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餛飩
◎景峻目睹那兩人秀恩愛◎
皇城內, 皇后正漫不經心地聽著探子的消息。
原是她小看阿弗那個賤丫頭了。
她本以為那賤丫頭跑了好幾次,心里是不屬意她那皇兒的,沒想到, 探子來報, 太子妃這幾日每日與太子形影不離, 夫妻恩愛, 更勝從前。
看來把那賤丫頭收到自己麾下是不太可能了。
趙槃原是佳貴妃之子,并不是皇后親生。佳貴妃是揚州千金難買一笑的絕代佳人,一朝被太子看重, 破格收入后宮,才有了趙槃。
然佳貴妃紅顏薄命,不到二十五就撒手而去。
當年皇后膝下無子,為了穩固后宮之主的位置, 不得已才收了佳貴妃的兒子, 還把他養成了太子。
可她從心底就厭惡這個孩子。
別的皇子都和陛下更像些, 方方正正的臉, 渾圓的鼻頭,學起書來按部就班, 不算聰明不算笨。
唯有七皇子趙槃五官秀氣,一張瓜子臉,兩尾迤邐目,眉眼低垂時若山巒疊嶂,修長高挑,不須什么舉動便斐然于眾人之中。
他一日日地長大,那樣子便一日日地神似他那母親。
皇后看著真是鬧心極了, 但她又沒有辦法不養。因為佳貴妃死后, 這個孩子變成了后宮唯一一個可堪用的皇子。
七皇子很聰明, 穩重有禮,年紀輕輕就立下戰功,深得陛下的喜愛。后來,竟還越過了上面幾個哥哥,被封為了太子。
人人都夸皇后教子有方,這種稱贊一日濃似一日,以至于等皇后自己的八皇子趙琛誕生了,也只能當個平凡王爺。
這種為他人做嫁衣的感覺,叫皇后如何不恨。
既然太子之位她當年送給了別人,現在,她就要親手奪回來。
——她一定要她的琛兒當太子。
皇后恍恍惚惚地想了一會兒,等手里的佛珠落在地上,才堪堪回過神來。
她唇間一笑,猛然想起了一個人。
“去查查。”皇后叫來了親信,“去查查,太子妃之前,是不是跟一個叫景峻的書生定過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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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嬋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要把宋機那兩個通房發賣。
因為此事太子發了話,宋機縱然不舍,也不好硬留,只得忍氣吞聲地答應了。
阿弗得到了這個消息,開心了兩天。不過這兩人的心結還沒完全解開,以后八成還有的鬧。
隨著這場風波一結束,阿弗暫時也沒有其他理由出門了。
她仍然日日泡在書房里查賬,勞累時到后院去擺弄花草。每日按趙槃的吩咐,吃湯藥、貼膏藥,訓導冒刺兒的下人,倒也沒其他正事可做。
阿弗本來就是個單純的人,不喜歡花太多的心思算計。皇后叫她暗中傳遞情報的事,幾日來幾乎被她丟到了九霄云外。
眼看著已到了暮春時分,炎熱的夏天馬上就要來了。
銀箏道,“太子妃近來身子愛乏,每日總是喜歡睡。上次您竟靠在小秋千上睡著了,也忒不仔細,小心著了風寒。”
經銀箏這么一說,阿弗確實覺得自己近來都懶懶的。
想來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兒?一年四季都在睡罷了。
阿弗解釋道,“我喜歡睡,還不是因為我整日閑極無聊,就那么幾樣事來來回回地做。煩了,還不如睡覺。”
……趙槃要是準她隨便出去,她指定一天天都精神抖擻的。
“太子妃還想出去呢……”銀箏驚魂未定,“上次您在絳雪小筑惹出那么大事來,奴婢到現在還后怕呢,您還是好好在東宮待幾天吧!”
阿弗輕嘆了一口氣,情知沒用,便也沒跟銀箏多說。
午膳的時候,廚房給阿弗做了涼涼透透的冰粉,阿弗剛要嘗,便見陳溟過了來,“太子妃,太子殿下接您去一品閣用午膳。”
一品閣是京城進來新開的酒樓,一座難求。
能出去?阿弗果斷答應。
……
阿弗從馬車上下來,見趙槃果然在一品閣門口等她。
“想嘗嘗嗎?”他問她。
阿弗望了一眼樓上人滿為患的人群,道,“嗯……人好多。”
趙槃散漫道,“可以叫他們清場。”
“清場?”阿弗驚得下巴快掉下來了,搖搖頭,“別別。咱們還是換個地兒吃吧。”
她可沒他那么大的譜兒,為了吃頓飯把其他客人趕走,良心得多不安。
況且東宮是山珍海味,一品閣也是山珍海味。天下山珍海味一個樣兒,想來也不是她愛吃的。
然周圍人來人往,似乎也沒別的更好的去處了。
阿弗盯上小巷盡頭一處不起眼的餛飩攤,心中一亮。
她之前自己一人生活時常常自己包餛飩吃,如今吃久了山珍海味,還真是想念那種樸素的滋味。
阿弗越想越覺得吃餛飩不錯,“殿下,咱們去那邊吃吧?”
趙槃卻停在原地沒動。
他輕嗤了一聲,挑著她的下巴,“叫我什么?”
阿弗一怔,才想起他要她叫小字的事。
“大庭廣眾的也要叫嗎?”
趙槃抬眼望望酒樓,眼底清明如水晶,“不然咱們就清場去吃這個。”
阿弗認命了。
“子任,”她只得用這個稱呼對他撒一撒嬌,“咱們去吃餛飩吧?”
……
趙槃果然吃這一套,三下兩下就被拉去了小窩棚邊吃餛飩。
此時正是三月四月輪換之際,今日是個陰天,微風都是清涼的。
遍街的白玉蘭樹都開了花,幽香彌漫在空氣中。花瓣紛飛,坐在林蔭下吃餛飩,吹著清風,當真是比神仙還美。
當然,這只是阿弗的想法。
小攤餛飩雖皮薄餡大,但肉餡粗糙,其中還裹著半生不熟的小蔥葉,想來趙槃那樣矜貴的胃是吃不慣的。
然而出奇地,他竟然沒抱怨什么。
阿弗也悶頭吃著餛飩,卻莫名覺得這餛飩的滋味有點熟悉似的。
她抬頭望望老板忙碌的背影……她以前也沒來這兒吃過啊?
一碗餛飩吃罷,趙槃才覆上她的手背,對她道,“過幾日,我可能要去東南沿海一趟。你自己在家好好呆著,不要給我生事。”
阿弗舀湯的勺子滯了一下。
“去幾天?”
趙槃思忖片刻,“不一定。少則五六天。”
阿弗心底掀過一陣清風似的愉悅。
他要是走的話,她豈不是想做什么都成。
“哦。”她佯裝不甚在意的樣子,“居然要這么久啊。”
趙槃伸手幫她擦了下嘴角的湯漬,“怎么,不舍得?”
阿弗重重點點頭。
趙槃若有所思地道,“其實我若派樊正代為前去,也不是不可……”
阿弗急忙捂住他的嘴,“殿下,黎民百姓是大事,你怎么可以這么說呢?兒女情長事小,才五六天而已,阿弗定然好好地等著你。”
趙槃瞟了她一眼,緩緩地把她的手拿下來。
他嘴角意味不明,“還挺識大體。”
阿弗解釋道:“我現在是太子妃了,自然事事處處都不能只顧著自己。”
她見他總算沒改變主意,輕吁了一口氣,欲將手抽走,卻被那人卻死死拽著。
“不要打什么歪主意。”趙槃口吻涼涼的,彈了下她腦門兒,“就算我不在,你也照樣跑不了。”
阿弗眉頭似蹙非蹙。
“你又派人監視我了?”
趙槃轉過頭,“沒派人監視你。我手下的人又不是整日無事可做的。”
阿弗哦了一聲。
那他自信什么?
卻見趙槃話鋒一轉,“……丟了現找,也不是很麻煩。”
阿弗倒也知道他所言不虛。
私逃確實是事倍功半的,她之前又不是沒試過。
給他下迷魂藥、找相似的人來替換,又或者忽然消失,她都試了一個遍了。若是真有用,她現在怎么還會被趙槃困在這里。
可能真得熬過一年,跟他把一切說清楚,拿了和離書,再正大光明地走。
“你自己有公事要走可不是我的錯。”阿弗低低提醒他,“這幾日見不著面,可不能用‘一天換十天’來算。”
趙槃瞇瞇眼。她還真是跟他斤斤計較啊?
“行吧。”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阿弗淺淺一笑。
趙槃抬抬手,動作輕緩地揉了下她的唇。
她笑起來,旋起兩個笑渦。饒是淺淺的,也比刻意討好他的樣子好看多了。
說實話,雖然只有五六日的工夫,他還真是不太舍得她。
趙槃沉吟片刻,叮囑道,“不過即便我不在,調理身子的藥也要好好吃。不要耍懶。”
頓了一頓,“這幾日也別出門了。誰請你去什么地方,一律都拒了。有什么事,等我回來說。”
阿弗喝了口餛飩湯,只覺得這人好生啰嗦。
“你不是過幾日才走嗎?”她眨著眼睛,“現在就跟我說我記不住。”
趙槃平平淡淡,“記不住的話,現在說一遍,臨走前再說一遍。”
阿弗垂下頭,“我又不是小孩子。”
兩人吃得差不多,卻見天色陰沉得越來越厲害,已有細細的雨絲飄落。
這個季節本就霪雨不斷,阿弗出門時就察覺天色不妙,早早地備了傘,帶的那把還是收租子時趙槃給她的那個。
趙槃佇立在房檐下,伸出手心,試了試外面的雨絲。
“我叫馬車到這里來接你。”他說。
阿弗卻不愿意。
她喜歡踩水,喜歡下雨天那種清清涼涼混著泥土味的感覺,還喜歡在小雨時不打傘地跑出去。
“你不和我一塊回去?”她問。
趙槃搖搖頭,替她掖了掖額前碎發,“下午光祿寺的人要來,你先回去。”
“那子任陪我走走吧。”
阿弗又再次喚了他的小字,存心叫他拒絕不了,“我們打著傘說說話,正好也消消食。時間到了,你就去辦公事。”
——她這么說,其實只是不想那么早回東宮。
雨色天青中,趙槃望著阿弗那雙濕漉漉的眉眼,看見她那琉璃玉石般的眸子里,此刻倒映著自己。
一股溫熱又甜酸的情緒摩挲著他的心尖。
他只剩一個字,“好。”
……
那傘小得可憐,雖然是趙槃在打著的,大部分時間還是歪向阿弗,弄得他半邊手臂都濕乎乎的。
當然趙槃也不在意這些。
這般任性妄為地在雨中漫步,他也是第一次。
還記得他親母妃是南國堪稱傾國傾城的美人,他幼時,阿娘領著他,在皇宮里漫步。
當時卻不是下雨天,而是在秋天。厚厚的青磚上鋪了滿地金燦燦的銀杏葉,阿娘帶他踩在上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是他對于飯后散步僅存的記憶。時隔了這么久,那踩落葉的聲音還是很好聽。
阿弗見趙槃神色一時有些迷離,便輕輕問,“殿下,你在想什么?”
趙槃停了一停,“想起一個人。”
“哪個人?”
“一個女子。”
阿弗清透的眼眸頓時沾了點疑色。
“哦。”她眼皮垂垂地向下,“也不是哪位佳人有幸入太子殿下的法眼?”
前些天還信誓旦旦地不納妾呢,這幾日便開始思佳人了。
阿弗真想諷刺他一句。
趙槃一笑,見身旁的姑娘低垂著眉眼,三分像好奇,七分卻像是醋了。
她生氣什么?
母妃只是遙遠的回憶,當世他在意的女子,也就唯她一個了。
趙槃溫柔地扳過她的臉,口吻也如雨絲那般輕緩,“沒有別人。只有你。”
阿弗挑挑眉。
呵,男人的鬼話怎么能信。
阿弗輕輕推開他,換了個話頭,把皇后要她當細作的事情說了出來。
趙槃倒沒想到阿弗會忽然提出這件事。
他淡淡問,“那你做了什么?”
“我沒敢瞞你,也沒背著你偷雞摸狗。”阿弗神色黯淡地說著,“你以后可別拿這事為難我。”
“其實……你倒戈相向也無所謂。”
趙槃斟酌著說,“這事我早就知道。其實我倒希望你鬧出點事來,這樣,咱們的那點淺薄的約定就徹底毀了。”
阿弗聽他這么說直皺眉。
原來他早就知道?
故意的。
趙槃爽朗一笑,攬住她的腰。
姑娘那副沉思的模樣委實惹人憐愛得緊,細微的雨絲飄在她的臉上,似水蜜桃上的露珠。
他一時動情,扯過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地,在她眉心落下炙熱的一吻。
傘太小,打著費勁兒,索性被他扔在了地上。
“唔……”
阿弗眼睛倏然瞪大,渾身卻被他掌控著,掙也掙不脫。
周圍偶有行人路過,朝這邊望過來,立即被守在旁邊的陳溟給驅散了。
光眉心還不夠,他緩緩附身,沾上她的唇,引著她十指與自己相扣,繼而叫她貼身相合,沉淪其中。
等他終于大發慈悲放了阿弗時,姑娘已經被弄得快沒氣了。
趙槃略顯遺憾地說,“至于嗎?”
阿弗彎著腰大喘著粗氣,顧不上跟那罪魁禍首說話。
她嘴角被這人弄得發燙,偏生雨滴落下來,又有種很淺很淺的涼意,雜糅在一起,意味更加難以描述。
“無恥!”她叱道,“你真是好過分。”
過分么?
趙槃勾起一抹笑。淺嘗輒止罷了。
從前他每次吻她她都要炸毛很久,拳打腳踢無所不用其極,吻完也要鬧半天。
現在,她居然就只罵一句無恥就過了。
……難道是被吻習慣了?
趙槃略略感慨。
他饒有興致地教給她一招,“如果你不喜歡被動的感覺,以后其實可以主動,我都行。”
阿弗從地上站起來,差點就想給那人一巴掌。
情知權勢不如那人,力氣也不如那人大,只得忍氣吞聲。
“你趕緊走吧,以后都不要回來!”
說罷她撿起地上的小傘,踩著水奔回了馬車,差點把頭上的珠花跑掉。
趙槃一笑掠過。
惦記著還有公務在身,他倒也沒再追,任阿弗逃命似的跑了。
他們以后,應該還有時間好好相處吧?
……
安靜的小巷因為一對璧人的經過,平添了幾縷繾綣的氣息。
待人都走了,小巷又恢復了寂靜。
這時,買餛飩的漢子才敢把帽子、臉上的紗巾卸下來,露出一張黝黑又消瘦的臉。
他是從漠北逃回來的景峻。
景峻是為了阿弗,冒著被抓住打死的風險,逃回京城,隱姓埋名,今日才剛開餛飩攤勉強維持生計。
他一路打聽阿弗的下落,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帶她走。
……可沒想到這么快就遇上了。
阿弗綻放在那個男人的身旁,對那個當初逼迫她的人怒著笑著。
景峻都看在眼里,心里卻如被刀子割了一般。
他為了她,吃了多大的苦才回到了京城?他一心想帶她走,她卻對他們的仇人動了心!
她明明說過自己不愿意的!是她先背叛了他!
可剛才吃餛飩的時候,景峻又不敢發作。
他深知那個男人的可怕,如果貿然泄露身份,他可能像宰雞一樣被宰掉。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他空有滿腹經綸,卻蜷縮在這里,忍淚裝歡地給仇人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餛飩。
那個男人明明只是投胎投得好!他的才華怎么能比得上自己?
景峻好恨。
他失魂落魄地轉過身去。
那么一瞬間,他萌生了卷包袱回鄉的念頭。
可是他又不甘心。
景峻像個枯木似的,在餛飩攤邊坐了很久。
直到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你就是景峻?”
52 送別
◎柳同留,她應該是……舍不得他?◎
就在趙槃臨走的前日, 宮里忽然傳來了圣上病重的消息。
當今圣上已到了天命之年,平日身子還算硬朗,然宿在一個嬪妃宮中時, 竟忽然嘔了血。
趙槃本要到東南沿海去巡查的, 因為圣上病重, 推遲了啟程的日期, 連夜被召進宮侍疾。
其他皇子亦聞聲而動,生怕圣上萬一駕崩了,自己分不到一杯羹。
京城處處彌漫著動蕩的氣息。
阿弗雖在深閨中, 多少聽見了外面的風吹草動。
她不禁有些害怕,圣上萬一真的仙去……趙槃是不是馬上就要君臨天下了?
他又會怎么安置她?
放她走,還是把她封成皇后、寵妃……她是被捧到云巔的高位上去,還是被踩進爛泥里化為塵埃?
無論結果怎么樣, 她都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兒。她只是一介弱女, 抗拒不了帝位的更替。
趙槃總要做皇帝, 他們注定是兩路人。如果她與趙槃分道揚鑣, 那么帝位更迭之時,天大地大, 總還有她的容身之處。
她之前執意要逃,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否則的話,她的命只能永遠攥在別人手里。趙槃喜歡她,自然能讓她榮華富貴萬人艷羨,可趙槃若是厭倦了她,撇下她都不用眨眨眼睛。
趙槃已三日不見人影了。
巨大的無力感充斥著阿弗,叫她三日來都夜不能寐, 整夜整夜地做噩夢。
好在第四日頭上宮里傳出消息, 圣上的病勢暫時止住了, 性命無虞。
另外也傳來一個消息,圣上的急病乃是由于宮里一群巫醫導致,是他們為圖名利,擅自給圣上進補了長生不老仙丹,才使得圣上忽然嘔血病重。
這些巫醫犯了弒君的重罪,九死不赦,一應審判追責之事都落到了太子的肩上。
第五日,阿弗才終于見到了趙槃。
他人雖回來了,卻仍有如山的案牘要處理,晚上常常把阿弗哄睡了之后,自己一人去書房挑燈批折。
阿弗心惶惶的,見連日來趙槃疲憊又忙碌,不敢輕言多問。
趙槃抱著她哄她睡下,她便假裝睡下。等趙槃走了以后,她便睜開眼睛,偷偷去聽趙槃和那些大臣們的談話。
如此持續了幾日,趙槃似乎發現了。
那日滅了燈,阿弗仍然裝睡,聞得周圍沒動靜了,剛要起身,卻驀然察覺他并沒走。
“睡不著么?”
阿弗一愣。
只見趙槃坐在桌邊,清冷的月光下,光線昏昏暗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他的剪影。
阿弗頓感窘迫,支支吾吾地說,“你……今晚不用去書房嗎?”
趙槃沒回答,也沒點燈。
他走過來站在她的塌邊,那峻拔的身形正好把黯淡的月光擋得嚴嚴實實。
他輕緩地揉著她的腦袋,把她扣在懷中,淡聲問,“這些天,讓你很憂心,是不是?”
阿弗沉默。
憂心嗎?確實。不過她早就習慣了在懸崖邊走蛛絲了。
“對不起,這幾日冷落了你。”趙槃沾了點歉意說著,一邊低首吻著她的發,“是我的錯。”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也不知是連日勞累的緣故,還是因為夜已深故意放低了聲。
阿弗聽他這么說,懵懵的。半晌,又覺得鼻頭酸酸的。
這夜趙槃沒有走,應該是察覺到阿弗心緒的細微變化,便提前把朝政上的事掃清楚了,特意留下來陪她。
翌日早晨,趙槃仍然沒著急離開,用過了早膳,在妝鏡邊幫阿弗簪花。
他的面龐本就是干凈而白皙的,清晨的熹光照在側顏上,不像尋常少男那般生龍活虎,反倒更有種沉穩內斂的氣質。
阿弗知道趙槃忙,想自己簪,卻被他按著手。
她只得乖乖巧巧地坐著,看著他的手指挑選似地滑過那些簪釵。
一個大臣隔著屏風問道,“殿下,宮中的巫醫已盡數清剿干凈,幾個主謀者已被打入了死牢,其余人等,還請殿下定奪。”
趙槃眼皮垂垂,挑著阿弗下巴,拿了只月白色的山茶花插在她烏云似的鬢間。
“都是些什么人?”他問。
“是一些婦孺跟年老的。為陛下煉長生不老丹藥的巫醫們都是同族,其中有一女巫醫已有了九個月的身孕,就快臨盆了。”
“殺。”趙槃冷淡吐出一個字,“弒君的罪名,誰也逃不了。”
阿弗聽著他們的話,只擺弄著手里的一只玉骨扇,當作什么都沒聽見。
珠花上冰冷的流蘇刮在她的鬢間,不禁讓人打了個寒噤。
便是這一細微動作,趙槃的目光已然掃了過來。
阿弗別過頭去躲避。
“先等等。”
趙槃略略沉吟了一下,眼中那鋒利的暗芒頓時收斂了不少,“有孕的那女犯,先竭力保住她的命吧。”
“留下?還請殿下明示。”
“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吧。”趙槃沉聲吩咐,“生下來,再……去母留子。”
阿弗猛然聽到這個字眼兒,披著薄紗的肌膚起了一層寒栗子。
情知朝政上的事情都是見血的,那些人犯了弒君的重罪,趙槃這么做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可這樣的事驀地聽來,還是有些惡寒。
她自然而然聯想到了自己的前世,被他去了子,最后母也一命嗚呼了。
那個大臣拜了三拜,領命走了。
趙槃把阿弗頭上的花和釵環都簪好,凝視半晌,卻覺得山茶花的位置不太正。
他剛要伸出手來幫她調一調,阿弗卻細微地往后躲了一下。
她躲只是出于下意識,躲了之后,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躲。
趙槃動作也凝在半空。
半晌,他直接收回了動作,那微涼的手輕輕按住她的雙肩,帶著點力道,壓住了她肩上輕微的抖。
“別多想。”趙槃彎下腰來,附在她耳邊沉沉說。
阿弗自然不敢多想,“嗯。”
趙槃眼中微瀾,手臂環上了她的藕白的頸,輕輕捏了下她的耳垂。
這不輕不重的一捏叫阿弗無所適從,不知算不算懲罰。
……她都當了他的太子妃了,不該那樣明顯地躲他。
若是趙槃起了懲念,她焉能逃得了。
阿弗只得任他圈著,乖順地低著眉睫,拙劣地解釋道,“殿下,你手指剛才碰得我有點癢。”
趙槃緘默片刻,還是點頭信了,“以后癢就直接跟我說。”
這話說得似有點別的意味似的,說罷那人才松開了她,轉身出了房間。
阿弗獨自一人坐在銅鏡前,瞟著他的背影遠去了,才敢稍稍吁一口氣。
是她太悲天憫人了,那些都是謀逆弒君的死囚,她怎么能憐憫起他們來?
阿弗一陣懊惱,真想狠狠給自己一巴掌。
——好在趙槃沒有追究。
不過他不追究不代表他不知道,看破而不點破,一向都是他的作風。
阿弗靜默一會兒,覺得剛才脖子上被他拂過的肌膚還是緊巴巴的,有種異樣的感覺。
*
圣上的病情稍微穩定了些,按照之前的計劃,太子還是要前往東南沿海走一遭。
本來太子只是去例行巡查的,如今皇帝自己也深知病重,少不了要為之后的事做打算。
于是,那日趁著侍疾,右半個虎符被暗暗交到了太子手中。
其余八個皇子皆虎視眈眈,皇后亦在暗中謀劃策應著,圣上不是不知道。
這次太子前往東南兵營,不僅是例行巡查,更是提前點一點兵,防備著有人會趁機叛國逼宮。
如此,這一趟便顯得意義深重了,五六日肯定是回不來的。
阿弗聽說趙槃要去得更久些,心里五味交雜。
原來她只盼著趙槃不在身邊,自己能得點自由。如今在這時局混亂之際,也高興不起來了。
最近總是下雨,送別趙槃那日,天上也下著朦朧小雨。
阿弗把趙槃送到門口,揮了揮手,就要回去。
趙槃那疏離英俊的面龐沾了點濕漉漉的雨珠,驀然叫住她,“太子妃這便要走嗎?”
阿弗回頭,“殿下還要我怎么樣?”
他眉宇間現出沉思之色,有夾帶了些許不舍之意。
“我們會分別許多天。
阿弗淡淡笑笑。
她見門口正好生了棵柳樹,便隨手折了根柳枝拿給他,“許多天,很快就過了。”
趙槃垂眸凝視著那根柳枝。柳枝上零零落落地掛著狹長綠葉,有幾枚也還是嫩黃的。
他嘴角揚起一絲弧度來。
柳同留,她應該是……舍不得他?
趙槃把那柳枝貼身而藏,專注地說,“你給的,我一定留著。”
阿弗道好。
柳枝而已,自然隨他。
趙槃看了眼時辰。
依照之前在餛飩攤的諾言,他又把之前叮囑她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阿弗一概都答應了。
提起湯藥,也不知趙槃是哪弄來的,真是頗有奇效。她斷斷續續地喝了將近一個多月,覺得自己的身子確實比之前輕快了不少。
她從前無論春夏,入睡時手腳皆是冰涼的,如今雖算不上是完全好轉,但總也不那么難受了。
因著這些好處,阿弗心腸軟了軟,多言了一句,“殿下路上小心。”
趙槃含笑答應,總算要走了。
小雨落在地上,掀起一陣縹緲輕緩的霧氣,地上坑坑洼洼,遍是漣漪。
他提了一下馬鞭,走了,卻又回來了。
阿弗回過頭來,不知他還有什么話沒說完,卻猛然間跌入他的懷抱中。
“唔,殿下……?”
趙槃深深地擁抱著她,凝望她的眉眼,又把她看了一遍,仔仔細細的,看得很慢。
“阿弗。”他喚了聲她的名字。
阿弗垂著手臂,“嗯?”
他口吻少有猶豫又緩慢,似乎下了很久的決心才說出口。“等我回來,你能不能試試?”
阿弗皺皺眉,覺得他這么溫溫吞吞地說話都不是他了。
“試什么?”
趙槃神色微恍,映著漫天的雨色,很久才說出口。
“試試……接納我?”
53 禍事(上)
◎他有他的國事要擔負,她亦有她的夢可追◎
阿弗一恍惚。
是她聽錯了么, 趙槃的語氣,輕輕緩緩的,似乎是一句尋常的道別, 卻又夾雜著點淺淺的懇求。
印象中, 他從沒用這種口氣跟她說過話。
阿弗微微一笑, 不冷不熱地提醒他, “殿下,我已經是你的太子妃了。”
趙槃雙唇微微地張了張,欲言又止。
“哦。”半晌, 他終是扶了扶額,“是我忘了。”
阿弗點點頭。
趙槃雙眼空洞地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提起馬韁。
這次真的要走了。
“我記得你答應過給我描一幅丹青,”他最后說, “那日你自己說的, 不要反悔。我回來會管你要。”
阿弗眉毛不自覺地攏到一起。
丹青?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怎么還能記得?
她欲分辯兩句, 卻見趙槃提氣縱馬,清嘯一聲, 已消失在漫天的雨色中。
……
趙槃這一走就是五六日,到了約定回來的那一天,仍然音信全無。
阿弗知道他這一去茲事體大,為的是兵權和傳位的大事,一時半會兒肯定是回不來的。
然而圣上病情反復,各界藩王勢力蠢蠢欲動,大有趁火打劫之意。
幾日來, 大街小巷都甚是混亂, 常常有不明兵將經過, 燒殺搶掠,打死打傷百姓,弄得整個京城都人心惶惶。
好在把守京城的還有晉王一支,穩定百官,統領著自衛軍,防范外界勢力逼入京城。
阿弗留在東宮中,日日大門緊閉,只覺得身子一日懶似一日。
她本以為是春困秋乏,卻沒想到葵水也比往常晚了好幾日。
這不禁讓她有點淡淡的憂心。
阿弗叫來了銀箏,叫她秘密幫自己請個大夫。
那大夫是位婦科圣手,鄭重其事地號過脈后,眼前一亮,拱手道了句“恭喜太子妃”。
阿弗聽罷,差點直接暈過去。
她真的有孕了。
明明這幾個月以來,都跟趙槃同房不多,怎么就忽然有孕了……不是說她體寒難以生子嗎?
真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銀箏聽罷欣喜若狂,阿弗強行心神,叫銀箏千萬不要聲張。
銀箏道,“瞧奴婢欣喜糊涂了!這會子外面不太平,您有孕的事確實不宜聲張出去。等太子殿下回來,一定會高興壞的!您放心,我和沁月定然把您照顧得好好的!”
阿弗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她和銀箏想的不一樣。有身孕的事情,萬不能叫趙槃知道,否則他定拿這個孩子困住她,一年之后也別想走了。
可紙是包不住火的,瞞得住一時,等月份大了,她又如何能瞞得過去……
難道她又得鋌而走險,趁著小腹尚且平坦先行逃之夭夭?
……趙槃身在遠地,沒人看著她。她若此時走,倒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可外面兵荒馬亂,又是那樣地危險。
阿弗一時拿不定主意。無數個待解之疑深深困擾著她,叫她渾身都不舒服。
自從那日大夫來過之后,阿弗便日日夜不安寢,食欲缺缺,晨起的時候還總是干嘔。
銀箏等人看在眼里,都知道阿弗的身子原本是孱弱的,有孕了便更加嬌氣幾分,倒也悉心照顧著,不敢耍懶。
又過了幾日,淮南王在朝堂之上公然毆打言官,對立儲之事多有不滿。
京城更加動蕩,傳言說太子在東南已經中了淮南王的埋伏,重傷垂死,皇后之幼子趙琛馬上就會被立為新儲君。
銀箏和沁月等人聽到這些風聲,惦記著阿弗有孕,唯恐這些烏糟話會污了她的耳朵,便瞞了下來沒跟她說。
下午,皇后的人找上門來,請阿弗進宮。
來人說時局混亂,太子離京,皇后念著太子妃的安危,請太子妃進宮去住一陣子,暫時避避風頭。
阿弗自然想也不想就拒絕。
來人死纏不舍,“太子妃不去可以,但皇后娘娘所言,您腹中孩兒乃是皇室血脈,必得細心保護,所以才請您去宮里小住。還請太子妃三思。”
阿弗眼角頓時一跳。
有孕之事明明被她捂得密不透風,連東宮的等閑下人都不知道,皇后又是如何聽到風聲的?
阿弗煩悶地捂著心口,強行忍住喉嚨中閉塞惡心之意。
“告訴皇后娘娘,我不會去的。”她說,“我自己的安危,我自己保護得了。”
皇后的那下人仍然沒走。
銀箏剛要上前轟人,只聽那人陰沉一笑,“太子妃,您不去,可有一位客人已經在皇后娘娘那了。‘景峻’公子,您認識嗎?”
阿弗氣息亂了一下。
景峻……?
她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他不是被趙槃送到漠北開山去了嗎?
阿弗提起景峻就痛恨,臉上卻仍裝作不動神色,“不認識。”
那下人道,“您認不認識沒關系。只是那位公子已經在皇后娘娘手中了。奴才勸您還是去一趟吧。您去了,絕對不會后悔的。”
說著做了個請的動作。
阿弗微微動了動心思。
景峻那家伙三番兩次地背叛她,早已把她的心傷透了,他的死活倒是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皇后想用景峻威脅她,算盤卻是打錯了。
但她現在有著孕,左右在東宮里困著也是困著。趙槃回來之后,她定然無路可逃。
還不如借著這個機會,把后面的路鋪好。
……
景峻果然被皇后抓了。
他是從漠北的礦山上偷逃出來的,本想去投奔阿弗,卻不料被皇后的人先找到。
皇后滿以為他是阿弗之前的情郎,抓住這個把柄不放,一定要阿弗進宮來。
阿弗便將計就計,假裝為情郎擔憂,乖乖進了宮,實則暗暗思忖著擺脫所有人的辦法。
皇后把她安置在了一座偏僻的小殿之內。阿弗見周圍有許多兵士把守著,想來她來了,就沒那么容易走了。
皇后也沒跟她拐彎抹角,直接提起了太子。
阿弗默默聽著,不以為然。
皇后的目的她知道,說再多,在她眼里也只是花言巧語。
直到皇后飲盡了一杯茶,瞥著她的神色,驀然提到了那件事。
“你不會以為他真喜歡你吧?”皇后目光渺遠,帶了幾分感慨的味道,“并非本宮刻薄,后宮之事關系著前朝,如你這般沒家室沒身份的女子,是不可能在這個位置坐得久的。”
阿弗不卑不亢,“妾身從沒敢妄想。”
她自小在無拘無束的鄉野中長大,本就是個沒有太多規矩的人。
只不過因為趙槃抓了她太多次,面對趙槃時,她才有種天生的怯懦感。而其對他人,就算是皇后,她也仍有自己的主心骨。
皇后淡淡道,“你不要以為有了孕就高枕無憂。宮里有太多沒名分而被陛下寵臨的宮女,最后結果只能是去子留母。”
阿弗神色冷漠地哼了一聲。
“你也不用害怕。傷了你,太子回來,罪責就都落到本宮頭上了。如今淮南王行亂,本宮接你到宮里,確實為了保住你的安危。同時你是給你一個機會,叫你自己選擇。”
皇后看著她,“本宮只是提醒你一句。好自為之。”
……
阿弗待皇后走后,渾身的冷汗才冒出來。
如皇后所說,去母留子?
想來趙槃今世應該不至于,但前世他確實對自己不太好。
阿弗聽了皇后的話,好像驀然明白一些。
按皇族規矩,無名無分的女子生下孩子,就要去母留子。
她前世是意外有孕,趙槃并沒有準備。想來他對她也是有情意的,所以在孩子出生前先給拿掉了,這樣就避免了去母留子,從而保住她的性命?
……這個結論只是她根據皇后的話私下里猜的,事實確是如此,還是更加殘酷,恐怕只有把前世的趙槃找來才能說清了。
可是不管怎么樣,前世她的孩子是無辜的,她亦是無辜的。
阿弗怔怔想了一會兒,覺得還是想不清楚。
那消弭了許久的對趙槃的恨意,又一點點滋生出來,如一瓢冰冷悲沉的雨水,把她的內心又濯了個通透。
前世的事令她痛苦,到底怎么樣,她也并不想深究了。
她現在只關心眼下的禍福。
她不能給趙槃當太子妃了。一年也不行。
一來皇后不會饒過她,二來她也擔心真的被去母留子,抑或是母子全去……她還是惜命的。
當然,最主要的,她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自由的人。
人生就那么短短幾十年,趙槃就算對她真有點情意,又憑什么禁錮她的自由,她又憑什么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有他的國事要擔負,她亦有她自己的夢可追。
這是天注定了的,就像他不倦于皇權斗爭,而她就是渴慕歸隱恣意江湖一樣。
他既要追求他的皇圖霸業,還想把她綁在身邊,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又不是他的影子。
撇去身份不論,他和她,明明就是一樣的人。
女媧捏人的時候,也沒想給他們分級來著。
她不要做他的傀儡,即便趙槃真喜歡她,她也不要做他背后人人稱贊的賢內助。
她走遍山河大川、吃遍天下的夢還沒實現,她還不想放棄。
她改變不了別人,卻也不能讓別人改變了自己。
……
皇后把阿弗安置在偏殿,名義上是保護阿弗的安全,實則還是預備著不測,用太子妃來威脅太子。
晚上給阿弗送晚膳的人是景峻。
他驀然見了阿弗,神色扭扭捏捏的,滿眼悲情地深情凝視著她。
但阿弗并沒有閑心跟他演這種苦情的戲碼。
只聽景峻泣不成聲地說,“阿弗,你原諒我,離開那個人好嗎?他……他不是個好人!他強迫了你,你怎么還能在他身邊?我心里是惦記著你,才能從漠北活著回來,你跟我走吧,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諸如此類云云,景峻說了半晌。
阿弗煩悶地聽著,見他說得如此動情,驀然起了另一番計較。
“我可以原諒你。”阿弗說,“但是咱們是在宮里,有人看著,誰也走不了。”
景峻聽她好像話中有話似的,“你要我怎么做?”
阿弗沉吟半晌,騙他說,“給我找點防身的東西來。等我準備好了,咱們一起走。”
“什么防身的東西?”
“劍吧。”阿弗想了片刻說,“我要劍,最好還有其他能讓人迅速昏迷的藥。”
其實阿弗并不會武藝,對十八般武器也是一知半解,只因劍是最熟悉的利器,趙槃曾使過,她便下意識說了出來。
當然想自己從皇宮里爬出去是絕不可能的,她這么做,只是留個東西在身邊,以防萬一。
景峻有些遲疑。
他自己也是階下囚,又生性怯懦,到哪里去找這些東西呢?
阿弗見景峻狐疑不定,“你給我找來,我就跟你走。”
景峻滿頭大汗地說,“不行啊阿弗,這里是皇宮,東西哪里是說找來就找來的……”
他頓了一頓,鼓足勇氣,“你別擰了,不如……你就歸順了皇后娘娘,把肚子的孩子打了,皇后娘娘她答應要送咱們一起走的!”
阿弗聽了這話,一時口舌發甜,知景峻這人是爛泥扶不上墻了。
皇后怎會送她走?
須知狡兔死走狗烹,皇權爭斗的事,利用完了丟在一邊都算好的,命都可能保不住。
阿弗定了定神,換了個招兒,明火執仗地威脅景峻。
“你別傻了。”阿弗低低叫了一聲,“你知道嗎?皇后娘娘打算利用完你,就把你送去凈身房做公公。到時候,就別怪我沒提醒你了。”
54 禍事(中)
◎摘了冠,沒了冊,他便不是太子◎
這話當然是阿弗信口胡謅的。目前她身邊可用之人只有景峻, 而景峻又溫溫吞吞,阿弗只有出此下策,逼他一把。
景峻聽說皇后要把他送去做公公怕極了, 他是他們老景家三代單傳, 若是做了公公, 就此便絕了后, 如何能不怕,忙不迭地就去幫阿弗找防身的東西。
然局勢岌岌可危,阿弗還沒等到景峻把東西拿回來, 便聞到一股鋪天蓋地的焦糊味。
隨即便聽宮人們大喊著,“走水啦,走水啦!”
這幾日一直下著綿綿小雨,皇城怎么會忽然起火?
阿弗見起火的位置正在勤政殿附近, 熊熊的火苗已經沖破了雨意, 直沖天際。
——晉王手里自衛軍不多, 想來是不敵淮南王之勢, 被叛軍攻進來了。
阿弗也不知道這個淮南王和皇后是什么關系,但既然淮南王主張廢太子、立趙琛, 想來就是皇后的同盟。
淮南王敢在皇城放火,明顯就是趁虛而入,意欲逼圣上廢太子立遺詔。
這鋌而走險的一擊成了便罷,若不成,淮南王自然是身敗名裂無可厚非。可皇后躲在淮南王身后,名義上什么都沒有做,當真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凈。
所有宮人都慌慌張張地去救火, 阿弗也沒束手待斃, 從小偏殿里逃出來, 看看能不能趁亂謀得一條生路。
漫天的黑煙嗆得人肺里發酸,阿弗找了條濕帕子捂在口鼻,看準了不遠處的一口枯井。
她被皇后安置的地方原本就接近冷宮,枯井廢棄多年,里面只有零零星星的一點水,倒也不十分深。
阿弗眼見遠處的叛軍已經攻了上來,見人殺人,見樹砍樹,為保自身,她也只能暫時躲進這枯井里避避風頭了。
她做好了繩結便想下得井中去,卻又惦記著景峻找不到她,左等右等,又耽誤了許久,才把那磨磨唧唧的景峻給等來。
“阿弗!”
景峻隔著老遠叫了一聲,“你要干嘛?你別想不開啊!”
阿弗呸了一聲,景峻還以為她要跳井。
景峻給她找來了一柄劍,是從叛軍手里撿來的。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再去找了。
“快跟我走吧!那些人來了!”景峻拉著她的胳膊如熱鍋上的螞蟻。
阿弗叱道,“外面現在都是叛軍,你走得了嗎?”
景峻臉色陰沉,“阿弗,你莫不是騙我?你答應要跟我一起走的!”
阿弗沒空跟他多解釋。
雖然她也很想逃,但這會子皇城失火,叛軍當道,出去就等于是送死。
景峻卻以為她貪圖榮華富貴要留在這皇城中。
“阿弗,你太讓我失望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怪我了!”
景峻帶了點怒氣,拖了拖自己的小包袱,想跟阿弗好好掰扯掰扯,卻又沒時間,“不是我要撇下你的!我、、我得先走了!后會有期!”
“別去城門……”
阿弗不忍見他白白送死,這句話還沒說完,但見景峻已如急急若喪家之犬,飛了似地逃出去了。
她袖中的什么東西掉出來了,飛在半空,落到了遠處的水洼里。側目一看,原來是她前幾日閑極無聊時給趙槃描的那張小像。
阿弗畫這張小像本來是為了糊弄趙槃的,如今看來,應該也用不著了,她便沒再撿。
此時滾滾濃煙愈燒愈烈,阿弗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又是一陣劇烈的干嘔。
欲再要做其他計較,卻沒那個力氣了。
待她吐罷揉揉眼睛,猛然一個披堅執銳的叛軍,正不懷好意地盯著她。
*
東南邊城。
黑云壓城,千百將士甲光全開,整裝待發。
皇城失火、叛軍逼宮的消息被送到了邊城之中。
“殿下!皇后強勢,多番來請太子妃,一定要太子妃進皇城才肯罷休!屬下等已經盡力了!還請殿下降罪!”
趙槃陰沉著聽了半晌,渾身皆是孤寒之氣。
“好啊。”他冷聲道,“你們的差事辦得好啊。”
那末將聽不出太子言下之意,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話。
趙槃眼中不自覺地沾了絲寒厲。
他一腳踹在那末將的肩膀上,“廢物。不是叫你們好好看著她么?!把孤的話當耳邊風是不是?”
這一踹又狠又辣,那末將的身子直挺挺地翻了過去,頭磕在地上,牙齒也飛了兩顆。
末將立即被人拖了出去。
將軍樊正見太子震怒,上前勸道,“殿下,想來淮南王臨時變了計劃,也是有的。我等且以不變應萬變,時機不到,且看看那賊能有多大的作為。”
其實平日里樊正脾氣暴躁,是最沉不住氣的那一個。如今遇上這種措手不及之事,倒也冷靜了下來。
趙槃不答,那雙漆黑的眼睛如巨石入死水,沉得不見一絲波瀾。
“殿下?”
樊正有點猜不透太子的意思。
邊塞的海風颯颯吹痛人眼,趙槃斂下眸子,說,“回京。”
樊正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計策原是太子定下的,現在時機未到,回京等于是前功盡棄。
最重要的是,太子自身會處于險境之中。
“回京?”樊正的眼睛不禁瞪大了,“您不是開玩笑吧?”
這次出訪沿海邊塞,原本是一次誘捕行動。淮南王早有異心,滿朝文武心知肚明。精心策劃陷阱,就是為了一舉滅之。
樊正全身微顫,跪在地上,“殿下要三思啊!如今大事未成,淮南王此舉,就是為了引您歸京。萬不可中了那賊人的計啊!”
趙槃卻巋然不動,長睫如扇般開合,渾身布滿了危險的氣息。
他只重復了一遍,“回京。”
樊正咬了咬牙。
他今年年逾四十,追隨太子已久,知太子雖年少老成,但畢竟是少年心性,一時拿錯了主意也是可能的。
他絕不能讓太子因為一個女人亂了分寸。
樊正攔在趙槃跟前,決然道,“殿下,老將絕不能看著您以身犯險。您若執意如此,就先將老將軍法處置了吧!否則老將就算是死,也不能讓您歸京犯險!”
樊正半生戎馬,當年是救駕平亂的大功臣,在軍中頗有地位。
見他這么以死相諫,其他兵將也紛紛跪了下來,齊聲懇求太子。
“請太子收回成命!”
一時間軍帳中空氣冷凝,沉悶無比,充斥著尖銳的對峙。
——雖然樊正這么說,但太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軍法處置了忠心耿耿的老將軍。
況且樊正是一心為了太子的安危,才冒死阻攔的。
趙槃靜默良久,眼圈微黑。
他不能棄滿軍將領于不顧,不能傷了老將重臣的心。
……可他亦不能舍了皇城中身陷囹圄的她。
他會后悔一輩子。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趙槃捏著煞白的骨節不說話,目光中的洶涌之意卻漸漸平息下來。
隔了一會兒,他平靜道了句,“樊將軍言重了。”
樊正松了一口氣。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以為太子回心轉意之時,趙槃卻忽然叫了叫人。
他雙眼只剩下純粹的黑白二色,“拿上來。”
眾人不解其意。
但見陳溟托上來一金鑲玉匣,里面端端正正放了兩樣東西。
——冊書和寶璽。
冊以白玉紅線老聯結,以金填字。寶璽乃是天子御賜印章。
它們都是太子的象征。
樊正等人見了此兩物,無不大驚。
趙槃奉這兩物于桌上,棄如糞土。
他神色散淡,“樊將軍,可還要管嗎?”
樊正以死相阻主要是怕太子遇險,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天下便亂了。
趙槃當然清楚。可他除了是太子,還是趙槃。
摘了冠,沒了冊,他便不是太子。
他只是趙槃。
他既不欲誤了軍政國事,也不肯負了心中之人,唯有用此法。
她在那里,便是死陣,他也會去。
饒是樊將軍歷經沙場,卻也被這陣仗驚得說不出話來。
……為了那女子,他居然連萬人之上的太子都不當了?
“殿下!”樊正目眥欲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
趙槃眼神靜穆,如山川中銳利的閃電。
“冊寶奉于軍帳,如太子親臨軍中。”
他最后撂下一句話。
瘋了。
樊正渾身發顫,那個自己一手看著長大、奉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徹徹底底地瘋了。
……
東南邊境與京城相隔甚遠,淮南王此次又是有備而來,跟皇城的羽林衛好一陣廝殺。
本來雙方實力不相上下,但淮南王率先在皇城中放了一把大火,叫羽林衛們自亂陣腳,淮南王的叛軍們再趁虛而入。
趙槃日夜奔波,披星戴月,到皇城門口之時卻還是晚了。
他一到城門就遇見了淮南王。
“夠膽氣。”淮南王皮笑肉不笑,“趙槃,你手里無一兵一卒,孤身一人就敢來送死,不愧是當了占了多年太子之位的人。”
趙槃亦冰冷地一笑,“多謝夸贊。”
他手里當然是有士卒的,還是整裝待發的將士,但那些將士只能為了公事而流血廝殺。
他此番提前回來,論情論理,都是為了私事。
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不會因私廢公。
“你覺得我殺不了你?”
淮南王看不慣趙槃這副孤傲清冷的模樣,怒然之下,手中的長弓連發三支,箭箭對準了要害。
淮南王站在城樓上,趙槃站在城門下,趙槃的位置本就出于劣勢。再加之他連夜奔波,體力大大不如平常,勁頭上已是強弩之末。
便是如此,那三支冷箭仍硬生生被趙槃躲過兩支。
還有一支避無可避,擦過了他左半邊手臂,頓時鮮血淋漓而下。
趙槃身子一顫,往后踉蹌了數步。
他發絲凌亂,在朦朧小雨中早已被濯得渾身濕透,踉踉蹌蹌,一時面色脆弱。
然他卻冷笑了一聲,搖搖頭謔道,“你準星還得練練。”
淮南王聽了這話,登時更加惱怒。
眼見那人明明已受了傷,那股子天然的氣度,卻滲入到骨子里。
“你現在求饒還來得及。”
趙槃眼下一洼濃黑,吐了口淤血。
他抬頭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色,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呵。”
此時漫天的小雨忽然變成了滂沱大雨,落在地上,濺起如沸般洶涌的水花,徑直把皇城中的烈烈大火給澆滅了。
羽林衛終于騰出了手來。
淮南王忙中生亂,沒想到自己明明籌謀得天衣無縫的計劃竟被一場該死的雨水給澆滅。倉皇之中,便覺得天時地利人和沒有對上,收了箭便要敗走。
趙槃卻沒有放過淮南王。
他亦抽出了一支箭,對準了淮南王背心。
“嗖!”
“啪!”
羽林衛聽聞太子尊駕已到了城門,紛紛圍了上來,見太子周身已被血水染得猩紅,太子的臉龐,也白得更甚雪色。
羽林衛把淮南王的尸首抬了過來,趙槃冷色著,看也沒看一眼,就揮手叫人抬下去了。
“去給我找。”趙槃一字一頓地說,聲線真正地嚴肅起來,“把太子妃給我找出來,無論是死是活。”
……
太子妃臟亂的衣物很快被找到了,是在一口枯井邊發現的。
透過血跡和污泥,勉強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藕粉色的襦裙,零零亂亂,上面還有被撕裂的痕跡。
羽林衛來報說,兩個淮南王的叛軍闖進了太子妃所在的偏殿,再找到時,就只剩下就兩件殘破的衣物了。
趙槃亦找了一宿。
可除了這兩件臟亂的血衣之外,實在沒有再多關于阿弗的蹤跡。
暴雨仍然下著,他初時還打著傘,后來傘壞了,他干脆把傘丟在一邊,一寸一寸地搜著土地。
她跟他玩過不少逃啊追啊的把戲,所以他不肯輕易相信她會死。
可是沒有,哪里也沒有。
他的一顆熱切的心也逐漸墮入了冰窖。那種滿懷希望再一點點幻滅的幻覺,當真是殘酷極了,比刮骨挖心還疼。
他失魂落魄地在大雨中走著,如注的雨絲順著他的指縫間流下,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其他什么。
他宛若在深淵邊徘徊,任雨水沖刷著周身,長久以來一直支撐著精神的微光,仿佛一夜之間,沒了。
趙槃停下腳步,闔上眼睛,幾乎絕望地仰望天空。
阿弗落到了兩個披堅執銳的叛軍手里……他不敢深想發生了什么,亦不敢想象女孩受到了怎么樣的折磨。
他的心劈成兩半,一半是無盡的愧疚,一半是滔天的殺性。
“殿下!”
陳溟過來找趙槃,見他手臂上的傷口一夜未曾包扎,已結了一層猙獰的血痂。
趙槃嗓子啞似寒鴉,“怎么了。”
陳溟欲言又止,“您別找了。圣上已經醒了過來,傳令要褒獎您救駕有功,立刻要見您。”
趙槃恍若未聞。
他捋了捋凌亂的發絲,卻猛見漆黑中有一根銀白的東西。
白絲?他才弱冠之年,一夜之間,竟也生了白發了。
一時間,趙槃感覺眼皮好重,似乎睜不開似的。心中也好累,想一頭栽倒下去,就此睡去也便罷了。
“天亮了我再去吧。”他低聲說。
陳溟困惑地望望天色。雖說暴雨之中,白日陰沉,但天早就已經亮了。
陳溟滿懷擔憂地說,“殿下,您要注意身子啊!”
趙槃揉了揉眼睛,才感覺緩過神來。
可面前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心口一股閉塞之感猛然涌上,他感覺喉嚨微甜,又把血水強行咽了下去。
“殿下,人死不可復生,您要節哀。”
陳溟從沒見過自家主子這般失態,那感覺,真的叫人害怕。
“殿下,要不屬下先去回了陛下,說您身子欠安,稍稍休息一下再去面圣?”
趙槃恍然未答。
懷中的那根柳條掉了出來,柳葉早已發蔫,被血水染成了緋紅。
遠處的什么東西刺痛了雙眼,趙槃森冷地問了句,“什么東西?”
陳溟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塊大青石,青石旁邊是一片斷壁殘垣。
趙槃沉聲道,“給我搬開。”
雖然不明所以,但立即來了一堆的下人,按照太子的吩咐,搬開了大青石。
從一堆凌亂的泥水之中,趙槃撿到了一張爛得不能再爛的廢紙。
那紙本是一張宣紙,但已被雨水沖破,四處都是裂痕。
但從尚未褪去的墨跡來看,你上面畫著一個人,依稀可辨竟是他的模樣。
55 禍事(下)
◎趙槃低頭,瞧著滴血的長劍,一時沒感到痛◎
大火剛滅, 雨水沖刷著殘骸,皇城中處處皆是一片尸海。
趙槃獨自站在大雨中,孑然一身, 手心卻緊緊攥著那枚小像。
……這是他臨走之前請求她畫的。
她一定還在這里。
……
冷宮處, 阿弗攀著一段樹藤從井里往上爬。
景峻撇下她之后, 一個淮南王叛軍盯上了她, 自然是看上了她的容色。
阿弗被逼得沒有辦法,假意答應那叛軍,趁著那叛軍松懈之時, 拼著命把劍刺入了他的小腹,才僥幸得以逃出生天。
之后又來了更多的叛軍,阿弗只得把那叛軍的尸首拖進了暗處,自己也褪掉之前那身襦裙, 換上了叛軍的衣衫, 跳入井中暫躲風波。
那口井雖然看上去是口枯井, 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井底蓄了太多的積水,她跳下去時險些被臟水給嗆死。
雨水被陰冷的井壁滲得冰涼刺骨, 阿弗半截身子泡在雨水中,哆哆嗦嗦地不斷告誡自己……要留得性命,一定要留得性命。
只有留得性命,她才能擺脫趙槃,才能去追求她想要的東西。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著外界的紛亂聲漸漸平息了,才敢從井底爬出來。
井壁上盡是濕滑的綠苔, 她攀著樹藤, 用景峻給她的那把劍鑿縫兒, 再用手指摳著井壁上坑坑洼洼的部分,一點點地往上爬。
這一番攀爬費了不少力氣,阿弗一邊爬一邊大喘著粗氣,手里那把劍顫顫巍巍的,差點沒拿住。
偏偏她這時候還有著身孕,每邁一步都像要花兩倍的力氣。
這幾年趙槃把她養在深宅大院里,讓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剪掉了她所有的羽毛。
她現在確實就是一朵柔弱的菟絲花,想要活命,想要獲得榮華富貴,都只能依靠趙槃。
……可是她不想這樣啊。
她生活在鄉野中時,雖然簞食瓢飲,但總還是自由的,命還是自己的。
如今她身處樊籠之中,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走。
阿弗思忖了會兒,得出這么一個結論。
一年之約想來只是趙槃的拖延之計,她現在就要走,等不了一年之后了。
現下兵荒馬亂,她要走,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否則,落在趙槃手里,她這輩子都得像個金絲雀似的被他養著。
到時候他想要孩子就要孩子,他想去母留子便去母留子,他想賜她一根白綾就賜……她永遠都得仰人鼻息。
還沒等阿弗真正爬出枯井,雨勢又大了起來。
阿弗嘆了口氣,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剛要扒著井邊攀上地面,驀然見一只沾著雨水的手朝她伸過來。
阿弗怔怔抬起頭來。
趙槃正半跪在井邊,頎長的身形微微彎著,朝她伸出手。
他領口微微敞著,粘膩的發絲散亂地貼在額上,看上去有點狼狽,目光里卻含了絲熱忱。
“在這呢?”
阿弗毫無準備,更沒想到一出井就撞上趙槃,身子一顫,差點又跌回井里去。
趙槃卻已先一步托起她腋下,將她直接抱了出來。
他把她抵在凸起的井口邊,直接把她揉進懷里,愛憐地鎖著,像摟著一根失而復得的羽毛,滿是唏噓,卻又小心翼翼。
這一抱持續了許久,阿弗隔著濕透的衣衫,只感到趙槃略顯急促的心跳。
“殿下……”她被趙槃摟得喘不過氣,掙扎著推開他。
趙槃一張一吸地吐著氣,半是掐著她雪白的肩膀,啞著嗓子質問她,“說,阿弗,你是故意的嗎?……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躲著我?”
——即便她要躲在井底避難,也不該這么久才冒出頭。
昨夜,今日,他明明在這口井邊呼喚過她千次萬次,也求了她千次萬次,她卻一次都沒有應聲過。
她知不知道他快急死了。
阿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無言以對。
“我沒有……”
阿弗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趙槃粗魯截斷,“行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用解釋了。”
趙槃按著她,雨幕沖刷下,掌心的紋路依舊滾燙,“我看你實在是不老實。以后你還回別院去,你的活動范圍只有你的屋。”
他說著,灼熱的目光牢牢地看著她,像是一道無形的繩索,把她渾身縛了個嚴嚴實實。
阿弗緊咬貝齒,想跟趙槃解釋一下之前的事。
但轉念一想,她也確實打算要跑的,解釋跟不解釋在他眼里根本無甚區別。更何況,他擺明了心就是要把她給困死,解釋也根本沒用。
“不行。”阿弗挑挑眉,努力從他的掌控之中脫身出來,“憑什么?奴隸還有奴期呢,你憑什么一句話就把我隨意安置了?”
趙槃陡然變色,“憑什么?你敢再問一句嗎?”
阿弗鐵青著臉,不肯屈服。
趙槃怒意大盛。
可他卻又不得不忍著性子告誡自己,要對她溫柔,不能傷了她的心,不能嚇著她……可當他以為她死了,那種徹底絕望和孤獨的滋味又有誰替他嘗?
她為什么就不能稍微憐憫他一點點?
“我要走。”
阿弗直白地說,嗓音有些抖,“太子殿下,這話我以前就說過。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在你的宮殿住著。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會走。”
趙槃凝滯,眼中一抹冷亮驀地升起,空氣中都濺滿了危險的火光。
各種絕望陰郁的情緒糅合在一起,咬噬著他的內心,讓他幾乎在失控的邊緣。
他微微譏誚,“不喜歡?”
“那好,我實話也告訴你。你不愛我可以,但這輩子你都別想擺脫我。就算我死了,化為一縷魂也會繼續纏著你。”
阿弗被他鎖著肩膀,抽噎著喉嚨,眼里俱是淚光。
她活該要承受千鈞巨石被他壓一輩子嗎?她什么壞事都沒做過,就活該永遠不得翻身?
“你太可怕了。”阿弗怔怔搖著頭,聲音平靜得如一灘死水,“我之前真是瞎了眼,會救你?”
趙槃一動不動,神色隱匿在幽暗的雨幕中,黑沉沉的叫人害怕。
他沉聲拷問,“救了我,叫你后悔嗎?”
阿弗冷笑,“無比后悔。”
趙槃亦慨然一笑,笑中不勝唏噓。
“你不用拿這些話來激我。回去,你就給我乖乖在別院呆著,一輩子都不許給我踏出門去。”
阿弗眼里一瞬間失控。
他的話,從來沒在開玩笑。
他說要關她一輩子,就一定會。
趙槃見她沉默,那般憂傷地垂著眸子,登時便陷入無限的心軟與憐憫中。
是他又沒控制好脾氣了。
他該如何對她?
如今朝政風波不斷,把她明目張膽地放在東宮,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唯有把她放到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才能繞過那些暗藏的危險,護她暫時的平安。
趙槃狠了狠心,托著她的背欲扶她起來,卻猛然感覺肩胛骨之處一沉。
“嘶”,那把淬霜的長劍硬生生地穿過他的左肩,帶著血,直刺筋骨。
如注的血水噴涌而出,落在地上,蘸出一朵朵猩紅的蓮花。
一陣駭人的沉寂。
趙槃怔怔低頭,瞧著滴血的長劍,一時就沒感到痛。
她不愛他他知道,不愛到……可以一劍捅了他?
……為什么?
他從未防備過她。
那么一瞬間,他起了放棄的念頭。
阿弗顫顫地收回手去,眼中血絲暴漲,豆大的淚珠漸次落下來。
她居然真的捅了他?
她也瘋了。
趙槃身子猛烈一顫,嘴角露出悲沉的笑,眼里的神采也一點點黯淡下去。
他之前本就受了極重的箭傷,又淋了一夜的暴雨,挨到此時身子本已虛透,這一劍無異于壓垮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吐出一大口黑血來。
阿弗見他吐血,自己喉嚨也一甜,腿軟得差點跌入井中。
她真是瘋了……她怎么可以用這把刺叛軍的劍刺他?
她嗓子一時酸楚無比,看著趙槃這般血流如注的樣子,心像是被狠狠地挖空了,一時間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她沒怎么傷過人,更別說傷他。
“我要走。”阿弗淚流滿面地重復著,語調很快,生怕稍遲一會兒便會心軟放棄,“趙槃啊,趙槃!我再說一遍,我要走。”
羽林衛聽得了這邊的動靜,飛也似地沖過來。他們見太子被劍穿肩而過,憤怒得恨不得上來把阿弗給撕了。
幾百名號人唰唰抽出了長刀,“殿下!”
阿弗也不躲閃。傷了太子,她也別想活了。
趙槃渾身戰栗,神色悲涼,雙眸中一絲光也無。
然而他的身體卻仍像釘子一般釘在地上。他揮揮手,制止了羽林衛蜂擁上前。
“退下。”
羽林衛們目瞪欲裂,一時恍若未聞。
趙槃擦了擦嘴角的血,夾雜了冰冷的怒意,“孤叫你們退下!!都是聾子嗎?!”
羽林衛恨恨退下,刀卻仍然未收。
趙槃轉過頭來,面色仿佛覆了一層烏蒙蒙的灰,無半點人色。
他的嘴角繃成一條直線,帶著點凄然又隨性的笑,卻沒有一點妥協的意思。
阿弗泣不成聲,眼睛里閃爍的暗光卻不似方才那般堅定。
她從沒像此刻這般猶豫過。
趙槃抬起手,強硬地握住阿弗那抖如篩糠的手,放回了劍柄之上。
“你要我這條命嗎?”他扯著嘴角,一遍一遍耐心地問她,“這條命本來就是你救的。你要的話,我會給你。”
阿弗被他握著手,眼里盡是迷亂的悔意。寒滲滲的雨點散亂地打在她的臉上,剜心一般地疼。
她哭得已經失語了,“對不起,對不起!可是你為什么就不肯放過我?……我不想要傷你,卻也不想辜負了我自己?!你懂么?”
趙槃輕淺一笑。
只聽“呲”地一聲,他握著她的手,又往里刺了二尺的距離,直到他們之間只剩一個劍柄的距離。
“殿下!!”
羽林衛撕心裂肺地大喊。
阿弗完全被他嚇僵了。她拼著命才掙脫他的手。
“趙槃!”她涕泗橫流,手里滿是粘膩的紅色,“求求你,別這樣,好嗎?”
趙槃臉上無盡的涼,“阿弗,這樣夠嗎?你說話,我都會滿足你。”
他眼底渾濁,臉上帶著靜穆的笑,就好像平時撫著她頭發時那般溫柔。
然他血色濃濃的手卻刮著她的臉頰,“但是,放你走,恕我……不能答應。”
56 霽雪初融否?(上)
◎把舊事說清楚,行么?◎
午夜。
雨勢剛停, 濃濃的夜霧中傳來幾聲清晰的鴉鳴,浮動著些許感傷的意味。
東宮內,一片燈火通明。
宋機撐了把傘, 匆匆從馬車上下來。
他平日里優雅的風度不在, 胡子茬兒沒刮, 宮絳未佩, 連衣襟上都濺滿了大大小小的泥點子。
“晉世子!”
宋機躁郁地揮揮手,“太子殿下怎么樣了?”
陳溟眼球憋得通紅,艱難地搖搖頭。瞧那硬漢子的模樣, 竟像是快要崩潰了。
“不太好。”
宋機皺著眉頭,隨陳溟隔著窗戶看了一眼。
床榻上的男人還昏迷著。
他渾身縞素,厚厚的紗布裹著左肩,縞素下微微滲了一層血。
透著窗欞只能窺見他面色慘白若雪, 無意識地闔著眼睫, 無意識地翕動著唇角, 無意識地吐納, 連指尖的微顫都是無意識的。
宋機扶額,別過頭去, 不忍再看。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成這樣了?
宋機這幾日一直在協助父親晉王抵抗叛軍,也不曾合眼。
他聽說了太子提前回朝的消息,憂心不已,后來又聽說淮南王被太子一箭穿心,叛亂已平,又放下心來。
沒想到事情還是鬧成了這樣。
“怎么回事?”
陳溟一言難盡, 骨節快要捏碎了, 那緊皺的眼角里, 只含著對某個人無盡的恨。
宋機稍稍恍惚。很快,他明白了什么。
“太子妃呢?”
陳溟黑著臉,似乎連提起這個名字都不愿,嘴巴只是斜斜地撇了撇房檐下。
不單陳溟,此時東宮的所有人皆沉默含淚,矛頭若有若無地指向某個人。
宋機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房檐下,阿弗正蹲在那里。
她像是一株無骨的枯木,蜷縮在那里,手臂抱著膝蓋。她的頭深深地埋著,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順著房檐滴在她的身上,把她額前的發絲濕了透。
姑娘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樣子很是狼狽,連肩頭的顫抖都是微微的,仿佛不敢大聲抽噎,怕引來他人的煩怒。
“你們沒讓她進去?”
宋機略帶指責地問著,“她還有著身孕,你們知道么?”
阿弗有孕的事,還是沈嬋透露給他的。
陳溟等人微微驚訝了一下。
“她有了身孕?”陳溟閃過一絲悔意,隨即臉色又陰沉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世子,請恕罪。屬下……屬下實在無法容忍一個傷太子者……還、還……”
宋機嘆了口氣,揚揚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
陳溟自幼便跟在趙槃身邊了,那種深刻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之間的情誼,宋機是懂的。
看著自己悉心守護的主子驀然受了如此重傷,陳溟隱忍到現在,已經算是脾氣很好的了。
宋機來到東宮,一來是照顧太子,二來是照顧太子妃——這還是沈嬋百般要求的。
如今太子沉沉睡著,見那小姑娘獨自一人孤寂地躲在角落里垂淚,宋機著實有點不忍。
不管怎么說,阿弗和趙槃之間,還經歷了那么多,宋機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說阿弗真對趙槃一點感情都沒有,他怎么也不會信。他不相信趙槃那般掏心掏肺了這么許多時日,一點都捂不熱阿弗的心。
宋機無奈地搖搖頭。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朝阿弗走了過去。
姑娘好像感覺到了宋機,抬起那雙腫如水蜜桃的雙眼,呆滯地看著他。
不過她也沒說話,又似根本說不出來話,只是沒了魂兒似地睜著眼睛。
也難怪。
常人若敢傷太子,那都是誅九族的大罪。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犯下這等滔天大罪,沒被拖去大牢已經是開恩了,哪里還能得到什么好臉色。
宋機拍拍她的肩,道了句,“起來吧,地上涼。”
阿弗牙關顫了顫。
從姑娘那凌亂的發絲和斑駁的淚痕來看,她應該是悔了。
但這悔又是無言的,又是隱晦的,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宋機本來有一肚子的話要講給阿弗聽,見了姑娘這副模樣,驀然不知從何說起了。
狠話他不忍心說,不輕不重的話,說了估計她也聽不進去。
宋機不是第一次跟阿弗打交道了。
算上前幾天勾欄的那場風波,兩人也算是彼此熟識,甚至算得上半個親人了。
阿弗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遇見別人的事情……譬如幫沈嬋抓包那種,就心思活絡,敢作敢為。
然一旦遇上自己的事,總是方寸大亂毫無條理,做出來的事甚至與初衷南轅北轍,叫人都不敢相信是她做的。
宋機也說不清這姑娘到底是勇敢還是怯懦。
他終究是局外人,只能看清表面。
宋機先把阿弗饞了起來,扶到一張椅子上,又在椅子上墊了個蒲團。
——有孕的女子是最不能受涼的,他家那位就是。
若是趙槃醒來知道阿弗有身孕了,還動了胎氣,沒準又是一場風波。
“你別怪他啊。”宋機不知該怎么安慰她,只得緩緩地道了一句,“他是太在乎你了。你知不知道,他為了你連太子都不當了,從東南邊境跑死了好幾匹馬才趕回來,就怕救不回你了。……所以你刺他一劍,他才會痛不欲生。”
阿弗怔怔抬起眼,唇珠劇烈地顫了一下。
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琉璃似兒的黑色眼珠覆了一層薄霧,簌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
這些事她都不知道。
宋機抿了抿唇,“一會兒他醒了,你去跟他說說話吧……他見了你,可能能早一刻從鬼門關邊上回來。”
阿弗聽了這話,空落落地張了張嘴,仿佛想要問一問趙槃的情況,嗓子又酸軟得說不出口。
半晌,她只淌著淚,像是含著一點點卑微的希望,傻傻地問一句,“他……還有救嗎?”
宋機無聲地點點頭,又補充了一句,“你陪著他,就有救。”
阿弗痛苦地搖搖頭,“我也不是不想。我……是不敢。”
宋機擰了擰眉毛,“其實我一直想問問,你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太子?你要是真不喜歡他,當初為什么要跟他來京城?”
阿弗聲腔微顫,“我說不清楚。”
宋機堅定地勸道,“說得清楚。只要你肯說。”
“我說了,有人肯信嗎?”
“如果合理,我就會信。”宋機想了想道,“如果你想要我幫你向太子殿下解釋,我也可以幫你。”
阿弗徹底沉默了。
她該如何解釋這件事?
那些前世今生的事,她若是說出來了,宋機會不會把她當成一個瘋子?
宋機見她無言,沉吟了一下。
“我其實也了解一些……如果你聽了皇后說的那些去母留子的屁話,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宋機頓了頓,平和的星眸望向沉沉的夜空,“他自己的親母妃就是因去母留子而死的。這樣的慘事,他怎么忍心對你再來一次?”
阿弗驀然慟動。
趙槃的母妃……她聽過,是那位南國第一美人的佳貴妃。
“我和殿下是同窗。所以這些皇宮舊事,我聽過一些。”宋機平靜地說著,“你覺得他性子沉靜,平日里冷淡又不愛說話是不是?我告訴你,不是的。起碼我幼時跟他一起讀書的那段時光里,不是的。”
那時趙槃還不是太子,他母妃很疼她。宋機看著他是皇子,又有父王母后的疼愛,心里羨慕嫉妒,一度到了無法言說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趙槃母妃忽然就病了。再然后,人就一夜之間沒了。
佳貴妃七竅都流出黑乎乎的膿血,趙槃是親眼看著她死的。
很難想象失去母親對一個年幼的孩童來說是怎么樣的打擊,只知道以后,趙槃就很少笑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被選中了做太子。
“殿下的生身母親,是被皇后毒死的。”宋機深沉而嘆,“所以,他跟皇后,表面上是母子,實則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被推上太子這個位置時,尚且懵懂無知。當與不當這個太子,從來都不是他自己能說了算的。”
阿弗聽罷,靜默了良久才消化了宋機的話。
趙槃有自己的苦衷,她是懂的。可她從不知道他亦有這樣的過往。
阿弗眉頭似蹙非蹙,“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宋機點點頭,“你信他吧。最起碼信一次試試?沈嬋在家中也時常念叨,殿下他……是真的在意你。”
又道,“你還有什么其他的事嗎?跟我說說,我要是不知道,回去問問沈嬋,總能解開心結。你和他,也不能老這樣啊?”
阿弗躊躇不決。
她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愫,不吐不快,再不說她就要被憋死了。
“如果有一個人,他說他喜歡你,對你也很好。但是后來,你發現他只是把你當別人的影子,還親手拿掉你的孩子。最后,他還縱容別人殺掉你。”
阿弗說得很慢,聲音很渺遠,像是在說著經年的舊事,“重來一次,你還會傻乎乎地重蹈覆轍嗎?”
宋機啞然,他一時有點理解不了阿弗的話。
而阿弗水光朦朧的眸子正瞧著他,像是她自己正身墮五里霧中,茫然地渴望一個答案。
“太子妃!算了,我不叫你太子妃了,我這次把你當親妹妹了。”宋機痛心疾首地說著,“你這么說,是不是還覺得殿下心中的那個人是衛長公主?”
阿弗茫然不答。
“你以為的沒錯。他確實是喜歡衛長公主,而且心里只有衛長公主一個。”
宋機斬釘截鐵地說,“但是你不知道,你跟前幾日的那衛長公主是雙生子,你自己本來才是長公主么?”
阿弗揉著眼睛,有點沒太聽清宋機的話。
宋機提點她,“你就沒想過嗎,世界上怎么會有兩個人模樣無緣無故地相似?”
宋機見她好似真的不知道,便將前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地都告訴了她。
衛長公主這四個字,已經成了趙槃跟她之間的一個心結。趙槃又是那樣一個內斂的性子,怎么敢輕易地提起?
“我其實也以為告訴你沒用。但是你今日的話,實在是叫宋某知道錯了。”宋機扼腕嘆道,“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念著你,喜歡著你,你不要再因為這些莫須有的事誤解他了,可以么?”
阿弗亦長久處于深深的震驚中。
是了,一切都通了。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那么巧,會有兩個人無緣無故地長得一模一樣。
她驀然回憶起,那日在輔國公府逃婚時,衛芙曾恍惚叫過她一聲姐姐。
當時她還以為是幻聽,如今想來,卻是大錯特錯了。
57 霽雪消融否(下)
◎他還睡著◎
阿弗聽宋機說得真切, 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這要在平日,聽到這種關于身世的大事,她定然是極感興趣的。
可今日她的心被屋里昏迷的男人牢牢占著, 思緒僵硬, 此時除了有點震驚之外, 倒也沒其他的念頭。
公主不公主的, 對于她來說,確實有點突然了。
衛國已滅,她就算真的也有個公主的身份, 也沒什么用。
宋機見她的抽噎聲漸小,嘆惋地說道,“好了,那些舊事就不提了。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清楚, 只是把知道的盡量都告訴你了。”
當然這件事情還有更深的淵源, 只不過現在人多眼雜, 并不是說話的地方, 只能說個大概。
若是想問個清楚,還得等趙槃醒來。
銀箏過來找阿弗, 在她面前行了一禮,“姑娘,咱們該走了。”
阿弗還沉浸在剛才宋機的話中,聞言弱弱地抬起眼睛。
銀箏解釋道,“太子殿下之前安排您去別院暫住一段時間,奴婢來接您了。”
阿弗的嗓子發啞,“……現在就要去嗎?”
她還有點不想走, 趙槃還沒醒過來, 這里的事還沒有個結果。
“姑娘, 走吧。”銀箏低低地勸道,臉色有些不豫,“太醫都守在這兒,您就先回去吧。”
阿弗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靜默片刻,沒有辯駁。
也是……這里確實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她看了看宋機。
宋機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如果要走就走吧。這兒有我。”
阿弗輕嘆一聲,終是站起身來。
她衣衫單薄,夜風伴著夜霧,渾身有點冷。
銀箏給她撐著傘,她垂著雙手跟在后面,走進那濃黑的梧桐樹影中,背影略微顯得有些落寞。
她就這么走了……是不是有點不太好?
也說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心上陷下去一塊似的。
走到一半,阿弗停下了腳步。
銀箏問,“姑娘,怎么了?”
阿弗垂眸,緩緩說,“銀箏,要不……我先不走了。”
她心里亂如麻線,說不上是愧疚還是別的什么。
長劍那樣長,那樣鋒利,就那么一瞬間刺進肩膀,想想就很疼。
她想著她不該這樣……就算再生氣,就不能好好說嗎?
終究是她沖動了。
銀箏有些為難,卻又不忍拒絕,“您還有著身孕呢,就算不為自己著想,總要為孩子著想吧?而且……就算您一直等著,您也見不到殿下的。”
陳溟他們早就把阿弗當成眼中釘一般看待,趙槃的面她肯定是見不到了。
阿弗自然也知道。她小聲嗯了一聲,說,“沒事。我還在那邊那個蒲團上坐著,不會打擾到旁人的。你們要是找我,就到那里就行。”
銀箏一愣,情知是勸不住。
宋機朝這邊眺著,見阿弗去而復返,稍稍松了口氣,心知自己之前猜得不錯。
趙槃和阿弗這兩人,朝夕相處,雖然互相都不承認自己有意,但有些東西是從一言一行間表現出來的,藏是藏不住的。
宋機不禁想起了少年時的那段時光。
他和趙槃常常一起去打馬球,有次馬球打得盡興,一時忘了時辰,直直打到了黃昏時分。
宋機見天色已然昏黑了,左右耽誤了時辰,回去無論怎么都會被皇后責備,便勸趙槃索性別著急了。
趙槃居然答應了。那也是他少有的一次恣意。
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躺在草場上,摸著天邊燒得火紅的云。
兩人聊了許久許久,從夫子、課業一直聊到了未來的雄心壯志,直說得口舌隱隱發干。
天色漸黯,夜空浮現幾顆微閃的星星。
宋機問,“殿下,你喜歡的姑娘是什么樣?”
趙槃想了想,“不知道。”
宋機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話,我最喜歡溫婉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女子,最好她是個江南人。江南的女子都秀氣。”
趙槃笑笑。
他淡然說,“我真的不知道……可能遇上了,就會喜歡吧?”
宋機也笑笑。
趙槃又靜默了一會兒,語氣卻又沉了下去。
“別想了。你我的姻親,皆不是自己能定的。將來無論愿不愿意,我都只能娶那些身份高貴的姑娘,你也是。”
宋機有些不服,“殿下,你說得太絕對了吧。”
趙槃神色不動,“事實便是如此。”
宋機問他,“如果你遇上個女孩,是個平民百姓,但你很喜歡,你就不會娶她?”
趙槃那時默然良久,隨即沉沉搖搖頭,“……不會。”
時隔多年,宋機才發現當時趙槃說了謊。
他遇上了阿弗,便再無少年時那般淡然。他不僅娶了,還用盡了手段留她在身邊。
她跑了,他去追。她又跑了,他又去追,不勝其煩。
到如今,一條命都快給她了。
也許趙槃當時也沒能料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為情所困,少年時所說的話也皆是當時的念頭罷了。
宋機獨自一人,站在寒夜中,思索良久,終是化作長嘆一聲。
他搖搖頭,轉身去找陳溟。
……
宋機跟陳溟說了一聲,叫阿弗進去陪著。
陳溟還是萬分不愿意,宋機只得輕叱道,“殿下醒了,若是發現你們這般對太子妃,你們的腦袋還想要嗎?”
陳溟委屈道,“屬下也沒對太子妃怎么樣啊,她就那么一劍傷了太子殿下……屬下實在是生氣……”
宋機道,“你個粗人,怎么懂得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陳溟只得答應。他憋了口氣,從阿弗身邊走過時,仍然沒看她一眼。
阿弗亦不敢抬眼看陳溟。
宋機勸慰道,“別理陳溟,他不是要針對你的,他只是一時氣糊涂了。”
阿弗微微點點頭。
輕闔門板,清冷的月光立刻被擋得一絲絲都不剩,屋里除了幾枚微明的蠟燭外,幾乎是一片昏黑。
屋里很是靜謐,靜謐得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阿弗走進屋子,踮著腳步,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趙槃就在簾幕后面靜靜躺著。
他就這樣驀然出現在視線里,惹得阿弗眼里又重新泛出淚光來。
她甚至不敢看趙槃,只要一看見他,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回憶便會涌上來,叫她痛得想要跑開。
良久,阿弗才終于蹭到他的床榻邊。
趙槃此刻神色淡淡,毫無生氣地躺在那里。濃重的夜色籠罩了他的眉眼,只能勉強感知到他心口微弱的起伏。
她第一次見趙槃時候,他就是這個模樣。兜兜轉轉了一圈,竟又回到了原點。
阿弗一時有點崩潰,伏在他的床邊無聲痛哭。
無數次清晨起來,趙槃似乎都是這樣靜靜地躺在她身邊……他會支著胳膊看著她睡,輕撫她的臉頰,附在她耳邊說些話,有時候還會撩一撩她的頭發。
可如今呢,他只是這么沉沉地躺著。
阿弗肩膀顫抖著,各種紛亂的想法涌上心間。
她微微動了一點念頭,她太固執了……她為什么就不能原諒他呢?
平心而論,除了那件事,趙槃一直待她都很好。他力排眾議讓她做太子妃,又為了她四處尋藥,甚至在遇見山賊時,他還為她擋過箭。
阿弗迷迷糊糊地想著,她曾經也是中意他的。
可長久以來,她都無法面對自己的心。
阿弗枕著趙槃手背,涼意隔著手背傳了過來。
她碰見冷的東西下意識就想焐,焐了一會兒,才發現他的手背應該一時半會兒捂不熱……他流了那樣多的血。
阿弗垂下眼簾。——他上次被山賊射傷的時候,手似乎也沒有這么冷。
她又呆滯了一會兒。
半晌月華大盛,阿弗過去把簾幕掩一掩。
再看趙槃時,他那副漂亮而荏弱的眉眼,在黯淡的月光下,竟然有點易碎的感覺。
趙槃曾經撫過她臉頰無數次,但她好像一次都沒摸過他。
阿弗皺了皺眉。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悲沉的目光瞧著他,驀然也想去摸一摸他的臉龐。
手才剛剛碰到他的肌膚,猛然,阿弗才想起自己這是在打擾他安眠。
她收回手,低下頭。
趙槃要是個普通人,會不會比現在好些?
這樣的話,她就可以一邊追求著自己的夢想,一邊把他打包帶走,帶到哪里去都行。
可惜他是身居高位的太子,無論怎樣,都只有他欺負她的份兒。
阿弗側躺在他手背上,眼睛睜開一條小小的縫兒。也不知過了多久,淚痕干了,外面的天色也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她坐起身來,疲憊地盯了一眼趙槃。
他還是沒醒。
……
天明了,趙槃的妹妹趙瓔找了過來,阿弗推門迎面便看見了她。
許久不見,趙瓔比之前穩重了不少,眉眼也長開了不少。
趙瓔本是帶著一臉惶急之色來看哥哥的,驀然見了阿弗,倒也忍下了性子,沒有當場發作。
阿弗也知趙瓔的來意,輕輕關上了門,把她引到了走廊角落處。
兩人之前有過節,這時候氣氛略略有些沉悶。
“你真是個狠心的女人。”趙瓔打破了沉默,“我以前只是覺得你心機重些,沒想到你還這么心如蛇蝎。”
阿弗聽了,沒有反駁,不輕不重地道了句,“我也覺得。”
趙瓔聽阿弗如此坦白,到嘴的譏諷之語倒滯了一滯。她臉上浮現若隱若現的悲傷,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算了。我沒什么話跟你說。兄長這輩子算是栽你手里了。要你來當我的嫂嫂,我永遠也不會答應。”
阿弗抬眼瞧了趙瓔一眼,“其實你多罵我兩句也無妨。”
趙瓔怒道,“我來這里,不是罵你的。就算罵你再多句,也不能還我一個毫發無損的哥哥。”
阿弗心中木然,別人怎么對她,她已經不是那么在乎了。
趙瓔是趙槃的妹妹,她把人家哥哥給毀成這樣,挨兩句罵著實是應該的。
可趙瓔平日里為難的話那么多,這時候罵了兩句就無話了。
趙瓔抬腿便準備離開,臨走時說了句,“你能不能別這么拖泥帶水?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別整天跑了行不行?讓大家都消停一會兒。”
阿弗驀然聽了這話,眸子暗了一暗。
這要是在以前,她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回擊過去。可一夜之間,她的想法不太一樣了。
倒也不是她怕了趙瓔,而是她恍惚間,動了一個陌生的念頭。
“我……試試。”
58 醒來
◎兩人老是貌合神離,今日第一次說到一塊◎
太子受傷的消息秘而不宣, 幾日來除了從宮里請走了幾個太醫之外,東宮幾乎沒露出任何風聲。
看得出來,眾人對阿弗仍然防備有加, 從會診、療傷、煎藥……一連串的事都是由太醫完成的, 她別說碰了, 就是靠近也不能靠近。
一夜之間, 阿弗落入了極其尷尬的境地。
別人怎么對她她倒不在乎,她最怕趙槃就這么睡下去。這幾日她一直做噩夢,睜眼閉眼都是他。
阿弗郁郁寡歡, 用各種理由推脫著不去別院,找個機會就溜去看趙槃一眼。
銀箏見阿弗眼圈發黑,形銷骨立,幾日來頹廢得不成樣子, 便勸她好好去吃飯, 再睡一覺休息休息, 免得熬出病來——她還有著身孕, 怎么經得起這般身心的折磨。
阿弗搖搖頭,固執著就是不肯。
銀箏束手無策。
阿弗本來是個溫和又性子軟的姑娘, 平日里體弱愛犯困,這幾日卻像是著了魔似的,幾天幾夜不合眼仍然頑強地硬撐著。
銀箏道,“姑娘,你多少要吃一點。即使你不吃,腹中孩子也是不能不吃的。今日奴婢聽陳大人說,太子殿下已經好些了, 想來再調養一時片刻就會醒來。為了殿下, 您也要好好保重自身。”
阿弗忍住喉中陣陣干嘔之感, “我真的吃不下去。”
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吃什么吐什么。
按理說她的月份尚短,不該有如此嚴重的害喜之癥。可她身子本就孱弱些,此番又經歷了這樣大的變故,才使得她多少有點厭食的征兆。
銀箏欲言又止,“姑娘,要不咱們就好好聽話……回別院去吧?”
阿弗在這里又幫不上忙,回到別院,眼不見心為凈,她可能還能好受些。
況且拖延也沒有用,就算太子殿下醒了,也會把她送到別院去。
阿弗也明白銀箏的意思。這短短的幾日她沒少受人白眼,大家好像對她都很憤怒,也不太看得慣她。
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不太愿意。
別人是別人,趙槃是趙槃,她就這么走了,終究會良心不安。
“明天就走。”她說,“讓我再多等一天。”
……
午后,阿弗蔫蔫耷耷地喝完了稀飯,瞥見宮里的太醫剛走,便想趁著沒人去瞧瞧趙槃,不料剛到門口就遇見了陳溟。
陳溟仍然對她不冷不熱,她問一句,陳溟便答一句。問到最后,阿弗都不好意思再進去了。
她剛要悻悻而返,就聽陳溟低聲說,“要進去的話,就請悄悄的,看一眼就出來。不要驚了殿下安眠。”
阿弗心頭微亮,苦澀地笑了一下。
屋內暖流撲面,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藥香,乍地聞來很是好聞。
雖然陳溟說看一眼就出來,但阿弗總不能真的看一眼就出來。
她來到趙槃榻邊,熟練地在之前的那個小位置上坐下。
趙槃雙眼闔著,比起前日見他,那雪色的面龐多了一絲絲血色,但仍微乎其微,更多的還是隱晦的病氣。
阿弗想起他之前好幾次被自己嗆時,臉上也是這樣灰暗的菜色。
阿弗怔怔摸一摸自己的臉,感覺自己的臉卻被屋里的暖流熏得卻很溫,如果可以的話,勻一些血色給他好像也沒什么。
她驀然自己之前說什么要再嫁人的話……其實確實有故意氣他的意思。
她氣不過趙槃那么霸道那么專橫,氣不過他老是禁錮著她,于是每次當他心血來潮想要表明心意之時,她都故作不知道,然后用什么再嫁人之類的話來氣他堵他……見他生氣又啞口無言的樣子,她心里能稍稍地痛快一下。
此時想來,卻是何必?
委實幼稚得很了。
阿弗凝視了趙槃半晌。
床邊的藤蘿長了,她一下一下地給他剪了剪。燭芯長了,她給修了一修。
她滿是閑愁,實在無聊了,便找了紙疊了幾只仙鶴,放在他床頭,祈禱著他能快點醒來。
阿弗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火紅滾燙的日頭漸漸西落,眼前事物一點一點地看不清楚。
銀箏隔著門板輕輕呼喚她,“姑娘,陳大人說時候不早了,您該回去了。”
阿弗聽見了,“我今晚不能留在這里嗎?”
銀箏道,“姑娘,一會兒太醫院的人還要來,您在這兒不方便。”
阿弗空落落地哦了一聲。那她是得走了。
……可是明天她就要被送去別院了,一段時間內都不能再來了。
阿弗滿心抱愧,又望了望沉睡的男子。
一陣酸澀的淚意忽然從眼眶子中涌出,幾乎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如果他能聽得見,她真想擦干眼淚告訴他……別讓她獨自一人承受這種烈火灼燒般的折磨可以嗎?
……還不如受傷的那個人是她自己,這樣的話,她就可以躺著睡著然后把一切都忘了。
阿弗無聲地嘆了口氣,收回眼簾,起身欲去。
恍惚間,手腕卻被驀然被輕輕抓住。
阿弗猝然回過頭去,卻陷入一雙泛著柔和光澤的眉眼中。
“哭什么?”
阿弗頓時渾身一顫……他醒了?
“你醒了啊……太好了……”她不自覺地就反握住他的手,哽咽得有點語無倫次,“他們以為你死了,都擔心死了……”
趙槃嘴角帶著和淡的微笑,輕輕用力把她拉進了懷中。
阿弗忌憚他身上有傷,動也不敢動,順著他的方向,像只小貓似的輕柔地趴在他的懷中。
兩人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四目對視,少有的都有情意。
銀箏在外面又叫了一聲。
趙槃墨眉微蹙,“跟他們說,你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阿弗破涕為笑,“我其實本來也不想走。”
她笑的時候,習慣地把淡粉色的牙齦都露出來,還仰著頭,晶瑩的淚水掛在臉頰上,像一朵車矢菊沾了露珠。
兩個人從前老是貌合神離,今日這番話,還是第一次說到了一塊。
“對不起,”阿弗只說著這三個字,一遍一遍地重復,“對不起,趙槃,是我害你成這樣。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倒是也明白,那樣嚴重的劍傷,豈是她幾句道歉就能平復的。
可是她還跟以前一樣,見了他就渾身緊張口舌發顫,如今嗓子還哽咽著,更說不出什么動聽的話來。
趙槃神色未動,忽然叫住她,“阿弗。”
阿弗驀然住了嘴。
“不要跟我說這些。”他眼色寡淡,卻蘊含著如水的溫柔,“你知道,我不愿聽的。”
早在長劍入懷的那一剎那,他就意識到,即便她要他的命,他也甘之如飴。昏迷了這些天,這個念頭越發得清晰。
情事這種東西,說不得,推不掉,像是一陣漩渦,卷上了誰,誰就逃不脫了。
阿弗深深地埋在趙槃的懷里。
他不在的這些天,她真的很無助,甚至連做自己都不會了。現在他醒了,好像久久氤氳在心頭的陰云一時間煙消云散了。
這種感覺很好。
豈止是趙槃回來了,那個熟悉的自己,也跟著回來了。
“我知道了。”阿弗咬著嘴唇,才使自己漸漸停住了哽咽,“以后我不說了。”
趙槃垂眸撫了撫她的發。隔了良久,他才憶起這一切的傷痛源頭。
他這次沒有選擇隱晦,而是照直地問她,“阿弗,你就那么想走嗎?”
阿弗驀然一愣。
趙槃見她渾圓的眼睛像是沾滿霧氣似的,不由得心里又軟了一下。
他那只能活動的手托了托她的臉,重復了一遍,“我是說,跟著我是不是叫你很痛苦?”
——她那日歇斯底里跟他說的那番話,饒是昏迷了許久,他還是記憶深刻。
阿弗連眨了眨眼睛,臉上又紅又白地變了好半天。
她好似要回避這一問,“嗯……我暫時不走了。”
趙槃驀然心尖一動,“真的?”
阿弗點點頭。
“一年之約嘛,”她柔聲補充道,“我們說好的。之前是我沖動了。”
趙槃垂下眼皮,眼中的微瀾又重歸平靜。
他思忖片刻,忽然很想責備自己,他問她這些做什么?她若是真要走,他難道還能忍心放她走不成么?
她是很可憐,也很惹人憐愛。可她越是這樣,他那卑鄙的占有欲就越占上風,越想把她留下來私吞。
阿弗心虛地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你還疼么?”
趙槃點點頭,“當然疼的。”
阿弗黯然。
他寡淡的雙唇又輕輕張了張,“但好像你這么一問,也沒那么疼了。”
兩人相視一笑。那些心照不宣的話,都融化在這個云淡風輕的微笑中。
*
趙槃的醒來在東宮又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各路太醫輪番值守,幾乎把最珍貴的藥材全部都用上了,精細調養了半個多月。
他沒怎么怪她。
饒是阿弗以為趙槃怎么也會責問她幾句,可一句都沒有。整件事情就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和她,仍像原來那般相處。
然政事耽誤不得,從第三日頭上,趙槃就要坐在病榻上處理公事。
他一只手受著傷不方便,阿弗便在旁邊替他讀那些折兒。遇見不認識的字,她再問她。
阿弗想著自己既日日都要喝安胎藥,想來瞞是瞞不住的,便鼓足了勇氣,把有孕的事情告訴了趙槃……沒想到那人早就知道。
“回京的路上,已經有人跟我說了。”他附在她耳邊,聲音出奇地溫柔,“阿弗,我真的很高興。”
阿弗一陣懊惱。她還天真地以為能瞞過他呢。
“你故意的。”
趙槃把她手里的折兒抽出來丟在一邊,“過兩天,你還是要去別院。聽話。為了你,也為了咱們的孩子,好不好?”
阿弗扭扭捏捏地不大愛去,卻也沒說不答應。
畢竟她是正妃啊,正妃,驀然被貶去了別院,旁人見了還以為是被廢了,丟人現眼丟到家了。
說起這事她內心其實還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不甚看重這些名位想自己遠走高分,但她既一日走不了,一日就還是太子妃,面子上的事她還是要管的。
他們兩人之前因為這事鬧了天大的變扭,現下好不容易風平浪靜,阿弗不想再生事端。
皇后的一雙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趙槃如此做,想來也是為了讓她安心養胎而不得已不為之。
阿弗眼神斜斜地乜向別處, “哦。”
趙槃淺笑,“畢竟你白白刺了我一箭,不罰你去好好禁足思過,我這太子當得也太說不過去了。”
禁足思過?
阿弗琢磨著這四個字,她怎么覺得趙槃又想找個理由把她圈起來?
阿弗神色落寞,“你又要把我送到哪?還是原來那個別院嗎?”
他搖搖頭,“不是。”
阿弗問,“那我能自己出門嗎?”
他漫不經心地調笑,“既是禁足思過,當然不能。”
阿弗感覺變變扭扭的,她好像又變成他的外室了,又回到當初住在別院的那段時光了。
她倒是也明白趙槃是為她好,但是住在別院的感覺實在不太好。
“只是小住,你想回來,可以隨時回來。”他握著她的手心,“……而且,我也隨你一起。”
阿弗飛快地吐吐舌頭,“算了,你的傷還沒好,還是不麻煩你了。要不然,我又成千古罪人了。”
此番她已經惹得他手下許多人不快了,要是再把太子明目張膽地弄到別院去,那些人還不得吃了她。
只這么細微的表情流露,趙槃已然看懂她的意思。
他沉吟著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很多人為難你是不是?”
阿弗驀然感覺那個熟悉又霸道的他又回來了,連忙搖著頭,“不是。”
趙槃恍若未聞,低沉悠遠地說著,“那你想報復回去嗎?我可以幫你。”
阿弗瞳孔驀然放大,連連擺著手,“不要啊,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怎么好意思用“報復”這個詞呢,畢竟,是她先做錯了事。
趙槃微涼的手指刮著她滑膩的臉蛋,見姑娘著實是為難得緊了,便沒再逗她。
這些天,她受了很多的折磨,他能看得出來,從她黑青的眼窩、顫抖的嘴角就能一目了然。
他娶她,自不是叫她來受罪的。可是世事總是陰差陽錯,她總是受著各種各樣的委屈。
他如何落忍。
“你沒必要遷就。”他指尖覆著她的眉眼,動作又輕又緩,“有什么事藏在心里,或者有什么委屈,都要跟我說,懂么?”
……
阿弗走后,陳溟走了進來。
陳溟稟,那日在城門口,羽林衛捉到了一個意圖逃躥的細作。那細作一副書生模樣,乃是皇后黨羽,趁著淮南王造亂想要蒙混出城,當即就被扣下了。
趙槃冷淡問,“是誰?”
陳溟道,“是景峻,殿下。便是因為此人,當日太子妃才會冒險去皇城的。此人貪生怕死,誤以為我等也是淮南王叛軍,還想著把太子妃的行蹤說出來,來保自己的命。”
趙槃絲絲譏誚,“又是他。”
陳溟請示,“殿下打算怎么處置此人?需要告訴太子妃嗎?”
趙槃長嘆一聲,漠然揮揮手。
“既然是皇后的人,理應還回去。”他語調一如往常,淡淡地說著,“你知道該怎么做。”
還回去?
外男不得隨意進入宮中。太子的意思是,把景峻送去給皇后當內監?
陳溟驀然明白,“屬下遵命。”
陳溟剛要退出去,便聽趙槃叫住了他。這次的語氣微微帶了點犀利,“太子妃,無論她做了什么,都要敬著護著。”
陳溟一愣,須知太子說得乃是那件事。
他抿了抿唇,“屬下明白。”
59 山居
◎籠子開著,還能叫養金絲雀嗎?◎
立秋這日, 阿弗收拾了衣物首飾,準備搬去別院小住。
不知情者皆以為太子厭了太子妃,連東宮都不叫住了, 才貶謫她去別院去禁足思過, 想來把她廢了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趙槃的行為似乎也印證了這些謠言。阿弗聽了這些話, 只裝作沒聽見。
且不說趙槃是跟她演戲的, 就算趙槃真厭棄了她要把她送走,她好像也沒什么辦法。
車輪滾滾,走了很久很久, 阿弗感覺一直在上坡……直到來到一處隱蔽的宅院。
這處宅院和以往她住的都不同,三面環山,唯一的山口處還有一片大湖,水深百尺, 來往行人都必須要乘船才能通行。
青巒疊翠, 曲徑通幽。
阿弗站在山口怔怔看了半晌……趙槃這是要讓她與世隔絕嗎?
銀箏撐來烏篷小舟, “姑娘, 上船吧。”
阿弗存疑,“我要在這里住多久?”
銀箏道, “一會兒咱們過去,小舟會被收走。什么時候再來接姑娘,姑娘就什么時候回去。”
阿弗茫然眺眺頭頂如聚的群峰,又望了望腳下碧幽幽的湖面。
天哪,縱使有猿猱那般飛檐走壁的本領,也難以從這地方翻過去吧?
船還要被收走……看來她進去就別想出來了。
她可真是來關禁閉的啊。她懷疑她餓死在里面都沒人知道。
阿弗手里握著的包袱緊了緊,“我之前可不知道要住在這兒……”
——她要是知道鐵定要在東宮賴著的。她是喜歡歸隱的生活, 但她沒說喜歡這種鬼地方啊?
別說跑路了, 看著這危山深水的都叫人害怕。
銀箏委婉笑了一下, “都是殿下吩咐的,也都是為了您能安心養胎。您別磨蹭了,趕緊上船吧。”
阿弗仰天閉目,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趙槃,可以,真有你的。
這跟個天然的籠子有什么區別?她有點懷疑他是在蓄意報復。
之前還說想出來就出來想回來就回來……簡直做夢,看來都是鬼話,騙人的。
阿弗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船板。
船板搖搖晃晃,浮在深不見底的綠水上。湖面上無論日夜都浮現著白茫茫的山霧,摸起來涼絲絲的,泛舟其上,當真猶如行在世外桃源。
繞湖一圈,都種著密密匝匝的桃樹,紛亂的花瓣落在草地上,灑在湖面中。
銀箏解釋道,“這些桃樹是殿下特意著人為姑娘種的,桃樹下都有青磚小徑,若是姑娘在屋里呆得厭煩了,還可以摘摘桃花,釀釀花蜜,都是能吃的。”
湖光,山色,桃花。
……呆得厭煩了?不是說好小住的嗎?
阿弗站在船頭迎面吹著涼爽的山風,琢磨著滋味。
她這是真真正正被關了小黑屋了啊?
順著花瓣的蹤影一直泛舟前行,湖水盡頭便是她要住的小院子。
直劃了很久,船才終于停泊靠了岸。
這里伺候的人不多,除了一些沉默寡言的灑掃下人外,正經的丫鬟也就銀箏和沁月兩人,還有一個負責給阿弗安胎的女大夫,真正能做到讓她靜靜養胎。
銀箏和沁月引著阿弗來到了她的小房間。
床榻是用竹板搭成的,上面是薄絲被,冬暖夏涼,躺在上面,就可以直接欣賞湖光山景。
另外屋中還配了冰塊風輪,上面精細涂了淡而不膩的香料,以手搖之,可以驅蚊,可以納涼,還可以叫屋檐下的風鈴發出叮當脆響,聽來賞心悅目。
一日三餐,是由專人配送食材、專人制造的。
另外還有個小書房,里面放了各種時興的話本、字帖。
書房后豎了個小秋千,也是阿弗之前在東宮常常喜歡逗留的,正好對著桃花林。
沁月領著阿弗簡單走了一圈,問道,“姑娘看還需要什么?奴婢會一概幫姑娘置辦好。”
阿弗隨手翻著桌上的小字帖。
沒什么要額外置辦的。
趙槃既存心要讓她困居于此,自然事事處處都提前想到了,不讓她有機會挑理。
阿弗問,“那我不能隨便出去了,是么?”
沁月點頭,“暫時是的。”
“那我要是想見……阿嬋,怎么辦?”
沁月沉吟了一下,“姑娘要是實在思念晉王妃,可以求一求殿下把晉王妃也接來見一見。但是再多的人,應該就不行了。”
阿弗倒也明白,趙槃要的就是個“靜”字,人一多,就靜不下來了。
可她是個正常人啊,又不是人事不知的野人。
她住在這里,豈不是又一個朋友都沒了,而且這一住,還不知要到什么時候。
這一次皇后的事,想來確實是嚇到趙槃了。頭她把孩子生下來,離開應該是沒戲了。
晚膳是一道鱸魚和幾道清淡小菜,都是按照有孕女子之飲食配備的。
連著三天,阿弗都獨自一人住在這里。
早上聽鳥兒啁啾,中午聽蟬鳴,晚上賞月納涼。
每日睡飽了醒來,她也不上妝,不配釵環,甚至連寢衣也不必換,日子當真過得平淡如水。
阿弗望著窗外翡翠似的湖水,船已經被收走了,她怕是有凌波微步也踏不出去。
她想著自己也就剛剛有孕,趙槃至于這么把她圈起來嗎?
他從前寸步不離地纏著她,如今卻把她扔在這兒,三五日都不見人影。
思來想去了良久,阿弗只想到了一個解釋,那就是,趙槃可能……有新歡了?
雖然也知道他可能是為了保護她,但她住在山里,太子妃的頭銜名存實亡。漸漸地,京城里的那些人就會忘掉她。
她有著身孕不能伺候他,他找個新歡,好像也是平常。
而且眼不見心為凈,借著養胎的名義,把她撇到看不見的地方去,將來新妃進門,她也不會擋路不是?
阿弗略略一嘆。
要真是如此,趙槃屬實高估她了,至于費這么大周折把她送到這兒嗎?
他縱是真要納新妃,她也不會爭風吃醋的。
想了一會兒,她也沒再深想下去……自己這樣胡思亂想,好像很無聊。
……
又隔了了幾日,阿弗終于坐不住了,她開始有意識地打聽趙槃的消息。
晚上,趁著銀箏給她鋪床的工夫,阿弗輕輕開了口,語氣相當地委婉,“殿下……最近過得怎么樣?”
銀箏一邊給她理著衣衫,“殿下最近在忙著前朝的事。”
阿弗曉得了。他又在忙嗎?
不知除了朝政上的事,他有沒有在忙其他的。
銀箏道,“奴婢聽說,殿下近來有好幾場硬仗要打。把姑娘放在這里,殿下才能沒有后顧之憂。”
阿弗低低道,“你們總是向著他說話。”
每次她要詢問趙槃的事情,總是被朝政兩個字給堵回來。
雖然她是女子幫不上什么忙,朝政的事情她就不能聽聽嗎?
阿弗驀然想起了前幾日那場宮變。
唔,好吧……她聽了好像確實會添亂。
銀箏回頭看了阿弗一眼,“姑娘可是思念殿下了?”
阿弗眼瞳微睜,“沒有啊,銀箏,不要瞎說。”
她近幾日雖然老是想著趙槃,可那是為了自己的前途著想,何時用得上思念這兩字?
銀箏恍然沒聽見,“若是姑娘思念殿下,明日奴婢便派人傳個話出去。”
阿弗皺著眉,“銀箏,我真沒有。”
銀箏一笑而過,阿弗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
事實上,應該是沒聽進去。
第二日,她正蓋著冰絲薄被睡著午覺,睡夢中便感覺一只玉石般微涼又滑膩的手覆住了她的眉眼。
“醒了?”
阿弗掀開眼皮。
那人皎若玉樹的身形已臨于眼前,正微微垂頭凝視著她。
他穿了身軟煙色的衣衫,衣袖處繡著縹緲遠山和云色,看起來甚是和藹。他背對著日光,日光便在他肩頭發冠鑲上了一層金邊。
瞧這模樣,劍傷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了。
阿弗噌地一下坐起身來。
“殿下?”
趙槃略有慍色,扶著她又躺了下來,“怎么有孕了還毛毛躁躁的,就不會慢慢來嗎?”
阿弗避過他的眼神,想了半天,就說出個干巴巴的開場白,“你的傷好了嗎?”
趙槃點點頭。
他一揚唇角,“聽銀箏說,你很想我?”
阿弗心中火大,就知道銀箏這丫頭會亂說。
“沒有?”他見她遲疑,挑了挑眉。
阿弗只好違心說,“有是有的,不過就一點點。”
他笑了,笑容也似染了日光。
趙槃跟她解釋,“還是淮南王的事。人雖死了,底下的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卻沒清除掉。淮南王是皇后同黨,我怕那些人又盯上你,才把你送到這兒。你這惹禍精不在京城,我也能放開手腳些。”
阿弗眼中泛著雪亮的光,“殿下究竟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我腹中你的孩兒?”
他輕啄了下她的唇,“自然是為你的。”頓一頓,“什么叫腹中我的孩兒?就不是你的孩兒嗎?”
阿弗推開他,“……所以你就把我送到這不見人的地兒來?還收走我的船,是幾個意思?”
趙槃若有所思,“沒什么意思。”
他撫著她鼻峰的曲線,“籠子開著,還能叫養金絲雀嗎?”
阿弗氣崩。
她真是后悔啊,那日在皇城里她乖乖跟他回去就算了,干嘛要說那么多沒用的話,還不疼不癢地刺了他一劍,著實是打草驚蛇了。
他現在可能打起萬分精神看著她了。
“怎么,生氣了?”趙槃側目瞟了一眼她,把她的下巴擒回來,溫柔地摩挲著,“你好像說過,我只不過是仗著權勢才拘著你的?既然如此,我不妨好好利用利用‘權勢’。”
他貼近她耳邊,溫熱的氣息灑在她耳骨上,“反正你也沒辦法,是吧?”
阿弗渾身炸毛,掙扎著就撐開他。
關禁閉思過,關禁閉思過……他說起來那般謔然,原來竟是真的?
阿弗對于他這般行為早已詞窮,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只把以前的那句話又翻了出來,“你真是無法無天。”
趙槃渾不在意,這般盛譽,她早就給過他。
“我不是給了你許多書嗎?多看看吧,夠消磨時間的。也夠你想想用什么別的新詞兒來泄憤。”
他微微遺憾地說,“無法無天,我有點聽膩了。”
趙槃平淡時好對付,怒時也是脆弱的,她就怕他這么不疼不癢地跟她坐而論道。
阿弗牙根癢癢,找不出詞,索性不找了。
她伸出手來,朝他手背上的軟膚就是一擰。
趙槃垂眸,放任她擰了半天,才輕輕反掌掐住了她的虎口。
“行,敢跟我動手了?”
她不日前才剛剛刺過他一劍,如今又這么不遺余力地擰他,算不算某種程度上謀害親夫?
阿弗被他掐得虎口略略酸痛,才只得松了手。
趙槃手背上染了一片紅印。
阿弗的手被他攥在手里,無法動彈,只得繼續逞口舌之威,“欺負女人,你算什么男人?”
“到底誰欺負誰,”趙槃眉宇有沉思之色,“阿弗,我的傷可才剛好。你怎么就忍心?”
她那日明明還在他床邊哭得那般傷心,如今就狠下手勁兒來擰他?
果真是最毒不過婦人心。
兩人距離不過寸余,阿弗怕他又要來欺負自己,便軟下口氣,“殿下,我不敢了,你放開我吧。”
趙槃輕輕哦了一聲,“真不敢還是假不敢?”
自然是假的。
阿弗道,“真不敢。”
他隨手撒開她,卻溫柔地把她轉了個圈,雙臂圈她在懷中。
阿弗從來都不喜歡這樣過于親近的姿勢,卻被他拘著,著實又無法拒絕。
“阿弗。”
“嗯?”
“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阿弗微微詫異,不知他緣何忽然如此深沉地說話。
剛想順著這個話頭再問上一問,猛然間,她聞見趙槃身上一股淡淡若無的脂粉香氣。
是個女子的。
肯定不是她的,她近來幾日都沒有動過脂粉。
也肯定不是趙槃本身就有的,他之前身上的味道,她是熟悉的。
阿弗不可見地皺了皺眼角。
果然她猜得沒錯嗎?趙槃一面拘著她,居然還一面另尋新歡。
嘴上深情款款,實際上對每個人都深情款款?
可惡可惡著實可惡。
阿弗柔下語氣,裝作不經意地跟他聊起,“殿下,近日來你除了朝政,還在忙些什么呀?”
趙槃很是干脆,“沒了。”
阿弗抬臂,反過來扒住他,“吃飯睡覺什么的也算,阿弗想聽聽。”
他想了想,緩緩道,“仿佛還真有一件事。”
阿弗疑聲問,“什么?”
趙槃神色復又散淡起來,“準備場婚禮。”
阿弗沉而緩之地撥開他的手臂,起了身,“婚禮?”
什么意思。
進程這么快?
趙槃沒否認,云淡風輕地說,“其實也沒什么好準備的,想來也是說辦就辦的。”
阿弗悒悒浮上一絲困惱的神色。
“跟誰?”
趙槃輕啟薄唇,本來開口便要說,瞧著姑娘這般沉重的神色,心中莫名愉悅起來。
他臨時改了話頭,“跟位佳人。”
阿弗心口狂炸。
他什么意思,是等她生下孩子直接放她走,還是把她留下來繼續給他做小?
越過那位貴女繼續做太子妃,想來是不大可能。
一股子酸麻流過她全身,阿弗無話可說,只得垂下頭,低低道了句,“這樣啊。”
趙槃嘴角淌著柔淡的笑。
他饒有興致地挑了挑她的發絲,“嗯?怎么,你有什么話要對她說嗎?”
阿弗問他,“你以后還打算接我回去……嗎?”
趙槃信然點點頭。
“那我住哪?”
他隨口道,“自然是東宮。你跟著我,不住在東宮住哪?”
阿弗躊躇著,“那我不要。一山不容二虎,我會很慘的,我倒是寧愿永遠住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
一山不容二虎……趙槃細細琢磨著這句話的意味,怎么看怎么都覺得她竟好似是……酸了?
謝天謝地,她總算不像之前那般對他冷淡如冰了。
“那你把另一只趕走不就行了?”
阿弗神色大為責怪,“你怎么故意跟我打啞謎?我怎么趕得走?況且趕走了一個,你還會有無窮多個。”
就像脂粉,今日他身上沾的是這種味道,明日說不定就換了另一種。
趙槃臉上掛著恬淡,伸手揉了揉阿弗蓬松的頭發。
姑娘確實可愛得有幾分傻了。
他正了正神色,重新把她拉了回來,摟在懷中。
“不用猜了。”他說,“佳人就是你,從來沒別人。”
他常常這么摟著她,把心跳都貼給她聽,她怎么就聽不見呢?
若不是她在大婚那日跑了,他焉用得著費力氣補辦一次?
她欠他的洞房花燭,到現在也沒還。
不過他也不急。他只是私下里想著,等一切都平息了,等阿弗把孩子生下來,再風風光光地補辦一場婚禮。
他既愛她,便不必藏著掖著。公諸于天下,一定是要的。
人生那三件樂事……一來他生在帝王家,金榜自然不必題名,二來也沒什么故友,只剩下洞房花燭夜了。
只剩下她。
阿弗一陣懊惱,覺得自己又被耍了。
趙槃想要辦婚禮來折騰她自然也由他,可是……他好似還沒解釋衣衫上的脂粉香是怎么回事。
阿弗淡淡哼了一聲,“啊,想娶我呀。就這么簡單嗎?我要是不答應怎么辦?”
趙槃幾乎不加思索,“那就強娶。”
阿弗沉著嘴角,“你現在已經了。”
趙槃不緊不慢地露出點笑意來,斟酌說,“如果你覺得虧欠的話,也可以提一個條件。不過娶是一定會娶的。”
阿弗瞇了瞇眼,便挑了個最苛刻的條件說。
“娶我也可以,但是我有潔癖。你一輩子都不能碰其他女人,連聞一下脂粉氣也不行,無論是妾或是通房,抑或是什么高門貴女。如果你違背了這個條件,被我發現了……”
她偷偷瞥著他的神色,咬了咬牙,大著膽子說,“我會……留下一紙休書給你,自此與你永不說話。我的孩子也會自己帶走教養,永不認你。”
三妻四妾在本朝極為普遍,稍微富庶一點的百姓都會娶幾房通房嘗鮮,像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之流,更是妻妾成群。
宋機饒是通情達理,在房中也養了兩個通房。郡主的兒子,宋機的另一個玩伴,小侯爺,更是有十八房美貌的小妾,每天晚上都快能翻牌子了。
趙槃是太子,未來他是天子。
他將富有整個后宮,三千佳麗,天下的女裙釵。
阿弗自認容貌寡淡,也無家門,自是難與群芳同列。
況且,從她的初衷來看,她一開始跟了趙槃就是為了找個漢子安家糊口,沒有跟誰爭奇斗艷的意思。
趙槃把她囚在身邊,她完完整整都被他一人占據。
同樣,若要她反過來也敞開心扉,那么趙槃也必完完整整都屬于她的。
所以她才提了這么個苛刻的要求。
阿弗說完這番話,便懷著幾絲笑意瞧著趙槃。
是他自己要她提條件的,所以她往最狠處戳下去,倒也不能怪她吧?
趙槃平淡地聽完她的話,臉色卻靜得出奇了。
他似看破紅塵的隱者,又如枯守古佛的老僧似的,靜靜坐在那里,話音落地許久,仍然不動如山。
很久……久到阿弗懷疑自己說錯話他又生氣了,才見趙槃緩緩抬起手,把她輕輕壓在薄被之間。
“記住你今日的話。”趙槃眸光深沉似井,咽了咽喉嚨,“……成交。”
60 遷就
◎如果不是我,你想嫁個什么樣的人?◎
阿弗被趙槃鎖在臂彎之中, 縮著脖子,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瞅著他。
……他回答得這么快嗎?
阿弗剛才的那番話,對本朝男子來說, 確實是苛求了, 甚至是身為女眷不該說的。
京城的淑女大多是熟讀女則女經的, 阿弗沒讀過這些書, 所受的羈絆也少,才能脫口而出這番話。
假若她再幸運些,不是個孤女而是生在大戶人家, 有嬤嬤教養,有老師訓責,自然也會被教得跟其他貴女一般,溫婉賢德, 以夫為天, 也必不會說出這番離經叛道的話來。
可她再是膽大, 也看得見千千萬萬個男子是怎么做的, 也記得前世她是怎么被拋棄的。
趙槃越是這般斬釘截鐵地回答,她越是不信。
若是他拖泥帶水, 顧左右而言它,甚至直接指責她無理取鬧,她倒覺得有幾分像真實反應。
趙槃是太子,用腳趾想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就鐘情于她一人。
阿弗已經不是前世那個空有一腔熱血的小姑娘了。她必須為自己的將來考慮。
本來,她說這話就只是跟他開個玩笑,絕知話中的那些懲罰就是空中樓閣, 根本無從實現。
有朝一日趙槃真另存新歡了, 還輪得著她撒脾氣不成?
什么孩子不認父云云更是無從說起……那是太子骨血。只要趙槃想, 孩子一生下來就會被抱走,她連見一面都難。
這就是權勢滔天的好處了。縱使她吃了癟,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弗弱弱一笑,打破尷尬,“殿下,阿弗是說著玩的,剛才失言了,你別生氣。”
“別收回。”趙槃低沉地說,“我已經當真了。”
阿弗黯然垂下眸子。
她要他嫁給他,心也給他。可他反過來能給她的,只有這么一句口頭承諾。
……這哪里公平。
氛圍稍微有些凝固。
半晌,趙槃放開她,松松散散地躺在她旁邊。
“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他平靜地說著,手指有一搭無一搭地摸著屋頂垂下來的風鈴,“我說了,你的要求,我都答應。”
阿弗瞇了瞇眼,雙手放在肚皮上,“實話實說……其實我不是很信。”
風鈴被趙槃撥得發出叮地一聲清響。
他眉尾輕提,支起胳膊來問她,“那你怎樣才能相信?”
阿弗拖著尾音長長地“誒……”了一聲。
她也不知道。一生太長,任何辦法都沒法證明。
趙槃仿佛曉得。
兩人就這樣在榻上懶散地躺著,相互之間沉默著。
薄薄的日光隔著窗子照進來,渾身都暖洋洋的,叫人不由自主就萌生睡意。
阿弗閉上眼睛。
想不到就不想了吧,且走一步看一步。
況且想那么多,只要他不答應,也全都沒用。
隔了很久,就在她以為趙槃也睡著了的時候,忽然聽他微微出聲喚她,“阿弗。”
阿弗睜開沉重的眼皮,瞟了他一眼。
趙槃含辭未吐,手臂輕輕扣著她微微鼓起的腹部,“如果不是我,你想嫁個什么樣的人?”
阿弗無聊地翻過身去。
這有什么好問的嗎?
“踏踏實實就好。”
他湊了過來,伏在她耳邊,“我不踏實嗎?”
阿弗懊喪地抬了抬眼。
趙槃有沒有點自知之明……他怎么能用踏實兩個字來形容?
她想了半晌,更正了措辭,“普普通通的人。最好是沒本事欺負我的人。江湖郎中,布衣,莊稼漢子,都好。”
趙槃凝神聽了半晌,“沒本事欺負你的人……呵,我看你也沒什么規劃。既然只想要個普通的,那還不如嫁了我。”
阿弗嗔怪著翻過身來,“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對自己有什么誤解,您哪里普通了?”
他逮住她就往死里欺負她,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說這般話。
要不是趙槃,她的夢想早就實現了。
趙槃眼中泛著柔柔的漣漪,“你要一定喜歡踏實普通的,也不是不能滿足你。你喜歡莊稼漢子,我就去學學種田插秧,費不了多大工夫。”
阿弗跟他解釋,“不是!那不一樣!”
她又不是喜歡“莊稼漢子”這個頭銜,她只是想夫妻兩人能攜手白首,相敬如賓地生活罷了。
嫁個莊稼漢子,誰也不會高誰一頭,誰也不會矮誰一頭。如果再幸運些遇見個會疼人的,小日子應該還能過得很滋潤。
趙槃嘆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總是給我出難題。”
阿弗推開他,“殿下,別老問我了,根本沒什么如果。我都已經嫁你了,你老是問我這些虛幻的東西,就好像真能叫我如愿似的。”
“話雖如此,我卻還希望你對我好些。”
趙槃旋起一笑,卻不允她背過頭去獨睡,云袖上的冷硬玄紋摩挲著她的臉頰,“阿弗的心思真是多變。明明你初見我時,還是中意于我的。”
阿弗被他逗得渾身癢,忍不住跟他辯一辯,“殿下,你也忒自戀了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中意于你了?”
趙槃神色靜寧,“你留一個陌生男子在家,還養了那么多天。你不會一點心意都沒有吧?”
阿弗張口而出,“我那是善良。而你卻騙了我。”
說起舊事,她確實對趙槃動過心思。不過,僅限于把他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布衣,想找他給自己遮風擋雨罷了。
若是知道他是太子,她躲還來不及,怎么敢靠近他?
趙槃失落地哦了一聲,“真的么,那太可惜了。”
阿弗看著他空洞洞的樣子莫名暗爽了一下,緊接著又聽他道,“那你從之前到現在,就真一刻都沒有中意過我么?”
阿弗聽了,只覺這問題好無聊。
中意不中意的,真的重要嗎?他又不是什么君子什么良民。
她不敢直接拒絕,只噘著嘴模棱兩可地說,“你霸道的時候,自然不叫人中意。你和藹的時候,還是很……好看的。”
趙槃低低,“好看?”
阿弗驀地覺得這詞仿佛用錯了,又怕他又瞎誤會什么,“呃……就是說殿下長得豐神俊朗的意思。”
他聽了這話,摻著幾分高興,挑著她的唇角,“謬贊了,阿弗也很好看。既然咱們互相覺得好看,那可能是心有靈犀。你若好好嫁了我,將來可以看一輩子。”
心有靈犀……個屁。阿弗訕訕別過頭去。
他最近怎么回事?老是說這般奇奇怪怪的話。還不如像之前那樣冷冷淡淡的,倒好應付些。
阿弗撇了撇嘴角,掃興的話剛要說出口,就被趙槃抬手捂住了嘴。
“想好再說。”他云淡風輕地瞧著她,甚是繾綣地扣著她的手,“反抗無效,你是知道的。嗯?”
阿弗心口微微起伏,不自在地翻了翻白眼。
……說了半天有什么用,還不是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算了算了。”她嘆了口氣,“隨你了。你就假裝已經聽到了你想聽的吧。”
趙槃不悅,松開她,叫她好好坐在眼前。
“你可真是,朽木不可雕。”
他唇色緋然,沉著嗓子,頂著她的額頭,“一點都不招人喜歡。”
阿弗哼地一聲揚了揚尾音。
不可愛他還不趕緊走,還不趕緊眼不見心為凈?
“不可愛就不可愛吧。”只聽趙槃又噓然輕嘆,“是你的話,忍也就忍了。”
阿弗對趙槃這種細碎的折磨已經習以為常,心不在焉地瞧向窗外。
兩人說了半天的話,外面的天色已經不知不覺地變了。
可能今晚又得有一場小雨吧?
想來趙槃今晚還要回去,不能住在山里……不然他就不會一直穿著外袍不脫了。
阿弗把他的手輕輕拿下來,“殿下今日還要走么?”
趙槃蔑然,“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那殿下不如早些走。”
阿弗主動幫他理了理衣衫,又溫婉地說,“剛才還能見太陽,這會兒就覆了一層薄薄的烏云了。想來京城也是要落雨的,殿下早些走,免得挨濯。”
趙槃微含諷意,“阿弗,你不是又在趕我吧?”
阿弗否認,“殿下自己不是也還有要事嗎?”
趙槃緊了緊她的手,神色一時倒有些模糊。
她分明就是趕他。可他確實也還有要事,也確實不得不走。
“那你對我笑笑吧。”
趙槃喉結微動,“我們已經有好些天沒見了。你見了我,從來也沒好好對我笑一次。”
阿弗略略傷神。他干嘛又提這種無理的要求。
笑還能故意笑嗎?
趙槃見她沒反應,沉聲道,“笑一下,我就走了。”
阿弗只好咧開嘴,呲了呲牙。
趙槃皺了皺眉,“人家大家閨秀都笑不露齒,瞧你笑得,真是比哭還難看。”
說著,還是朝她臉上重重地一吻,才終于放開了她起了身。
阿弗擦了擦臉,見趙槃終于離開了,才如釋重負似地嘆了口氣。
久久,她臉頰上還留存著他的溫度。
……
隔天,阿弗聽銀箏說沈嬋和宋機又又又鬧變扭了,宋機又去了絳雪小筑,整日和彈曲兒姑娘們泡在一起。
阿弗恍然,想來趙槃身上那股脂粉香,是宋機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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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一場寒,春天里的雨是溫的,夏天的是熱的,到了秋天就沾了蕭瑟的寒意了。
指揮使衛存在陋巷里守了良久,遠遠地見了趙槃,警惕著周圍沒人,便奔過去復命。
“如殿下之前所料,地方上不少人都打著太子妃的主意。許是信了誰的挑唆,那些人懸賞了高價,暗中要買太子妃的命。”
趙槃隨意翻著衛存手里的密信。他冰冷問,“是誰?”
衛存道,“名單暫不清楚。許是皇后的人。”
趙槃冷嗤一聲,手中密信便齊齊碎為齏粉。
任憑那些人有天大的本事,阿弗在的那個地方,也不可能有人能找到。
他要的是,她的絕對安全。
趙槃隱晦說,“若是必要,適當時候把咱們的人拋出來。”
衛存道,“屬下明白。”
又道,“還有一事,近來端王趙琛正在招兵買馬,暗中收買朝中大臣,想來是有皇后撐腰,正在積極地為皇位做準備。”
圣上雖然在前些日子的巫女案中僥幸保住性命,但身子底已經虛透了,想來趙琛定然得了皇后遞出來的消息,才蠢蠢欲動。
“多行不義必自斃。”趙槃冷聲說著,“且瞧著。”
兩人正說著,忽聞陋巷中似有細微的呼吸聲。
趙槃眸光一凜。衛存立即會意,一記狠辣無比的手刀已然飛了出去。
“砰!”
藏在樹上的人應聲而落。
是個細作,蟄伏在這里良久。中了一記飛刀,已然暈過去了。
趙槃漫不經心地瞥一眼,“好啊,都敢到孤的左右來了。”
衛存迅速扭住那人,塞住了他的后槽牙,避免那人自己吞了毒而死。
“殿下,殺了還是留著?”
趙槃眼色犀利,“留著一條命,讓他吐。若是吐不出來,就十八般大刑輪流用,把有用的東西統統給孤挖出來。”
……
衛存走后,趙槃回了東宮。
門前似乎有個人影蹲在石階上,陳溟剛要拔劍,見蹲著的那人竟然是晉世子。
冷雨才剛剛停,宋機渾身濕漉漉的,蜷縮著身子,沾滿了落葉,顯得異常地可憐。
趙槃在他身前站了良久,宋機才反應過來,呆呆地抬起眼看向趙槃。
“殿下。”宋機嗓子啞了。
趙槃叫陳溟把他扶起來,“你這是怎么了?”
宋機臉上又青又紫,咬牙切齒地道,“別提了!都是那臭婆娘。”
……
陳溟把宋機帶進去洗了熱水,又給他沏了一大杯姜茶,宋機才堪堪回過神來。
原是因為一件小事。
前些日子宋機和紅顏知己幽蘭姑娘多喝了一杯茶,便引得沈嬋的醋意大發。
兩人一番口角后,沈嬋竟告到了宋大人面前。宋大人以為是自己兒子不檢點,便斥責了宋機一頓,把管家大權交給了沈嬋。
這不,今日宋機不小心在街上又偶遇了幽蘭姑娘,被沈嬋給發現,她竟直接把大門關了,惹得宋機淋了大半夜的冷雨也回不了家。
宋機越說越覺得氣,沈家倒了,沈嬋本身就算半個罪臣之女,怎么還能如此囂張跋扈,無半分為妻子的溫婉?
趙槃聽了半晌,面不改色,“所以你之前身上那味兒,是那什么姑娘的?”
宋機一恍惚,“殿下你說幽蘭姑娘嗎?”
趙槃冷淡說,“以后離她遠點。這味道都染上我了,差點叫阿弗誤會。”
宋機皺眉,“殿下,您怎么幫著沈嬋那婆娘說話?”
趙槃抿了口茶,“我誰都沒幫。”
其實宋機也很懊惱,他之前覺得沈家這位二小姐是不錯的,遇事也愿意遷就她,護著她些。
可她如今未免也太跋扈了。
女人不讓碰,有家不讓回,哪個男人受得了?
宋機長嘆一聲,“殿下,您說說,我這世子是不是太窩囊了?那可是我自己的宅邸。她……她居然敢把我關在外面不讓回,還給我放狠話?有她這般做妻子的嗎?”
趙槃嗯了聲,“她怎么說的?”
宋機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我爹把管家大權交給了她,她便仗勢欺人,說什么每晚酉時到次日寅時是什么宵禁時間,生生不準我進門,也真氣煞我也!我迫不得已之下才到了您這里……”
趙槃略略好笑地抬眼瞧著宋機。
宵禁?
八成是這廝在外面亂混,惹得那位晉王妃實在是惱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前幾日他和阿弗鬧變扭的時候,宋機勸人條理清晰,倒是通情達理得很。
如今到了自己的頭上,竟也鬧得一團糟。
果真世人都看得清別人卻看不清自己。
趙槃沉吟了一下,“你明日趁著寅時,早些回去,去跟她賠禮道個歉,不就行了。”
宋機一下子泄了氣。
“我不去。”他叉著手臂,“自古都是夫為妻綱,我才和幽蘭姑娘多說了兩句話,她便如此善妒,以后還得了?殿下,我現在可算是看清太子妃的好了,事事都善解人意,溫婉可人,難怪您……”
趙槃咳了咳。
——這人說自己的事就說自己的事,明目張膽地夸他的女人又是幾個意思?
宋機立即改了口,撓著頭,“殿下,您知道,我說的就是這么個意思。”
“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趙槃微微慨然,“某些人,從來都不知道‘善妒’二字。”