳,忙上前拉人。他哪見過小妹揮舞拳頭,今兒也算是漲了見識。
喬姝月還想原地跳起,她個子小,就只能跳起來打。
兩輩子加起來她都沒這么沖動過,今日實在是各種情緒都夾雜在一起,懼怕擔憂,憤怒委屈,都混在一起,在胸中激蕩,令她大受刺激,神志暫失。
尤其是在看到謝昭凌躺閉著眼在榻上的模樣。
那庸醫還說讓他投個好胎。。
她心里破天荒地生出“我跟你們都拼了”的沖動。
喬姝月一邊掙脫,一邊冷笑:“四哥你別拉我,與二哥講不通道理,那我就用拳頭讓二哥清楚道理!”
喬譽:“……”
不得了,看來那姓謝的小子分量當真不一般,比他想的還要重。
怎么,這是人沒哄好,反而發了瘋?那姓謝的也不行啊。
喬良滿眼熱淚,痛得五官扭曲,“打人不打臉,我招你惹你了?”
“你還敢問?!”
小姑娘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獅子,怒吼著直往喬良身上沖。
喬譽一手攔在她腰間,把人往后拖,“有話好好說,別氣壞了自己!
喬姝月不聽。
有話好好說,也得等她先把人揍一頓再說。
一院子的人都攔不住一個喬姝月。
家仆不敢上手,只能把喬良團團圍住保護起來。可是喬姝月氣紅了眼,敵我不分,誰攔她她就用頭頂誰。
最后還是喬譽做主,揮退一眾仆從,讓小姑娘成功地沖到喬良身邊。
罷了,讓她解解氣吧,二哥也確實欠打。
防衛圈猝不及防地撤下,喬良反應不及。他瞳孔放大,眼睜睜看著那一拳又掄了過來。
喬譽:“……”
喬良:“啊啊啊我的眼睛!!”
這一跳大概用了吃奶的勁兒,跳得老高,一下捶上喬良的眼眶。
喬譽嘆了聲,似是不忍再看,背過身去,“活該!
一炷香時辰后。
喬姝月累得呼呼喘氣,她目光兇狠,瞪著在地上躺平,一動不動的喬良。
她用腳踢了下喬良的腿,“別裝死,再來戰!”
喬譽:“……”
他沒忍住,規勸道:“哪家閨秀似你這般張牙舞爪?你往日的乖巧與端莊呢?”
喬姝月還緊盯著地上的二哥瞧,仿佛只要他一動,她就能再上去撓兩下。
她心里委屈,也沒有哪家閨秀要和心上人生死分別兩次的。
“打架斗毆那都是街頭混混才會做的事!眴套u頓了頓,改口道,“雖然有的世家子弟也會,遇事用拳頭不用腦子,橫行霸道,傷風敗俗,但你是好孩子,要挑好的學,不能和敗類學!
“敗類”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喬姝月不耐煩地打斷,指著二哥,“他是不是在裝?比我大那么多,被我三兩下就打趴下了?”
喬譽見她不依不饒,只得嘆道:“他吸了迷藥,勁兒還沒過,手腳無力,四肢酸軟,能清醒著堅持被你打這么會功夫已然很不容易了!
喬姝月頓了下,“嗯”了聲,老實地坐回去。
還以為二哥誠心悔悟,知錯改錯,所以才任她捶打不還手。
沒想到是因為這個。
那就不算他主動認錯,等他醒了再繼續清算。
“手疼不疼?”
喬姝月冷靜下來,委屈巴巴地揉了揉,“嗯!
“你放心,他的懲罰跑不了,”喬譽目光微冷,瞥了一眼那個不成器的哥哥,“你也是,往后有事別自己扛著,若非我這幾日一直盯著二哥和你,還不知你們給我準備了這么大的驚喜。”
喬姝月不服氣:“我早就同你說過了啊,你們都不把我的話當回事!
喬譽被噎住,理虧地沒吭聲,他確實沒將這事太放在心上。
一是柳家小少爺禁足,二哥想報復也沒處去。
二則是他確實低估了二哥惹禍的能力。
幸好他的疑心作祟,暗中盯著兄妹的動靜,還能為他們善后。
喬譽此時還不清楚喬良會同人命官司惹上關系,但他也能看出來今日有人故意讓二哥出門。
引他出去,又施以迷藥,盤算之事絕不簡單。
“是你讓謝昭凌跟著他的?”
喬姝月猶豫了下,搖頭,“他自己決定的!
瞧她這副難受的樣子,喬譽心里也不好受,“謝昭凌呢?”
一提心上人,小姑娘眼圈頓時紅了,將吳大夫的話一說,喬譽也沉默了。
沒想到竟這般嚴重。
等喬姝月魂不守舍地回到木蘭院時,吳大夫已經擦著汗從屋里走了出來。
她趕忙上前,“他醒了嗎?”
“還沒,晚上可能會發燒,找人盯著點吧。”
“我親自盯著!”
“你?”吳大夫上下打量,冷哼道,“行啊,明早我再來給你看病,你倆輪著病,我干脆留在你喬家當差得了。”
小老頭一揮袖子往外走,快走出門時,沖她吼道:“找人給我收拾客房去啊!真讓我來回奔波?!”
劉媽媽趕忙差人收拾院子,賠著笑臉,親自送人出去。
喬姝月抹了一把眼淚,悶不做聲,推門進去。
李護衛撓了撓頭,也要跟進去,卻被紫棉拉住。
紫棉:“辛苦你今晚去耳房湊合一宿了!
李護衛愣了下,憨憨點頭。
“嗚嗚。”
“嗚嗚嗚。”
“……”
好吵啊。
別哭。
熟悉的疼痛,令人即刻從夢境里脫離。
那如煉獄一般的噩夢,他再也不想體驗。
謝昭凌慢慢睜開了眼。
天色還暗著,屋里僅亮著一盞燭火。
右腿傳來劇烈的疼痛,比先前更甚,痛到麻木,幾乎感覺不到那條腿的存在。
不過這些疼痛比起他先前曾遭受過的,也不過是其中的一種罷了。
額頭不斷有冷汗冒出,他一聲沒吭,往旁邊看去。
自己的胳膊上抵著個腦袋,源源不斷的熱淚流過他的手背,像極了幼時被當做藥引時,溫熱的血劃過手腕的感覺。
原來他也曾被養母善待過。
那根黃瓜很甜,是他吃過最甜的。
頭頂那抹輕柔的觸感還殘存在他的夢里,只不過短暫的美好后來都被血色覆蓋,再難尋覓蹤跡。
——“孩子,別哭了,再幫幫爹娘吧?”
——“求你了,孩子,看在養育之恩的份上,再來一點吧!
她想要活著,就一定要犧牲他嗎?
謝昭凌有些明白,小菩薩與旁人的差別在何處。
養父母挾恩圖報,好像養育他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取他的血一樣,這叫他時至今日都找不到一點求生的意義。
若他痛不欲生地活著,只是為了利好旁人,那真的還有必要將生命持續下去嗎?
所以他排斥一切善意,抗拒所有笑著靠近他的人。
可是小菩薩不一樣。
她也救了自己,卻從不對他提出要求。
在離開喬家之前,她讓他以自己的安危為先。
喬譽說得對,是他辜負了她的情意。
眼淚從腕間累累傷痕流過,他心里沒有厭惡,不再抗拒地將人推開。
她好像……可以支配他的身體了。
嘴里還發出“嗚嗚”的哭聲,又怕將他吵醒,拼命壓抑著聲音,“好燙,別死了,嗚嗚!
這天底下怎么會有如此善良的女孩子愿意來到他的身邊。
謝昭凌感覺自己仿佛置身火爐一般,被眼淚打濕的衣袖為他心底的煩躁又添了一把火。
他順遂心意,將手從她懷里抽走,而后慢慢抬起。
喬姝月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看到她滿眼含淚的可憐模樣,謝昭凌無奈地嘆了一聲。
他嗓音低啞:“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
發髻亂成雞窩一樣,臉上沾了好多臟土,碎發垂在耳側,眼睛又紅又腫,鼻尖哭得通紅。
“我打了二哥一頓。”小姑娘吸了吸鼻涕,“嗚嗚,你醒了啊……”
謝昭凌:“……?”
他目光錯愕,低低笑出了聲。
為了他打架嗎?
好可愛的小菩薩。
謝昭凌抬起的手輕輕落在她的頭頂。
回憶著夢中幼時的樣子。
生疏地,溫柔地,毫不猶豫地。
揉了揉她的頭發。
第35章
【35】
少年的手掌輕柔落下,揉啊揉。
喬姝月嗚咽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眼里噙著淚花,呆呆愣著,一時間沒有反應。
半晌,她慢慢抬頭,想看一眼上方的那只手。結果少年的手一直貼著她的腦袋,也隨著一起往后移去。
喬姝月望著空空蕩蕩的頭頂,臉頰瞬間變紅。
感覺還在,所以不是她做夢呀。
遙想一個月之前,剛見面那會,她還被他反拍了一巴掌。后來也是靠她鍥而不舍地黏著他,這才讓他慢慢不抗拒各種親近的舉動,諸如拉衣角,牽手指。
怎么他忽然主動起來了?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動碰觸她吧?
好像他剛剛回來時,自己一時沖動抱了上去,他也沒有推開。
甚至,甚至……甚至在暈倒前,還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些。
他他他抱她了!!
喬姝月越想臉越紅,兩手捧著臉頰,害羞得說不出話來。
頭頂的那只手還在不停地動,她被動搖晃著腦袋,兩手抓住他的手腕,鼻音濃重:“別,要暈了。”
本就亂糟糟的頭發,這下被揉得更亂了。
女孩子嬌滴滴的一聲撒嬌,讓謝昭凌心尖似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
他驀地收回了手。
后知后覺反思起來,自己都在做什么啊。
高燒令人意志薄弱,神志不清,每一次呼吸都是滾燙的,額頭的溫度令大腦愈發不清明。
一定是這樣,所以才會昏了頭,想著去揉她的腦袋。
她是這院子里的主人,而他是仆從,不該僭越。
謝昭凌收回手,無力地合上眼睛。
頭頂的重量陡然消失,喬姝月失落地抬起手,摸了摸剛被他碰過的地方。
“……對了,你現在疼不疼?”擔憂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她不安道,“要是很疼的話,我去把吳大夫叫回來。”
謝昭凌感受著下肢鉆心的疼痛,輕描淡寫:“還好。”
喬姝月眼前一亮,“那看來是有用的?!”
所以吳大夫說什么投胎,肯定又是嚇唬她的。
“你要睡嗎?我不吵你,我乖乖的!
喬姝月閉緊嘴巴,縮著腦袋,窩在他身邊,只兩只紅通通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他。
謝昭凌沒有睜眼,他壓抑著要痛苦呻吟的欲望,努力維持聲線的平穩。
“沒關系,我不睡!碧哿耍菜恢q豫了下,問道,“你和二公子……他欺負你了嗎?”
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口,又是否合適詢問,但他現在沒有太多理智而言,所以……問便問了吧。
一提起喬良,喬姝月就窩了一肚子火。
她憤憤道:“他還敢欺負我?!他闖了禍,要一大家子人幫他擦——”
突然停住。
謝昭凌:“……”
喬姝月干笑了兩聲,“我文雅些!
她調整心情,又默念了一遍弟子規,終于才恢復了幾分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
少年似是不適,難耐地皺了下眉,但不想被她發現,微微偏轉頭朝里,手用力抓住了被子。
他無聲輕喘了兩下,壓低聲音又問:“四公子和李護衛為何會一起出現在悅泉樓附近?你叫他們去的嗎?”
小姑娘雙手縮在袖子里,規規矩矩垂在膝上。
十分乖巧地將他不知道的事一一道來。
“李護衛是我派去的,二哥離家后,我去找了大嫂幫忙。大嫂能將二哥帶回來,但她肯定不知道你也在場,我怕你受傷,所以叫李護衛去接應你!
在她認真回憶的時候,謝昭凌慢慢轉身朝向里側,手臂下移,掌心覆在膝蓋之上,每一次劇痛,他都忍不住收攏五指,用力地按在上面。
“至于四哥……我派李護衛出去不久,四哥就讓人傳信給我,說他看到你和那個叫魏二的小廝一起進去了,沒過多久,只魏二一人出來,不見你人,他差人來問,我到底想做什么!
“他說從幾日前就派人盯著二哥的動靜,只不過他雖叫人盯著,自己卻沒太當回事,等他得知二哥進了悅泉樓,自己趕過去時,二哥已經進去好一會了。他那時正好又看到你,這才警惕起來!
謝昭凌意識不明,迷迷糊糊地從記憶的角落里搜尋。
他低聲問:“我離開時聽到有人在門口鬧事,吵嚷著讓酒樓交人,那也是四公子的安排?”
喬姝月愣了下,思索道:“那應該是大嫂的人。”
畢竟大嫂找的盡是粗使的小廝,還在她的攛掇下帶著麻袋去的。
而四哥身邊跟著他辦事的仆從多半做不來叫囂著堵門這般有辱斯文的事。
四哥擅智取,如此直白的手段,不是他的風格。
喬姝月還在沉思,是否要在此刻詢問他樓里都發生了什么。
畢竟當務之急是好好休息,陪她說了會話,他一定累了。
卻忽聽少年啞聲開口:“你……哭什么?”
“……”
喬姝月臉紅了紅。
她縮在袖子里的小手互相摳著,難為情地別過頭,“因為四哥傳信來說你出事了!
背對著她的少年慢慢睜開了眼睛,隨著她的每字每句,目光逐漸幽深。
“那會天都黑了,一個小廝來傳話……”
當時那人說:“人已救出,但姑娘您院里的護衛他不太好。”
喬姝月現在想起來,心里還酸澀難忍,輕聲道:“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沒想過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今后她該怎么辦。
前世的謝昭凌,在沒有她出現的少年時期,尚能從尸山血海中闖出一片天地,按理說他不會輕易被人抓住。
可四哥傳回來的那句話,實在令她方寸大亂。
“不太好”究竟是有多不好,發生了什么才值得四哥特意派人回來告知她?
喬姝月經歷過一世家破人亡,生離死別,所以她下意識就會往最壞的方向想。
二哥不聽勸阻,闖出禍事,她即便心里著急,也不至于自亂陣腳,尚能再想辦法解決。
可是如若謝昭凌有個意外……
那她當真是六神無主,什么法子都想不出來了。
假如她死去可以再獲得一次重來的機會,她半分猶豫都不會有。
幸好他平安回來了。
“都怪我。”
若她計劃周全一些,人再聰慧一些,他也不會受苦。
“你辛苦了!
她眼睛又酸酸濕濕的,挺起的背脊塌陷,伏在床邊,悶悶不樂。
藥效發作,謝昭凌昏昏沉沉。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將喬良帶出來時,他有多高興。
現在想來,能為她分憂,也算找到了點活下去的意義。
為了他人的心愿,他竟也沒那么排斥。
也許只是因為是她的緣故。
她和旁人比,總歸是不同的。
謝昭凌意識模糊,無意識地呢喃:“為你做事,不辛苦……”
只可惜自此斷了后路,絕了去到鄭豐南身邊的可能。
他想,也不算太可惜,他應該算是心甘情愿的。
少年的呼吸逐漸趨于平緩規律。
即便他竭力忍耐,盡力勉強,她也知道,他很疼,只是裝作無礙。
也許是怕她自責,怕她難過,不想她哭,所以即便痛徹心扉,他都不曾喊出一聲。
若無其事地同她搭話,直到睡去,也不忘安慰她。
哪怕重來一世,不是對她一見鐘情的陛下,也還是那個會溫柔待她的謝昭凌。
喬姝月抹了抹眼淚,為他蓋好被子。
起身出了門。
吳大夫從睡夢中被人驚醒。
只見小姑娘一臉急切:“他疼,怎么辦?”
吳大夫:“……”
他抹了把臉,看著小姑娘眼尾掛著的淚痕,徹底沒了脾氣。
長嘆了聲:“那就幫他熱敷著吧。”
雖然不一定管用,但心里會踏實。
回到木蘭院,喬姝月跑到庫房,“從四哥院里抬回來的東西都在這兒嗎?”
玉竹點頭,“姑娘要找什么?”
“湯婆子,我記得有個刻著兔子圖案,是父親從越州帶回來的!
玉竹翻箱倒柜,將東西取出,倒上熱水后,懸緊塞子。
“姑娘,我去把李護衛叫起來,讓他去放吧!
畢竟傷處熱敷,需要掀開他的被窩。
喬姝月臉紅了紅,“好。”
李成拎著湯婆子進屋,喬姝月眾人等在門外。
半晌,只聽哐啷一聲——
“哎喲!!”
喬姝月心下一驚,趕忙進屋。
李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捂著肚子輕聲哀嚎。
喬姝月:“……?”
見主子來,李成委屈巴巴:“姑娘,他踢我!
湯婆子挨著身子還是挺燙手的,貼在腿邊就好,謝昭凌平躺在榻上,傷腿在內側,李成夠不到里面,便單膝跪上了榻,打算越過少年身體放進去。
結果他才跪上去,剛要掀開被角,少年也不知是醒了還是夢中依舊保持著警惕,他利落地抬起完好的那條腿,迎面給李成的心窩來了那么一下。
那一腳用了實打實的力氣,踹得李成從榻上飛出去,摔倒在地,半晌沒緩過神。
“不行,他不讓人靠近!
李成說什么都不敢再上前。
與謝昭凌同住也有一段時間了,李成愣是沒看清過少年床榻的模樣,只因他直覺總是提醒他,不可靠近,萬萬不可。
如今看來,直覺救了他好幾次的命。
喬姝月嘆了口氣,那這……
她在眾人身上看了一圈,最終接過湯婆子。
“我試試吧!
劉媽媽頓時急了,“不可!李護衛都傷成這樣,那姑娘——”
喬姝月安撫地笑笑,“也許他不會打我呢?”
說罷她不顧眾人阻攔,徑直朝床榻走去。
和李成相同的動作,先是跪到榻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探身過去。
她人小,胳膊也短,不如李成那般伸長胳膊就能放過去。
她只能從床尾摸索,隔著被子,循著他腿的輪廓,慢慢往上。
不小心摸到他小腿骨時,她害羞地閉了下眼。
眾人提心吊膽,目不轉睛。
喬姝月毫無障礙地整個人都爬到床里側,謝昭凌一動不動地躺著。
全然沒有方才對李成時的那般敏銳又強烈的攻擊性。
眾人松了口氣,又同情地看向李成。
李成捂著快要斷掉的肋骨,馬上就能哭出聲來。
喬姝月忐忑地望著謝昭凌,她不敢錯過他任何一個表情,生怕他一個翻臉無情,也將她掀翻在地。
見他毫無動靜,她輕輕拎起被角,飛快地將湯婆子推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她悄悄舒了口氣,手要離開被子時,謝昭凌忽然抬手,抓住了她。
沒什么動靜,動作起伏也小,沒有用一丁點力氣,只是單純地將她扣入掌心。
他的體溫滾燙,透過兩人相牽的部位,淌進到她的心里。
“姑娘?怎么了?”
喬姝月紅著臉搖頭,她瞥向少年,見他仍緊閉著雙眼,心口的跳動聲愈發強烈。
無人察覺。
被子下面,大手握著小手。
喬姝月深吸了口氣,在他掌中,悄悄扭轉拳頭的方向。
而后緩緩張開五指,順著少年的指間滑入,十指相扣,握了上去。
第36章
【36】
偷來的甜蜜總是不能長久的。
十指相握的時間轉瞬即逝,她該離開了。手從少年掌心滑出,在心里刻下深刻的遺憾。
喬姝月蹭了蹭掌心的細汗,一雙眼眸依依不舍地往少年臉上看去。
他緊閉著雙目,眉頭微蹙,似乎睡得很不安穩。
“姑娘?”
劉媽媽說著就要往前。
喬姝月長出了口氣,摸索著,原路返回,由床尾爬了下去。
她坐在床尾,正欲往下去,余光瞥見旁邊掛著的東西。
是那個她送的荷包。
喬姝月微微怔愣,而后抿唇笑了笑。
她坐在床邊,彎腰穿上鞋子,心里想著,看來他介意的確實是荷包中的藥草,而不是她親手做的東西。
可是為什么呢?藥草有何問題?
喬姝月心里暗暗存了疑問,打算回頭尋個機會問問香料鋪的施掌柜。
她本想在這守到天亮,但劉媽媽說什么都不肯同意,尤其是在目睹了少年即便處于夢中,也極具攻擊性這件事后,劉媽媽便更難安心讓她留下。
“可是他方才沒有對我動手,你們都看到了的。”
喬姝月極力爭取道。
劉媽媽不為所動,讓紫棉與玉竹一人拉住她一條胳膊,說道:“方才或許是他燒糊涂了,來不及反應,誰能擔保之后他還一動不動的?姑娘愿意,老奴卻不能冒險,再說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還想在這陪著他?”
喬姝月臉色微紅,嘟囔道:“我還小呢,什么孤男寡女……”
劉媽媽沒否認這點,她也只是擔憂少年再出手傷人這事,兩個小孩子之間她沒往男女方面去想,只堅持道:“將姑娘帶走。”
喬姝月被強制帶離,臨走前,她只能叮囑李成,讓他好好照顧著。
李成懼怕地往榻上看了一眼,唯唯諾諾應了聲是。
**
**
嘩啦——
少年用力掙脫著鎖鏈。
手腕上經年日久的傷痕再度被磨破,有血流了出來。
“是血!!”
有幾個不要命的人舉著碗,喪失理智般朝他沖了過來。
為了搶奪本就不富裕的“生機”,又在他的面前打作一團。
耳邊是巫醫徐緩悠揚的誦咒聲,還有民眾歡呼雀躍叫好的聲音。
烈焰舔舐過瓦礫,火舌隨風勢猙獰狂舞。
頃刻間,天地間漫開一片紅光。
少年瞳仁漆黑,隔著熱流與人海對望。
他眼中是一片死氣沉沉,可在烈火的光焰照耀下,那雙眼睛又剔透清澈得宛如一顆毫無雜質的琉璃寶珠。
熱浪肆無忌憚地席卷,炙熱的溫度漸漸將他吞噬。
火焰纏上他的身體,淹沒過他的頭頂。
他做了個夢。
夢到自己沒有從那片火海中逃離。
他……
被燒死在了人祭儀式上。
“……”
謝昭凌驀地睜開雙眼。
眼底滿溢凌厲的殺意與廝殺的決絕。
“咣當——!!”
耳邊傳來響動。
須臾間,少年向枕下摸去,抬手就要將匕首飛出。
結果摸了個空。
他猛地僵在原地。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別別別打我!”
熟悉的聲音帶著哭腔,謝昭凌驀地偏頭看過去。
李成被少年那通紅的雙目以及眼底盛烈的殺氣嚇得渾身哆嗦,噗通一聲,跪倒在他摔掉的水盆旁邊,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哇哇大叫:
“好漢饒命。!”
謝昭凌收回手,脫力地靠在床頭,閉了閉眼。
好熱,為何這般熱。
他感覺自己就像被火烤一樣。
也難怪會做夢夢到被人燒死。
李成瑟縮著,小心翼翼地瞄,見少年閉著眼,仿佛又陷入沉睡,才鼓起勇氣,試探地叫了他一聲:
“那個,謝護……咳,謝哥,”此時深刻理解魏二的李成抖著聲音,“湯婆子要不要換一下熱水?”
謝昭凌:“……?”
他睜開眼,“湯婆子?”
哪來的那東西?
“在你腿邊。”
謝昭凌動了動腿,果然觸碰到一個堅硬又滾燙的東西。
他坐直身體,掀開被子,看到那個刻有小兔子圖案的東西后,陷入沉默。
“……”
腦海里忽然出現小姑娘掛著燦爛笑容的那張臉。
謝昭凌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感受著掀開被窩后陡然涌入的涼風。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將湯婆子遞給李成,“不要了!
李成顫顫巍巍站起身,抖著腿,腳尖往前蹭了兩步,磨磨蹭蹭得,惹得謝昭凌瞥了他一眼。
李成渾身一激靈,三步并作兩步,沖到近前,接過湯婆子。
見少年沒打算再動用武力,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氣。
看來人退燒后,神智恢復,好歹能交流了。
想想昨夜,李成的肋骨又隱隱作痛起來。
他拎著湯婆子,埋怨地看向少年:“你不知道,昨兒要給你放這東西做熱敷,結果還沒碰著你,抬腿就是一腳!
“我這輩子還沒這么飛過,疼死了!”
謝昭凌:“……抱歉!
他從前獨自生活,因為長相的緣故,沒少受人欺負,所以即便在睡夢中也不敢放松警惕。
多年來的習慣非一朝一夕能改變,他有時也控制不住身體的本能反應。
李成沒聽過少年道歉,此刻也怪不自在的,別別扭扭地擺了下手,“哎呀算了算了。”
他拿著湯婆子轉身往外,嘟囔了一句:“還是姑娘本事大,爬到床里都沒被扔出來!
謝昭凌大腦瞬間空白。
手指攥緊被子,嗓音發緊:“等等!”
李成疑惑回頭,“怎么?”
謝昭凌咽了咽嗓子,不確定地問道:“你說……姑娘?”
“啊,是!你把我踹翻在地,姑娘就親自給你放進去了。”李成心思粗,感慨道,“可能你那會失去意識了吧,反正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會,順著你的腿爬到里側又爬出來,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哪像他那么倒霉,剛沾著點邊就飛了。他要是再等等,或許也不會挨那一下。
謝昭凌:“……?”
——“反正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會!
在他床上。
待了。
好一會。
謝昭凌:“…………”
李成看著他越來越紅的臉頰。
又發燒了?不是剛退燒嗎?要不要找吳大夫來瞧瞧?他撓了撓頭,剛邁開步子。
“等一下!敝x昭凌朝他伸手,“還給我。”
他耳根與臉側都紅了一片,目光仍清清冷冷的,沒有感情。
李成一頭霧水,將湯婆子歸還,只見謝昭凌雙手接過,手掌慢慢擦過表面,他垂眸看了半晌,掀開被子,又塞了回去。
他躺回去,蓋好被子,調整了下睡姿,讓膝蓋又碰上那個滾燙的物件。
沒一會功夫,整個被窩又暖烘烘的。
后背與下肢先后沁出一層汗意。
謝昭凌手背抵上額頭,閉著眼睛,無奈地笑了一聲。
**
等喬姝月轉天醒來,才得知喬父清晨回到府上,聽說了喬良一事,大發雷霆。
她還沒來得及告狀,這事是誰說的?大嫂嗎?
她洗漱過后用過早膳吃了藥,都沒來及去看一眼謝昭凌,便匆匆跑去前院。
到時,正巧看到四哥站在院中的樹下,仰頭望著盛開的花。
喬姝月想到昨夜自己種種“彪悍”的作為,有些羞赧。
喬譽見她扭捏的模樣,好笑道:“我們家喬壯士醒了!
喬姝月:“……”
她嘟著嘴不想理他,喬譽主動走了過來。沒再為難她,說起正事:“二哥被罰跪祠堂,五日。等他出來,還有一頓家法!
上回徹夜未歸都只是罰跪兩日,這回竟罰這么重。
喬姝月詫異道:“原因呢?因為去了悅泉樓?”
真正的禍事只有她與謝昭凌知道,而謝昭凌阻止了事態的發展,家中應當無人知曉內情才對。
喬譽道:“二哥什么都不肯說,只說同友人有約,非要在那日赴宴,走在半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再醒來就在家里了!
喬姝月心頭一緊,“那父親清楚是誰將二哥帶回來的嗎?”
喬父很討厭悅泉樓那地方,二哥是他親生子,尚且都要罰跪,若是知曉謝昭凌也去了,只怕……
“父親回了御史臺,還不知是你的謝護衛做的好事。”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悅泉樓出了命案,他和大哥都有的忙,你……不會不知道吧?”
喬姝月繃著小臉,頭使勁搖晃,“我哪知道,我只知二哥一副去找人尋仇的模樣,不跟著他出事怎么辦?”
四哥可真壞啊,還想詐她?休想!
她疑惑地歪了下頭,“什么命案?和二哥有關系嗎?”
喬譽微瞇了眸,直勾勾盯著她道:“死了一個樂伎!
他在女孩臉上見到畏懼的表情,挪開視線,抬手摘了一朵花,漫不經心道:
“怎會和二哥有關呢,他都沒去悅泉樓。”
喬姝月詫異地瞪大眼睛,“他沒去?”
他去了。
喬譽意味不明地笑了聲,眼底漫上一層冷意。
是啊,悅泉樓那幫奴仆號稱沒有見過喬二公子喬良。
可他親眼見到謝昭凌翻墻帶出來一個人,難不成喬良也是翻墻進的酒樓嗎?
喬良說自己被套了麻袋,他說自己沒進去,那他是怎么出現在悅泉樓里的?
“謝昭凌醒了嗎?”
喬姝月腦子里亂成一團,搖頭,“我還沒去看他!
喬譽沉吟片刻,“等會先找二哥問問情況吧!
“嗯。”
小姑娘連忙點頭。
褚氏和陸氏在屋中說話,兄妹倆同母親請了安。
關于謝昭凌帶人回來這事,陸氏倒是知道一些,她同褚氏講自己沒有抓到喬良,是妹妹手下的護衛把人帶回來的,褚氏愈發覺得留下那個少年是留對了。
“不過他敢給喬家的主子套麻袋,也實在是……”
陸氏捂著嘴笑,“母親,小妹也讓我手下的人帶著麻袋去呢!
褚氏無奈:“平日里你最喜歡你二哥,怎么這種時候下手這么狠?”
她見過喬良,那孩子都被打懵了。
她哪知道這里頭還有她寶貝女兒的杰作,只當一切都是謝護衛所為。
喬姝月冷哼了聲,“他連父親的話都不聽,還能聽誰的?軟的不行,當然得來點強硬的!
褚氏:“……”
也好,女兒有自己的主見,總好過被人欺負。至于喬良,他確實該吃點教訓。
陸氏提醒道:“母親,這回若無謝護衛,二弟怕是會牽扯進案子里!
一說起命案,褚氏眉眼間神色冷了下去。
昨晚大理寺的人包圍酒樓時,在場之人無一不遭受審問。
喬良若是在場,傳出去于喬家的名聲、于喬父與喬敘的官聲而言,都只有弊端。
“聽說謝護衛回來便病倒了?也難為他了。”褚氏對謝昭凌有點惜才之意,外加二子與幼女都被少年相救過,因而愈發欣賞。
“讓他這些日子好好修養吧,原本罰了他三個月的月銀,想來應當沒有銀子再行束脩禮,他讀書的費用,便也同施芊一樣,一并由我來承擔吧。早些養好,早日回學堂念書!
先前的罰總歸還是要罰的,畢竟傷人在先。
一碼事歸一碼事,賞罰分明,沒有功過相抵這么一說。
喬姝月眉開眼笑,抱著母親的胳膊,好一通撒嬌。
二哥被關進祠堂,每日傍晚送飯時才準人探望片刻功夫。喬姝月與四哥約好了酉時見面,便準備各自回院子。
臨分別前,喬姝月沒忍住問道:“四哥,那個命案的真兇,抓到了嗎?”
喬譽目光無波,望了過來。
他的視線極有穿透性,銳利地審視,似乎要將人心看穿。
妹妹的眼睛里沒有太多疑問,有的竟是“期盼”,她好像心里已然有了一個答案,開口問他,也只盼能從他這里確認她所思為真。
喬姝月禁不住他的打量,心虛地低下了頭。
今生與四哥的交集變多,他護著她,幫她圓謊,替她遮掩,他那么好,叫她一時忘卻,他前世是怎樣一個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又城府深沉的人。
有那么一瞬間,她有了想和盤托出的妄想。
四哥這般聰慧,若是如實道來,應當不會將她當做是瘋子。
可喬姝月并不敢輕舉妄動。
她手中的底牌是“對未來的預知”。
若是告知四哥十年后喬家會覆滅,以四哥的性子,定會在所有事連苗頭都沒有時,便將其連根拔起。
那樣喬姝月所知的未來便不再是她可以預測的未來了。
多事之秋,易生變數。
幕后之人她并未打過交道,到底有多少仇人,她也并不清楚。
若是她動靜太大,打草驚蛇,叫人察覺,那是否又會出現她難以預料又無法規避的滅門之禍?
她或許已經沒有再重來一次的機會了,所以她不敢賭。
只敢沿著前世的軌跡,慢慢地前行。
不宜全部交代,也不可全然隱瞞,擇其中關鍵之處稍加透露,應當還是可以的。
喬姝月仰起頭,笑了笑,“沒什么!
正準備離開。
喬譽忽然開口:“官府辦案,我如何知曉!
喬姝月見他沒疑心,松了口氣,“也是,那四哥我先回了。”
她揮了揮手,往木蘭院走,心里想著謝昭凌,步子越來越快。
喬譽目光沉沉,對著早已遠去的背影,帶著一絲不可置信地,輕聲呢喃:“此事你應當才是最清楚的吧!
**
吱扭一聲。
西廂房門打開,一顆腦袋探了進來。
喬月偷偷摸摸地,用氣聲道:“阿凌哥哥,醒著呢嗎?”
剛要睡著的謝昭凌:“……”
他忽又想起李成的話來——
“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會!
耳邊響起關門的聲音,謝昭凌紅著耳朵,連忙又閉上雙眼。
說不清為什么要裝睡,總之他此刻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她還那樣小,那樣純粹,能有什么心思?
他不該因她一個舉動、一句話而反復琢磨。
他越不坦蕩,越不自在,就越說明他動了歪心思,那恰恰是對她的不尊重,是不該有的。
謝昭凌穩住情緒,放緩呼吸,假裝自己正在熟睡。
只要他不回應,她應該也做不出什么惹人誤會的……
謝昭凌:“……”
他感覺自己的睫毛被人撥弄了兩下?!
小姑娘做賊似的,躡手躡腳走到他身邊,他竟然毫無察覺。
最近只要是她在身邊,自己的心就亂得一塌糊涂。
好像是從她那句“喜歡”開始。
她只是把自己當個好看的玩物,他不可往齷齪的方向想。
是因為從無人能這般對他,所以他難免不適應,才會一再手足無措。
這不怪她,要怪自己心性不定。怪他出身市井,對男女之事司空見慣,眼臟心臟。
只要他刻苦磨煉身心,就一定能……
謝昭凌:“……”
她怎么又把他的手拉起來了!
謝昭凌默默吸了一口氣,靠全身之力抵御她的侵擾。
喬姝月見他眉頭微蹙,還以為自己把他吵醒了。
她捏著他的兩根手指,僵在原地。放輕呼吸,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見他半晌沒有動靜,才又繼續。兩手托著他的手掌,緩緩高舉。
同時身子前傾。
將他的手緩慢地放到了自己的頭上。
謝昭凌驀得睜開眼睛,一下收回手,從榻上彈坐起身。
他收手的動作猝不及防,且力道不小。
喬姝月被他帶得往前栽倒。
她人倒在他身前,手掌撐在被子上,茫然地睜著眼睛看他。
謝昭凌緊緊抿住雙唇,別過頭去,不著痕跡地高了被子,壓抑道:“姑娘在作甚?”
“啊……”
被發現啦。
喬姝月站直身體,手背在身后,不好意思地側身向外,羞赧道:“摸摸頭發呀!
她被哥哥們也摸過頭發,但那和他摸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昨晚沒夠,今天本想趁他睡著,再體會體會。誰知他竟然醒著。
叫人怪害臊的。
前世陛下也很愛摸她的頭發,一般還會憐惜又充滿愛意地望著她。
重生回來,她不能從他眼里看到憐惜看到愛意,那摸個頭發總可以吧?
她實在太想念陛下了。
謝昭凌有些聽不懂,“……摸頭發?”
喬姝月眨了眨眼,目光單純無辜,“你做過的事這就忘啦?”
謝昭凌回憶起昨晚種種,表情空白一瞬。
發燒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同她道歉。
喬姝月不滿:“為何要說對不起!”
謝昭凌聲音很低:“我很臟!
喬姝月惱了,“你不臟!”
她一邊說,一邊又惱怒地去拉他的手。
謝昭凌眼疾手快,將手背到身后,躲避了她的目光。
“我不該那樣!彼f,“我不可以。”
小姑娘氣得爬上了榻,要越過他去抓那只手,“那你做都做了!”
“我糊涂。”
“又不是壞事,怎能用糊涂二字來搪塞我?”
謝昭凌一陣恍惚,“不是壞事嗎?”
他哪里配?他一個卑如塵埃,如螻蟻一般的奴仆,憑何去觸碰她尊貴的身體。
他懷疑自己的間隙,小姑娘自己攀了上來。
一場高燒令他的反應速度變得遲緩,身體的防御機能亦潰不成軍。
她抓住他那條胳膊,拉到頭頂,不容置疑地按了下去。
她氣鼓鼓地瞪著雙眼,威脅地看著他,控制著他的手掌在自己的腦袋上用力揉搓。
抱著他的胳膊,揉得自己左搖右晃亦不肯松手。
謝昭凌不敢反抗,生怕自己弄疼了她。只得忍著面頰的熱意,垂下頭任她支配自己的肢體。
“……”
等喬姝月再從床上爬下來,整個人心滿意足,臉蛋紅撲撲的,眉眼間皆是笑意,仿佛才飲下陳年佳釀般愜意。
“伺候得不錯!彼湴恋酶甙合掳停拔液軡M意!
占完便宜,一溜煙地跑走了。
門都忘了關。
謝昭凌怔怔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心里竟生出了失落的感覺。
他悶不做聲,又躺了回去。
院子里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姑娘!你這頭發怎么亂糟糟的又跟雞窩似的!”玉竹大驚失色,尖叫道,“你又去找二公子打架了?”
喬姝月:“……”
“他都被禁足了,我怎么打架?”
“不對,我又不是無賴哪能天天找人打架?”
“你這是什么眼神?不相信我??昨兒那是氣急了才——哎呀!不和你說了!”
小姑娘氣急敗壞地跑進屋。
謝昭凌沉默下來,翻身朝里。
半晌,唇邊揚起弧度,竟是被可愛得低低笑出了聲。
第37章
【37】
酉時剛過,喬譽來到了木蘭院。
他和喬姝月約好一起去見二哥。
劉媽媽得知來意,笑著迎喬譽進門,只見喬姝月健步如飛地往外走。
喬譽停在院里,想起什么,往西廂方向看了一眼。
喬姝月注意到他的目光,險些左腳絆住右腳,她臉頰泛起一陣熱意,催促:“四哥,莫要看了,快走吧。”
等會就過了探視的時間了。
喬譽詫異地挑眉,“怎么,鬧別扭了?”
還有這種好事?
喬姝月搖頭,只道:“快走快走。”
她紅著臉悶頭往外,心里想著,玉竹那些話謝昭凌肯定都聽到了。
她是文靜端莊的女孩子,昨夜當真只是氣急了才動手,實際上她平日里都是以理服人的。
還有借人家手摸頭這種事……
后知后覺出羞赧來,她頂著一張比紅果子顏色還艷麗的臉,再也不好意思往人家面前湊。
幸好他腿上有傷,出不了門,不然見著她這幅模樣,指不定要如何笑話她。
兄妹倆一路無話,來到祠堂。
喬氏祠堂位于喬府東側,和學堂毗鄰,這院子只有夫子教書時才熱鬧些。
哦,還有喬良犯錯后的那幾日也是,每回都雞飛狗跳的。
喬父雖嚴苛,但褚氏心軟,好不容易才說服喬父,每日傍晚允許喬良放半個時辰的風,省得把人憋壞,腦子愈發不好使。
喬姝月算著時辰來,一進門,正好看到喬良揉著雙膝,被小廝攙扶著,顫顫巍巍往院子里走。
二人對視,喬良膝蓋一軟,險些又跪下去,被小廝眼疾手快地撈住。
他只是中了迷藥,并非失憶。前夜被小妹痛擊的回憶還在,身體許多地方都仍疼著,現在都沒好。
只見小姑娘抱著肩膀,下巴抬著,鼻子里發出一聲憤憤的“哼”。
陰陽怪氣道:“喲,這不是我們喬二少嗎,怎么,這是酒又喝多了,腿都不利索了?”
前世喬良被誣入獄,在牢里待了兩個月。他吃了不少苦頭,等放出來后又被喬父狠狠打了一頓,腿都被打斷了。
前世腿傷難愈的是二哥,今生卻變成了她的陛下。
小姑娘翻了個白眼,打他旁邊走了過去。
進了祠堂,先給祖先上香,而后又向長輩們叩首祈求,保佑喬家的安寧。
而后才面向喬良,仰著頭,用鼻孔看他。
夾槍帶棒地:“說說吧我的好二哥,天上是下金子雨了?讓你拼了老命也要去!
始終沉默的喬譽:“……”
感覺今日的小妹十分不好惹。
喬譽默不作聲地,給喬良拉了個椅子,兄友弟恭地:“二哥,來坐著說吧!
坐著承受小妹的拷問,省得等會又跪下了,叫下人看笑話,更加顏面無存。
喬良感動不已,在喬譽肩膀上重重拍了兩下。
還是弟弟好。
眾人落座,喬良頹唐地苦笑了聲。
他跪了一天一夜,也算想明白了一些。
柳步亭還在禁足,根本就沒出來,是有人故意放假消息引他出門,激起他的憤怒,要讓他去鬧事。
給他帶來消息的人,是什么心思,便不難猜了。
“說來不怕你們笑話,二哥我……交友不慎。”
喬姝月冷笑了聲,“二哥的朋友里又有幾個好的?都是早就知道的事,現在談何笑話!
喬良哭喪著臉,低聲下氣:“月兒,二哥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這氣可能消了?二哥不過是失了你的約,言而無信,可也唯這一次,你犯得上這么和二哥說話嗎?”
喬姝月驀地站起身,眼眶微紅,“你可知你一人魯莽,要全家人為你擔憂?你可知你是怎么出來的?是謝昭凌撐著傷腿,將你從悅泉樓里背出來的!他當晚就病倒了,現在都還躺在床上!”
說來說去,她還是心疼謝昭凌。同時也痛恨自己,為何就放任謝昭凌用他的辦法去處理問題。
她沒想過他這樣狠,連自己都不放過。寧愿逞強,也不愿辜負她的囑托。
喬良被震在原地,每個字他都認得,可連成一句話他便聽不懂了,他無助地望向四弟。
喬譽這才將昨日種種一五一十道來。
在得知是謝昭凌救了自己后,喬良久久不能回神。
在聽聞悅泉樓那樁命案后,喬良更是后怕地脊背陣陣發涼。他雖然讀書不多,腦子也一般,但并非全然是個蠢的。
他前腳被設計弄進了悅泉樓,后腳那里就發生了命案。
很難不去想是有人要對他做什么。
喬良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聲音顫抖:“昨日我還未踏進悅泉樓的門,便在巷角被人打暈,后來醒過一次,隱約聽到人罵了句‘怎么就醒了’,而后便被他們用迷藥再度藥昏。”
他咽了咽喉嚨,害怕道:“再醒來,就回家了!
“如此說來,你沒有騙父親!眴套u思忖道,“那么悅泉樓里發生了什么……”
喬譽目光直直望向喬姝月,“就只有謝昭凌一人知曉了,是不是?”
喬姝月心情沉重,“嗯!
看著她的反應,喬譽知道她沒說謊,心頭稍稍安定。
喬良如受驚的兔子,躥起來,叫道:“我怎敢對父親說謊,活得不耐煩了?!”
他是當真什么都不知,也正因為難以察覺什么,才會輕易被人利用。
充其量只是隱瞞了要去復仇找茬這一件,他也只是想讓罪罰輕一些才沒敢提。誰知悅泉樓里發生了命案,他說與不說,都是不可饒恕的。
“我……我還帶了武器去!眴塘紡膽牙锾统鲆话研〉,后怕道,“還好沒掉出來,不然若是丟在悅泉樓里,我有嘴也說不清了!
喬譽閉了閉眼,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喬姝月:“這么小的刀,你要去給柳步亭削果皮嗎?”
喬良一驚:“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找柳步亭?!”
喬譽也把目光投了過來。
喬姝月像看傻子一樣看他一眼,“你難道還結了許多仇家嗎?”
喬良:“……”
他心虛地偏移目光,撓了撓頭,他不知道啊。
喬姝月小手握成拳頭,抵在唇邊,垂著眼睛,喃喃道:“悅泉樓的守衛不承認見過二哥,是因為大嫂派了護院去要人,若他們承認二哥在里頭,就不得不交人了!
交出喬梁,陷害之事自然無法做成,所以他們肯定不能說見過。
幸虧當時她去找大嫂尋求了幫助。
小姑娘陷入沉思,“酒樓原只想打發走前來尋人的,他們不知阿凌哥哥偷偷把二哥帶走了,二哥只要咬死說自己沒有進去過,便不會牽扯進去,畢竟沒有證據證明二哥去過。酒樓若是推翻自己的口供,大理寺一定會更加懷疑!
這其間若缺少任意一環,二哥都不能洗脫嫌疑。如今這般,是最好的局面。
“所以大理寺沒有傳喚你,父親也只是讓你罰跪而已!
若真與命案扯上瓜葛,二哥的下場只怕和上輩子一樣了。
這回再聽到小妹念叨“阿凌哥哥”,兩位兄長對視一眼,誰都沒再發怒。
喬良心有戚戚,問道:“那我這是沒事了?”
喬譽默不作聲,望向妹妹的目光帶著沉甸甸的思量與審視。
喬姝月想了想,說道:“二哥只需謹記,你是在街上被人打昏,再在家中醒來,免去中間你醒過的事就好。”
“好好,這都是事實,我能記住!”喬良猶豫道,“那謝護衛那邊……”
“他聽我的話!
喬良:“……”
說得好像誰不聽話一樣,喬良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即便心里吃味,可他再也不敢嚼謝昭凌的舌根,畢竟人家千辛萬苦把他從狼窩里救出來。
“那、那替我謝謝……謝謝他!眴塘紕e別扭扭地偏過頭,站起身,“不早了,你們回吧,我要悔過自新去了。”
喬姝月走出門去,忽然回身,“對了二哥,等你罰期過去,記得來同我好好聊聊你那位‘朋友’!
“……好!
喬譽和喬姝月一前一后出了祠堂。
喬姝月想起來學堂的事,扭頭問道:“四哥,表叔身子好了嗎?”
喬譽看著腳下的石路,心不在焉地“嗯”了聲,“后日便可去聽學!
“后日?那好像就只有你和芊芊能去!
喬譽聞言瞥她一眼,“你要等到謝昭凌傷好?”
喬姝月眨了眨眼,無辜地歪了下頭,抿唇笑笑,“怎么能說等呢,我的病也還沒好呀!
“病沒好還跑來興師問罪?”
喬姝月目光躲閃,含糊道:“這不是心里著急嘛。”
喬譽也不是第一天見到妹妹護著那臭小子了,這一日又一日的,他竟然已經習慣了。
“那我隔幾日便把功課送到你院子來,免得回頭落下功課又要被夫子訓斥。”
想到一貫溫和但對功課異常嚴厲的表叔,喬姝月連連點頭。
“對了四哥,回頭整理一下你啟蒙的書籍,都借我可好?”
喬譽步子猛地頓住,深吸了口氣,眸光漆黑,幽幽望她,“給謝昭凌?”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扯了扯自己的裙子,“是呀,你讀的書多,所以我想讓他多學一點!
喬譽靜默半晌,咬著牙道:“行啊!
倒要看看那男的能學到些什么本事,還能強過他不成?!
兩人一同走到了喬四的院子門口,喬姝月擺擺手告別,意欲繼續向前。
后衣領忽然被人拽住。
喬姝月脖子卡住,叫了一聲,“四哥!”
喬譽從她身后俯身,在她耳畔,壓低了聲:“你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些什么。”
喬姝月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汗毛豎立!
她目露驚恐,不敢回頭,“四哥在說什么?月兒不懂!
喬譽盯著她的側臉,輕聲道:“你方才講給二哥的話,都直指一點,你知道二哥萬萬不可留在酒樓,你知他會被人栽贓?”
“我不知道!”
喬譽笑了,“大哥和父親都沒人提過有栽贓一事,我只是隨口一提罷了!
小妹沒有對“栽贓”一事發問,反而急著為自己反駁。她是默認了“栽贓”一事為真。
千方百計想要撇清二哥與悅泉樓的關系,也只是因為那地方發生了命案,傳出去于名聲上不好。
聽說兇手和死者躺在一處,被官府的人當場抓獲,毫無辯駁的余地。
真兇歸案,即便是二哥查出來和悅泉樓有什么關系,那也是其他類似尋仇、嫖妓、或是賭錢這類事,萬萬和人命官司扯不上關系。
以現有線索與實情來看,絕無可能發生栽贓之事,真兇在場,還要扯上旁人,那何其荒唐。
可喬譽偏偏憑著直覺詐了出來。
按小妹的反應推算,也許這世事就是這般荒唐。
那莫須有的罪名,或許就會安在他的親人頭上。
而更荒唐的是,她真的什么都清楚。
這算什么?未卜先知嗎?
喬譽定定看她半晌,直起身,不再逼她。抬手輕拍了拍她的頭,沒多說,轉身進了院子。
“……”
喬姝月火急火燎地跑到西廂房。
她一把推開門,沖到少年床邊,六神無主,“完了完了,四哥好像都猜到了!!”
謝昭凌拉過被子,將自己的身體蓋了嚴實,無奈地看著她,“猜到什么?”
喬姝月在榻前走來走去,像熱鍋上的螞蟻,“猜到我早知這一切。”
她一緊張就忍不住咬嘴唇,“他在詐我,我好笨,怎么就被他一下詐出來了!”
喬譽此人太過敏銳。
當初在悅泉樓外初遇謝昭凌那會,她原本計劃救人,誰曾想半路殺出個四哥來,當時她就知道那事做不成了。所以那會每每對上四哥,她心里都存著小心,害怕自己不夠謹慎,滿盤皆輸。
但凡表現出一點異樣,都能被四哥抽絲剝繭,挖出真相。
怪她最近和四哥走得太近了,導致她警惕心變弱,一時疏忽,都忘了喬譽前世是個忍辱負重,暗中蟄伏,寧愿背負罵名多年也不露面,只為給柳家一擊重創、再無翻身機會的狠人。
謝昭凌倒不覺得喬譽知道這事有多可怕,他知道與否又能如何?還能去喬家長輩面前告發嗎?
他肯定不能,能看得出來,他其實很在乎家人,自然不會害小菩薩。
謝昭凌問道:“他不相信你做預知夢嗎?”
“我沒說過,”喬姝月不確定道,“他應該不會信吧?”
四哥不信神佛,更相信世事都是人在作祟。
謝昭凌抿了下唇,小聲問:“所以這個也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嗎?”
“嗯!
謝昭凌沒再言語,別過頭去。
“罷了,他戳穿時再說吧,他若不提,我不必自亂陣腳!
喬姝月揉了揉臉,在旁邊的木椅上坐下。
她看著謝昭凌微微發紅的臉,擔憂道:“還沒退燒嗎?”
“……退了!鄙倌曷曇粢活D,從被子里拿出一個湯婆子來,“有些熱!
“吳大夫說熱敷能緩解疼痛,”喬姝月神情認真,“他沒在誆我吧?”
謝昭凌搖了搖頭。
確實沒有先前疼了,尤其想到這個是她親手放進來的。
喬姝月又問起在悅泉樓發生的事,謝昭凌如實道來。他免去一些細節,只道是送信時正巧撞見喬良在,便順道將他帶了回來。
至于真兇,也是他怕有紕漏,干脆把真兇綁了起來,順手扔到現場去了。
至于他如何將人帶進的悅泉樓,又是如何找到命案發生的房間,他一概沒提。
喬姝月見他不愿提起,便也不再多問?倸w他平安歸來,就是好的。
“阿凌哥哥,你不聽話了。”
謝昭凌耳根發麻,有些慌亂:“那你……”
小姑娘嘆了聲,愁眉苦臉地,幽怨看他一眼,搖搖頭,轉身走了。
謝昭凌愣住,手緊抓被子,要將被子掀開,追下床去。
沒等他動作,房門關閉。
他挺直的背脊慢慢垮了下去。
踏進院中,喬姝月裝出來的愁怨慢慢散去。
眼底漫上化不開的哀傷。
“紫棉!
“姑娘!
“你去將那個叫魏二的小廝帶來,悄悄的。”
“……”
暮色漸濃,烏燕自月下飛過。
滿天繁星。
喬姝月趴在院中石桌上。
魏二全都說了,與她的猜測相差無幾。
魏二以為他們在外頭賺外快的事敗露,以為她要責難,還壯著膽子為謝昭凌求情。
他也有了會為他說話的朋友,她該感到欣慰和開心。
可她實在高興不起來。
他在偷偷存銀子,為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為了還她那五十兩銀子。
從踏進喬府那日他就說過,一定會還。
她的陛下不輕易許諾,但言出必踐,說過還就不會賴賬。也許在他心中,這還是頭等大事。
喬姝月不由得多想,他這么著急還錢,是不是做了還清欠款后就遠走高飛的打算?是不是現在就迫不及待想要離開了?
那日她對他說,定會讓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身邊,不過是夸下?。她并無底氣,也無自信能留住他。
不過是能拖一日是一日罷了。
她總想著,待他再好一些,或許他就舍不得走了。
若還清欠款,他堅持要走……
喬姝月抱住腦袋,埋在臂彎里。
一陣晚風拂過,將她垂在石凳旁的紅裙吹動。
身側忽然有人落座。
裙擺擦過那人的腳踝,讓人身體微僵。
而后一只瘦弱修長的手,緩緩落在女孩的頭頂。
狂風驟起。
紅色裙擺與少年褐色寬松的褲腿廝守糾纏,貼在一處,難分彼此。
落在頭頂的那只手,溫柔地揉了揉。
半晌,小姑娘慢慢抬頭。
一雙杏眼含水帶霧,眼睫猶有淚痕。
她含著淚珠,笑了一下,“你這是在作甚?”
謝昭凌望之便心生不忍,心臟痙攣般抽動了一下。
他低下頭,茫然道:“聽她們說你悶悶不樂。”
她似乎很喜歡被人摸頭,會很開心,所以他就想試試看能不能讓她心情好起來。
看起來毫無作用,因為她雖在笑,但眼淚仍然不斷地往下落,叫人看著便心慌意亂。
“不嫌自己臟了?”
她心里有氣,故意為難他。
謝昭凌脫口而出道:“我,我洗過手了!
洗了好幾遍。
不知她是否被自己弄哭,躊躇片刻,到底沒移開手,在她腦袋上又揉了兩下。
喬姝月愣了下,氣笑了,“你還真嫌棄自己。”
“我不喜歡有皂角味的,”她猛地擺頭,把他的手甩掉,“誰準你出門的,回房去。”
謝昭凌局促地收回手,失落不已,站起身,“……是。”
他慢吞吞地走出兩步,不放心地回頭看,正對上小姑娘專注的目光。
她眼里又盡是他看不懂的情緒。
謝昭凌無端生出一股煩躁來,偏偏內心的火氣無法宣泄。
她直勾勾地望著他,忽然問道:“還清那五十兩后,你會離開嗎?”
謝昭凌怔了瞬,抿起唇,靜靜回視。
小姑娘慢慢直起身,走到他面前,仰著他,“你存多少了?”
謝昭凌目光躲閃,“只有二兩銀子!
這個月沒有月銀,近來還因為養傷不能出去做事,所以他存得并不算多。要不是悅泉樓那一趟,他就只有一兩多點。
喬姝月一顆心往下沉。
來到喬家月余就存下二兩銀子,那等他痊愈,銀子賺得更快,豈不是待上一年半載就要離開了?
那怎么行。
喬姝月換上一副霸道模樣,較勁兒道:“你要是決定走,那錢我就不會收!
只要她不收,他就欠著她,就不能離開。
謝昭凌沉默片刻,“你也說過,喬府攔不住我!
所以不管她是否收錢,他都有法子留下錢后,悄無聲息地離開。
喬姝月:“……”
四目相對。
她囂張倔強的樣子再難維持。
秀眉折出傷心的形狀,瞪大的杏眼中逐漸漫上一層水霧,嘴角向下彎。
謝昭凌隱約聽見開始有抽泣聲響起。
他驚慌失措,想要去摸她的頭,又憶起才剛被她拒絕的窘迫,不知該如何是好,手僵停在空中,進退兩難。
“月姑娘,我——”
他后悔方才的出言不遜,低下頭,就要跪下請罪。
小姑娘眼圈含著熱淚,強忍著沒讓淚滴掉下來,一把攙住他的手臂,不讓他作踐自己的雙腿。
她挨得太近,人又正好到他胸口,從外看來,像是被他抱在懷里似得。
謝昭凌驀地繃緊身子,為難地看了一眼她手握著的地方,渾身都不自在。
被她觸碰的那條手臂有燒傷的疤痕,隔著衣裳,她應當摸不到,不會被嚇到。
他分神時,只聽她惡狠狠地質問:
“你存的銀子呢?空口無憑,拿出來瞧瞧!”
小姑娘委屈巴巴,橫他一眼,“讓我也長長見識,看看外頭賺的銀子長什么樣!
還能是什么樣,銀子不都是一個樣?
謝昭凌一頭霧水,聽話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袋,那里裝著他的全部家當。
喬姝月松開他的手臂,掂了掂分量,“都在這?分文沒有了?”
謝昭凌搖頭,“沒有了。”
小姑娘點頭說了聲“行”,將布袋揣進自己的懷里,“這算你孝敬我的!
“現在你一文沒有了,從頭再賺吧。”
喬土匪抹了一把眼淚。
拍拍屁股走了。
謝昭凌:“……”
第38章
【38】
關于悅泉樓命案的后續,喬姝月略有耳聞。
命案現場發現了昏迷不醒的柳助教,以及他給葉宰輔家小孫女寫的情詩,上頭是他的親筆,還有他的手印,即便他矢口否認,稱自己并不清楚,但證據確鑿,不容他抵賴。
大理寺抓到了人,順著線索查了半個多月,終于集齊了全部的證據,將柳助教定罪。
葉家雖按下家丑,不愿聲張,但西京城中權貴圈里素來藏不住秘密,知人情不在少數,一度將此事當做茶余飯后的笑柄。
葉家和柳家的梁子算是結下了,于喬姝月而言算是意外收獲。
因為她記得葉家內部有個叛徒可是向著柳家的,經此一事,葉家明面上和柳家不對付,那位叛徒在葉家的日子怕是愈發難熬了吧。
想起那個叛徒,喬姝月提筆寫信,讓李成送去了國子監,詢問三哥何時歸家。半日后得到回信,三哥說八月十五中秋會回來。
三哥一心向學,每月的旬假他都不離開國子監,孜孜不倦,廢寢忘食。唯有逢年過節,才能同他見上一面。
喬姝月嘆了口氣,抱起四哥帶來的功課,和送給謝昭凌的啟蒙書,一路朝西廂跑去。
……
日子一晃,到了八月中。
喬姝月的病徹底痊愈,而謝昭凌的傷也養得差不得了。
他如今下床走路已看不出異樣,只要不是太大的負重,都不必太過擔憂。
喬姝月本想讓謝昭凌再多休養幾日,褚氏卻說什么都不肯讓她一個人出門。
“不然就從你二哥院中調幾名護衛,萬一再在街上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褚氏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不然還是差下人去吧,娘實在不放心!
“那還是讓謝護衛陪著我吧!眴替驴扌Σ坏茫е沂系氖直蹞u晃,“女兒在家中憋了兩個月,都要悶死了。今兒是思蓁邀女兒出去,為的也不是買什么東西,只是想一塊逛逛,說說話!
小姑娘軟聲撒著嬌:“明日就要上學堂了,到時候每日聽完課后,還要做夫子留下的功課,哪有時間再去玩呀?今日正好,放我出去看看吧!
“只你二人?”
“還有林尚書之女,林韻。”
“吏部林尚書嗎?”褚氏竟不知吏部家的和自家女兒成了朋友,詫異道,“我記得林尚書家的公子同你三哥是同窗。”
“是啊是啊,林家阿娘總是放心的吧?我只和好孩子在一處玩耍,阿娘放心吧。上回是我落單才被人欺負,這回她們也都帶了護衛出門,大家聚在一處,不會有事的。”
褚氏還是心里不舍,嘆道:“要不是今日要清鋪子里的賬,娘就陪你去了!
“那怎么行?思蓁也沒有叫陸夫人啊,我自然也不能帶上阿娘!
褚氏面帶愁云,無可奈何之際,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少年。
這少年自傷好后,便好好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凡是喬姝月所在之處,必定能在幾丈之內見到他的身影。
喬姝月同旁人說話,他就隱匿了身形,藏在暗處,若非仔細搜尋,當真很難察覺到他的存在。
這已經不是普通護衛的水平,就算去王府做個暗衛也不無不可。
不過褚氏不會覺得少年來給女兒做護衛是大材小用,畢竟她女兒的安危比那些王公貴族可重要多了,她只滿意于自己的眼光,更慶幸當初及時將人留下。
可惜這少年仍是自由身,未曾與喬府簽訂賣身契,若是能終身都在喬家當差,那就好了。
每次一同謝昭凌提起簽身契一事,他還未出聲,喬姝月便先跳出來說不簽。
說什么這是她新想出來的御人之策,要在謝昭凌身上嘗試嘗試。說生契死契都不簽,就靠她的手腕讓降服下屬。
她一個小孩子,能有什么手腕。
次數多了,褚氏也懶得再提,總歸是女兒院里的人,就讓她自己管著吧,好在少年看著誠心臣服,也沒鬧出什么幺蛾子,褚氏便暫且放了心。
“謝護衛!
少年悄無聲息從暗影里走出,一聲不吭,站了出來。
褚氏道:“出門在外,護好姑娘,若出任何差錯,唯你是問。”
“是!
“阿娘,那我就走啦!”
喬姝月揮揮手,帶著她的護衛出了門。
踏出褚氏的院子,勉強還算端莊。
等越過府門,踏上馬車,駛出街巷,再無旁人。
小姑娘歡呼了一聲,坐在馬車里,人趴在車窗旁,興奮地抖了抖兩只腳。
她不小心踢到謝昭凌的腳,謝昭凌垂著眼睛,目光落在她的鞋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座雕像。
“這外頭的空氣都比木蘭院的好聞吶!
她興奮地蹬腿,閉著眼睛,享受著徐徐微風。
“中秋快到了,咱們買點什么給大家當節禮呢?”
褚氏逢年過節都會給府上的人發放賞錢,數目不等,都是考量過每人平日里的表現,依照勞動所得而額外發放的。
各個院子也都有樣學樣,底下人辦事更賣力,主子用人也更放心。
玉竹斜了對面的少年一眼,意味深長道:“姑娘你還有銀子嗎?上回新開了個果子鋪,都沒法去嘗,說是囊中羞澀,這回哪兒還有銀子備節禮啊!
話音落,少年倏地抬眸,看了玉竹一眼。
玉竹揚起下巴,挑釁地回視。
時至今日,她還是心疼那五十兩銀子。她當初是五兩買回來的,憑什么謝護衛就要五十兩?雖然謝護衛的本事是大了點,但五十兩也太多了。
喬姝月縮回頭,正巧對上少年冷淡的目光。
她愣了下,尷尬地撓了下臉頰。
她想起來先前從謝昭凌那搶來的銀子,怕對方誤會自己動那部分的銀錢,討好地笑了笑。
看似是在給玉竹解釋,實則也是對著謝昭凌說:“你們放心,這錢的來處我自有法子,別人的錢咱肯定不能動不是?我靠自己的腦袋賺銀子,不犯國法。”
玉竹一頭霧水,嘟囔了句,“怎的還扯上國法了。”
聽不懂,一個字都聽不懂。
馬車停下,到首飾鋪了。
玉竹先下馬車,去外面做準備。
喬姝月緊隨其后,就坐在最外側的少年替她撩起轎簾,她停了下,對他小聲說道:“你的銀子我都存著呢,不花!
謝昭凌:“……”
他垂下眼睫,“既是給了姑娘,便任憑姑娘處置。”
他如今愈發有個臣服者的樣子,這叫喬姝月心底生出些新鮮的感覺來。
前世身為九五之尊的謝昭凌,可從未這么低三下四過,雖然他也對她有求必應,但到底不一樣,那會是寵著她,而此刻是全心全意只聽命于她。
若他今生還做那人上人,不知和前世能有幾分區別?
喬姝月笑著鉆出馬車,謝昭凌定身半晌,才從她那個笑容里回過神,也跟了下去。
三個小姑娘順利于首飾鋪聚首。
喬姝月來得最晚,她進鋪子時,店中已被人清場。
陸思蓁正同林韻說笑,聽到動靜回頭,見到喬姝月時,眼中都亮起了星星。
陸思蓁上下打量,嘴里不住發出“嘖嘖”的感慨聲。
“今日還特意打扮了?”陸思蓁佯裝嫉妒,嗔了她一眼,“怎么,一聽說和林姑娘見面,就這般用心?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現在有了林姑娘這個新朋友,就不在乎我這個舊朋友了!
謝昭凌守在門口,聞言回頭,偷偷又看了喬姝月一眼。
方才在馬車上,他沒敢多看,此刻卻可以肆無忌憚地看向她。
小姑娘身穿緋紅色緞裙,裙上繡著牡丹,襯得容顏嬌艷無雙。她養了兩個月的病,原先肉嘟嘟的胳膊反而纖細了不少,整個人長高了一點,如柳枝抽條,每一日都在變化。
在木蘭院里,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他不覺得有什么。
如今經人一提,再去回憶初遇時的她,才驚覺她身上的變化。
謝昭凌不想惹人注目,但又實在挪不開目光,只能藏身于門板后,奢望地注視著那抹耀眼奪目的光亮。
眾人在看著喬姝月時,她也在看林韻。
前世她與這位林姑娘毫無交集,連認識都不曾。畢竟林韻十歲被二皇子看上后便入了宮,及笄后沒多久就過世了。
今生能相識,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林韻與她同歲,但或許因為身子比她還差的緣故,身量竟比她要小上半頭,骨架也小,人又瘦,看著像比她小上兩歲的妹妹。
喬姝月不由得放輕了聲音,彎著眼睛,同她說起話來。
三個小姑娘嘰嘰喳喳湊在一處,各自的婢女侍候在一旁。
謝昭凌背靠著門板,心不在焉地聽著。
陸思蓁驚呼了聲,“這個適合你,中秋家宴上就戴這個,準保驚艷一眾姐妹!”
林韻怯怯地,不太自信:“真的好看嗎?”
喬姝月應和:“讓人見之便為你神魂顛倒,男子見了走不動路,女子見了嫉妒你到發瘋,快戴上試試吧!”
謝昭凌:“……?”
他偏過頭,抿著唇笑了下。
再抬眸,面前不遠處站了個人。那人搖著折扇,似笑非笑,看著他這邊。
謝昭凌面上的笑意斂起,手摸向了腰間的匕首。
“……”
說服林韻買下發釵后,喬姝月不經意間轉身,習慣性地尋找謝昭凌的身影。
方才還見少年立于門后,此刻他卻不見了。
喬姝月皺了下眉,叫來玉竹低語:“謝護衛人呢?”
玉竹茫然搖頭。
喬姝月走到門口,見到李成正無聊地蹲在地上擺石子,她問謝昭凌人呢,李成也搖頭,“我方才一低頭的功夫,他就沒影了。”
來去無蹤,也沒個動靜,跟鬼魂兒似得。
喬姝月面色微沉,差人去尋,自己則回到了店中。她沒有再亂走,留在原地等他回來。
一街之隔,茶樓雅間。
謝昭凌與鄭豐南對面而立。
每回相見,男人臉色都帶著和善的笑意,今日也不例外。
但他說出的話卻和友善毫不沾邊。
“你當真過分得很吶!编嵷S南笑道,“來我的地盤,破壞我的計劃,你說這筆賬,我是該算到你身上,還是喬家人的身上呢?”
謝昭凌那日去過悅泉樓,他還和人打過照面,這事并不難查。他忽然又出現,鄭豐南但凡不是傻的,都會有所懷疑。
他以幫工的名義進了酒樓,只是為了搬那幾筐菜嗎?鄭豐南不信。
“我好不容易幫柳家擺平了那個麻煩,多完美的替罪羊,卻被你給破壞了,害我被上頭責罵訓斥,你說我是不是該殺了你?”
謝昭凌目光極冷,面色不善地盯著他。
“你沒什么要解釋的嗎?我可是很好奇,你是如何將喬二公子帶出去,又是如何讓柳助教出現在房間里的?”
對于同類,鄭豐南向來坦蕩且有耐性。
“從天而降嗎?還是你買通了那兩個守衛?”鄭豐南道,“不管是什么辦法,我都太驚喜了,你真的不考慮來我身邊嗎?”
真相于鄭豐南而言已經不重要,事情既已發生,多思無益,人活在當下,該往前看。
無論少年用了什么手段,結果都是令鄭豐南滿盤皆輸,他既痛恨自己輸了,又很欣賞少年的膽識與智謀,更遺憾自己曾經放任手下人去欺凌他,后悔沒先喬家一步將他解救出來。
若是當日將少年帶回去的人是他,那他早就如虎添翼,不知比現在強上幾何。
但后悔也無濟于事,好在此刻再挽回并不算晚。
所以鄭豐南在處理完瑣事后,又深思熟慮好幾日,才決定再來看看他。
見少年始終不理不睬,鄭豐南非但不氣餒,反而語出驚人:“來了我身邊,我可以為你鋪一條通往朝堂的路!
鄭豐南雙目發亮,期待地看著少年。
果然,少年有了反應。
就說嘛,哪有人會對富貴榮華無動于衷的?只是沒想到,少年野心不小,竟瞄著那條由金子堆砌而成的路途。
“你身在朝堂?”
鄭豐南搖頭。
謝昭凌冷嗤道:“大言不慚!
“我雖不在朝堂,但背后的靠山卻在!蹦腥松衩匦Φ,“你總該聽過,悅泉樓背后東家的傳聞吧?喬家人沒告訴你嗎?”
謝昭凌皺眉,冷言道:“喬家為何要告訴我,我只是一奴仆!
“是嗎?可是我怎么聽說,喬家那位大小姐待你極好?”
鄭豐南靠近兩步,那抹溫和的笑容明明極為親切,可此刻卻襯得他面目更加陰險可憎。
“我原先沒把那小丫頭放在眼里,現在確實不得不重視了,她本事不小,能讓你在喬家待這么久!
謝昭凌心中陡然迸發出強烈的殺意。
他面上不顯,目光淡淡,同他周旋,“撒撒嬌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鄭公子這般出身,幼時沒體會過嗎?”
鄭豐南愣了下,“你……這是在嫉妒她?”
話里話外,好像是那小姑娘求了父母,才將他留下的。
多好啊,有家人寵愛,想要什么只要張張嘴、撒撒嬌就能擁有。
不像他,從出生起便低人一等,卑微如螻蟻,隨便一人揮揮手,輕易就能將他打入深淵。
“我沒有。”
鄭豐南笑出聲來,“哦,你在嫉妒她啊。所以你才幫喬家做事,你那么努力立功,得到主子的認可,是想長久地留在喬家?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謝昭凌偏過頭去,語氣很輕:“與你何干!
這副輕慢又不屑的神態,鄭豐南太熟悉了!
他頓時激動起來!
少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抬步就要往外走。
“等等!”鄭豐南忙迎上去,將他攔住,好聲好氣道,“再聊聊!
謝昭凌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不耐煩道:“你還想說什么!
鄭豐南順著看過去,“看來你還未得到喬家人的信任,連劍都不給你配!
那個李成都有,他看得一清二楚的。
“你留在喬家也可以,但你要幫我做一件事!
“我為何要幫你!
“你想留在喬家,就要死死守住你的那些秘密,”鄭豐南提醒他,“喬家可容不下罪人!
少年厭惡地皺眉,眼神晦暗,“所以?”
鄭豐南篤定道:“我幫過你一次,你也該報答我一回。你去悅泉樓做工,為的是賺銀子,我猜你是想還那小姑娘錢吧。她的恩你記著,我的你也不能忘!
“你何時幫——”
鄭豐南目光沉沉,手按在少年肩膀上,暗示意味十足:“刀疤男的死是我替你壓下的,不然你以為你能躲過官府嗎?還有要將你溺死的那幾人,你后來有再見過他們嗎?”
“三爺以為是那兩名守衛壞了事,若無我替你瞞下,將那二人偽裝成畏罪自殺,你以為你還能好好待在喬家享福?”
在那只手按上來時,謝昭凌便下意識反抗。
鄭豐南是商人,不同于曾按著他的那個壯漢,他身上沒有力氣,謝昭凌一下便掙脫出來。
“你心里將一筆一筆都算得很清楚,而且你很吃我這一套,不是嗎?我是在威脅你,但我的威脅你反而很放心!
鄭豐南看人很準,他之所以能成功,與他極佳的眼力分不開。
“我們互惠互利,互相成就,不好嗎?”鄭豐南不喜歡打感情牌,他坦坦蕩蕩,直言利用,陳明利弊,“我找上你,是看中你的能力,你能助我行事更順利,同時你也能收獲你想要的地位、權勢、金銀,你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謝昭凌好笑道:“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當然。”
“哪怕我要皇位?”
鄭豐南猛地看向他,目光錯愕震驚,他怔愣半晌,結巴道:“你,你你你還真敢想!
荒唐,太荒唐了,他怎么不說想上天做玉皇大帝呢。
謝昭凌也覺得荒唐,他低聲笑道:“不可嗎?”
鄭豐南在少年眼里清晰地看出了認真,忽而放聲大笑,笑到胸腹抽痛,才艱難忍住笑意,抹了把臉,“行啊,你敢想,就去做。”
鄭豐南望著少年,不知該說他是意氣風發,壯志凌云,還是說他鬼迷心竅,被豬油蒙了心智。
他感慨了聲:“你要真有那個野心,我不會阻你,三爺想必也會對你非常感興趣。”
“三爺到底是誰?”
鄭豐南卻不再多說。
謝昭凌轉身向外,忽又聽鄭豐南說道:
“聽他們叫你謝護衛,是你那個小主子給你起了新名字嗎?你現在叫什么?”
謝昭凌睨他一眼,不答,只道:“莫要插手我在喬府的事。”
洞悉他內心欲望的鄭豐南愣了下,恍然,“原來你喜歡她那樣的。”
他撫掌淺笑,“倒也不是不行。”
就像二皇子那樣。
少年緩步靠近,伸手揪住鄭豐南的衣領,像被人冒犯了領地的野獸,銳利的爪鉗住來犯者的脖子,鷹隼般的深眸帶著森森冷意,警告:“別打她的主意!
“當然,只要你愿意為我做事!
**
謝昭凌回到首飾鋪時,另外兩位千金已經離開。
“姑娘,咱們先回吧,瞧瞧你這都腫了。”
“已經讓人去尋謝護衛了,咱們先去醫館可好?”
“不,我就要在這等他!
小姑娘抱著膝,沮喪地吸了吸鼻子,被念叨得煩了,她干脆堵住耳朵,不聽不聽。
她捂著雙耳,自然不知道在那一瞬間,周遭勸慰的聲音也驟然消失。
面前讓出一條路,有人快步走到她跟前。
身前立著個瘦而長的影子,喬姝月后知后覺,茫然抬頭。
少年大抵是跑回來的,額角還沾著汗,他輕聲喘息,手撐住膝蓋,彎下腰,雙目清泠,關切地看著坐在門檻上的她。
一瞬間,委屈化為實質。
嬌縱任性的小姑娘立馬化身黏人小淚包。
她嗚咽兩聲,用力揪住少年的衣擺,仰著頭哭訴:“我,我以為你走了,不回來了。”
她早知道,他有一天或許會離開,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這么快到來。
“我又能去哪呢?”
謝昭凌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拉著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才拽著她,放開自己的衣角。
玉竹見他回來,憤憤瞪他一眼,不滿道:“你去哪了?你可知姑娘多著急?!”
“先別埋怨了,”劉媽媽嘆道,“姑娘,這下人終于回來了,咱們去看看腳傷吧?”
謝昭凌面色一緊,忙蹲下查看,他緊張道:“傷哪兒了?”
腿傷的滋味他知道,那苦楚不想她也承受。
喬姝月見他這般關心自己,心里又甜絲絲的,赧然道:“就是扭了一下,不礙事!
玉竹瞪眼,“怎么不礙事,都腫了!”
“就是一時著急,沒看清腳下,扭了一下,定是近來身子都躺懶了躺笨了,你們回去不許胡說,不然阿娘又要關我。”
小姑娘兩只腳都藏在裙子下面,謝昭凌不便查看,他沉默片刻,背過身去,“走吧!
眾人皆是一愣。
喬姝月眼睛一亮,“你這是要背我嗎?”
謝昭凌定定望著她,“我可以嗎?”
還記得當初把她從河水里救出來,爬到岸上時,只來得及見別人背她離開的背影。
如今他的腿傷痊愈。
他不想把這個機會再交給旁人。
少年目光堅定,喬姝月眼圈一紅,“你的腿……”
謝昭凌笑了笑,“姑娘并不重!
喬姝月聞言二話不說,向前倒到他后背上。
眾人都看著,她收斂表情,藏起偷笑,一本正經道:“那辛苦你了,謝護衛!
謝昭凌穩穩托住她的雙腿,背著她,慢慢站起身。
少年的后背不算寬闊厚實,卻足夠溫暖安全。
喬姝月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紅著臉,附在他耳側,用只他二人能聽到的音量悄聲說:
“辛苦了,阿凌哥哥!
第39章
【39】
從醫館回來后,喬姝月腳腫得像個豬蹄。
喬譽來看望她時,她正捧著臉,笑得合不攏嘴。
喬譽一眼就看出來是因為誰,他冷眼瞥向門側值守的少年,見對方目不斜視,心底冷哼了聲。
嘁,假正經。
“四哥,來送功課嗎?”小姑娘眼睛彎成月牙形狀,拍拍身側的凳子,“來嘛,快坐!”
喬譽:?
已經許久未見小妹這般殷勤的模樣,上回還是求著他去醫館接謝昭凌回家。
所以果然還是跟那臭小子有關系!
喬譽把懷里的書本放下,沒好氣道:“往日不見你這般歡迎我!
喬姝月瞇著眼睛,笑得像只剛偷腥的貓兒,“今兒夫子都教什么啦?”
“《詩經》!
喬姝月唔了一聲,好奇:“四哥早都背會了吧?”
“嗯,當做溫習!
“那四哥你做過注解的書是不是用不到啦?”小姑娘圖窮匕見,討好地拉著哥哥的袖子,“你送來的那些書里,沒有那本誒,是不是被你不小心漏掉啦?”
喬譽:“……”
看來是怕某人學業跟不上,所以來他這要范本。
喬譽臉色發黑,暗暗咬牙,“知道了,等會差人給你送來!
私下開小灶又如何,人的天賦早就從落生那一刻起便定下了,天資尋常之輩,豈能靠勤奮來彌補?再刻苦,也不如天之驕子隨便學學。
那個小子出身鄉野,進喬家前連字都不識,還妄想看他的詩經?
他學得懂嗎他就學?
喬譽冷笑著,茶送到嘴邊。
“……”
喬姝月的腳沒法走路,便喚了門口那人到近前來。她拿起兄長送來的功課沖他招手,少年規規矩矩地在她身旁站定。
“阿凌哥哥,昨兒讓你學的可會背了?”
“嗯。”
“那你再看看這個,有哪些字不會,哪些句子不懂,盡可問我。”
“好!
“雖然我也不見得會,但我們一起鉆研,定能有所領悟!
“是,都聽姑娘的!
“…………”
喬譽若無其事放下茶,再坐不住,匆匆起身,回房讀書去了。
**
大約是白日見過鄭豐南的緣故,入了夜后,謝昭凌久久難眠。
李成的呼嚕震天響,謝昭凌從床里側的褥子下翻出一張紙。
這是他從悅泉樓帶出來的那張畫像。
三個月過去,他依舊沒有絲毫線索。
在他初入悅泉樓后,他便撿到了這張畫紙。那時鄭豐南應當還沒認識他,就算是見過他,也不必大費周章,多此一舉。
這畫像必定是出自除鄭豐南一派以外的人。
西京城中危機四伏,或許藏著什么舊識,會是南邊找來的嗎?
原本在還清欠款以后,他可以毫無負擔地離開。
可現在他竟愈發舍不得了。
她說以后會明白她的“喜歡”,那他到底哪兒值得被她看在眼里呢?他哪里值得人喜歡?
總不會是和鄭豐南一樣,看上他的能力。
按照小菩薩自己的說辭,是因為他好看。只是一張還算能看得過去的皮囊,至于讓她為他花這么多心思嗎?世間從不乏好看的人,也不見她每個都帶在身邊。
憑何是他?
獨獨是他。
謝昭凌并非自卑自貶之輩,他只是下意識會去疑心旁人靠近自己的目的。
褚氏留自己在府上,是看中他能護衛她的女兒,認為他有利用的價值,這很符合謝昭凌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鄭豐南說他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深信不疑。
唯有小菩薩,他從來沒看透過。
謝昭凌看向畫像上的自己。
不知不覺間,自己竟與畫中人越來越相像了。
小菩薩說她能夢到未來,若他不在她身邊,她能否守好自己的秘密,不招致歹人的覬覦?
若有朝一日他要離開,她能否平安地度過一世呢?
謝昭凌坐起身,抬眸便看到懸掛在床尾的荷包。
他遲疑片刻,傾身過去,將掛繩解了下來。猶豫半晌,將荷包放在了床頭內側,枕邊的位置,他一睜眼就能看到。
一夜無夢。
荷包自此再也沒掛回去。
八月十三,是喬姝月重返學堂的日子。
也是謝昭凌正式開始念書的日子。
因夫子規定辰時入學堂,所以天蒙蒙亮時,喬姝月便起了。
不同于往常磨磨蹭蹭,今日她可是精神抖擻,充滿期盼。
謝昭凌比她起得還早,在她迷迷糊糊在榻上困得打晃時,就聽到玉竹在旁邊抱怨,說謝護衛精力充沛,卯時未到就爬起來練劍。
喬姝月打了個激靈,勉強睜開一只眼問:“哪來的劍?”
玉竹道:“自然是找李護衛借的,他又沒有!
喬姝月攏著被子,靠在床頭,打了個哈欠。
“哦對了姑娘,您說要給咱院里每人做一身新衣當節禮,其他人倒好說,月前才給大家量過身,尺寸都是現成的,衣裳很快便能做好,只唯獨謝護衛他……”
他不給碰啊。
喬姝月揉揉眼睛,“他不送衣裳,我有別的安排!
玉竹心里一陣吃味,撇撇嘴,“哦”了聲,暗自腹誹,又是特殊待遇。
不過心里叨叨是一回事,玉竹還是很佩服謝護衛的,保護主子這些日子,他未有一時松懈,好似不知疲倦,恪盡職守,勤懇得讓人欽佩,也算對得起主子的厚待。
“姑娘,綢緞鋪將賬送來了,問咱們什么時候結銀子?”
喬姝月沉吟片刻,“明日吧!
玉竹遲疑,“姑娘你又有錢了?”
“現在還沒有!眴替伦陂窖,由紫棉伺候著穿衣,笑了聲,“等我從學堂回來就有了!
玉竹:?
去學堂不是念書嗎?
還會發銀子不成?
等主子用過早膳,玉竹去叫人,看到謝昭凌已經在院中恭候多時。
他一如往常,抱著肩膀,背對著房門,如一棵筆直的松柏,靜靜屹立,堅韌頑強。
聽到傳喚,少年神色沉靜踏入房中,一言不發,背過身去,將人小心翼翼地背了起來。
學堂就設在府中,不必出門。
沿著游廊慢慢走,一路上遇到不少仆從。
“姑娘。”
“月姑娘安!
早上是最忙碌的時候,在沿途遇到第三波同她問安的婢女時,喬姝月終于受不住。
她紅著臉,把腦袋埋到少年的背上。
謝昭凌腳步頓了下,稍回過頭,“姑娘?”
“別說話,快走!
面皮薄,害羞。
謝昭凌“嗯”了聲,繼續前行。
等拐出游廊,走上喬府東側的夾道,她才肯把頭抬起來。
耳朵熱烘烘的,一雙杏眸羞得泛起水潤的波光。
“許久未曾這般‘招搖過市’,還真不適應!
謝昭凌微勾了下唇,很快又壓下去,“他們還敢笑話主子不成。”
“那說不準,人心難測嘛,他們當著我的面自不敢提,可心里……”
“心里如何?”
喬姝月嘿嘿笑了兩聲,圈緊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心里都在笑我——多大啦,還要人背!
謝昭凌倏地啞聲,感受著耳根吹上來的氣息,自衣領內泛起一陣滾燙的熱意。
他不自在地把她往上背了背,顛得她一瞬間遠離了些。
謝昭凌松了口氣,“姑娘受了傷,情有可原!
“就是,管旁人作甚?”玉竹晃到二人跟前,蹦蹦跳跳,滿不在乎道,“旁人若知曉姑娘受了傷還要上學堂,定要夸上一句勤懇好學呢。”
喬姝月捂著胸口,“你從哪兒蹦出來的?嚇我一跳!
玉竹慢慢瞪大眼睛,提了下手里的書籃,“我一直跟著姑娘啊。”
謝護衛背著主子,就只好由她來幫他們拿書了。
喬姝月撫著心口,嗔她一眼,“那你一直不出聲?故意嚇唬我是不是?”
“我出聲了啊!我還回了姑娘你兩句話呢,是姑娘沒搭理我!”
喬姝月疑惑地:“嗯?”
“有嗎?”她扯了下謝昭凌的衣裳,望著他的側顏,“她說話了?”
謝昭凌微紅了臉,搖頭,“不知,沒聽到!
他一心只注意背上金貴的小菩薩,未曾將眼神分給旁人。
她也沒注意到旁人在嗎?
謝昭凌驀地止住念頭。
玉竹看著那對主仆走遠,氣得直跺腳。
身后忽然傳來一男子的聲音,“玉竹,早啊!”
玉竹回頭一看,是二公子喬良和他的小廝。
小廝笑著沖她招手,又道:“月姑娘今日也來嗎?”
玉竹不想搭理,沖二公子福身,二話不說,扭頭走了。
喬良好久不見妹妹,本該十分想念,可不知怎么,他忽然有個不好的預感。
還未等喬良心驚膽戰地踏進學堂,便被人攔在門口。
“謝護衛?”喬良扯出一個局促的笑,撓了撓頭,“有事?”
謝昭凌微微頷首,手往旁伸,做了個“請”的姿勢。
“不進去嗎?”喬良一頭霧水,他們就在學堂門口,“是月兒找我?”
“姑娘在那邊。”
謝昭凌不再多言,徑自先走了。
喬良指揮小廝進去放書,自己趕忙跟了上去。
“咳,那個,謝護衛……”
“嗯!
喬良兩步趕上,扭扭捏捏,臉漲得通紅,半晌才憋出來一句:“還未同你道謝!
謝昭凌眉目沉靜,沒什么反應,只淡淡道:“職責所在,二公子不必道謝!
他是為了小菩薩,與旁人無關。
“不不不,我都聽月兒說了,是你費了番功夫才把我帶出來的!眴塘祭⒕蔚氐拖骂^,看著少年的腿,“你的傷養好了?”
“嗯!
“那就好,那就好……”喬良松了口氣,站定,沖著少年的背影稍作一揖,鄭重道,“謝護衛,算我欠你一次!
謝昭凌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喬良笑了下,拍著胸脯道:“往后若有難處,盡可向我開口,我保證——”
少年挑眉,冷淡道:“二公子先管好自己吧,少給姑娘招惹麻煩才是!
喬良:“……”
謝昭凌引著人來到隔壁的祠堂,喬良一看到門匾上的字腿就軟了,他扒著門框,哆哆嗦嗦,不肯邁進來,“謝護衛,是月兒在等我,還是別的什么人?”
他近來門都不出,更無犯錯,不至于又關進祠堂罰跪吧?
謝昭凌有些不耐煩他問來問去,走到門口,一把拎起喬良的領子,把人拽了進來,拉到院子里,用力往里推了一把,而后他十分守規矩地退到門口。
喬良踉蹌好幾步才站穩,一抬頭就看到小妹坐在石凳上,笑瞇瞇地沖自己招手。
喬良如釋重負,抹了把冷汗,“是你啊,嚇著我了。”
小姑娘手托著腮,好整以暇欣賞二哥的窘態,理所當然道:“除了我,還有誰能使喚得動阿凌哥哥嗎?”
阿凌哥哥阿凌哥哥,喬良聽得耳朵生了繭,他在對面落座,好奇:“找我有事?不能等散學后再說?”
“萬一夫子又要留二哥訓話,我難道還等你不成?”
“你怎知我……”喬良氣悶,神色憤憤,“定是老四同你嚼的舌根!
“二哥,你先前閉門不見,說要好好反省,如今可悔悟出什么來?”
喬良聞言,正襟危坐,理了理衣領,清了下嗓子,人模人樣道:“二哥我想得很是通透,如今的我,已然不是昨日的我。夫子言——”
眼瞅著他要發表長篇大論,喬姝月立馬喊停。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謝護衛!眴替掳凳镜溃澳强墒蔷让,你對謝護衛就沒什么交代嗎?”
喬良腦子僵住,“……還要交代?”
他謝過了,也行了禮,還不行嗎?
“自然是謝禮啊。”小姑娘嫌棄地睨他一眼,“怎么,人家救你白救啊?”
“雖然阿凌哥哥不是沖二哥你的謝禮去的,但為人處世,總得有個你來我往才是。原以為二哥你知曉世事,圓滑周到,不曾想你竟不及我思慮周全!
喬良被她一番話震住,瞠目結舌,“你、你是從哪學會的這些?”
喬姝月隨口糊弄,“我天生早慧,不成嗎?是二哥老大不小了,還不懂事。”
喬良:“……”
我嗎??
他低頭,反省自己。
人情這事,可大可小。
要是較真起來,他這事絕不算小。
畢竟那可是人命官司,雖說同他無甚關聯,但他若是被大理寺的人圍困在悅泉樓,被抓個正著,再去衙門走一遭……
喬良害怕地直打顫,那就不是跪幾天祠堂便可了事的。
以父親的脾氣,知曉他一再知錯犯錯,非得將他腿打斷不可。
“哎呀別想了,等會夫子就來了,”喬姝月沖他勾勾手指,又做個捻手指的動作,掌心朝上,壓低聲音,“二哥你想想謝護衛缺什么?”
喬良看著妹妹的動作,靈光一現,“……銀子?”
喬姝月贊賞道:“正是!”
“這……給他銀子就可以了嗎?”喬良回過頭,朝門外的人看去,他猶豫道,“是否太過敷衍?顯得不真誠?”
“怎會呢!二哥你不知,給他銀子,那簡直是雪中送炭,枯木逢春!”
喬良目光呆滯:“……枯木逢春是這么用嗎?”
“二哥!你就說,給不給吧!”
“給給給。”喬良摸了摸身上,又忽然停住,“給多少。俊
喬姝月歪著頭,“那就要看二哥認為自己的命值幾個錢了!
喬良摸出一個錢袋,捏了捏里頭的銀子,小聲嘟囔:“這才十兩,也不夠啊。”
他的命不得值個百八十兩的?
不對,謝護衛是花五十兩買回來的,那他……少說值二百兩。
能這么算嗎?會不會太貴了?
“是不夠,你得給兩份,他一份,我一份。”
喬良攥緊錢袋,“怎么還有你的事?”
喬姝月振振有詞:“是我叫他去尋你的,雖說救人的是他,但出主意的是我。若無我的命令,他也不會往那地方去,你說該不該有我的份?”
喬良被她說得腦袋發蒙,聽上去有幾分道理。
“那日如若你聽我的話不出門,這些麻煩事就都沒有了,可對?”
“……對。”
“你出門后,我去找大嫂求救,她派人去尋你,那些人拖住了酒樓護衛,阿凌哥哥得以順利脫身,你才能安全回府!毙」媚镪种割^,說得頭頭是道,“你說,我若是不去找大嫂,你還能回得來嗎?”
喬良被說得抬不起頭,慚愧道:“嗯嗯,多虧有你!
“所以這數目定在多少,你可得好好掂量著,畢竟是雙倍呢!
倆人正合計著,謝昭凌立于門檻后,朝他們望了過來。
喬姝月余光一直注意著少年的動靜,見他看來,立馬就明白他的意思。
看來是夫子到了,那她也得趕緊回去。
喬姝月一把奪走喬良的錢袋,揣進自己的懷里,匆匆道:“先謝一部分,剩下的回頭再謝!
十兩勉勉強強夠給下人做衣服了。
她一邊沖謝昭凌招手,讓他過來背自己。
一邊微微閉起唇齒,不讓謝昭凌讀出唇語,只靠喉舌發聲,小聲敲詐:“二哥你回頭備好銀子給我就成,我替你轉交,省得他拒絕。”
喬良:“……?”
他忽然想來想謝護衛那個冷漠不近人情的性子,又想到方才他道謝,人家讓他管好自己。
嗯,是有可能再被拒絕,甚至惡語相向。
“好吧。”喬良懷里空落落的,戀戀不舍,“你讓他省著點花。”
“他肯定不花,你放心吧!
喬姝月飛速說完,少年便到了近前,熟練地在她身前蹲下。
喬姝月抿唇笑著,趴到他背上。
“阿凌哥哥!
“嗯,我在,怎么?”
“等會你就坐我對面,看著你,讀書都更有勁兒了!
“……好,都依你!
喬良:“……”
他捏了下鼻子,總覺得空氣里有什么東西撒了,甜得嗆人。
為什么妹妹叫他,他都愿意說這么長一句話。
自己叫他,他就只冷冷淡淡的一個“嗯”?
早知道先前不得罪他了。
喬良悔不當初。
嘆了口氣,站起身,也跟著往外。
懷里沒了硌著胸口的東西,感覺腳底下都輕飄飄的。
喬良邁進學堂的門檻,后知后覺。
他好像是遇到強盜了。
第40章
【40】
謝昭凌背著喬姝月,才剛踏出祠堂,迎面便遇到了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男子。
那人站在學堂門口,遙遙望過來。
喬姝月彼時正趴在謝昭凌的肩膀上同他說笑:
“還未同你介紹夫子,姓許,原是我阿娘那邊的遠房親戚,按照輩分我要喚他一聲表叔的,他滿腹經綸,十五歲時便中了舉人,后來進京趕考,也考中成了進士,聽說做過兩年官,但不知為何又辭官不做,回到老家教書育人了!
“在老家做了幾年的教書先生,去歲又從老家回到西京,投奔喬府,阿娘那時正發愁二哥的學業,一見表叔便知其才學淵博,便收留了他,教我們讀書!
那青衫男子就立在三丈以外,面色不善地盯著他二人。
謝昭凌停下腳步,亦冷淡回視。
男子約莫三十上下,身形消瘦,面色發白,細眼狹長,眉峰銳利,那雙眼睛雖細小,卻極為黑亮有神,看面相便是古板嚴肅之人。
此刻,男子面帶薄怒,直盯著他背上的人瞧。
肩膀上的小姑娘無知無覺,臉頰壓在少年肩頭,面沖著他,仍在小聲議論著關于夫子的事。
她從不將謝昭凌當外人,心里有什么話都愛同他說。前世他們每晚睡時,也愛并排躺在一處,一起嘀咕那些迂腐的老臣。
“你說官做得好好的,怎的忽然就不做了?難道是仕途不順,心灰意冷,所以干脆回到家鄉,做個教書先生?”
“許是脾氣秉性難與人相處,是遭同僚排擠了吧!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鼻嗌滥凶雍鋈挥挠拈_口,“這般好奇,那我來與你說說究竟是為何?”①
喬姝月頓時僵住,想起被夫子訓斥的過往,趴在少年的肩頭,不敢抬頭。
不遠處傳來徐緩的腳步聲。
許驚朔停在二人跟前,深吸了口氣。
安靜片刻,暴怒出聲:
“嬉笑怒罵,成何體統!”
“男女授受不親,還不速速下來!”
喬姝月被吼得渾身一顫,哭喪著臉,就要從少年的背上滑下去。
卻被人牢牢箍著腿彎,不肯撒手。
喬姝月一愣,偏過頭看去。
察覺到背上人在發抖,謝昭凌偏過頭,亦看了她一眼。
視線交匯的瞬間,呼吸有片刻交纏,似有一條無形的鉤鎖,將二人緊密相連。
謝昭凌先收回了目光。
他無懼地與夫子對視,冷靜地道:“她的腳傷了,無法走路,我背她進去。”
說完也不管橫眉豎眼的夫子,邁過門檻便往學堂里走。
許驚朔氣得眼前發黑,“出言不遜,目無尊長!!”
他閉著眼睛,用力按了下突突狂跳的太陽穴,再一睜眼就看到喬二公子縮著脖子,躡手躡腳,正鬼鬼祟祟地打他面前而過,嘴里還念念有詞。
四目相對。
許驚朔:“……?”
喬二:被看到了!
許驚朔抄起手中的一卷書,朝喬良頭上砸去,“磨蹭什么?!等我也背你進去嗎?!”
喬良捂著腦袋,委屈巴巴地跑進門。
入得學堂,謝昭凌頓下腳步。
堂中的坐席分左右兩排,每排三個位置。
他左手中間位置坐著喬譽,右手中間位坐著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
“在哪里?”
謝昭凌轉過頭,低聲問向背上的人。
喬姝月指了指右邊第一排。
謝昭凌背著她走過去,在座位旁邊緩緩蹲下,“慢些!
喬姝月扶著他手臂站穩,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門口。
見到夫子走進院中,她緊張地抓了下少年的衣袖。
她眼神擔憂,壓低聲道:“他罵你就聽著,切莫頂撞!
否則只會迎來更重的責罰。
喬母一直教導兒女要尊師重道,所以對許夫子的教育手段持默認支持的態度,只要不罰得太過分、太嚴厲,喬家父母都不會偏袒自己的兒女。
在這間學堂里,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即便是喬家主母,也不能過多插手。
許夫子對學生很嚴厲,功課上不允許有絲毫懈怠,在德行上,他也十分嚴苛。
像今日被謝昭凌當面頂撞之事,在他的教學生涯中,算是古往今來頭一回。
喬姝月實在不忍見謝昭凌受罰,央求著拉他的衣角。
謝昭凌沒吭聲,給她的座位上墊好軟和的坐墊,扶著她的手臂,讓她慢慢坐下。
即便是玉竹這種貼身侍候的婢女,也是不被允許在學堂上聽課的,放下主子用的筆墨書冊一應用具,便退至院中等候。
所以平日里玉竹做的那些事,今日都落在了謝昭凌的身上。
但他到底不便碰觸她的身體,所以也只是替她鋪好座位,便收回了手,退到一邊。
喬良一溜煙地跑進屋,直直就往學堂最后一排而去。
喬譽忽然伸手,拉住了喬良的手,“二哥,你的位置在前面。”
喬良瞪他一眼,咬牙:“你成心要看我出丑?!”
他才挨了夫子一下,實在不想在夫子眼皮子底下再煎熬一個上午。
喬譽笑了笑,“長幼有序,二哥坐在前面,不是理所應當嗎?”
“咳咳!”
許夫子用力咳嗽了聲。
喬良頭皮發麻,用力抽回手,灰溜溜地往第一排而去。
他往前,謝昭凌往最后排走,兩人擦肩而過。
喬良看了一眼滿眼不舍的小妹,幽幽嘆了口氣。
想和謝昭凌換位置的,又何止小妹一人。
喬良剛坐下,便聽夫子敲了敲他的桌子。
喬良茫然抬頭。
許驚朔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因何嘆氣?可是不愿坐在此處?”
喬良頭搖得像只撥浪鼓,冷汗直流,“不不不,愿意,我愿意!”
許驚朔抬眸,與立于最后一排的那個少年對視,冷笑:“不愿意也不打緊,正巧今兒來了新人,作為最為年長的一位,二公子,你可愿將這個位置讓與新同窗?”
喬良愣了下,“啊”了聲,險些高興地蹦起來。
但強烈的求生欲讓他狠狠壓制住歡呼雀躍的本能,他矜持地點了下頭,抿唇笑著,“君子有成人之美,學生自然愿意將機會讓給弟弟妹妹們!
他說完,抱起桌上的書,迫不及待地跑到后面。
他靈活地從謝昭凌的身前擠過去,還把人往前推了推,沖他眨眼,“距離夫子最近的好位置,最適合讀書,快去吧!
謝昭凌:“……”
他下意識往左邊去尋她的目光,見她驚喜中摻雜了絲絲憂慮,無奈地抿了下唇。
這下當真如她所愿,只要一轉頭,就能看到他了。
“怎么,還要為師親自去背你嗎?”
許夫子薄涼的嗓音幽幽傳來。
學堂之中氣氛驟然冷到極點。
再劍拔弩張的場面謝昭凌都見過,他面不改色,從容不迫,走到夫子面前。
恭敬地揖手,行了個弟子禮,而后坐到他的新座位上。
許驚朔從鼻子里擠出來一個哼,甩了下衣袖,站回到講師的位置上。
喬家主母同他說過這位少年的情況,說這位是喬姝月的救命恩人,特地準許他也跟著一起讀書。
教一個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許驚朔本沒在意,可褚氏又說,此子天賦極佳,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這倒叫許驚朔感了興趣。
要說喬家他教過的這幾名學子中,四公子已然算聰穎絕倫之輩,褚氏也沒用“天賦極佳”來評價過。
今日來授講之前,許驚朔對這場師生之間的初次會面可謂是翹首以盼。
他早早就聽說了這個新學生,只想著盼著能見面。好不容易等到少年養好了傷,終于能見到了。
結果,結果!!
叫他看到那耳鬢廝磨、不堪入目的一幕!
哎!
許驚朔痛心疾首,想要講課的心思都淡了。
他看向喬姝月,斥責道:“你們啟蒙時讀的書竟渾然忘卻了?弟子規言——見未真,勿輕言,知未的,勿輕傳。”②
“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雹
“背后議論師長,不以為恥,反而沾沾自喜。未知事實真相,便胡亂揣測,添油加醋,再說與他人聽,這就是你為人的道理嗎?”
他話音落,學堂內一片寂靜。
這話說得太重,小姑娘眼圈頓時紅了幾分。
眾人不知發生何事,皆沉默不語,唯有謝昭凌一人暗自捏緊了拳頭。
半晌,喬姝月扶著桌子,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她低下頭,乖乖認錯:“夫子,我知錯了,我不該背后言人是非,以后不會再犯!
小姑娘低低軟軟的認錯聲響徹耳邊,謝昭凌按在桌邊的手驟然收緊,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起身去扶。
許驚朔滿意地點頭,臉色的怒氣散了些許,他擺擺手,聲音溫和不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腳還傷著,坐下吧。”
喬姝月悶不做聲地坐下,頭垂得低低的,不敢再亂看。
許夫子收回目光,余光卻瞥到離他最近的少年在擔憂張望。
那眼中的關切幾乎毫不遮掩,身子側向一邊,似乎隨時準備奔到喬姝月的身邊。
許夫子才剛熄滅的火氣又燃了起來。
瞧瞧,瞧瞧!這便是褚氏口中的好苗子?!
那雙眼睛只黏在他主子的身上,竟是分毫不往書本上看!他心思到底在不在讀書上?!
許夫子意味深長道:“進了這個門,便沒有主仆尊卑之分,于研究學問一道上,你我皆平等!
所以該把眼睛挪開了!不要老惦記著伺候主子!給我把眼神落在書上!
少年聽出夫子的未盡之語,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極為平淡的一眼,無悲無喜,什么情緒都沒有,淡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他真的看自己了嗎?許驚朔滿腔怒火蹭蹭往外冒。
看樣子是不把他這個老師放在眼里,一點尊重都沒有,看他好似看一尊石雕,一個死物!
這才第一堂課,便不尊不敬,目無師長,往后若真教他個三年五載的,他不得被活活氣死,早早短命亡故了?!
早知道教書育人也這般勞心傷神,還不如留在那混沌官場里和那幫狗官繼續勾心斗角下去!
一瞬間許夫子什么委屈事都想起來了。
“自來你喬家,還未有過學生頂撞之事,便是最最頑劣不堪的二公子,也素來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角落里的喬良:??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許夫子繼續道:“怎料你這小子,初入學堂便如此桀驁,若不加以管束,往后還能得了?”
眾人聽至此處,臉色皆是一變。
見他果然從書本中抽出一戒尺,眾人皆抽了一口冷氣,隱隱躁動不安起來。
這東西他們都受過,饒是最勤懇的四哥,也被戒尺打過。
喬良不敢吭聲,生怕夫子的火氣燒到自己身上,把身子縮到前排喬譽的身后,將自己完全遮掩住。
喬譽則冷眼旁觀這一切,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見實在索然無味,又低下頭,慢悠悠地翻書看。
施芊看看夫子,又看看少年,眨了下眼睛,手托著腮,好整以暇地看起熱鬧來。
唯有喬姝月頓時白了臉色。
她試圖插話,可又怕自己求情會火上澆油,急得眼圈更紅,可憐巴巴地望向少年。
謝昭凌心頭煩躁更盛。
若非她事先叮囑,莫要再起沖突,他定然——
少年緩緩吐出一口郁氣。
罷了。
他緩緩起身,走到夫子的面前。
“伸出手來。”
夫子嚴肅道。
“別——”
喬姝月叫了聲。
聽到她的聲音,謝昭凌分神看去,見她擔憂不已,他微微彎了下唇角,想要告訴她無妨,只是挨幾下而已,他又不是沒挨過打。只要挨上幾下,讓夫子出了氣,他就不會再為難。
結果就在他久久不動時,許夫子以為他又在違逆在反抗,怒不可遏,拿著戒尺的那只手朝著少年揮去。
“啪——。
說時遲,那時快。
少年頭都未轉回來,后腦長了一只眼似得,手本能地飛快抬起,抓住揮來的戒尺。
許夫子猝不及防,被他的力道拽一踉蹌,愣在原地。
而后便聽得“咔嚓”一聲。
戒尺,斷成了兩節。
一半握在謝昭凌手里,一半因為夫子手麻沒拿穩,掉在了地上。
屋中寂靜得嚇人。
連院中的穿堂風都安靜了下來。
喬姝月捂住嘴巴,錯愕地看著他們。她慌亂間,扶著桌子再度要站起來,太過心急沒有站穩,不慎用傷腳抵了下地面。
鉆心的疼直沖頭頂,她悶哼一聲,就要往旁邊栽去。
施芊驚呼了一聲,正要起身去扶。
只見余光一道黑影疾速閃過。
謝昭凌幾步到喬姝月的身邊,張開雙手,將人穩穩接在懷里。
喬姝月詫異抬眸,對上他不再平靜的目光,又低下頭,看向他手中。
他另一手中還拿著那半截戒尺。
喬姝月:“……”
謝昭凌扶著她到一旁,抓著她的手腕,讓她扶在一旁的柱子上,才退開半步,看向神情呆滯的許夫子。
“是它太不結實了!
謝昭凌試圖解釋。
許夫子撿起地上那半截戒尺,怒目而視,“你還狡辯?!”
他用了快十年的戒尺啊……。!
謝昭凌低著頭,走上前,將另半截雙手奉上,“抱歉。”
許夫子深吸了口氣,心中默念好幾遍圣人言,他為人師表,當寬容大度。
這場鬧劇便到此為止吧。
他忍耐著脾氣,“罷了,去站著聽。”
謝昭凌道了聲“是”,默默轉身。
除了夫子,屋中其余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
看著他回到首位,看著他彎腰拿書,看著他再直起身,徑直走到了喬姝月的身邊站定。
喬良:?
喬譽:“……”
施芊:“哇!”
站著聽,就是站到主子身邊聽?
許夫子聽到動靜抬頭。
細長的眼睛頓時瞪成一雙牛眼。
為人師長的權威被再三挑釁,蹬鼻子上臉,險些將許驚朔氣到昏厥。
“……豎子爾敢如此放肆!”
習慣性拿起戒尺,看到那兩截殘肢,悲憤地怒吼了一聲,扔到一旁。
環顧左右,抄起角落立著的掃帚。
目眥欲裂,朝少年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